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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选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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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選

孟生詩[1]

孟生江海士,古貌又古心[2]。嘗讀古人書,謂言古猶今[3]。作詩三百首,窅默《咸池》音[4]。騎驢到京國,欲和薰風琴[5]。豈識天子居,九重鬱沉沉[6]。一門百夫守,無籍不可尋[7]。晶光蕩相射,旗戟翩以森[8]。遷延乍却走,驚怪靡自任[9]。舉頭看白日,泣涕下霑襟。朅來遊公卿,莫肯低華簪[10]。諒非軒冕族,應對多差參[11]。萍蓬風波急,桑榆日月侵[12]。奈何從進士,此路轉嶇嶔[13]。異質忌處羣,孤芳難寄林[14]。誰憐松桂性,競愛桃李陰[15]。朝悲辭樹葉,夕感歸巢禽[16]。顧我多慷慨,窮簷時見臨[17]。清宵静相對,髮白聆苦吟。採蘭起幽念,眇然望東南[18]。秦吴脩且阻,兩地無數金[19]。我論徐方牧,好古天下欽[20]。竹實鳳所食,德馨神所歆[21]。求觀衆丘小,必上泰山岑[22]。求觀衆流細,必泛滄溟深[23]。子其聽我言,可以當所箴[24]。既獲則思返,無爲久滯淫[25]。卞和試三獻,期子在秋碪[26]。

【注释】

[1]孟生:稱孟郊。《史記·儒林列傳》“言《禮》自魯高堂生。”司馬貞索隱:“云‘生’者,自漢已來儒者皆號‘生’,亦‘先生’省字呼之耳。”貞元八年(七九二),韓愈與孟郊、李觀同在長安應進士試,孟郊落第東歸,將謁徐、泗、濠節度使張建封於徐州(今江蘇徐州市),韓愈因有此詩贈别。孟郊有《答韓愈李觀别因獻張徐州》的答詩。

[2]江海士:《莊子·刻意》:“就藪澤,處閒曠,釣魚閒處,無爲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閒暇者之所好也。”

[3]古猶今:即“今猶古”。《列子·楊朱》:“五情好惡,古猶今也;四體安危,古猶今也;世事苦樂,古猶今也;變易治亂,古猶今也。”此譽孟郊心懷古道,不作世俗之想。

[4]窅(yǎo)默:深遠幽隱。《咸池》:古樂曲名,或以爲黄帝之樂,或以爲堯樂。《周禮·春官·大司樂》:“舞《咸池》以祭地示。”陳《勘》:“按蘇子容詩‘孟郊篇什況《咸池》’,自注云:‘唐人題孟郊詩三百篇爲《咸池集》,取退之詩義。’又《劉貢父詩話》亦云:‘孟有集號《咸池》,僅三百篇。’至宋次道跋東野詩,卻云蜀人蹇濟用退之贈郊句纂成《咸池》二卷一百八十篇,與蘇、劉之説不同,未詳孰是。”

[5]騎驢:《後漢書·向栩傳》:“少爲書生,性卓詭不倫……或騎驢入市。”京國:京城,指長安。薰風琴:《孔子家語·辯樂》:“舜彈五弦之琴,造《南風》之詩,其詩曰: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上句寫孟郊落拓到京城求舉,下句稱贊他關心民瘼,有致君堯舜的志向。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詩有“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之句。

[6]九重:指皇宫。宋玉《九辯》:“豈不鬱陶而思君兮,君之門以九重。”鬱沉沉:幽暗深邃的樣子。《史記·陳涉世家》:“涉之爲王沉沉者也。”應劭云:“沉沉,宫室深邃之貌。”

[7]無籍:指未步入仕途。《古今注·問答釋義》:“籍者,尺二竹牒,記人之年、名字、物色,縣之宫門,案省相應,乃得入焉。”《新唐書·百官志》:“(尚書省刑部)司門郎中、員外郎各一人,掌門關出入之籍及闌遺之物。凡著籍,月一易之,流内記官爵姓名,流外記年齒貌狀,非遷解不除。凡有名者,降墨勅,勘銅魚、木契然後入。”不可尋:不可求。

[8]晶光:光耀照人。旗戟:此指儀仗。戟,古兵器,後來列戟以爲儀仗。翩以森:翩,翩翻,飄揚,上屬“旗”。森,森嚴,上屬“戟”。

[9]遷延:退却貌。乍:猝然。却走:離去。《漢書·王商傳》:“單于仰視商貌,大畏之,遷延却退。”靡自任:自身不堪忍受。靡,非。《魏書·北海王詳傳》:“北海叔奄至傾背,痛慕抽慟,情不自任。”此二句是説:面對上面所述情形,倉皇離去,驚怪異常。

[10]朅來:段玉裁《説文解字注》:“古人文章多言‘朅來’,猶往來也。”遊公卿:奔走公卿之門。低華簪:意謂低頭。華簪,華麗的頭簪,古代男子以簪綰髮。

[11]軒冕族:有官爵禄位的一類人。軒冕,本義指古卿大夫的軒車和冕服。差參:“參差”的倒裝,齟齬不合。此二句謂心知自己非膺官受禄之輩,因此應對之間多齟齬之語。

[12]萍蓬:喻身世飄泊無定。潘岳《西征賦》:“陋吾人之拘孿,飄萍浮而蓬轉。”桑榆:《淮南子·天文訓》佚文:“日西垂,景在樹端,謂之桑榆。”(見《太平御覽》卷三)曹植《贈白馬王彪》:“年在桑榆間,影響不能追。”李善注:“日在桑榆,以喻人之將老。”

[13]從進士:參與進士科舉。嶇嶔(qu qin):山石險峻貌。王褒《洞簫賦》:“嶇崟巋崎。”李善注:“皆山險峻之貌。”唐進士科最重,亦最難。此謂孟郊科場不利。孟後至貞元十二年始登進士第。

[14]此二句意謂資質特異,羣居每爲庸衆所忌,正如孤單的芳草難於生長在林木間。

[15]憐:與下“愛”同義。上句中“松桂”喻堅貞,下句中“桃李”喻浮薄。

[16]此二句意謂早晨悲嘆落葉離枝,晚上感念禽鳥歸巢。上句寄慨時光流逝,身世飄零;下句反襯有家難歸,長處羈旅。

[17]顧:但。窮簷:指貧居。“簷”或作“閻”;“窮簷”指居處貧陋,“窮閻”則指人跡罕至之窮僻處。童《校》以爲作“閻”爲長。此二句意謂然而知道我性情多有感慨,因此時常光臨我的貧舍。

[18]採蘭:束皙《補亡詩六首·南陔》:“循彼南陔,言采其蘭。眷戀庭闈,心不遑安。”《序》曰:“蘭陔,孝子相戒以養也。”採蘭、幽念指思親之情。眇然:曠遠貌。望東南:孟郊故鄉在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縣),故云。

[19]秦吴:長安爲古秦地;武康居古吴地。脩且阻:路途長遠而又阻隔。脩,通“修”,長。江淹《别賦》:“況秦吴兮絶國。”此二句意謂自長安回故鄉路途遥遠,兩地又都無資財可賴以謀生。

[20]徐方牧:指徐、泗、濠節度使張建封。《資治通鑑》卷二三三:“(貞元四年)以(張)建封爲徐、泗、濠節度使。”徐方,本指古徐國地,故址在今安徽泗縣。牧,此指州守。唐節度使例兼所治州刺史,建封兼徐州刺史。范雲《贈張徐州謖詩》中有“疑是徐方牧”之句,爲詩語所本。好古:錢《箋》:“‘好古’應篇首古貌古心。”

[21]“竹實”句:《韓詩外傳》卷八:“鳳乃止帝東國,集帝梧桐,食帝竹實,没身不去。”此句寫鳳凰,用《詩·大雅·卷阿》:“鳳凰于飛,翽翽其羽,亦集爰止。”鄭箋:“鳳凰往飛,翽翽然亦與衆鳥集於所止,衆鳥慕鳳凰而來,喻賢者所在,羣士皆慕而往仕也。”“德馨”句:德馨,謂道德遠被。馨,芳香遠聞;《書·君陳》:“黍稷非馨,明德惟馨。”神所歆(xin),神明所享;歆,享。上句美張建封爲賢能所附,下句頌他德望遠聞。

[22]岑(cén):小而高的山,這裏指山巔。《孟子·盡心上》:“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太山而小天下。”太山,泰山。

[23]滄溟:大海。李斯《諫逐客書》:“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

[24]箴:規諫,告誡。

[25]滯淫:久留。《國語·晉語》:“底箸滯淫,誰能興之,盍速行乎?”注:“滯,廢也;淫,久也。”王粲《七哀詩》:“荆蠻非我鄉,何爲久滯淫。”

[26]卞和:《韓非子·和氏》:“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獻之厲王。厲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王以和爲誑,而刖其左足。及厲王薨,武王即位,和又奉其璞而獻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王又以和爲誑,而刖其右足。武王薨,文王即位,和乃抱其璞而哭於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淚盡而繼之以血。王聞之,使人問其故,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寶玉而題之以石,貞士而名之以誑,此吾所以悲也。’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寶焉,遂命曰‘和氏之璧’。”和氏即卞和。秋碪(zhēn):本義指秋季擣衣;碪,同“砧”,擣衣石;實指秋季貢舉時期。唐代生徒由州縣舉選者曰“鄉貢”,在秋季拔解,仲冬隨上計吏集於京師。這兩句是鼓勵孟郊再次應舉並期望他成功。

【評箋】 尤袤《全唐詩話》卷二:李翺薦孟郊於張建封云:“兹有平昌孟郊,正士也。伏聞執事舊知之。郊爲五言詩,自前漢李都尉、蘇屬國及建安諸子、南朝二謝,郊能兼其體而有之。”李觀薦郊於梁肅補闕書曰:“郊之五言詩,其有高處,在古無上;其有平處,下顧兩謝。”韓愈送郊詩曰:“作詩三百首,杳默《咸池》音。”彼三子皆知言也,豈欺天下之人哉!

程學恂《韓詩臆説》:此薦孟生於張建封也。然及建封處,只末段數語,仍是歸重孟生。古人立言之體,嚴重如此。

按:本詩慰勉、推揚孟郊,以“古”字爲關紐:首先揭出孟郊“古貌又古心”,然後由文寫到行,痛惜其道不行於今,最後稱許張建封“好古天下欽”,預期孟郊在彼處必定有合。韓、孟結交,即有復古之志爲基礎。他們所希之“古”,一方面是儒家“聖人之道”的價值觀念,另一方面是先秦盛漢古詩文的傳統。本詩寫法亦求合於“古”:遣詞用語、使典用事多取法魏、晉以上,比喻方法亦規倣《詩》、《騷》、古詩;整個格調古樸渾厚。

【附録】

孟郊《答韓愈李觀别因獻張徐州》

富别愁在顔,貧别愁銷骨。懶磨舊銅鑑,畏見新白髮。古樹春無花,子規啼有血。離弦不堪聽,一聽四五絶。世途非一險,俗慮有千結。有客步大方,驅車獨迷轍。故人韓與李,逸翰雙皎潔。哀我摧折歸,贈詞縱横設。徐方國東樞,元戎天下傑。禰生投刺遊,王粲吟詩謁。高情無遺照,朗抱開曉月。有土不埋寃,有讎皆爲雪。願爲直草木,永向君地列。願爲古琴瑟,永向君聽發。欲識丈夫心,曾將孤劍説。(《孟東野詩集》卷七)

古風[1]

今日曷不樂?幸時不用兵[2]。無曰既蹙矣,乃尚可以生[3]。彼州之賦,去汝不顧;此州之役,去我奚適[4]?一邑之水,可走而違[5]。天下湯湯,曷其而歸[6]?好我衣服,甘我飲食。無念百年,聊樂一日[7]。

【注释】

[1]古風:即古詩;題曰“古風”,表明是有意擬古之作;李白有《古風》五十九首。顧嗣立引胡渭,據“幸時不用兵”,定此詩作于貞元十四年(七八八)之前。

[2]曷(hé):何,何故。不用兵:德宗貞元前期“雖一州一鎮有兵者,皆務姑息”(《資治通鑑》卷二三五),詩語微而有諷。

[3]既蹙:完全危殆了。既,盡。蹙,緊迫。

[4]奚:何。適:往,至。此四句意謂:彼州有重賦,離去無所顧念;然此州又有酷役,離開它我又能到哪裏?意本《詩經·魏風·碩鼠》:“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汝,莫我肯顧。逝將去汝,適彼樂土。”

[5]走而違:謂逃離。走,跑。

[6]湯湯(shāng shāng):大水急流貌。《書·堯典》:“湯湯洪水方割。”曷其而歸:何歸。其、而,皆爲虚詞。《書·五子之歌》:“嗚呼曷歸,予懷之悲。”此二句謂賦役如洪水横流,無處逃避。

[7]百年:一生。聊:暫且。四句取義《史記·淮陰侯列傳》:“農夫莫不輟耕釋耒,褕衣甘食。”索隱:“恐滅亡不久,故廢止作業,而事美衣甘食。”

【評箋】 孟郊《贈韓郎中愈二首》之一:何以定交契?贈君高山石。何以保貞堅?贈君青松色。貧居過此外,無可相彩飾。聞君《碩鼠》詩,吟之淚空滴。(《孟東野集》卷六)(按:此明言本詩意同《碩鼠》,指出韓愈創作意向。)

何焯《義門讀書記·昌黎集》卷一:《平準書》:楊可告緡,杜周治之,“於是商賈中家以上大率破,民偷甘食好衣,不事畜藏之産業。”托之方鎮,以覺其上者也。“幸時不用兵”,蓋以兵方自此不解,正言若反也。

陳沆《詩比興箋》卷四:刺賦役之困也……安、史之後,方鎮相望,跨州連郡。兵驕則逐帥,帥强則叛上。軍旅不息,重斂因之。此云“幸時不用兵”,當作於德宗朝,非憲宗時事。

醉留東野[1]

昔年因讀李白杜甫詩,長恨二人不相從[2]。吾與東野生並世,如何復躡二子蹤[3]?東野不得官,白首誇龍鍾[4]。韓子稍姦黠,自慙青蒿倚長松[5]。低頭拜東野,願得終始如駏蛩[6]。東野不回頭,有如寸莛撞鉅鐘[7]。吾願身爲雲,東野變爲龍[8]。四方上下逐東野,雖有離别無由逢[9]。

【注释】

[1]孟郊貞元十二年登進士第,十三年寄寓汴州(今河南開封市),時韓愈在汴;十五年春離汴南下,往遊吴越。此詩爲送别之作。

[2]李白、杜甫天寶三載(七四四)在洛陽相會,偕遊梁園、濟南等地,次年秋分手,即無緣再會。二人詩直接言及不能相從之恨者,如李白《送杜二》:“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沙丘城下寄杜甫》:“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杜甫《送孔巢父謝病歸遊江東兼呈李白》:“南尋禹穴見李白,道甫問訊今何如。”《不見》:“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等等。

[3]復躡(niè):重蹈。躡,踩。

[4]龍鍾:衰憊失意態。時東野四十九歲,即以“白首”、“龍鍾”相誇耀,是自嘲之意。

[5]姦黠:狡獪。青蒿:一種野草。此二句亦用自嘲語氣。“青蒿倚長松”之喻脱胎自《詩經·小雅·頍弁》“蔦與女蘿,施于松栢”、《世説新語·容止》“蒹葭倚玉樹”等文意。

[6]駏蛩:即蛩蛩駏虚(qióng qióng jù xu),同“邛邛岠虚”,獸名;相傳與蹷相互依存,蹷又稱“比肩獸”(《爾稚·釋地》)。《吕氏春秋·不廣》:“北方有獸,名曰蹶,鼠前而兔後,趨則跲,走則顛,常爲蛩蛩距虚取甘草以與之。蹶有患害也,蛩蛩距虚必負而走。此以其所能託其所不能。”

[7]莛(tíng):原作“筳”,據錢《釋》校改。寸莛:一寸長的草莖。《漢書·東方朔傳》:“語曰:‘以筦闚天,以蠡測海,以筳撞鐘。’豈能通其條貫,考其文理,發其音聲哉!”

[8]《易·乾卦》:“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雲從龍,風從虎。”

[9]“四方”二句:《錢釋》:“按蘇武詩:‘願爲雙黄鵠,送子俱遠飛。’公意所本也。”或以爲末句語意殊不合,恐傳寫有誤。

【評箋】 劉克莊《滿領衛詩》:唐元和、大曆間詩人,多是韓門弟子,如湜、籍,如翺者,舊皆直呼其名,雖稱盧仝“玉川先生”,然語意多諧謔。惟於孟郊特加敬,比之“長松”、“鉅鐘”,自比“青蒿”、“寸莛”,又曰“低頭拜東野”;其没也,諡之曰“貞曜先生”。史稱退之木强,非苟下人者。余嘗論唐詩人,自李、杜外,萬竅互鳴,千人一律。忽有《月蝕》(按:盧仝詩,韓愈有《月蝕詩效玉川子作》)等作,退之自是驚異,非謔之也。如東野諸詩,自出機杼,無一字犯唐人格律,如鶡弁短衣中見古人衣冠,如盆盎中見罍洗。退之豈陽尊而謬歌之哉!(《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一一)

俞弁《逸老堂詩話》卷上:人之於詩,嗜好往往不同。如韓文公《讀孟東野詩》(按:題目有誤),有“低頭拜東野”之句。唐史言退之性倔强,任氣傲物,少許可。其推讓東野如此。東坡《讀孟郊詩》有云:“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又如食蟛,竟日嚼空螯。”二公皆才豪一世,而其好惡不同若此。元次山(按:“遺山”之訛)有云:“東野悲鳴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江山萬古潮陽筆,合卧元龍百尺樓。”推尊退之而鄙薄東野至矣,此詩斷盡百年公案。

按:孟郊詩雖取境窘窄,但筆法力求高古瘦硬,别具一格。孟郊長韓愈近二十歲,韓愈登上文壇時,孟郊創作已臻成熟。韓對他表示傾服,並是在孟的影響下形成了自己的獨創詩風的。本詩以“醉”言出之,肆口道來,設想奇僻,幽默風趣;開端即表示對李、杜的嚮往,亦可看出在詩歌藝術上的追求與自信。

此日足可惜贈張籍[1]

此日不足惜,此酒不可嘗[2]。捨酒去相語,共分一日光。念昔未知子,孟君自南方。自矜有所得,言子有文章[3]。我名屬相府,欲往不得行[4]。思之不可見,百端在中腸。維時月魄死,冬日朝在房[5]。驅馳公事退,聞子適及城。命車載之至,引坐於中堂。開懷聽其説,往往副所望。孔丘殁已久,仁義路久荒。紛紛百家起,詭怪相披猖[6]。長老守所聞,後生習爲常[7]。少知誠難得,純粹古已亡[8]。譬彼植園木,有根易爲長。留之不遣去,舘置城西旁[9]。歲時未云幾,浩浩觀湖江[10]。衆夫指之笑,謂我知不明。兒童畏雷電,魚鼈驚夜光[11]。州家舉進士,選試繆所當[12]。馳辭對我策,章句何煒煌[13]。相公朝服立,工席歌《鹿鳴》[14]。禮終樂亦闋,相拜送於庭[15]。之子去須臾,赫赫流盛名[16]。竊喜復竊嘆,諒知有所成。人事安可恒,奄忽令我傷[17]。聞子高第日,正從相公喪[18]。哀情逢吉語,惝怳難爲雙[19]。暮宿偃師西,展轉在空牀[20]。夜聞汴州亂,遶壁行傍徨[21]。我時留妻子,倉卒不及將[22]。相見不復期,零落甘所丁[23]。驕女未絶乳,念之不能忘。忽如在我所,耳若聞啼聲。中途安得返,一日不可更[24]。俄有東來説,我家免罹殃[25]。乘船下汴水,東去趨彭城[26]。從喪朝至洛,還走不及停。假道經盟津,出入行澗岡[27]。日西入軍門,羸馬顛且僵[28]。主人願少留,延入陳壺觴[29]。卑賤不敢辭,忽忽心如狂[30]。飲食豈知味,絲竹徒轟轟。平明脱身去,決若驚鳧翔[31]。黄昏次汜水,欲過無舟航[32]。號呼久乃至,夜濟十里黄[33]。中流上灘潬,沙水不可詳[34]。驚波暗合沓,星宿争翻芒[35]。轅馬蹢躅鳴,左右泣僕童[36]。甲午憩時門,臨泉窺鬬龍[37]。東南出陳許,陂澤平茫茫[38]。道邊草木花,紅紫相低昂。百里不逢人,角角雄雉鳴[39]。行行二月暮,乃及徐南疆[40]。下馬步堤岸,上船拜吾兄[41]。誰云經艱難,百口無夭殤[42]。僕射南陽公,宅我睢水陽[43]。篋中有餘衣,盎中有餘糧[44]。閉門讀書史,窗户忽已涼。日念子來遊,子豈知我情。别離未爲久,辛苦多所經[45]。對食每不飽,共言無倦聽。連延三十日,晨坐達五更[46]。我友二三子,宦遊在西京[47]。東野窺禹穴,李翺觀濤江[48]。蕭條千萬里,會合安可逢[49]。淮之水舒舒,楚山直叢叢[50]。子又捨我去,我懷焉所窮[51]。男兒不再壯,百歲如風狂[52]。高爵尚可求,無爲守一鄉[53]。

【注释】

[1]貞元十三年,韓愈在汴州,孟郊自南方來,向他推薦張籍。十月,籍來自和州(安徽和縣),從韓愈習文。次年秋,韓主汴州貢舉,籍中試。再次年春,籍於高郢下及進士第。是年秋,韓愈在徐州依張建封,張籍來訪,留月餘,此爲送别時作。

[2]《詩經·小雅·瓠葉》:“君子有酒,酌言嘗之。”

[3]上四句言孟郊向自己稱譽張籍。籍有《贈别孟郊》詩云:“才名振京國,歸省東南行。停車楚城下,顧我不念程。”

[4]此二句謂自己當時在董晉幕府中任職,不能前去會見張籍。韓愈時爲試秘書省校書郎、汴州觀察推官。中唐後,節度使多帶宰相銜,據《舊唐書·德宗紀》:“(貞元十二年)七月乙未,以東都留守、兵部尚書董晉檢校左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汴州刺史、宣武軍節度使、宋、亳、潁觀察使”,故稱其幕府爲“相府”。

[5]維:發語詞。月魄死:指朔日。《漢書·律曆志》:“死霸,朔也;生霸,望也。”霸,“魄”古字。朝在房:《禮記·月令》:“季秋之月,日在房。”房爲二十八宿之一。此二句是説張籍抵汴的時間在季秋朔日(九月一日)。

[6]詭怪:奇僻怪誕,此指離經叛道之言。披猖:猖狂跋扈。

[7]長老:年長之人。守所聞:指謹守聞於“百家”者。

[8]少知:指稍許瞭解聖人仁義之説。《漢書·賈誼傳》:“因使少知治體者,得佐下風。”下“純粹”亦指篤於仁義之道者。

[9]舘置:設舘舍安置。

[10]此謂張籍學問道德之廣大深博。方《正》引《漢臯詩話》:“‘植園木’以喻籍之始從學也;‘觀湖江’以喻其成也。”

[11]夜光:夜明珠。

[12]此二句謂自己任汴州鄉貢試官。是年,張籍在汴州拔解,試《反舌無聲》詩等。“繆所當”指任考官;繆,通“謬”。

[13]馳辭:謂行文敏捷。對我策:指應答試卷。策,指時務策,是當時考試科目之一。煒(wěi)煌:光彩鮮明,這裏形容文采出衆。

[14]相公:指董晉。朝服立:身穿朝服肅立。工席:佈設酒席。歌《鹿鳴》:歌唱《詩經·小雅·鹿鳴》之詩。據《詩序》:《鹿鳴》“燕羣臣嘉賓也”。《新唐書·選舉志》:州縣舉鄉貢者“皆懷牒自列于州縣。試已,長吏以鄉飲酒禮會屬僚。設賓主,陳俎豆,備管弦,牲用少牢,歌《鹿鳴》之詩,因與耆艾叙長少焉。”

[15]闋:樂曲終了。《禮·文王世子》:“有司告以樂闋。”鄭注:“闋,終也。”

[16]須臾:不久。赫赫:顯赫的樣子。此二句指張籍中進士,名聲四揚。

[17]奄忽:謂變化迅疾。馬融《長笛賦》:“奄忽滅没。”這裏説人事無常,指董晉去世,一切變化出於意外。

[18]唐進士放榜一般在二月。貞元十五年二月張籍及進士第;而是月三日董晉死,死前知汴州必亂,命其子三日斂,既斂即行。韓愈護喪至洛。董晉生前以使相封隴西郡開國公,故稱“相公”。

[19]惝怳(chǎng huǎng):精神恍忽貌。屈原《遠遊》:“視儵忽而無見兮,聽惝怳而無聞。”難爲雙:謂二者難以同時接受。

[20]“展轉在空牀”原作“徒展轉在牀”,據朱《考》校改。偃師:今市,在河南。

[21]《資治通鑑》卷二三五:“(貞元十五年)二月,丁丑,宣武節度使董晉薨;乙酉,以其行軍司馬陸長源爲節度使。長源性刻急,恃才傲物。判官孟叔度,輕佻淫縱,好慢侮將士,軍中皆惡之……是日,軍士作亂,殺長源、叔度,臠食之,立盡。”

[22]倉卒(cù):怱促。卒,通“猝”、“促”。不及將(jiāng):來不及攜帶。將,攜帶。時韓愈家屬陷亂中。

[23]零落:指家庭離散。甘所丁:甘心接受遭遇的一切。丁,陳《選》:“這裏音義俱同‘當’。”遭逢。《詩經·大雅·雲漢》:“寧丁我躬。”

[24]更:度過。此謂痛苦難以度日。

[25]俄:俄而,不久。罹(lí)殃:受禍;罹,遭遇。

[26]汴水:唐宋人稱通濟渠爲汴水。通濟渠西起洛陽,引穀、洛二水入黄河,又自板渚(今河南滎陽市北)引黄河至盱眙入淮河。彭城:古縣,即徐州。

[27]假道:借路,此謂取路。盟津:即孟津,古黄河津渡,亦爲著名關隘,在河南府河陽(今河南孟州市)南。

[28]軍門:這裏指河陽三城節度使府門。羸(léi)馬:瘦弱的馬。顛且僵:倒下不動。

[29]主人:指河陽三城節度使李元淳。據《資治通鑑》,本年三月,李元淳自河陽遷帥昭義(《舊唐書·德宗紀》作“李元”,爲後來避憲宗諱改名)。陳壺觴(shāng):指設酒筵;觴,古酒器。

[30]忽忽:精神恍惚貌。

[31]決(xuè):快疾。《莊子·逍遥遊》:“我決起而飛,槍榆枋而止。”鳧(fú):野鴨。這裏是説像受驚飛起的野鴨一樣急忙離去。

[32]次:停留。屈原《離騷》:“夕歸次於窮石兮,朝濯髮乎洧盤。”汜水:發源於河南鞏縣東南,流經滎陽北入黄河。

[33]十里黄:言黄河寬闊。

[34]潬(dàn):沙灘。《爾雅·釋水》:“潬,沙出。”

[35]合沓:重叠。賈誼《旱雲賦》:“遂積聚而合沓。”(見《文選》謝朓《敬亭山詩》五臣注,《古文苑》作“給沓”)翻芒:光茫閃動。此二句寫水中漩渦與波光水影。李白《九日登山》有“連山似驚波,合沓出溟海”的形容,此移來直寫水。

[36]“轅馬”二句:意本屈原《離騷》:“僕夫悲余馬懷兮,蜷曲顧而不行。”蹢躅(zhí zhú):徘徊不進貌。《禮·三年問》:“蹢焉,踟蹰焉,然後乃能去之。”

[37]甲午:是年二月乙亥朔,甲午爲二十日。時門:古鄭國都城門(今河南新鄭市)。臨泉:泉爲“淵”之諱;此指流經新鄭的洧水。窺鬬龍:《左傳》昭十九年:“鄭大水,龍鬬於時門之外洧淵。”此二句言經新鄭遇水患;或以爲“窺鬬龍”“想當然耳”(錢鍾書《管錐編》第一册八九頁)。

[38]東南:原作“東西”,從陳《勘》等校改。陳許:陳州治宛丘,今河南淮陽市;許州治長社,今河南許昌市;按路途經過應先許州後陳州。陂(bēi)澤:沼澤。陂,池塘。平:或作“路”、“何”,朱《考》以爲“語義尤勝”。

[39]角角(gu gu):象聲詞,此形容雉鳴。雉:野雞。

[40]行行:《古詩》:“行行重行行。”

[41]吾兄:未詳所指;韓愈上有三兄(會、介,一不知名),皆早逝,從兄有雲卿之子俞、申卿之子岌等。

[42]百口:謂全家人;《晉書·周顗傳》:“(王)導呼顗曰:‘伯仁,以百口累卿。’”夭殤:死亡;早死曰夭,未成年死曰殤。

[43]“僕射”句:指張建封;《舊唐書·張建封傳》:“(貞元)七年,進位檢校禮部尚書。十二年,加檢校右僕射。”南陽公是他的封爵。“宅我”句:安置我住在睢水北岸。睢(sui)同“濉”,古代鴻溝支派之一,自開封東流入泗水。韓愈《與孟東野書》:“主人與吾有故,哀其窮,居吾于符離睢上。”

[44]篋(qiè):小箱子。盎(àng):大腹歛口的盆。

[45]張籍去年十月入京,至此時來訪僅半年餘。

[46]五更:古時夜計時,分甲、乙、丙、丁、戊五段,五更即戊時,近天明時。

[47]二三子:泛稱友人。《論語·陽貨》:“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宦遊:仕宦在外。西京:長安。

[48]“東野”句:孟郊於貞元十五年春離汴州,南遊吴越;《史記·太史公自序》:“二十而南遊江淮,上會稽,探禹穴。”《集解》引張晏:“禹巡狩至會稽而崩,因葬焉。上有孔穴,民間云禹入此穴。”禹穴在今浙江紹興市會稽山。“李翺”句:李翺于貞元十二年自徐州至汴州,與韓愈訂交,十五年春,亦離汴南遊。李翺《復性書》:“南觀濤江,入於越。”枚乘《七發》:“將以八月之望,與諸侯遠方交遊兄弟,并往觀濤乎廣陵之曲江。”

[49]蕭條:寂寥貌。

[50]舒舒:舒展貌。叢叢:即“簇簇”,聚集貌。《尚書大傳·虞夏傳》:“卿雲藂藂(“叢”古字)。”淮水、楚山指張籍故鄉和州地。

[51]焉所窮:哪裏有盡頭。

[52]此二句謂人生如風吹過隙,光陰速逝。

[53]無爲:不要,勸勉之詞。歸結到希望張籍出仕。

【評箋】 歐陽修《六一詩話》:退之筆力,無施不可,而嘗以詩爲文章末事,故其詩曰“多情懷酒伴,餘事作詩人”也。然其資談笑,助諧謔,叙人情,狀物態,一寓於詩,而曲盡其妙。此在雄文大手固不足論,而余獨愛其工於用韻也。蓋其得韻寬則波瀾横溢,泛入傍韻,乍還乍離,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類是也;得韻窄則不復傍出,而因難見巧,愈險愈奇,如《病中贈張十八》之類是也。

張耒《明道雜志》:韓吏部《此日足可惜》詩,自“嘗”字入“行”字,又入“江”字、“崇”字,雖越逸出常制,而讀之不覺,信奇作也。

嚴虞惇《顧嗣立韓詩注》批語:長篇叙情事,無偶對語,而不覺其冗漫,此見筆力。

愛新覺羅·弘曆《唐宋詩醇》卷二八:追溯與籍交結之始,至今日重逢别去,而其中歷叙己之崎嶇險難,意境紆折,時地分明。摹刻不傳之情,並覼縷不必詳之事,倥偬雜沓,真有波濤夜驚、風雨驟至之勢。若後人爲之,鮮不失之冗散者。須玩其勁氣直達處,數十句如一句。尤須玩其通篇章法,摶控操縱,筆力如一髮引千鈞,庶可神明於規矩之外。

按:方東樹説:“韓公縱横變化,若不及杜公,而丘壑亦多。”(《昭昧詹言》卷一)本詩是惜别道情的長篇,全用舖陳,避駢偶,雜用韻,形似散漫自如,敷衍成章。然而由於精心安排結構穿插,注意轉折變换、提掇頓挫,使得作品全無冗散之態,叙事即淋漓詳贍,述情又紆餘深厚。本篇遣詞造句力求高古不俗,時用生詞險韻點綴,已顯示出韓詩獨特的技巧與風格。

齪齪[1]

齪齪當世士,所憂在飢寒。但見賤者悲,不聞貴者嘆[2]。大賢事業異,遠抱非俗觀[3]。報國心皎潔,念時涕汍瀾[4]。妖姬坐左右,柔指發哀彈[5]。酒肴雖日陳,感激寧爲歡[6]。秋陰欺白日,泥潦不少乾[7]。河堤決東郡,老弱隨驚湍[8]。天意固有屬,誰能詰其端[9]。願辱太守薦,得充諫諍官[10]。排雲叫閶闔,披腹呈琅玕[11]。致君豈無術,自進誠獨難[12]。

【注释】

[1]以首二句立題,援《詩》例。齪齪(chuò chuò):拘謹貌。《史記·貨殖列傳》:“而鄒魯濱洙泗,猶有周公遺風,俗好儒,備於禮,故其民齪齪。”韓愈此詩用爲貶義,卑瑣自私的意思。其《與于襄陽書》有云:“世之齪齪者既不足以語之,磊落奇偉之人又不能聽焉。”用法相同。詩應作於貞元十五年秋。

[2]“賤者”、“貴者”皆爲“齪齪”之士,處卑賤則悲傷,居富貴則自足。

[3]遠抱:心懷遠大。俗觀:見解庸俗。

[4]汍瀾(huán lán):流淚貌。馮衍《顯志賦》:“淚汍瀾而雨集兮,氣滂浡而雲披。”

[5]妖姬:美女。哀彈:悽清的樂曲。潘岳《笙賦》:“輟張女之哀彈,流廣陵之名散。”

[6]感激:心有感慨。

[7]泥潦:雨後積存泥水;潦,同“澇”,水淹。宋玉《九辯》:“皇天淫溢而秋霖兮,后土何時而得漧。”又杜甫《秋雨嘆》:“秋來未曾見白日,泥汙后土何時乾。”

[8]東郡:指滑州(今河南滑縣)。《舊唐書·地理志》:“(河南道)滑州,望,隋東郡,武德元年改爲滑州。”驚湍:激流。此二句謂黄河在滑州決口。《舊唐書·德宗紀》:“(貞元十五年七月)鄭、滑大水。”

[9]固有屬:本來有所寄託。屬,通“囑”。詰其端:追問其緣由。

[10]辱:謙詞,承受之意。太守:指刺史,張建封兼徐州刺史。諫諍官:指朝廷中司諫諍的拾遺、補闕等官職。

[11]排雲:撥開雲彩。閶闔(chāng hé):天門。屈原《離騷》:“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司馬相如《大人賦》:“排閶闔而入帝宫兮,載王女而與之歸。”披腹:剖腹。琅玕(láng gān):美石,此喻忠心。《書·禹貢》:“黑水西河惟雍州……厥貢惟球琳琅玕。”

[12]致君:謂輔佐君主;致,引導。此二句謂自己有輔佐君主的治術,只是無人舉薦難以進身。

【評箋】 王元啓《讀韓記疑》卷一:讀此詩首章八句,襟期宏遠,氣厚辭嚴,見公憫惻當世之誠發於中,所不能自已……

按:此詩爲抒寫懷抱之作,筆法力追漢魏古詩。但李白當年以管、葛自許,杜甫則“竊比稷與契”,而韓愈只期望爲“諫諍官”,憤慨中透露出悲涼,從中可以看出時勢氣運的變化。這種變化反映在詩風上,就是儘管韓詩高古雄奇,力追古作,却不復有李、杜渾厚、開闊、高朗的氣象。

雉帶箭[1]

原頭火燒静兀兀,野雉畏鷹出復没[2]。將軍欲以巧伏人,盤馬彎弓惜不發[3]。地形漸窄觀者多,雉驚弓滿勁箭加[4]。衝人決起百餘尺,紅翎白鏃隨傾斜[5]。將軍仰笑軍吏賀,五色離披馬前墮[6]。

【注释】

[1]此詩爲隨侍張建封射獵而作,時在貞元十五年秋冬。

[2]原頭:原野。火燒(shào),大火。燒野火。李世民《出獵》詩:“平原燒火紅。”兀兀:沉静貌。出復:朱《考》:“方作‘伏欲’。按:‘出復没’而射者,彎弓不肯輕發,正是形容持滿命中之巧,毫釐不差處,改作‘伏欲’,神彩索然矣。”

[3]盤馬:跨馬盤旋。《世説新語·雅量》:“(庾)翼便爲於道開鹵簿盤馬。”彎弓:挽弓。惜不發:謂珍惜時機而不射出。

[4]地形漸窄:謂狩獵者越加接近獵物,故地形顯得狹小。“地形”猶“地勢”;曹植《七啓》:“人稠網密,地逼勢脅。”

[5]衝人:衝開人羣。決起:急飛起來;參閲《此日足可惜一首贈張籍》注[31]。紅翎白鏃:紅色的箭羽,白色的箭頭。此二句形容中箭的野雉始則挣扎飛起,終于帶箭墜落。

[6]五色離披:彩色斑駁。離披,散亂貌。潘岳《射雉賦》:“有五色之名翬。”宋玉《九辯》:“白露既下降百草兮,奄離披此梧楸。”

【評箋】 洪邁《容齋三筆》卷三:“原頭火燒”云云,此韓昌黎《雉帶箭》詩。東坡嘗大字書之,以爲絶妙。予讀曹子建《七啓》論羽獵之美云:“人稠網密,地逼勢脅。”乃知韓公用意所來處。

黄震《黄氏日抄》卷五十九:峻特有變態。

顧嗣立《删補昌黎先生詩集注》卷一:“將軍”二句,無限精神,無限頓挫,公蓋示人以運筆作文之法也。

沈德潛《唐詩别裁》卷七:李將軍度不中不發,發必應弦而倒,審量於未彎弓之先。此矜惜於已彎弓之後。總不肯輕見其技也。作詩作文,亦須得此意。

按:韓詩多舖陳,但在叙事中既能於空處斡旋,又能就細節渲染。如此詩中將軍“盤馬彎弓”一節,情境逼真,傳達出無限神情。後四句錢鍾書謂“物態人事,紛現紙上,方駕潘賦(《射雉賦》)不啻過之”(《管錐編》第三册一一七三頁)。

歸彭城[1]

天下兵又動,太平竟何時[2]?訏謨者誰子,無乃失所宜[3]。前年關中旱,閭井多死飢[4]。去歲東郡水,生民爲流屍[5]。上天不虚應,禍福各有隨[6]。我欲進短策,無由至彤墀[7]。刳肝以爲紙,瀝血以書辭[8]。上言陳堯舜,下言引龍夔[9]。言詞多感激,文字少葳蕤[10]。一讀已自怪,再尋良自疑。食芹雖云美,獻御固已癡[11]。緘封在骨髓,耿耿空自奇[12]。昨者到京師,屢陪高車馳[13]。周行多俊異,議論無瑕疵[14]。見待頗異禮,未能去毛皮[15]。到口不敢吐,徐徐俟其巇[16]。歸來戎馬間,驚顧似羈雌[17]。連日或不語,終朝見相欺[18]。乘間輒騎馬,茫茫詣空陂[19]。遇酒即酩酊,君知我爲誰[20]?

【注释】

[1]徐州爲古彭城郡、彭城國(唐天寶年間亦一度改徐州爲彭城郡)。韓愈貞元十五年冬以徐州從事朝正(唐時外官以正月朝覲曰朝正)京師,翌年春歸徐,作此詩。

[2]據《資治通鑑》卷二三五:貞元十五年三月,彰義節度使(治蔡州,今河南汝南縣)吴少誠遣兵襲唐州(今河南泌陽縣),殺監軍邵國清、鎮遏使張嘉瑜,掠百姓千餘人而去;八月,掠臨潁(今河南臨潁縣);十二月,討吴諸軍自潰於小溵水(淮水支流大溵水上流,流經郾城。今河南郾城縣北)。“兵動”謂發生戰亂;《孟子·梁惠王下》:“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動天下之兵也。”

[3]訏謨(xu mó)者:指朝廷當政者;訏謨,大的謀畫。《詩經·大雅·抑》:“訏謨定命,遠猶辰告。”毛傳:“訏,大。謨,謀。”失所宜:措置失當。據《新唐書·宰相表》,當時宰相僅鄭餘慶一人,而德宗所信重者有李齊運、王紹、李實、韋渠牟等。

[4]關中旱:《新唐書·德宗紀》:“(貞元十四年)是冬無雪,京師饑。”關中,以長安爲中心的渭水流域地區,以在東函谷、西散關、南武關、北蕭關之間,故曰“關中”。閭井:村落。古以二十五户爲閭。

[5]貞元十五年滑、鄭水患,參閲《齪齪》詩注[8]。

[6]不虚應:不憑空有所感應。《後漢書·順帝紀》:“異不空設,必有所應。”

[7]短策:簡短的策文。彤墀(chí):即丹墀,指殿堂。墀,殿上空地,亦指臺階。《漢書·梅福傳》:“故願壹登文石之陛,涉赤墀之塗。”應劭:“以丹掩泥塗殿上也。”

[8]刳(ku)肝:呈露肝胆。刳,剖開。瀝血:滴下鮮血。瀝,滴。《大般涅槃經·聖行品》:“迦葉菩薩白佛言:……我於今者實能堪忍,剥皮爲紙,刺血爲墨,以髓爲水,析骨爲筆,寫如是《大涅槃經》。”

[9]龍夔:二人爲傳説中的舜臣,儒家理想的賢臣。《書·舜典》:“帝曰:夔,命汝典樂,教胄子……帝曰:龍,朕堲讒説殄行,震驚朕師,命汝作納言,夙夜出納朕命。”

[10]葳蕤(wēi ruí):鮮麗貌。陸機《文賦》:“紛葳蕤以馺遝,唯毫素之所擬。”

[11]“食芹”二句:《列子·楊朱》:“宋國有田夫,常衣藴黂,僅以過冬,暨春東作,自曝於日……顧謂其妻曰:‘負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獻吾君,將有重賞。’里之富室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莖、芹萍子者,對鄉豪稱之。鄉豪取而嘗之,蜇於口,慘於腹。衆哂而怨之,其人大慚。子此類也。’”嵇康《與山巨源絶交書》:“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獻之至尊,雖有區區之意,亦已疏矣。”獻御,上獻君主。

[12]緘封:密閉。耿耿:誠信貌。此二句謂(把自己的意見)密藏在心中,耿耿忠懷只能自我欣賞。

[13]昨者:前些天。高車:指乘高車的達官貴人。

[14]周行(háng):本義爲大路,引申爲朝廷官位。《詩經·周南·卷耳》:“嗟我懷人,置彼周行。”毛傳:“思君子,官賢人,置周之列位。”瑕疵:毛病。白玉上的紋點稱瑕,皮膚上的瘢點稱疵。

[15]此二句謂自己被特别禮貌地接待,未能免去表面的虚禮。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録》卷八:“謂不能披肝瀝膽,豁露天真,猶今諺云客氣也。”

[16]俟其巇(xi):等待機會。俟(sì),通“竢”,待。巇,罅隙。《鬼谷子·抵巇》:“巇者,罅也。”

[17]“歸來”句:身在節度使府,故云。羈雌:失羣無伴的雌鳥。枚乘《七發》:“龍門之桐……暮則羈雌、迷鳥宿焉。”又謝靈運《晚出西射堂》:“羈雌戀舊侣,迷鳥懷故林。”李善注:“羈,無偶也。”陳《選》:“這裏借喻没有志同道合的人。”

[18]見相欺:或作“相見欺”、“見我欺”;朱《考》謂“此三字三本疑皆有誤”。

[19]茫茫:神情恍惚貌。詣空陂:到空曠的山地徜徉。陂,山坡。

[20]酩酊(mingding):大醉貌。《水經注·沔水上》:“……歌曰:‘山公(簡)出何去,往至高陽池。日暮倒載歸,酩酊無所知。’”

【評箋】 查慎行《十二種詩評》:一肚皮不合時宜,無所發洩,於此章吐之,究竟不能盡吐。一起一結,感嘆何窮。

愛新覺羅·弘曆《唐宋詩醇》卷二八:憂時傷亂,感憤無聊,騎馬空陂,不減窮途之哭。“周行”、“俊異”數語,風刺微婉,所謂“中朝大官老於事,詎肯感激徒媕娿”也。

按:從此詩可清楚看出韓愈努力學杜的迹象。首先是感時傷亂的精神仿佛杜詩,具體寫法上也多由杜蜕化而出:“上言陳堯舜”與杜的“致君堯舜”一致;“披肝”“瀝血”遠取佛典,杜甫《鳳凰臺》詩也説:“我能剖心出,飲啄慰孤愁。心以當竹實,炯然無外求。血以當醴泉,豈徒比清流。”“騎馬空陂”的意境則與杜甫《哀江頭》“欲往城南忘城北”相似,等等。

贈侯喜[1]

吾黨侯生字叔,呼我持竿釣温水[2]。平明鞭馬出都門,盡日行行荆棘裏。温水微茫絶又流,深如車轍闊容輈[3]。蝦蟆跳過雀兒浴,此縱有魚何足求[4]。我爲侯生不能已,盤鍼擘粒投泥滓[5]。晡時堅坐到黄昏,手倦目勞方一起[6]。暫動還休未可期,蝦行蛭渡似皆疑[7]。舉竿引線忽有得,一寸纔分鱗與鬐。是日侯生與韓子,良久嘆息相看悲。我今行事盡如此,此事正好爲吾規。半世遑遑就舉選,一名始得紅顔衰[8]。人間事勢豈不見,徒自辛苦終何爲。便當提攜妻與子,南入箕潁無還時[9]。叔君今氣方鋭,我言至切君勿嗤。君欲釣魚須遠去,大魚豈肯居沮洳[10]。

【注释】

[1]韓愈《與祠部陸員外書》:“有侯喜者,……喜之家,在開元中衣冠而朝者,兄弟五六人。及喜之父,仕不達,棄官而歸。喜率兄弟操耒耜而耕于野,地薄而賦多,不足以養其親。則以其耕之暇,讀書而爲文,以干於有位者而取足焉。喜之文章,學西京而爲也,舉進士十五六年矣。”此書作於貞元十八年(八〇二)。韓有《洛北惠林寺題名》:“韓愈、李景興、侯喜、尉遲汾,貞元十七年七月二十二日,魚於温洛,宿此而歸。昌黎韓愈書。”本詩即是記述此次釣魚之作。

[2]吾黨:指志同道合者。叔:,“起”古字。温水:即洛水。《易·乾鑿度》:“帝盛德之應,洛水先温,六日乃寒,故曰温洛。”唐時洛水自西南方流入洛陽,横穿市區流向東北,此次韓愈等人垂釣處在洛陽東北。

[3]微茫:寫天旱水少。闊容輈:謂河水只有一車的寬度。輈(zhou),車轅,亦泛指車。

[4]蝦蟆:《風俗通》:“蝦蟆一跳八尺,再丈六。”

[5]盤鍼:彎鍼爲鉤。擘粒:剖粒爲餌。泥滓:泥漿;滓,澱也。

[6]晡(bu)時:申時,下午三點到五點。晡,日偏斜。宋玉《神女賦》:“晡夕之後,精神怳忽。”

[7]蝦行蛭(zhì)渡:蝦與水蛭在水中游走。蛭,俗稱馬蟥。賈誼《弔屈原文》:“偭獺以隱處兮,夫豈從蝦與蛭螾。”此二句形容垂釣時看到水面時有波動,原來是蝦、水蛭等游動讓人疑心有魚在水下。

[8]遑遑:匆忙的樣子;《列子·楊朱》:“遑遑爾競一時之虚譽,規死後之餘榮。”舉選:科舉、調選。一名始得:謂中舉或任一官。

[9]箕潁:箕山與潁水。箕山,指在河南登封市東南者,又稱許由山。相傳堯時巢父、許由曾隱於此,後伯益避禹之子於箕山之陰。潁水,源出河南登封市西。皇甫謐《高士傳》:“(許)由於是遁而耕於中嶽潁水之陽、箕山之下。”因此又把隱居之志稱爲“箕潁之思”。

[10]沮洳(jù rù):地低濕,此指潭水。《詩經·魏風·汾沮洳》:“彼汾沮洳,言采其莫。”

【評箋】 查慎行《十二種詩評》:通篇多爲結句作勢。

蔣抱玄《評注韓昌黎詩集》:竹垞嫌此詩太繁,以余視之,非繁也,亦淅瀝之商音也。

按:正如查慎行所説,本詩主旨在結句。這與李白《夢遊天姥》等篇寫法相似(如歸結到“人間行樂亦如此”等等),但又别有意趣。詩中不作豪放熱烈的抒情和繁麗誇張的描寫,只是層層叙寫,不避瑣細,刻畫中時露調侃與諷喻,創造出鮮明的情境,别具一番情致。所謂“以文爲詩”的特徵多在這些地方表現出來。

山石[1]

山石犖确行徑微,黄昏到寺蝙蝠飛[2]。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支子肥[3]。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4]。舖牀拂席置羹飯,疎糲亦足飽我飢[5]。夜深静卧百蟲絶,清月出嶺光入扉[6]。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7]。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櫪皆十圍[8]。當流赤足蹋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9]。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爲人鞿[10]。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11]。

【注释】

[1]此詩寫作年月不可確考。方世舉繫於《贈侯喜》之後;詳意義應爲早年作品,現從之。或有人以爲是去徐即洛途中作(如樊汝霖),亦有人認爲所述爲南方景物,是南遷山陽或潮州時作品(如王鳴盛)。

[2]犖确(luò què):石多貌。行徑微:謂山路狹窄。

[3]支子:支通“梔”。段成式《酉陽雜俎》卷十八:“諸花少六出者,惟梔子花六出……相傳即西域薝蔔花也。”肥:狀梔子菓實飽滿。杜甫《陪鄭廣文遊何將軍山林》:“紅綻雨肥梅”。

[4]稀:稀微不清。

[5]羹飯:飯菜。羹,和味的湯。《古詩》:“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疎糲:粗糙的飯食。疎,同“疏”。左思《魏都賦》:“非疏糲之士所能精。”李善注:“疏糲,麄也。”麄,“粗”古字。糲,糙米。杜甫:“百年粗糲腐儒餐。”

[6]扉(fēi):門扇。

[7]煙霏:流動的煙雲。霏,雲氣。此二句謂山行無路,高高下下在雲霧中摸索。

[8]爛漫:色彩鮮麗貌。司馬相如《上林賦》:“麗靡爛熳於前。”櫪:通“櫟”,麻櫟。

[9]“當流”二句:杜甫《早秋苦熱堆案相仍》:“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脚蹋層冰。”又《醉歌行》:“風吹客衣日杲杲。”

[10]局束:羈束,拘束。爲人鞿(ji):被人所拘繫。鞿,馬口嚼。屈原《離騷》:“余雖好脩姱以鞿羈兮,謇朝誶而夕替。”王注:“韁在口曰鞿,革絡頭曰羈,言爲人所係累之也。”

[11]不更歸:謂不歸隱山林。

【評箋】 元好問《論詩三十首》:“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卧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遺山先生文集》卷一一)

何焯《義門讀書記·昌黎集》卷一:直書即目,無意求工,而文自至。一變謝家模範之迹,如畫家之有荆、關也。“清月出嶺光入扉”,從晦中轉到明。“出入高下窮煙霏”,“窮煙霏”三字是山中平明真景,從明中仍帶晦。都是雨後興象,又即發端“犖确”,“黄昏”二句中所包藴也。“當流赤足蹋澗石”二句,顧“雨足”。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一一:凡結句都要不從人間來,乃爲匪夷所思,奇險不測。他人百思所不解,我卻如此結,乃爲我之詩。如韓《山石》是也。不然,人人胸中所可有,手筆所可到,是爲凡近。 同上卷一二又云:不事雕琢,自見精彩,真大家手筆。許多層事,只起四語了之。雖是順叙,卻一句一樣境界,如展畫圖,觸目通層在眼,何等筆力。五句、六句又一畫。十句又一畫。“天明”六句,共一幅早行圖畫。收入議。從昨日追叙,夾叙夾寫,情景如見,句法高古。只是一篇遊記,而叙寫簡妙,猶是古文手筆。他人數語方能明者,此須一句,即全現出,而句法復如有餘地,此爲筆力。

劉熙載《藝概·詩概》:昌黎詩陳言務去,故有倚天拔地之意。《山石》一作,辭奇意幽,可爲《楚辭·招隱士》對,如柳州《天對》例也。

按:本詩紀遊,寫入山、到寺、留宿、離山,只是順叙。寫場景變换,情境鮮明,使人應接不暇。記叙中用奇辭麗語提綴,如顧嗣立説:“七言古詩易入整麗而亦近乎熟,自老杜始爲拗體,如《杜鵑行》之類。公之七言,皆祖此種。而中間偏有極鮮麗處,不事雕琢,更見精彩,有聲有色,自是大家。”(《昌黎先生詩集注》卷三)盛唐以來,古詩向律體化發展,寫作中多雜用律句以使音韻條暢、表達整麗,而韓愈却另闢一途,多用散句記叙,力避偶儷,在用語造境上亦創新求奇,取得了獨特的藝術效果。

湘中[1]

猿愁魚踊水翻波,自古流傳是汨羅[2]。蘋藻滿盤無處奠,空聞漁父叩舷歌[3]。

【注释】

[1]韓愈貞元十九年冬貶陽山,行至湘中在次年春,作此詩。

[2]汨羅:汨羅江源出江西,西北流至湖南湘陰縣磊石山入洞庭湖。古傳江上屈潭爲屈原自沉處。賈誼《弔屈原文》:“側聞屈原兮,自湛汨羅。”

[3]“蘋藻”句:意謂由於傳聞不實找不到祭奠之處。蘋與藻都是水草,古人用以祭祀。《詩經·召南·采蘋》:“于以采蘋,南澗之濱。于以采藻,于彼行潦。”鄭箋:“古者婦人先嫁三月,祖廟未毁,教于公宫;祖廟既毁,教于宗室,教以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教成之祭,牲用魚,芼用蘋藻,所以成婦順也。”“空聞”句:此爲實境,暗用屈原《漁父》。屈原被貶,行吟澤畔,有漁父勸諫,“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歌云……”

按:此詩意在弔屈原,全從空處用筆,恍惚古今之間。陳《選》:“此詩寫楚地,吊楚賢,所以用《楚辭》詞彙。”

答張十一[1]

山浄江空水見沙,哀猿啼處兩三家。篔簹競長纖纖笋,躑躅閑開豔豔花[2]。未報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3]。吟君詩罷看雙鬢,斗覺霜毛一半加[4]。

【注释】

[1]張十一名署(七五八—八一七),河間(今河北河間市)人,貞元二年(七八六)進士,舉博學宏辭,爲校書郎,自武功縣尉拜監察御史。貞元十九年冬十二月與韓愈同時被貶南方,韓愈得連州陽山(今廣東陽山縣)令,張得郴州臨武(今縣,屬湖南)令,二人相偕南行,出秦嶺,下襄、漢,次年正月過洞庭,溯湘江,抵長沙,南至九嶷山,同至臨武。韓愈繼續南行。二人一路唱和,張署有《贈韓退之》詩,此詩爲和答之作,應寫於抵臨武時。各本題下有“功曹”二字,應删。

[2]篔簹(yún dāng):竹名。皮薄,節長而竿高。楊孚《異物志》:“篔簹生水邊,長數丈,圍一尺五六寸。一節相去六七尺,或相去一丈,廬陵界有之。”纖纖:細小貌。躑躅(zhí zhú):即杜鵑花。《嶺南異物志》:“南中花多紅赤……唯躑躅爲勝。嶺北時有,不如南之繁多也,山谷間悉生。二月發時,照耀如火,月餘不歇。”詩應作於二月。

[3]恩波:指帝王的恩澤。丘遲《侍宴樂遊苑送徐州應詔詩》:“參差别念舉,肅穆恩波被。”死所:身死之處。《左傳》文公二年:“(狼)瞫云:‘吾未獲死所。’”炎瘴:炎熱地區的瘴氣。瘴,疫氣。送生涯:杜甫:“應須美酒送生涯。”此二句謂因爲尚未報答朝廷恩遇知道另有死所,不要染上疫病斷送了性命。

[4]斗覺:頓然發覺。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卷二:“斗,與‘陡’同,猶頓也。杜甫《義鶻行》:‘斗上捩孤影,噭哮來九天。’韓愈《答張十一功曹》云云。”霜毛:白髮。

【評箋】 何焯《義門讀書記·昌黎集》卷一:五六既不如屈子之狷懟,結仍借答詩以見其憔悴,可謂怨而不亂矣。(按:“怨而不亂”的態度正表現了韓愈思想觀念上的矛盾。)

程學恂《韓詩臆説》:退之七律只十首,吾獨取此篇爲真得杜意。(按:本詩寫景有開闔變化,表達感情富於頓挫與深度,如從這方面看,確有杜律風神。)

【附録】

張署《贈韓退之》

九疑峯畔二江前,戀闕思鄉日抵年。白簡趨朝曾並命,蒼梧左宦一聯翩。鮫人遠泛漁舟水,鵩鳥閒飛露裏天。涣汗幾時流率土,扁舟西下共歸田。(《全唐詩》卷三一四)

貞女峽[1]

江盤峽束春湍豪,雷風戰鬬魚龍逃[2]。懸流轟轟射水府,一瀉百里翻雲濤[3]。漂船擺石萬瓦裂,咫尺性命輕鴻毛[4]。

【注释】

[1]《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九:“(江南道連州)桂陽縣(唐連州治所,今廣東連州市)……貞女峽在縣東南一十里。”《水經注·洭水》:“《地理志》曰:‘洭水出桂陽南,至四會是也……溪水下流,歷峽南出,是峽謂之貞女峽。峽西岸高巖名貞女山。山下際有石如人形,高七尺,狀如女子,故名貞女峽。’”此詩爲貞元二十年春至連州作。

[2]“江盤”二句謂:江水盤流,峽山如束,春水形成一派激流,聲如風雷相搏擊,使水中的魚龍都逃遁了。意本杜詩“峽束滄江起”、“高江急峽雷霆鬬”等意象。

[3]懸流:瀑布。此形容峽中流水。郭璞《江賦》:“淵客築室於巖底,鮫人構舘於懸流。”水府:指神話中水神的宫殿。木華《海賦》:“爾其水府之内,極深之庭,則有崇島巨鼇,峌孤亭。”翻雲濤:形容水流飛濺。

[4]擺石:撥動巨石。擺,排,撥。鴻毛:《漢書·司馬遷傳》:“死有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此二句是説激流漂起船隻,捲起巨石,會使船隻粉碎,咫尺之間就讓人喪命。

按:本詩寫峽江風光,壯偉恢奇,描摹生動。以六句收束,收到斬截雄健的效果。

宿龍宫灘[1]

浩浩復湯湯,灘聲抑更揚[2]。奔流疑激電,驚浪似浮霜。夢覺燈生暈,宵殘雨送涼[3]。如何連曉語,一半是思鄉。

【注释】

[1]沈欽韓補注引《陽山縣志》:“同官峽在縣西北七十里,峽水東流,注於湟水;又流過域南,爲陽溪水;又南十里,曰龍坂灘;又南十五里,爲龍宫灘。”此詩作於貞元二十年秋。

[2]湯湯:大水貌。參閲《古風》注[6]。

[3]夢覺:夢醒。暈:日、月或燈火周圍的光圈。此句謂夢醒所見燈火光影模糊。

【評箋】 蔡絛《西清詩話·聽水詩》:退之《宿龍宫灘》詩云:“浩浩復蕩蕩,灘聲抑更揚。”黄魯直曰:“退之才聽水句尤見工。”所謂浩浩蕩蕩抑更揚者,非諳客裏夜卧,飽聞此聲,安能周旋妙處如此耶?

按:此詩“夢覺”一轉,點出客宿,始明前幅爲聽水,孤燈爲所見,結以夜語思鄉,短篇中一唱三嘆,情境渾成。

縣齋有懷[1]

少小尚奇偉,平生足悲吒[2]。猶嫌子夏儒,肯學樊遲稼[3]。事業窺臯稷,文章蔑曹謝[4]。濯纓起江湖,綴珮雜蘭麝[5]。悠悠指長道,去去策高駕[6]。誰爲傾國媒,自許連城價[7]。初隨計吏貢,屢入澤宫射[8]。雖免十上勞,何能一戰霸[9]。人情忌殊異,世路多權詐。蹉跎顔遂低,摧折氣愈下[10]。冶長信非罪,侯生或遭駡[11]。懷書出皇都,銜淚渡清灞[12]。身將老寂寞,志欲死閑暇[13]。朝食不盈腸,冬衣纔掩髂[14]。軍書既頻召,戎馬乃連跨[15]。大梁從相公,彭城赴僕射[16]。弓箭圍狐兔,絲竹羅酒[17]。兩府變荒涼,三年就休假[18]。求官去東洛,犯雪過西華[19]。塵埃紫陌春,風雨靈臺夜[20]。名聲荷朋友,援引乏姻婭[21]。雖陪彤庭臣,詎縱青冥靶[22]。寒空聳危闕,曉色曜脩架[23]。捐軀辰在丁,鎩翮時方[24]。投荒誠職分,領邑幸寬赦[25]。湖波翻日車,嶺石坼天罅[26]。毒霧恒熏晝,炎風每燒夏[27]。雷威固已加,颶勢仍相借[28]。氣象杳難測,聲音吁可怕[29]。夷言聽未慣,越俗循猶乍[30]。推摘兩憎嫌,睢盱互猜訝[31]。祇緣恩未報,豈謂生足藉[32]。嗣皇新繼明,率土日流化[33]。惟思滌瑕垢,長去事桑柘[34]。斸嵩開雲扃,壓潁抗風榭[35]。禾麥種滿地,梨棗栽繞舍。兒童稍長成,雀鼠得驅嚇[36]。官租日輸納,村酒時邀迓[37]。閑愛老農愚,歸弄小兒姹[38]。如今便可爾,何用畢婚嫁[39]。

【注释】

[1]此詩亦在陽山作。詩中寫到“嗣皇新繼明”,指順宗李誦即位,在貞元二十一年正月二十六日。

[2]尚奇偉:嚮往豐功偉績;尚,崇尚。悲吒(zhà):悲憤;吒,憤怒。郭璞《遊仙詩》:“臨川哀年邁,撫心獨悲吒。”本詩以“尚奇偉”與“足悲吒”的矛盾統攝全篇。

[3]子夏:名卜商,孔子弟子。《論語·雍也》:“子謂子夏曰:‘女爲君子儒,無爲小人儒。’”相傳他作《易傳》、《詩序》、《禮記·喪服》等。樊遲:孔子弟子,名須,字子遲。《論語·子路》:“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爲圃。曰:‘吾不如老圃。’”此二句謂不做章句之儒,亦不甘心老於田園。

[4]窺臯稷(jì):謂上比臯、稷。臯,即臯陶(或作“咎繇”),傳爲舜臣,掌刑獄之事。稷,傳爲舜時農官,教人稼穡,周人祖先。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蔑曹謝:下視曹植與謝靈運。《南史·文學傳》:“(吴)邁遠好自誇而蚩鄙他人,每作詩得稱意語,輒擲地呼曰:‘曹子建何足數哉!’”上句述志,下句表詩文之才。

[5]濯纓:洗滌帽纓。纓用以結冠。本《孟子·離婁上》:“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爲隱逸之詞,本詩中以表志向高潔。綴珮:佩戴飾物。珮,通“佩”,古人衣帶上的飾物。蘭麝:蘭與麝香,皆爲香料。佩飾薰香以表品德美好。

[6]策高駕:本義是鞭策駕車的快馬,這裏指努力於遠大目標。

[7]傾國媒:美女之媒。《漢書·外戚傳》:“(李)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絶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連城價:謂價值連城。《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趙惠文王時,得楚和氏璧。秦昭王聞之,使人遺趙王書,願以十五城請易璧。”曹丕《又與鍾繇書》:“不煩一介之使,不損連城之價。”此二句表示自視極高,惜出身無人爲介。

[8]計吏貢:古代年終地方官(或遣吏)至京師上計籍,稱“上計”。詩中指唐時初冬地方向朝廷納貢品。唐鄉貢制度,“每歲仲冬,州、縣、舘、監舉其(生員)成者,送之尚書省”(《新唐書·選舉志》)。澤宫射:古代於澤宫習射取士,詩中指參與科舉考試。《周禮·夏官·司宫矢》:“澤共射椹質之弓矢。”鄭注:“澤,澤宫也,所以習射選士之處也。”此二句謂自己曾經列身“鄉貢”參加科舉。

[9]十上勞:《戰國策·秦策》:“(蘇秦)説秦王,書十上而説不行。”一戰霸:一戰而取勝。霸,超勝於人;《左傳》僖二七年:“一戰而霸,文之教也。”韓愈自貞元四年應禮部試,至八年始及第,故云。

[10]蹉跎:失足,困頓。摧折:挫折,困辱。

[11]“冶長”句:公冶長,字子長,孔子弟子。《論語·公冶長》:“子謂:‘公冶長可妻也,雖在縲絏之中,非其罪也。’”“侯生”句:侯嬴,戰國時魏隱士,大梁夷門監者。魏公子信陵君禮重之而爲其執轡。《史記·信陵君列傳》:“公子(爲侯生)執轡,從騎皆竊駡侯生。”此二句説自己無故被斥。

[12]皇都:指長安。清灞:指灞水,源出藍田縣,西北流經長安東入渭水,其上有灞橋,爲出都送别之所。此二句叙貞元十一年三上宰相書不報,自長安東歸。

[13]“身將”二句:謂失意消沉,已甘心老死於寂寞淪落之中。

[14]掩髂(qià):遮住腰。髂,骻骨。

[15]軍書:軍府文書;此指招聘文書。戎馬:戰馬。韓愈先後在宣武軍和武寧軍中任幕職,故云。

[16]“大梁”句:謂在汴州(古稱大梁)從董晉。董晉爲使相。參閲《此日足可惜一首贈張籍》注[4]。“彭城”句:謂在徐州從張建封。建封爲僕射,同上詩注[43]。

[17]酒:酒肉。,同“炙”,烤肉。此二句描寫軍府射獵生活。

[18]“兩府”句:貞元十五年二月,董晉薨,汴州宣武軍亂;次年五月,張建封薨,徐州武寧軍亂。“三年”句:韓愈自離徐至十八年春爲四門博士,休閒三年。休假,休閒。

[19]韓愈離徐後居東都洛陽,往來長安求調選。自洛赴京過華山下,在十六、十七二年皆當冬季,故曰“犯雪”。

[20]紫陌:帝都的道路。賈至《早朝大明宫呈兩省僚友》:“銀燭熏天紫陌長,禁城春色曉蒼蒼。”靈臺:西周臺名,又漢宫名。此指任職的四門學。《漢書·河間獻王傳》:“武帝時,獻王來朝,獻雅樂,對三雍宫及詔策所問三十餘事。”應劭:“辟雍、明堂、靈臺也。”此二句謂任職長安四門學,奔走於塵埃風雨之中。

[21]荷朋友:依靠朋友。荷,承擔。姻婭:同“姻亞”。婿稱父爲姻,兩婿互稱爲婭,泛指姻親關係。此二句謂名聲是靠朋友延譽,而非有親舊爲奥援。

[22]“雖陪”句:指身爲監察御史得側身朝列。彤庭,指殿庭。張衡《西京賦》:“金戺玉階,彤庭煇煇。”“詎縱”句:謂難以實現馳騁雲天的大志。詎,豈,何。青冥靶,指飛馳青天的駿馬。青冥,青天。屈原《九章·悲回風》:“據青冥而攄虹兮,遂儵忽而捫天。”靶,繮繩。《漢書·王褒傳》:“王良執靶。”顔注引晉灼:“靶音霸,謂轡也。”

[23]危闕:高崇的宫闕。闕,古代宫廟或墓門所立裝飾性雙柱,後稱望樓。脩架:指重樓叠閣。童《校》:“《淮南子·本經訓》:‘大夏曾加。’高注:‘曾,重;架,材木相乘架也。’脩架與‘曾加’義同,曾同層,加同架。”此二句渲染貶官那天早晨宫殿風景。

[24]捐軀:謂自己冒死上表。曹植《求自試表》:“捐軀濟難,忠臣之志也。”辰在丁:記上疏之日。貞元十九年十二月戊申朔,十日爲丁巳。鎩翮(shā hè):羽毛摧落。鎩,傷殘。翮,羽莖。謝瞻《於安城答靈運詩》:“跬行安步武,鎩翮周數仞。”此指貶官。時方(zhà):記遭貶之時。通“蜡”,亦作“臘”,歲終之祭。

[25]投荒:被貶荒遠之地。領邑:指貶爲陽山縣令。此二句謂被貶荒遠之地是份所應當,任職縣令是蒙受寬赦。

[26]日車:指太陽。李尤《九曲歌》:“年歲晚暮時已斜,安得力士翻日車。”坼(chè)天罅(xià):謂裂縫露出青天。坼,裂開;罅,裂縫;這裏是形容懸崖壁立的山徑。此二句描寫過洞庭湖和南嶺的艱險。

[27]熏晝:鮑照《代苦熱行》:“瘴氣晝熏體。”此句寫陽山瘴暑。

[28]“雷威”二句:謂雷霆聲勢本已很大,又借助颶風的力量。

[29]杳:昏暗不明。

[30]夷言:指當地方言。越俗:泛指嶺南風俗。古越族居於江浙閩粤之地。循猶乍:雖已習熟却仍感詭異。乍,通“詐”。

[31]推摘:指官府與居民相互指斥。憎嫌:憎惡。睢盱(sui xu):横暴貌。《莊子·寓言》:“而睢睢,而盱盱,而誰與居。”猜訝:驚疑。此二句形容當地民情横暴。

[32]生足藉:人生足可慰藉。

[33]嗣皇:新繼位的皇帝,指唐順宗李誦。繼明:繼承聖明,指繼位。率土:境域之中。《詩經·小雅·北山》:“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日流化:教化一天天廣被。

[34]滌瑕垢:清洗污點,指改正過錯。班固《東都賦》:“於是百姓滌瑕蕩穢而鏡至清。”事桑柘:謂從事耕織。桑、柘都是用以養蠶的。

[35]劚(zhú)嵩:謂開墾嵩山。劚,鋤斷根株。開雲扃:披開雲霧,指登上高山。扃,門户。鮑照《從登香爐峯詩》:“羅景藹雲扃,沾光扈龍策。”壓潁:謂在潁水之上。抗風榭:迎風的臺榭。榭,臺上的高屋。此二句叙歸耕嵩潁之志。

[36]驅嚇:喝驅趕。《莊子·秋水》:“鴟得腐鼠,鵷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

[37]邀迓:邀請。迓,迎接。此二句説做個交納租賦的平民,與村民們飲酒過從。

[38]弄:戲弄。小兒姹:小兒女。姹,少女。《後漢書·明德馬皇后紀》:“吾但當含飴弄孫。”又《五行志》:“河間姹女工數錢。”

[39]畢婚嫁:辦完兒女嫁娶之事。後漢向長字子平,隱居不仕,建武中,男女娶嫁事畢,勅家事勿相聞,當如我死也。又《南齊書·蕭惠基傳》:“惠基常謂所親曰:‘須婚嫁畢,當歸老舊廬。’”

【評箋】 顧嗣立删補《昌黎先生詩集注》卷二:公詩句句有來歷而能務去陳言者,全在於反用。如《醉贈張秘書》詩,本用嵇紹鶴立雞羣語,偏云“張籍學古淡,軒鶴避雞羣”;《送文暢》詩本用老杜“每愁夜中自足蝎”句,偏用“照壁喜見蝎”;《荐士》詩本用《漢書》“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魯縞”語,偏云“强箭射魯縞”;《嶽廟》詩本用謝靈運“猿鳴誠知曙”句,偏云“猿鳴鐘動不知曙”。此詩結語本用向平婚嫁畢事,偏云“如今便可爾,何用畢婚嫁”,真令舊事翻新。解得此秘,則臭腐皆化爲神奇矣。

愛新覺羅·弘曆《唐宋詩醇》卷二八:仄韻排律,名手所希。似此組織精工,頓挫悲壯,在集中亦自成一格。

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録》卷八:首十六句,叙少年中進士試宏博時事。“人情”以下二十句,叙出都從董晉、張建封幕事。“求官”以下十四句,叙爲御史上疏被謫事。“湖波”以下十四句,叙道塗及陽山之苦。“嗣皇”以下十六句,思得赦宥而歸故土。

按:此詩通首用對句,又用賦體的鋪叙,本易流於板滯平庸;但韓愈力創奇語,引僻典,押險韻,用仄韻,以突出磊落不平的詩情,造成奇崛高古的藝術效果。結構上亦頗具匠心:由“少小尚奇偉”的宏偉抱負到退耕田園的消沉,成爲鮮明對比;中間懇切詳明地記述自己立志、出仕、入幕、居官、被貶的經歷,寫出了一個有理想的文人的困頓境遇及其人生歷程。

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1]

纖雲四卷天無河,清風吹空月舒波[2]。沙平水息聲影絶,一盃相屬君當歌[3]。君歌聲酸辭且苦,不能聽終淚如雨:“洞庭連天九疑高,蛟龍出没猩鼯號[4]。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5]。下牀畏蛇食畏藥,海氣濕蟄熏腥臊[6]。昨者州前搥大鼓,嗣皇繼聖登夔臯[7]。赦書一日行萬里,罪從大辟皆除死[8]。遷者追迴流者還,滌瑕蕩垢朝清班[9]。州家申名使家抑,坎軻祇得移荆蠻[10]。判司卑官不堪説,未免捶楚塵埃閒[11]。同時輩流多上道,天路幽險難追攀[12]。”君歌且休聽我歌,我歌今與君殊科[13]。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飲奈明何[14]!

【注释】

[1]張功曹即張署。貞元二十一年正月順宗繼位,二月十四日大赦天下。夏秋之際,昌黎離陽山到郴州(今湖南郴州市)待命,即韓愈《祭郴州李使君文》中所謂“竢新命於衡陽,費薪芻於舘候……輟行謀於俄頃,見秋月之三彀。逮天書之下降,猶低迴以宿留”云。“天書”下降,朝廷授張署爲江陵(荆州治所,今湖北江陵縣)功曹參軍,韓愈爲法曹參軍。唐上州諸曹參軍事,從七品下。八月四日,順宗禪位,下詔大赦,改元永貞;九日,憲宗李純即位;十四日,赦書傳至郴州。韓愈十五日夜作此詩。

[2]纖雲:微雲。四卷:四散。天無河:謂明月朗照不見銀河。月舒波:月亮放射光輝;《漢書·禮樂志》:“月穆穆以金波。”

[3]屬:通“囑”,此處義指勸飲。《漢書·灌夫傳》:“及飲酒酣,夫起舞屬蚡。”顔注:“屬,猶付也,猶今之舞訖勸酒也。”陳《選》謂“相屬,即相祝———以酒相祝,勸飲的意思”,亦一解。君當歌:曹操《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4]洞庭:《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七:“洞庭湖在(巴陵)縣西南一里五十步,周迴二百六十里。”九疑:九嶷山。疑同“嶷”,在今湖南寧遠縣南。《水經注·湘水》:“營水……蟠基蒼梧之野,峯秀數郡之間,羅巖九舉,各導一溪,岫壑負阻,異嶺同勢,遊者疑焉,故號九疑山。”猩鼯(wú):猩猩與飛鼠。自此以下爲張署歌辭,起始二句寫南遷山水之險。

[5]官所:任官之處。張署在郴州臨武。幽居:深居簡出。《禮記·儒行篇》:“幽居而不淫。”鄭注:“幽居謂獨處時也。”

[6]畏藥:謂害怕蠱毒。鮑照《苦熱行》李善注引顧野王《輿地志》:“江南數郡有畜蠱者,主人行之以殺人,行食飲中,人不覺也。”濕蟄:潮濕。《洛陽伽藍記》卷二:“(楊)元慎正色曰:‘江左假息,僻居一隅,地多濕蟄,攢育蟲蟻……’”

[7]“昨者”句:謂十四日州府前擊鼓宣布赦書;《新唐書·百官志》:“(少府監·中尚署今)赦日,樹金雞於仗南……擊掆鼓千聲,集百官、父老、囚徒。”州縣施赦亦有相似制度。“嗣皇”句:謂憲宗繼位,登用賢臣。夔,相傳舜時爲樂官。臯,傳爲舜時掌刑獄之臣。參閲《縣齋詠懷》注[4]。

[8]行萬里:言其疾速。大辟:死刑。《禮記·文王世子》:“獄成,有司讞於公,其死罪,則曰某之罪在大辟。”除死:免死。《舊唐書·順宗紀》載赦文云:“自貞元二十一年八月五日已前死罪降從流,流以下遞減一等。”

[9]遷者:指左遷者,貶官者。流者:流徙者。滌瑕蕩垢:謂讓負罪者改過自新。參閲《縣齋有懷》注[34]。朝清班:在朝臣班列中晉見。白居易《重贈李大夫》:“早接清班登玉陛,同承别詔直金鑾。”“朝清班”魏《集》作“清朝班”,則意爲清整朝廷。雖詩意亦通,但過渡稍感突兀。

[10]州家申名:指郴州刺史已將名字列入施赦回朝名單中。使家抑:指被湖南觀察使楊憑所壓制;《舊唐書·德宗紀》:“(貞元十八年)九月乙卯朔,以太常少卿楊憑爲潭州刺史、湖南觀察使。”移荆蠻:謂轉移到江陵。移,量移,被貶官員移至較近處安置。荆蠻,江陵爲古荆楚地區。《國語·晉語》:“楚爲荆蠻。”此二句暗示楊憑迎合權貴之意壓制張署等人不得回朝。陳《勘》曰:“按公自陽山遇赦,僅量移江陵法曹,蓋本道廉使楊憑故抑之。《贈張功曹》詩所謂‘州家申名使家抑,坎軻祇得移荆蠻’是也。時韋(執誼)、王(叔文、伾)之勢方熾,憑之抑公,乃迎合權貴意耳。”

[11]判司:唐州、府判官分曹判事,稱判司,亦泛指僚屬。沈欽韓《韓集補正》:“唐制在府爲曹,在州爲司(府曰功曹、倉曹,州曰司功、司倉)。按云判司者,判一司之事,而司禄爲之長。”捶楚:用杖或板子打。《隋書·高祖紀》:“(開皇十七年)三月景辰詔曰:……諸司論屬官,若有愆犯,聽於律外斟酌決杖。”唐沿隋俗,下級官吏可受杖責,如杜甫《送高三十五書記十五韻》云:“脱身簿尉中,始與箠楚辭。”

[12]輩流:同一類人。《北史·李穆傳》:“(穆)長子惇……惇於輩流中特被引接。”上道:謂上路回朝。《晉書·李密傳》:“郡縣逼迫,催臣上道。”天路:謂入朝之路。追攀:追隨。此二句寫回朝無路的苦衷。以上爲張署所歌。

[13]殊科:不一樣。《廣雅·釋言》:“科,品也。”《漢書·公孫弘傳》:“與内厚富而外爲詭服以釣虚譽者殊科。”

[14]奈明何:謂怎對得起這月色。明,指月。《易·繫辭上》:“懸象著明,莫大乎日月。”

【評箋】 朱熹《昌黎先生集考異》卷一:言張之歌詞酸苦,而己直歸之於命,蓋《反騷》之意。而其詞氣抑揚頓挫,正一篇轉换用力處也。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一二:貞元二十一年正月順宗赦,公故俟命柳(按:“郴”之誤)州。一篇古文章法。前叙,中間以正意苦語重語作賓,避實法也。一線言中秋,中間以實爲虚,亦一法也。收應起,筆力轉换。

程學恂《韓詩臆説》:此詩料峭悲涼,源出楚《騷》。入後换調,正所謂一唱三嘆有遺音者矣。

按:此詩結構上富於虚實開闔、頓挫渟蓄之妙。中間主體部分爲張署所歌,形式上反客爲主,實際是借他人酒盃澆自己胸中壘塊。前後都寫月色,相互照應,並以襯托内心感慨。這樣三個段落,哀樂相形,把感情寫得十分曲折深沉。詩用七言歌行體,六换韻,分别以二句至八句换韻不等,又用單句收尾,這種聲韻節奏都有助於表達内容。

謁衡嶽廟遂宿嶽寺題門樓[1]

五嶽祭秩皆三公,四方環鎮嵩當中[2]。火維地荒足妖怪,天假神柄專其雄[3]。噴雲泄霧藏半腹,雖有絶頂誰能窮[4]。我來正逢秋雨節,陰氣晦昧無清風[5]。潛心默禱若有應,豈非正直能感通[6]。須臾静掃衆峯出,仰見突兀撐青空[7]。紫蓋連延接天柱,石廪騰擲堆祝融[8]。森然魄動下馬拜,松柏一逕趍靈宫[9]。粉牆丹柱動光彩,鬼物圖畫填青紅[10]。升階傴僂薦脯酒,欲以菲薄明其衷[11]。廟令老人識神意,睢盱偵伺能鞠躬[12]。手持盃珓導我擲,云此最吉餘難同[13]。竄逐蠻荒幸不死,衣食纔足甘長終[14]。侯王將相望久絶,神縱欲福難爲功[15]。夜投佛寺上高閣,星月揜映雲朣朧[16]。猿鳴鐘動不知曙,杲杲寒日生於東[17]。

【注释】

[1]衡嶽:南嶽衡山,在今湖南衡山市南嶽區。《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九:“衡山,南嶽也,一名岣嶁山,在(衡山)縣西三十里……衡嶽廟在縣西三十里。《南嶽記》曰:‘南宫四面皆絶,人獸莫至,周迴天險,無得履者。’”韓愈在衡州寫《合江亭》詩有“窮秋感平分,新月憐半破”之語,時爲九月上旬。此詩即在衡州遊衡嶽廟所作。題中或無“廟”字。

[2]“五嶽”句:謂五嶽(即中嶽嵩山、東嶽泰山、西嶽華山、南嶽衡山、北嶽恒山)祭祀品級比於三公。三公謂太師、太傅、太保。《書·周官》:“立太師、太傅、太保,兹惟三公,論道經邦,燮理陰陽。”此據《禮·王制》:“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嶽視三公,四渚視諸侯。”然據《唐會要》卷四七《封諸嶽瀆》,至天寶年間五嶽已封王,南嶽神封司天王,因此沈欽韓《補注》謂“‘皆’乃‘加’之誤”。“四方”句:謂五嶽有四方主山環繞,嵩山居中。鎮,一方主山。據《周禮·夏官·職方氏》:正南曰荆州,其山鎮曰衡山。又《史記·封禪書》:“昔三代之君,皆在河、洛之間,故嵩高爲中嶽,而四嶽各如其方。”

[3]“火維”句:謂炎熱荒僻之地多有妖怪。火維,南方屬火;維,邊隅。“天假”句:謂上天賦予祝融神以權柄專得鎮壓一方。神柄,神的權威。據葛洪《枕中書》:“祝融氏爲赤帝,治衡、霍山”;又祝融傳爲高辛氏火正,死後爲火神,鎮南方。

[4]泄霧:霧氣瀰漫。左思《魏都賦》:“窮岫泄雲,日月恒翳。”藏半腹:謂掩蔽山腰。絶頂:最高峯。杜甫《望嶽》:“會當凌絶頂,一覽衆山小。”

[5]晦昧:昏暗不明。吴均《送柳吴興竹亭集詩》:“躑躅牛羊下,晦昧崦嵫色。”

[6]正直:《左傳》莊公三二年:“神,聰明正直而壹者也。”感通:《易·繫辭上》:“《易》無思也,無爲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7]静掃:謂掃除雲霧。突兀:高聳貌。撐青空:謂山峯矗立在青空中。

[8]“紫蓋”二句:形容山峯連延聳立。《長沙記》:“衡山七十二峯,最大者五:芙蓉、紫蓋、石廪、天柱、祝融。”杜甫《望嶽》:“祝融五峯尊,峯峯次低昂。紫蓋獨不朝,争長嶪相望。”騰擲:形容高聳形勢。

[9]森然:肅穆貌。魄動:神魂觸動。江淹《别賦》:“左右兮魄動。”靈宫:指嶽廟。班固《西都賦》:“乃有靈宫,起乎其中。”

[10]鬼物:神怪之類。填青紅:謂用青紅色彩繪畫。此二句謂廟堂的白牆紅柱閃耀光彩,壁上是青、紅顔色圖畫的神怪。

[11]傴僂(yu lu):曲背。《左傳》昭公七年:“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牆而走。”薦脯酒:用脯酒祭奠。脯酒,乾肉和酒。《史記·封禪書》:“秦併天下,令祠官所常奉名山大川鬼神可得而序也……春以脯酒爲歲祠。”此二句謂:登上臺階,曲背鞠躬,用脯酒祭奠,用這菲薄的祭品來表達自己的誠心。

[12]廟令:《新唐書·百官志》:“五嶽四瀆令各一人,正九品上,掌祭祀。”睢盱:此謂威嚴貌。參閲《縣齋有懷》注[3]。偵伺:仔細察看。鞠躬:《論語·鄉黨》:“入公門,鞠躬如也。”此二句形容廟令威嚴謹敬的姿態。

[13]盃珓:亦稱“杯角”、“盃教”、“盃角”,古占卜用具,以兩片蚌殼(或竹、木)擲地,視其伏仰以定吉凶,詳見程大昌《演繁露》。最吉:謂最靈驗。此二句寫廟令讓來客擲盃珓占卜吉凶。

[14]甘長終:甘心終老。《史記·扁鵲列傳》:“棄捐填溝壑,長終而不得返。”

[15]“侯王”二句:謂對於做王侯將相久已絶望,即使嶽神福佑也難以有什麽効驗。

[16]揜映:揜,同“掩”;遮掩襯託。朣朧(tóng lóng):似明不明貌。朣,當作“瞳”。潘岳《秋興賦》:“月瞳朧以含光兮,露淒清以凝冷。”

[17]“猿鳴”句:此翻用謝靈運《從斤竹澗越嶺溪行詩》:“猿鳴誠知曙。”鐘動,指廟裏敲鐘。“杲杲”句:謂日出東方,一夜過去,應題目“宿”字。杲杲,明亮貌。《詩經·衛風·伯兮》:“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評箋】 黄震《黄氏日鈔》卷五九:惻怛之忱,正直之操,坡老所謂“能開衡山之雲”者也。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十二:莊起,陪起。此典重大題,首以議爲叙,中叙中夾寫。意境託句俱奇創。以己收。凡分三段。“森然”句奇縱。

程學恂《韓詩臆説》:七古中此爲第一。後來惟蘇子瞻解得此詩,所以能作《海市》詩。……我公富貴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節操,忽於嬉笑中無心現露。公志在傳道,上接孟子,即《原道》及此詩可證也。文與詩義自各别。故公於《原道》、《原性》諸作皆正言之,以垂教也;而於詩中多諧言之,以寫情也。

按:此詩作於量移北上途中,言志曠然正大,謂“正直”可以通神;但“神縱欲福難爲功”,陡然反跌,感慨頗深。詩中寫衡嶽,寫得雄偉奇麗,描摹生動;又用陪襯與想像,多方爲山嶽傳神。具體點染處,如入寺祭奠一節,形容如畫。一起極其雄健,一結餘意無窮。此詩可與同是記宿山寺的《山石》詩相對照,顯出韓詩雄健高古的風格。

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闕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1]

孤臣昔放逐,血泣追愆尤[2]。汗漫不省識,怳如乘桴浮[3]。或自疑上疏,上疏豈其由[4]?是年京師旱,田畝少所收[5]。上憐民無食,征賦半已休[6]。有司恤經費,未免煩徵求[7]。富者既云急,貧者固已流[8]。傳聞閭里閒,赤子棄渠溝[9]。持男易斗粟,掉臂莫肯酬[10]。我時出衢路,餓者何其稠[11]。親逢道邊死,佇立久咿嚘[12]。歸舍不能食,有如魚中鉤。適會除御史,誠當得言秋[13]。拜疏移閣門,爲患寧自謀[14]。上陳人疾苦,無令絶其喉[15]。下陳畿甸内,根本理宜優[16]。積雪驗豐熟,幸寬待蠶麰[17]。天子惻然感,司空嘆綢繆[18]。謂言即施設,乃反遷炎州[19]。同官盡才俊,偏善柳與劉[20]。或慮語言洩,傳之落寃讎。二子不宜爾,將疑斷還不。中使臨門遣,頃刻不得留[21]。病妹卧牀褥,分知隔明幽[22]。悲啼乞就别,百請不頷頭[23]。弱妻抱稚子,出拜忘慙羞。僶俛不迴顧,行行詣連州[24]。朝爲青雲士,暮作白首囚[25]。商山季冬月,冰凍絶行輈[26]。春風洞庭浪,出没驚孤舟。逾嶺到所任,低顔奉君侯[27]。寒酸何足道,隨事生瘡疣[28]。遠地觸途異,吏民似猿猴[29]。生獰多忿很,辭舌紛嘲啁[30]。白日屋簷下,雙鳴鬬鵂鶹[31]。有蛇類兩首,有蠱羣飛游[32]。窮冬或摇扇,盛夏或重裘。颶起最可畏,訇哮簸陵丘[33]。雷霆助光怪,氣象難比侔[34]。癘疫忽潛遘,十家無一瘳[35]。猜嫌動置毒,對案輒懷愁[36]。前日遇恩赦,私心喜還憂[37]。果然又羈縶,不得歸耡耰[38]。此府雄且大,騰凌盡戈矛[39]。棲棲法曹掾,何處事卑陬[40]?生平企仁義,所學皆孔周[41]。早知大理官,不列三后儔[42]。何況親犴獄,敲搒發姦偷[43]。懸知失事勢,恐自罹罝罘[44]。湘水清且急,涼風日脩脩[45]。胡爲首歸路,旅泊尚夷猶[46]。昨者京使至,嗣皇傳冕旒[47]。赫然下明詔,首罪誅共吺[48]。復聞顛夭輩,峨冠進鴻疇[49]。班行再肅穆,璜珮鳴琅璆[50]。佇繼貞觀烈,邊封脱兜鍪[51]。三賢推侍從,卓犖傾枚鄒[52]。高議參造化,清文焕皇猷[53]。協心輔齊聖,政理同毛輶[54]。《小雅》詠鳴鹿,食苹貴呦呦[55]。遺風邈不嗣,豈憶嘗同裯[56]。失志早衰换,前期擬蜉蝣[57]。自從齒牙缺,始慕舌爲柔[58]。因疾鼻又塞,漸能等薰蕕[59]。深思罷官去,畢命依松楸[60]。空懷焉能果?但見歲已遒[61]。殷湯閔禽獸。解網祝蛛蝥[62]。雷焕掘寶劍,寃氛銷斗牛[63]。兹道誠可尚,誰能借前籌[64]?殷勤謝吾友,明月非暗投[65]。

【注释】

[1]此詩爲離衡州赴江陵途中所作,時間應在前詩後。王二十補闕:王涯,字廣津,太原(今山西太原市)人,貞元八年進士(與韓愈爲“同年”),登宏辭,釋褐藍田尉,貞元二十年召充翰林學士,拜右拾遺、左補闕。李十一拾遺:李建,字杓直,趙郡(今河北趙縣)人,舉進士,授秘書省校書郎,擢右拾遺,翰林學士。李二十六員外:李程,字表臣,隴西(今甘肅隴西縣)人,貞元十二年進士,登宏辭,二十年入爲監察御史,充翰林學士,三遷爲員外郎。翰林學士:唐初置翰林,爲内廷供奉之官,玄宗時又置學士院,以翰林學士掌内制;韓愈寫此詩時李程已罷學士。此詩題或無“翰林”二字,或逕作《寄三學士》。

[2]孤臣:謂失勢無援之臣。《孟子·盡心上》:“獨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放逐:指貶陽山事。泣血:《禮記·檀弓》:“高子臯之執親之喪也,泣血三年。”此指三年之喪。追愆(qián)尤:追悔過失。愆,罪過。張衡《東京賦》:“卒無補於風規,祇以昭其愆尤。”

[3]汗漫:不着邊際。《淮南子·俶真訓》:“甘暝於溷澖之域,而徙倚於汗漫之宇。”高注:“汗漫,無生形。”怳(huǎng):精神恍忽。乘桴(fú)浮:謂乘着木排飄浮。語出《論語·公冶長》:“道不行,乘桴浮於海。”桴,以竹木編成的舟。此二句形容自己不知有什麽罪過,模糊不清。

[4]“或自”二句:謂疑惑因上疏得罪。上疏指上《御史臺上論天旱人饑狀》。

[5]“是年”二句:《舊唐書·德宗紀》:“(貞元十九年)自正月至是(六月)未雨,分命祈禱山川。秋七月戊午,以關輔饑,罷吏部選、禮部貢舉……八月乙未,大雨霖。”

[6]半已休:謂一半已停止徵收。

[7]“有司”二句:言官府顧惜支出費用,仍然苛刻徵收賦税。有司:指官府。《資治通鑑》卷二三六:“京兆尹嗣道王(李)實務徵求以給進奉,言於上曰:‘今歲雖旱,而禾苗甚美。’由是租税皆不減。人窮至壞屋賣瓦木、麥苗以輸官。”

[8]既云急:已經感到緊張。云,語助辭,無實義。固已流:本來已經逃亡了。流,逃亡。

[9]閭里:里巷。《周禮·天官·小宰》:“以官府之八成經邦治……三曰聽閭里以版圖。”疏:“在六鄉則二十五家爲閭,在六遂則二十五家爲里。”赤子:嬰兒。《書·康誥》:“若保赤子,惟民與康乂。”孔傳:“子生赤色,故言赤子。”

[10]“持男”二句:言用男孩來换一斗糧食,都摇臂而去没有答應的。掉臂,摇臂不顧。《史記·孟嘗君列傳》:“馮驩曰:‘日暮之後過朝市者,掉臂而不顧。’”《御史臺上論天旱人饑狀》:“今年已來,京畿諸縣夏逢亢旱,秋又早霜,田種所收,十不存一。陛下恩踰慈母,仁過陽春,租賦之閒,例皆蠲免。所徵至少,所放至多,上恩雖弘,下困猶甚。至聞有棄子逐妻以求口食,坼屋伐樹以納税錢,寒餒道塗,斃踣溝壑。”

[11]衢路:大路。《爾雅·釋宫》:“四達謂之衢。”

[12]道邊死:死通“尸”,尸體。《左傳》哀公一六年:“白公奔山而縊,其徒微之,生拘石乞,而問白公之死焉。”佇立:久立。咿嚘(yi you):嘆息聲。

[13]“適會”句:貞元十九年冬,韓愈自四門博士除監察御史。陳《勘》:“唐制:三院御史有缺,悉由御史大夫及中丞薦授……公之入臺,時李汶爲中丞,蓋由汶薦。”監察御史,正八品上,掌分察百僚,巡按州縣,糾視刑獄,肅整朝儀。得言秋:謂得以向朝廷進言的時候。

[14]拜疏:拜而上疏。移閣門:謂至東上閣門,在宣政殿後,爲平日常事上奏之所。此二句謂自己向朝廷上疏諫天旱,雖明知危及自身,但不爲一己打算。

[15]絶其喉:謂斷糧。

[16]畿甸:指京城地區。《書·益稷》:“弼成五服。”孔傳:“五服,侯、甸、綏、要、荒服也,服五百里。”畿,天子領地。理宜優:道理上宜加優待。《御史臺上論天旱人饑狀》:“又京師者,四方之腹心,國家之根本,其百姓實宜倍加憂恤。”

[17]此二句仍是諫疏中的意思:因冬季多雪可知來年必然豐收,請待絲成麥熟時再徵收賦税。待蠶麰(móu):謂等待絲成麥熟;麰,大麥。《御史臺上論天旱人饑狀》:“今瑞雪頻降,來年必豐。急之則得少而人傷,緩之則事存而利遠。伏乞特敕京兆府:應今年税錢及草粟等在百姓腹内徵未得者,並且停徵,容至來年蠶麥,庶得少有存立。”

[18]惻然感:悲憫受感動。惻然,憂傷貌。司空:指杜佑。《舊唐書·德宗紀》:“(貞元十九年)三月壬子朔,以杜佑檢校司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太清宫使。”綢繆(chóu móu):情意殷勤。《三國志·蜀書·蜀先主傳》:“先主至京見(孫)權,綢繆恩紀。”此二句謂上疏起初得到皇帝、宰相的肯定。

[19]施設:施行。遷炎州:指貶陽山。遷,左遷,貶官。炎州,南方酷暑之地。

[20]此下六句是自己對貶官緣由的推測。貞元十九年閏十月,劉禹錫任監察御史,柳宗元爲監察御史裏行,均與韓愈善,並爲“同官”,韓疑心或有譏評朝廷權臣(王叔文等)之言被劉、柳洩露,但他又覺得二人品質忠直不至如此。《資治通鑑》卷二三六:“(王)叔文……密結翰林學士韋執誼及當時朝士有名而求速進者陸淳、吕温、李景儉、韓曄、韓泰、陳諫、柳宗元、劉禹錫等,定爲死友。而凌準、程异等又因其黨以進,日與遊處,蹤跡詭秘,莫有知其端者。”

[21]中使:朝廷使者,唐時多由宦者充任。臨門遣:到家門遣送。“頃刻”句:唐制,重罪讁譴官員聞詔即行。

[22]“分知”句:謂料想到這是生離死别。分,料想。明幽,生死。

[23]頷頭:點頭允諾。

[24]僶俛(min miǎn):勉力,此謂强制自己。賈誼《新書·勸學》:“舜僶俛而加志。”

[25]青雲士:指地位清要的朝官。《史記·伯夷列傳》:“閣巷之士,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於後世哉。”白首:陳《選》:“指著白衣冠———罪人的服裝。又可作白身———平民———解。”可備一解。

[26]商山:在唐商州(今陝西商洛市)東,亦稱商嶺、商坡。季冬月:十二月。絶行輈:斷絶車輛通行。唐時自長安南下襄漢,路出商山。

[27]“逾嶺”句:謂越過南嶺到陽山。韓愈自湖南至嶺南走郴州、臨武、連州一路,須翻越騎田嶺等高山。“低顔”句:謂畏慎小心地事奉所在連州地方官。君侯,指連州刺史。

[28]生瘡疣:喻惹出麻煩。

[29]觸途異:謂所遭逢的一切人事都與中原不同。

[30]生獰:兇惡貌。忿很:暴戾好鬬。很,通“狠”。辭舌:謂言語。嘲啁(zhou):鳥鳴聲,此指方言古怪難懂。

[31]鵂鶹(xiu liú):猫頭鷹。《博物志·佚文》:“鵂鶹鳥一名鴟鵂,晝目無所見,夜則目至明。人截爪甲棄路地,此鳥夜至人家,拾取爪視之,則知吉凶,輒便鳴,其家有殃。”

[32]“有蛇”句:劉恂《嶺表異録》卷下:(兩頭蛇)“一頭有口眼,一頭似蛇而無口眼。”類,大抵。“有蠱”句:顧野王《輿地志》:“(蠱)飛遊妄走,中之則斃。”又參閲《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注[6]。

[33]訇(hong)哮:風勢猛烈。訇,擬聲詞。簸陵丘:撼動山嶺。

[34]光怪:謂奇光,閃電。比侔:比況。侔(móu),等。

[35]癘疫:傳染病。《周禮·天官·疾醫》:“四時皆有癘疾。”鄭注:“癘疾,氣不和之疾。”潛遘:謂不知不覺間遇到。遘,遭遇。瘳(chou):病愈。《書·金縢》:“王翼日乃瘳。”

[36]猜嫌:猜忌;《三國志·蜀書·劉巴傳》:“歸附非素,懼見猜嫌。”此二句謂人們動輒在食物中放毒,因此不敢進食。

[37]“前日”二句:據《舊唐書·順宗紀》:貞元二十一年正月癸巳(二十三日)德宗崩;丙申(二十六日),順宗即位於太極殿;二月甲子(二十四日),御丹鳳樓,大赦天下。由於順宗即位,王叔文一派進一步鞏固了地位,因此韓愈遇赦“喜還憂”。

[38]羈縶(zhí):束縛,指被羈留在南方。縶,拴縛馬匹。歸耡耰:歸田務農。耡,同“鋤”;耰,播種時覆土。詩意指遇赦北歸。

[39]此府:指江陵。騰凌:氣勢雄大。《尉繚子》:“人人無不騰凌張膽,絶乎疑慮。”江陵爲荆南節度使府所在地,因此寫軍容盛大。

[40]棲棲:慌亂不安貌。《漢書·叙傳》:“是以聖喆之治,棲棲皇皇。”法曹掾:指任法曹參軍。掾,僚屬。事卑陬:做讓人慚愧的事。卑陬,慚愧貌。《莊子·天地》:“子貢卑陬失色,頊頊然不自得。”

[41]企仁義:嚮往仁、義之道。企:舉足而望。

[42]此二句謂在歷史上掌刑法的臯陶(《史記·五帝本紀》謂臯陶作士,即獄官之長。)不與伯夷、禹、稷“三后”等列。儔:同輩。《後漢書·楊賜傳》:“賜自以代非法家言,曰:‘三后成功,惟殷于民,臯陶不與焉,蓋吝之也。’”李注:“吝,恥也;殷,盛也。《尚書》曰:‘伯夷降典,折人惟刑;禹平水土,主名山川;稷降播種,農植嘉穀,三后成功,惟殷于人。’言臯陶不預其數者,蓋恥之。”

[43]親犴(àn)獄:接近牢獄。犴,古代鄉亭拘留刑犯之所。敲搒:擊打;搒(péng),笞擊;指施刑。發姦偷:揭露罪行;姦偷,邪惡狡猾之人。此表不滿自己任法曹刑獄之職。

[44]懸知:久已知道。罹罝罘(jú fú):陷于刑獄。罹,遭遇。罝罘,本義指捕獸的網。《莊子·胠篋》:“削格、羅落、罝罘之知多,則獸亂於澤矣。”此二句説自己早知道處身於不利地位,深恐自身陷入刑獄。

[45]脩脩:猶“蕭蕭”,風聲。

[46]首歸路:出發踏上歸途。首,始。旅泊:旅途中停留。夷猶:同“夷由”,遲疑不進。屈原《九歌·湘君》:“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此二句謂夏秋之際自陽山出發,途中多有停留。

[47]京使:原作“京師”,從陳《勘》“當從蜀本作‘京使’校改”。魏《集》亦作“京使”。嗣皇:即位的新皇帝,指唐憲宗李純。傳冕旒:謂即帝位。冕旒,古代天子禮冠,冠前檐有組纓垂掛玉珠稱旒,天子冕十二旒。這裏“昨者”指前些天,謂在郴州得憲宗即位詔書。

[48]赫然:鮮明貌。誅共吺:處罰共工、驩兜,喻處置王叔文、王伾。《尚書·舜典》:“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吺,“兜”古字。共工、驩兜是與舜對抗的部落首領。據《資治通鑑》卷二三六:永貞元年(即貞元二十一年)八月壬寅(十日),詔貶壬伾開州(今重慶開縣)司馬、王叔文渝州(今重慶市)司户。

[49]顛夭輩:輔佐周文王的太顛、閎夭一類人,指當朝大臣。《書·君奭》:“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亦惟有若虢叔,有若閎夭,有若散宜生,有若泰顛,有若南宫括。”峨冠:高冠。這是儒臣的象徵。鴻疇:鴻同“洪”,此指《尚書》中的《洪範》、《九疇》兩篇,前者傳爲商末箕子作向周武王陳述天地之大法,後者傳爲禹治天下的九類大法,引申指治國良策。《書·洪範》:“天乃錫禹《洪範》、《九疇》,彝倫攸叙。”又:“以箕子歸,作《洪範》。”此二句歌頌朝廷當政者賢明有治國之術;其時宰相爲杜黄裳、鄭餘慶等人。

[50]班行:猶言“朝列”,羣臣朝見排班。璜珮:玉珮;半璧爲璜。琅璆(láng qiú):均爲美玉。璆,亦作“球”。《書·貢禹》:“黑水西河惟雍州……厥貢惟球琳琅玕。”

[51]佇繼,立待承繼。貞觀烈:“貞觀之治”那樣的功業。烈,功業。邊封:邊疆。封,疆界。脱兜鍪:謂解除武備。兜鍪,頭盔,又稱“胄”。

[52]“三賢”句:謂王涯、李建、李程等三人被推選爲侍從之官。“卓犖”句:謂三人才能出衆高過枚乘和鄒陽。卓犖,此處義爲卓絶不凡。枚乘與鄒陽都是西漢梁孝王客,以文名重於世。謝惠連《雪賦》:“召鄒生,延枚叟。”

[53]參造化:參與天地之造化萬物,謂創造新世界。焕皇猷:使帝王的謀劃發揚光大。《隋書·牛弘傳》:“今皇猷遐闡,化覃海外。”此二句贊揚王涯等人的議論、文章。

[54]輔齊聖:輔佐與聖人等齊的帝王。《書·冏命》:“昔在文、武,聰明齊聖。”政理:政治。同毛輶(yóu):本意爲如毛一樣輕,謂致治容易。輶,輕。《詩經·大雅·蒸民》:“德輶如毛,民鮮克舉之。”

[55]“小雅”二句:《詩經·小雅·鹿鳴》曰:“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序》曰:“鹿鳴,燕羣臣嘉賓也。”《淮南子·泰族訓》曰:“鹿鳴興於獸,君子大之,取其見食而相呼也。”此二句引《詩》表示希望王涯等人援引。

[56]遺風:指《鹿鳴》詩中表現的珍重賓友的上古遺風。邈不嗣:早已無人繼承。邈,遠。同裯:指親密伙伴。裯同“禱”,床帳。《詩經·秦風·無衣》:“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曹植《贈白馬王彪》:“何必同衾幬,然後展慇懃。”

[57]衰换:衰老。蜉蝣:一種壽命極短的小蟲。《詩經·曹風·蜉蝣》:“蜉蝣之羽。”陸璣《毛詩草木鳥獸魚蟲疏》卷下:“蜉蝣,方土語也,通謂之渠略……隨雨而出,朝生而夕死。”此二句謂自己志不得施已未老先衰,瞻念前途不會活很久了。

[58]舌爲柔:劉向《説苑·敬慎》:“老子曰:‘夫舌之存也,豈非以其柔邪?齒之亡也,豈非以其剛邪?’”

[59]等薰蕕:謂不辨香臭。此與上二句均爲感慨憤激之語。薰,香草;蕕,臭草。《左傳》僖公四年:“一薰一蕕,十年尚猶有臭。”

[60]畢命:了結餘生。依松楸:松樹與楸樹多植於墓地,此“松楸”指祖塋。此二句謂想罷官回鄉了此餘生。

[61]歲已遒(qiú):年歲已晚。遒,盡。宋玉《九辯》:“歲忽忽而遒盡兮,恐余壽之弗將。”

[62]“殷湯”二句:《史記·殷本紀》:“湯出,見野張網四面,祝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網。’湯曰:‘嘻,盡之矣。’乃去其三面,祝曰:‘欲左,左;欲右,右。不用命,乃入吾網。’諸侯聞之曰:‘湯德至矣,及禽獸。’”蛛蝥,傳爲發明網罟的人,“祝蛛蝥”即祝願張網者網開一面。這裏舉殷湯德及禽獸暗示自己亦應解脱覊束。

[63]“雷焕”二句:據《晉書·張華傳》:吴未滅時,斗牛(二十八宿中的斗宿和牛宿)之間常有紫氣,吴滅愈明。張華以豫章人雷焕妙達緯象,共尋之,補焕爲豐城令,到縣掘獄屋基,入地四丈,得一石函,中有龍泉、太阿二劍,是夕斗、牛間氣不復見。此二句舉雷焕掘劍,寃氣頓銷,表示希望起用寃滯。

[64]兹道:指“殷湯解網”和“雷焕掘劍”中體現的用人之道。可尚:可以推崇。借前籌:《史記·留侯世家》:“臣請藉前箸爲大王籌之。”籌,計算用的數碼,引申爲謀劃;“借前籌”即指劃獻策之意。

[65]殷勤:懇切。謝吾友:告吾友。明月:指夜明珠。《漢書·鄒陽傳》:“臣聞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投人於道,衆莫不按劍相眄者,何則?無因而至前也。”這裏表示希望自己獻詩能有結果。

【評箋】 黄震《黄氏日抄》卷五十九:次叙明密,是記事體。内有云:“早知大理官,不列三后儔。何況親犴獄,敲榜發姦偷。”此語可警世俗。蓋比肩唐虞之朝者,大禹、皋陶、稷、契也(按:此與《後漢書·楊賜傳》有異,參閲注〔四二〕)。禹平水土,稷教播種,而契教以人倫,是謂“三后”,獨皋陶不預焉。三后子孫爲三代,享國長久;雖益之後爲秦,亦緜延千百祀。獨皋陶之後無聞焉。或謂皋陶之所司者,刑也。漢高祖再整宇宙,一時際會,如蕭、曹、韓信、張良。蕭之後爲蕭梁;曹之後爲曹魏;張良好道家學,至今名天師者亦其後。獨韓信夷族,以其所用者兵,而刑之大者也。皋陶明刑,所以輔唐虞之仁,雖不當以漢事比,然且不得列三后之儔,則刑之不可易言昭昭也。司刑君子,其可不盡心歟!

王鳴盛《蛾術編》卷七十六:方崧卿云:公陽山之貶,《寄三學士》詩叙述甚詳,而《行狀》但云“爲幸臣所惡,出宰陽山。”《神道碑》亦只云:“因疏關中旱饑,專政者惡之。”而公詩云:“或自疑上疏,上疏豈其由。”則是未必上疏之罪也。又曰:“同官盡才俊,偏善柳與劉。或慮語言泄,傳之落寃讎。”《岳陽樓》詩云:“前年出官由,此禍最無妄。姦猜畏彈射,斥逐恣欺誑。”是蓋爲王叔文等所排矣。《憶昨行》云:“伾文未揃崖州熾,雖得赦宥常愁猜。”是其爲叔文等所排,豈不明甚?特無所歸咎,駕其罪於上疏耳。昌黎於俱文珍不知其將爲惡,而輕以文假借之;於叔文不知其忠於爲國,心疑讒譖而恨之,此不知人之故也。叔文行政,首貶京兆尹李實爲通州長史,而實乃毁愈者也;贈故忠州别駕陸贄兵部尚書,謚曰“宣”,而贄乃愈之座主也;罷宫市爲五坊小兒,而此事乃愈所諫正也;諸道除正勅賦税外,諸色雜税並禁斷,除上供外不得别有進奉,貞元二十一年十月以前百姓所欠諸色課利、租賦、錢帛共五十二萬六千八百四十一貫、石、匹、束並除免,正愈詩所云“適會除御史,誠當得言秋。拜疏移閣門,爲忠寧自謀”者也。愈與叔文,事事脗合如此。愈固大賢,叔文亦忠良,乃目爲共、吺,以嗣王誅之爲快,非不知人邪?又疑柳、劉言洩。子厚《答許孟容書》:“與負罪者親善,奇其能,謂可共立仁義。”《叔文母劉夫人墓銘》:“叔文堅明直亮,獻可替否,利安之道,將施於人。”子厚心事光明如此,若云“洩言”、“寃讎”以賣其友,夢得亦不肯,況子厚邪?

按:韓愈貶陽山緣由,歷來衆説紛紜。王鳴盛據韓詩自述加以分析,斷定是被王叔文集團所排擠,應爲確論。但韓愈與“二王、劉、柳”在觀念與作爲上有重大矛盾,造成政治上的對立,也是事實。此不具論。本詩是陳情乞援之作,但全篇自明心迹,高自標置,從而佔下地步,没有卑下乞憐之態,氣格高昂倔强。全詩長篇叙事,是如宋人批評的“押韻之文”(沈括《夢溪筆談》、魏泰《臨漢隱居詩話》),但感情深沉,描摹情境相當生動,叙事多感慨,並不給人以“格不近詩”的冗淡之感,反而讓人感到富贍雄肆,氣象萬千。本詩長篇大幅却一韻到底,多用奇字險韻,在聲韻連貫的流動中造成奇突拗折,很好地烘托出詩情,這再一次顯示了詩人用韻的功力。

洞庭湖阻風贈張十一署[1]

十月陰氣盛,北風無時休。蒼茫洞庭岸,與子維雙舟[2]。霧雨晦争泄,波濤怒相投[3]。犬雞斷四聽,糧絶誰與謀[4]。相去不容步,險如礙山丘。清談可以飽,夢想接無由[5]。男女喧左右,飢啼但啾啾[6]。非懷北歸興,何用勝羈愁[7]。雲外有白日,寒光自悠悠。能令暫開霽,過是吾無求[8]。

【注释】

[1]此詩爲赴江陵途中過洞庭湖與張署唱和之作。

[2]維雙舟:謂繫船以避風。

[3]晦争泄:争相宣泄陰晦之氣。

[4]斷四聽:四方聲響斷絶。糧絶:《論語·衛靈公》:“(孔子)在陳絶糧,從者病,莫能興。”

[5]清談:應璩《與侍郎曹長思書》:“幸有袁生,時步玉趾。樵蘇不爨,清談而已。”夢想:《古詩》:“獨宿累長夜,夢想見容輝。”

[6]男女:指男女孩童。啾啾:擬聲詞,悲啼聲。

[7]此二句謂若不是懷抱北歸的興致,又用什麽來克服這羈旅的愁情呢?

[8]開霽:雲開雨止。霽,雨止。宋玉《高唐賦》:“風止雨霽,雲無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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