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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家格言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

自奉必须俭约,宴客切勿留连。

器具质而洁,瓦缶胜金玉;饮食约而精,园蔬愈珍羞。

勿营华屋,勿谋良田。

三姑六婆,实淫盗之媒;婢美妾娇,非闺房之福。

奴仆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艳妆。

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

居身务期质朴,训子要有义方。

勿贪意外之财,勿饮过量之酒。

与肩挑贸易,毋占便宜;见贫苦亲邻,须加温恤。

刻薄成家,理无久享;伦常乖舛,立见销亡。

兄弟叔侄,需分多润寡;长幼内外,宜辞严法肃。

听妇言,乖骨肉,岂是丈夫;重资财,薄父母,不成人子。

嫁女择佳婿,毋索重聘;娶妇求淑女,勿计厚奁。

见富贵而生谄容者,最可耻;见贫穷而作骄态者,贱莫甚。

居家戒争讼,讼则终凶;处世戒多言,言多必失。

毋恃势力,而凌逼孤寡;勿贪口腹,而恣杀牲禽。

乖僻自是,悔误必多;颓惰自甘,家道难成。

狎昵恶少,久必受其累;屈志老成,急则可相倚。

轻听发言,安知非人之谮诉,当忍耐三思;因事相争,安知非我之不是,须平心再想。

施惠无念,受恩莫忘。

凡事当留馀地,得意不宜再往。

人有喜庆,不可生妒忌心;人有祸患,不可生喜幸心。

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

见色而起淫心,报在妻女;匿怨而用暗箭,祸延子孙。

家门和顺,虽饔飧不继,亦有馀欢;国课早完,即囊橐无馀,自得至乐。

读书志在圣贤,非徒科第;为官心存君国,岂计身家。

守分安命,顺时听天,为人若此,庶乎近焉。

答李映碧书

前者两承惠书,恳恳款款,情溢乎词。自揣薄劣,何足当大君子一顾盼?而顾如此眷注,盖有吾党所谓性命之交、金石之谊未之及此者,而以当世大君子加于微末下士,所以皇恐愧汗而不敢当也。

时用纯方罹大故,不敢以不祥姓名溷干左右;且闻古者有唯而不对之礼,故俱未拜书以报。而今者老先生不弃其无状,猥荷惠吊锡之厚仪,固泉壤之荣光,而不肖用纯则哀痛而无极也。

用纯恶德过于山积,不复可以为人。老先生犹以礼待之,加之以慰谕,不唯欲齿于人,数又教以古孝子之道。间尝谓古孝子之于其亲,所以尽子道者,类皆有盛德大业,显亲扬名,不惟是致哀之礼,故切切焉伤生灭性之为虑。若用纯者,即死不足以赎其不孝,而又安能如老先生之所谕?所以俯而自惟,不禁感愧而继之以哀也。

谨北望叩谢,冥资谨领,厚奠奉返。令似大兄惠仪亦附上。铭勒至意,已入五内,望垂谅察。

祭舅氏仁节陶先生

维年月日,用纯谨以清酌之奠,敬祭于舅氏仁节陶先生之灵。曰:

先生以俯读仰思之精勤,吟风弄月之襟宇,嗣绝学于往哲。既而运会百六,伤心仇耻,从容委命,成仁取义,道至明也,节至烈也!岂非其人虽往,而有不与俱往者光于日月、伟于河岳哉。后死之人,则又安所咨嗟、悲惋于先生之殁也?而晦明寒暑之日,用纯敛膝顾影,辄不禁泪交颐下。痛先生之弃我,历十馀年而未之有已者。所与人同其情,则哲人之既萎;所不与人同其情,则知我之不再觏耳。

忆昔先生之爱用纯也,独冠诸甥。虽范豫章之许王悦、韩柱国之称卫公,亦何以过哉。见用纯龆龀时,不俟长者督过,能自读书,则先生喜;及长学为文,颇能纵横肆志,则又喜;乃至尺素相遗、偶然笔墨所及,自谓心手俱拙,而先生率勤勤叹赏,又喜过当。于是引置甥馆,以女妻焉。

当是时,用纯岂敢自谓先生之许我者以业成而行立也?不过头角颇异、孺子可教,乃稍借以品题耳。然而睹年华之鼎盛,幸际会之方休,以先君子为父,而又以先生为舅氏,且为外舅,入奉趋庭之训,出请操杖之益,苟非庸罔自弃,将来必不过为人下。若夫探微言而析奥义,不争旦暮间也。

岂知天地崩摧,域中波沸,鱼羊食人之岁,孤城掘鼠之秋,吾父既以横尸报国,为汨罗之继,不一日而先生又效王以毕命。生我成吾,同时徂谢,伤心到此,尚可言哉!语曰“士为知己者死”,况当用纯家国祸酷?假令当日大义勇决,奋不惜身,从吾父于澄渊,则亦从先生于地下,岂非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也邪?而志不出此,身世一乖,岁月易逝。想先生之仪观,竟复何言;抚先生之遗文,惟有永叹而已。

然自十馀年来,凡天下事物之故,贫穷、险难、拂乱、悲愤、震、可喜、可慕之遭,盖不知其计数。磨而后明,淆而后洁,意乃有以自信,虽百折而不回,窃谓差有当于先生之所期,而独悲夫不之见也;其得见用纯之今日者,又未必尽谓其然也。夫安得起先生于九原而问之,使先生而以为是,则虽一国非之而不沮,举世间之而不顾,益将坚所学焉,岂不快于心哉;使先生而未以为是,则所以教诲之、调护之者,必有进于今所成就,而岂徒令为廓落无当而已也。

故于先生之归幽壤,不觉哭之恸而告以文:先生其喜吾也邪?其不复喜吾也邪?

题李忠毅公《狱中教子书》

庚子孟夏,重其袁子以李忠毅公遗墨示某。某受而读之,不禁然有痛于中也。

盖先君子之训用纯兄弟者曰:“天地之广大,性命之精微,其理无过于孝。”而弘光乙酉遂奉身以殉国。忠毅公死于熹庙逆阉之祸,忠直大节,照耀今古。其贻后之书,虽教谦、教俭不一端,而率归本于仁孝。呜呼,以孝作忠,岂不然哉,岂不然哉!

公之子肤公,仅在三百里内,而未尝得见,徒闻其名焉耳。勉勉焉不敢忘先人之训,以无失坠其身者,不知用纯之视肤公相去何如。然而士固有志操,亦为其所当为者而已矣。

书如皋二烈士事

如皋顾子仲光言:同邑有二烈士,其一缪君鼎台,死于乙酉者也;其一许君元博,又逾年而死者也。

鼎台居乡曲,以勇闻,世亦莫之用。清兵南下,鼎台纠召乡勇御之,身先徒旅,每战辄殪其劲将。清兵日益众,势不敌,始为所擒,以见大帅。大帅重其勇,欲降之,谓曰:“子今为我一家人,共定天下,公侯可立致矣。”鼎台痛斥骂,大帅复不忍杀,令人多方诱谕,至于下拜,终不屈。身遍被絷缚,鼎台奋力一决,缚皆寸断,夺刀犹杀数人。大帅怒甚,命磔之。鼎台骂不已,抉其舌,而以他物塞口,犹目哑哑若骂至死。

元博好义,少力学,顾不得为诸生。南都既陷,矢志必死,以父在,授经于同里家,入束脩为养。从父命,不得已剃发;而以“生为明人,死为明鬼”八字,分刺于左右臂,人亦莫之知也。有主家婿窥先生浴而见之,婿素不得于其妇母,欲挟持元博,以邀妇母金钱。不得,值县隶至,语之。元博知不能隐,遂谓县隶曰:“吾所以未死者,六旬老父在也;而吾之为此,固欲死也。若竟持吾赴告县官,杀我耳。”遂至县。

县送之宪府。宪府某,故明之大吏也,颇以温言劝慰。元博抗声不屈,又廷辱宪府。宪府反退而让县令,以其成是狱也。后并逮其父鞫,父见宪府跪,元博亦跪,谓曰:“今日之跪,跪吾父也,岂跪若耶?”宪府又大愧沮。有顷,两行刑者突入狱,元博迎谓曰:“吾正待汝!”举止颜色无少改。之市,见傍有其友相送,授以诗曰:“一念从君积已深,而今地下得相寻。儿曹不必收遗骨,留与人间起义心。”乃南向拜君,北向拜父,一笑而就刑。

后其父得释,以寿终。妻某氏,当入京配军。将行,解卒忽念曰:“许君不爱其身,以为千秋烈士。吾又何爱一妻,而不以全烈士身后事耶?”遂以其妻代解,而令某氏匿不出。及至京师,有廉知其事者异之,捐金以赎解卒妻。解卒竟与妻俱归,弗之配也。而主家之婿及县隶,元博死后,皆见元博乌帽绯衣,若为神者。惊伏于床,自笞挞且大呕血,两人盖同病而死云。

致徐俟斋

新正磷雪上人还寓,一书候问,计已启呈。瑞五来,竟不枉问,故无寄札。兹恐吾兄以梅花时候谓弟必翩然而至也,特附数行于同里徐季重先生,以达左右,冀垂察焉。盖弟非特为塾职绊身,比者老母病甚,晨昏难旷,即塾席不逾里,率早出暮回,可知其越境而信宿不能矣。

季重先生性行悫,至诚待物,久与之交而后益见其可亲。大抵朋友之交,其始有过情之契者,其继多易暌之隙;若初也落落难合,则是久可与交者也。弟虽寡朋,然揆之理当如是。若季重先生,可信其始终无间者,而乍见恐不免以其坦率而失之。想吾兄人伦之鉴不减林宗,当无俟弟言而有缟之欢。

季重先生已尝奉访,以仓卒遽别;兹入山,欲图数晨夕。托弟为道其意,幸有以慰其饥渴之爱。不宣。

与徐俟斋书

去岁自春及夏,以主家有急足往来白马、邓尉之间,故弟得时时以数行附达记室,而兄亦时时见报。方谓吾两人会面虽稀而音问频通,则犹非了不相问者比也。自六、七月间,有逋赋一事,此尤赖有往来之信,恨不得朝夕频繁。而弟仅草一书奉讯,兄亦于王元坦兄来,附书报吾。此书在闰月二十六日得见,自后则绝不相通,以至岁终。以吾两人之关切,又当风波激之会,即不能一见面相劳苦,乃至曾不得一字之信,兄谓吾之中肠若何安排也!犹幸而兄之心固所谓和如胶漆、坚如金石者耳,不然不容不疑吾意之少疏矣。

尔时传闻怪异,顷刻变幻,风鹤皆兵。赖元坦兄在吾里,弟仓皇荒忽,惟奔走瑞五、元坦许,相与攒眉搔首,嚼齿顿足,既愁且恨,而计莫能出也。不得已而为之筮,得《涣》之九二,曰:“涣奔其机,悔亡。”心固喜兄终必得亡其悔而得所愿,然何能已今日之奔乎?又何以使吾兄知之,急为奉身而遁乎?抑所谓“机”者,又何处所乎?曾欲与瑞五飞棹入山,又欲倩元坦使者持书奉报,特以传闻未确,恐徒相惊扰,故不果。然此止为逋赋一事也,若他怪怪奇奇之事,元坦兄来曾颇悉之。至八月初,秋孙兄来,则又悉之。噫,天之置我昭法于此,不知何心?

然弟于此有窃怪吾兄者:交与有常情,伦品有定量,凡过情以相与、越量以相从者,其人未有可信者也。以兄之博达宏通,而独失于此邪?非吾处心之薄,理固然耳。又闻秋孙兄云:“昭法屏处僧寮,莫知其处。”然则昭法固不谋而协于筮。虽然,其如弟之欲从未由何?弟杨梅之约不果,断拟中秋奉访;至中秋而又若此,兄谓吾之安排方寸又若何也?

重阳时,尔音兄来。亟访吾兄行止及尊眷所在,而疑似无定语。及十月初,瑞五归自山居,则云昭法逋赋事已豁然,而其身卒不可得见。后有友人自郡来者,或云吾兄浮沈七十二峰间,或云在尧峰,最后乃闻在天池,又言是尊眷,而不得吾兄所在。及冬末,古如上人来。瑞五晤之,始云昭法定在天池。及十二月四日手书至,又不言卜居何处。意者在天池有日,以弟为必知之无疑也邪?

接是札正除夕,读未毕,便不禁涕泪呜咽。非以久不通问而忽得信,回念风波激之时,喜极而继之以悲也;盖札中云:日日至午尚犹枵腹。呜呼!谁堪闻此?是日弟虽瓶罄竭、灯火萧条,犹得浊醪一杯、脱粟一饭,以侍老母。念吾昭法荒山壁立,不知如何度岁,真欲肠寸寸断!令嗣之殒,良朋伤痛。闻郑三山先生已徂谢,此在吾兄又大不堪事,如何,如何?

札中怪吾不赴约西来,理固当怪。然正不知弟脱奋身而前,兄于何处待弟?弟亦于何处寻兄?一番浪走何益?坐馆之人,尤不能不重惜也。今年弟馆地已易,到馆独迟。灯前几与瑞五同鼓棹,复为风雨阻;今又才坐,不便即出。弟今亦不敢与兄复约来期,恐进退之际转增吾兄意绪萦扰。故当突然来前,使吾兄陡然一喜耳。率尔写怀,不觉缕。

与徐俟斋书之二

许鲁斋云:“学者治生为急。”先儒以为此语病在“急”字。观此,则知治生亦非必害道,但不当著意耳。

画社之却,足见吾兄乐天顺运之学。然以弟观之,世路将来益复艰难,而年岁又必将有奇凶异灾。人生固有定分,又况吾辈而岂有营求分外者?但于义之所无伤、力之所当尽者,则亦不必过为溪刻自处。盖画社之举,亦友朋之所以交尽其谊,原非吾兄有意营求。事既出于同方合志之友,则亦吾兄义之可受。又况以画相酬,则又不徒受之,而亦有先儒治生之意焉。

大约有意营求固非道,过于溪刻亦非道。养其身以有用,则粥岂特为口腹之奉?吾兄必有以处此矣。率复,不尽委曲。

与顾省公

昨见足下与七襄对局围棋,胸次勃然,深以为非。所以不即讼言者,一则欲饰足下之体,一则恐损七襄之重。足下自揣时、位何如七襄,七襄年逾五十,学有所就,名有所立,即玩物适情,未足为过。足下学已博古淹今耶?名已荣身显亲耶?宣之于口,未必辨难风生;载之于文,未必吐纳英华;考之胸腹,未必如五都之市百物皆有。即疲精竭力、朝勤夕励,以从事于《诗》、《书》、六艺之中,尚忧不给,况乃从容闲旷、弹棋六博之为务耶?

读书不独可以益智,亦可以养望。足下曾见沉湎好学之为人所轻耶?曾见逸游败度之为人所重耶?今人购一金之货、百钱之物,必津津于铢两轻重之相较,重则欣然自以为得,轻则嗒焉若有所丧。何至立身修己之大,则宁舍其所重,而取其所轻?大愚者当不若是!

仆少时读书,寓目了然,至今犹记之。乃十馀年来,对卷辄如顿兵坚城,不能即下,及掩卷而便复茫然。何者?年益长而神智益短、物务益多,曾不若年少之神完而气清也。足下当此妙龄,资分甚敏,两尊人尚持家政,生产不撄其心,世故不淆其虑,不惟是沉潜笃学,求高翔于儒林圣域,令人痛惜。

仆见两尊人之爱恋足下过于两贤兄,此非两尊人钟情之偏,正以足下年当力强,孳孳学问,可以有所成就耳。两尊人之责望若此,而足下之职业若彼,曾是以为孝乎?

足下今年虽不坐吾函丈之前,居家固当有常课,可时来商榷。及昨见足下之举,然后知一年来绝不见来问字请业,固无足怪:盖足下之课在彼,而不在此也。既为象箸,必为玉杯。足下围棋之不已,又安知不簙流而忘反耶?甚为足下危之,勉思无忽!

与四弟

顷五弟来,知吾弟明日到馆之期已决。吾意中一则以喜,一则以戚。

所以喜者,今岁忧吾弟无所事事,乃有馆可坐,不惟拘束此身,又可得数挑馆谷,以为糊口助也。所以戚者,吾虽长于吾弟几二十年,然吾意中初不知年齿若是相悬,相怜相爱,但知古人所谓出则牵袂、入则联裾之乐,今赴乡馆,不免有分离之感。吾又病体,不能得吾弟时时来看,吾弟亦不能尝得吾消息。且吾弟此去,若能奋然振起,大改从前积习,则成家立业,亦由于此;若依旧两年光景,则将来败坏,不知所底,吾能恝然于此去乎?

今无他说,但愿吾弟体吾之意,自到馆后,尽心竭力教诸学生。第一要夜眠早起,第二要与酒无情,第三要功课及时。馆职既毕,然后以其馀功自作终身活计。或医或字,学习一业,务求其精,梦寐以之。一者有志者事竟成,二者皇天不负苦心人,将来决不但作村学究。即作村学究,家道决能稍裕。此则吾弟虽去,而吾之意可慰;不徒意慰,病亦霍然可去其半矣!

昨见吾弟计无所出,吾亦自愧恨贫乏,无以济吾弟之急。究竟弟兄虽好,能相资助,不过解一时之困苦。自去撑持,成得一业,此乃终身受用无尽者也。吾弟天性纯孝,不比他家不肖子弟,上无父母,下无兄长。只是因循废弛,以致如此受累,到今日吃苦已极,宜自猛悔。从此竖起脊梁,挣起精神,不惟家道有望,抑且人品益进。

言尽于此,一字一血!吾弟常常把此一看,便是常常对我。三月二日,用纯灯下书。

题胜公画马

先友二胜禅师,为诸生时尝画马;已而遭世故,游于空门,亦尝画;或进以昔人“眼光落地便入马胎”之说,师笑不答,益复画。我乃有以知其故矣!

马之良者,犹或感刍秣之饲、槽枥之安。当夫烟尘四起,奋不顾身,驰突险阻,以无负其主死生之托。而况有血气心知者,膺当世任,乃不能捐躯致命,以报效所尊;徒败乃事,而以窃豢养于畴昔。凡师一生所亲见,其为激怆何如也!此图不知作于何时,观其所向空阔,若可横行万里者,而垂首偃蹇,不敢向人长鸣,亦不受人羁绁,其所感抑又可知。大要师生平所画马,必非无所托而然也。

予尝谓支道林以方外士爱马,然不画马;赵孟善画马,而身为赵氏王孙受元室驱策,君子惜之。若师者,以林公之逃世,处孟所值之时,而又能游戏笔墨,且未知林公之爱亦有所寄托焉否也。

盛生玉臣得是图,甚爱重,盖欲知师之志者,来请题,为书以归之。

致叶廷玉

前者令叔垂顾,特以来岁吾弟师席相延,辞意恳恳勤勤,若必欲得仆承命而后愉快者;继以隆礼枉聘,使者又具道尊慈之意,一如令叔所语。仆闻命战越,罔知所出。窃念往岁忝据皋比于高斋者,已三年矣。碌碌素餐,丝毫莫效,至今尚有馀愧。此在尊慈、令叔即尤而憾之,宜未为过;而反追念畴昔,欲复相延。意者非以其功之足录,而谅其心之匪懈也。

抑仆自谢职以来,吾弟文日丽、才日高,今日求可为吾弟师者,盖不乏文章淹雅、经术湛深之宗匠。是之不求,而顾谬取于荒灭蒙昧之仆,意者以当今宗匠固闻望岿然,犹或文掩其行,而仆则正以朴陋而见其植本之若有一得也。使尊慈、令叔非有取于此,则又何惟仆之择?诚取于此,则望之愈殷,责之愈重,而仆之报称愈难。此仆之所以闻命战越,且逡巡却避,而不敢承也。诚恐碌碌素餐,复蹈故辙,则仆罪滋多而愧滋甚也。

今持三者以与吾弟约,要不过日用间履业行学之粗节,而其大端犹未暇及。一者,不可多言妄动;二者,不可撄心烦琐及无益应酬;三者,期限日课务须及格。

往见吾弟侍于长者,四座静谧,独哗然惟闻吾弟语,又率意举止,往来无顾。是岂《礼》所谓“不谓之进不敢进,不谓之退不敢退,不问不敢对者”?此多言妄动之不可也。

吾辈存心自有大者,何暇及于琐节?范文正公毁誉、欢戚、富贵、贫贱,尚不以动其心,他可知已。有益之应酬,应酬亦可为学;无益之应酬,遂不免“言不及义,好行小慧”,而废时失事又无论已。此撄心琐事及无益应酬之宜戒也。

古人昼夜朝夕,皆有所业;计功计过,必无憾而后即安。若一刻之课或愆,一日之功不毕,何以谓之无憾?在吾弟既虚度此一刻一日之光阴,在仆亦旷此一刻一日之职分。此课业不及格之不可也。

三者吾弟能一一如仆言确而行之,其于仆所指示,必身履而不徒口是,必心信而不徒貌从。如是,仆乃敢受任不辞。若吾弟于此自度力不能及,仆断不敢依违、苟徇,宁受今日违命之咎,不受将来负职之罪。何也?经师、人师,何患无人?仆即不从,必有克胜其任者,故其咎小。傥苟且奉命,将来欲尽职则有间关之患;不尽职则既负尊慈、令叔见托之重,又负不肖区区竭诚之念,并亦有负吾弟英年进德之资。

此时进退维谷,仆不知所以自处矣。是以披露腹心,惟待吾弟之裁示,而后敢从事焉。

赠张圣成序

张君永晖以写照擅绝吴中,与予交厚。其次子圣成尝过柏庐,而语余曰:

“今之画者多不传,何哉?不务循乎物理之当然也。写照之重乎其貌,如所谓传神阿堵、颊上添毫固矣。若夫容体之有动静、俯仰、向背、偏正,各殊其度;衣服之有表里、隐见、伸缩、疏密,各异其宜。即所服锦绮之花木鸟兽,是组织者,非真花木鸟兽。写真而不得其真,非肖物也;写非真而必似其真,亦非肖物也。乃至组织条缕、纵横一定,而四体之动则或纵者横而横者纵,此皆物有不齐而理有错见。惟务审乎其所当然,而见者同得其所欲然,则流之天下,垂诸来兹,无不欣喜赞叹,而其画传矣。”

予闻此语,深有感于学问之道。而圣成又曰:“要其所以不务循理者,衣食害之也。古人五日一水,十日一石,岂不受迫趣哉?乃无所撼于为,无所困于中,穷思夫水石之理,不真有得而不发之笔也。今人多为饥寒所逼,朝画一像而思以易粟,暮画一像而思以易衣。苟以涂不知者之耳目足矣,又安能疲精殚思于其中?故不胜循乎物理者,不尽其心之能事也;不尽其心之能事者,不胜其口体之累也。”

噫!圣成之言微矣。由前之言,可以悟圣人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惟尽乎理所当然,而为人伦之至也;由后之言,可以悟求尽乎物理者,亦第去其为心之害者而已。圣成之于画,虽本家法,而其天资敏颖有过人者。年甫弱冠,深造已如是。则由是而益精之,画之传也,不将与长康、道子并驱哉?

虽然,德上也,艺下也。即为长康、道子,亦艺焉耳。以圣成之敏颖,既知夫今之画者未尽夫画之道,则必知夫画未足尽其所得之道,而其所以传者将不独在画矣。

戴耘野先生六十寿序

士君子得遇其时,身登朝著,因以汲引贤豪,交赞休明,甚盛事也。即不幸而生不逢时,贤否易位,当日海内之士犹得往来于野,征于公府,游谈聚处于学校。虽激浊扬清,以言忤世,固其末流之弊;而一时相与之乐,无所回忌,奕祀而下,犹争羡之。若夫时移事变,士各有志,不能与物推迁,顾影自异,出门有碍,率皆名可得闻、身皆不可得见。生其际者,亦极悲矣!

今天下固非无得时居宠之士也,而若野若市,若耕若钓,若教授若屠酤、贩鬻,类多隐者。吴江戴耘野先生,其抗节尤高者也,三十年来不入州府,微独当世之人莫或窥其颜面,即我徒亦罕得见之。而壬子秋,扁舟载酒,过访于玉峰之阳、娄水之阴。杓石程子、重其袁子为之导,葵园呼子为之主。吾邑同志之士仰其风者,幸得亲见,相与赋诗投赠,以为胜事。

明年癸丑,程子、袁子又以先生六十告予;予以告吾邑之得见先生者,皆欣然谋将寿之。或曰先生之德盛而能下;或曰先生著书扶植伦常,以垂后世。或又曰昔者蔡邕多识汉家故实,而志节阙如;陶潜不忘晋室,而不闻纪载当时遗事:先生兼之。是皆可述而为文以寿也。

予以为:吾党今日宁于天地间而不悔者,亦时使然耳。百世之后,论定者自有其人,何事交相标榜?且身既隐,焉用文之?亦惟回首平生,萧条寂寞,今也彼既耄耋,此复耆艾,良可感也。同志者正当携壶命棹,如先生之昨岁,访先生于水云灏之乡,歌诗饮酒。以见虽处灭影绝迹之中,犹不废往来游处之欢;且以见倘获逢时,志在天下,其我黻子佩以从事当途者,倘所谓拔茅连茹,梧桐凤鸣之盛,亦固有不诬者乎。用使后世之士,得以想见吾党其风流固如是也。

徐瞻明表兄寿序

瞻明与家七襄后一岁而生,去年七襄七十,瞻明既为文以寿之矣;今年瞻明七十,七襄欲予为侑觞之言,亦瞻明意雅有然也。

夫予少于瞻明十二岁,则十二年以前瞻明所为交于七襄者,予不见其何若,然大抵文艺角逐,争长坛坫。时皆年少气扬,视科名青紫,直叩囊底智可得,以是结契良深。何者?瞻明迄今犹尝道其曩时制义风发闪电,为从祖文靖公所称赏,辄喜见乎色,津津不置;七襄虽登贤书,意常若未足暴其所学,况以诖误被废,悒郁失志,往往酒酣耳热,论文纵横耸听。则当年瞻明与七襄之交,亦概可见矣。

及予交于瞻明,则已遭世故,并弃儒冠。虽尝侍先节孝,以与瞻明有中表戚故,相见于文靖公馆舍,然时尚童子,弗之省也。自后先节孝与文靖公同时殉国,君之从叔俟斋亦埋迹土室,君遂结庐于一云深处,或服黄冠,或效缁流,罕入城府。予每访俟斋,俟斋即折简邀之,浮白分题,交相倾倒,语必达旦,留必信宿。以故予过一云时少,而访俟斋时多。

瞻明既以幽人自命,而七襄方以其文受知当世,当世亦争得以为荣。然瞻明来访予,必访七襄。盖七襄性高岸,褐衣蔬食自安,非直以被废故也;傲睨轩冕,不事请谒,自为诸生已然。吾邑固游宦之国,甲第朱门,云屯栉比,七襄未尝一轻往托足。苟列广坐,即默不发语;一二知己相对,则扬眉昂首,无所回忌,视贵要不啻若土芥。瞻明谓七襄即掇高科,亦必不谐于世而废。此语良然!然则瞻明之于七襄,白首如新,抑更有以也。

惜今年皆老,两君之所为可寿者,皆其所为可慨者。然瞻明之寿七襄者曰:“物必饱霜雪而后不凋,人必稔摧困而后难老。”则两君之所为可慨者,又皆其所为可寿者。瞻明之寿七襄,即七襄之寿瞻明。予固欲寿瞻明以文,盖不因乎两君之意。然不觉因七襄言而既叙予与瞻明情好,复叙瞻明、七襄平生之欢,而亦遂以为七襄寿焉。

金孝章先生诗序

士生衰挽,遭天下多故,隐见去就,志节于是而见。然其间复有幸、不幸。千载之下,俯仰古今,履运各殊,良可感也。周衰,仪封人、荷、接舆之徒,仲尼谓其“隐者”。夫固有济世之具而不用之谓隐,非无所挟持、后世所谓“纯盗虚声”者比,故叹从政之危殆、慰群贤之患丧,皆卓乎有深识远虑。其自居避世,正其忧世之心所迫。然长为周室之人,无悼瞻乌之止,抑犹幸焉。若夫道既不用,莫适与谋,而坐见夫废兴存亡之故,于是身非凫而难泛,心非席而难卷。于是古之贞臣志士,或绝西向之坐,或为生挽之章,或恸哭于西台,或佣伍于卖菜。彼皆有所不容己焉者。而其悲愤无聊,或以言见,或不以言见,均之为士不遇,斯何更不幸欤?

吴邑金孝章先生,今之靖节、皋羽也。然予闻其少壮善骑射,饶经济。当崇祯时,英主向明,群才并进。先生应乡闱试,梦与卜协兆,几遇矣。有慨于中,辄自裂卷而出,遂挂儒冠。自罹世故,天下之弃儒冠者多矣,而不能不叹先生之勇为得。其时壮决若斯,不将轹司空图、申屠蟠而上之,几与仪封、荷埒欤?以昔日奋厉有为之气而抑郁俯首,志固伤已。乃其后感时恨别,益不自胜,又晚而多难,虽其强自摧挫,以予所见,盖已神襟冲漠,兴会萧闲,且多结契于黄冠禅侣,时写怀于诗古文辞及夫书画临摹。要其不言而伤者,盖亦深矣。

故予尝谓仪封、荷,使其生也而为靖节、皋羽之世,则必不以身在风尘之表,一无所激怆于其中;使靖节、皋羽而生于仪封、荷之时,则投足幽遐,犹得以山川风物逍遥自遣,不至履运危蹙。若先生之不幸,即欲为仪封、荷而不可得也。

予后先生之年,在初交时为倍长。先生不以其末行后进,而录为同志,书问往还,殆无虚月者垂三十年。今先生诗文集中,与予所酬倡寄答,间有存者。先生之子上震、侃,业授诗于剞劂,而委予为序。其诗具有承传,非漫作者。然诗以先生重,先生不必有藉于诗。故余不复论,特以幸不幸慨先生之遇,以见毕生所为心,抑不独为先生道也。呜呼,其亦可感也已。

答李映碧书之二

伏承手谕,及所开文目,又另示大文一册,具荷老先生深信至意,不以用纯为无似,而有纤介之嫌也。即当于文目中谨照所示,凡有触冒忌讳者别为一帙。独手教中有所谓“应删”者,不知老先生直欲去邪?抑仍欲别存之也?又不知以为无系于重轻而欲去之邪?抑更有他意也?据用纯鄙怀,谓目中所开诸文,或指示以垂教,或寄托以言情,或刺讥而不伤于薄,或讽劝而悉归于中,或旁搜广引而足益乎闻见。虽老先生之高文典册,固已炳乎日月,不必藉是为传,而文章要期有用,苟有裨焉,无庸耐矣。

间有如万春妃、客舍子妇等传,或稍涉于绮艳,则老先生仍分外传,而《韩柳文》亦有《外集》、《别集》之例。诸凡偶然笔墨,非意所属者,悉依是类区而置之,何如?庐陵之文,正大高明,至于诗馀,则皆绵婉温丽,或不必有恐妨盛德之嫌也。

抑有请者:用纯夙荷老先生契爱独深,得藏老先生著述亦幸良多。凡《三垣谏疏》、《折狱新语》、《女世说》、《史论》、《澹宁斋集》、尺牍共若干卷,此外已刻、未刻者正多。其已刻者,固悉仰冀惠教;即未刻者,不审得邀副本见示否?就今所有者,《史论》外又有《续史论》之惠,则续者当亦不止此也。

先高伯祖恭靖公著述甚少,亦不见裒集成帙,用纯窃有志,然今益散失矣,恐未逮也。恭靖公之先公侍御府君,有《臆见杂录》数卷,皆纪本朝故事,亦无刻本。近从友人家借录将毕,当俟后便呈览。

盛逸斋六十寿序

商山之有四皓也,或曰餐芝之故,而不知其所以寿者非芝也;南阳菊潭之人之多寿也,或曰餐菊使然,而不知其所以寿者非菊也。大约处于穷山邃谷,与世味绝,与物情疏,深渺以藏形,泰定以养性,其多寿也固宜,而特其地适有芝、菊耳。若夫纷华靡丽之场,未尝不身亲之而仍多寿焉者,其人必迹纷华而心淡漠者也;亦有栖乎宽闲,游乎寂寞,物情世味似乎邈不相接,而仍未必多寿者,其人或迹淡漠而心纷华者也。予于逸斋而叹心、迹之一,其庶几乎。

当少壮时,今中翰珍示先生,早以文章经济为己任。逸斋以难弟而所趋不同,息意科名,若然自废者。然敦笃行谊,枕籍书史,闲以挥洒渲染自娱,而书画遂臻绝诣。其于高车驷马之往来,不乐也;其于珍馐服、美色新声、重堂广厦之游闲,未尝近也;至于薄俗、侧媚、偃蹇之态,与夫闪倏、、倾轧之所为,则未之或知也。匡居一室,消摇物表,虽穷山邃谷,无以加诸,则其为寿又何疑焉。今年丁巳,甲子一周,知逸斋者皆致其诗文以寿。而令子玉臣又从予游,故道逸斋所以寿者,在迹而尤在心如此然。

逸斋善画山水。昔宗少文以名山不能遍及,惟当卧游,乃悉图于室。我知逸斋神恬趋适之候对风烟胜景,濡墨含毫,一点染蓬莱、方丈,而恍与真人者相遇于其间。盖不啻挹浮丘之袖而拍洪涯之肩,则又岂如商山、菊潭之是居而已。而逸斋又好佛氏,比年尤笃,日诵所谓《华严经》数卷。华严之言,益闳远而无极,渺万物,陵天地,超古今,逸斋其深有得于此。正恐倾学士之笔精,殚词人之墨妙,不足以道其寿也。

《吴中往哲图》序

戊申之秋,吴门张君永晖橐其所图吴中往哲,以来昆山。予拜而观之,盖二百有馀人,德业文章,搜罗殆备。予退而叹曰:“永晖之为此,其有功于世良不浅也。”盖图与史古人所并重,而为功亦无异。

作史者尚论古人于千百载之远,而其人之言语、事实、性情与夫不可名言之隐,一一辨之于心,著之于文。而记载之下,即如亲接其人焉。而又使天下后世之读之者,见其所记载,亦如亲接其人之言语、事实、性情与夫不可名言之隐。图画者追溯古人于千百载之远,而其人之言语、事实、性情与夫不可名言之隐,一一会之于心,形之于貌。而临摹之下,亦如亲接其人焉。而又使天下后世之观之者,见其所临摹,亦如亲接其人之言语、事实、性情与夫不可名言之隐。凡皆所以使天下后世有所感动兴起、鼓舞效法,而生于千百载以下一如千百载以上之人,无令论世者有古今不相及之叹也。

今永晖不能为史而为图,而图与史固无异,故曰永晖之有功于世不浅也。然史有褒贬予夺,善者载焉,不善者亦载焉;善者以劝,不善者以惩。图止录其善者,而不善不与焉;则有劝而无惩,夫亦善善长而恶恶短也。而善者在是,即不善者反是矣。抑史家于善、不善,当权衡其几微之际、疑似之间。自非作者至公无私,则或出于罔察,或由于有为,往往是非瞀乱,使前人抱恨抚惭于千古。永晖有劝无惩,其亦可无憾于此乎。而吾知永晖犹有慎焉者,则在乎可貌不必貌之间也。予既以是语告永晖,越十年永晖来请序,而复有感于斯焉。

窃谓古人诚有厚助于今人,今人正不必专藉乎古人。盖昔者禹、汤之为禹、汤,非尧、舜使之也;以禹、汤自为禹、汤,而得绍尧、舜之传。文、武、周、孔之为文、武、周、孔,又非禹、汤使之也;以文、武、周、孔自为文、武、周、孔,而得接尧、舜、禹、汤之统。然则斯图具在,观者诚不能无感发鼓舞。然人之生也,厥有恒性,夫固有今人之自为今人,而仍无愧于古人;抑亦有今人之自为古人,而足以兴起乎后人者。正不必谓吾之所以为吾,仅赖此焉而已,则又在乎观是图者自得之。而是图特吴中三百年之往哲也,永晖又绘历代帝王名臣,其用意益远。观其图者,亦当知吾自为吾,以与古人相颉颃也。而千古之读史者,又不当若是乎哉?

与陶康令

驾行后,深以道途跋涉为念。接四月二十日手札,不胜欣慰。伏暑署中,想极清适。孔林已得谒未?惟望召南旋,示我吟咏纪载,恍若其游耳。

两拜手书,知学亭先生过垂眷注,荐扬当道,已列名于启事,以应朝廷访求之令。斯言也,不敢信,又不敢疑。不审学亭先生之于弟,荣之邪,抑辱之邪?爱之邪,抑恶之邪?

如恶而辱之也,则弟以疏懒之性,安分之心,简略失礼于长者则有之;若狂妄获罪,生平所无,且盛典令名又岂所以辱人恶人者?则虽下愚极暗,亦万无谓此为辱恶之理。顾以为爱而荣之也,则如此晦盲否塞之人,以之应选,是“负且乘”也,是辱位而速谤也。宠之以非分,不可谓荣;强其所不堪,不可谓爱。

况学亭先生之所以爱我、荣我者,固有矣:教之以固守其穷,教之以仰承先志,教之以知其所不足而笃学好修,是诚爱之荣之耳。必是之为爱且荣,无论非长者所以相待用纯,亦失所以自处。

弟向患咯血,时时辄发。别后缘坟墓事,郁闷于中,复苦此证正未痊除。自闻信来,昼夜傍徨、坐卧俱废者累日,将来必益加剧。此生未保若何,又安能以残躯勉应大典?情知自后官长之迫促、胥吏之需索,是愈增之疾也,然亦已矣。夫声闻过情,君子所耻;人各有心,不容自违:终以是为无负学亭先生故人子弟之爱而已。

万望吾兄多为道谢,临启无任悚仄。

作札毕,意更有歉焉:学亭先生之荐,不知在吾兄到署之后,抑在到前?如在后,则鼎言何不一为相阻?是则不能无怅于心知也!

《养蒙要箴》跋

仕者但知有利禄,而天下无治功;教者但知有修脯,而天下无学术。无治功,则其所挟以受禄者,谄谀承迎于长上而已矣;无学术,则其所效以邀修脯者,依阿宽纵于主人学徒而已矣。而君之论功授禄者,亦但多悦其承迎,而忘禄之所以授,治功之若何不问也;主人之行束修以求诲者,亦多溺于依阿,而忘束修之所以馈,学业之若何并不较也。遂使主上意中以为彼特有求于吾也,而主益尊而臣益卑;主人意中以为非我子且失其所也,而主人益重而先生益轻。噫,彼为治功而仕者,其肯若是乎?君上苟或忽之,则挂冠而去耳;彼为学术而为师者,其肯若是乎?主人苟不以礼,则拂衣而行耳。“志士不忘在沟壑”,天下未必无其人也。

然仕者之无治功,由于教者之无学术。故为师者,尤不可不自重;而为主人者,尤不可不重先生。端本于此,将来子弟自孝弟于家,以至于为贤士、为名臣,皆主人敬先生而子弟益严先生之教;即家之内外上下,亦皆知敬先生。则先生之教且行于家之内外上下,又岂区区馆谷之所能为报也。邑翼张先生,辑《学仕要箴》,而特设《养蒙》一条,其亦有识也夫!

若夫主人不能厚礼先生,而又求多先生于馆课,乃至讥谇而之,此不敬之尤者!以至子弟年齿之大小而为先生之大小、谓句读之师不得与成文等,此又世俗之见,皆不复具论。

叶敷文《半樗草》序

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而以为易地皆然。由后世视之,非仅同道,而直同功,正不必易地以观也。

盖禹、稷之所以为功于天下者,救饥拯溺。后世士风之坏,不啻饥、溺矣。饕餮于富贵而不顾万一之礼义者,滔滔日下。由其无志节,因以无学问;由其无学问,因以无世道。后世之人,徒咨嗟叹悼于民生之饥、溺,而不知皆世道为之。然则有能明出处之节,砥不字之贞,以维挽乎颓风者,功岂在救饥拯溺下哉?

半樗先生笃于好义,泽被州里。或意其志在大用,行登要津,且以门地、才力,何求不济?顾乃退守诸生,不应省试;近者膺辟举之命,复引疾坚辞。适省兄在山左,坠驴伤臂,益以掉头而归。著为诗篇,皆其志操所托,若无意于斯世者。噫,此先生所以有意于斯世与?

古之人,有盲其目而自谓不盲于心,切切焉求附于贵人之门者,其恬、兢何如而要?所谓为功于世者,又安在也?读先生之诗,可以慨然兴矣。

《雍里世德录》序

尝窃怪今人于子孙则望其贤而求之也厚,于己身则初无责望其贤之意。而不思祖宗所以望我者,犹夫吾之所以望子孙也,奈何慢于祖宗而勤于子孙?夫苟祖宗望我之慢置,又安得子孙从我之望之恭谨?而况乎不从祖宗之望,则所望于子孙者必有不当其道、不由其诚者矣,此祖训之所以不可斯须忘也。

吾友伊仲顾先生,文康公六世孙也。公之先公曰桂轩公,厚德著闻。先生虑文康公之名位勋猷显于朝廷,而其所为教家者或隐,其本于先公之贻谋者尤弗彰。于是自桂轩公《永思录》,至文康公图画诗如干篇,汇为《雍里世德录》,又约举文康公遗训跋于后。凡所以惇孝友之义,扩仁爱之途,尽穷达之分,永福命之源者,靡弗该,而又附载南岩公《申明祖训》千馀条。南岩公者,以孝廉仕至南昌府通判,桂轩公之孙、文康公之犹子也。其谓“申明”祖训,则犹夫桂轩公谆恳告诫,而亦推广文康公遗意也。为南岩公子孙者,固当恪恭遵守;为桂轩公、文康公子孙者,又岂容有二视?诵古人之诗,读古人之书,尚且爱慕之、效法之,而况均为祖训哉?

先生之裒辑是录也,上则凛承先烈,下则垂裕后裔。生虽不遇于世,要其禔躬植德,大概可见。

人皆羡吾邑科第之盛、子姓之蕃,顾氏为最,抑知固有所由来?然是二者,犹有其时,又有其数。若夫世德相承,则非时、数之所能限。故余于顾氏,尤羡其忠贞义烈者之后先显融,几于史不胜书,非祖德滋培之厚而能然与?

是录之曰“雍里”者,先世所居之里名也;曰“世德”者,以见上不惟自桂轩、文康公始,下将以贻世世子孙而不竟厥止也。豫章罗氏有云:“祖宗成法不可废,德泽不可恃。废成法则变乱之事起,恃德泽则骄佚之心生。”顾氏后贤,其尚有感于斯言,斯无忘先生是录之意。

在昔吾邑,有斯文雅社,用纯六世祖曰南公,与桂轩公觞咏周旋;而桂轩公之孙桴斋侍御,又与先恭靖同举弘治丙辰进士。辱在奕世通好,故不觉其辞之僭云。

苍雨《和陶集陶诗》序

古人之诗,传于后世者不可胜数,然而和之者寡。惟陶靖节诗,后世往往和之。予以为陶诗之和,未易言也:非一切邪正、廉顽、污洁之辨,毫发无所淆于其心者,不能和;而亦非一切邪正、廉顽、污洁之辨,毫发无所胶于其心者,亦不能和也。盖必其心无所淆,故发于诗者足以鼓翼天下之志气,使颓敝者不容自已于矜奋;必其心无所胶,故发于诗者又足以和平天下之志气,使矜奋者初无荦确自喜之意,而与居者亦初不见其溪刻难近之概:是故未易言和也。

和之者固有其襟情,又有其境会。不自善用其才,而或文章刺讥,获戾当世,乃希踪古人冥冥遐举而陶诗之和,恐其襟情不符也;又或大义不审,身际白日之照临,心系长夜之冥茫,窃不胜其悲离念旧而托于陶诗之和,恐其境会不符也。是二者,古人皆有之,诗虽工,而岂得谓之和陶哉!

家苍雨少蒙多难,从其先公播荡于灾荒瘴海,踔于溪蛮峒獠,人世险患,靡所不履。此其得于千摧百折者,固已有莫之缁磷者矣,是故不推迁于世,亦不凝滞于物。既故里之返辙,复顺运于萍踪,非无所之而不可,盖亦择地而后蹈也。

近者客游州,鲜所托兴,于其暇时,得《和陶集陶诗》成帙。一一写其往昔之遇、今兹之感,远惠寄予请序。予读之,不逮终卷而叹曰:“是真能和陶者也!”苍雨即不和陶,而其境会、其襟情固无一而非陶也,况其风流文采又不让于陶乎?彼和陶者,皆以诗和陶,苍雨则以陶和陶。今而后有和陶之人也夫?今而后有和陶之诗也夫?

《金薤集》序

士君子生同时而不同遇,则升沉荣落迥不相谋,虽穷愁发愤,而世终莫之知。若夫不同时而同遇,则即旷代绵邈,而诵诗读书之下,其忧谗惧祸、含讽托喻、不能自明之隐,恒如亲见而倾倒之。王、李诸公之不读大历以后诗也,不同时而不同遇也;今鲁一郑子于晚唐诸家,章品句第,参以笺解而有是选也,不同时而顾同其遇也。

盖唐自文宗甘露之变,日饮醇酒,至自谓受制家奴,不如赧献。朝纲之紊,国祚之衰,日以浸甚,而迄于亡。士不幸生于其间,类皆傺连蹇,且或托身失所。故其为诗和平之思寡,而多愁疾激楚之音。顾其人大约文章自喜,以才华声焰凌厉当世,不尽笃于志行。况夫郑子端真醇雅,不愧介庵先生家风,其至性独行有过人者。而生不逢辰,宜其与古者忧时悯乱之言,不必求志行之合而但惜其所遇,不觉相入以深也。

讷夫盛子、西池杨子,皆文章、行义甚高,不遇于时,而于是选并有笺疏序述之附。后之读是选者,岂惟惜昔人之遇,其于三子必自有致惜焉。而三子平生所论著尚多,藏于箧衍。发而读之者,因文章以想其行义,相与咨嗟太息,尤不啻如三子之于晚唐诸家也已。

祭丘近夫表兄文

庚申六月七日,予表兄近夫丘子自京师归,卒于河间府故城县。越四十日丧至,用纯凭哭而吊之。曰:

呜呼!予之于兄,非表兄弟也,而直兄弟也。予少兄六岁,当兄数岁时,先王母尚无恙,兄随吾姑归宁而来。两小儿依依先王母侧,推梨让枣,不知其为表兄弟也。兄幼即头角崭异,十四五岁已能诗文,有名家风。先君抚之,不啻若子。见予不自奋学,辄援兄以鞭励。予亦雅知慕效,情好益笃,弥不知为表兄弟也。

迄乙酉夏五,予与兄同侍先君。黄昏灯火,杯酒相衔。先君从容问志曰:“尔兄弟其将来仍为诸生乎?抑不复进取乎?”兄应曰:“愿进取!”先君笑谓:“何汲汲与?”自是一出一处,殊趋异轨。兄之彳亍风尘,数奇不遇,而老于考较之场者,予不得而同;予之潜踪息影,甘自废败,埒于枯木朽株者,兄亦不得而同。

然兄在当年虽仓卒应对,似非先君子之志,而尔时吾姑与开远先生俱未老,家又多难,冀得通显当世,藉禄秩以侍养持户,固子道之宜然。若予,则先君既捐躯于前,予即不能踵死于后,而顾隐忍就功名以辱先烈,天下其谁许者?以兄而为予则已固,以予而为兄则已乖,正不得胶于同揆。而先君之微哂而不以为怫者,或亦有见乎此。

然予与兄虽行止各有其故,而里居相迩、遭逢相似,岁时伏腊未尝不俱,往来庆吊未尝不共。诗文相与赏析,道义相与切,初未尝或匿情不告、惜己不顾,则仍不知其为表兄弟也。

洎兄于两大人之没,则决弃儒冠,无意荣名。《春秋》、《孝经》兄皆有所赞述,次第成书。予方意得与兄优游岁月、交相辅勉,探性命于深蕴,辨人鬼于几微,以老馀年,以终兄弟之乐。然兄自经两大人之丧,则已然病矣!戊午之秋,受故知之托其孤子,不忍惮劳,力疾上京师;又适膺巨公之荐、当宁之知,遂拜恩命授中翰,而兄之疾已益笃。决策而归,不克抵家而中道就瞑。呜呼!兄之所赋予于天者,仍有一官之宠,则何不于两亲未没,俾得以效捧檄之喜;即不克逮,荣仅其身,亦何不少假岁年,使或益伸所未伸者?

呜呼!前者送兄于河干,谓舍南方卑湿,就北地爽燥,未必不疗脾疾。孰意言之不验,转成永诀。共探性命、辨理道,既终吾之生不有其日;而回想岁时与偕,出入与并,平生历历如大梦,不可复续,不亦悲与?

兄之北游也,予以向自引分,不敢具书通京都贵显,亦片纸不问讯兄者几二载。兄不尤其废礼,而频贻手札,兼以诗章,有“已悟鸢鱼”之语;犹谆谆以书敕吾犹子屏浮华、崇实学,若以师承即在家庭者。

呜呼!兄之于我若是勤恳,而予于兄则已幽显路隔,伸款末由,即辱兄之过为褒许;以颓废之材,又安知能自镞砺虽老不衰,以无负兄与否?此予死生之义知之已明,而独于兄之死别,则不自禁其心之伤而哭之切也。呜呼哀哉!

与叶渊发孝廉

前在景初先生丧所,仓卒未及细谈。是午别后,偶出西关道,经族逆朱佳门首,见有官示高粘,即而读之,则“翰林院叶,照得家人朱佳”云云也。夫翰林院,则尊府之官衔;家人朱佳,则确有投身之契。

去年夏间,曾以此事托令叔奉闻,窃为此逆不肖甘为奴隶,尊府匆匆收纳,何暇详其家世?此固不敢相咎。但求检还身契,则一了百了。而手札复令叔云:“朱品佳投靠之说,实未曾有。侄从不妄收家人,况朱氏之族乎?”老兄肝胆意气,群伦宗仰,又尊公表叔公廉重望,庭训祗承,岂有如此名义所在而相欺者?煌煌明训,奉之若符契,尊之若圭瑞。

尔时随有见语者云:“实有身契,止缘投身礼物尚亏,若还契则无凭取索,故不还耳。”而此逆亦云某月某日迫写身契是确,转以寒宗不能索出,大肆揶揄。然弟辈总不为其所动,则以君子行事光明磊落,决无面是背非之理,岂有舍吾辈九鼎之言不重,而重无稽之口?今其“翰林叶衙家人朱佳”,笔大示,胡为乎来哉?不可解也。欲疑不出自尊府,则谁敢溷冒?欲疑果出自尊府,则欺负已甚!

此逆蒙面丧心,得为宦家之奴,彰明较著粘示通衢,或者以是为荣,亦未可知。顾此逆毕竟朱氏之族,其高祖则刑部公也;推而上之,则即邑志所载泽民先生、季宁先生之裔孙也。尊府然以为家人,是辱衰宗也,是辱先灵也!孰无祖宗?孰无子孙?亦孰无废兴?转眼一观,可以胆悸!

且寒家痛心疾首于此逆,匪朝伊夕,彼亦相视如仇雠。乃尊府卵而翼之,彼得摇唇鼓舌,益无忌惮。是助凶逆之焰,而与弟辈为敌也。即以他姓不顾礼义为之,谅以公正如吾兄,辱在亲戚交游如吾兄,必为之义愤发指,鸣鼓以攻,而敢谓即出自老兄为之乎?所以反复思之,不可解也。

自有此示,而向之来相告语者及此逆所以揶揄者,俱有征矣,令弟辈又何以为解?然而终有疑焉,窃意老兄必无是事,其间自有影射而旁出,诚如令叔前所云者;而投身之契则其必有也,断断无疑。

伏望曲加体访,大震霆威,追出身契而掷还之,真所谓一了百了也,更何他说?衰族不胜大幸,先灵不胜大幸,亦彼此子孙世世无穷之幸!临启无任激切,恳祷之至!

徐季重先生七十寿序

心安可无也?不先立其大者,则小者皆可得而夺也;心又安可有也?有所喜怒、好恶,斯不得其正矣!是故圣人之言“心”也,曰:“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又曰:“天下何思何虑,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盖心之为物,廓然在中,涵天下之至有,居天下之至无,其体则“圆而神”,其用则“方以智”,极事物之可喜、可怒、可爱、可恶,莫非心之所应。要一因乎其理之自然,而心初无与焉。

故圣人之心,无意、无必、无固、无我,而其作《春秋》也,曰:“谁毁谁誉”,“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毁、誉斯有心,而非直道矣;直道之在天下,无古今,无圣愚。人徒见隆古之民,比户可封,以为人心远胜于今,而不知所以比户可封者,“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也;徒见后世之民智故多端,伪乱滋起,以为人心远不古若,而不知智巧伪乱之中,其所为“不识不知”者固在也。不识不知以顺帝之则,是所谓“直道而行”也。葵丘、首止之善,夫人而见其为善,未尝以圣人所予而故夺之;赵盾、许止之恶,夫人而见其为恶,未尝以圣人所诛而故赏之。然则圣人与斯民,亦同归无心而已矣。

是说也,予以之寿愚谷先生。先生自壮岁罹世故,绝意荣名,穷年著书,举有明一代名臣,纲纪其言行而编录之,虽不以作史自任,实为作史者草创。一人进退,一事取舍,皆由朝搜夕讨,以成此书。然而先生却寿之诗曰:“高谈性命犹多事,矢志编摩亦近名。最是无心堪入道,何妨倚杖独闲行?”斯可以知先生之人矣!斯可以读先生之书矣!

无心者,无偏无党之谓也;有心者,作好作恶之谓也。千古作史者,类皆任好恶之私,无所权衡,不以己之褒贬从天下之人物,而以天下之人物供己之褒贬。故《春秋》为传心要典,而自是以下无信史。若夫有明之史之难作,尤在门户之偏党。非君子、小人各从其类之为门户也。附善类者,虽其人倾危邪佞,而皆然以君子自许;不附善类者,虽其人孤耿恬慎,而辄嚣然绝之为小人:此所以淄渑混淆、黑白舛互。而门户之弊,至于人心、学术、吏道、治功一切不问,而三百年之神器亦随以丧!

先生闲尝与友朋慷慨论说,推几,盖不胜其叹恨。故著之于书,尽去由来之成见故说,而得《春秋》微旨,一裁以义理之公,是者是之,非者非之,而初无心于其际。先生之书,于是乎寿诸百世;先生之人,亦于是乎寿诸百世矣。

庚申三月某日,为先生七十诞辰,虽辞觞祝,而与先生为金石之交者不可无文以寿,因道先生之自寿者若此。若夫由无心之说而谓先生能逍遥旷达、颐其养性,则近于漆园《御寇》之学,非所以道先生也。

广信郡丞胡公传

范晔之传《后汉·儒林》曰:光武中年以后,专事经学,自是其风世笃,耆名高义开门授徒者,递相传祖,莫肯讹杂。其迂滞若是,然所谈者仁义,所传者圣法,故人识君臣父子之纲,家知违邪归正之路。是言也,岂不以东汉蹈道守死不屈之士多,皆由崇尚典文经学之训明欤?晔乌知节义,顾其言亦良有足信者。

用纯甫龆龀,早知吾邑秋卿胡先生,其学纲纪古训,其文发明理趣;其教授弟子,必先行义而后辞章:故驰骋于当时艺林文社。所与同研席者,后来皆科名焯烁,蔚为巨公;而如尚书顾公锡畴、中丞忠襄蔡公、钱塘令顾公咸建,非独文章,尤以忠烈著闻。所尝侍函丈、奉提诲者,率能文,为时佳士。

先生每论说书义,诸弟子圜坐前后。先生条理精熟,音声朗彻。苟遇忠孝大节、奸谀害正,则更掀髯抵掌、瞋目切齿,甚且笑涕交发,若将一则愿从其后、一则誓不同生者。以故诸弟子耸神倾听,洞贯心腑,虽久而无倦色。一时皋比之席,罕与比肩。

先生所得于学如是,而惜乎同游、后进相继掇高第,独先生垂老仅博一明经。此他人所咨嗟以为数奇者,先生顾自喜;旋谒选为府,朱袍皂帽,益自喜,谓:“士之显生平、树伟节者,不在势之崇卑、任之大小,亦顾所挟持如何耳。使以高卑、大小为念,非学也!”而值世难填委,运会穷尽,卒死于官,讵非沉潜圣训、笃信不渝者有素哉!

先生姓胡氏,讳甲桂,字秋卿,别号石远,昆山人。父讳某,博雅有声,赠如子官。先生坦易,不龊龊小节,而尚大义,其天性也。又好学善文,少受知于邑令樊公玉衡,为诸生,名益起,同学皆推领袖,试辄居首。而尤受知于直指祁公彪佳,有“吴中第一流”之目。顾独不利闱试,年五十馀始以《易》副己卯乡榜,贡入太学。同考武进令马公嘉植,以既得先生而复失,深叹惋。

时太安人春秋七十有九,先生志在禄养,亦自以年已老,无复俯首踏棘围意,遂入都,馆阁名卿交重之。朝廷方破格用人,超受江西南昌府通判。南昌事繁赋重,先生力持大体,洁己爱民。时民力困于悍弁,势若水火。先生职在督漕,一以威信开谕,军民帖然。每课士,与论文,兼策勉道义,人皆悦服。又摄军、刑二务,摄南昌守,摄瑞州守,摄新建、丰城县令,并有惠政。

其摄南昌守,方闯、献二贼攻陷汉南诸郡,浮尸蔽江,袁、吉又接踵破没,人情震恐。先生调兵措食,捍御有方,南昌获全。其摄丰城令,修治堤,以御章、贡诸水。向为官吏侵耗,金钱所费无算,工卒不成。先生不私一钱,费省堤固,民以宁居。官兵过县,索犒势汹涌。士民呼声动地,曰:“胡公廉吏,安所得犒资?”兵乃戢。在江西不二载而治行为最,宪台交章奏荐。漕抚史公可法谓公“以陆水断之才而诚心任事”,可谓知先生者矣。所至谢绝苞苴,或劝为后计,笑谢曰:“吾以清白贻子孙,顾不多邪?”同官见其葵藿自给,分俸遗之。蹙额而却曰:“此正臣子食不下咽时也!”

甲申三月,闯陷北都,烈皇崩,先生号恸几绝。留都新主立,升湖广永州府同知;寇阻,改广信,乙酉冬十月受任。有告以钱塘令顾公之死,叹曰:“汉石先吾授命,我若怕死,复何面目见地下?”甫三月,即闻清兵将至。时所在陷败,拥重兵者又望风奔溃。先生见势无可为,乃遣妻子入山,而死守危城。及事益急,又闻昆山兵祸甚。因出乞饷,一视其家。指四岁孤溶时,以告徐翁寅曰:“我死分也,顾故乡被难,子在故乡者必不保。先人其可乏祀?止此遗种,敢以累翁。”翁,溶时外王父也。因口占绝命词八章授翁,有云:“国恩谁不戴,亲发岂堪亏?”意气慷慨,遂回广信。丙戌四月二十四日,康游击兵至城陷,先生死之。

国家设乡、会两榜,以收天下之才。其在祖宗朝无论已,自四方多垒以来,捐躯报国者,固已炳麟当世;而其稽颡求生、抱头远窜者,亦未尝无也。先生以老儒绩学,曾不得与于两榜之末,而功著乡国。为士则裁成后学,居官则尽瘁匪躬,临难则视死如归,其可谓不负所学也矣!

生平孝友备至。在南昌,太安人婴废疾,不克迎养,候起居者不绝于道。方倥偬时,恒以本求禄养,岂料永远为憾。季弟至,倾俸以赠,曰:“吾止一弟,奈何不厚之!”所著甚多,大都忧国思亲,以抒所学。今存者《远斋诗》数卷,杂著、谳词数册而已。

子泓时,与用纯同为博士弟子,死难昆山,果如先生所料;溶时为用纯族婿,与子钦并补诸生,擅文誉。溶时行谊不让古人,请传于用纯者已二十年。今诗文固多作者,然不敢负夙诺,因率所闻见以为传。

《外史摘奇》序

事非其常则奇。奇也者,君子之所弗取也。天地以常而定位,四时以常而代序,山川品物以常而顺成达化。一用奇焉,而虑夫斯世斯人将不得立乎其间。故奇也者,君子之所弗取也。

然君子能不以其身树奇于俗,而不能不与当世纷纭之奇故相遭而相处,则以气会之推迁,人心物状之流易,有时变常越故,而出于耳所不闻、目所不睹、理所不有、意所不及之奇也夫。是所谓奇者,天为之与?抑非天为之与?使天为之,则无乃“扰天纪”者,即自天启其端;非天为之,则夫履道不回,以匡率流俗者,孰逾君子。何以势当波荡,虽君子枝拄,而卒莫如何。

古之人有处之者,屈原是已。原,古之守常者也,失志无聊,尝作《天问》,所举则皆神灵鬼物、琦玮、悸心耳之事。岂非其所遇者无复世道之常,人则蝇营狗苟,物则山奔水立,有所不信于天,叩而问之,若冀天之慰答我者,而又一一托诸古昔,以庶几言者之无罪欤?呜呼!千古之遇,不必不奇;千古之天,卒不可问!君子不幸生于其时,良足悲耳!

昭阳李先生,侨居吾里,用纯得常侍。先生披奇书,溯奇人,论奇事,写奇怀,未尝不咨嗟感怆。已而又以所著曰《外史摘奇》者,授用纯为序,盖奇之薮也。夫先生岂嗜奇者流哉?当先生补衮掖垣,平刑廷尉,所建皆朝廷之伟议,所施皆当世之鸿业,勋名烂然,光耀曩昔。即退而论列史传,表章徽懿,亦何者非扶名教、正物则,以千古之常经,励世而摩钝。而故为是襞积捃拾之学,似与世之贪多务得者竞尺寸之长,何欤?

盖悲夫事故何常,天道甚远,屈子之俳侧愤懑、悲歌慷慨,亦徒为尔尔。以是罗故闻,不得举而问之于天,特以见夫事之变者何所不有,外史如此,载于史者又何限。其尽天下之奇,而总为君子见闻之所常,庶得以广其志、齐其遇焉。呜呼,益用可感也已。

试后示诸生

诸生近者往就科试,孰不怀一优等之念?只为有了此念,便不免为得失所累,得者未必扬扬自喜,失者不无怏怏觖望。孰知乖合亨屯,总无关系。无论此区区名第,总到鼎甲台司,是自己安身立命处否?若论考试,他何可恃?所恃者文艺。然文艺与时数参半,则文艺并不足恃。若讲到安身立命,则又文艺、时数总无可恃,所恃者植品制行而已。

诚能植品制行,便到处有事业成就,鼎甲台司不足为我重,而我为鼎甲台司重;布衣韦带不足为我轻,而我转为布衣韦带重。苟不能植品制行,便到处无一可观,鼎甲台司不足为我累,而我为鼎甲台司累;布衣韦带不足为我辱,而我乃为布衣韦带辱。

所以,做了秀才便不得不与考试;既与考试,便不得不工文艺。但工文艺,吾事已毕,其他悉听之天。中举人、进士也得,不中举人、进士也得。能中之才,不可不办;要中之想,不可或存。只为所以取重于乡党朝廷者,亦不在举人、进士,只如做秀才。科、岁考试,也有镇常得遇的,也有文虽工而镇常不遇的:此处正须看破。

有了贵,便有贱,有了穷,便有达。彼适当其贵者、达者,此适当其穷者、贱者,总属本分。失学行而得科名,犹无所以自处;失科名而并失学行,更将何以自立?故愚紧切为诸生告曰:中的本领要做,不中的本领更要做;做得不中的本领,才做得中的事业!

与吕德焕

尚未三伏,而炎热过于伏暑,计文候与贤郎辈俱清安到山。即闻今秋雍中下闱稍费委曲,未审何日起程,念念。

做学问者,未有不于言动性情上加功;而验人学问得力与否者,亦未有不于言动性情上著眼。仆以是观诸同学,殊不满意,盖当以学问见己之过,不当以学问见人之过。即见人之过而贵乎隐藏之,化导之;不当见人之过而惟有介于中怀,非诸口语也。不但见人之过即不见己之过,亦且因人之过而更成己之过,此绝非学问人事。

吾弟暗然克治,沈毅足多,特不能无勉强之意。然学问未有不自勉强为之者,但须硬著筋骨,如撑上水船,不容退步耳。不然,便恐于勉强中渗漏处多而切实处少也。同学间犯前病者有之。

计同学不过五六人,不能同心一德,打并精神做向上工夫,乃物我见重若此,何异六七岁小儿,才到书馆,便与同学生交诃共谇,仆所为不宁于寤寐也。望吾弟以为鉴,而并相与有成。因便勒寄。

与唐履吉

昨吾弟持诗见过,喜极!正欲一倾胸臆,而值催科之事,意绪不能不为之扰。有怀莫吐,殊怅。昨所见吴兄诗固佳,他作皆妙,不独此也。此兄全学李太白。太白本不易学,然以其才高,往往有神似者。即如昨诗“恍若辞春风,坐我以寒冰”之句,绝俊妙,确是从李诗中得来。

不肖之意,亦欲吾弟从此入门。何者?天才焕发,莫若太白。不肖观吾弟才甚优裕,特未有以达之耳。昨细叩吾弟所观何家之诗,逡巡不应者再。谦耶?抑实未有所专学耶?然昨见吾弟诸什,不肖亦微疑吾弟有未规摹于古人者。顾独信吾弟之才,以为必有风发泉涌、日华云烂莫可掩过者在,故宜以太白诗导而达之也。

古人推崇少陵,几为诗家孔、孟。学诗而不以少陵为归,亦犹学道而不以孔、孟为归,终为小成散圣。愚独不喜劝人学少陵:学少陵而不得,将流为村学究,黄齑冷饭、饥嗔饱喜之作,最不可也夫。此岂少陵之故?少陵固是登峰造极,亦学者之故耳。惟学者之故,故须量力度分而学之。则愚以为吾弟之所学,宜莫太白若也。然学太白,亦恐有病,盖忧其结束不严。太白乃天然佳丽,岂有天孙贵格、姑射仙姿而病于结束少者?则正以今人之才之美,未必能如太白之才之绝也。

不肖于唐人,自李、杜而下,独取王右丞,次则孟襄阳。中、晚如许丁卯、韩致尧、韦端己辈,虽皆绝工,然靡靡不足学。温、李、元、白,又是一格。愚独谓明朝人诗确有胜于唐人者,不独在宋、元之上。明朝诗不肖未得多读,然所见而服膺者,则得二人:高太史、何大复,何又贤于高。高、何固难与李、杜齐肩,然唐人中求如两公工力完美者,正绝少也。

不肖略道大概如此,盖入门可得而言,要归则未敢漫以相期。明朝既有胜于唐人者,安知后来不又有胜于明人耶?但诗之大旨,所谓“温柔敦厚”、“发乎情,止乎礼义”者,则《三百篇》之所以为经,虽途歌巷唱,亦必有合乎此,不可不知也。他如屈、宋之高文,汉、魏之逸响,此皆水木本源。本源既得,而后及于枝叶波流,始可历观唐、宋以来诸家之诗,以博吾学。

夫学者以立身励行为本,文其馀也。然《诗》、《书》、六艺,圣门之所不废。因吾弟之有其才,故为道其所以为学如此。《答吴兄》诗昨已成,录往一笑。如有所见,不妨起予。偶有四题并录往,暇间为赋就示我,望望。

与顾德芳

仆与吾弟本属世讲,又加以一日之长,情分敦好,亦固其所。而吾弟复至性过人,尽忠且敬,窃尝谓及门中殆罕其匹。方期文行之淬、朝夕之熏陶,仆所以效诚于吾弟者正非一日。而以嘉礼迫迩,匆遽就道,两地迢遥,有怀莫吐,其何能无耿切于中耶?

所望吾弟刻意精进,无少懈旷:第一专收放心,第二深研义理,第三广藉咨访。能置吾心于学问之事,不随异物而迁,则川鱼泳而云鸟飞,触处文心,动皆理趣。而况署中自有明师良友,虚衷请益,勿护己短,此最吃紧要务。夫如是,则不啻与仆同堂共对,何叹天各一方?而所以仰慰高堂之远念者,又孰过此?祷祝祷祝!至吾弟素性坦率,尚须加意检点,能由圣人“寡尤”、“寡悔”之道,则处己处人两得之矣!至切至切。

宗伯公《哀江南》诗前略读过,字字出于忠义至性。此宗伯公有韵之语,而不容强以诗篇律之也。其间事实,仆亦多所未谙,恐未敢妄为之说。俟厚夫见付时,当再细读之。家弟辈暨诸同人并叨枉问,俱托鸣谢。

与柴艺循

别后想揣摩闱业之中,不废检点身心,慰祝慰祝。云翼气质偏重人也,其病处在此,其有造处亦在此。同学直须以宽量容之,以至情化之。

去冬吾弟以延致家塾,此中大有衷曲,仆所深悉。馆课倘有疏略,不妨旦暮婉商,或托友传道,当自听从。至若比者吾弟自课令似,云翼即指为“督过于师”。此亦做先生之恒有然者,而云翼特发之太甚耳。仆意:此等事直如飘风之过前,彼此无足介意。而云翼固不能化,窃见吾弟亦未能无耿耿于怀。仆到馆,苦相悬注,故特驰札,冀吾弟之释然焉。

夫朋友之谊,犹兄弟也。兄弟聚处一生,若必无言语之不相投,事为之不相协,则必其皆圣贤也。不然,则安能保无纤芥之嫌也?然且和乐于一生者,直以为此非他人兄弟也。兄弟为重,则当此纤芥之嫌,置之而已耳,忘之而已耳。朋友虽以义合,然亦我所必不能无者也。苟非吾友,即勿与交;既与之交,则朋友为重。岂无言语之不相谋,岂无事为之不相协?然吾之所藉于友者大,而吾之所当效于友者多,又岂区区纤芥之嫌所得而间夺其情哉?

有过不妨面相箴规、面相消解,一消解而欢好无损矣,一箴规而欢好弥笃矣。此之谓道义,此之谓学问。若其事真不逾纤芥之微,而排叠方寸几如丘岳,欲置不能,欲忘更不能,正不知方寸之所不能置、所不能忘者,私欲耶?道义耶?而向所研穷讲究学问以为功者,又安在也?幸察。

与陈钦念书

承教,制义细为评校。才情英越,直不肯一字犹人,此艺苑之难事,而文坛之所群为慑伏者也。但蹈常袭故固不足多,尚异矜奇亦非所贵。黄山谷云:“好奇亦是文章一病,但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群拔萃。”陈龙川云:“意与理胜,则文字自然超众,……奇寓于纯粹之中,巧藏于和易之内。”二公皆非肯蹈常袭故者,然其言如是,则文章之不以奇胜而以理胜也,审矣。

欲明夫理,莫如看书。载籍者,文章之根本;文章者,载籍之英华。凡天下之理,皆由书而得;天下之文,皆由书而发。而况制义之于六经四子书,又一字一句莫能逾其范围脉络者乎?

看书之法,莫若切问近思。所谓切近者,非粗浅之谓也。从吾之分量,以为切近,分量进一分,切近亦进一分。今日有今日之切近,明日有明日之切近,即至心无不通,理无不明,亦从层次切近功夫以造乎其极也。而切近之道,莫若先儒所示:虚心涵泳,反己体察。

古今读书者之通病:书之章句,口未及下;吾之意见,胸已横据。是不以我读古人之书,而抑古人之书以从我。不惟书是书,读者是读者,毫无长进;更且书以是而益晦,我以是而益妄。故须使心若太虚,沉潜绎,吾之意见,分毫不生。则古人之义理将不求而自见,而犹恐所得未实,更审之于设身处地之际,验之于日用行事之间。夫如是,又何虑之不切、何理之不近?君子学以致其道,正谓此也。循此之法,即造于圣贤之域不难,而况发为文章乎?其业高士流、名满当世,可而俟也。

过叨下问,谬陈所见,想辱财择。

辞诸子听讲

用纯讲学之举,诚有感于世道之陵夷、人伦之荒坏、士品之颓污、学术之晦盲,而又迫于诸君之意,因欲以塞河填海故智,于狂澜日下之势,与诸君共挽回于万一。无如德薄志高,智小谋大,仅以言教,不以身教。身教者诚,言教者伪。

《中庸》成己成物,只一“诚”字统括。所谓诚者,非但空怀志念而已,实实做得圣贤学问,不偷一分;实实尽得圣贤道理,不欠一分,方始是诚,方始是成己成物。予于方寸之际,梦觉之时,返观内照,果能做得圣贤学问万一否?果能行得圣贤道理万一否?良知难昧,几欲愧死!如此而妄居皋比,宣说书旨,其不昧于圣贤大义者几何?而犹冀孚于同学,偕之斯道,是犹非磁而求取针,以莛而求鸣钟,求之愈劳,得之愈难:多见其不知量也。

自今与诸君辞,不敢复讲。诸君但念日用常行,虽曰道不外是,然古之所谓“日用常行”,大段不失伦常矩;今之所谓“日用常行”,无非种种恶习。人心中只办得个“卑鄙”二字,伦理上只办得个“苟且”二字,行而习之,莫知其尤。以是为日用常行,纵便收定勒,不更随逐波流,亦只成就得卑鄙、苟且,更无出头日子。故须勘破而今魔障,跳出而今坑坎,直以圣贤之心为心,圣贤之事为事,把此“日用常行”一一正其本位,更从上面探讨精彩。以此进道,庶几不难。

总须人我之见挨去得一分,便于己物之成挨进得一分,此是至切要诀。诸君各具一本来面目,各具一全副精神,猛力向前,自成学者,将世道、人伦、士品、学术一担挑去。某亦敬拜下风,何必区区鹦鹉之言之听哉?勉之,勉之!

许致远诗文序

予授经太湖东山者半载,而未尝怀一刺、访一友。意其中必有蹈道立德与夫博学好古善文之士,而其名未之彰者,予独不得见也;又自以埋迹于此,不使人知我名氏、识吾面目为幸,则宁寡闻见、受固陋之讥,坚不一出。

已而有客偕介来见,再拜就宾位,道其姓字,曰许子致远。其容然,若不安于席;其言呐呐然,若不出于口。予逆而许之,曰:“是盖有诸内者!”旋出其诗文请评,复自道不足于学,甚勤恳。及既退,而予读其诗,则萧森沉郁,得陶、杜之流风;其文有轨度,仿佛柳州、栾城,好为外篇小品,然悉归于雅正。大要不务雕缋,一以写其忧时悯世、感旧怀人、冤不得伸之情。予不禁击节赏之,曰:“是予所谓其人欤?是予所谓其人欤!”

夫天下之至大者,道而已矣。道之为体,天地且不克尽,而况人之所能?凡夫事业、文章,皆不足与道度广而长也。故知道,则虽所挟者大而不争;不知道,则虽所挟者小而辄妄。今人稍能驰骋笔墨,即自盈溢,谓可盖世;而有如致远之学,博于物,洽于闻,其所著作亦类能驱驾古人,宜何如傲物肆志?然而逡巡却避,不让循墙伛偻之恭。予是以叹其必有得于学也。

惟其学而有得,故诗之为用,不外乎伦纪民物;而又以遭时不偶,宁埋没于湖山之壤、鱼鸟之俦,而不以其才为世用。致远之言曰:“诗文之作,必本之识而达乎气。识不精,则其言浮;气不充,则其言薄。”是语也,非学道之君子其孰知之?

予闻山之中有郑薇令先生者,今殁矣,道甚高,致远之兄也。致远育于许,故不复郑氏;家学之承传,予固可挹而取焉。而修道好德,不仅诗文之雅尚者,抑必更有其人。予虽不及觏,止冀熟闻之,尝往来于意中,则犹之与晤言。致远其无惜一二为我告之也。

书许致远词后

文欲其条鬯,诗欲其浑成,而填词不然,全以转换为工。直须层层转换,句句转换,字字转换,乃见能事。故其为道,宁曲无直,宁陡无平,宁无钝,宁新无腐,宁圆无方;然又曲而不拗,陡而不险,而不削,新而不生,圆而不滑。少年尝寝食流连于古之作者,而窥其所为阃奥,窃以为大约如是。

虽诗、文未尝不贵转换,而转换在浑成、条鬯之中。惟填词则于转换之妙,而自见其条鬯、浑成。是以含洁雅于绚丽,寓竿眠于突兀。一篇之中,自众美之毕具也。

莫厘山人诸词,坦襟旷致,千人共见。其品在稼轩、放翁间。愚所言者,犹之人世蚕缫,何当天孙机杼。特过辱挹,因自摅其臆见,以质之明者,而冀其不谬云尔。

顾亭林先生集序

天以五行生万物,地以五岳奠万方,圣人以五经教万世,其功同也。盖圣人禀五行之秀,钟五岳之灵,故能于天地之心无所不体,天地之用无所不达,而以其五经辅成天地生之、奠之之功。然圣人之得志于时者,类皆敷五教以为治;其作为五经以维五教,又皆圣人不得志于时者之所为也。故后之君子,抱道秉义,无所施于世,不得已而立说著书,以垂后者,要皆不越乎五经之范围。然或得其“温柔敦厚”,或得其“疏通知远”,或得其“洁净精微”,或得其“恭俭庄敬”,或得其“属辞比事”:正所谓圣人之道大而博,学者不能遍观尽识,而皆得其性之所近而已。

吾乡亭林顾先生,以经纶天造、恢张帝略、衽席民生之学,而履天圮地裂、国破家倾、流离奔走、靡有宁宇之遇。然其遇固极时数之奇穷,其学则极古今所大备。盖遇不足挫其所学,学适以惬其所遇。故其轨辙之至,贤豪归之,学士师之,罔不担簦负笈,风靡景附。而网罗之所获,讲论之所发,投报之所言,辑而为书,散而为文,盖不啻千百卷。顾好之者往往争相传诵,争相乞假,以故多所放失。晚乃殁于山右,其子衍生仅于羁旅之中、倥偬之际,收拾百一,囊而奉之。先生之从弟岩、犹子洪慎,扶丧南返,又稍稍搜访,乃以示予,而委予为序。

予谢之曰:先生一生,游历几遍天下,所交魁人杰士亦几遍天下,而犹未有序之者。予何人,敢赞一辞?乃强之再四,因受读。卒业而叹先生之学赡矣!先生之文伟矣!其砥砺末俗之浇讹,则得之《诗》者多;辨论国家之治体,则得之《书》者多;穷析义理之精深,则得之《易》者多;是是非非不容偏假,则得之《春秋》者多;事事物物不苟凌杂,则得之《礼经》者多。

然此犹分别义类而言也,若其沉浸乎百籍,贯穿乎百代,则所为千百卷者,亦何篇何章非《诗》、《书》、《易》、《礼》、《春秋》之意趣洋溢于笔墨之间?盖自圣门“文学”为科,而说者谓著之词章者为文,博其探索者为学。窃以为秦汉以来,如先生之文者有矣,未有能如先生之学者也;然苟未有能如先生之学,则虽谓未有能如先生之文可也。

若夫先生时与道左,用无可显,因以其岁月驰驱齐、鲁、燕、赵、秦、晋之邦,江山云物,陶冶胸襟,而一写于著述,如昌黎谓子厚穷不极,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虽使子厚为将相于一时,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又如马宾王谓司马子长,南浮江淮,北过大梁,西使巴蜀,东适乎夫子之乡,而睹车服礼器之盛,故其文纵横出没,万变无穷。此皆仅与文章家较彼此之短长,非所以论先生。

先生之学,后世苟有能用之者,虽以之经纶天造、恢张帝略、衽席民生,而翼五经以达天地之用,何多让焉?何多让焉!

先室陶氏事略

先室陶氏,名端,仁节先生讳琰之女也。先生与先妣异母兄,与用纯故甥舅。先室自幼爱于先生,用纯亦自幼邀先生秀杰之目,欲定婚。先考妣知先生意,遂娶为用纯室。

自来嫔后,即遭世故,先考见背,骨肉荡析。脱身兵火之中,备极流离艰苦。及收拾残生,复就安理,则箸头几脚靡有遗者。白手营家,日不暇给,每当灯残月落时,犹闻纬车剪刀声不辍。

先妣性严,晚岁尤多病。先室能先意承迎,不受督过。用纯脯所入,未足供甘旨,辄倾女工以继。而自茹素,以为先妣祈寿。迨先妣殁,又终三年丧,不食肉者前后垂二十年。先考在日,女之嫁者二,子之婚者止用纯。自下诸弟妹,皆先妣辛苦婚嫁,亦皆先室殚力佐助。处家务,持大体,不听仆御之言。以故诸姑妯娌,合宅而居者四十馀年,欢睦如一人,曾无片言交恶。知者皆相叹异,以为人伦难事。

嗣子导诚之抚育也,方六岁,亡弟疾革,执予手曰:“此子以累长兄嫂。”先室即携之同卧起,养之教之成立之,只以不负亡弟临殁一语,未尝有意以为己子。今迫于大宗不可无人,奉三党命,定为冢嗣,非初意也。此予三十年来衷悃所未以告人者,而惟先室知之。

亲戚往来,虽菲于财,皆有礼,意相周洽。有无、缓急,即不复系怀、屑屑计偿。予寡四方交,间有嘉客,喜留信宿。饮食供设,予坐于外不置问,已而皆办,又不少形窘诎之色。御下以恤其勤苦而收其畏慑,故服之者皆出于诚悦。事无大小,裁断悉得其要。虽壶赐予,不苟焉以丰啬。

又尝语予曰:“贫家作事,全贵预图。”故凡遇急需,予方袖手筹画,而先室率已粗就。其为予一生内政之助如此,卒以此积劳伤脾。早岁便苦呕逆,予不能博求医药,致成宿疾。今年六十初度,年已老,善已著。亲朋交相惠好,欲来觞祝。先室复固辞不受,谓:“安敢以凉德之齿重辱亲长?”而孰意其今年之既亡也!

人谓中年丧配为不幸,予独以老年丧配,倍觉伤怀。盖得其内助之力既久,则追念益自不胜耳。又况予终身穷约,曾不得使其少一舒怀,先室顾处之泊然。予虽无靖节之贤,而先室殆有翟夫人风。其为仁节先生之女、先节孝之子妇,庶几无愧!特自兹以往,内失所倚,恐未必非门祚之系,则予所为深悼焉者也。

陆鸠峰诗序

乙丑秋暮,鸠峰陆先生投所著诗二卷,令作题辞。受读,殆忘寝食,惟恐卷之或竟。大要先生之诗,不荡绳检,不蹈畦封。其才甚富,而不列锦铺绣;其气甚高,而不轻世肆志:是固得《风》、《骚》之遗者与?

予因读先生诗,窃举夙昔所与友朋论诗者,以质先生:性情,诗之本也;格律,诗之末也。尝怪今人舍性情而尚格律,每见一诗,必先位置为何代之格律。其近今与,则斥之;其三唐与,则称之:究徒得其貌似,而实近今之非近今,三唐之非三唐。性情者,诗人之格律也。舍性情而言格律,则无格律矣,且无诗矣!世以人成,人以性立。性发乎情,而有哀、乐;人值乎世,而有常、变。凡其为诗,皆哀、乐、常、变所彰,而格律行乎其中。如仅格律而已,恐圣人删《诗》不若是浅。且《风》、《雅》各有正、变,是即格律之不可概论。

臆见若此,未知先生其许之否。若夫先生之学,宜受世知;而其诗为不得志于时之音,读者当自得之,无俟予赘言也。

王不庵先生六十寿序

世未有可望而不可即者,而云也则然;世未有可亲而不可见者,而风也则然。今夫云之为物,或轻而舒卷太清,或凝而雨遍天下。其高也,薄乎日月而往来泰华之巅;其卑也,湖海之蒸腾而郊野之磅礴扶舆:此其所为用也。然而可望而不可即者,千古如斯也。若夫风之为物,静则青未起,动则震荡山谷,万窍怒号;远则周行乎六合之内,而近不离乎襟袖:此其所为用也。然而可亲不可见者,千古如斯也。故麒麟凤鸟非不称瑞,而必择时见焉;幽兰秀草非不信芳,而必择地产焉。惟夫二物者,不择时地,日在人间,而卒非时地之所得而方体,超遥尘滓、逾迈霄壤间。

尝以是慨想夫人之为人,其有能与之等者乎?则予未之遇也。盖士君子生于世,时与地皆非吾所能为,不幸而处时、地之所难,必欲遵海而处、买山而隐,曰:“吾以遁世,吾以避地。”则究何时之可遁、何地之可避?故与其托为时、地之避而无一用于天下,孰若靡所择乎时、地而又超乎时、地之为善隐也。

予往者得交王不庵先生,窃以为其人殆不多见。盖先生之学不必《诗》、《书》、《易》、《礼》之有专家,其才不必户口、财赋、水利、甲兵与夫阴阳、医药之有专长,而其为用不必教授生徒、发蒙启聩及其方术所济、轻财急难之有专功;即其身所往来,亦不必黄山之为故乡而吴、越、江、淮之有定居。世之人习闻其名,而未易觏其光仪也;习与之处,而莫能窥其蕴藏也:与人甚近,又未尝不与人甚远。则予向所慨想为可望不可即、可亲不可见者,先生之谓欤?

故于先生六十而为是说以寿,先生其以予言为得一当于心焉否?若徒曰:“士君子穷为孤云之无依,达为蛟龙之云雨;穷以风起乎百世,达以风行而草从。”则恐犹未能尽先生也欤!

书醇叔《日记》

淡然无欲乃能嶷然有守、浩然有为,此理子固谙之熟矣。但以愚观,子不难于有守、有为,而难于无欲。所谓淡然无欲者,非仅如财利声色——欲之大者能自扫除而已。凡夫肢体所接、耳目所御,虽甚纤微外物,总不见其可欲,才是淡然。何者?此纵纤微而一为所动,即是欲根未断,即非虚明本体,即不能无阂于志节事功之磊落光明。

且此纤微者何自而来,要非财不办,而其可欲亦犹夫声色之悦耳目。于此未之洒落,则又安得声色财利毫无系吝哉?今观《日记》中,虽严辨于欲之大端,而或动色于居处服玩之间。先儒云:“人于外物奉身者,事事要好,自家一个身心却已先不好了。”正谓身之得其可欲,不觉心之已失其可恶也。

又诸葛公云:“非澹泊无以明志。”居处服玩之移情,要未可谓澹泊也。即不当为公孙布被之诈,然李文靖之栏敝不葺,司马文正之“衣取蔽寒、食取充腹”,其风可尚,其意可思。醇叔当不河汉斯言,故并书往。

致徐俟斋之二

童子归乃拜手削,自后又复通问末由,能不依依?敝主人席献臣兄,欲为其先刻求大序,弟已婉辞。然伊念转笃,请托转勤,不得不更一白于左右。虽其父子俱尝策名当世,若难希附下风万一。然弟向未与交,未审其梗概,今以授经为宾主,而后知其父子之为人,洵有不可及也。

献臣之尊人已见于其所辑《畜德录》及拙序,然此犹得之著述与所传闻。及晨夕与献臣俱,亲睹其事亲、治家、接物、应事,而后知其醇谨谦和,实由尊人之身教者深,非独其天性然也。以弟六十年中所见,如此家风,如此品概,诚罕有其匹。且其书皆尊前言往行以训来兹,初非《剧秦美新》之比。使许献臣晋谒而假之华衮,以重慰其表扬先烈之孝思、景仰有道之悃诚,亦可谓无负名德。

区区世荣,不过其雪中鸿爪,特以持门户;且往往穷年累岁,不一入州府。昔人身在朝宁而心超尘者,犹谓之吏隐;今特名挂仕籍而身老江湖,直可谓之隐吏。迹其行义之高,愚以为比于世之号为栖隐而实趋膻逐腐之不遑者,奚啻相去倍蓰。未可以其纤尘微翳,而遂摈而不录也。若称谓之间,则但举姓氏或别号,原不必具官爵。

此而不惮假重,亦君子与善成美之大端,故敢代布其祷求。傥邀俞允,献臣兄即当斋沐具书币,匍匐踵门以请。兹者竦候台命,伏祈垂照,不宣。

许希侠先生墓志铭

常熟许希侠先生尝著《三仁论》,其略曰:“子称‘殷有三仁’,盖深叹殷周之际杀身成仁者之鲜也!三仁者,伯夷、叔齐、比干也。夷、齐求仁得仁,子已言之。至是而以比干之死,谓与夷、齐之死同其仁也。其以微、箕为言者,正以去者、奴者不若谏而死者之千载犹生。使谓微、箕与比干列,则后世大臣或全躯苟活,或奉表劝进,皆可为仁,非先圣所以训世已。微子抱祭器归周,可以谓智,不可谓仁;箕子始被囚,既陈《洪范》,入朝鲜,可以谓义,不可谓仁。若杀身成仁之比干,惟扣马而谏、不食周粟之夷、齐可并论而无愧。世即咎斯言为无征,予则愿从夷、齐于首阳之下。”是论也,作于乙酉七月,则可以知先生之不复求生矣!

先是甲申三月,先生痛北都之变,悲歌当泣,赋诗十章。巡抚都御史祁忠敏公见而叹曰:“许生真国士!先帝求贤若渴,惜吾按吴日,未即荐为国用,俾早有树立。吾负许生,即负国也!”及是岁,留都失守。七月之朔,先生泣祭先祠,戒诸子以“读书淬志,艺术、方外皆可为也,必无堕我先烈!”

居数日,城陷,竞强先生剃发,遂作是论,令义士陈龙威间道上山阴大司马张公。时奸民乘乱,所在焚掠。先生以嫂婴难,奔救于乡。贼见先生全发,遂执之,欲徼功于守帅。先生瞑目大骂,遂被害。张公遣使驰书至,以监国命,授先生兵部职方司主事,则先生已死。公闻之,拊几叹曰:“嗟哉,许生以全发死,可谓不辱君父矣!”

后三十五年,与配陶氏合葬于县之斜桥祖墓;又六年,子本黄以释氏著德莅锡昆山,来乞予铭,且曰:“吾父墓石昔欲一巨公为之文,请命吾母。吾母怒不许,盖需其人有年矣!今以乞君,君必勿辞许,则吾先人皆安于地下。”乃不获谢而按其状,以详其世系、行实。

先生讳士俭,字季约,别字希侠,宫詹石门先生之弟也。先生耕读有隐行,父,封翰林院侍讲,学通文武,教子有法。宫詹虽官禁近,先生自以其文行受当世知,为诸生,举明经。少倜傥好大节,朔望必拜于先师,跪读《孝经》,即旅次不废。尤好《易》,深探程、朱奥义。所与契洽 ,皆当世之名德伟望。有先达为先生世好,或讽执弟子礼,先生正色曰:“吾受先人命,师西溪缪先生,师蓼洲周先生,又安知其他?”先达者,即陶孺人所不许其铭者也。

其居之西偏,为二黄书屋,则素与江上黄介子、城黄陶庵二先生读书谈道处。以故志节日益峻,而才亦益裕。宫詹卒于京邸,子琪有隽才,为蜚语所中,祸且不测。先生闻之,二子病不顾,疾走都下,解其事,奉宫詹丧以归。其平生趋义若,类如此。不幸国步之倾,先生矢以身殉,年仅四十有四。所著有《易纬》若干卷。世皆以“侠”目先生,乃考其经传之学、忠孝之行,盖非徒侠而已。

先生后孺人生一岁,孺人后先生殁二十二岁。子二,长瑶,隐于医;次琬,即本黄,学于释,皆从先生命。本黄,释氏名也,披缁非儒者事,要其所以然者,先生不剃发而死,琬又安能剃发而生?从释则庶几剃发而可无愧先生之死欤?铭曰:

读书求友尚名节,耻蹈厌厌泉下辙。

惜遭天路早颠蹶,但得死所勇咆勃。

虞山片地藏其骨,晶光犹吐千年血。

能使山川产灵物,后之吊者拜荒碣。

一坯一草无毁折,试念先生颠上发。

徐子威六十寿序

予与子威交,盖四十年矣。谓之亲,则不可为亲也;谓之疏,则不可为疏也。未尝无故而往来聚处,未尝片语嘲谑杂于笑言,未尝数数酒食会好相征逐。里几于相望,而恒邈若数十百里,是不可谓亲也。然事之当若何言者,子威谓予必如是言也,已而果如是言;事之当若何为者,予谓子威必如是其为也,已而果如是为。不相要约而隐若有咨诹之契,不相援附而隐若有凭籍之力,心期倡和,常犹合并,是不可谓疏也。意古所谓君子之交“淡以成”者,其道固如斯乎?

夫论交于今日,难矣!交之有道,由于行之克敦;行之克敦,由于耻之能立。耻立而后可以言行,行修而后可以言交。圣门之论士也,曰:行己有耻,不辱使命;曰:称孝称悌;曰言信行果。孝悌,行己之大节也;言行,亦行己之大闲也。孝悌、信果未足以尽有耻之道,而砥砺廉耻者未有不孝悌、信果。然则孝悌、信果正所以观士之有耻者也,而圣门论士又即其所以论交者欤?孝悌、信果,必与有耻不辱者游;而有耻不辱,又岂曰此其出吾次者而不与合志同方也。舍是,则非士之所以为士,即非友之所以为友。故曰:论交,今日之难也。

子威于一切门庭角立、声华驰骛、怀刺望尘、游谈聚议炫鬻之事,概屏弗近。即其群从名位震曜当世,而亦素履自得,退老诸生。其所务者,门内之行之醇备被服,造次之不违谨信而已。推而宗亲忧患之恤,必以诚感;邑里民生征求之困,先事以图。而复不尸名,不任功。广几木榻,终年穷经好古,以造其子弟。窥其户,求其人,类不可得见也。是非屹然植己、以耻为防者,其孰能之?而岂仅为一乡一国之士欤?

予也菰芦匿影,寡当世交。子威生同里,又托通门之好,得早定交,以迄于今,年皆六十。而子威先予一岁固却觞祝,此其不好纷华之襟期固然。顾惟一二知交既不以筐篚壶餐为礼,并废其文辞,又何以为同心之言也。于是敷文叶丈首作歌诗,予亦不揣浅弊,继寿以序。然初不敢为扬厉之言,以重失子威之意,特叙夙昔交情,使复世知予与子威之所以交者,其道固如是也;抑使后之投契定分者,或亦有取乎此也,则未始非寿子威于未有艾也欤。

祭叶二泉文

呜呼!君之年少予二岁,而中表行辈则尊者也。虽属尊者而年比肩随,故与君幼同师学,稍长而各随其父兄同患难,及老而同往来游处悲愉之事者,逮五十年。其交好也,不以戚属,而以友情。不幸而君今殁矣,不二十日三临君丧,哭之辄恸。予素寡泪,于君不自知泪之何从。其致哀也,亦不以戚属,而以友情。盖君没而遐迩疏戚哀之者众,予特于其中一人焉耳。然哭者虽众,而所以哭之要或一二端。其一二端者,皆予之所同也。予虽一人,而所以哭之非特一二端。其非特一二端者,又予之所独也。

君文章峭厉,诗词赡雅,挥洒毫素,龙蛇飞走。古人畏其凌轹,当代奉为宗工。自君没而文采风流倏与俱往焉,可哀也。

往昔金石之刻,秘异之书,珍奇之玩,睹闻苟接,不惮重购远搜,期于必致。自君没而博物好古罕其俦焉,可哀也。

意气倜傥,与世之贤豪冠盖争相投分,履倒辖投,殆无旷日。自君没而缟定交者徙倚而寥落焉,良可哀也。

周急济乏,类为族属倡,而穷交故好辄复经纪其敛葬、婚娶其子弟。自君没而亲朋倚庇待泽者皆望闾而返焉,又可哀也。

邑里备荒赈饥之役,水利财赋之事,靡不悉心筹画,忘劳任怨。自君没而桑梓绸缪之交谁与共焉,更可哀也。

君又少腾才誉,数踏闱门不利,及登荐剡、膺征命,又卒报罢。方慨有文憎命达,而复赍志不禄。即达士大观,要亦深可哀也。

然是数者,皆人之所同哀。而予于君之所哀者,则自予早岁沦废以来,沉忧积中,君固旷爽,又雅乐与骚人怨士友,以予交自羁贯,结契尤深。君傍文庄故第,踵水部馀业,开池馆,治磴。花月之辰,觞咏之会,辄招致予。以宣导其志气,披豁其愠,销沉岁月,不知老至。今而后小有堂前、春及轩下,复何忍忆旧欢、追往事?岂不哀哉!

君施于予者良殷,予效于君者蔑如。友朋之节,忠告为重。君即惟义是谋,而予自顾生平,切切焉抒其胸膈、布其恳款,曾几何事?是不可谓无负于君也。今虽欲冀荛之采,而又何从,岂不哀哉!

太夫人春秋高,都佥君既以禄养,君复板舆娱侍。去年举八十觞,属予为文寿者数四。适遭妇丧,迁延未应。今君迫于大化,奄违膝下,其含痛重泉者必深。而予曾不得以是慰其万一,岂不哀哉!

君止一子汝济,早从予游。君在而且以力学砥行委责于予,君没而予又将谁委?汝济性醇谨,顾年少,予又老,未揆得底学之成、行之立,以不孤君委焉否,能不哀哉!

人所同哀者予悉兼之,予所独哀者莫或分之,而得谓予三临君丧不知泪溢为过情哉?君之殡在小有西偏,予既奠君于此,今又为文以致其哀思。酒之薄,君所素;言之不文,君所素谙:独不复得君一举卮、一寓目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听松图》后记

图中听松者凡十人。率二人坐立为耦,两手踞地按膝,若有所思者,万贞一言;展卷陈笔墨,若苦吟垂就,挥毫有待者,桐城钱饮光澄之也。叶九来奕苞,以子从,倚石指画,使执经问于先生;先生手执如意,危坐而讲论者,朱致一用纯也。又其左二人为张汉章雯、茅康友蕃,谈禅并坐。又其左前后行者,万季野斯同、徐季重开任。季野遇断崖,迷失路,指问季重所欲之者而后进。荫竹林深处,陈列酒果,盘狼戾,一人斟酒挽臂强饮,一人摇手固辞、酣笑为欢者,陈躬一觉先、叶敷文方蔚也。

此十人者所遇不同,要皆嵚崎恬荡放废之士。而九来构半茧园,以自著书悦性。峦嶂多植长松,时时邀此数人听松涛其下,飞觞赋诗。松无大夫之爵命,人不宰相于山中,相与忘形共适,不异餐芝洗耳,致足乐也。

九来恐后者之无传,令汉来冯君作图像之,而属用纯为记,逡巡未逮。后见南昌彭躬庵士望已有《记》,意可不复作。无何而汉章最先没,次康友,次季野,躬一且以病废。昨岁首春,而九来复奄弃矣。俯仰今昔,不胜存亡之感。而风清月白,松声之谡谡如故,其益不能为怀也。叶生汝济复请题,因继躬庵于邑作《后记》。亦见予于九来,既以半茧为西州,足迹不忍辄过,而聊以是为墓剑之挂云尔。

二万宁波人,康友青浦人,馀皆昆山人;汝济即问业于用纯,九来子也。丁卯四月记。

题西庄陈先生画梅册

西庄先生,昔与先节孝素友善,而尤与先舅氏仁节先生数相往来,以居相近也。

用纯少时,亦于先舅氏斋尝遇先生,布袍皂帽,苍颜修髯。终日凝坐,谈论曾无疾言愠色;即甚喜,亦不至噱。触物感兴,动成诗章,出入陶、白,怡然自得。雅好画梅,求者辄与不吝。又善鼓琴,瓶无储粟,囊无完褐,当其困乏,即一抚弦命操,以谢妻子而已。

西庄,其别业,在吴淞江西。荒畦数亩中,仅老屋三楹,环以广池,几与世隔。用纯尝一过之,先生已不复居,正不胜“所谓伊人”“在水中央”之慕也。康节诗云:“当中和天,同乐易友,吟自在诗,饮欢喜酒。”先生之酒,多不过东坡三蕉叶,然亦非所不乐,故于康节四者有其三。顾独晚丁世乱,而不得遭中和之天,是则先生之不幸也。

近叶征君奕苞修辑邑志,用纯令为先生作传,列之《隐逸》。盖先生为邑诸生,早弃去,故于斯世尤不见有去就之节,良可尚已,而不知征君果为立传与否。先生姓陈氏,名兰征,字猗之,号西庄,昆山菉葭镇人。丁卯十月,其孙某请题画梅,因附识之;亦以见吾生犹及睹先生长者之风,盖不胜今昔之感云。

游西金山小记

余欲游西金山,朝宗放棹,并邀兰石、绳武、观三、德焕、诚儿偕行。观三、德焕欲访次程、灵昭,余因并过次程许。留饭过,从季子祠步至西金山,朝宗已携酒馔以待。

其地有石磴参差,延袤不下数百武,俯瞰太湖。使在灵岩、虎阜之间,岂容淹晦于丛蒿荒壤若此也?相与拂苔坐少顷,分席把酒。山衔落日,水泛明霞,渔帆远近,烟岚出没,观湖胜致,不胜赏心。

已而冥色催归于波际,莺声送客于林端。同游各别,余与兰石诸君仍鼓而返。平湖如掌,繁星满空,醉者高谈,醒者静听,而不觉舟已次岸矣。

游西洞庭山记

古今来赏叹西洞庭山者不容口。予在东山五载,相距不半日程,独未褰裳一往。每逢人问:“曾游西山否?”对曰:“未也。”则面若欲然。

戊辰之岁十月四日癸卯,朝宗席生为予具舟舆、集宾从,先期装。候晨将发而箕毕作,好似故抑游兴之勇,而又不欲于快游之际来败人意也。五更风雨交作,越宿乃放棹。同游者赵子伟、席素民二翁,许既受、吴楚山二君,朝宗及予子导诚,凡七人。而朝宗之伯氏献臣,以适忧采薪不与。

初次镇下,步上洞山,市民舍,栉比而居。从檐隙林端,瞥见奇峰乱石,蜂攒猬簇,便已诧为异观。及至林屋,有王文恪公“第九洞天”、赵凡夫山人“左神虚幽之天”题于石。洞口可舒顶,踵不数武,便须俯身帖地而入。予怅不能,与子伟、素民登其巅;既受、朝宗、导诚则挈二三从者,短衣蒯屦,秉烛求道,达“隔凡”,意甚勇之。予方披冒枳棘,从石丛中奋步。楚山亦自后至,携予手行。其石千形万状,莫可拟肖。子伟指示其尤胜者为曲岩,欹整参错,俯仰迭承,削立千寻,横穿百道。范文穆公记其来游月日,想见为昔贤赏心处。

复别从石丛中步下,有题为“伏象岩”者,书法遒健,惜忘其名。闻昔有杜氏构园于此,二石绝似大象,此当是也。复有大字刻石曰“玩花台”,想亦其园中物。及既下,则见游于洞者。中皆泥淖,少入胸背,并已沾,且便眩瞀,遂出。从人或扑取洞中蝙蝠,此时所入较深。王凤洲司马谓林屋不能强入轻趋,少年亦罕至隔凡。其信然已!

后予以问东山故人金君平仲,平仲故尝抵隔凡者。其言曰:“由洞口石屋深二十尺许,为穴;由穴口再伛偻行,再得石屋,初约行四五丈,继减十之五,屋视洞口差小。悬石乳,扣之声如钟,故名石钟。旁为石鼓。又伛偻行,如洞口入穴尺数,有石床可坐。其右石屋,石皆斜倚,此不可入,蝙蝠窟焉;左一xiao穴,侧肩可进,又如洞口入穴之数,得小石室,曲身稍立。其侧石柱长仅二尺,半丽于石、莹洁如玉者四。前即隔凡之窦,窦径三尺有奇,中拒以柱,石质同前四柱,圆腻如人工所琢,上书‘隔凡’,是相传为‘金庭’、‘玉柱’也。”平仲之道洞中景物如是。

然予考诸记载,亦间有入隔凡者,言人人殊。盖黝暗之境,所见恍惚,自不能以一概。而灵威丈人之事,则益荒杳不可稽矣。予七人分游于洞之内外,而游外者所得甚多,游内者困而后反,以是知探索幽异不如求诸可见。然天以虚而负地,地以虚而负山水,华岳河海,不重不泄,斯洞盖足征之。

乃共循麓而东,为丙洞,为谷洞,顷所入为雨洞,是为“林屋三门”。中悉相通,丙洞隘不容人,其上丹嶂插云,文恪题曰“伟观”。谷宽深可步,磨崖刻无碍居士《记》。居士,宋尚书李弥大也,退老于此。再东即无碍庵,少坐。将暝,寓宿神景观,宋改“灵”。

翌日乙巳,将游包山寺。饭未熟,羽客吴函谷延入其圃,观天禧间敕赐“灵观”额,碑文字体与昨伏象岩绝类。已而登舆,问途入寺。夹道梅林迤逦,因忆梅花盛时景色。既至,松长五里,岩分一径,皮、陆之咏,洵不虚传。寺已废复兴,金碧烂然。居方丈者曰柯庵,楚人,辞致爽悦。见其所书,运腕亦雅。导登大悲阁,山光供牖,不知即是当年空翠阁否,惜失问之。寺后有金刚坛,请其侍者导往。石势错落眩目,侍者谓昔慈寿禅师诵经坛上,四金刚辄左右立,故名此。其事孰知有无?然正东坡所谓“不妨妄听之”也。又谓此亦观梅胜地,初春万木未叶,一望十馀里,梅花下接平湖,波光花色,如白云千里,令予跃跃动包山看梅之想。

出寺,欲访毛公坛。素民曰:“吾尝往,一片荒榛,无用纡辔为也。”予坚意去,至则所谓丹台、丹井安在?二新冢、一破,土人谓即故址,因顾素民惘然。然今昔存亡之感,正当勿失凭吊,如是类者,何可胜数!窃怪今世竞好神仙,何独于此莫顾而问,是又不可解也。

自坛而东五六里,为橘香庵,是同岑和上选胜卓锡之所。同公嘉兴人,项襄毅公后,向与俟斋徐孝廉善,予亦雅闻风概。比知应故乡请,去主楞严寺,然访其庐,如见其人。踵门果不遇,其徒昙瑞居守。松竹环绕,柿栗参列,萧森数楹,居然有崇堂复殿之规。素民曰:“即此便见同公干局超人。”布席竹阴之下,少饮。且令昙上人造饼充馔。

自庵而上为福源寺,殿前俗名罗汉松者,伟干合抱,盘囷甚古。其阁杰然,开窗延伫,三面峻岭皆鹄峙,亦观山胜地。时已晡刻,度尚可达石公。亟返灵别羽客,沿流鼓。从目所之,少陵“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之句,直为此写照。

既泊,寻信宿所,子伟谓:“无如石公庵。”七人联袂容与,在丹苞朱实中行,觉竟体皆挟霜果香色。过归云洞,稍憩,未入庵。坐磐石,观落照。进而燃烛禅院,啜瓯茗,命儿子抚琴一曲,颇解倦思。晚酌毕,复出庵,看新月西沉,澄湖万顷,波光煜爚。当日之落,直是紫磨金世界;及月之落,又如身置碧琉璃内。世即果有空王仙子,断绝尘凡,对此当亦爱不胜情。良久乃就寝。是日下包山寺,无从寻访陆叔平先生遗迹尚有存否,亦一怅事。

丙午,不待早餐即东游夕光洞。又东为云梯,严天池太守题;稍北为联云嶂,王少傅题,皆敞逾列屋、巍比浮图。自奇章之嗜、艮岳之采以来,世之园林台馆罗致而鼎峙者,皆是山之石。舟输舆载,谁悉几何?然不知者则直诧为巨灵擘就,其知之者则疑造物产是灵异,岂故藉彼椎凿之者,既公而致之天下,而复成此岝峉瑰伟之观耶?

从联云下临湖流,为石坂。《震泽编》谓可坐数人,何隘视之!即数百人当不至摩肩侧足,况其突走湖中者又奚啻寻丈?水更落,当益出。旁有石立如人,因号石公、石姥。昔人有云:何来此公,遂得主领此山。然俗谓以公、姥呼之辄应,则恐未然。

凭崖而上,过穿云涧,右为风弄,左为一线天,皆上出山头。庵僧导出一线天,拔地石罅,扳石如蟹行,径陡沙滑,不能驻足,或推或挽,乃得跨玄谷而乘青冥,风弄当不过是。虽趋此失彼,无憾。越落照台,正当夕光洞之上,寻径庵后,壁乃下。

饭过,访凤翁起咸,陪登明秀阁,阁为王君叔介所构。昨蹑蹬到庵,回盼山墅中,丹牖碧檐,悬崖耸置。予顾谓子伟、素民曰:“是必有异。”以问庵僧,僧曰:“此家楼也,客无登者。”予不之听,子伟请介于凤翁,果延入。广不容两筵,而崇山供其前,巨浸缭其外,石公、石姥近可提携,烟帆云岫远相隐现。王氏故有弄珠楼,未审视此何如。穿云涧亦叔介所就,前未曾有,固知为泉石性癖者。相见后,便手擎园橘饷客,嘉其礼意,不觉倾盘啖之。子伟欲访秦君九功,予亦留意此中人文一二,遂造焉。同其族父存古出见客,存古善诗,九功攀留缱绻,有倾盖如故之意。

返舟,转遵山麓而东。其石之状,向之游者以为飞梁、秘室、堂房、井釜,未易称数。今湖流虽缩,尚没水,但从篷窗望之,山之为石,或眩美冈峦,或骋长洞壑,不能两兼。独石公高则雄丽,下则幽,非作三级盘旋凌历,弗尽其致。故予谓西峰名胜无过石公,质之今古,当不谓诬。

舟移石坂,仍少留连,还坐归云洞。或曰其上为落照台,洞特危崖少空其腹,亦自严太守刳辟而榜之。夕光之石,片片倒注;归云之石,片片陡拔。谁为为之,技巧至是!心赏之下,开樽引酌。再观落照、新月,初不意虞渊近在波末,却笑夸父之愚;而冰魄西垂,湖光东闪,双眸所属,并涌玉塔千层百座,幻怪惶惑。举坐豪畅,不知风露之侵衣。返庵,禅灯幢幢向黯矣。

丁未,侵晨趣行,旁湖,越杨坞、明月湾,横销夏湾而抵大龙渚,洵亦岩穴殊尤处也。独怪冯夷何不奋其威灵,益叱涛濑退避,使崎毕献其形,龙宅鼍宫尽供客好。乃涵演磅礴,沉浮犹半,仅投足于坂之可徙倚者,其他亦如石公舟中仰睐俯窥。惟既受、楚山、朝宗腾踔贯穿,而历险乎其上;诸从人背负者、揭跣者然潜入,呀然跃出,蛇行鸟而穷幽乎其下:予并心羡而已,然已挹其大概,叹所未见。及后知赵山人游此,弃屣徒袜,厉行水中,则又愧何见不及也。子伟、素民云昔尝布毯群饮于之间,抑更不胜神往。

其南则石佛寺,创自萧梁,今几兴废。而矮屋数楹,瓜蔓满檐,尘溷喷人,不堪暂伫。独洞中石像甚古,一视即出。反至小龙渚,入销夏。或谓小龙无甚足观,竟过。然昔人两龙并称,特大龙尤奇,恐有觌面失之者。大约龙渚之游,一阻于水,一病居停无地,必须还石公止宿,遂不逮纡回。周悉如小洞庭,以一石具七十二峰梗概。龙头石鳞甲森森,骧首欲飞,为吴兴人厌胜,披其下颔,皆在大龙,未究诘也。

具区三万六千顷,销夏独于其中深入八九里,三面峰环,一门水汇,若私有之而为池沼。今已葭半蚀于内,然而亭台鱼鸟觉与岩壑卉木别呈森秀。想昔阖闾避暑离宫之日,举湾如练,风景更复奚若?昆明、太液罢敝财力,终是人工,岂似此地设天成者之不可名言其妙。

泊西蔡,从缥缈峰之下而上,为道四里,半舆半步。近峰斗绝,舆步俱困,辄用两人扶掖。其巅有草无木,多土少石,神祠 ,殊乏近玩。然湖之峰,包山为大;山之峰,缥缈为尊,几于逼象纬,排阊阖。飞鸟往来,率视其背;天水迷茫,溟一气。此如人之造道既高,而其胸襟正自超乎无何有之乡也。子伟复近指五湖,遐指姑苏、晋陵、庑酥、出销夏,风从西北相送,波不凌空,舟不击汰,瞬息数里,亦舟行快事。抵明月湾,风渐紧,顾谓子伟、素民:“盍陆行,以审风物、畅襟抱。”于是不畏风者留于舟,而予三人并步。举目见楼阁参差、湖山辉映,便令人作三山五城观。陟高冈,下平麓,自明月至石公,不啻五六里,寒林霜树,柑橘居多,苍翠交加,丹黄纷竞。一步一赏,无非蜀锦。而山家衡宇相接,杨坞为盛。然门无吠犬,途无走妇,负担偶值,静若夜行。予尝见俗逢元旦,率遍街里帘垂户闭如无事者,以为举世不知有此风土否,而岂期兹山果然。风大作,舟次晚酌,乃至庵宿。庵僧曰慧目,以爱山水而披缁,甚淳朴,暮诵可消洒思。

戊申,拟放回棹,寻云梯、云嶂故径。觇湖中风势,石公、石姥几欲漂坠,万浪澎湃,不敢言归。庵后皆石壁,东引夕光,西薄归云。有仙芦数茎产其下,坚似竹,冬夏皆抽笋,逾二三年乃枯,又名达摩芦。慧公邀观良久,移坐庵左右台。仰视,予欲大书“振衣千仞”四字于其上、及题同游名字于归云洞,既受复极旁赞。顾尝笑杜元凯立碑岘山为好名,无乃近是,遂止。

先是,闻王氏又有挟仙楼可登,寻其主人,不值。乃登朗西阁,亦王氏居,为叔介犹子,曰纶音,亦爱客。从慧公散步曲岑,其乔林皆乌桕、鸭脚,分明月、杨坞之一二,已堪瞻玩。过满愿庵,佛氏有四十八愿,庵阶之级适满是数,故以名。寻王氏墓,其兆域左右皆湖石累置,即墓碑亦嶙峋小湖石,所植皆春梅秋桂。虽不合古,故标“幽躅”。问之,即叔介葬其先人及生圹也。

日未下舂,再游杨坞,宋少师杨别墅之地。昨特涉其外径,兹更环瞩途巷,屋舍不殊,风景自别。里门之榜曰“仁里”,愚以为此直上古遗民,并无用分仁、义之为名也。问其居者,自西蔡东皆蔡氏。山中秦、王并著姓,而蔡为最。思访林屋山人之子孙,搜其逸事,又不敢不介而前,回翔久之。谋再醉归云,风未寂,乃已。

己酉,梦觉,诵放翁诗云:“颇忧昨暮云吞日,犹幸今朝雨压风。”盖亦有是忧而窃觊不验。及盥栉,果风雨俱不作。始知昨者山灵惜别,故特遣屏翳挽驾,更为一日周旋。顾乃迫于人事,不复能留。揖洞山,辞缥缈,谢石公,放舟乎中流,然犹首不停回,而自此魂梦皆西山矣!

袁中郎铨部《西山记》云:“一峦半壑,可列名山;败址残石,堪入画图……耳目听睹与之为配者,其惟圆峤、方壶。”此或者抑扬太过,然予固酷爱其山水,尤醉心于土俗,既邀幸俦侣之欢、风日之美,以有兹游。若夫杖履所未至者,犹多胜地,则俟重游于他日。而予雅有卜居西山之志,顾老矣,未知此生得栖迹于明月、杨坞之间,采山钓鲜,而与风月少共酬酢、故老少话羲皇否也。亦姑纪之,而特书一本贻朝宗,以志其逸韵。

甓斋陶表兄像赞

兄长于予七岁,以中表故,未髫龀从吾母过舅氏家,则便到兄读书处,往往乱翻书帙弄笔墨,舅氏辄以为喜,兄亦不嗔予也。其后予渐长,颇知学问通文义,舅氏益喜,兄亦辨论往复,居然视予为益友。

旋同受知于学使者江右宗公,先后为诸生,而舅氏又室予以次女。舅氏,别峰先生也。由是过从益数,尝对砚文战,予学不逮兄,然旗鼓不肯相下。是时意气伟然,指顾高远,不离骤致,若巍科上第近在足下然者。

讵知不转瞬而丧乱迭乘,山颓海沸,家君与舅氏同日殉难。覆巢之下,几无完卵,遂绝意尘世矣。矢志埋名,曩时豪兴尽逐烟飞,而坚授生徒以终吾生。兄前四年七十三岁而殁,予今亦年七十矣。虽比于孺子、幼安之高,未敢希附;而庶几所谓初终一节者,此予与兄生平之大概也。

兄独雅好禅悟,襟期通傥,绝不似予屑屑拘方,以故皋比亦早自谢去。茅檐著述,虽饭甑生尘,卒常晏如。而予至今犹潦倒于佔毕之间,以是为终不逮兄。然如兄旷怀,宜享多寿而不得,是又不可解也。

兄讳鄄,诸生之名曰甄,字康令,号甓斋,别峰先生之长子。子锷,持像请赞。赞曰:

邛邛其貌,穆穆其神。当夫少年豪上,莫敢逼视,几如救巨鹿之楚军。忽焉壮气销归何处,而如南郭子嗒焉不自见其身。固志节之穷且益坚,亦道力之老而弥醇。若以衣冠无新制,谓是避秦人,则但得其形似,而犹未遇其真。

不捕鼠猫说

偶来一猫,见人辄避。家人以其无从得食也,食之,遂渐与人亲。家人以为是可畜也,日食之。然所以食之者,以其能捕鼠也。而是猫饥则鸣,鸣则求食;食则饱,饱则徜徉暇豫,跳掷上下,或熟睡而已,不知有鼠之可捕,亦不知己之当捕鼠也者。家人又以为是可弃也。

予乃谓之曰:何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耶?孟子曰:“兽相食,且人恶之。”是猫于鼠固不当食也;又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人之有贵贱愚黠,犹物之有大小强弱也。人之不当以贵杀贱、以黠杀愚,犹物之不当以大杀小、以强杀弱也。何也?贵贱愚黠其为人类也,大小强弱其为兽类也。予固不解夫猫之何为捕鼠而以大食小、以强食弱也;予又恶夫天下之人之靡不以贵杀贱、以黠杀愚也!

谓是猫也,非独兽之异,抑亦人之所不如。是当奉之为嘉祥,宠之以异数,昔人所谓饰茵而栖、给鲜而茹者,而且弃乎哉?且嗜杀者,不嗜杀之所弃;不嗜杀,嗜杀者之所弃:弃者,取者之资。是猫也,非人之所弃,予又安得而蓄之?而予又将弃以资于人乎哉?

劝言四则

敦孝弟

“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可知孝亲悌长是天性中事,不是有知者有不知者、有能者有不能者。吾独怪今人财宝本是身外之物,强欲求之,不得为耻;孝弟是身内固有,不得如何不耻?又怪今人功名本如旅舍,一过便去,苟其得而复失,则又深耻;孝弟乃是不可复失者,放而不求,如何不耻?

不必言古圣贤孝弟之行,如大舜、武周、泰伯、伯夷各造其极,只如晨省昏定、推梨让枣,有何难事?而今人甘心不为,极而至于生不能养、死不能葬,大不孝于父母;有无不通,长短相竞,大不友于兄弟,亦恬不为怪。噫,是岂不孝不弟之人哉!即当孩提之时,顷刻不见父母,则哭泣不止,兄弟同床共席,则相怜相爱之孝子悌弟也。人皆望长而进德,奈何反至于此,亦不敦孝弟之故耳。要之大舜、武周、泰伯、伯夷,不过是敦孝弟。敦,笃厚也,敦笃乎孝弟而已。

今且就人所易能者立一榜样:昔老莱子行年七十,身著五色斑烂之衣,作婴儿戏,欲亲之喜;司马温公兄伯康年将八十,公奉如严父,保如婴儿。每食少顷,则问曰:“得无饥乎?”天少冷,则拊其背曰:“衣得无薄乎?”老而如此,未老可推;一事如此,他事可推。

有子曰孝弟“为仁之本”。乌有孝子悌弟而不修德行善者。孔子曰:“孝弟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乌有孝子悌弟而不为乡党所称、书策所载、皇天所佑者。其不孝不友者反是,何不勉之!

尚勤俭

勤与俭,治生之道也。人情莫不贪生而畏死,然往往自绝其生理者,不勤不俭之故也。不勤则寡入,不俭则妄费。寡入而妄费,则财匮;财匮,则苟取,愚者为寡廉鲜耻之事,黠者入行险徼幸之途。生平行止,于此而丧;祖宗家声,于此而坠。呜呼!生理绝矣!又况一家之中,有妻有子,不能以勤俭表率,而使相趋于贪惰,则既自绝其生理,而又绝妻子之生理矣!

勤之为道,第一要深思远计。事宜早为、物宜早办者,必须预先经理。若待临时,仓忙失措,鲜不耗费。第二要宴眠蚤起。侵晨而起,夜分而卧,则一日而复得半日之功。若早眠宴起,则一日仅得半日之功。无论天道必酬勤而罚惰,即人事赢亦已悬殊。第三要耐烦吃苦。若不耐烦吃苦,一处不周密,一处便有损失耗坏。故事须亲自为者,必亲自为之;须一日为者,必一日为之。人皆以身习劳苦为自其生,而不知是乃所以求生也。

俭之为道,第一要平心忍气。一朝之忿,不自度量,与人口角斗力,构讼经官。事过之后,不惟破家,或且辱身,悔之何及。第二要量力举事。如土木之功,婚嫁之事,宾客酒席之费,切不可好高求胜,一时兴会,所费不支。后来补苴,或行称贷,偿则无力,逋则丧德,何可乃尔?第三要节衣缩食。绮罗之美,不过供人之叹羡而已。若暖其躯体,布素与绮罗何异?肥甘之美,不过口舌间片刻之适而已。若自喉而下,藜藿与肥甘何异?人皆以薄于自奉为不爱其生,而不知是乃所以养生也。

此在故家子弟,尤宜加意。盖不勤不俭,约有二病:一则纨袴成习,素所不谙;一则自负高雅,无心琐屑。乃至游闲放荡、博弈酣饮,以有用之精神而肆行无忌,以已竭之金钱而益喜浪掷。此又不待苟取之为害,而已自绝其生理矣。

孔子曰:“谨身节用,以养父母。”可知孝弟之道、礼义之事,惟治生者能之,又奈何不惟勤俭之为尚也。

读书

读书须先论其人,次论其法。所谓法者,不但记其章句,而当求其义理;所谓人者,不但中举人、进士要读书,做好人尤要读书。中举人、进士之读书,未尝不求义理,而其重究竟只在章句;做好人之读书,未尝不解章句,而其重究竟只在义理。故曰:读书先论其人,次论其法。

先儒谓今人不会读书,如读《论语》,未读时是此等人,读了后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读。此教人读书,识义理之道也。要知圣贤之书,不是为后世中举人、进士而设,是教千万世做好人,直至于大圣大贤。所以读一句书,便要反之于身:我能如是否?做一件事,便要合之于书:古人是如何——此才是读书。若只浮浮泛泛,胸中记得几句古书,出口说得几句雅话,未足为佳也。

所以又要论所读之书。尝见人家几案间摆列小说、杂剧,此最自误,并误子弟,亟宜焚弃。人家有此等书,便为不祥。即诗词歌赋,亦属缓事。若能兼通六经及《性理》、《纲目》、《大学衍义》诸书,固为上等学者;不然者,亦只是朴朴实实将《孝经》、《小学》、《四书》本注置在案头,尝自读,教子弟读。即身体而力行之,难道不成就好人,难道乡闾不称为自好之士?究竟实能读书、精通义理,世间举人、进士舍此而谁?不在其身,必在其子孙。

积德

积德之事,人皆谓:惟贵者然后其力可为,惟富者然后其财可为。抑知富贵者,积德之报。必待富贵而后积德,则富贵何日可得?积德之事何日可为?惟于不富不贵时能力行善,此其事为尤难、其功为尤倍也!盖德亦是天性中所备,无事外求;积德亦随在可为,不必有待。假如人见蚁子入水、飞虫投网,便可救之。此救之之心,不待人教之也。又如人见乞人哀叫,辄与之钱,或与之残羹剩饭。此与之之心,亦不待人教之也。即此便是德,即此日渐做去,便是积。独今人于钱财田产,皆他人所有者,却去孜孜、经营日积;而于自己所全副完备之德,不思积之,又大败之,所不可解也。

今亦须论积之之序。首从亲戚始。苟于吾宗族亲党中有贫乏孤苦者,量力周给。尝见人广行施与,而不肯以一丝一粟援手于穷亲,亦倒行而逆施矣。次及于交与与凡穷厄之人。“朋友有通财之义”,固不必言;其穷厄之人,虽与我素无往来,要知亦是人类,本吾一体。况我生不幸,安知不遂至此?生则赈给,死则埋骨,亦当惟力是视,以全我恻隐之心。次及于物类。今人多好放生,究竟此为末务,有馀力则行之,然此犹是费财者也。至有不须费财者,如任奔走、效口舌,以解人之厄、急人之病、周旋人之患难,不过劳己之力,更何容吝?又有不费财并不劳力者,如隐人之过、成人之善;又如启蛰不杀,方长不折。步步是德,步步可积。但存一积德之心,则无往而不积矣;不存一积德之心,则无往而为德矣。

要知吾辈今日不富不贵、无力无财,可以行大善事、积大阴德,正赖此区区恻隐之心。就日用常行之中、所见所闻之事,日积月累,成就一个好人。亦不求知于世,亦不责报于天,但庶几生顺死安。若又不为,是真当面错过也。不富不贵时不肯为,吾又未知即富即贵之果肯为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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