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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三·奏议之属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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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贽

陆贽简介参见卷十。

奉天请罢琼林大盈二库状

【题解】

建中四年(783),朱泚趁泾原兵变而叛乱,唐德宗仓皇出走,在奉天(今陕西咸阳乾县)避难,陆贽从驾侍奉。当时国库空虚,朝廷用度没有着落。后来各地陆续进贡,朝廷便在行宫两厢设立琼林、大盈二库。陆贽写下这篇谏疏,请求德宗废除二库。全篇围绕“务散发而收其兆庶之心”这一主题,阐幽发微,昭事辩理,论述了设立琼林、大盈二库的弊端。文章提出了“智者因危而建安,明者矫失而成德”这一论点,劝谏君主明德修身,体恤民情,以凝聚人心。据记载,德宗接受了陆贽的建议,撤销了二库。全文结构谨严,层次分明,虽用骈体,但无浮华雕琢、空洞无物之弊。

右臣闻1:“作法于凉2,其弊犹贪;作法于贪,弊将安救3?”示人以义,其患犹私;示人以私,患必难弭4。故圣人之立教也,贱货而尊让,远利而尚廉。天子不问有无,诸侯不言多少,百乘之室5,不畜聚敛之臣。夫岂皆能忘其欲贿之心哉?诚惧贿之生人心而开祸端、伤风教而乱邦家耳。是以务鸠敛而厚其帑椟之积者6,匹夫之富也;务散发而收其兆庶之心者,天子之富也。天子所作,与天同方:生之长之,而不恃其为;成之收之,而不私其有;付物以道7,混然忘情。取之不为贪,散之不为费。以言乎体则博大,以言乎术则精微。亦何必挠废公方8,崇聚私货9,降至尊而代有司之守10,辱万乘以效匹夫之藏(11)?亏法失人,诱奸聚怨,以斯制事,岂不过哉!以上言天子不蓄私财。

【注释】

1右:右边,前行。古时奏章要先把所论列的事实写在前边,让阅状人一看就能明白状的主要意思。

2作法于凉:犹言赋税从轻。凉,薄。

3救:制止。

4弭(mi):息,止。

5百乘之室:即大夫之家。按周制大夫封邑十里,可出兵车百乘。

6鸠敛:聚集。鸠,聚。帑椟(tǎng dú):指贮藏钱财的地方。帑,贮藏钱财布帛的仓库。椟,珠宝箱。

7付物:对待万物。

8挠废:扰乱,败坏。挠,屈曲。

9崇聚:集聚。崇,聚积。

10有司:一般官吏,各有所司,故谓有司。

(11)万乘:指皇帝。

【译文】

臣听说:当政者以轻赋薄税、少压榨百姓为出发点制定法律,在执行中还会流于贪得无厌的弊端;如果从贪婪聚敛出发来制定赋税之法,那流弊又将怎么制止呢?用礼义引导民众,尚且担心人们会自私自利;如果用私利指引人民,那么忧患之心必然难以消除。所以,圣人设立教化,要求人们轻视财货,崇尚谦让,远避私利,重视清廉。天子和诸侯不应计较私人财富的有无和多少,大夫之家不养搜刮民财的家臣。难道他们都忘却了自己有希求财货的欲望吗?实在是因为害怕财货滋生人们贪婪的念头而引发祸端、伤风败俗而使国家陷于混乱啊。因此,拼命聚敛钱财,中饱私囊的,是匹夫的富裕;致力于发放财物,犒赏功臣,救济贫弱,团结万民百姓之心的,是天子的富裕。天子的所作所为,与天有相同的规律:使万物生长,而不倚仗自己的作为骄傲自是;万物成熟收获,而不独占为己有;以自然之道对待万物,完全不凭自己的感情处理。若能如此,那么取用民财不算贪得,散发财物也不算挥霍浪费。就处理财货这一事体本身来说是一件大事,就处理的具体方法来说是极其精细的。又何必败坏国家法纪,为自己聚敛财货,降低至高无上的地位,代行一般官员的职守,仿效百姓积蓄财货,而使天子蒙受耻辱呢?损坏法令,丧失民心,诱使人们做坏事,招致天下人的怨恨,用这样的方法处理国家事务,岂不就错了吗?以上谈天子不为自己积蓄财货。

今之琼林、大盈1,自古悉无其制。传诸耆旧之说2,皆云创自开元3。贵臣贪权,饰巧求媚,乃言:“郡邑贡赋所用,盍各区分?税赋当委之有司,以给经用;贡献宜归乎天子,以奉私求。”玄宗悦之,新是二库。荡心侈欲,萌柢于兹。迨乎失邦4,终以饵寇5。《记》曰:“货悖而入,必悖而出6。”岂非其明效与!以上言开元始置二库。

【注释】

1琼林、大盈:均为唐代皇家内库名,盛放皇家财货,用于皇帝赏赐和享乐。

2耆(qí)旧:老年人。耆,六十岁以上的人。

3开元:唐玄宗年号(713—741)。

4失邦:指长安(今陕西西安)失守。安史之乱时玄宗逃离都城长安。

5饵寇:以饵引诱贼寇。

6货悖而入,必悖而出:出自《礼记·大学》,原文为“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

【译文】

现在设立琼林、大盈二内库,自古以来都没有这种制度。据老年人相传,二内库在开元年间创设。当时,宠臣专权,花言巧语,以求得皇上欢心,竟然说:“郡县赋税及贡献的财物,何不各自区别开来?税赋交给财务官员管理,以供给国家的正常开支;进贡的财物归属天子,以供给皇帝个人需用。”玄宗听后内心喜悦,便新创这两个内库。使贪心放荡,使物欲增长,都是由此萌生的。等到长安失守,最终资助了贼寇。《礼记》说:“用不正当手段弄来的财货,必然会不合理地失去。”这岂不是明显的例证吗?以上谈开元年间开始设置琼林、大盈二内库。

陛下嗣位之初,务遵理道1,敦行约俭,斥远贪饕2。虽内库旧藏,未归太府3,而诸方曲献4,不入禁闱,清风肃然,海内丕变。议者咸谓汉文却马、晋武焚裘之事5,复见于当今。近以寇逆乱常6,銮舆外幸7,既属忧危之运8,宜增儆励之诚9。臣昨奉使军营,出游行殿,忽睹右廊之下,榜列二库之名,惧然若惊10,不识所以。何则?天衢尚梗(11),师旅方殷,疮痛呻吟之声噢咻未息(12),忠勤战守之效赏赉未行,而诸道贡珍,遽私别库,万目所视,孰能忍怀?以上言大难未平,不宜遽私二库。

【注释】

1理道:治道,即治理国家之道。为避唐高宗李治名讳而以“理”代“治”。

2贪饕(tāo):指贪财的人。

3太府:掌管库藏财物的官员。

4曲献:私献。指法定赋税以外的贡献。

5汉文却马:《汉书·贾捐之传》载汉文帝时,有人献千里马,汉文帝拒而不受,将马还给原主,并下诏“朕不受献也,其令四方毋求来献”。晋武焚裘:晋武帝时,有入献雉头裘,武帝以为奇技异服,命焚之于殿前。

6寇逆:指泾原兵变中称帝的朱泚。

7銮舆:指天子的车。外幸:天子巡游外地,此委婉地指皇帝出奔。

8属(zhu):值,正当。

9儆(jing):让人自己觉悟而不犯错误。

10惧然:敬畏惶遽的样子。

(11)天衢尚梗:此句意指京师尚未收复。天衢,京师的道路。梗,阻塞。

(12)噢咻(yu xu):病痛声。

【译文】

陛下继承皇位之初,致力于治理国家之道,切实地履行节俭,排斥并疏远贪财的人。虽然皇宫府库的财物没有归于国库,而各地法定赋税以外的私献,也没有纳入皇宫;清廉之风,令人起敬,天下发生了很大变化。人们都议论说,当年汉文帝拒受千里马、晋武帝焚烧雉头裘的故事,又在今世重现了。近来因朱泚逆贼,败坏纲常,天子被迫出巡,国家正处在忧患危难之际,应该增强警觉勉励的诚心。臣昨日奉命去军营,经过行宫,忽然看到右廊下,牌匾上列有二库之名,惶恐惊异,不知设立二库的缘由。为什么惊慌呢?当今京师尚未收复,军事正值繁多,百姓在灾乱中忍受病苦,呻吟不断,将士效忠尽职,攻战防御之功尚未给予赏赐,而各道进献的珍奇宝物,却私自放在另立的库房。众目睽睽之下,怎能够忍心如此作为呢?以上谈大难未平,不应该匆忙私立二库。

窃揣军情,或生觖望1,试询候馆之吏2,兼采道路之言,果如所虞,积憾已甚。或忿形谤3,或丑肆讴谣4,颇含思乱之情,亦有悔忠之意。是知甿俗昏鄙5,识昧高卑,不可以尊极临,而可以诚义感。顷者六师初降6,百物无储,外扞凶徒,内防危堞7,昼夜不息,迨将五旬。冻馁交侵,死伤相枕,毕命同力8,竟夷大艰9。良以陛下不厚其身,不私其欲,绝甘以同卒伍10,辍食以啖功劳。无猛制而人不携(11),怀所感也;无厚赏而人不怨,悉所无也。今者攻围已解,衣食已丰,而谣方兴(12),军情稍阻。岂不以勇夫恒性,嗜货矜功,其患难既与之同忧,而好乐不与之同利,苟异恬默,能无怨咨?此理之常,固不足怪。以上言军情离怨。

【注释】

1觖(jué)望:怨望。觖,不满。

2候馆;即驿馆。

3谤(dú):怨谤。

4丑肆讴谣:用歌谣肆意丑化诋毁。讴,齐声而歌。谣,没有曲谱的歌。

5甿(méng)俗:老百姓的习俗。甿,农夫。

6六师初降:此句指德宗流亡到奉天(今陕西咸阳乾县)。六师,即“王六军”的六军,天子的警卫部队。

7堞(dié):城上矮墙。

8毕命:拼命,效命。

9夷:平定。

10绝甘:不吃甘美食物。

(11)猛制:以暴力制服人。携:离散,背叛。

(12)谣:谣言。

【译文】

臣私自揣度军情,有人已心生怨恨,试问驿馆职员,加上道听途说的,果然像忧虑的那样,积怨已经很严重了。有的怒形于色,恶言怨谤,有的用歌谣肆意丑化诋毁,确实包含了人心思乱的情势,也有后悔自己尽忠于皇上的意思。由此可知,老百姓粗俗鄙陋,不懂得尊卑高下,不应该用尊贵的地位居高临下地加以压制,而应该用诚意感化他们。近来,天子驾临奉天,各种财物没有积存,对外要抵御叛军进攻,对内要防止内乱发生,昼夜不停,至今已近五十天。饥寒相逼,死伤人员交相枕压,军民上下协力效命,终于平定了大患难。实在是因为陛下不厚爱自身,不只顾自己,摒绝美味甘食,与士兵吃同样的饭菜,甚至自己不吃而给有功劳的人吃。不是用暴力来制服人,人们不离散背叛,那是真诚的关怀感动的结果;没有丰厚的赏赐,但人们不加怨恨,那是知道皇上没有财帛来赏赐。现在,被围攻的急难已经解除,衣食已经丰足,而谣言正在兴起,军心稍有隔阂。凭武夫常有的性格,怎能不贪求财货、夸耀军功呢?既然在患难中同担忧患,而安乐时不共同分享利益,即使会出奇地恬淡静默,又怎能不怨恨嗟叹?这是人之常理,本来也不足为怪。以上谈军情与人心隔阂和怨恨。

《记》曰:“财散则民聚,财聚则民散1。”岂非其殷鉴欤2!众怒难任,蓄怨终泄,其患岂徒人散而已,亦将虑有构奸鼓乱3,干纪而强取者焉4。夫国家作事,以公共为心者,人必乐而从之;以私奉为心者,人必咈而叛之5。故燕昭筑金台6,天下称其贤;殷纣作玉杯7,百代传其恶。盖为人与为己殊也。周文之囿百里,时患其尚小;齐宣之囿四十里,时病其太大8。盖同利与专利异也。为人上者,当辨察兹理,洒濯其心9,奉三无私10,以壹有众(11)。人或不率,于是用刑,然则宣其利而禁其私,天子所恃以理天下之具也。舍此不务,而壅利行私(12),欲人无贪不可得已。今兹二库,珍币所归,不领度支(13),是行私也。不给经费,非宣利也。物情离怨(14),不亦宜乎!以上言所以致离怨之理。

【注释】

1财散则民聚,财聚则民散:出自《礼记·大学》:“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

2殷鉴:可以引以为戒的事。出自《诗经·大雅·荡》:“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3构奸:组织坏人。

4干纪:干犯法纪。

5咈(fú):乖戾,违背。

6燕昭筑金台:战国时,燕昭王在易水东南筑台,置千金于台上,延请天下之士,谓之黄金台,亦称招贤台。

7殷纣作玉杯:《史记·宋微子世家》:“纣始为象箸,箕子叹曰:‘彼为象箸,必为玉杯;为杯,则必思远方珍怪之物而御之矣。”这里是说纣王贪图生活享受。

8“周文之囿百里”几句:《孟子·梁惠王下》载:周文王有个方圆七十里的园圃,他任凭人们在囿中打猎砍柴,因而人们感到这园圃太小;战国时齐宣王有个方圆四十里的园圃,但他规定在囿中打猎的,与杀人同罪,所以人们怨恨这园圃太大。

9洒濯:洗涤。

10奉三无私:奉行天、地、日月三无私之心。《礼记·孔子闲居》:“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奉斯三者,以劳天下,此之谓三无私。”

(11)壹:统一。指团结的意思。

(12)壅利行私:指利归私有。雍,堆积。

(13)度支:掌管财政收支的官。唐初尚书省户部设度支郎中,后由宰相中一人兼判度支。这句是说不受度支的统辖支配。

(14)物情:众情。

【译文】

《礼记》说:“财货分散在百姓之中,百姓就会团结;财货聚集在一人手里,百姓就会离散。”这岂不就是可引以为戒的前事吗?众人的愤怒难以担当,积聚的怨恨终于会发泄出来,其忧患难道仅仅是使百姓离散而已,还要担心会有组织奸人,鼓动叛乱,干犯法纪,强取财货的人。凡国家大事的操办,以公共利益为目的的,百姓必然乐意服从;以个人的利禄为目的的,百姓必然背叛。所以燕昭王筑黄金台,目的是招贤纳士,天下百姓称赞他的贤明;殷纣王制作玉杯,目的是贪图享乐,后世历代传说他的恶行,这大概是为百姓与为自己着想的区别。周文王拥有方圆百里的苑囿,当时人们还嫌它太小;齐宣王拥有方圆四十里的苑囿,当时人们却怨恨它太大,这大概是利益共享与利益独占的不同。作为皇上,应当区分、明察这一道理,洗心明志,奉行像天地日月一样无私的心志,来团结群众;有人若不遵从,就动用刑罚。然而,共享个人财富,禁止谋取私利,是赖以治理天下的工具。舍弃这一点不去追求,而使利归己有,图谋私利,要使人们不生贪婪,是不可能的。现在的琼林、大盈二内库,收纳珍宝财货,而不受度支的统辖支配,是图谋私利;不供给国家的日常费用,不是财富共享。人心离散怨恨,不也就理所当然了吗?以上谈导致人心离散怨恨的原因。

智者因危而建安,明者矫失而成德。以陛下天姿英圣,傥加之见善必迁,是将化蓄怨为衔恩1,反过差为至当,促殄遗孽2,永垂鸿名,易如转规3,指顾可致4。然事有未可知者,但在陛下行与否耳。能则安,否则危;能则成德,否则失道。此乃必定之理也,愿陛下慎之惜之。陛下诚能近想重围之殷忧5,追戒平居之专欲,器用取给,不在过丰;衣食所安,必以分下,凡在二库货贿,尽令出赐有功,坦然布怀6,与众同欲。是后纳贡,必归有司,每获珍华,先给军赏,瑰异纤丽7,一无上供。推赤心于其腹中,降殊恩于其望外。将卒慕陛下必信之赏,人思建功;兆庶悦陛下改过之诚,孰不归德8?如此则乱必靖,贼必平,徐驾六龙9,旋复都邑,兴行坠典10,整缉棼纲(11),乘舆有旧仪,郡国有恒赋(12),天子之贵,岂当忧贫?是乃散其小储而成其大储也,损其小宝而固其大宝也(13)。举一事而众美具,行之又何疑焉?吝少失多,廉贾不处(14);溺近迷远,中人所非。况乎大圣应机,固当不俟终日(15)。不胜管窥愿效之至(16),谨陈冒以闻。谨奏。以上请改过散财。

【注释】

1衔恩:感恩,怀恩。

2促殄(tiǎn)遗孽:短时间内消灭了残余的敌寇。殄,灭。

3转规:旋转圆规。意指轻而易举。

4指顾:一指手、一回头的工夫。极言时间短促。

5殷忧:深深的忧虑。

6布怀:公开表达心意。

7瑰异纤丽:奇异珍贵、美丽细巧的东西。

8归德:被恩德所感动而拥护。

9六龙:即六马。马八尺称龙。古制,天子乘舆驾六马。

10坠典:已经废弛的法典。

(11)整辑棼纲:整顿紊乱了的纲纪。

(12)郡国:指地方行政区域。

(13)大宝:指君权。

(14)廉贾:不苟取的商人。

(15)况乎大圣应机,固当不俟终日:何况圣者一发现征兆,就立即行动,而不等待这一天过去。《周易·系辞下》载“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

(16)管窥:以管窥天,形容所见之小。

【译文】

聪明的人凭借危难而建立安宁,英明的人匡正过失而成就圣贤道德。凭着陛下天赋的才能和英明圣智,如果再加上见到好事就去做,这是把郁积已久的怨恨化为感怀恩德,把过分的错误反转为极端合理,在很短时间就消灭了残余的敌寇,使大名永远载入史册,这就像旋转圆规一样轻而易举,在举手、回顾间即可达到。然而还有许多不可预知的事情,只在于陛下实行与否。能实行,就会天下太平;不实行,天下就有危险。能实行,就会成就道德;不实行,就会失去道义。这是必然的道理,愿陛下谨慎并爱惜这一机会。陛下确实能考虑到最近陷于重重围困的深切忧患,戒除以前日常生活中的专恣贪欲,物用的供给并不过分的丰盛,所用的衣服、食物一定拿来与下属分享,凡是贮存在二内库中的财货,下令全部拿出赏赐给有功人员,公开坦诚地表达自己的心意,满足大家共同的愿望。以后收纳的贡献,务必交给主管官员,每次得到珍奇、华丽的东西,首先犒赏军功,奇异珍贵、纤巧美丽的东西,没有一件供奉给皇上。推心置腹地对待下民,降予特殊的恩赐使他们喜出望外。将士感念陛下诚信的赏赐,人人都想建立功勋;百姓为陛下有改正过失的诚心而感到高兴,有谁不会被皇上的大德感动而不拥护呢?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叛乱必然平定,贼寇必然剿除,皇上可以慢慢地乘舆驾马,返回国都,恢复执行已经废弛的法典,整顿紊乱了的纲纪。乘坐车马仍有往日的仪式,各地辖区内有固定的赋税,天子至为尊贵,怎么会再为贫困而忧虑呢?这是散发微小的财富,而成就大的积贮;减少小的宝物,而成就大的君权。如此,办成了废止二库这样一件事,而许多好处都具备了,行动上又疑虑什么呢?贪小失大的事,不苟取的商人也是不肯做的;沉湎于眼前而看不见未来,中等才能的人也认为不可取。何况大圣人一发现机会就立即行动,是不会等这一天过去的。以上意见,见识浅薄,臣愿意尽力效忠,把它贡献出来。谨冒昧陈述,以闻知于皇上。谨此上奏。以上谈请求君王匡正过失散财犒赏有功人员。

韩愈

韩愈简介参见卷二。

禘祫议

【题解】

禘祫(dì xiá),又称殷祭,即盛大的祭礼,指每五年举行一次的祖庙大祭(禘)和合诸祖神主的大合祭(祫)。

据《旧唐书·德宗本纪》下:“(贞元十九年三月)丁卯,以今年孟夏禘飨,前议太祖、懿、献之位未决,至此禘祭,方正大祖东向之位,已下列序昭穆。其献祖、懿祖祔于德明、兴圣之庙,每禘祫年就本室飨之。”三月丁卯即三月十六日,知此文写于贞元十九年(803)三月十六日稍后之时。

该文条理清晰,持之有据,说理透辟,使人信服。尤其文字谨严缜密,逻辑性强,可为学文者师法。

右今月十六日敕旨,宜令百僚议1,限五日内闻奏者。将仕郎守国子监四门博士臣韩愈谨献议曰2:

伏以陛下追孝祖宗3,肃敬祀事。凡在拟议,不敢自专,聿求厥中4,延访群下5。然而礼文繁漫,所执各殊,自建中之初6,迄至今岁7,屡经禘祫,未合适从8。臣生遭圣明,涵泳恩泽9,虽贱不及议10,而志切效忠(11)。今辄先举众议之非(12),然后申明其说。

【注释】

1宜:语助词。

2将仕郎:散官名,隋置,唐代因袭沿用此职。守:署理的意思。凡官阶低而所署官高叫“守”;官阶高而所署官低叫“行”。国子监:中国古代王朝的教育管理机关和最高学府。唐宋以国子监统辖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广文馆等四学。四门博士:学官名,掌教授生徒,二年一任。韩愈任四门博士时乃贞元十七(801)至十九(803)年间。

3追孝祖宗:对死去的祖宗尽孝敬之心。

4聿(yù)求:即求。聿,常用于句首或句中的语助词。厥中:即中。厥,语助词。

5延访:延请求教,请教。

6建中:唐德宗年号(780—783)。

7迄(qì):至,到。

8未合适从:没有符合适于依从的。意谓各执其议,莫衷一是。

9涵泳:沉浸。

10虽贱不及议:唐代集议朝事,只有常上朝奏事的五品文官及两省供奉官、监察御史、员外郎、太常博士能够参加,韩愈为七品的四门博士,无资格参加议事,故云。

(11)切:急切。

(12)众议:指太常博士陈京建中二年(781)始议,继有礼仪使颜真卿议,左庶子李嵘等七人议,吏部郎中柳冕等十二人议,司勋员外郎裴枢、同官县尉仲子陵、京兆少尹韦武等议,左司郎中陆淳议,左仆射姚南仲献议五十七封;户部尚书王绍等五十五人议,鸿胪卿王权又申衍之。韩愈所驳五说,即上述众议。

【译文】

敬奉本月十六日所颁之旨,命令百官商议,限定五日之内上奏使天子知道。将仕郎、守国子监四门博士臣韩愈郑重献上奏议:

陛下追孝敬奉先祖,恭敬办理祭祀之事。凡是需要忖度商量的,都不自作主张,希望事情能做得符合中庸之道,所以向群臣一一征求意见。但是礼乐制度繁多无边,群臣又各持己见,以致从建中初年到今年,虽多次举行禘祫之祭,却一直没有确定下来适于依从的办法。臣生来遭遇圣明之主,沉浸圣君恩泽,虽然地位卑贱没有资格参议政事,但心意中急于报效尽忠。现在就先列举众人意见的不是之处,然后再阐述说明臣的看法。

一曰“献、懿庙主宜永藏之夹室”1。臣以为不可。夫祫者,合也。毁庙之主2,皆当合食于太祖、献、懿二祖3,即毁庙主也。今虽藏于夹室,至禘祫之时,岂得不食于太庙乎4?名曰合祭,而二祖不得祭焉,不可谓之合矣。

【注释】

1献、懿庙主宜永藏之夹室:此为贞元七年(791)、八年(792)裴郁、李嵘等议。献、懿,即献祖、懿祖,唐高祖李渊的先祖。夹室,太庙正殿旁小侧室。宝应二年(763),玄宗、肃宗于太庙迁献、懿二主于西夹室。

2毁庙:谓高于太祖者毁其庙,藏其神主于太祖之庙受祭。皆当合食于太祖,都应当和太祖一起飨用祭礼。

3太祖:唐高祖李渊的祖父。

4岂得:难道能,怎么可以。

【译文】

第一种意见说“献、懿两祖的牌位应当永远放在正殿侧室之中”。臣认为不可以。合诸祖神主的大合祭,就是合放一起的意思。太祖以前的祖先都该和太祖同享祭品,献、懿两祖就是太祖的先祖。现在即使放在侧室里,到祖庙大祭和合诸神主的大合祭的时候,难道就不在太庙里接受祭祀了吗?如果这样,名为合祭,两位先祖却不受祭祀,就不能算是合祭了。

二曰“献、懿庙主宜毁之瘗之”1。臣又以为不可。谨按《礼记》,天子立七庙,一坛一2。其毁庙之主,皆藏于祧庙3。虽百代不毁,祫则陈于太庙而飨焉。自魏晋以降,始有毁瘗之议,事非经据,竟不可施行。今国家德厚流光,创立九庙4。以周制推之,献、懿二祖,犹在坛、之位,况于毁瘗而不禘祫乎5?

【注释】

1瘗(yì):深埋入地。凡尸体、随葬物、祭品深埋入地均称“瘗”。

2天子立七庙,一坛一(shàn):天子七庙之外又立坛、各一。坛、均为祭祀场所。

3祧(tiāo)庙:祭远祖、始祖之庙。

4创立九庙:《通典·吉礼六》曰:“(开元)十年,制移中宗神主就正庙,仍创立九室,其后制献祖、懿祖、太祖、代祖(即世祖)、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太庙九室也。”

5“以周制推之”几句:谓周制七庙,远祖犹在庙祭,何况今立九庙却要毁坏先祖神主,不令合祭。

【译文】

第二种意见说“献、懿两祖的牌位应该毁掉或者埋掉”。臣也认为不可以。谨按《礼记》:天子立七庙,一坛一。那时的太祖之祖,都收放在祧庙里。即使经历百代也不销毁,合诸祖神主大合祭的时候就陈列到太庙里接受祭祀。从魏晋以后,才有毁埋的提法,这事情没有依照经典制度,终究不能够施行。当今国家道德淳厚,恩泽四施,创立了九庙。按周代制度推算,献、懿两祖尚且在坛、据有位置,况且现在立有九庙,却要毁埋牌位,不进行合祭呢?

三曰“献、懿庙主宜各迁于其陵所”1。臣又以为不可。二祖之祭于京师,列于太庙也,二百年矣。今一朝迁之,岂惟人听疑惑2,抑恐二祖之灵,眷顾依迟,不即飨于下国也3。

【注释】

1献、懿庙主宜各迁于其陵所:此为员外郎裴枢的奏议,《新唐书·志第三·礼乐三》曰:“建石室于寝园以藏神主,至禘、祫之岁则祭之。”二祖之灵均在赵州昭庆县(今河北邢台隆尧)内。

2岂惟:难道只有。

3即:就。飨:享受祭礼。下国:古以天子邦居为上国,诸侯所住为下国。此指相对京城而言的州县。

【译文】

第三种意见说“献、懿两祖的牌位应当各自迁回到他们的陵墓”。臣也认为不可以。两位先祖在京师享祭,陈列在太庙,已有二百年了。现在这一代挪移他们,岂止是活着的人听了疑惑不解,恐怕两位先祖的神灵也要眷恋回顾,迟迟不行,不愿到州县下邦去接受祭祀呢。

四曰“献、懿庙主宜附于兴圣庙而不禘祫”1。臣又以为不可。《传》曰“祭如在”2。景皇帝虽太祖,其于属3,乃献、懿之子孙也。今欲正其子东向之位4,废其父之大祭5,固不可为典矣6。

【注释】

1献、懿庙主宜附于兴圣庙而不禘祫:此为考功员外郎陈京与太常卿裴郁奏议。兴圣庙,太祖李虎之庙。

2祭如在:《论语·八佾》:“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祭祀祖先时,要好像祖先仍在那样恭敬有礼,不有怠慢。

3其于属:谓景皇帝从辈分上看来。

4东向之位:即正位,或称上位。

5大祭:古代四时之祭、合祭及大丧等祭礼称大祭。

6典:典范,榜样。

【译文】

第四种意见说“献、懿两祖的牌位应当只在兴圣庙与太祖同祭,不参加祖庙大祭和合诸祖神主的大合祭”。臣也认为不可以。《论语》说:“祭如在。”景皇帝即使是太祖,按辈分说来,也还是献、懿两祖的子孙。现在想要把儿子放在东向尊位上,就免除父辈的大祭,这当然不能立为典范。

五曰“献、懿二祖宜别立庙于京师”1。臣又以为不可。夫礼有所降2,情有所杀3。是故去庙为祧,去祧为坛,去坛为,去为鬼,渐而之远,其祭益稀。昔者鲁立炀宫4,《春秋》非之,以为不当取已毁之庙、既藏之主,而复筑宫以祭。今之所议,与此正同。又虽违礼立庙5,至于禘祫也,合食则禘无其所6,废祭则于义不通。以上备举五说之不可。

【注释】

1献、懿二祖宜别立庙于京师:此议吏部郎中柳冕等提。别,另外。

2降:降格。

3杀:减等。

4鲁立炀宫:鲁国重建炀公之庙。炀公,伯禽之子。其庙已毁,季氏祷之而立其宫,《春秋》讥之。

5违礼立庙:违背礼法而立庙。

6合食:一起受祭祀。

【译文】

第五种意见说“献、懿两祖的牌位应该另外在京师建庙存放”。臣还是认为不可以。对先祖的祭礼随年代的推移久远会有所降格,缅怀之情也会有所减少,所以才有周制的去庙为祧,去祧为坛,去坛为,去为鬼。与先祖所隔的年代越久,对他们的祭祀就越少。过去鲁国建立炀公庙,《春秋》一书中有所非议,认为不应该取出已毁、已收的先祖牌位,重新建庙祭祀。现在这意见,正好和它一样。而且即使违背礼制建修庙殿,到了祖庙大祭和合诸祖神主大合祭的时候,一起祭祀也还是没法搁置,免除他们受祭却又不合情理。以上详细列举五种意见,认为都不可行。

此五说者,皆所不可。故臣博采前闻,求其折中。以为殷祖玄王1,周祖后稷2,太祖之上,皆自为帝;又其代数已远,不复祭之,故太祖得正东向之位,子孙从昭穆之列。《礼》所称者,盖以纪一时之宜,非传于后代之法也。《传》曰:“子虽齐圣,不先父食3。”盖言子为父屈也4。景皇帝虽太祖也,其于献、懿,则子孙也。当禘祫之时,献祖宜居东向之位,景皇帝宜从昭穆之列。祖以孙尊5,孙以祖屈,求之神道,岂远人情?又常祭甚众6,合祭甚寡,则是太祖所屈之祭至少,所伸之祭至多,比于伸孙之尊,废祖之祭,不亦顺乎?事异殷、周,礼从而变,非所失礼也。

【注释】

1殷祖玄王:殷朝始祖契。玄王,即契。

2周祖后稷:周朝始祖后稷。

3子虽齐圣,不先父食:语出《左传·文公二年》。意谓子虽比肩先圣,他享祭的位置不能在其先祖之上。

4子为父屈:儿子因为父亲居于正位而屈居偏位。

5祖以孙尊:先祖因为儿孙做了皇帝而显得尊贵。

6常祭:平时的祭祀。

【译文】

这五种提议,都有不合适的地方。所以臣广泛地采集前代类似的事情和办法,希望能找到合适中庸的途径。臣认为殷祖玄王、周祖后稷,都在当时太祖之先,也都各自为帝;加上所隔代数久远,所以当时不再祭祀他们,太祖因此获得东向尊位,子孙们也各以父子左右排列。《礼》称赞它,只是以立为一种因事制宜的办法加以纪录,而不是要留传下去,作为后代遵循的规定。《春秋左传》有言:“子虽比肩先圣,他享祭的位置不能在其先祖之上。”这就是说儿子要为父亲委屈自己。景皇帝即使是太祖,对于献、懿二祖而言,也还是儿孙。在祖庙大祭和合诸祖神主的大合祭的时候,献祖应该置于东向尊位,景皇帝应该随从在昭穆行列之中。祖父因为孙子尊显,孙子由于祖父屈身,向神灵之道去探求这种办法也不会有错,难道还会违背人世亲情吗?而且平常祭祀很多,合祭要少得多,这样的话太祖受屈的祭祀十分少,而伸尊为主的祭祀多,比起伸张孙子的尊贵,却废免祖父的祭祀,不也要合理得多吗?事情和殷、周之代不一样,礼制也随之而有所变化,这并不是丧失礼仪。

臣伏以制礼作乐者,天子之职也。陛下以臣议有可采,粗合天心1,断而行之,是则为礼。如以为犹或可疑,乞召臣对,面陈得失2,庶有发明。谨议。以上自陈己说。

【注释】

1粗合:大体符合。天心:天子之意。

2面陈:当面陈述。

【译文】

臣敬以为制礼作乐,是天子的职责。陛下认为臣的建议有可采纳处,大体符合您的心意,请您决断而实行,这就是礼仪。如果觉得还有些疑惑,乞请您召见臣应对,当面陈述其中的得失,也许能有所阐明张扬。慎重恭敬地奉上奏议。以上陈述自己的意见。

论佛骨表

【题解】

元和十四年(819)正月,宪宗遣中使太监和宫女三十,捧香花将京兆凤翔(今属陕西)法门寺护国真身塔内释迦牟尼佛指骨迎入皇宫,供了三天,又送到其他佛寺。长安城里上自王公大臣,下至市井小民,奔走相告,瞻拜施舍,闹得沸沸扬扬,乌烟瘴气。当时任刑部侍郎的韩愈,出于维护“先王之道”的卫道热忱,针对皇帝、王公大臣和市井小民迷信供奉佛骨的时弊,向宪宗呈上了这篇表文。全表用大量历史和现实的例证,论述信佛的无谓和荒唐,逻辑严谨,言辞恳切,可见一片赤诚之心。但尽管韩愈小心用笔,其中列举诸代事佛者皆乱亡相继、运祚不长一段还是大大激怒了宪宗,欲杀之,幸崔群、裴度等相救,韩愈方才免死,被贬于潮州(今属广东)。

臣某言1:伏以佛者2,夷狄之一法耳3。自后汉时流入中国4,上古未尝有也。昔者,黄帝在位百年5,年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6,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殷汤亦年百岁7。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8,武丁在位五十九年,书史不言其年寿所极9,推其年数,盖亦俱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10,武王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此时佛法,亦未入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11)。

【注释】

1某:韩愈的自称。

2伏以:即以为。伏,敬辞,表示恭敬的意思。

3夷狄:古时对东方、北方少数民族的称呼,这里指外国,因佛教是从印度(古称天竺或身毒)传来的。法:法术。

4后汉:为区别刘邦建立的汉王朝和刘秀建立的汉王朝,历史上称前者为前汉或西汉,称后者为后汉或东汉。

5黄帝:同下文诸句中的少昊(hào)、颛顼(zhuān xu)、帝喾(kù)、帝尧、帝舜及禹,均是上古时期的帝王名。

6寿考:年高,长寿。考,老。

7殷:即商代,商迁都于殷(今河南安阳),故称。汤:开创商代的帝王。

8太戊:同下句中的“武丁”,均指商朝帝王。

9书史:即史书。年寿所极:年龄多高。

10周文王:同下两句中的武王、穆王,均是周朝天子。

(11)事佛:侍奉佛。致然:达到这种程度(指长寿)。

【译文】

臣韩愈说:臣认为佛教是外国的一种法术。是从后汉时期传入中国的,在这以前没有。古时候,黄帝在位一百年,享年一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享年一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享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享年一百零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享年一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都享年一百岁。当时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寿命也长,但是当时中国并没有佛教。在这以后,商汤享年也达一百岁。汤的孙子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史书上没有记载他们的年龄有多高,但推算他们的年龄,大概也不会少于一百岁。周文王享年九十七岁,周武王享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一百年,这时佛教也未传入中国。可见并不是因为侍奉佛教而致使延年益寿。

汉明帝时1,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2,运祚不长3。宋、齐、梁、陈、元魏已下4,事佛渐谨5,年代尤促6。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7,前后三度舍身施佛8,宗庙之祭,不用牲牢9,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竟为侯景所逼10,饿死台城(11),国亦寻灭(12)。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以上言事佛得祸。

【注释】

1汉明帝时:58—75年。汉明帝,指东汉第二个帝王刘庄。

2乱亡相继:指东汉自明帝刘庄死至献帝刘协退位的一百四十五年中,宦官、外戚、强臣斗争激烈,互相残杀,后又爆发了黄巾起义,随之形成曹操、刘备、孙权之争,东汉灭亡。

3运祚(zuò):国运福祚,犹言世运。

4宋、齐、梁、陈、元魏:指南北朝时期。元魏,即北魏。魏孝文帝时改姓元氏,故称元魏。

5谨:慎重小心,这里是敬重的意思。

6尤:尤其,更加。促:匆促,时间短促。

7梁武帝:即萧衍,字叔达。南兰陵郡中都里(今江苏镇江丹阳)人。南朝梁的开国皇帝,502—549年在位。是南朝帝王中最迷信佛教的人物。

8前后三度舍身施佛:指梁武帝于大通元年(527)、中大通元年(529)、太清元年(547)三次出家当和尚,后皆被用钱赎回。施,给予。

9牲牢:供祭祀用的牲畜。古时以牛、羊、猪为供祭祀的牲畜。

10侯景:原是魏将,后降梁,被封为河南王,因梁曾与魏讲和,怕对己不利,便率兵反梁,围困、逼迫梁武帝于台城。

(11)台城:时为建康附近小城,故址在今江苏南京玄武湖畔。

(12)国亦寻灭:国家也不久灭亡。寻,相继,接着。

【译文】

到汉明帝时,才开始有了佛教,可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而已。在这以后,叛乱之事相继发生,国运并不久长。宋、齐、梁、陈、元魏以后,侍奉佛教的态度日渐敬重,改朝换代的时间也更加短促。唯独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次出家当和尚,祭祀宗庙也不用牲口作祭品,以免杀生,每天只吃一顿,饭食仅限菜果;后来竟然被侯景所逼迫,饿死在台城,不久国家也灭亡。用侍奉佛教求福祉,却反而招致灾难。由此看来,佛教不足以成事,也就显而易见了!以上谈侍奉佛教反而招致灾难。

高祖始受隋禅1,则议除之2。当时群臣材识不远3,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明4,以救斯弊5。其事遂止,臣尝恨焉。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6,神圣英武,数千百年已来,未有伦比。即位之初,即不许度人为僧、尼、道士,又不许创立寺观。臣尝以为高祖之志7,必行于陛下之手。今纵未能即行,岂可恣之转令盛也8?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9,御楼以观10,舁入大内(11)。又令诸寺递迎供养(12)。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丰人乐(13),徇人之心(14),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15)。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事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16)!”焚顶烧指(17),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惟恐后时,老少奔波(18),弃其业次(19)。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20),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以上言宪宗不应信佛。

【注释】

1高祖:即李渊,唐代开国皇帝。受隋禅:618年,李渊逼隋恭帝让位,自己称帝,年号武德,美称为“受隋禅”。禅,以帝位让人。

2则议除之:唐高祖武德九年(626),太史令傅奕上书请除佛法,高祖便打算下诏,命有司淘汰天下僧、尼、道士、女冠(女道士)。则,就。议,计议。

3材识不远:缺乏材识,没有远见。

4推阐:推行阐发。圣明:指高祖打算罢僧、道的旨意。

5救:疗救。

6伏惟:古时臣对君陈述事情时所用的恭敬之辞。睿(ruì)圣文武皇帝:此为元和三年(808)朝臣上给唐宪宗的尊号。睿,明智。文武,能文善武。

7高祖之志:指唐高祖武德九年(626)计议除去僧道的志向。

8恣:放纵。之:指僧、尼、道士。

9凤翔:府名,治在今陕西凤翔。

10御:指皇帝。君主时代把皇帝的所作所为以及所用之物称作御。

(11)舁(yú):抬。大内:皇宫。

(12)递迎供养:依次迎接供奉。

(13)直:只不过。

(14)徇(xún):曲从,顺随。

(15)士庶:指士大夫和庶民。诡异之观:指怪异的供观赏的场合。

(16)岂合:应该。

(17)焚顶烧指:焚烧头顶和手指,以表示奉佛诚心。

(18)奔波:往来奔走。

(19)弃其业次:丢弃正在做的事业。

(20)脔(luán)身:割自己身上的肉。脔,把肉割成小块。

【译文】

高祖刚开始接受隋恭帝禅让帝位时,就计议除去佛教。当时群臣缺乏才识,没有远见,不能深刻地懂得先王的治国之道和因时制宜,不能进一步发扬高祖圣明的见解,以纠正信佛的弊端。除佛的事也就搁置了,臣常痛惜此事。睿圣文武皇帝陛下您,神圣威武,数千年以来,没有能与伦比的。刚刚即位,就不允许人们成为僧人、尼姑、道士,也不允许建造寺庙。臣常认为高祖除去佛教的意图,必然被陛下所推行。现在即使未能推行,又怎么能够纵容并使它变得盛大起来?现听说陛下您命令群僧到凤翔驿迎佛骨,并迎入皇宫亲自登上皇楼观览。又命令各寺庙依次迎接供奉。臣虽然很愚昧,也必定知道陛下您不会迷信佛教,不会如此侍奉,以求取福祥。只不过以年丰人乐为名,顺从人心,为京都的士大夫和市民们,设立怪异的供观赏的场面、戏玩的道具罢了。哪有圣明的君主会这样,而竟然相信佛教的事情啊!可是老百姓愚钝,容易受迷惑而难以明白,若见陛下这样,将认为是真心实意侍奉佛教,就都会说:“圣明的皇帝尚且一心一意敬奉佛教,老百姓是何等人,难道应该更加珍惜身心性命而不敬佛!”焚烧头顶烧掉手指,百十人为一群,宽解衣服散发钱币代佛布施,以示虔诚,从早到晚,相互模仿,唯恐落后于时势,老老少少都劳累奔波,废弃所做的事业。如果不立即加以禁止,则历经各个寺庙,必定有砍断手臂割掉自己身上的肉以供佛的人。伤风败俗,贻笑四方,并非小事情。以上谈宪宗不应该信奉佛教。

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1,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2。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3,礼宾一设4,赐衣一袭5,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6,岂宜令入宫禁7?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8。”古之诸侯,行吊于其国,尚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9,然后进吊。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10,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11),投诸水火(12),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13),出于寻常万万也(14),岂不盛哉!岂不快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祟(15),凡有殃咎(16),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无任感激恳悃之至(17),谨奉表以闻(18)。以上请屏斥。

【注释】

1先王:指尧、舜、禹、汤、文、武等帝王。法言:和下句中的“法服”,指合乎儒家礼法的言论和服装。

2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指僧人出家,不行儒家所主张的君臣有义、父子有情等礼节。

3宣政:即宣政殿。

4礼宾:即接待外宾的礼宾院。一设:设宴一次。

5衣一袭:衣服一套。

6凶秽之余:称死人尸骨为凶秽,因佛骨仅存指骨一节,故称。

7宫禁:汉以后称皇帝居住的地方。宫中禁卫森严,臣下不得任意出入,故称“宫禁”。

8敬鬼神而远之:语出《论语·雍也》:“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孔子认为鬼神不可知,应该恭敬,但不可亲昵。

9巫祝:古代从事通鬼神的迷信职业者。桃茢(liè):桃枝编的扫帚。茢,扫帚。古时迷信,认为鬼怕桃木,因用为扫除不祥。祓(fú)除:古代除凶去垢的仪式。这里指用桃茢驱除不祥。

10御史:唐代有侍御史、殿中侍御史和监察御史等。此处指监察御史,是负责弹劾纠察的官员。

(11)有司:这里指主管司法的官吏。

(12)投诸水火:将佛骨投入水里火里。投,抛掷。诸,之于。

(13)大圣人:指唐宪宗。

(14)出于:高出于。万万:为数极巨。

(15)祸祟:灾祸。

(16)殃咎:祸害,灾殃。

(17)无任:不胜,非常。恳悃(kun):恳切忠诚。

(18)谨奉表以闻:据韩愈别集此句下尚有“臣某诚惶诚恐”一句。表,下级呈送上级的公文。诚惶诚恐,这是臣子向皇帝上书常用的套话,说自己实在惶恐不安,以示皇帝的高贵和臣子的卑微。

【译文】

佛本来是位外国人,跟中国的言语不通,穿戴的衣服的规制也不一样,口中也不说先王的言论,身上不穿先王的法服,不知道君臣有义、父子有情。假如这个人至今尚活在人世,奉他的国家的命令,来京都朝见,陛下宽容地接待他,不过是在宣政殿见一面罢了,在礼宾部门设宴一次,赐给衣服一套,保护他使他安全出境,也不会让他迷惑众人。况且他已经死去很久,枯朽的骨头、仅存的尸骨,难道能够让它进入皇宫禁地?孔子说:“对鬼神应敬而远之。”古代诸侯在各自国家举行吊唁时,尚且让巫祝先用桃茢驱除不祥,然后再进行吊唁。现今无缘无故就取来腐朽的指骨,亲自前往观看,不先用巫祝,也不先用桃茢,群臣对此事都无异议,御史也不纠察弹劾这样做的过失,臣实在以此事为耻。乞求把指骨交给有司,投掷于水里火里,永远断绝信佛的根本,取消天下老百姓的疑虑,杜绝后代人对佛教的迷信,让天下人都知道大圣人的所作所为,高出平常人很多,岂不是一件盛事!亦岂不是一件快意的事!佛若有灵验,能制造灾祸,都应该加在臣的身上,苍天可为鉴证,臣毫不怨悔。不胜感激之至,谨奉此表以达听闻。以上申明摒斥佛教的理由。

欧阳修

欧阳修简介参见卷二。

论台谏言事未蒙听允书

【题解】

这篇文章是欧阳修上呈给宋仁宗的一封奏议,写于至和二年(1055)。“庆历新政”失败之后,顽固派重新把持朝政,又出现了堵塞视听的昏暗局面。作为“庆历新政”的拥戴者欧阳修对此颇有感触,于是以“台谏官”论陈执中事而不被皇上应允为事由,上书仁宗皇帝,弹劾宰相陈执中。

文章从君王主观愿望很好而却终“至于昏”的原因论起,先抽象,后具体,层层深入,最终入题,可谓水到渠成,自然流畅。这样的论说,自然是有力的。

臣闻自古有天下者1,莫不欲为治君而常至于乱2,莫不欲为明主而常至于昏者,其故何哉?患于好疑而自用也。夫疑心动于中,则视听惑于外。视听惑,则忠邪不分而是非错乱。忠邪不分而是非错乱,则举国之臣皆可疑。既尽疑其臣,则必自用其所见。夫以疑惑错乱之意而自用,则多失;失则其国之忠臣必以理而争之。争之不切,则人主之意难回;争之切,则激其君之怒心而坚其自用之意,然后君臣争胜。于是邪佞之臣得以因隙而入,希旨顺意3,以是为非,以非为是,惟人主之所欲者从而助之。夫为人主者,方与其臣争胜,而得顺意之人,乐其助己而忘其邪佞也,乃与之并力以拒忠臣。为人主者拒忠臣而信邪佞,天下无不乱,人主无不昏也。自古人主之用心,非恶忠臣而喜邪佞也,非恶治而好乱也,非恶明而欲昏也,以其好疑自用而与下争胜也。使为人主者豁然去其疑心,而回其自用之意,则邪佞远而忠言入。忠言入,则聪明不惑,而万事得其宜,使天下尊为明主,万世仰为治君,岂不臣主俱荣而乐哉!其与区区自执而与臣下争胜、用心益劳而事益惑者4,相去远矣。臣闻《书》载仲虺称汤之德曰“改过不吝”5,又戒汤曰“自用则小”。成汤,古之圣人也,不能无过,而能改过,此其所以为圣也。以汤之聪明,其所为不至于缪戾矣6,然仲虺犹戒其自用,则自古人主惟能改过而不敢自用,然后得为治君明主也。

【注释】

1有天下者:指国君。

2为治君:有所作为的君王。

3希旨:迎合在上者的意旨。

4区区:少,小。

5仲虺(hui):商汤的左相。

6缪戾:错乱,违背。缪,通“谬”。错误。

【译文】

臣听说,从古以来,但凡拥有天下的人,没有不想成为一个有作为的君王的,可又常常发展到混乱的局面;做君王的没有不想成为一个开明君王的,但又往往发展成了一个昏庸的君王,这是什么原因呢?症结在于君王多疑并刚愎自用。人的疑心产生于内心,那么视听就会被外物迷惑不明。视听被迷惑不明,忠贞与奸邪就分辨不清了,对与错就完全混淆了。假使忠贞奸邪认不清,而且是非混淆,那么全国的臣民都可以被怀疑。既然君王对大臣们全都产生了怀疑,那么结果一定是个人的刚愎自用。用猜疑和糊涂交织的思想再加上刚愎自用去处理问题,那么一定多有失误;出现的失误一多,那么朝廷里的忠贞之臣一定要出来据理与君王争辩。争论如果不急切,那么君王的思想就很难回转过来;争论如果太急切,那么就会激起君王的愤怒之情,也就会更加坚定他刚愎自用的思想,这以后,君王同忠贞的大臣在处理问题上就会出现一比高低的现象。由于这样,那些奸邪巧嘴的人,就有时机乘虚而入了,他们曲意迎合君王的思想意识,将是说成非,把非看成是,只要是君王想要得到的,他们就都顺从帮办。试想,作为一国之君的人,刚刚还在和他的大臣们一争高低呢,现在遇见一个完全同自己思想观念相同的人,自然会很高兴地愿意让这样的人辅助自己,而把他原来奸邪巧嘴的面目忘得一干二净,于是和这些人合力来对付那些忠贞的大臣们。作为一国之君,拒绝忠贞的大臣,而偏信那些奸邪巧嘴的人,国家没有不混乱,君王没有不昏庸的。自古以来的国君,在思想上,并不是天生地厌恶忠贞的大臣,而去喜爱那些奸邪巧嘴的人;也不是厌恶天下大治,而去喜欢那混乱的局面;也并不是不喜欢明达仁智,而想成为一个不明事理的人。因为他喜好猜疑,而且刚愎自用,就同大臣们产生了争辩高低的现象。假使作为国君的,抛开他那猜疑之心,去掉那些过分自信的思想意识,那么那些奸邪巧嘴的人就会被疏远,忠直之言就会被采纳。忠直的言论被采纳了,就会聪慧明达而不糊涂,而且各种事物都会相得益彰。让普天下的人尊为英明的君王,千秋万代被敬仰为有作为的君主,这样难道不是君王与臣子们共同的荣耀吗!这是多大的快事啊!这与固执己见,同臣子们相争高下,用心力用得越劳苦,事态的解决就越显得糊涂,真是相距太遥远了。臣听说《尚书》上记载:商汤的左相仲虺称颂商汤的美德说:“大王对改正过错从不吝惜。”同时又告诫商汤说:“过于自信就会使自己的范围狭小起来。”成汤是古代的圣人啊,不可能没有过错,但能改正错误,这就是他能成为圣人的原因。凭着成汤的聪慧明达气质,他的所作所为不会出现大的过错,可是仲虺仍然告诫他不要过于自信,所以自古以来的国君,只能不断地改掉过错,而不敢过于自信,而后才能成为有作为的国君、开明圣主。

臣伏见宰臣陈执中1,自执政以来,不叶人望,累有过恶,招致人言。而执中迁延,尚玷宰府1。陛下忧勤恭俭,仁爱宽慈,尧、舜之用心也。推陛下之用心,天下宜至于治者久矣。而纲纪日坏2,政令日乖3,国日益贫,民日益困,流民满野,滥官满朝。其亦何为而致此?由陛下用相不得其人也。近年宰相多以过失因言者罢去,陛下不悟宰相非其人,反疑言事者好逐宰相。疑心一生,视听既惑,遂成自用之意,以谓宰相当由人主自去,不可因言者而罢之。故宰相虽有大恶显过,而屈意以容之;彼虽惶恐自欲求去,而屈意以留之;虽天灾水旱,饥民流离,死亡道路,皆不暇顾,而屈意以用之。其故非他,直欲沮言事者尔4。言事者何负于陛下哉?使陛下上不顾天灾,下不恤人言,以天下事委一不学无识、谗邪很愎之执中而甘心焉5?言事者本欲益于陛下,而反损圣德者多矣。然而言事者之用心,本不图至于此也,由陛下好疑自用而自损也。今陛下用执中之意益坚,言事者攻之愈切,陛下方思有以取胜于言事者,而邪佞之臣得以因隙而入,必有希合陛下之意者,将曰:“执中宰相,不可以小事逐,不可使小臣动摇。”甚者则诬言事者欲逐执中而引用他人。陛下方患言事者上忤圣聪,乐闻斯言之顺意,不复察其邪佞而信之,所以拒言事者益峻,用执中益坚。夫以万乘之尊,与三数言事小臣角必胜之力,万一圣意必不可回,则言事者亦当知难而止矣。然天下之人与后世之议者,谓陛下拒忠言,庇愚相,以陛下为何如主也?前日御史论梁適罪恶6,陛下赫怒,空台而逐之。而今日御史又复敢论宰相,不避雷霆之威,不畏权臣之祸,此乃至忠之臣也,能忘其身而爱陛下者也,陛下嫉之恶之,拒之绝之。执中为相,使天下水旱流亡,公私困竭,而又不学无识,憎爱挟情,除改差缪,取笑中外,家私秽恶,流闻道路。阿意顺旨,专事逢君,此乃谄上傲下愎戾之臣也。陛下爱之重之,不忍去之。陛下睿智聪明,群臣善恶无不照见,不应倒置如此,直由言事者太切,而激成陛下之疑惑尔。执中不知廉耻,复出视事7,此不足论。陛下岂忍因执中上累圣德,而使忠臣直士卷舌于明时也8?臣愿陛下廓然回心,释去疑虑,察言事者之忠,知执中之过恶,悟用人之非,法成汤改过之圣,遵仲虺自用之戒9,尽以御史前后章疏出付外廷,议正执中之过恶,罢其政事,别用贤材,以康时务,以拯斯民,以全圣德,则天下幸甚。臣以身叨恩遇,职在论思,意切言狂,罪当万死。

【注释】

1陈执中:宋仁宗至和年间(1054—1056)的宰相。字昭誉。洪州南昌(今属江西)人。名相陈恕之子。《宋史·陈执中传》记载,宋真宗晚年“大臣莫敢言建储者”,陈执中向皇帝建言立太子,即后来的宗仁宗。

2纪纲:法度。

3乖:违背,不协调。

4沮:阻止。

5愎(bì):倔强,固执。

6梁適:字仲贤。东平(今属山东)人。皇祐五年(1053)参知政事加礼部侍郎、同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至和元年(1054)被中丞孙抃等弹劾“上不能持平权衡,下不能笃训子弟”(《宋史·孙抃传》)。不久被罢官。

7复出视事:指“庆历新政”时陈执中曾被贬职,“新政”之后而复出任职。视事,任职。

8卷舌:舌卷曲,指闭口不言。

9仲虺自用之戒:出自《尚书·仲虺之诰》:“好问则裕,自用则小。”意指问则有得,所以足;不问专固,凭主观意图行事,所以小。

【译文】

臣见到宰相陈执中,自从执政以来,不合人们的期望,多次出现严重过失,招致人们纷纷议论。可陈执中却没有退却,还在玷辱宰相的职位。陛下为国事辛勤不倦,谦恭节俭仁义博爱,宽厚慈祥,和唐尧、虞舜的心胸一样。从陛下的心胸来推断国家的形势,应该是早就把国家治理好了。可是现在国家的法度一天天坏起来了,国家的行政命令也一天天与现实不协调了,国家经济也日益困乏了,百姓的生活也越来越贫穷了,逃荒的人到处都是,不称职的人充斥朝廷。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在哪里呢?缘由是陛下选用的宰相人选不当。近几年来,宰相很多都是因为过失被谏官弹劾而被罢免的,陛下没有察觉到做宰相的人不称职,却反而怀疑谏官喜欢驱逐宰相。。这种疑心一旦产生,那么视听就会混乱,于是就形成了刚愎自用的意念,以为宰相应完全由君王一人自行决定去留,不能由于谏官的言论而决定罢免。因此宰相即使有非常大的罪恶或是明显的过失,也要屈意地留用他;宰相他本人虽然内心惊惶要求辞职,可是陛下还曲意容留他;即使有天灾,水灾旱灾,饥苦的百姓到处逃荒,以致死在路边,都不去看这些,可还是曲意地任用他。没有别的原因,只想阻止谏官的言论罢了!谏官又有什么地方辜负了陛下,以致使您上不顾及天灾,下不顾及社会舆论,将国家的事情,交付给一个不学无术、谄媚奸邪、刚愎自用的陈执中而甘心情愿呢?谏官本想有益于陛下,结果却反而有损于陛下的圣德,这种事太多了。然而谏官的初衷与用心,原来不是想达到这种结局,由于陛下喜爱猜疑、刚愎自用才落得自损自伤。现在陛下任用陈执中的思想越坚决,那么谏官攻击他就越急切。陛下正思量如何不让谏官们取胜,一些奸邪巧嘴的小人们就找到空隙,乘虚而入,就会附和着陛下的想法说:“执中宰相,不能因一点小事就除去,不要让那些职位低的撼动宰相。”甚至严重的还会诬告谏官有意驱逐陈执中而要推举出其他人来。陛下正生气谏官违逆圣上的意愿呢,当然乐意听到这顺合自己心意的话,因此,就不再觉察那些人的奸邪巧嘴而信任他们,拒绝谏官越加厉害,任用陈执中的思想越加坚定。凭着一国之尊的威严,同微不足道的谏官小臣进行必胜的角斗,如果陛下果真没有回心转意的可能,那么谏官也只能是知难而止了。可是普天下的人以及后代人的评议,说陛下拒纳忠言,庇护愚蠢的宰相,将把陛下看成是什么样的君王呢?前几天御史论及梁適的罪恶,陛下特别生气,将他们全都驱逐出去了。现在御史又再冒死论及宰相,不惧怕您的愤怒,也不害怕有权有势的大臣加害自己,这才是最忠直的臣子啊!他们能忘却自身而热爱陛下,可陛下恨他们,厌恶他们,拒绝他们。陈执中做宰相,使得全国各地水旱成灾,百姓流亡失所,公家私家都穷困不堪,而他本人又是不学无术,无论爱和恨都夹带个人感情,为政多有偏失和错误,让国内外的人见笑,其家中丑闻坏事,流传在市井之中。他阿谀奉承,顺从旨意,只知迎合君王的欢心,这就是那种谄上傲下、刚愎自用的人。可陛下喜爱他,器重他,不忍心辞掉他。陛下目光远大,聪慧仁智,明达事理,群臣中谁好谁坏,没有您见不到的,您不能将事情反着去做到这种地步,只是由于谏官的心情太迫切,才使陛下产生怀疑和迷惑罢了。陈执中不知道羞耻,又重新出来做事,这不值得评论。陛下怎么能够由于陈执中而连累皇上的威严大德,使得那些忠贞之士直谏之人,在这开明的盛世,却要噤声不敢言语呢?臣希望陛下幡然回转,放下那些猜疑的想法,体察谏官的忠直之心,了解陈执中的罪恶,省悟在用人上的过失,效法学习成汤改过的圣明举措,遵从仲虺不要过分自信的告诫;将御史们前前后后上的奏章,公布于朝廷,评议、判定陈执中的过失及罪恶,罢免他的行政职务,另行选用贤良人才,以此平安时务,拯救百姓,保全陛下的威望,这将是普天下庆幸的事。臣亲身享受到了陛下的知遇之恩,职责就在于咨询献策,情感深切,言语轻狂,罪该万死。

苏轼

苏轼简介参见卷二。

上皇帝书

【题解】

本文是苏轼于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有人考证是熙宁三年,即1070)二月上书皇帝全面反对王安石变法的奏章。全文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讲了上书原因;第二部分系统叙述自己的政治观点,指责制置三司条例司及其所颁布的新法,同时叙述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的重要;第三部分是结尾,再次表达上书陈说的前后考虑,并希望神宗广开言路,鼓励评论时局。文章引古论今,旁征博引,议论生风,虽长达万言,但条理井然,结构严谨,充分显示出苏轼论说文的雄辩特色。顾炎武在《日知录》卷中评价此文说:“当时言新法者多矣,未有若此之深切者。”

臣近者不度愚贱1,辄上封章言买灯事2。自知渎犯天威3,罪在不赦,席藁私室4,以待斧钺之诛。而侧听逾旬,威命不至,问之府司5,则买灯之事,寻已停罢6。乃知陛下不惟赦之,又能听之,惊喜过望,以至感泣。何者?改过不吝,从善如流,此尧、舜、禹、汤之所勉强而力行,秦、汉以来之所绝无而仅有。顾此买灯毫发之失,岂能上累日月之明7?而陛下翻然改命,曾不移刻8,则所谓智出天下,而听于至愚;威加四海,而屈于匹夫。臣今知陛下可与为尧、舜9,可与为汤、武,可与富民而措刑10,可与强兵而伏戎虏矣。有君如此,其忍负之?惟当披露腹心,捐弃肝脑,尽力所至,不知其它。乃者,臣亦知天下之事,有大于买灯者矣,而独区区以此为先者,盖未信而谏(11),圣人不与;交浅言深,君子所戒。是以试论其小者,而其大者固将有待而后言。今陛下果赦而不诛,则是既已许之矣。许而不言,臣则有罪,是以愿终言之。

【注释】

1度(duó):估量,思考。

2封章:向皇帝上奏章,防有泄漏,用袋封缄。章,这里指《谏买浙灯状》。

3天威:天子的尊严。

4席藁:以藁为席。藁,稻草织成的席子。古代罪人席藁而卧。此处是待罪的意思。

5府司:指开封府司事人员。

6寻:不久。

7累:牵连,损害。日月之明:比喻皇帝品德清明。

8曾:乃,几乎。不移刻:喻时间快。古代以滴漏计时,一昼夜为一百刻。

9与:共同。

10富民:使人民富裕。措刑:指政治清明,人不犯罪,刑法被搁置不用。措,搁置。

(11)未信而谏:不信任就上谏。《论语·子张》中子夏说君子:“信而后谏;未信,则人以为谤己也。”

【译文】

臣近来不估量自己的愚贱,曾上奏章,谏议买浙灯的事。自知冒犯皇上尊严,犯了不赦之罪,因此在家席藁而卧,以待处罚,然而侧耳静听已过旬日,处罚命令没有下达,便向府司人员询问,他们说买灯的事已随即停止了。于是知道陛下不仅赦免臣,而且听从臣的建议,使臣惊喜过望,以至于感动得哭了。为什么呢?不吝改过,从善如流,这是尧、舜、禹、汤勉力实行的,是秦、汉以来绝无仅有的。所以买灯这一小的过失,怎能损害陛下的日月之明呢?然而陛下迅速改变成命,不曾稍有迟延,真是所谓的智慧超过天下人,而听从最愚蠢人的建议;威名传播四海,却屈从于一般人。臣现在知道陛下能够成为尧、舜,成为汤、武,能够使人民富裕、政治清平,能够使军队强大,使戎虏降伏。有这样的君主,怎忍心辜负他?只有披肝沥胆,尽力尽心,不考虑其他。先前臣也知道天下之事有比买灯之事更大更重要的,而单单把这件小事放在首位,是因为不被信任就上谏言,是圣人不赞成的;交情浅说话深,是君子所引以为戒的。因此就用小事来做一个尝试,而那些大事本来就是有所等待随后就要说的。现今陛下果然赦免而不惩罚,这就是已允许臣谏议了。允许了,却不说,那么臣就有罪,因此臣愿意全部说出来。

臣之所欲言者三,愿陛下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而已1。以上总起。

【注释】

1结:系紧。使之不脱离。厚:使之纯厚。纪纲:指君臣、内外、上下之间的关系准则。

【译文】

臣想说的有三方面:希望陛下凝聚民心、纯厚风俗、保存纪纲。以上总起全文。

人莫不有所恃,人臣恃陛下之命,故能役使小民;恃陛下之法,故能胜伏强暴。至于人主所恃者谁与?《书》曰:“予临兆民,凛乎若朽索之驭六马1。”言天下莫危于人主也。聚则为君民,散则为仇雠,聚散之间,不容毫厘2。故天下归往谓之王,人各有心谓之独夫3。由此观之,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人心之于人主也,如木之有根,如灯之有膏,如鱼之有水,如农夫之有田,如商贾之有财。木无根则槁,灯无膏则灭,鱼无水则死,农夫无田则饥,商贾无财则贫,人主失人心则亡。此必然之理也,不可逭之灾也4。其为可畏,从古以然。苟非乐祸好亡、狂易丧志5,孰敢肆其胸臆、轻犯人心乎6?昔子产焚载书以弭众言7,赂伯石以安巨室8,以为众怒难犯,专欲难成。而孔子亦曰:“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则以为厉己也9。”惟商鞅变法10,不顾人言,虽能骤致富强,亦以召怨天下,使其民知利而不知义,见刑而不见德,虽得天下,旋踵而亡(11)。至于其身,亦卒不免,负罪出走,而诸侯不纳;车裂以徇(12),而秦人莫哀。君臣之间,岂愿如此?宋襄公虽行仁义(13),失众而亡;田常虽不义(14),得众而强。是以君子未论行事之是非,先观众心之向背。谢安之用诸桓未必是(15),而众之所乐,则国以安(16);庾亮之召苏峻未必非(17),而势有不可,则反为危辱。自古迄今,未有和易同众而不安、刚果自用而不危者也。以上总言结人心。

【注释】

1予临兆民,凛乎若朽索之驭六马:出自《尚书·夏书·五子之歌》。临,统治。凛,危惧的样子。

2不容毫厘:容不下一点差错。毫厘,极言其小。

3人各有心:人心不齐,各有自己的主张。独夫:暴虐的君王。

4逭(huàn):躲避。

5乐祸:以祸为乐。好亡:喜欢亡国。狂易丧志:疯狂,丧失神志。

6肆:放纵。犯:冒犯,违背。

7子产:春秋后期郑国大夫公孙侨。载书:书面的盟誓之辞。据《左传·襄公十年》记载:郑国大夫子孔当权,作了不合理的规定,并强迫执行,激起公愤。子产劝子孔改变规定,说:“众怒难犯,专欲难成。”弭(mi):消除,平息。

8伯石:郑国大夫公孙段。子产当权时,给他领邑以安其心。

9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则以为厉己也:出自《论语·子张》。这是记孔子门徒子夏的话,苏轼误为孔子。

10商鞅:战国时卫国人。秦孝公六年(前356)任他为左庶长,实行变法,受到甘龙、杜挚等人以及太子在内的秦国贵族的反对。后来孝公去世,反对变法的旧势力掌权,商鞅被处以车裂之刑。

(11)旋踵:转脚。比喻很快。

(12)车裂:古代一种酷刑,俗称“五马分尸”。将受刑者的头和四肢分别拴在五辆车后,驾车同时奔驰,撕裂肢体。徇(xùn):对众宣示。

(13)宋襄公:春秋宋国国君。襄公行仁义丧师事,据《左传》记载:在宋楚泓之战中,宋军已列阵就绪,而楚军渡河及半,宋襄公不许宋军攻击。楚军渡河毕,队伍还没有整顿好,宋襄公又不准攻击。等楚军一切就绪发动攻击,宋军大败。

(14)田常:齐国大夫。不义:做坏事。指田常于前481年弑杀齐简公。

(15)谢安:字安石,东晋孝武帝时任宰相。安置桓家三人作荆州、豫州、江州刺史,其事见《晋书·谢安列传》。

(16)(yì)安:太平。

(17)庾亮:协助晋元帝建立东晋王朝的重臣。苏峻:西晋末年在山东组织武装反对匈奴族的前赵政权,后来率部南渡,任将军,庾亮想解除他的兵权,召他入京做官。苏峻不接受,并乘机攻入建康(今江苏南京),酿成大乱,几乎使东晋灭亡。苏峻后来兵败被杀。

【译文】

人没有不有所凭借的。臣子凭借陛下的命令,所以能役使百姓;凭借陛下的法令,所以能制伏强暴。至于君主所凭借的东西,是谁给的呢?《书经》说:“我统治万民,心惊胆战地好像用腐朽的绳索驾驭六匹马一样。”说的是天下没有比居君位更危险的了。聚合在一起是君臣,离散开去就是仇敌,聚合与离散之间,容不下一点失误。因此天下人心所归向的称之为王,天下人心所背离的称之为独夫。由此看来,君主所凭借的,是天下民心。民心对于君主来说,就如树有根,如灯有油,如鱼有水,如农夫有田地,如商人有财物。树无根就枯槁,灯无油就熄灭,鱼无水就死,农夫无田地就饥饿,商人无财物就贫穷,君主失去民心就亡国。这是必然的道理,是不可逃避的灾难。其可畏惧,自古就是这样。假如不是以祸为乐,喜爱亡国,丧失神志,谁敢放纵自己的主张,轻易违犯民心呢?过去子产烧毁载书来平息众人的责难,收买伯石来安抚势力强大的贵族,都是因为众怒难犯,一人的主张难以实现。而孔子也说:“取信于民,然后才能使其民劳作,没有取信于民,民众则认为是虐害自己。”商鞅变法,不考虑民众的议论,虽然能使秦国迅速富强,也招来了天下人的怨恨,使秦国百姓知利而不知义,看见刑法而看不见道德。秦虽然统一了天下,但很快就灭亡了。至于商鞅自身,也终于不免厄运,获罪从秦国出走,而其他诸侯国不接纳他,最后被处以车裂之刑,而秦国百姓没有哀怜他的。君臣之间,难道愿意这样吗?宋襄公虽讲仁义,但却失众身亡;田常虽不讲仁义,但却得众强大。因此君子不论做事的对与错,先看人心的支持和反对。谢安用诸桓不一定对,但众人欢乐,因此国家太平无事;庾亮召苏峻入京不一定错,然而情势不允许,因此反而自取危辱。从古到今,没有谦和平易与众人一心而不平安,刚愎自用而不危殆的。以上总说如何收揽民心。

今陛下亦知人心之不悦矣。中外之人,无贤不肖,皆言祖宗以来,治财用者不过三司使、副、判官1,经今百年,未尝阙事2。今者无故又创一司,号曰制置三司条例司3。六七少年日夜讲求于内,使者四十余辈,分行营干于外。造端宏大,民实惊疑;创法新奇,吏皆惶惑。贤者则求其说而不可得,未免于忧;小人则以其意度于朝廷,遂以为谤。谓陛下以万乘之主而言利,谓执政以天子之宰而治财,商贾不行,物价腾踊。近自淮甸4,远及川蜀,喧传万口,论说百端。或言京师正店,议置监官5,夔路深山6,当行酒禁7,拘收僧尼常住8,减剋兵吏廪禄9,如此等类,不可胜言10。而甚者至以为欲复肉刑(11)。斯言一出,民且狼顾(12)。陛下与二三大臣,亦闻其语矣,然而莫之顾者,徒曰我无其事,又无其意,何恤于人言(13)?夫人言虽未必皆然,而疑似则有以致谤。人必贪财也,而后人疑其盗;人必好色也,而后人疑其淫。何者?未置此司,则无此谤,岂去岁之人皆忠厚(14),而今岁之士皆虚浮?孔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又曰:“必也正名乎(15)。”今陛下操其器而讳其事,有其名而辞其意,虽家置一喙以自解(16),市列千金以购人(17),人必不信,谤亦不止。夫制置三司条例司,求利之名也;六七少年与使者四十余辈,求利之器也。驱鹰犬而赴林薮,语人曰:“我非猎也。”不如放鹰犬而兽自驯。操网罟而入江湖,语人曰:“我非渔也。”不如捐网罟而人自信。故臣以为消谗慝以召和气(18),复人心而安国本,则莫若罢制置三司条例司。

【注释】

1三司使:宋代三司指盐铁、户部、度支,其长官为三司使。

2阙事:废事,没人办理。

3制置三司条例司:熙宁二年(1069),神宗任用王安石变法,设置该司,以筹划财经及兴利除弊事宜,建官设属。

4淮甸:古代离王都五百里以内之地叫甸服。北宋都城在汴梁(今河南开封),淮水流域在国都附近之地谓之“淮甸”。

5监官:检查和收税的官。

6夔(kuí)路:即峡西路,辖境在今重庆以东和贵州北部、陕西南部等地。路,宋代的行政区名,相当于现在的“省”。

7酒禁:禁止私自酿酒卖酒。

8常住:僧尼寺庙的田产、房产。

9廪禄:粮饷。

10胜:尽。

(11)肉刑:指切断肢体或割裂肌肤的刑罚。

(12)狼顾:狼行走时常回头,以防袭击。这里指人惊恐不安。

(13)何恤于人言:何必顾虑别人的议论。恤,担忧,忧虑。

(14)去岁:去年。

(15)必也正名乎:语出《论语·子路》。苏轼在这里引此句是为了说明名和意图是相符的。有了征利机构,就不能说没有贪利意图。

(16)家置一喙(huì)以自解:派人挨家挨户去辩解。喙,嘴。解,辩解。

(17)购人:收买人。

(18)谗慝(tè):毁谤。

【译文】

现今陛下也知道民心不高兴。朝廷内外的人,无论贤者还是不肖者,都说太祖太宗以来,管理财政的,只有三司使、副使及判官,至今已历经百年,不曾废事。现在无缘无故又创设一司,号称“制置三司条例司”。六七个新进年轻人整天在司内计议,派出四十多人,分行到各地工作。规模宏大,民众惊惧疑惑;创设立法新奇,官吏都惊惶困惑。贤能的人探求他们的意图而得不到,不免忧虑;小人则以他们的意图揣测朝廷,于是加以毁谤。说陛下以万乘之主的身份而讲求利,说执政作为天子的宰相而管理财政,于是商人不做买卖,物价迅速上升。近从淮甸,远到川蜀,到处传言,众说不一。有的说在京师正店要设置监管,夔州路要行酒禁,要没收僧尼寺庙房屋田产,要减扣兵吏的粮饷,如此等等,不能尽述。而更有甚者,认为要恢复肉刑。这话一传出,民众忧疑不定。陛下和几位大臣,也听说这些话了,然而没有人考虑它,只说:我没有那样的事,又没有那样的意图,何必忧虑别人的议论呢?人们的议论虽然不一定都是这样,而是非难辨就能招来毁谤。人一定贪财,然后别人才怀疑他盗窃;人一定贪色,然后别人才怀疑他奸淫。为什么呢?不设置“制置三司条例司”就没有这样的毁谤,难道能说去年的人都忠厚而今年的人都虚浮吗?孔子说:“工匠想做好他的活,一定要先把他的工具磨锋利。”又说:“一定要正名!”现在陛下拿着工具而避讳讲要做什么活,有名称而不承认意图,即使派人挨家挨户去辩解,出千金而收买人,人们一定不相信,毁谤也就不会终止。制置三司条例司是求利的名称;六七个新进的年轻人和派出的四十余人,是求利的工具。驱使鹰犬到森林中,告诉别人说:“我不是打猎。”还不如放掉鹰犬而让野兽自己驯化。拿着渔网进入江湖,告诉别人说:“我不是打鱼。”还不如捐弃渔网而使人自然相信。因此臣认为消除毁谤以召来和气,平复人心以安定国家的根本,就不如罢除制置三司条例司。

夫陛下之所以创此司者,不过以兴利除害也。使罢之而利不兴、害不除,则勿罢;罢之而天下悦、人心安,兴利除害,无所不可,则何苦而不罢?陛下欲去积弊而立法,必使宰相熟议而后行。事若不由中书1,则是乱世之法,圣君贤相,夫岂其然?必若立法不免由中书,熟议不免使宰相,此司之设,无乃冗长而无名2?以上论制置三司条例司。

【注释】

1中书:中书省,宋代最高行政机构,总揽中央行政事务,执行皇帝命令,处理公文,决定机构的增减省并等。

2无乃:岂不。冗长:多余,不必要。无名:不合理。

【译文】

陛下之所以创设此司,不过是想兴利除害。假使罢除了该司而不能兴利,不能除害,那么就不要罢除;假使罢除了该司而天下人大为高兴,人心安定,兴利除害没有什么不可以办到的,那么又何苦不罢除呢?陛下想除去积弊而立新法,一定要使宰相仔细计议然后施行。事情如果不经中书省,那么就是乱世的方法,圣明的君主、贤能的宰相,怎能是这样?立法一定要经中书省,仔细计议由宰相,这个制置三司条例司的设置,难道不是多余而不合理的吗?以上论设立制置三司条例司的不当。

智者所图,贵于无迹1。汉之文、景2,《纪》无可书之事;唐之房、杜3,《传》无可载之功,而天下之言治者与文、景,言贤者与房、杜。盖事已立而迹不见,功已成而人不知。故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岂惟用兵,事莫不然。今所图者4,万分未获其一也,而迹之布于天下,已若泥中之斗兽5,亦可谓拙谋矣6。陛下诚欲富国,择三司官属与漕运使副7,而陛下与二三大臣,孜孜讲求,磨以岁月,则积弊自去而人不知。但恐立志不坚,中道而废。孟子有言:“其进锐者其退速8。”若有始有卒,自可徐徐,十年之后,何事不立?孔子曰:“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使孔子而非圣人,则此言亦不可用。《书》曰:“谋及卿士,至于庶人。翕然大同,乃底元吉9。”若逆多而从少10,则静吉而作凶(11)。今自宰相大臣既已辞免不为,则外之议论,断亦可知。宰相,人臣也,且不欲以此自污,而陛下独安受其名而不辞?非臣愚之所识也。君臣宵旰(12),几一年矣,而富国之效,茫如捕风,徒闻内帑出数百万缗(13),祠部度五千余人耳(14)。以此为术,其谁不能?以上言谋事贵于无迹。

【注释】

1无迹:不张扬,使人不知不觉。

2汉之文、景:指汉文帝刘恒和汉景帝刘启。

3唐之房、杜:指唐代著名宰相房玄龄、杜如晦。二人在《唐书》列传中有记载,只说房善谋,杜善断,并未记载他们有多大的功勋。

4所图者:指牟利。

5泥中之斗兽:兽在泥中打斗,脚印狼藉。这里喻行新法迹象显著。

6拙谋:不聪明的计划。拙,笨。

7漕运:古代政府将所征粮米解送到京都或其他指定地点的运输。本专指水路运输,后来也兼指陆运。

8锐:迅猛,急速。

9“谋及卿士”几句:出自《尚书·洪范》:“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汝则从、龟从、筮从、庶民从,是之谓大同。”苏轼所引非《尚书》原文。翕然,原作“合时”,据《苏轼文集编年笺注》校改。元吉,大吉,洪福。

10逆:反对。从:赞成。

(11)静:静止,不动。作:变动。

(12)宵旰(gàn):为“宵衣旰食”的略词,意同“废寝忘食”。宵,夜。旰,迟,过时。

(13)内帑(tǎng):皇宫库藏的钱财。缗:本是穿钱的绳子,每一千文钱用缗穿为一串,因此一千文为一缗。

(14)祠部:礼部中掌天下祀典、道释祠庙、医药政令的司。当时百姓要做道士僧尼,须向祠部购买度牒,故朝廷常以度牒代充经费发放。

【译文】

聪明人所图谋的事以不张扬为贵。汉朝的文帝、景帝,其本纪中没有可书的事情;唐代的房玄龄、杜如晦,其列传中没有可载的功勋,而天下人谈论到统治好的君主,就赞扬文帝、景帝,谈论贤能的人,就赞扬房玄龄、杜如晦。原因是事情已办好而不张扬,功勋已成就而人们不知道。因此说:善于用兵的人,没有赫赫的战功。难道只是用兵吗?事情没有不是这样的。现在所图谋的,没得到万分之一,而其形迹已传布天下,好像泥中打斗的野兽留下的痕迹一样明显,也可以说是笨拙的计谋了。陛下确实想使国家富裕,选择三司官员和漕运使、副使,而陛下与几位大臣,认真讲求,给以时日,那么积弊自然除去而人们并不知道。但是只怕立志不坚定,中途而废。孟子说:“急躁进取快的人,其衰退也快。”假如有始有终,自然可以循序渐进,十年以后,什么事情办不到呢?孔子说:“急于求成反而达不到目的,重视小利就不能成就大事。”假使孔子不是圣人,那么这句话也不可用。《尚书》上说:“要和卿士商议,甚至和一般百姓商议。如果意见相合相同,行事便顺利。”假如多数反对,少数赞成,那么循静即吉利,变动旧规就不吉利。现今宰相大臣,既然已经辞免不做,那么朝廷外的议论也断然可以知道了。宰相是臣下,尚且不想因此来玷污自己的名声,而陛下怎能独自承受那样的名声而不推辞呢?这不是愚钝如臣所能认识的。君臣废寝忘食,差不多一年了,而富国的效果,茫如捕风捉影,毫无着落,只听说皇宫库藏拿出几百万缗,祠部剃度五千多人为僧尼罢了。把这些当作治术,谁不能做呢?以上论谋划事情贵于不张扬。

且遣使纵横,本非令典1。汉武遣绣衣直指2,桓帝遣八使3,皆以守宰狼籍4,盗贼公行,出于无术,行此下策。宋文帝元嘉之政5,比于文、景,当时责成郡县,未尝遣使。及至孝武6,以郡县迟缓,始命台使督之7,以至萧齐8,此弊不革9。故景陵王子良上疏10,极言其事,以为此等朝辞禁门,情态即异,暮宿州县,威福便行,驱迫邮传(11),折辱守宰,公私烦扰,民不聊生。唐开元中(12),宇文融奏置劝农判官使裴宽等二十九人(13),并摄御史,分行天下,招携户口,检责漏田(14)。时张说、杨玚、皇甫璟、杨相如皆以为不便(15),而相继罢黜(16)。虽得户八十余万,皆州县希旨(17),以主为客(18),以少为多。及使百官集议都省(19),而公卿以下,惧融威势,不敢异辞(20)。陛下试取其《传》读之,观其所行,为是为否?近者均税宽恤(21),冠盖相望,朝廷亦旋觉其非,而天下至今以为谤。曾未数岁,是非较然。臣恐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且其所遣,尤不适宜。事少而员多,人轻而权重。夫人轻而权重,则人多不服,或致侮慢以兴争;事少而员多,则无以为功,必须生事以塞责。陛下虽严赐约束,不许邀功,然人臣事君之常情,不从其令而从其意。今朝廷之意,好动而恶静,好同而恶异,指意所在,谁敢不从?臣恐陛下赤子(22),自此无宁岁矣。以上论遣使。

【注释】

1令典:良法美政。令,善。

2绣衣直指:据《汉书·百官公卿表》载,绣衣直指由御史充任,故亦称“绣衣御史”。武帝末年,各地民变竞起,朝廷遣绣衣直指持节发兵镇压,并有权诛杀镇压起义不力的地方官。

3桓帝遣八使:汉顺帝汉安元年(142)八月,遣杜乔、周举、郭遵、冯羡、栾巴、张纲、周栩、刘班分别巡查各州郡。见《后汉书·顺帝纪》。此处桓帝当为顺帝。

4守:郡守。宰:县令。

5元嘉:南朝宋文帝年号(424—453)。文帝重视农业,奖励垦荒,政治比东晋有所改善,史家称“元嘉之治”。

6孝武:宋孝武帝刘骏。

7台使:由御史台派出督察的官员。

8萧齐:指南朝的齐政权。479年,萧道成代宋自立,国号齐,因此称之为萧齐。

9革:除。

10景陵王子良:即竟陵王萧子良,南齐武帝萧赜之子,南齐文学家,封竟陵王。

(11)邮传:即驿馆。这里指驿馆官吏。

(12)开元:唐玄宗年号(713—741)。

(13)宇文融:开元初官至监察御史。他建议清理逃亡农户和富豪籍外占田;奏请设置劝农判官,并摄御史,分赴各地,清出大量客户和土地。后任宰相,在任仅百日,因罪流放,死于途中。裴宽:开元中为礼部尚书。

(14)漏田:未入册籍而漏税的田地。

(15)张说:唐玄宗时宰相。杨玚:时任户部侍郎。皇甫璟:时任阳翟尉。杨相如:时任怀州别驾。

(16)罢黜:罢免。

(17)希旨:迎合皇帝的意思。

(18)以主为客:把本地户口登记为客户,借此取得“招携户口”的功劳。

(19)都省:尚书省,朝廷总管各部行政机构的官署。

(20)异辞:反对意见,不同主张。

(21)均税:指方田均税法,即清丈土地、规定赋额、平均税收的措施。仁宗景祐至嘉祐年间试行此法,但三试三罢。王安石执政后,于神宗熙宁五年(1072)坚决推行,但困难很大,元丰八年(1085)废止。徽宗时继续试行,也时行时罢。宣和二年(1120)全部废止。事见《宋史·食货上二·方田》。

(22)赤子:此指人民、百姓。

【译文】

况且到处派遣使者,原也不是良法美政。汉武帝派遣绣衣直指,桓帝派遣八使,都是因为地方官贪污腐败,盗贼横行,出于没有办法,才实行这种下策。宋文帝元嘉之治,可与文景之治相比。当时责成郡县办事,不曾派遣使臣。等到孝武帝时,认为郡县做事迟缓,开始命御史台派官督促,一直到萧齐政权,都没有革除这一弊病。因此竟陵王萧子良上疏言及此事,认为这样的官吏早上离开京师,情态就不一样,夜住州县,作威作福,驱使驿馆官吏,折辱太守、县令等地方官,官府和百姓都受到烦扰,民不聊生。唐开元年间,宇文融奏请设置劝农判官,派裴宽等二十九人任职,并兼御史职责,分赴各地,招携流亡的人户,检查未入册籍的田地。当时张说、杨玚、皇甫璟、杨相如都认为不合适。然而他们相继被罢黜。虽然得到户口八十多万,然而都是州县迎合皇帝旨意,将本地主户登记为客户,把户口少的登记为户口多的。等到百官在尚书省会集议论时,公卿以下臣属都惧怕宇文融的威势,不敢提出异议。陛下不妨取来宇文融的传读一读,看他的作为,是对还是错。近来实行均税,宽恤人民,做官的人相继奔波于道路,因此朝廷也很快觉察到此法不合适,然而天下的人直到现在还认为这是毁谤。不过几年,是非就明显了。臣担心后代人看现在,如同我们看前代一样。况且所派官吏,尤其不合适,事少人多,人轻权重。人轻权重,那么人们大多不服从,以致于侮慢而引起纠纷;事少人多,那么没有什么可以作为功劳,一定会生事来搪塞职责。陛下虽严加约束,不许邀功,然而臣下服事君主的常情,不服从法令而顺从其意图。现在朝廷的意图是喜好改新而反对循旧,喜好意见一致而厌恶意见不同,朝廷意见所在,谁敢不听从?臣担忧陛下的子民,从此没有安宁的日子了。以上论派遣使者。

至于所行之事,行路皆知其难1。何者?汴水浊流,自生民以来,不以种稻。秦人之歌曰:“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2。”何尝曰长我粳稻耶?今欲陂而清之3,万顷之稻,必用千顷之陂,一岁一淤,三岁而满矣。陛下遽信其说,即使相视地形,万一官吏苟且顺从,真谓陛下有意兴作,上糜帑廪,下夺农时,堤防一开,水失故道,虽食议者之肉,何补于民?天下久平,民物滋息4,四方遗利5,盖略尽矣。今欲凿空寻访水利6,所谓即鹿无虞7,岂惟徒劳,必大烦扰。凡所擘画利害,不问何人,小则随事酬劳,大则量才录用。若官私格沮,并行黜降,不以赦原。若材力不办兴修,便许申奏替换,赏可谓重,罚可谓轻。然并终不言诸色人妄有申陈或官私误兴功役当得何罪。如此,则妄庸轻剽8,浮浪奸人,自此争言水利矣。成功则有赏,败事则无诛。官司虽知其疏,岂可便行抑退?所在追集老少,相视可否9,吏卒所过,鸡犬一空。若非灼然难行,必须且为兴役。何则?格沮之罪重,而误兴之过轻。人多爱身,势必如此。且古陂废堰10,多为侧近冒耕(11),岁月既深,已同永业(12)。苟欲兴复,必尽追收,人心或摇,甚非善政。又有好讼之党、多怨之人,妄言某处可作陂渠,规坏所怨田产(13),或指人旧业,以为官陂。冒田之讼,必倍今日(14)。臣不知朝廷本无一事,何苦而行此哉?以上论兴水利。

【注释】

1行路:过路人。这里指任何人。

2“秦人之歌曰”几句:见《汉书·沟洫志》。泾水,在今陕西中部,是渭河的支流。

3陂(bēi):池塘。这里用作动词,筑陂。

4滋息:生息,增加。

5遗利:未被利用的自然条件。

6凿空:无中生有。

7即鹿无虞:《周易·屯卦》六三爻辞说:“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即,追射。虞,掌管山林的官员。

8轻剽(piào):躁进,急于贪求名利。

9相视:考察。

10古陂废堰:指已废弃的塘坝故址。

(11)侧近:邻近农民。冒耕:冒名耕种。

(12)永业:永远的产业。

(13)规:图谋。所怨:所怨的人。

(14)倍:一倍,加倍。

【译文】

至于所实行的事情,任何人都知道很难做到。为什么呢?汴水水流浑浊,自从有人类以来,都不用此水来种水稻。秦时人歌唱道:“泾河水一石,含泥达数斗,灌溉兼施肥,使我禾黍长。”什么时候说过“使我粳稻长”啊?现在想通过筑池塘来澄清泾水种水稻,那么万顷的稻田,一定要用千顷的池塘,一年泥土一淤,三年就能淤满。陛下遽然相信这种说法,就派人考察地形,假如官吏苟且顺从,真的认为陛下有意做这件事,对上浪费钱财,对下耽误农耕,河堤一开,水流失去故道,即使吃提议这样做的人的肉,对民众有什么补偿呢?天下太平很久,户口财物增加,天下还没有被利用的有利条件,差不多没有了。现今想凭空寻找水利,真是所谓的君主射鹿,而无虞官协助,就会一无所得啊,不只是白白地劳累,还一定会增加很多烦扰。现在凡所筹划兴利除害之事,不问是什么人提的,小的就随事酬劳,大的就量才用人。如果有官员私下里阻挡,一律黜革,不予赦免原谅。如果把财力不用在兴修的事情上,就允许上奏另派人替换他,这样奖赏可以说很重,处罚可以说很轻。然而始终不说那些随便上奏陈言,或者误办公事的人,该当何罪!如果这样,那么贪求功利的平庸小人,从此都会争相谈论水利。成功就能受到奖赏,坏事也不会受处罚。官府虽然知道他们的疏浅,哪里能就抑退他们呢?到处强集老少人等,审视兴水利可以不可以,官吏所过地方,鸡犬一空。假如不是明显不可行的工程,一定就大力兴办。为什么呢?阻拦修水利的罪名很重,而误兴工程的罪名很轻。人们大多爱惜自身利益,一定会这样做。况且已废弃的塘坝故址,大多被邻近农民擅自耕种,时间已经很长久,已经同他们的正式私产一样。假如想兴修恢复古陂废堰,必须全部追收回来,人心或许会不安定,这不是好的政策措施。又有喜欢诉讼的人,有很多仇怨的人,胡说某地可做陂渠,以图破坏他所怨恨的人的田产,或者把别人的旧产业,定为公家的池塘。冒争田产的诉讼,一定会超过现在一倍。臣不知道朝廷本来太平无事,何苦要做这些事呢?以上论新法中的兴修水利。

自古役人1,必用乡户,犹食之必用五谷,衣之必用丝麻,济川之必用舟楫2,行地之必用牛马3,虽其间或有以他物充代,然终非天下所可常行。今者徒闻江、浙之间,数郡雇役4,而欲措之天下,是犹见燕、晋之枣、栗,岷、蜀之蹲鸱5,而欲以废五谷6,岂不难哉!又欲官卖所在坊场,以充衙前雇直7,虽有长役8,更无酬劳。长役所得既微,自此必渐衰散,则州郡事体,憔悴可知。士大夫捐亲戚、弃坟墓,以从宦于四方者,宣力之余,亦欲取乐,此人之至情也。若凋弊太甚,厨传萧然9,则似危邦之陋风10,恐非太平之盛观(11)。陛下诚虑及此,必不肯为。且今法令莫严于御军,军法莫严于逃窜,禁军三犯(12),厢军五犯(13),大率处死。然逃军常半天下,不知雇人为役,与厢军何异?若有逃者,何以罪之?其势必轻于逃军,则其逃必甚于今日,为其官长,不亦难乎?近者虽使乡户颇得雇人,然至于所雇逃亡,乡户犹任其责。今遂欲于两税之外(14),别立一科,谓之庸钱(15),以备官雇。则雇人之责,官所自任矣。自唐杨炎废租庸调以为两税(16),取大历十四年应干赋敛之数,以定两税之额,则是租调与庸,两税既兼之矣。今两税如故,奈何复欲取庸?圣人立法,必虑后世,岂可于两税之外,别立科名!万一不幸,后世有多欲之君,辅之以聚敛之臣,庸钱不除,差役仍旧,使天下怨(17),推所从来(18),则必有任其咎者矣(19)。又欲使坊郭等第之民与乡户均役,品官形势之家与齐民并事(20)。其说曰:“《周礼》田不耕者出屋粟,宅不毛者有里布。而汉世宰相之子,不免戍边(21)。”此其所以藉口也。古者官养民,今者民养官。给之以田而不耕,劝之以农而不力,于是乎有里布屋粟夫家之征。今民无以为生,去为商贾,事势当尔,何名役之?且一岁之戍,不过三日,三日之雇,其直三百(22)。今世三大户之役(23),自公卿以降,无得免者,其费岂特三百而已。大抵事若可行,不必皆有故事。若民所不悦,俗所不安,纵有经典明文,无补于怨。若行此二者,必怨无疑。女户单丁(24),盖天民之穷者也(25),古之王者,首务恤此(26)。而今陛下首欲役之,此等苟非户将绝而未亡,则是家有丁而尚幼。若假之数岁(27),则必成丁而就役,老死而没官。富有四海(28),忍不加恤?以上论雇役。

【注释】

1役人:派人当差。

2川:水道,河流。

3行地:走陆路。

4数郡雇役:指宋仁宗末年,两浙路转运使李復圭见人因充役而废业破产,于是罢遣归农,令他们出钱雇人代役。

5岷、蜀:岷山和蜀郡。蹲鸱(chi):状似蹲伏的鸱的大芋头。

6五谷:古书中对五谷有不同说法,最普遍的说法是指稻、黍、稷、麦、豆。这里泛指粮食作物。

7衙前:在衙门充役使的差役。雇直:雇用之费。直,同“值”。工钱,报酬。

8长役:长年供官员役使之人。

9厨:膳食。传:居处。

10危邦:衰落的国家。

(11)观:景象。

(12)禁军:北宋由中央直接掌管的正规军。

(13)厢军:留驻地方的部队。

(14)两税:指正常征收的夏、秋税收。

(15)庸钱:供官府支付差役工资的捐税。

(16)杨炎:字公南,唐代财政家。建中元年(780),他定议改革赋税制度,废除“以丁夫为本”的租庸调制,改行以资产多寡为标准的两税法。次年,为卢杞所陷害,贬谪崖州,赐死。

(17)(dú):诽谤,怨言。

(18)推:追溯。所从来:指“庸钱不除,差役仍旧”这种双重剥削的由来。

(19)任其咎者:婉言说出神宗皇帝将成为被指责的人。

(20)品官:有品级的官。齐民:一般的百姓。并事:同样摊派。

(21)“《周礼》田不耕者出屋粟”几句:见《周礼·地官·载师》:“凡宅不毛者,有里布;凡田不耕者,出屋粟;凡民无职事者,出夫家之征。”不耕,让田地荒芜。屋粟,三家应缴纳的粮食。宅,指宅院周围。不毛,不种桑麻。里布,罚出一里(二十五家)的布。夫家之征,即夫税和家税。夫税,即百亩之税。家税,即出车和徭役。

(22)直:通“值”。

(23)三大户:即上户、中户、下户。

(24)女户:只有妇女的民户。单丁:只有一个男子的民户。

(25)天民:指人。

(26)恤:保护,体恤。

(27)假:借。

(28)富有四海:指皇帝拥有天下。

【译文】

自古差役都用乡户,就好比吃饭必用五谷,穿衣必用丝麻布,渡河必用船只,走陆路必用牛马。即使其中有以其他东西充代的,但那毕竟不是天下通常实行的。现今徒然听说江浙许多地方,出钱雇人代役并想把这种措施推行于天下,这如同看见燕、晋地区的枣栗,岷蜀地区状似蹲鸱的芋头,而想因此废掉五谷一样,这难道不是很难办到吗!又想责成坊场官卖,供给衙役雇佣之费,虽然有长年供官员役使的人,但无更多的酬劳。长年供官员役使的人所得酬劳既然微薄,从此他们必然会逐渐减少,那么州郡的萧条情况也就可想而知了。士大夫离开亲人,告别故乡,到别的地方去做官,尽力之余,也想取乐,这是人之常情。假如州郡过于凋敝,官员日常饮食清苦,这就好像衰颓王朝的破落景象,恐怕不是太平盛世的景象。陛下确能考虑到这些,一定不肯这样做。况且现今没有比治军法令更严的法令,没有比惩治逃兵更严的军法,禁军三次逃跑,地方军五次逃跑,大多被处死。然而逃兵常常很多,不知雇人代服差役,与地方军有什么不同?假如有逃跑的人,用什么治罪呢?他们一定把出逃看得很轻,那么逃跑的人数必定超过现在,做他们的长官不也是很难吗?近来虽然允许农户雇人代役,然而所雇佣的人逃跑了,农户还要承担责任。如今想在夏、秋两税之外,另立一科目,称之为庸钱,让官府用来雇佣差役。那么雇人的责任,就由官府自身承担了。自从唐代杨炎废除租庸调制用两税法代替,按唐代宗大历十四年数额确定两税数目开征以来,就是租调和庸钱都包含在两税之中了。如今两税和过去一样,为什么又想收取庸钱?圣人设立新法,必然虑及后世,怎能在两税之外另设科目!假如不幸后代有多欲的君主,又有聚敛的臣下辅佐他,庸钱不被废除,差役仍旧照常,招致天下怨恨,追溯这种制度的由来,就一定有人要承担罪过。又想让城里各等第的人和乡村农户同样服役,使有官品有势力的人家和一般百姓同样摊派,他们说:“《周礼》记载:凡是让田地荒芜不耕种的人,罚他缴纳三户应缴纳的粮食,凡是在宅院周围不种桑麻的人,罚他缴纳二十五家应缴纳的布匹。而且汉代宰相之子也不免除戍守边疆之差役。”这是他们所以实行这一措施的借口。古代是官养民,现今是民养官。给他田地他却不耕种,劝他务农他却不尽力,于是才有让他缴二十五家应纳的布匹、三户应缴纳的粮食、夫税和家税的惩罚。然而农民无法生活,才去经商,事势逼迫他这样做,该用什么名目来役使他们呢?而且汉代官员子弟一年戍边时间不超过三天,雇人代役三天交钱三百文。现今上、中、下三户的差役,从公卿往下,没有能够逃避的,他们雇人代役的费用,哪里是三百文就算完呢。一般来说,事情假如可行,不一定都要有过去的事例。假如人民所不喜欢、世俗所不容许的事情,即使有经典明文规定,如做了,也不能弥补人们的怨恨。如果实行这两项措施,人们无疑会有怨言。只有妇女的民户和只有一个男丁的民户,大都是穷人,古代的贤君首先是体恤这些人。而现今陛下首先就想役使他们,这些民户如果不是户口将断绝而尚未死亡,就是家有男丁还幼小。如果给他们几年的时间,那么就能长成壮丁而服差役,并且直到老死为官府服役。陛下富有天下,怎忍心不体恤他们?以上论新法中的雇役制。

孟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1?”《春秋》书“作邱甲”“用田赋”2,皆重其始为民患也。青苗放钱3,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岁常行,虽云不许抑配4,而数世之后,暴君污吏,陛下能保之与?异日天下恨之,国史记之曰:青苗钱自陛下始,岂不惜哉!且东南买绢,本用见钱;陕西粮草,不许折兑。朝廷既有著令,职司又每举行,然而买绢未尝不折盐5,粮草未尝不折钞6,乃知青苗不许抑配之说,亦是空文。只如治平之初,拣刺义勇7,当时诏旨慰谕,明言永不戍边,著在简书,有如盟约。于今几日,论议已摇。或以代还东军8,或欲抵换弓手9,约束难恃,岂不明哉?纵使此令决行,果不抑配,计其间愿请之户,必皆孤贫不济之人。家若自有赢余,何至与官交易10?此等鞭挞已急,则继之逃亡,逃亡之余,则均之邻保。势有必至,理有固然。且夫常平之为法也(11),可谓至矣。所守者约,而所及者广(12)。借使万家之邑,止有千斛(13),而谷贵之际,千斛在市,物价自平。一市之价既平,一邦之食自足,无操瓢乞丐之弊,无里正催驱之劳(14)。今若变为青苗,家贷一斛,则千户之外,孰救其饥?且常平官钱,常患其少,若尽数收籴,则无借贷,若留充借贷,则所籴几何?乃知常平青苗,其势不能两立。坏彼成此,所丧愈多,亏官坏民,虽悔何逮(15)?臣窃计陛下欲考其实,则必亦问人,人知陛下方欲力行,必谓此法有利无害。以臣愚见,恐未可凭。何以明之?臣顷在陕西(16),见刺义勇,提举诸县,臣尝亲行,愁怨之民,哭声振野。当时奉使还者,皆言民尽乐为。希合取容(17),自古如此。不然,则山东之盗(18),二世何缘不觉(19)?南诏之败(20),明皇何缘不知(21)?今虽未至于斯,亦望陛下审听而已。以上论青苗钱。

【注释】

1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系孟子引孔子语,见《孟子·梁惠王上》。俑,用以殉葬的偶人。

2作邱甲:春秋中期鲁国的一种田赋。用田赋:春秋末期鲁国一种新税法,按田收赋税。这里苏轼引此的目的在于抨击王安石所推行的青苗法。

3青苗放钱:唐代中期即有称为“青苗钱”的田赋附加税。但王安石此时推行的青苗法与“青苗钱”不同。王安石的青苗法是在青黄不接时分放农贷,到禾稼收获后偿还,并规定利息为二分。

4抑配:硬性摊派。

5折盐:官府买绢不付现钱,而以高价官盐折成绢价偿付。

6折钞:粮食与马料本应征收实物,但官府常逼迫纳税人折成现金缴纳。

7拣刺义勇:宋代军士沿五代之制,均黔面刺军号,以防逃亡,乡兵则刺号于手背。

8东军:禁军复员后东归。

9弓手:古代兵役名目的一种。

10交易:指贷款和偿还。

(11)常平:即常平仓法。

(12)所及:此指受益者。

(13)斛(hú):古量器,也是容量单位,十斗为一斛。南宋末年改五斗为一斛。

(14)里正:差役的一种。宋制规定里正由一等户(最富的平民)充当,主要职责是催收赋税。

(15)逮(dài):及。

(16)臣顷在陕西:苏轼于仁宗嘉祐六年(1061)至英宗治平三年(1066)任风翔府判官。顷,不久前。

(17)希合取容:迎合上级以取得上级好感。

(18)山东:崤山以东。

(19)二世:即胡亥,秦朝第二代皇帝,被宦官赵高逼迫自杀。

(20)南诏:唐代西南少数民族政权,全盛时辖有云南全部、四川南部、贵州西部等地。

(21)明皇:即唐玄宗。

【译文】

孟子说:“最先制作木俑的人,他没有后代吗!”《春秋》记载作邱甲,按田亩而收赋税,都是强调它是为患百姓的。青苗放钱,过去就曾禁止。现今陛下开始设立成法律,每年都实行,虽说不许硬加摊派,而几代之后,若有暴君和贪官污吏,陛下能保证他们不会硬加摊派吗?以后天下人痛恨青苗钱,国史记载说:青苗钱从陛下开始实行,难道不令人痛惜吗!而且东南买绢,要付现钱;陕西征收粮草,不许折兑现金缴纳。这在朝廷既有明文规定,官府又常常办理,然而官府买绢未尝折成官盐付给,征收粮草未尝不折兑现金缴纳,这就知道不许硬加摊派青苗钱,也是空文。正如英宗治平初年,下诏点刺义勇,当时诏旨大加抚慰而且明言永不遣戍守边,写在简书之上,如同盟约。到现在没多久,盟约已经改变。有的想用他们代替复员的禁军,有的想用他们替换弓手,约束难以依仗,这难道不是很清楚吗?即使这个命令坚决执行,果然不硬加摊派,统计愿意贷青苗钱的人家,必定都是孤贫人家。家里如果自有盈余,何至于向官府借贷?这些事情催之过急,那么随之而来的就是百姓逃亡,逃走的人应贷的钱,就平摊给他的邻里。这样的情势必然会到来,道理本来就是这样。况且常平法,可以说很好。它立法简单,受益的人却很多。假使万户的城邑,存有千斛的谷物,然而在谷贵之时,有这千斛的谷物投放于市场,就可平抑物价。一个市场价格平稳,一国之食自足,就没有拿瓢乞讨的人出现,就没有里正催逼赋税的烦劳。现今如果变用青苗法,每家贷一斛,那么千户以外,谁能解救他们的饥饿?况且常平官钱,常常忧虑它太少,如果全部用来买进粮食,那就没有借贷的钱;如果留做借贷,那么所买粮食又能有多少?这就知道常平、青苗不能并存。破坏常平法而实行青苗法,丧失更多,既亏公家又不利于百姓,到那时即使后悔也来不及了。臣私下考虑陛下想考察它们的实行情况,就必须询问人,有人知道陛下正想努力推行,一定说青苗法有利无害。以臣的愚见,这恐怕不能作为凭证。用什么来证明呢?臣先前在陕西任职,看到诸县拣刺义勇,臣曾亲自巡视,愁怨的百姓哭声传遍四野。可当时奉使回京的人,都说百姓全都高兴这样做。迎合上级旨意而取得上级好感,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崤山以东的农民起义,秦二世为什么没有觉察?在南诏战败,唐明皇为什么不知道?现今虽然没有到那个地步,也希望陛下审慎听察。以上论新法中的青苗钱。

昔汉武之世,财力匮竭,用贾人桑弘羊之说1,买贱卖贵,谓之均输。于时商贾不行,盗贼滋炽,几至于乱。孝昭既立2,学者争排其说,霍光顺民所欲3,从而予之,天下归心,遂以无事4。不意今者此论复兴。立法之初,其说尚浅,徒言徙贵就贱,用近易远。然而广置官属,多出缗钱,豪商大贾,皆疑而不敢动,以为虽不明言贩卖,然既已许之变易5,变易既行,而不与商贾争利者,未之闻也。夫商贾之事,曲折难行,其买也先期而予钱,其卖也后期而取直,多方相济,委曲相通,倍称之息6,由此而得。今官买是物,必先设官置吏,簿书廪禄7,为费已厚。非良不售,非贿不行,是以官买之价,比民必贵。及其卖也,弊复如前8。商贾之利,何缘而得?朝廷不知虑此,乃捐五百万缗以与之。此钱一出,恐不可复。纵使其间薄有所获,而征商之额,所损必多9。今有人为其主牧牛羊者,不告其主,以一牛而易五羊。一牛之失,则隐而不言;五羊之获,则指为劳绩。陛下以为坏常平而言青苗之功,亏商税而取均输之利,何以异此?以上论均输。

【注释】

1桑弘羊:西汉政治家、财政家。洛阳(今属河南)人,出身商人家庭。武帝时任治粟都尉,领大司农。制定、推行盐铁酒类的官营专卖,设立均输、平准机构,控制全国商品。

2孝昭:即西汉昭帝刘弗陵,谥号孝昭皇帝。昭帝为汉武帝之子,八岁即位,由霍光、桑弘羊、金日辅政,为政沿袭武帝政策。

3霍光:西汉河东平阳(今山西临汾西南)人,霍去病异母弟。武帝去世,受遗诏以大司马大将军辅政,受封博陆侯。

4遂:于是。

5变易:收购买卖。

6倍称(chèn)之息:加倍的收益。

7簿书:文书簿册。这里指办公费用。廪禄:俸禄。

8复:收回。

9必:一定。

【译文】

过去汉武帝时,财力匮乏,就采用商人桑弘羊的主张,贱买贵卖,称之为均输。以至于当时商人不做买卖,盗贼滋生炽盛,几乎到了大乱的程度。汉昭帝登位,贤良文学竞相排斥桑弘羊的主张,霍光顺应百姓的要求,听从并赞同贤良文学们的建议,天下归心,于是太平无事。没想到在当今这种议论又一次兴起。刚开始设立此法,其内容很少,只说移贵就贱,用近易远。然而广设官属,多用缗钱,富商大贾都疑惑而不敢有所作为,认为虽没有明说是贩卖,但已允许均输机构改变做法,改变做法,而不和商人争利的事情,从来没听说过。经商的事,是很不容易的。买必先给钱,卖以后才能取利,多方面互相协作,各种琐细曲折的手续联结在一起,加倍的收益,就是从这里得来的。如今官家买物品,必先设置官吏经办,办公费用、官吏俸禄,所费已多。而且不是好的东西不买,不行贿不买,因此官买物品的价格,一定比民间买物品的价格贵。等到他卖的时候,其弊病和买的时候一样。商人的赢利,为什么能取得?朝廷不知考虑这些,就拿出五百万缗钱给了均输机构。这笔钱一旦拿出来,恐怕就收不回去了。即使从中稍微有所收益,可在征收商税方面,所受的损失一定很多。现在有一个人为他的主人放牧牛羊,不告诉主人就用一头牛换了别人五只羊。失去一头牛,就隐瞒不说;得到五只羊,就说成是自己的成绩。陛下认为破坏常平法而说青苗法的功绩,亏损征收商人的税收而取得均输的利益,与用牛换羊有什么不同呢?以上论新法中均输赋税。

陛下天机洞照1,圣略如神2,此事至明,岂有不晓?必谓已行之事,不欲中变,恐天下以为执德不一,用人不终,是以迟留岁月,庶几万一,臣窃以为过矣3。古之英主,无出汉高。郦生谋挠楚权,欲复六国,高祖曰:“善,趣刻印!”及闻留侯之言4,吐哺而骂曰:“趣销印5!”夫称善未几,继之以骂,刻印、销印,有同儿戏,何尝累高祖之知人?适足以明圣人之无我6。陛下以为可而行之,知其不可而罢之,至圣至明,无以加此。议者必谓民可与乐成,难与虑始7,故劝陛下坚执不顾,期于必行。此乃战国贪功之人,行险侥幸之说。陛下若信而用之,则是徇高论而逆至情8,持空名而邀实祸,未及乐成,而怨已起矣。臣之所愿结人心者,此之谓也。结人心止此。

【注释】

1天机:天赋。

2略:计谋。

3过:错。

4留侯:指张良,曾封留地(今江苏沛县),是刘邦的重要谋士。

5趣(cù):同“促”。赶快。

6无我:不偏私自己,不固执己见。

7议者必谓民可与乐成,难与虑始:语出《史记·商君列传》:“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即说不能与百姓商议开创事业,而只能与他们共享既成之乐。

8徇:顺从。高论:空论。

【译文】

陛下天赋智慧颖达,谋略如神,这些事情很明白,怎能不知道?必定说已实行的事,不想中途改变,担心天下人认为治事不一贯,用人不善终,因此拖延时日,盼望万一有好的转机,臣私下认为这错了。古代的英主,没有高出汉高祖的。谋士郦食其计划削弱楚王项羽的权力,想恢复六国,高祖说:“好!赶快刻六国国王的印玺!”等到听了留侯张良的话,刘邦吐哺而骂道:“赶快销毁印玺!”刘邦说好没有几时,接着就骂,刻印销印,如同儿戏,这何曾连累高祖的知人善任?恰好说明圣人不固执己见。陛下认为可以就实行,知道它不可行就停止,最圣明莫过于如此。倡议实行此法的人一定说百姓只能享受既成之乐,难于考虑开创事业,因此劝陛下坚持不考虑其他,期望一定实行。这是战国时期贪图功利的人冒险碰运气的说法。陛下如果相信并实行,那么就是听从那些空泛的议论而违背最切实的情理,仅持有空名而招来实际祸患,没有等到成就事业,而怨谤已兴起了。臣所希望凝聚民心的,就是这些。凝聚民心的就是这些。

士之进言者,为不少矣,亦尝有以国家之所以存亡、历数之所以长短告陛下者乎1?夫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而不在乎富与贫。道德诚深,风俗诚厚,虽贫且弱,不害于长而存。道德诚浅,风俗诚薄,虽强且富,不救于短而亡。人主知此,则知所轻重矣。是以古之贤君,不以弱而忘道德,不以贫而伤风俗。而智者观人之国,亦必以此察之。齐至强也,周公知其后必有篡弑之臣2。卫至弱也,季子知其后亡3。吴破楚入郢,而陈大夫逢滑知楚之必复4。晋武既平吴,何曾知其将乱5。隋文既平陈,房乔知其不久6。元帝斩郅支7,朝呼韩8,功多于武、宣矣,偷安而王氏之衅生9。宣宗收燕、赵10,复河、湟(11),力强于宪、武矣(12),销兵而庞勋之乱起(13)。臣愿陛下务崇道德而厚风俗,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贪富强。使陛下富如隋,强如秦,西取灵武(14),北取燕、蓟(15),谓之有功可也,而国之长短,则不在此。夫国之长短,如人之寿夭,人之寿夭在元气,国之长短在风俗。世有尫羸而寿考(16),亦有盛壮而暴亡。若元气犹存,则尫羸而无害。及其已耗,则盛壮而愈危。是以善养生者,慎起居,节饮食,导引关节,吐故纳新。不得已而用药,则择其品之上、性之良,可以久服而无害者,则五藏和平而寿命长。不善养生者,薄节慎之功(17),迟吐纳之效(18),厌上药而用下品,伐真气而助强阳(19),根本已空,僵仆无日。天下之势,与此无殊(20)。故臣愿陛下爱惜风俗,如护元气。以上言培养国脉,不在富强。

【注释】

1历数:这里指王朝时间的长短。

2齐至强也,周公知其后必有篡弑之臣:齐是太公望的封地,很强盛,可周公预言齐后必有篡夺弑君之臣。太公传二十九代,果然为田氏所代。

3季子:吴国公子季札,曾代表吴国出使中原各国。

4陈:陈国,春秋末期小国。辖地大致为今河南东部和安徽西北部一部分。

5何曾:字颖考。西晋初任丞相、太傅等官职。生活奢侈,日食万钱,还说无下箸处。

6房乔:即房玄龄。隋文帝平定陈国,统一南北。房玄龄却私下告诉其父说皇上本无德,以诈取天下,其子都骄奢不仁,必会争位残杀,隋不会长久。事见《旧唐书·房玄龄传》。

7郅(zhì)支:汉时匈奴的单(chán)于。

8朝呼韩:使呼韩来朝见。呼韩,匈奴郅支单于之弟。

9王氏之衅生:指王莽篡汉。

10燕:唐时成德、魏博、卢龙三镇是古燕地。赵:唐时泽潞镇是古赵地。

(11)河:黄河。湟:湟水,源出青海,入甘肃,注入黄河。

(12)宪、武:指唐宪宗李纯和武宗李炎。

(13)庞勋之乱:唐咸通九年(868),徐、泗戍卒叛乱,推判官庞勋为主,后来聚众十万余人,声势浩大。但终被康承训、朱邪赤心讨平。

(14)灵武:今宁夏灵武。

(15)燕、蓟:在今北京西北。

(16)尪羸(wāng léi):衰病瘦弱。

(17)薄:轻视。

(18)迟:轻慢,延缓。

(19)伐:削弱。强阳:虚火。

(20)殊:不同。

【译文】

进言之士可说不少,也曾有把国家存亡、存在时间长短的原因告诉陛下的吗?国家所以存亡在道德深浅,而不在于强弱;国家所以存在时间的长短,在于风俗的厚薄,而不在于贫富。道德确实深,风俗确实纯厚,即使贫弱,也会长久存续。道德确实浅,风俗确实浅薄,即使富强,也免不了它的夭亡。君王知道这些,就知道轻重所在了。因此古代贤明的君王,不因为国家弱小而不讲道德,不因为国家贫困而败坏风俗。聪明的人观察别人的国家,也一定用这种尺度考察。齐国是最强大的,周公预知它后来必有弑君篡权的大臣;卫国是最弱小的,季子预知它灭亡在最后;吴国攻破楚国都城郢,而陈国大夫逢滑预知楚国必可以收复;晋武帝既已平定了吴国,而何曾预知它即将变乱;隋文帝既已灭陈,而房乔预知它的统治不会长久。汉元帝斩杀郅支,使呼韩邪单于来朝见,功勋多于汉武帝、宣帝了,然而由于偷安而使王氏掌权,成为灾祸的开端;唐宣宗收复燕地、赵地,收复黄河、湟水流域,力量比唐宪宗、武宗强大,但罢兵后就有庞勋的叛乱。臣希望陛下尊崇道德而使风俗纯厚,不希望陛下急功近利而贪图富强。假使陛下富裕如隋朝,强大如秦朝,向西攻取灵武,向北攻取燕蓟,说这有功是可以的,而国家存在时间的长短却不在这方面。国运的长短,好比人的寿夭,人的寿夭在于元气的多少,国运的长短在于风俗的厚薄。世人有衰病瘦弱而长寿的,也有强壮而突然死亡的。假如元气还存在,那么衰病瘦弱也无害于长寿。等到元气耗尽,那么强壮就更危险。因此善于养生的人,慎重起居,饮食有节,疏导关节,吐故纳新。不得已要用药,就选择品优性良、久服无害的药,这就使五脏和畅而寿命延长。不善于养生的人,轻视起居、饮食有节的功效,轻视吐故纳新的功效,厌弃上品药物服用下品药物,削弱真气而助长虚火,身体根本已空虚,就不会有太长寿命了。天下的情势,同这没有区别。所以臣希望陛下爱惜风俗,如同保护自己的元气。以上论培养国脉,使国家长治久安的关键不在是否富强。

古之圣人,非不知深刻之法可以齐众1,勇悍之夫可以集事,忠厚近于迂阔,老成初若迟钝。然终不肯以彼而易此者,知其所得小而所丧大也。曹参2,贤相也,曰慎无扰狱市。黄霸3,循吏也4,曰治道去泰甚5。或讥谢安以清谈废事6,安笑曰:秦用法吏,二世而亡。刘晏为度支7,专用果锐少年,务在急速集事,好利之党,相师成风8。德宗初即位,擢崔祐甫为相9。祐甫以道德宽大,推广上意,故建中之政10,其声翕然(11),天下想望,庶几正观(12)。及卢杞为相(13),讽上以刑名整齐天下,驯致浇薄(14),以及播迁(15)。我仁祖之御天下也(16),持法至宽,用人有叙(17),专务掩覆过失(18),未尝轻改旧章(19)。然考其成功,则曰未至,以言乎用兵,则十出而九败(20),以言其府库,则仅足而无余。徒以德泽在人,风俗知义。是以升遐之日(21),天下如丧考妣(22),社稷长远,终必赖之。则仁祖可谓知本矣。今议者不察,徒见其末年吏多因循,事不振举,乃欲矫之以苛察,齐之以智能,招来新进勇锐之人,以图一切速成之效,未享其利,浇风已成。且天时不齐,人谁无过?国君贪垢(23),至察无徒(24)。若陛下多方包容,则人材取次可用。必欲广置耳目,务求瑕疵,则人不自安,各图苟免,恐非朝廷之福,亦岂陛下所愿哉?汉文欲用虎圈啬夫,释之以为利口伤俗(25)。今若以口舌捷给而取士,以应对迟钝而退人,以虚诞无实为能文,以矫激不仕为有德,则先王之泽,遂将散微。以上言用老成忠厚,不取新锐刻深。

【注释】

1齐众:使众人整齐一致。

2曹参:汉初名臣,秦末随刘邦起义,汉建立后因功被封平阳侯。继萧何为汉惠帝时丞相。

3黄霸:西汉时人,曾任郡守直至丞相。

4循吏:遵理守法的好官。

5治道:治理国家的方法。

6谢安:字安石,东晋政治家。

7刘晏:字士安,唐代财政家。曾任吏部尚书、平章事、领度支盐铁转运租庸使等职。

8相师:互相效法。

9崔祐甫:779年,唐代宗死,唐德宗继位后,任祐甫为相。

10建中:唐德宗年号(780—783)。

(11)翕(xi)然:和合貌。

(12)庶几正观:几乎接近贞观之治。正观,即贞观,唐太宗年号(627—649)。写作“正观”可能是为了避宋仁宗赵桢之讳。

(13)卢杞:字子良,唐建中初年由御史中丞升为宰相,陷害杨炎、颜真卿,排斥宰相张镒等。后因罪屡次被弹劾,终于被贬职。

(14)驯:渐进之意。

(15)播迁:指建中四年(783)十月泾原兵变,唐德宗逃往奉天(今陕西乾县)一事。

(16)仁祖:指宋仁宗赵祯。

(17)有叙:循序,不是越级提拔。

(18)掩覆:遮盖,不张扬。

(19)未尝:不曾。

(20)十出而九败:指宋对辽、夏的战争多次失败。

(21)升遐(xiá):古代对帝王去世的委婉说法。

(22)如丧考妣(bi):像死了父母一样悲痛。考妣,指已去世的父母。

(23)国君含垢:语出《左传·宣公十五年》晋大夫伯宗对晋景公语所引当时谚语,意思是君主器量要宏大。

(24)至察无徒:语出《汉书·东方朔传》:“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比喻人太精明,其手下办事人将望而生畏,只好背弃而去。徒,追随者。

(25)汉文欲用虎圈啬夫,释之以为利口伤俗:汉文帝游上林苑,至虎圈,问上林尉关于上林苑的事,尉不能回答,而管虎圈的啬夫代替尉作了回答,言语流利,文帝便想提升虎圈啬夫为上林令。随从的张释之反对,说假如因能言而升官,那么天下人都去学花言巧语,不务实际了。其事见《史记·张释之列传》。

【译文】

古代的圣人不是不知道严峻苛刻的法令能使众人一致,勇悍的人能成就事业,忠厚的人近于迂阔,老成的人初看好像迟钝。然而始终不肯用那严峻苛刻的法令和勇悍的人来代替忠厚、老成的人,是因为知道得益小而损失大。曹参是贤明的丞相,他说,小心不要扰乱诉讼和交易买卖。黄霸是循理守法爱护民众的好官,他说:治理的方法是去掉太过分的。有人讥讽谢安因清谈废事,谢安笑着说:秦用商鞅,二世而亡。刘晏为度支官,专门任用果敢有才的年轻人,目的在于迅速办成事情,喜好言利之徒互相效法成为风气。唐德宗刚即位,提拔崔祐甫为宰相。祐甫用道德宽仁来推行皇上的旨意,所以建中年间的政治,清平美好,是天下人所想望的,差不多接近贞观盛世。等到卢杞做了宰相,劝君王用法家之学治理天下,逐渐使人心浇薄,以致有建中四年泾原兵变,德宗出逃。我仁宗皇帝治理天下,实行法律最宽,用人循序,不计较小的过失,未曾轻易改革旧的典章制度。但考察他的成功所在,可以说未能达到,说起用兵,是十次有九次失败;说起府库,只是刚够用而没有多余。只有德泽给民众,风俗知礼义。因此在他去世之时,天下人如丧父母一样悲痛,国家长远,终必依赖他。可以说仁宗是知道根本所在。如今论者看不到这些,只看到仁宗末年官吏因循,事情不得办理,就想用苛法纠正它,用智能整齐它,招揽提拔新进的勇锐年轻人,以达到一切速成的效果,在未能享受其利时,恐怕浇薄风气就已形成。况且天时有变,谁能无过?君主器量要宏大,过于苛察则没有追随者。假如陛下有多方包容之心,那么人才随便可用。一定想多置耳目,吹毛求疵,那么人心不宁,各人都想苟且免被处分,这恐怕不是朝廷之福,难道是陛下所希望的吗?汉文帝想提升虎圈的啬夫做官,张释之反对,认为能说会道就做官会有伤风俗。当今如果凭能说会道取士,因为应答迟钝退人,把虚诞没有根据的论说当做有文采,把矫情偏激不去做官当做有德行,那么先王的德泽,就将散失殆尽了。以上论用老成忠厚之人,而不用新进勇锐、严峻苛刻之人。

自古用人,必须历试。虽有卓异之器,必有已成之功。一则使其更变而知难1,事不轻作2,一则待其功高而望重,人自无辞3。昔先主以黄忠为后将军4,而诸葛亮忧其不可,以为忠之名望,素非关、张之伦5,若班爵遽同,则必不悦,其后关羽果以为言。以黄忠豪勇之姿,以先主君臣之契,尚复虑此,况其他乎?世尝谓汉文不用贾生6,以为深恨。臣尝推究其旨,窃谓不然。贾生固天下之奇才,所言亦一时之良策,然请为属国欲系单于7,则是处士之大言、少年之锐气8。昔高祖以三十万众困于平城9,当时将相群臣,岂无贾生之比?三表五饵10,人知其疏,而欲以困中行说(11),尤不可信。兵,凶器也,而易言之,正如赵括之轻秦、李信之易楚(12)。若文帝亟用其说,则天下殆将不安。使贾生尝历艰难,亦必自悔其说,用之晚岁,其术必精,不幸丧亡,非意所及。不然,文帝岂弃材之主?绛、灌岂蔽贤之士(13)?至于晁错,尤号刻薄,文帝之世,止于太子家令,而景帝既立,以为御史大夫,申屠贤相(14),发愤而死,更法改令,天下骚然。及至七国发难,而错之术亦穷矣(15)。文、景优劣,于此可见。大抵名器爵禄(16),人所奔趋,必使积劳而后迁,以明持久而难得,则人各安其分,不敢躁求。今若多开骤进之门(17),使有意外之得,公卿侍从,跬步可图,其得者既不以侥幸自名,则不得者必皆以沉沦为恨。使天下常调,举生妄心,耻不若人,何所不至?欲望风俗之厚,岂可得哉?选人之改京官(18),常须十年以上,荐更险阻(19),计析毫厘(20)。其间一事聱牙(21),常至终身沦弃(22)。今乃以一言之荐,举而予之,犹恐未称(23),章服随至(24)。使积劳久次而得者(25),何以厌服哉(26)?夫常调之人,非守则令(27),员多阙少,久已患之,不可复开多门以待巧进。若巧者侵夺已甚,则拙者迫怵无聊,利害相形(28),不得不察。故近来朴拙之人愈少,而巧佞之士益多。惟陛下重之惜之,哀之救之。如近日三司献言,使天下郡选一人,催驱三司文字,许之先次指射以酬其劳(29),则数年之后,审官吏部(30),又有三百余人得先占阙,常调待次(31),不其愈难?此外勾当发运均输(32),按行农田水利(33),已据监司之体(34),各怀进用之心,转对者望以称旨而骤迁(35),奏课者求为优等而速化(36),相胜以力,相高以言,而名实乱矣。以上言不取骤进速化。

惟陛下以简易为法,以清净为心,使奸无所缘(37),而民德归厚。臣之所愿厚风俗者,此之谓也。厚风俗止此。

【注释】

1更(gēng):经历。

2事不轻作:即不轻作事。是宾语前置。轻,轻易,随便。

3人自无辞:旁人自然没有异议。

4先主:蜀汉皇帝刘备。黄忠:字汉升,三国时南阳(今属河南)人。初属刘表,守长沙。后归刘备,因功受封讨虏将军。其事见《三国志·蜀书·关张马黄赵传》。

5关、张:指蜀汉大将关羽、张飞。

6贾生:即贾谊。西汉文帝时政论家和文学家。但受周勃、灌婴排挤,遭贬谪为长沙王太傅。三十多岁即抑郁而死。

7属国:即典属国,西汉官名,掌管对外事务。系单于:捆缚匈奴的单于。

8处士:这里指未出仕的人,无政治和军事经历而不知深浅。

9平城:今山西大同。

10三表五饵:三表,即仁、义、诚。五饵,五种物质上的诱惑,即“赐之盛服车乘以坏其目,赐之盛食珍味以坏其口,赐之音乐妇人以坏其耳,赐之高堂邃宇府库奴婢以坏其腹;于来降者,上以召幸之,相娱乐,亲酌而手食之,以坏其心”(《汉书·贾谊传》颜师古注)。《汉书·贾谊传》引刘向的话有:“及欲试属国,施‘五饵三表’,以系单于,其术固以疏矣。”

(11)中行说:人名。姓中行。本是汉宦官,后来叛降单于,替单于出谋扰汉。

(12)赵括:战国时赵国大将赵奢之子,熟读兵书,喜谈兵事。有时其父尚辩不过他。但赵奢预言其子不能为将,为将必败,因“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前260年,赵括代廉颇为将战于长平,赵军大败,被坑杀四十余万。李信:战国末期秦将。主张攻取楚国只需二十万人,结果他于前225年引兵二十万攻楚,被打败。

(13)绛、灌:即绛侯周勃和颍阴侯灌婴,均为汉高祖功臣。

(14)申屠:即申屠嘉,汉文帝丞相,封故安侯。景帝时,反对晁错变更法令,拟杀晁错未成,吐血而死。

(15)错:即晁错,西汉政论家。景帝时,为御史大夫,主张“削藩”,得到景帝采纳。不久七国以诛晁错为名发动叛乱。为袁盎等所谮,被杀。

(16)名:指帝王所颁赐的高贵身份。器:指和身份相称的器物。

(17)骤进:迅速升官。

(18)选人:初入仕候选官职的人。京官:中央各官署的官。

(19)险阻:磨难,如历年考绩、政治上的挫折等。

(20)计析毫厘:指吏部对官员年资、功过的精确计算。

(21)聱(áo)牙:指不顺利。

(22)至:致使,造成。

(23)称:满足,如意。

(24)章服:官服。章,色彩花纹。

(25)久次:按次第长期等候。

(26)厌:同“餍”。满足。

(27)守:郡守,指宋代的知府或知州。令:知县。

(28)利害相形:比较利害。

(29)催驱三司文字,许之先次指射以酬其劳:催促强令落实三司所颁文件,允许提前补官。

(30)审官吏部:在吏部等待审批安排的官吏。

(31)常调待次:按常规等待补缺。

(32)勾当:办理,经营。

(33)按行:巡回视察。

(34)监司:监察地方官吏的官。

(35)转对:蒙天子轮流召对。称:符合,满足。

(36)奏课:官吏被考绩,评定优劣。化:改变。也指升官。

(37)缘,沿着,顺着。

【译文】

自古用人,都必须经历多种考验。即使有出众的才能本领,也必须有已成就的功劳。一是使他经历变革知道艰难,不轻率做事;一是等待他功高望重,再予提拔,人们自然没有异议。过去先主刘备让黄忠做后将军,诸葛亮担忧他不行,认为黄忠的名望,一向比不上关羽、张飞之辈,如果颁爵一时之间和关、张相同,那么他们必然不高兴,其后关羽果然表示不满。凭黄忠豪勇的资质,刘备君臣的默契,尚且考虑这些,何况其他情况呢?也有人曾说汉文帝不重用贾生,是很遗憾的。臣曾探究其意旨,私下认为不是这样。贾生固然是天下奇才,所论也是一时的良策,然而他请作典属国,想捆匈奴的单于,则是未做官的人的大话,年轻人的锐气。过去汉高祖率三十万军队被匈奴围困在平城,当时的将相群臣,难道没有比得上贾生的吗?用仁、义、诚、信感化匈奴,用五件物质享受诱惑匈奴,从中人们就知道贾生之术疏浅,而想用此来迷惑中行说,就更加不可信。战争是凶器,贾谊轻率地谈论它,正像赵括轻视秦国,李信认为楚国容易打败一样。假如文帝采用了贾谊的论说,那么天下恐怕将要不安宁了。假如贾谊曾经历艰难的磨炼,也必然为自己的言论而懊悔,在贾谊上了年纪后再委以重任,他的策略一定很精,不幸他英年去世,出于意料之外。要不是这样,汉文帝岂不是不用贤才的君主?周勃、灌婴岂不是埋没贤才的人?至于说到晁错,尤其刻薄,汉文帝在位时,他只是太子家令,而景帝登位,他才被任命为御史大夫。丞相申屠嘉可说是贤相,因反对晁错所为但无法阻止竟气愤而死,晁错主张更改法令,天下骚动。等到造成七国之乱,而此时晁错的策略也穷尽了。文帝、景帝的优劣,由此可见。大凡名利爵禄,是人们所追求的。一定要积累功劳然后才升迁,以表明升迁持久而难得,那么人们就会各安其职,不敢急躁求进。当今如果大开迅速提升之门,使人们能意外地得到提拔,三公九卿和亲近皇帝的侍从,轻易可图,得到的人既不认为自己是侥幸所得,那么得不到的人必都会以没能得到晋升为恨事。使天下按常规方法以资历深浅而升迁的官员,全部产生越级升迁之心,以不如别人为耻,那么他们什么手段使不出来呢?想让风俗纯厚,哪里能达到目的呢?候选官职的人改任京官,常需十多年时间,多次经历磨难,吏部对功过精细计算。其间有一点不顺利,常造成终生无望。如今凭一人的推荐而授予官职,还担心他不满意,官服随之而到。这让那些积累功劳按次第长期等候的官吏,凭什么心服呢?常调的人,不是郡守就是县令,官员多而缺位少,以此为患很久了,不能再开进职之途,以让人钻营进取。如果善于钻营的人进取很快,那么不善于投机的人进职就无所凭借,无所指望,利害相比较,不能不考虑。所以近来朴拙的人少了,而钻营之士多了。希望陛下重视珍惜它,哀怜拯救它。如近来三司建议,使天下每郡选取一人,强令落实三司所发指令,允许他提前指明所要补的官缺来酬报其功劳,那么数年之后,吏部考察晋升官员,又多出三百余人,而且他们先占缺位,一般按常规调动的只好等待,不是更加难办吗?此外办理发运均输的官员,巡回视察农田水利的官员,已据有监司的实权,都怀有晋升的愿望,蒙天子召对的希望由于符合皇上的心意而迅速提升,被考核政绩的人希求评为优等而很快改任升迁,以权势争胜负,以言语争高低,这样名和实就混乱了。以上论不晋升急躁求进者和迅速提升官员。

只希望陛下以简易为法,以清静为心,使奸邪无所缘求,而百姓品德归于纯厚。臣所希望的纯厚风俗,就是这些了。所谓纯厚风俗就是这些。

古者建国,使内外相制1,轻重相权2。如周如唐3,则外重而内轻;如秦如魏4,则外轻而内重。内重之弊,必有奸臣指鹿之患5;外重之弊,必有大国问鼎之忧6。圣人方盛而虑衰,常先立法以救弊。国家租赋总于计省,重兵聚于京师,以古揆今,则似内重。恭惟祖宗所以预图而深计,固非小臣所能臆度而周知7。然观其委任台谏之一端8,则是圣人过防之至计9。历观秦、汉以及五代,谏争而死,盖数百人。而自建隆以来10,未尝罪一言者(11),纵有薄责,旋即超升。许以风闻,而无官长。风采所系,不问尊卑。言及乘舆(12),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13),则宰相待罪。故仁宗之世,议者讥宰相但奉行台谏风旨而已(14)。圣人深意,流俗岂知?擢用台谏固未必皆贤,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须养其锐气而借之重权者,岂徒然哉?将以折奸臣之萌,而救内重之弊也。夫奸臣之始,以台谏折之而有余,及其既成,以干戈取之而不足。今法令严密,朝廷清明,所谓奸臣,万无此理。然而养猫所以去鼠,不可以无鼠而养不捕之猫;畜狗以防奸,不可以无奸而畜不吠之狗。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设此官之意,下为子孙立万世之防,朝廷纪纲,孰大于此?

【注释】

1内:中央。外:地方。

2轻:权力小弱。重:权力大强。

3如周如唐:周朝诸侯纷争而天子衰微,唐代藩镇割据而不服朝廷,故曰外重内轻。

4如秦如魏:秦废诸侯而置郡县,三国时魏国诸侯受朝廷派去的监国牵制,故曰外轻内重。

5指鹿之患:指秦二世时宦官赵高指鹿为马的故事。

6大国问鼎:指春秋时楚庄王问周室王鼎之轻重。喻为觊觎王权。

7臆度(duó):主观猜测。周知:完全了解。

8台谏:唐宋以御史为台官,以给事中、谏议大夫为谏官。

9圣人:此处指宋朝先代皇帝。至计:最好的计谋。

10建隆:宋太祖年号(960—963)。

(11)罪:责罚。言者:指进谏的人。

(12)乘舆:帝王的车舆。指代皇帝。

(13)廊庙:庙堂。指朝廷。

(14)风旨:透露出来的意图。

【译文】

古代建国,使中央和地方相制约,权势大小相平衡。像周朝像唐朝,就是地方权重而中央权轻;像秦朝像魏朝,就是地方权轻而中央权重。中央权重的弊病是必有奸臣指鹿为马的祸患,地方权重的弊病是必有大国问鼎的忧虑。圣人在强盛时就想到衰败,常常先立法来拯救弊病。国家财权归于中央财政部门,精锐部队驻扎在京师,从古看今,就好似中央权重。只是太祖太宗预图深谋的,固然不是小臣所能主观猜测而完全知道。然而看他们委任台谏一事,则是圣人防止过错出现的最好策略。遍观秦、汉、五代,为谏议而死的大约有数百人。而从太祖建隆年间以来,未曾治罪一个进言的人,即使有轻微的责罚,很快就予以免除。允许他们采用传闻的材料,不必考虑上级官员的强制报复。谏议所指,不论尊卑。讽谏到皇上,皇上认真听取;事关朝廷,则宰相等待抨击。所以仁宗时代,议论的人讥讽宰相只是奉行台谏的旨意罢了。圣人的深虑,哪里是流俗所能知道的?他用的台谏,固然并非都是贤人,他们所议谏的,也不一定都对。然而必须养成台谏的锐气,给他们重权,哪里是没有用处的呢?将用他们挫折奸臣的萌生并纠正中央权重的弊病。奸臣刚出现,用台谏挫败他有余;等他已成气候,用武力也不能够消灭他。如今法令严密,朝廷清明,所说的奸臣,根本没有。然而养猫用于消灭老鼠,不能因为没有老鼠就养不捕老鼠的猫;养狗用于提防奸盗,不能因为没有奸盗就养不叫的狗。陛下能不上念太祖太宗设此官的深意,下为子孙立万代的防范吗?有什么比朝廷纪纲更大的呢?

臣自幼小所记,及闻长老之谈,皆谓台谏所言,常随天下公议。公议所与,台谏亦与之1;公议所击,台谏亦击之。及至英庙之初2,始建称亲之议,本非人主大过,亦无典礼明文,徒以众心未安,公议不允,当时台谏,以死争之。今者物论沸腾3,怨交至4,公议所在,亦可知矣,而相顾不发,中外失望。夫弹劾积威之后,虽庸人亦可以奋扬;风采消委之余,虽豪杰有不能振起。臣恐自兹以往,习惯成风,尽为执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纪纲一废,何事不生?孔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5。”臣始读此书,疑其太过,以为鄙夫之患失,不过备位而苟容6。及观李斯忧蒙恬之夺其权,则立二世以亡秦7;卢杞忧怀光之数其恶,则误德宗以再乱8。其心本生于患失,而其祸乃至于丧邦。孔子之言,良不为过。是以知为国者,平居必常有忘躯犯颜之士9,则临难庶几有徇义守死之臣。苟平居尚不能一言,则临难何以责其死节?人臣苟皆如此,天下亦曰殆哉!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10。和如和羹,同如济水(11)。故孙宝有言(12):“周公上圣,召公大贤,犹不相悦(13),著于经典,两不相损。”晋之王导,可谓元臣,每与客言,举坐称善,而王述不悦,以为人非尧、舜,安得每事尽善?导亦敛衽谢之。若使言无不同,意无不合,更唱迭和,何者非贤?万一有小人居其间,则人主何缘得以知觉?臣之所愿存纪纲者,此之谓也。以上存纪纲。

【注释】

1与:赞许。

2英庙:指英宗赵曙。

3物论:舆论。

4怨(dú):痛恨责怨之言。

5“孔子曰”几句:语出《论语·阳货》。

6备位:充数,填补空缺。苟容:不以直道行事,只求不被罢黜。

7及观李斯忧蒙恬之夺其权,则立二世以亡秦:秦始皇死后,宦官赵高谋立始皇小儿子胡亥,怕李斯不肯,就以如始皇长子扶苏为帝,那么蒙恬可能夺丞相之权的话来诱迫李斯。李斯因怕失权而中计,参预立胡亥为帝的阴谋。

8卢杞忧怀光之数其恶,则误德宗以再乱:唐德宗建中四年(783)十月,朱泚叛乱,占据京都长安,德宗出逃,李怀光领兵来救。怀光曾斥责过卢杞的奸恶,卢杞怕他在德宗面前再揭发,就阻挠他与德宗相见。怀光坚持面帝,并列举卢杞罪行,使卢杞被贬。然怀光怀有疑惧,于德宗兴元元年(784)举兵反叛,德宗再次出逃。是为“再乱”。

9平居:平常无事时。犯颜:敢于冒犯君王的威严。

10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语出《论语·子路》。

(11)和如和羹,同如济水:语出《左传·昭公二十年》所记晏婴之说。

(12)孙宝:西汉末年大臣。以明经为郡吏。

(13)相:互相,彼此。

【译文】

臣自幼所记,以及后来听长者所谈,都说台谏所说,常跟随天下公议。公议所赞扬的,台谏也赞扬;公议所抨击的,台谏也抨击。等到英宗初年,他想称濮王为皇考。这本来也不是帝王的大过,也没有典礼明文规定不可以,只是民心未安,公议不允许,当时的台谏冒死反对。如今舆论沸腾,怨恨责骂,交互而来,公议所在,也就可知了。而台谏互相观望不去进谏,使天下失望。弹劾积威之后,即使一般人也能奋扬风采;弹劾消萎之余,即使是豪杰也不能振起。臣担心从此以后,这种习惯成为风气,都成了执政的心腹,以致使皇上孤立。纪纲制度废弃,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孔子说:“可以跟鄙野之人一起侍奉君主吗?在他未得侍奉君主时,总是忧虑得不到;既得到之后,又忧虑再失掉。如果忧虑再失掉,那么没有什么非分的事情不能做的了。”臣最初读这段话,怀疑他说的太过分,认为鄙夫的患得患失不过是充数而求不被罢黜。等到读到李斯忧虑蒙恬夺他的权,就拥立秦二世,导致秦国灭亡;卢杞忧虑李怀光在德宗面前揭露他的罪恶,就误导德宗,导致再次出现政局混乱而出逃。他们本来出自忧虑怕失去权势,而带来的祸害竟至于危及国家。这时才明白孔子的话,的确不过分。因此知道治理国家的,平常必有不顾生命敢于冒君主威怒谏诤的人,那么到危难时才有为君主殉义守死的臣下。假如平常尚且不敢进一言,那么到危难时用什么能要求他守节而死?人臣假如都这样,天下也可以说太危险啦!君子调和而不混同,小人混同而不调和。和就像用五味调羹,同就像水中加水。所以孙宝说:“周公是大圣人,召公是大贤人,还互不相悦,载于经典,对谁也没有损害。”东晋的王导,可以说是元老大臣,每同客人谈话,大家都说好,然而王述不高兴,他认为人不可能都如尧舜那样圣明,怎能每件事都好?王导听后,恭敬地向他表示感谢。如果议论没有不同的,意见没有不合的,再加上许多人附和,还有什么人不是贤者呢?万一有小人在其中,那么君主靠什么得以知觉呢?臣所希望的存纪纲,就是说的这些。以上论存纪纲。

臣非敢历诋新政,苟为异论。如近日裁减皇族恩例、刊定任子条式、修完器械、阅习鼓旗1,皆陛下神算之至明,乾纲之必断2,物议既允,臣安敢有词?然至于所献三言3,则非臣之私见,中外所病,其谁不知?昔禹戒舜曰:“无若丹朱傲4,惟慢游是好。”舜岂有是哉!周公戒成王曰:“无若殷王5,受之迷乱,酗于酒德哉。”成王岂有是哉!周昌以汉高为桀、纣6,刘毅以晋武为桓、灵7,当时人君,曾莫之罪,书之史册,以为美谈。使臣所献三言,皆朝廷未尝有此,则天下之幸,臣与有焉8。若有万一似之,则陛下安可不察?然而臣之为计,可谓愚矣。以蝼蚁之命,试雷霆之威,积其狂愚,岂可屡赦?大则身首异处,破坏家门,小则削籍投荒9,流离道路。虽然,陛下必不为此。何也?臣天赋至愚,笃于自信。向者与议学校贡举10,首违大臣本意,已期窜逐,敢意自全!而陛下独然其言,曲赐召对,从容久之(11),至谓臣曰:“方今政令得失安在?虽朕过失,指陈可也。”臣即对曰:“陛下生知之性(12),天纵文武(13),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断,但患求治太速,进人太锐(14),听言太广(15)。”又备述其所以然之状。陛下颔之曰:“卿所献三言,朕当熟思之。”臣之狂愚,非独今日,陛下容之久矣。岂有容之于始而不赦之于终?恃此而言,所以不惧。臣之所惧者,讥刺既重,怨仇实多,必将诋臣以深文(16),中臣以危法(17),使陛下虽欲赦臣而不可得,岂不殆哉!死亡不辞,但恐天下以臣为戒,无复言者,是以思之经月,夜以继日,书成复毁,至于再三。感陛下听其一言,怀不能已,卒吐其说。惟陛下怜其愚忠而卒赦之,不胜俯伏待罪忧恐之至。

【注释】

1任子:授予大官员的子弟和皇亲国戚的子弟以官职。

2乾纲:指君主的英明果决。《周易》以“乾”为天,故用它比作君主。

3三言:指上文“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三事。

4丹朱:帝尧的儿子。

5殷王:指商纣。

6周昌:秦时为泗水卒史,秦末农民战争中归刘邦,从之入关破秦,任中尉。后为御史大夫,封汾阴侯。

7刘毅:西晋时人,官至尚书左仆射。曾指责晋武帝的卖官鬻爵行为。

8与:参与。

9削籍:把名字从官员的册籍中除去。

10贡举:古时地方向中央荐举人才,泛称贡举。

(11)从容:宽舒闲适。

(12)生知:生而知之。

(13)文武:指皇帝的才智。《吕氏春秋·喻大》:“天子之德广运,乃神、乃武、乃文。”

(14)锐:快。

(15)太广:范围太大。

(16)诋(di):说坏话,毁谤。深文:严苛的法律条文。

(17)中:打击。

【译文】

臣不敢诋毁新政,随便发表不同议论。如近来修改宗室授官法,取消皇家亲族一定授予官职的旧例,制定子弟因父兄之荫而得官的条文,修整武器装备,检阅部队,都是陛下的英明果决之举,舆论既已认可,臣岂敢有异议?然而说到臣上面提到的三方面的谏议,并非是臣个人的见解,天下所苦,有谁不知?过去禹告诫舜说:“不要像丹朱那样傲慢,只爱好闲游。”舜难道有这种缺点吗!周公告诫成王说:“不要像商纣王那样迷乱,沉湎酒色啊!”成王难道有这种缺点吗!周昌把汉高祖当成桀、纣一样的君主,刘毅把晋武帝当作桓、灵一样的君主,当时的帝王都没有怪罪他们,记载在史书上,成为美谈。假使臣所提的三个方面的谏议,都是朝廷未尝有的,那么是天下的幸运,也有臣的一份。如果万一有相似之处,那么陛下怎能不省察?然而臣替陛下考虑,可说是很愚蠢了。用与蝼蚁一样的生命,去冒犯雷霆的威严,积其狂妄愚蠢,怎能屡受赦免?大到被处死,败坏家门;小到被削职,受贬荒远之地,流离在道路之中。虽然这样说,但陛下一定不会这样做。为什么呢?臣天赋最愚,真诚自信。前次参与讨论学校贡举,首先违背大臣的本意,已预料被放逐,哪敢有自全之意!而陛下独自赞同那些言论,下诏召见,气氛融洽,以至于告诉臣:“当今政令得失在哪里?即使是朕的过失,直接陈述也可以。”臣当即回答说:“陛下是生而知之的,天赋才智,不必担忧不明,不必担忧不勤,不必担忧不决断,但忧虑求治心切,提升人太快,接受别人的话太广泛。”又详细叙述了之所以这样的情况。陛下颔首说:“卿所提三个建议,朕当仔细思考。”臣的狂愚,并非今日是这样,陛下容忍很久了。哪里有开始容忍,而最后又不赦免的呢?依仗着这才进言,所以不忧惧。臣所忧惧的,是臣讥讽既然厉害,怨恨臣的人必定很多,他们一定用峻刻的语言诋毁臣,用厉害的法律来打击臣,使陛下虽想赦免臣而做不到,难道不危险吗?臣不怕死,但怕天下人引臣为戒,没有再进言的,所以考虑累月,夜以继日,写成了毁掉,至于多次。感念陛下听臣一言,怀藏于心不止,最终说出了臣的建议。希望陛下怀念臣的愚忠而最后赦免臣。禁不住伏地待罪,忧虑恐惧到了极点。

代张方平谏用兵书

【题解】

本文是苏轼于熙宁十年(1077)代张方平写的一篇谏用兵的上书。文中首先论述好兵如好色,最终导致亡国灭身。指出胜不一定是好事,败不一定是坏事。然后列举秦始皇、汉武帝、隋文帝、唐太宗四位皇帝的事功来证明自己的观点,继而以本朝的事例来进一步论证,说明和亲的好处,指出战争的惨祸,同时说明人君做事应顺应天理顺应民意,否则必定大败。最后以机智巧妙的语言希望神宗皇帝纳谏。

本文引证广博,论述严密,虽然其中部分事例不尽合理,但仍具有较强的说服力。

张方平(1007—1091),神宗时曾任参知政事,与苏轼父子交谊甚深。姚鼐认为张文平并无上奏此文之事,是苏轼在黄州(今湖北黄冈黄州区)时自作的。

臣闻好兵犹好色也。伤生之事非一1,而好色者必死。贼民之事非一2,而好兵者必亡。此理之必然者也。夫惟圣人之兵3,皆出于不得已,故其胜也,享安全之福。其不胜也,必无意外之患4。后世用兵,皆得已而不已5,故其胜也,则变迟而祸大,其不胜也,则变速而祸小6。是以圣人不计胜负之功7,而深戒用兵之祸8。何者?兴师十万,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殆于道路者七十万家9。内则府库空虚,外则百姓穷匮。饥寒逼迫,其后必有盗贼之忧,死伤愁怨,其终必致水旱之报10。上则将帅拥众,有跋扈之心;下则士众久役,有溃叛之志。变故百出,皆由用兵。至于兴事首议之人,冥谪尤重(11)。盖以平民无故缘兵而死(12),怨气充积,必有任其咎者(13)。是以圣人畏之重之,非不得已,不敢用也。

【注释】

1伤生之事:伤害、损害生命的事情。非一:不止一件。

2贼民之事:残害、损害民众的事情。

3夫:发语词。惟:只有。

4患:祸患。

5得已而不已:应当、能够停止而不停止。

6变速而祸小:变化快反而祸害少。

7不计胜负之功:不计较得胜或者失败的功过。

8深戒:非常戒备、警戒。

9殆于道路者:指遭受战乱,流离失所的人。

10其:代词,指前面提到的“兴师十万”。

(11)冥谪:死后的惩罚。冥,阴间,迷信传说中人死后去的地方。谪,在这里指惩罚。

(12)盖:大概,可能。

(13)任其咎者:承担责任的人。

【译文】

微臣听说好战如同好色一样。损伤生命的事情不止一种,而好色一定会导致早死。残害百姓的事情不只一件,而好战一定会导致灭亡,这是理所当然的。因此,圣人的军队,只有在不得已时才会出动,如能取得胜利,就能享受安全的福荫。即使不能取得胜利,也一定没有意外的祸患。后世的人们用兵,却都当停不停,当止不止,因此取得了胜利,虽然变化缓慢但积祸也巨大;如不能取得胜利,则变化快因而积祸也小。因此圣人不计较胜负成败,而深深警戒于用兵的祸患。这是为什么?比如发动十万人的军队,就会每日耗费千金,导致内外骚动不安,疲劳奔波危殆于道路的百姓也会达到七十万家。朝廷内会因此导致财用空虚,外则导致百姓穷困贫乏。被饥寒所逼迫,就一定会有发生盗贼的忧虑,有死伤悲怨,一定会导致水旱灾害的报应。在上的将帅们拥兵自重,产生飞扬跋扈的欲念;在下则由于长久服役而产生溃逃反叛的念头。事故到处发生,都是由于用兵引起。对于那些首先倡议兴兵的人,到了阴曹地府受到的惩罚会尤其严重。因为无缘无故使平民由于战争灾祸而死,怨气四处充溢堆积,那么一定要有人来承担责任。因此圣人对用兵的事情常有畏惧和谨慎对待的态度,不到不得已的时候不会出兵。

自古人主好动干戈,由败而亡者,不可胜数。臣今不敢复言,请为陛下言其胜者。秦始皇既平六国,复事胡、越,戍役之患,被于四海。虽拓地千里,远过三代,而坟土未干,天下怨叛,二世被害1,子婴就擒2,灭亡之酷,自古所未尝有也。汉武帝承文、景富溢之余3,首挑匈奴,兵连不解,遂使侵寻及于诸国,岁岁调发,所至成功。建元之间,兵祸始作,是时蚩尤旗出,长与天等4,其春戾太子生5。自是师行三十余年,死者无数。及巫蛊事起6,京师流血,僵尸数万,太子父子皆败7。班固以为太子生长于兵,与之终始。帝虽悔悟自克,而没身之恨,已无及矣。隋文帝既下江南8,继事夷狄,炀帝嗣位9,此志不衰。皆能诛灭强国,威震万里。然而民怨盗起,亡不旋踵。唐太宗神武无敌10,尤喜用兵,既已破灭突厥、高昌、吐谷浑等,犹且未厌,亲驾辽东。皆志在立功,非不得已而用。其后武氏之难(11),唐室陵迟,不绝如线。盖用兵之祸,物理难逃。不然,太宗仁圣宽厚,克己裕人,几至刑措(12),而一传之后(13),子孙涂炭,此岂为善之报也哉?由此观之,汉、唐用兵于宽仁之后,故胜而仅存。秦、隋用兵于残暴之余,故胜而遂灭。臣每读书至此,未尝不掩卷流涕,伤其计之过也。若使此四君者,方其用兵之初,随即败衄(14),惕然戒惧,知用兵之难,则祸败之兴,当不至此。不幸每举辄胜,故使狃于功利(15),虑患不深。臣故曰:胜则变迟而祸大,不胜则变速而祸小。不可不察也。

【注释】

1二世:即秦二世,名胡亥。秦朝第二代皇帝。

2子婴:秦始皇孙子,二世儿子。秦二世三年(前207),赵高杀二世,立子婴为秦王。他设计杀死赵高,并灭其三族,为秦王四十六日,即降于刘邦,后为项羽所杀。

3文、景:指汉文帝和汉景帝。富溢之余:指充足的财富。

4长与天等:指战旗遮天蔽日,极言其多。

5戾太子:一作卫太子,汉武帝太子,名刘据。出生于元朔元年(前128)。

6巫蛊事起:即汉朝的巫蛊之祸。武帝晚年多病,疑其左右人巫蛊所致。征和二年(前93),江充诬告太子宫中埋有木人,太子刘据大惧,杀江充及胡巫,武帝发兵追捕,太子兵败自杀,死者数万人。

7太子父子皆败:作者认为武帝父子间的流血冲突,是两败俱伤。

8隋文帝:名杨坚。隋朝的开国皇帝。

9炀帝:即隋炀帝杨广。

10唐太宗:即李世民。

(11)武氏之难:指武则天称帝之事。

(12)几至刑措:几乎把刑罚的工具全部收起来,弃置不用。

(13)一传之后:指高宗之后,武则天临朝称制,改唐为周。

(14)败衄(nu):战败,挫败。

(15)狃(niu)于功利:即拘泥、追求于功利。狃,拘泥,因袭。

【译文】

自古以来因国君喜欢兵戈战争,导致灭亡的,数也数不过来。微臣今天不敢再说那些失败的国君,请为您说一下那些取得胜利的国君的情况。秦始皇灭掉六国之后,继而北征匈奴,南攻越族,使天下都遭受兵役的祸患。虽然开拓疆土千万里,超过了夏、商、周三代,可是他死后的坟土还未干,天下的百姓就反叛,结果秦二世被杀害,子婴率兵投降项羽,秦国被灭亡的惨烈,从古至今未曾有过。汉武帝继承了文、景之治而积累下的大量富余财产,首次对匈奴发动大规模的战争,持续十多年不间断,使战争延及了许多国家,每年都要进行征发调遣,所向披靡,取得成功。而到建元年间,由于战争导致的灾祸开始出现,那时出现了蚩尤的战旗,遮云蔽日,与天相接,元朔六年春,戾太子出生。从那时起不断用兵达三十多年,死伤无数。等到巫蛊事件发生后,京都流血遍地,死者达数万人,父子自相残杀,一败涂地。所以班固认为太子在兵战中长大,与战事征战相始终。汉武帝虽然多次后悔不该让太子习于攻战杀伐,但使太子遭受杀身之祸的悔恨已来不及了。隋朝隋文帝攻取江南,灭掉陈朝之后,继续向突厥、吐谷浑等族用兵,隋炀帝继位后,用兵征战的迹象毫不衰竭。隋文帝、炀帝都能够诛灭强的敌国,威武震慑于万里之外。然而民怨沸腾,盗贼蜂起,很快便导致了国家的灭亡。唐太宗神圣英武,无人能够匹敌,尤其喜欢用兵,在攻破突厥、高昌、吐谷浑等后,还不满足,又亲自率兵征伐辽东。这些人都是志在建立功业,而不是出于不得已而用兵。在以后武则天临朝称制,唐朝微弱,如同游线一样没有断绝。大概用兵的祸患,天理难逃,不可避免。否则,像唐太宗这样仁圣宽厚,自我克制而使百姓富足,几乎把所有的刑具都弃置不用,但却在传位于高宗之后,使儿孙们遭受到涂炭摧折,难道这是做好事行善的报应吗?由此看来,汉朝、唐朝用兵较为宽大仁慈,所以取得胜利但仅能维持统治的存在。而秦朝、隋朝用兵残忍凶暴,所以胜利了却接着导致了亡国。微臣每当读到这些地方,总会合上书本而涕泪交流,哀伤他们计策的失误。如果使这四位国君,在刚开始用兵时,便立即遭受失败挫折,于是警戒恐惧,知道用兵的灾难,那么败祸的结果应当不会达到如此地步。所不幸的是他们的每一个军事行动都取得胜利,因此使他们沉溺于功名战利,而不能认真地考虑祸患的存在。所以微臣才说取得胜利变化缓慢而积祸巨大,不取得胜利,反而变化快,因而积祸也小。这是不可不明察的。

昔仁宗皇帝覆育天下,无意于兵。将士惰偷,兵革朽钝,元昊乘间1,窃发西鄙,延安、泾原、麟府之间2,败者三四,所丧动以万计,而海内晏然。兵休事已,而民无怨言,国无遗患。何者?天下臣庶知其无好兵之心,天地鬼神谅其有不得已之实故也3。今陛下天锡勇智,意在富强。即位以来,缮甲治兵4,伺候邻国5。群臣百僚,窥见此指,多言用兵。其始也,弼臣执国命者6,无忧深思远之心;枢臣当国论者7,无虑害持难之识;在台谏之职者8,无献替纳忠之议。从微至著,遂成厉阶。既而薛向为横山之谋9,韩绛效深入之计10,陈升之、吕公弼等(11),阴与之协力,师徒丧败,财用耗屈。较之宝元、庆历之败(12),不及十一,然而天怒人怨,边兵背叛,京师骚然,陛下为之旰食者累月(13)。何者?用兵之端,陛下作之,是以吏士无怒敌之意而不直陛下也(14)。尚赖祖宗积累之厚、皇天保佑之深(15),故使兵出无功,感悟圣意。然浅见之士,方且以败为耻,力欲求胜,以称上心。于是王韶构祸于熙、河(16),章惇造衅于梅山(17),熊本发难于渝、泸(18)。然此等皆戕贼已降,俘累老弱困弊腹心(19),而取空虚无用之地,以为武功。使陛下受此虚名而忽于实祸,勉强砥砺,奋于功名。故沈起、刘彝复发于安南(20),使十余万人暴露瘴毒(21),死者十而五六,道路之人,弊于输送,赀粮器械,不见敌而尽。以为用兵之意,必且少衰(22)。而李宪之师(23),复出于洮州矣(24)。今师徒克捷(25),锐气方盛,陛下喜于一胜,必有轻视四夷陵侮敌国之意(14)。天意难测,臣实畏之。

【注释】

1元昊:西夏王,本姓拓跋,宋赐姓赵。

2延安:今陕西肤施东。泾原:今宁夏泾原。麟府:今陕西神木北。

3谅:体谅,理解。

4缮甲治兵:修理铠甲,训练军队。

5伺候:这里指备战、应付。

6弼臣:辅助、辅佐的大臣。

7当国论者:议论、决定国事的大臣。

8在台谏之职者:在朝廷担任谏官的大臣。

9薛向:字师正,工于计算,历主边事。横山:在今陕西榆林境内。

10韩绛:字子华。宋仁宗庆历二年(1042)中探花。官至司空、检校太尉,封康国公。追赠太傅。

(11)陈升之:字暘叔,建阳(今属福建)人。吕公弼:字宝臣,吕夷简之子。

(12)宝元、庆历:都是宋仁宗年号。宝元,1038—1040年。庆历,1041—1048年。

(13)旰(gàn)食:到晚上才吃饭。形容忙碌得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

(14)不直陛下:不以陛下为是。

(15)尚赖:还依靠。

(16)王韶:字子纯,德安(今属江西)人。熙、河:即熙州、河州。在今甘肃。

(17)章惇:字子厚,建州蒲城(今属福建)人。梅山:在今湖南新化、安化两地。

(18)熊本:字伯通,番阳(今属江西)人。

(19)俘累老弱:指战俘、疲累流离失所的百姓等。

(20)沈起:字兴宗,明州鄞(今浙江宁波鄞州区)人。当时守桂州,言交阯可取,一意攻讨,结果交阯入侵,沈起被罢官。刘彝取代沈起,交人阻绝其交通,接连攻陷廉、白、钦、邕等四州。刘彝:字执中,福州(今属福建)人。

(21)瘴毒:指热带或亚热带山林中的湿热空气,被认为是瘴疠等的病源。

(22)必且少衰:一定会稍微有所减弱。

(23)李宪:宦官。任熙河经略安抚使,贪功生事,屯兵据兰州(今属甘肃)。

(24)洮州:今甘肃临潭。

(25)师徒克捷;指军队攻城略地取得胜利。

【译文】

以前仁宗皇帝治理养育天下,无意于兵事,致使将士懒惰,因循苟且,军备废弛,武器变得朽钝。西夏王元昊乘机在西部边境作乱,在延安、泾原、麟府等处的战争中,有三四次遭受失败,损失动辄以数万计,而四海平安无事。采取和议休兵的政策,百姓毫无怨言,国家也没有后患。为什么这样?天下的臣民百姓,知皇上没有好兵征战的心思,天地鬼神也理解他有不得已的实际原因。现在皇上智勇双全,得于天赋,致力于富国强兵。即位以来,修理铠甲,训练军队,以对付邻国的侵犯。群臣百官看到您的这些举动,大多数都说皇上要用兵。开始的时候,辅佐执行国家命令的大臣,没有深谋远虑之心;执掌负责国家言论的大臣,没有考虑祸难、维持统治的胆识;担任谏诤的大臣,没有进献忠诚的议论。于是祸患由小积大,终久成为一条危险的道路。接着薛向谋划在陕西向异族进攻,韩绛献计深入,陈升之、吕公弼等人暗中相助,结果军队丧败,财用耗尽。但同宝元、庆历年间的战败相比还不到十分之一,然而却因此导致边疆兵士背叛,京城骚动不安,皇上为此数月废寝忘食。这是为什么?用兵的根源起于陛下,因此军队官兵就没有众心一致对敌的士气,不以陛下为是。幸好还靠祖宗积累的深厚功德,和皇天深深的保佑,使军队的行动没有成功,来使陛下感应觉悟。然而识见短浅的人,正因为以败为耻,而极力求胜以取悦皇上,迎合皇上的心意。于是王韶在熙、河用兵,章惇在梅山挑衅,熊本在渝州、泸州发难。但这些只是在敌人已被降服以后,俘获老弱病残却成拖累,使陛下心身劳困,而把取得的荒无人烟的土地作为武功。使陛下徒受一个空名,却忽视了存在的实际祸患,勉强应付,求取战功名誉。因而沈起、刘彝又接连在安南与人交战,使十余万人暴露于瘴疠毒气之中,死亡的人数十有五六,为军队运送粮食器械的人大量死亡于途中,结果还没有接近敌人,军队就粮食吃尽、器械不继了。臣原以为陛下用兵的心意,一定会稍微收敛一些。然而李宪的军队正屯兵兰州,又将出征洮州了。现在军队攻城略地、捷报频传,锐气正旺盛,陛下喜欢得胜,一定会有轻视四夷、凌侮敌国的心意。上天的心意是难以测知的,微臣实在感到恐惧。

且夫战胜之后,陛下可得而知者,凯旋捷奏,拜表称贺,赫然耳目之观耳1。至于远方之民,肝脑屠于白刃,筋骨绝于馈饷2,流离破产,鬻卖男女,薰眼、折臂、自经之状3,陛下必不得而见也;慈父、孝子、孤臣、寡妇之哭声,陛下必不得而闻也。譬犹屠杀牛羊、刳脔鱼鳖以为膳羞4,食者甚美,死者甚苦。使陛下见其号呼于梃刃之下5,宛转于刀几之间,虽八珍之美,必将投箸而不忍食,而况用人之命,以为耳目之观乎?且使陛下将卒精强,府库充实,如秦、汉、隋、唐之君。则既胜之后,祸乱方兴,尚不可救,而况所任将吏罢软凡庸6,较之古人,万万不逮7。而数年以来,公私窘乏,内府累世之积,扫地无余8,州郡征税之储,上供殆尽,百官廪俸,仅而能继,南郊赏给9,久而未办。以此举动,虽有智者,无以善其后矣。且饥疫之后,所在盗贼蜂起,京东、河北,尤不可言。若军事一兴,横敛随作,民穷而无告,其势不为大盗,无以自全10。边事方深,内患复起,则胜、广之形(11),将在于此。此老臣所以终夜不寐、临食而叹、至于痛哭而不能自止也。

【注释】

1赫然:形容声势浩大的样子。耳目之观:指满足眼睛和耳朵的享受。

2筋骨绝于馈饷:这里指士兵由于补给不继而死亡。

3薰眼:指眼睛受伤害。折臂:四肢被摧折。

4刳脔(luán)鱼鳖:刮去鱼鳞,杀死元鳖而食。羞,同“馐”。美味的食物。

5梃刃:棍棒和尖刀。

6罢软凡庸:软弱平庸。罢,同“疲”。

7不逮:不及,比不上。

8扫地无余:指用得干干净净,没有剩余。

9南郊赏给:指皇帝祭祀天地时的赏赐。

10无以自全:没有凭借来保全自己。

(11)胜、广之形:指秦末陈胜、吴广农民大起义,最终导致了秦朝的灭亡。

【译文】

况且作战胜利后,陛下能够知道的,只是凯旋的捷报,拜表的称颂祝贺,缤纷于耳目的热烈场面而已。至于远方的百姓,则是在刀剑之下肝脑涂地,由于粮饷断绝而身死沟壑,他们流离破产,卖儿卖女,臂断眼瞎,那种惨痛的形状,陛下一定是见不到的;慈父孝子、孤臣寡妇的哭叫声,陛下也一定是听不到的。正如杀牛宰羊,刳鱼烹鳖,做成美好的菜肴,吃的人感到很满足,而被吃者却非常痛苦。如果使陛下看到他们在棍棒刀枪之下的嗥叫,看到他们在尖刀和案几之间被分割解剖,那么即使是八珍般的山珍海味,陛下也一定会扔下筷子,不忍下口,而况用人的性命来供耳目的悦赏呢?假使陛下如同秦汉隋唐的国君那样,将卒精强,国库充足。在得胜之后,祸乱也会兴起,不可补救;何况陛下现在所选任的将吏,都是疲软平庸之辈,同古人相比,绝对不及万一。况且多年以来,公家和个人都穷困贫乏,内府多年的积蓄,用得一干二净;各州县征得赋税的积蓄,也已全部上交朝廷,再也没有;百官的日常俸禄,仅仅能够维持而已;皇帝祭祀时的赏赐,很长时间都没有办理了。在这种情况下举兵征战,即使有非常智慧的人,也没有什么能力来处理善后的事情。而且饥馑瘟疫过后,这些地方的盗贼群起,京城以东、黄河以北,尤其严重,不可言说。倘若再加上兴兵作战,横征暴敛随着而来,百姓穷苦无告,这种形势使他们不去做大盗,便没有什么来自我保全。边疆军事正在吃紧,国内祸患又随着发生,那陈胜、吴广的情事,就会在这里出现了。这正是老臣经夜不能入睡,面对饭食而长叹,以至于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已的原因啊!

且臣闻之:凡举大事,必顺天心。天之所向1,以之举事必成;天之所背2,以之举事必败。盖天心向背之迹3,见于灾祥丰歉之间。今自近岁日蚀星变,地震山崩,水旱疠疫,连年不解4,民死将半,天心之向背,可以见矣。而陛下方且断然不顾,兴事不已,譬如人子得过于父母,惟有恭顺静默引咎自责,庶几可解5。今乃纷然诘责奴婢,恣行箠楚6,以此事亲,未有见赦于父母者。故臣愿陛下远览前世兴亡之迹7,深察天心向背之理,绝意兵革之事,保疆睦邻,安静无为,为社稷长久之计。上以安二宫朝夕之养,下以济四方亿兆之命,则臣虽老死沟壑,瞑目于地下矣。

【注释】

1天之所向:上天所倾向。指符合天意。

2天之所背:违背天意的事情。

3向背之迹:顺天或逆天的迹象。

4连年不解:连续几年不断。

5庶几可解:才有希望解脱。

6箠楚:鞭打惩罚。箠,同“捶”。鞭打。

7远览:长远看,即用长远的眼光审视。

【译文】

况且微臣听说,凡是举办大事,一定要顺和天心天意。天所倾向的,举事一定会成功;与天违背的,举事一定会失败。大概天心天意向背的征兆迹象,表现在灾祥丰歉这些事情上。从近年以来,日蚀星变,地震山崩,水旱瘟疫,连年不断,百姓死亡的几乎过半,从这里可以看到天心的向背了。但陛下却断然不顾,征战不停。比如说,人子对父母犯了错误,唯有用恭敬孝顺静默的态度,引咎自责,才有可能得到谅解。而现在却纷纷诘问责备奴婢,恣意对他们打罚,用这种办法来对待双亲,那么没有能得到父母原谅的。所以微臣希望陛下长远地审察前代兴亡的事迹,深深地体察天心向背的道理,断绝征战讨伐的想法,保护好疆土,与邻国和睦相处,安静无为,为国家社稷作长久的计谋。上安二宫的朝夕奉养,下以济四方亿万百姓的生命,那么即使臣老死于沟壑之中,也在那里安心瞑目了。

昔汉祖破灭群雄,遂有天下;光武百战百胜,祀汉配天。然至白登被围1,则讲和亲之议;西域请吏2,则出谢绝之言。此二帝者,非不知兵也,盖经变既多3,则虑患深远。今陛下深居九重4,而轻议讨伐,老臣庸懦,私窃以为过矣。然而人臣纳说于君,因其既厌而止之5,则易为力,迎其方锐而折之6,则难为功。凡有血气之伦,皆有好胜之意,方其气之盛也,虽布衣贱士,有不可夺7,自非智识特达8,度量过人,未有能于勇锐奋发之中舍己从人、惟义是听者也9。今陛下盛气于用武,势不可回,臣非不知,而献言不已者,诚见陛下圣德宽大,听纳不疑10,故不敢以众人好胜之常心望于陛下。且意陛下他日亲用兵之害,必将哀痛悔恨,而追咎左右大臣未尝一言(11),臣亦将老且死见先帝于地下,亦有以藉口矣。惟陛下哀而察之(12)。

【注释】

1白登被围:汉初,匈奴冒顿单于不断攻击汉朝北方郡县。汉高祖七年(前200),匈奴大军围攻晋阳(今山西太原),高祖亲率大军三十余万迎战,被围困于平城白登山(今山西大同东北),达七日之久。后用陈平计,重赂冒顿的阏氏(王后),始得突围。

2西域请吏:光武帝刘秀初年,国家贫弱,无力顾及边远地区。西域请求中央政府派遣官吏去治理。为节省费用,光武谢绝,而听其暂时自理。

3经变既多:经历的变故既然很多。

4九重:指天子所居住的地方。

5厌:厌倦。

6锐:锐气。

7有不可夺:有不可剥夺,不可阻止。这里有匹夫不可夺志的意思。

8智识特达:知识通达,渊博。

9舍己从人:抛弃自己的见解而听从他人的意见。

10听纳不疑:倾听接纳别人的意见而不怀疑。

(11)追咎:追查责怪,追究责任。

(12)惟:希望。

【译文】

以前汉高祖灭掉群雄,一统天下;光武帝百战百胜,重建汉朝,然而到了白登之围的时候,汉高祖便与匈奴订和亲之议;光武帝时西域请求中央派遣官吏,他却婉言谢绝。这两位帝王并非不知用兵,只是由于他们经历的变乱已经很多,那么考虑祸患就深一些,远一些。现在陛下深居皇宫之中,而轻率地议论讨伐,老臣虽平庸懦弱,私下认为这是不对的。然人臣向君王提供建议、议论,正当君王厌倦而想停止的时候,就容易成功;而正当他锐气旺盛的时候去阻止他,就很难取得效果。所有有血气的人,都有争强好胜的心理,当他们在气势旺盛的时候,即使是平民贱士,也不可剥夺阻止他们,除知识独特通达、度量超众的人之外,没有人能够在勇气锐志奋发的时候,抛弃自己的意见而听从别人,去服从于道义的规范。现在陛下盛气正炽,奋发用兵,势必不可阻挡,这一点微臣不是不知道,但仍然不断进献言论的原因,是确实看到您德量宽大,听从忠言纳谏而不迟疑,因此不敢用一般人好胜的心理来猜度陛下。况且臣想以后如果陛下亲眼看到用兵的祸害,一定会哀痛悔恨,而去追究责备左右大臣不曾进谏一句话,微臣年老将死了,在地下见了先帝,一定能有所借口了。希望陛下哀怜而明察臣的心意。

徐州上皇帝书

【题解】

此文是苏轼于元丰元年(1078)给宋神宗上的一道奏折。文章从分析徐州地理形势出发,参较古往今来的历史事件和人物,向神宗提出了几个有关惩治盗贼的策略。另外还就选人取士提出了新看法,指出目前单纯以文词取士具有许多弊端,以古时得士之多的史实,奉劝神宗另开仕进之门。因为是写给皇帝的,所以行文措辞,极尽委婉曲折之能事,以流畅的笔触表达忠诚,逐渐道出自己的见解。文章很长,但紧扣主题,题旨不乱。

臣以庸材1,备员册府2,出守两郡3,皆东方要地,私窃以为守法令,治文书,赴期会,不足以报塞万一4。辄伏思念东方之要务,陛下之所宜知者,得其一二,草具以闻,而陛下择焉。

【注释】

1庸材:谦辞,作者自指。

2备员册府:做一名官员。欧阳修曾推荐苏轼在秘阁供职。

3两郡:指杭州(今属浙江)和密州(今山东诸城)。宋代行政区划中本无“郡”名,文士常以州比郡,以应汉晋时的古称。

4报塞万一:报答皇恩的万分之一。

【译文】

臣本是一个庸才,在政府里任职,在外任两州知州,都是东部地区的战略要地。臣私下以为即使遵守各项法令,修治文书,按期参加会议,也不足以报答皇恩的万分之一。于是俯身仔细考虑治理东部地区的重要事项和陛下应该知道的一些情况,有一二项浅见,草书奉上,请陛下选择。

臣前任密州,建言自古河北与中原离合1,常系社稷存亡,而京东之地,所以灌输河北。瓶竭则罍耻2,唇亡则齿寒,而其民喜为盗贼,为患最甚,因为陛下画所以待盗贼之策。及移守徐州,览观山川之形势,察其风俗之所上,而考之于载籍,然后又知徐州为南北之襟要3,而京东诸郡安危所寄也。昔项羽入关,既烧咸阳,而东归则都彭城。夫以羽之雄略,舍咸阳而取彭城,则彭城之险固形便,足以得志于诸侯者可知矣。臣观其地,三面被山,独其西平川数百里,西走梁、宋,使楚人开关而延敌,材官驺发4,突骑云纵,真若屋上建瓴水也5。地宜粟麦,一熟而饱数岁。其城三面阻水,楼堞之下,以汴、泗为池6,独其南可通车马,而戏马台在焉7。其高十仞8,广袤百步9,若用武之世,屯千人其上,聚櫑木炮石,凡战守之具,以与城相表里,而积三年粮于城中,虽用十万人,不易取也。其民皆长大,胆力绝人,喜为剽掠,小不适意,则有飞扬跋扈之心,非止为盗而已。汉高祖,沛人也;项羽,宿迁人也;刘裕10,彭城人也;朱全忠(11),砀山人也:皆在今徐州数百里间耳。其人以此自负,凶桀之气,积以成俗。魏太祖以三十万众攻彭城,不能下。而王智兴以卒伍庸材,恣睢于徐(12),朝廷亦不能讨。岂非以其地形便利、人卒勇悍故耶?

【注释】

1河北:黄河以北,包括今河北等省。

2罍(léi):酒器。

3襟要:要冲,地理位置重要。

4材官:勇武之卒。驺(zou)发:发射良箭。驺,通“菆”。好箭。

5屋上建瓴(líng)水:在房顶用瓶子往下倒水。形容居高临下的形势。建,倾倒。瓴,水瓶。

6汴:汴水,在今河南。泗:泗水,出山东,自山东泗水县入江苏徐州,经江苏沛县转向北。

7戏马台:有三处,此处在江苏徐州铜山区。宋刘裕曾于此处大会宾僚。

8仞:一仞等于七尺或八尺。

9步:一步等于五尺。

10刘裕:即宋武帝,南朝宋的建立者。

(11)朱全忠:即朱温,后梁太祖,五代梁朝的建立者。

(12)恣睢(sui):放纵、骄横的样子。

【译文】

臣以前担任密州知州时曾建议:自古以来,黄河以北地区与中原的分裂与统一,往往关系国家社稷的存亡,而京城以东这块地方,是黄河以北的关键所在。瓶里没酒,酒杯里当然没有酒,唇亡则齿寒,此地的民众可偏就喜欢做盗贼,危害特别严重,所以在此臣给陛下谋划一下对付盗贼的策略。自转任徐州知州以来,臣观览了山川地理形势,考察了风俗所趋,还从历史记载中考察它们的变化传延,知道徐州乃南北交通的要冲,京城以东诸州的安危全系于此。古时项羽入关,火烧咸阳之后,回到东方定都彭城。以项羽的雄才大略,舍咸阳而要彭城,那么彭城的险固和进退灵便,足以统御诸侯的优势是显而易见的了。臣观察了彭城地理形势,三面环山,惟独西面是数百里平川,西经梁、宋之地,倘若楚人开关延敌,军队兵矢齐发,骑兵突现如同从天而降,那么歼敌就好像从高屋向下倒水那样轻捷便利。这里土地适合种谷子麦子,收获一次可供数年食用。城池三面绕水,楼堞下边,有汴水、泗水为护城河,只留南面可通车马,戏马台正在那里。台高十仞,广有百步,如果逢遇战事,在上方屯聚千余士兵,多备檑木炮石,以及一切攻杀防守的器具,可以和城内内外配合,再积三年的口粮于城中,这样即使有十万人来攻打,也难攻破。这里的人都身材高大,胆量和力气超出常人,好做抢劫偷盗之事,稍有不满,便生飞扬跋扈之心,并不仅仅做盗贼。汉高祖,沛县人;项羽,宿迁人;刘裕,彭城人;朱全忠,砀山人,都出生在今天徐州数百里的境内。此地的人也因此自命不凡,凶傲不服管教的风气,日积月累,成为风俗。魏太祖率三十万大军攻打彭城,不能克复。而王智兴不过是行伍中一个无能小辈,竟能横行于徐州,朝廷也不能加以讨伐,难道不是因为地形的便利,其人勇猛无畏的缘故吗?

州之东北七十余里,即利国监,自古为铁官1,商贾所聚,其民富乐。凡三十六冶,冶户皆大家,藏镪巨万,常为盗贼所窥,而兵卫寡弱,有同儿戏。臣中夜以思,即为寒心:使剧贼致死者十余人,白昼入市,则守者皆弃而走耳。地既产精铁,而民皆善锻,散冶户之财,以啸召无赖2,则乌合之众、数千人之仗,可以一夕具也。顺流南下,辰发巳至3,而徐有不守之忧矣。不幸而贼有过人之才,如吕布、刘备之徒,得徐而逞其志,则东京之安危未可知也。近者河北转运司奏乞禁止利国监铁不许入河北,朝廷从之。昔楚人亡弓,不能忘楚,孔子犹小之,况天下一家,东北二冶,皆为国兴利,而夺彼与此,不已隘乎?自铁不北行,冶户皆有失业之忧,诣臣而诉者数矣,臣欲因此以征冶户,为利国监之捍屏4。今三十六冶,冶各百余人,采矿伐炭,多饥寒亡命强力鸷忍之民也。臣欲使冶户每冶各择有材力而忠谨者,保任十人,籍其名于官,授以却刃刀槊,教之击刺,每月两衙,集于知监之庭而阅试之,藏其刃于官,以待大盗,不得役使,犯者以违制论。冶户为盗所拟久矣,民皆知之,使冶出十人以自卫,民所乐也,而官又为除近日之禁,使铁得北行,则冶户皆悦而听命,奸猾破胆而不敢谋矣。徐城虽险固,而楼橹敝恶5,又城大而兵少,缓急不可守。今战兵千人耳,臣欲乞移南京新招骑射两指挥于徐。此故徐人也,尝屯于徐。营垒材石既具矣,而迁于南京,异时转运使分东西路,畏馈饷之劳,而移之西耳。今两路为一,其去来无所损益,而足以为徐之重。城下数里,颇产精石无穷,而奉化厢军见阙数百人,臣愿召石工以足之,听不差出,使此数百人者常采石以甃城6,数年之后,举为金汤之固。要使利国监不可窥,则徐无事。徐无事,则京东无虞矣。

【注释】

1铁官:官名,秦代始置,主铸造铁器。西汉隶大司农,东汉隶郡县。

2啸召:号召,召集。

3辰发巳至:辰时出发,巳时就到了,说明速度之快或距离之近。辰,指辰时,上午七时到九时。巳,指巳时,上午九时至十一时。

4捍屏:屏障,保护。

5楼橹:古时军中用以瞭望敌军的无盖高台。

6甃(zhòu):用砖砌的池等。

【译文】

距徐州城东北七十多里的地方,即利国监,自古以来是铁官、商贾聚集的地方,那里的人也富有,生活安乐。一共有三十六家冶户,每一冶户都为一大家,藏钱数万,他们经常受到盗贼的窥探,但是守卫的兵士人数又少,力量又弱,如同儿戏。臣半夜思考这件事,即感不寒而栗:假使亡命之徒十几个人白昼闯进市区,守卫者也会弃城而逃。此地既然生产精铁,而人们又善于铸造器械,如果散发冶户的资财来召集无赖之徒,那么乌合之众,数千人的兵器,一个晚上即可办成。再顺流南下,辰时出发,巳时就可到达,那么徐州便有守不住的危险。如果不幸在盗贼里面有杰出的能人,如吕布、刘备之流,到徐州以后再做图谋,那么东京的安危不可预料了。近来,黄河以北的转运司乞奏陛下,禁止利国监铸铁,不许进入黄河以北,朝廷听从了他。古时候楚国人丢失弓箭,不能忘记楚国,孔子还看不起他们,何况如今天下一家,东北二冶都为国家兴利,却夺取那里的给予这里,这眼光不也太短浅了吗?自从铁器被禁止进入北方后,各冶户便都有失业的忧虑,前来拜见并向臣陈诉此事的人很多,臣打算借此机会向冶户们募集钱财,建立利国监的安全保障。现在的三十六家冶户,每一冶户都有一百多号人,他们采矿伐炭,多是饥寒交迫能够拼命的人,身强力壮勇猛残忍。臣想让每个冶户选择身强力壮又忠诚谨慎的人,保举十人,登记入册,交给他们刀槊利刃,教授攻击刺杀之法,每月两衙集于知监庭检阅,把他们的兵器藏在官府之内,以防大盗的来临,平时不得随便玩弄刀枪,违犯者以犯罪论处。冶户们被盗贼袭扰时间长了,民众都知道,使每个冶户出十人来自卫,这是人们所乐意的事,而官府也可除去近日的禁令,让铁再次北运,这样冶户们就会没了忧虑,乐于听从命令,奸猾及胆大妄为的人也不敢再有所图谋了。徐州城虽然险要坚固,但是楼橹等都破旧不堪,加之城大而兵士少,无论事情缓急,城池都很难守住。现在用于作战的将士仅有一千人,臣乞请把南京新招的两个指挥移守徐州。他们以前是徐州人,曾屯兵徐州。营垒材石等攻守器具已经齐备,却被迁往南京,那时转运使分为东西两路,害怕馈饷烦劳所以把他们调到西边。现在两路合一,他们是否留在那里,无关利害,但对于徐州来说却可成为重要力量。城下数里之内,盛产无数精石,而奉化厢军,缺额数百人,臣愿召集石工来补足他们,不当差出使,这数百人,让他们常采集精石来修补城墙,数年之后,整个城市将固若金汤。假使利国监使盗贼无隙可乘,徐州自然也不会有事。徐州无事,京东也就高枕无忧了。

沂州山谷重阻,为逋逃渊薮,盗贼每入徐州界中。陛下若采臣言,不以臣为不肖,愿复三年守徐,且得兼领沂州兵甲巡检公事,必有以自效。京东恶盗,多出逃军。逃军为盗,民则望风畏之,何也?技精而法重也。技精则难敌,法重则致死,其势然也。自陛下置将官,修军政,士皆精锐而不免于逃者,臣尝考其所由,盖自近岁以来,部送罪人配军者,皆不使役人,而使禁军。军士当部送者,受牒即行1,往返常不下十日,道路之费,非取息钱不能办。百姓畏法不敢贷,贷亦不可复得。惟所部将校,乃敢出息钱与之,归而刻其粮赐,以故上下相持,军政不修,博弈饮酒,无所不至,穷苦无聊,则逃去为盗。臣自至徐,即取不系省钱百余千别储之。当部送者,量远近裁取,以三月刻纳,不取其息。将吏有敢贷息钱者,痛以法治之。然后严军政,禁酒、博。比期年,士皆饱暖,练熟技艺,等第为诸郡之冠。陛下遣敕使按阅2,所具见也。臣愿下其法诸郡,推此行之,则军政修而逃者寡,亦去盗之一端也。

【注释】

1牒:文书,证件。

2敕使:指传达圣旨的使者。敕,旧称帝王之命。

【译文】

沂州山谷险阻,是盗贼的集聚地,盗贼每每由此进入徐州界内。陛下若采纳臣的建议,不以臣为无能,臣愿再任徐州知州三年,而且能得兼统沂州兵马,巡视检查公事,必能生效。京城东边的恶盗,多数出于逃军。逃军做盗贼,人们望风而畏惧,为什么?因为他们技术精而法律重。技术精则难以抵敌,法令重则致人死命,这是客观形势所致。自从陛下设置将官,修治军政,士兵精锐而仍不免有逃逸的,臣经常考察原由,大概是因为近年来,部送罪人充军发配的,皆不用役人而派禁军。军士应当部送的,拿了文书就出发,往返时间常常不下十天,道路上的花费,不取息钱就不能弥补。百姓们害怕法律不敢贷,贷了也不可能收回。只有本部将校,才敢拿息钱给他们,回来后再克扣其粮饷,因此上下相持,军政不修,赌博吃喝,无所不为,穷苦无聊,便逃跑做盗贼。臣自从到达徐州,就取不系省钱近千单独存放,当部送者,估量远近付给其钱,以三月为期,不取息钱。将吏有敢于贷息钱的,依法从严惩办。然后严明军政,禁止赌博。一年之后,将士都能吃饱穿暖,练熟技艺,排名在诸郡之上。陛下派遣使臣来视察时,都已看见了。臣愿把这种做法在其他诸郡推而广之,那么军政修备,而逃跑为盗的人就会更少,亦算去除盗贼的办法之一。

臣闻之汉相王嘉曰1:“孝文帝时,二千石长吏,安官乐职,上下相望,莫有苟且之意。其后稍稍变易,公卿以下,转相促急,司隶、部刺史,发扬阴私,吏或居官数月而退。二千石益轻贱,吏民慢易之,知其易危,小失意则起离畔之心。前山阳亡徒苏令纵横,吏士临难,莫肯仗节死义者,以守相威权素夺故也。国家有急,取办于二千石。二千石尊重难危,乃能使下。”以王嘉之言而考之于今,郡守之威权,可谓素夺矣。上有监司伺其过失,下有吏民持其长短,未及按问,而差替之命已下矣。欲督捕盗贼,法外求一钱以使人,且不可得。盗贼凶人,情重而法轻者,守臣辄配流之,则使所在法司复按其状,劾以失入。惴惴如此,何以得吏士死力,而破奸人之党乎?由此观之,盗贼所以滋炽者2,以陛下守臣权太轻故也。臣愿陛下稍重其权,责以大纲,阔略其小故。凡京东多盗之郡,自青、郓以降3,如徐、沂、齐、曹之类4,皆慎择守臣,听法外处置强盗,颇赐缗钱5,使得以布设耳目,蓄养爪牙。然缗钱多赐则难常,少又不足于用,臣以为每郡可岁别给一二百千,使以酿酒,凡使人葺捕盗贼,得以酒与之。敢以为他用者,坐赃论。赏格之外,岁得酒数百斛,亦足以使人矣。此又治盗之一术也。

【注释】

1王嘉:字公仲,汉代人,官至丞相。后被诬,含冤而死。

2滋炽:猖狂。

3青:青州,今山东青州。郓:郓州,今山东东平。

4沂:沂州,今山东临沂。齐:齐州,今山东济南历城区。曹:曹州,今山东菏泽。

5缗钱:汉武帝时,命商人们自度其财物多寡,写成账交上去,每二千缗钱,收税二十,此处指税钱。缗,丝绳,用以串钱。

【译文】

臣听汉代丞相王嘉说过:“孝文帝时,二千石的长吏,安于官职,上下相望,不敢有苟且的念头。此后稍稍变易,公卿以下官吏彼此督促指责,司隶、部刺史相互揭露阴私,有的人只做官数月就被罢退。这样,二千石级的官员受到轻视,吏民轻慢他,知道他居官易危,所以稍有不满便生叛逆之心。以前山阳亡命徒苏令胡作非为,吏士临难没有肯仗义以死殉节,是因为二千石官员的威权平常就被剥夺了的缘故。国家危急,主要由二千石官员主持。二千石官员的权威受到尊重,才能调遣使用下民。”用王嘉的话考察今天的情势,郡守的威权,可谓平常就被剥夺了。上头有监司窥伺他们的过失,下头有吏民把握他们的短处,不等审察询问,更换降职的命令已下达了。想要追捕盗贼,于法之外求得一钱来使用人,尚且办不成。盗贼凶蛮,人情重而法令轻的,守臣就将其发配流放,而所在地的法司再审查其状,就会弹劾其失当。整日惴惴于此等事情,怎么能让吏士们拼死力破除盗贼呢?由此看来,盗贼之所以猖狂,是陛下给守臣的权力太轻的缘故。臣愿陛下稍微加重他们的权柄,责之以大纲,宽恕其细枝末节的失误。所以,凡京城以东多盗贼的郡县,从青州、郓州,直到徐州、沂州、齐州、曹州等,都谨慎选择镇守大臣,听任他们法外处置强盗,并多赐税钱,使他们能布设耳目,蓄养爪牙。然而税钱给的太多则难以保持下去,给少了又不够用,臣以为每郡每年另外多给一二百至一千,使他们用来酿酒,每当派人缉捕盗贼时,能够赏给下属一些酒。敢挪作他用的,按贪赃论处。赏罚之外,每人得数百斛酒,也是可以使用人了。这又是治盗贼的一个方法。

然此皆其小者,其大者非臣之所当言。欲默而不发,则又私自念遭值陛下英圣特达如此,若有所不尽,非忠臣之义,故昧死复言之:昔者以诗赋取士,今陛下以经术用人,名虽不同,然皆以文词进耳。考其所得,多吴、楚、闽、蜀之人。至于京东、西、河北、河东、陕西五路,盖自古豪杰之场,其人沉鸷勇悍,可任以事,然欲使治声律,读经义,以与吴、楚、闽、蜀之士争得失于毫厘之间,则彼有不仕而已,故其得人常少。夫惟忠孝礼义之士,虽不得志,不失为君子。若德不足而才有余者,困于无门,则无所不至矣。故臣愿陛下特为五路之士,别开仕进之门。

【译文】

然而此等皆是小节,那些大事不是臣所应该说的。想沉默不说,但又私自感念陛下的英明圣达,如果言而不尽,就不是忠义之臣,所以冒死陈述:过去以诗赋取士,今天陛下以经术用人,名称不同,但都是以文词为标准取用人才。考察所录取之人,多是吴、楚、闽、蜀的考生。至于京东、京西、河北、河东、陕西五路,自古多豪杰之士,那里的人沉着勇敢,可办大事,然而要使他们治声律,读经史,来与吴、楚、闽、蜀的人争高低于毫厘之间,那么这些人就做不成官了,所以那里的人考上的很少。忠孝礼义之人,即使不得志,仍不失为一名君子。至于道德修养不够而才识有余的人,困于无门可以仕进,那就什么事都可能做出来了。所以,臣希望陛下为这五路之人另开仕进之门。

汉法:郡县秀民,推择为吏,考行察廉,以次迁补,或至二千石,入为公卿。古者不专以文词取人,故得士为多。黄霸起于卒史1,薛宣奋于书佐2,朱邑选于啬夫3,丙吉出于狱吏4,其余名臣循吏,由此而进者,不可胜数。唐自中叶以后,方镇皆选列校以掌牙兵。是时四方豪杰不能以科目自达者,皆争为之,往往积功以取旄钺5。虽老奸巨盗,或出其中,而名卿贤将如高仙芝、封常清、李光弼、来瑱、李抱玉、段秀实之流6,所得亦已多矣。王者之用人如江河,江河所趋,百川赴焉,蛟龙生之,及其去而之他,则鱼鳖无所还其体,而鲵鳅为之制7。今世胥史牙校皆奴仆庸人者,无他,以陛下不用也。今将用胥史牙校,而胥史行文书,治刑狱钱谷,其势不可废鞭挞,鞭挞一行,则豪杰不出于其间。故凡士之刑者不可用,用者不可刑。故臣愿陛下采唐之旧,使五路监司郡守,共选士人以补牙职,皆取人材。心力有足过人,而不能从事于科举者,禄之以今之庸钱8,而课之镇税场务督捕盗贼之类。自公罪杖以下听赎,依将校法,使长吏得荐其才者,第其功伐9,书其岁月,使得出仕比任子10,而不以流外限其所至(11)。朝廷察其尤异者,擢用数人。则豪杰英伟之士,渐出于此途,而奸猾之党,可得而笼取也。其条目委曲,臣未敢尽言,惟陛下留神省察。

【注释】

1黄霸:字次公。淮阳阳夏(今河南太康)人。汉武帝末年出仕,汉宣帝五凤三年(前55)任丞相,封建成侯。谥号定侯。详见《汉书·循吏传》。

2薛宣:字赣君。东海郯(今山东郯城)人。少为廷尉书佐。汉成帝时曾任丞相,封高阳侯。详见《汉书·薛宣朱博传》。

3朱邑:庐江舒县(今安徽庐江)人。少时为铜乡(今安徽桐城)啬夫。

4丙吉:字少卿。鲁国人。治律令,为鲁狱吏,后为宣帝丞相。

5旄钺(yuè):旗子和状如大斧的兵器。代指军权。

6高仙芝:高丽人。官至右羽林大将军。封常清:蒲州猗氏(今属山西)人。安西副大都护。李光弼:营州柳城(辽宁朝阳)人。东都留守。来瑱:邠州永寿(今属陕西)人。兵部尚书。李抱玉:河西人。兵部尚书。段秀实:陇州汧阳(陕西千阳)人。后任军事,晋升礼部尚书。以上均为唐朝人。

7鲵:小鱼。鳅:似鳟而小。

8庸钱:古代征用苦力,每年不过二十日,不服役的,日出三尺绢。这里所说的钱,指免役所付的钱。

9功伐:功有五等,明确其等级叫伐。

10任子:西汉时,二千石以上官吏,任满一定年限可以保举子弟一人为郎,称任子。东汉沿袭不改。后世以此为由父任而得官之称。

(11)流外:指九品以下官员的通称。

【译文】

汉代的办法是,郡县要选择推荐杰出之人为官,考察言行廉能,按次序迁补,有的做到二千石,列为公卿。古时不专以文词取人,所以得到的人才很多:黄霸起于卒史,薛宣起于书佐,朱邑从啬夫中选拔上来,丙吉原来是个狱吏,其他名臣官吏,通过这个途径而仕进的,不可胜数。唐朝中叶以后,方镇都选列校来掌握牙兵。那时四方的豪杰不能以科举求仕的,都争着走这条路,往往靠积累战功来取得官职。虽然其中也出现老奸巨盗,但名臣贤将,如高仙芝、封常清、李光弼、来瑱、李抱玉和段秀实等人,也不少了。君王之用人当如长江大河,江河所向,百川归赴,蛟龙生长其中,等到它离开而到别的地方去,则鱼鳖无法生存,鲵鳅就占了统治地位。现在的胥史牙校都是些缺才少德的无能之辈,没有别的原因,是因为陛下不用能人。现在将要用胥史牙校,而胥史出具文书,制定刑狱钱谷之制,其势不可废除鞭挞,一旦鞭挞,那么豪杰便不会出于其中。所以,凡是上过刑的不可再用;既已使用就不要用刑。因此,臣希望陛下采用前朝旧制,让五路监司郡守,都选有才德的人来补充牙校一职。都选取身材心力足可超过常人,但不会参加科举的人,以今天的庸钱作为俸禄,交给他们镇税场务、督捕盗贼之类的任务。自公罪杖以下的刑罚可以自赎,依照将校之法,使地方行政长官能推荐其中的杰出者,登记功绩,写上年月,让他们能够出仕如同任子之法一样,而不因为他们原属流外而限制其发展。朝廷可考察其中的优异者,擢升任用数人。这样,豪杰英伟之士,渐出于仕途,而奸猾之徒,也可被收买笼络了。其中细节微妙,臣不敢尽言,愿陛下留神明察。

昔晋武平吴之后1,诏天下罢军役,州郡悉去武备,惟山涛论其不可2,帝见之,曰:“天下名言也。”而不能用。及永宁之后3,盗贼蜂起,郡国皆以无备不能制,其言乃验。今臣于无事之时,屡以盗贼为言,其私忧过计,亦已甚矣。陛下纵能容之,必为议者所笑,使天下无事而臣获笑可也,不然,事至而图之,则已晚矣。干犯天威,罪在不赦。

【注释】

1晋武:指晋武帝司马炎。265—290年在位。字安世,河内温县(今河南)人。咸宁六年(280)灭吴,统一全国。

2山涛:河内怀(今河南武陟)人。晋侍中。竹林七贤之一。

3永宁:晋惠帝年号(301—302)。晋惠帝,即司马衷,290—306年在位。

【译文】

过去晋武帝平定吴国之后,诏告天下,罢免军役,各州郡都撤去武器装备,只有山涛认为这样做不应该,皇帝召见他时说:“这是天下的名言。”但不采纳他的意见。到惠帝永宁年之后,盗贼蜂起,而郡国皆因无军备而不能制止,山涛的话得到验证。今天,臣在无事的年代,屡屡陈述盗贼之事,忧虑也太过头了。陛下纵然能够容忍臣,也必定会被议论者取笑,让天下无事而使臣成为笑柄没关系,否则,事情到跟前再去图谋,就为时已晚了。臣冒犯了天威,罪不容赦!

王安石

王安石简介参见卷九。

上仁宗皇帝言事书

【题解】

本文详细阐述了作者关于变法革新的思想,被认为是他的“政见宣言书”(梁启超《王安石传》)。文章指出北宋内外交困的根本原因在于“不知法度”,认为只有选拔和任用有用的人才,才能扭转北宋的政治危机。为此,提出了关于人才的教育、培养、选拔和使用的一系列方针、政策。主张根据学以致用的原则来改革根据儒家经书教育人才的“无补之学”,要求学生不仅学文,而且学武。王安石较早地认识到从教育和经济的角度来解决中国政治和社会的问题,并提出了一些行之有效的措施,具有十分重要的进步意义。这篇言事书,曾被认为是“秦汉以后第一大文”(梁启超《王安石传》)。

臣愚不肖,蒙恩备使一路1,今又蒙恩诏还阙廷,有所任属2。而当以使事归报陛下,不自知其无以称职,而敢缘使事之所及,冒言天下之事,伏惟陛下详思而择处其中3,幸甚。

【注释】

1备:备位充数,是谦词。路:行政区域的名称,宋时全国分为若干路,为全国一级政区。王安石当时所任提点江东刑狱之职,即是负责督察江南东路司法行政的官。

2任属(zhu):信任托付。

3伏惟:对上级表示谦卑的词,有“请求”的意思。

【译文】

臣王安石愚昧不肖,却蒙恩做了提点一路刑狱的官,现在又蒙恩奉诏回到京师,有所信任托付。而在应当向陛下汇报任职情况的时候,不自知并不称职,斗胆就任职情况所涉及的问题,谈谈臣对天下大事的看法,希望陛下能仔细考虑,慎重抉择,这是臣的福分呵!

臣窃观陛下有恭俭之德,有聪明睿智之才,夙兴夜寐1,无一日之暇。声色狗马观游玩好之事,无纤芥之蔽,而仁民爱物之意孚于天下2。而又公选天下之所愿以为辅相者3,属之以事,而不贰于谗邪倾巧之臣。此虽二帝、三王之用心4,不过如此而已。宜其家给人足,天下大治,而效不至于此,顾内则不能无以社稷为忧,外则不能无惧于夷狄,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而风俗日以衰坏,四方有志之士,然常恐天下之久不安5。此其故何也?患在不知法度故也。

【注释】

1夙(sù)兴夜寐:早起晚睡。

2孚(fú):使相信,使信服。

3辅相:辅助,佐助。相,助。

4二帝:指唐尧、虞舜。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

5(xi)然:不安的样子。

【译文】

臣私下里观察陛下有恭俭的品德,有聪明睿智的才能,日夜操劳,没有一天空闲。丝毫没有受声色犬马、观游玩好之事的诱惑,仁民爱物之意天下皆知。又公开选拔天下愿意佐助的人,委任以政事,而且不再任用奸邪取巧之臣。即使是二帝三王的用心,也不过如此而已,应当使百姓丰衣足食,天下大治,但没有取得这个成效,对内不能不担心社稷的存亡,对外不能不担心夷狄的侵扰,天下的财力日益穷困,世风民俗也日益败坏,四方有志之士,经常担忧天下长久不安的状况。这是什么原因呢?臣以为问题出在不知法度上。

今朝廷法严令具,无所不有,而臣以谓无法度者何哉?方今之法度,多不合乎先王之政故也。孟子曰:“有仁心仁闻而泽不加于百姓者,为政不法于先王之道故也1。”以孟子之说观方今之失,正在于此而已。夫以今之世去先王之世远,所遭之变、所遇之势不一,而欲一一修先王之政,虽甚愚者,犹知其难也。然臣以谓今之失患在不法先王之政者,以谓当法其意而已。夫二帝、三王,相去盖千有余载,一治一乱,其盛衰之时具矣。其所遭之变、所遇之势亦各不同,其施设之方亦皆殊,而其为天下国家之意,本末先后,未尝不同也。臣故曰:当法其意而已。法其意,则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倾骇天下之耳目,嚣天下之口,而固已合乎先王之政矣。虽然,以方今之势揆之2,陛下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合于先王之意,其势必不能也。陛下有恭俭之德,有聪明睿智之才,有仁民爱物之意,诚加之意,则何为而不成、何欲而不得?然而臣顾以谓陛下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合于先王之意,其势必不能者,何也?以方今天下之人才不足故也。

【注释】

1有仁心仁闻而泽不加于百姓者,为政不法于先王之道故也:语出《孟子·离娄上》。原文为:“今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

2揆(kuí):测度,度量。

【译文】

目前,朝廷法令具在,无所不包,然而臣却说没有法度,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是因为当前的法度,大多不合先王之政的要求的缘故。孟子说:“有仁爱之心并且能以仁爱之心采纳建议的君王却不能施恩泽于百姓,那是因为他们为政不能效法先王之道的缘故。”用孟子的说法来考察当前的失误,正是这样。现在这个社会已经远离先王之世很久了,经受的变化,遇到的形势都很不一样,然而却想完全按照先王之政的要求去做,即使是非常愚蠢的人,也知道这是很困难的。然而臣所说的现在的问题出在不效法先王之政的意思,确切地是指效法先王之政的精神而已。二帝三王距离现在已经有一千多年了,尽管大家都曾面临同样的治乱问题,然而形势和事态变化都非常不同,处理这些问题的对策也都很不一样,但是他们治理天下国家的基本精神,对策上的轻重缓急,却不曾有什么不同。臣因此说应该学习他们的精神就是这个意思。只有掌握了他们的精神,我们所主张的改革措施,才不至于使天下接受不了,因为这种做法本来就合乎先王之政的要求了。尽管如此,根据目前这个形势测度,陛下虽然想要改革天下的事,试图符合先王的精神,现在也是不可能的。陛下有恭俭的品德,有聪明睿智的才能,有仁民爱物的心意,确实留心,那么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什么愿望是不能满足的呢?臣却说陛下即使想要改革天下的事,合于先王的精神也是不可能的,是为什么呢?是因为目前天下人才不足的缘故。

臣尝试窃观天下在位之人,未有乏于此时者也。夫人才乏于上,则有沉废伏匿在下,而不为当时所知者矣。臣又求之于闾巷草野之间,而亦未见其多焉。岂非陶冶而成之者非其道而然乎?臣以谓方今在位之人才不足者,以臣使事之所及则可知矣。今以一路数千里之间,能推行朝廷之法令,知其所缓急,而一切能使民以修其职事者甚少,而不才苟简贪鄙之人,至不可胜数。其能讲先王之意以合当时之变者,盖阖郡之间往往而绝也1。朝廷每一令下,其意虽善,在位者犹不能推行,使膏泽加于民2,而吏辄缘之为奸,以扰百姓。臣故曰:在位之人才不足,而草野闾巷之间,亦未见其多也。夫人才不足,则陛下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以合先王之意,大臣虽有能当陛下之意而欲领此者,九州之大3,四海之远,孰能称陛下之旨,以一二推行此,而人人蒙其施者乎?臣故曰:其势必未能也。孟子曰:“徒法不能以自行4。”非此之谓乎?然则方今之急,在于人才而已。诚能使天下之才众多,然后在位之才,可以择其人而取足焉。在位者得其才矣。然后稍视时势之可否,而因人情之患苦,变更天下之弊法,以趋先王之意,甚易也。今之天下,亦先王之天下。先王之时,人才尝众矣,何至于今而独不足乎?故曰:陶冶而成之者,非其道故也。

【注释】

1郡:古代行政区的名称。宋代已改郡为府,这里是沿用古称。

2膏泽:犹言恩惠。

3九州:古代划分天下为九州,其中一说是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后以九州为天下的代称。

4徒法不能以自行:语出《孟子·离娄上》。徒,仅仅。

【译文】

臣曾经私下考察天下在位的人才,没有比现在更缺乏的了。如果朝廷缺乏人才,就一定会有隐于民间而不为当世所知的,臣又在民间用心寻求,也没有见到很多。这难道不是教育制度不合适而造成的吗?臣所谓目前在位的人才缺乏,是根据臣任职期间的经验知道的。现在在一路数千里的地区,能够推行朝廷的法令,知道其中的轻重缓急,并且施行的政策也都能使百姓专心于自己的工作,这样的官员非常少,而那些没有什么才能、品德败坏的人,却反而多得数不过来。其中能讲明先王的精神,并能结合当时的情况加以变通的人,一个郡里往往都找不出一个。朝廷每下一道法令,本意虽然很好,当权的官员不仅不能推行,使百姓得到恩惠,反而利用这些法令来谋取私利,搅扰百姓。臣因此说在位的人才不足,草野闾巷之间也见不到很多。如果人才不足,那么陛下即使想改革天下的事务来符合先王的精神,大臣当中即使有能领会陛下的意思执行这种政策,然而九州之大,四海之远,谁又能按照陛下的意思把它推行下去,使人人蒙受恩泽呢?臣因此才说目前形势下一定不能实现。孟子说:“光有法令是不能自己推行的。”难道不正是这个意思吗?因此,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在于人才而已。如果能使天下人才众多,那么在位的官员就可以通过选拔来满足。在位的官员能够由人才来充当,然后再根据形势变化的要求,以及百姓的疾苦,来改革天下的弊法,逐渐符合先王的精神,就很容易了。现在的天下,也是先王当年的天下。先王那个时候,人才曾经有很多,为什么到今天却又这么少呢?臣以为是教育制度不得法的缘故。

商之时,天下尝大乱矣。在位贪毒祸败,皆非其人。及文王之起,而天下之才尝少矣。当是时,文王能陶冶天下之士,而使之皆有士君子之才,然后随其才之所有而官使之。诗曰:“岂弟君子,遐不作人1。”此之谓也。及其成也,微贱兔罝之人2,犹莫不好德,《兔罝》之诗是也。又况于在位之人乎?夫文王惟能如此,故以征则服,以守则治。《诗》曰:“奉璋峨峨,髦士攸宜。”又曰:“周王于迈,六师及之3。”言文王所用,文武各得其材,而无废事也。及至夷、厉之乱4,天下之才又尝少矣。至宣王之起5,所与图天下之事者,仲山甫而已6。故诗人叹之曰:“德如毛7,维仲山甫举之,爱莫助之。”盖闵人士之少8,而山甫之无助也。宣王能用仲山甫,推其类以新美天下之士,而后人才复众。于是内修政事,外讨不庭9,而复有文、武之境土。故诗人美之曰:“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菑亩10。”言宣王能新美天下之士,使之有可用之才,如农夫新美其田,而使之有可采之芑也。由此观之,人之才未尝不自人主陶冶而成之者也。

【注释】

1岂弟(kǎi tì)君子,遐不作人:语出《诗经·大雅·旱麓》。岂弟,又作“恺悌”。和易近人。遐,长远。不,语助词。作人,培养、造就人才。

2微贱兔罝(ju)之人:地位低微的猎兔人。罝,捕兔的网。

3“奉璋峨峨”几句:语出《诗经·大雅·棫朴》。意思是说文王的文武臣僚各司其职。璋,宝玉,这里指用宝玉做柄的酒勺子。祭神时用勺子盛些酒洒在地上,叫作灌祭。峨峨,形容人物盛多。髦(máo)士,英俊之士。攸宜,所宜,各得其所。迈,行。六师,古代帝王拥有的六军,是全军的意思。

4夷、厉之乱:指的是:周夷王曾经被迫亲自去迎接来朝见他的诸侯,这被认为违反周礼;前842年,平民暴动,周厉王逃到彘(zhì,今山西霍州),后死于该地。

5宣王:名静,周厉王的儿子,前827即位,曾不断对四境的淮夷、西戎、猃狁用兵,被称为“中兴之君”。

6仲山甫:鲁献公的儿子,姓姬,是周宣王的卿士,被认为辅助宣王有功。

7德(yóu)如毛:语出《诗经·大雅·蒸民》,据说这是周宣王另一卿士尹吉甫歌颂仲山甫的诗。,轻。

8闵(min):同“悯”。担忧。

9不庭:指不来朝贡的诸侯国。

10“薄言采芑(qi)”几句:语出《诗经·小雅·采芑》。薄言,语气词。芑,一种人和马都可以吃的菜。新田,耕过二年的田。菑(zi)亩,耕过一年的田。这首诗的意思是南方的蛮荆部族反抗周王室,宣王派大将方叔南征,途中老百姓采芑菜来欢迎他,有的到耕了二年的田里去采,有的到耕了一年的田里去采。

【译文】

商朝的时候,天下曾经大乱,在位的官员各个贪毒败坏,都不是什么人才。等到文王起事,天下的人才也不是很多。处在这种情况下,文王能教化天下的英才,使他们都有做士大夫的才能,然后再根据他们的才能来委派以官职。《诗经》中说:“和易近人的君子,长远地培养造就人才。”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这种做法成功了,就连卑贱之人也都会喜欢高尚的品德,《兔罝》这首诗就是这个意思。更何况那些在位当政的人呢?正因为文王能够做到这一点,所以才能征服天下,使天下得以大治。《诗经》中说:“捧着玉制的酒勺子,盛服庄严,这是英俊之士适合做的。”又说:“周王出征,六师跟随。”这是文王所用的官吏,文武各得其材,政事运转才十分有效。等到夷王、厉王之乱的时候,天下的人才又少了。到宣王兴起的时候,能够辅助他治理天下的只有仲山甫一人而已。因此诗人发感叹说:“德行就像羽毛一样轻,只有仲山甫能把它举起来,其他人爱莫能助。”这是在慨叹人才的凋零,仲山甫缺少得力的助手。宣王能任用仲山甫,以此类推来使天下士人得以效仿,然后人才才又多起来。于是对内处理好政事,对外征讨不来朝贡的诸侯,又拥有文王、武王的疆域。因此诗人赞美道:“我们去采芑菜,到那耕了两年的田里,也到这耕了一年的田里采。”这是说宣王能造就天下士人,使其成为可用的人才,就像农夫能耕作好他的田地,使其有可采的芑菜。由此看来,人才未尝不是由人君陶冶造就出来的。

所谓人主陶冶而成之者何也?亦教之、养之、取之、任之有其道而已。

【译文】

所谓人君的陶冶教化是指什么呢?也就是教化、养育、选拔、任用他们有基本原则而已。

所谓教之之道何也?古者天子诸侯,自国至于乡党皆有学,博置教导之官而严其选。朝廷礼乐刑政之事,皆在于学。士所观而习者,皆先王之法言德行治天下之意,其材亦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苟不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则不教也。苟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者,则无不在于学。此教之之道也。

【译文】

什么是教化之道呢?古代的天子诸侯,从国家到乡村,都有学校,各地都设置教育督导的官员,并且要经过严格的选拔。朝廷礼乐刑政等事,都在学校培养。士人阅读学习的,都是先王的法言、德行以及治理天下的精神,通过学习造就的人才都是可以为国家所用的。如果不能为国家所用,就不对他们加以教化。如果可以为国家所用,那么没有不在学校的。这就是教化的基本原则。

所谓养之之道何也?饶之以财,约之以礼,裁之以法也。何谓饶之以财?人之情,不足于财,则贪鄙苟得,无所不至。先王知其如此,故其制禄,自庶人之在官者1,其禄已足以代其耕矣。由此等而上之,每有加焉,使其足以养廉耻而离于贪鄙之行。犹以为未也,又推其禄以及其子孙,谓之世禄。使其生也,既于父母、兄弟、妻子之养,婚姻、朋友之接,皆无憾矣;其死也,又于子孙无不足之忧焉。何谓约之以礼?人情足于财,而无礼以节之,则又放僻邪侈,无所不至。先王知其如此,故为之制度,婚丧、祭养、燕享之事,服食、器用之物,皆以命数为之节2,而齐之以律度量衡之法。其命可以为之,而财不足以具,则弗具也;其财可以具,而命不得为之者,不使有铢两分寸之加焉3。何谓裁之以法?先王于天下之士,教之以道艺矣,不帅教4,则待之以屏弃远方、终身不齿之法5;约之以礼矣,不循礼,则待之以流、杀之法。《王制》曰:“变衣服者其君流6。”《酒诰》曰:“厥或诰曰,群饮,汝勿佚,尽执拘以归于周,予其杀7。”夫群饮、变衣服,小罪也;流、杀,大刑也。加小罪以大刑,先王所以忍而不疑者,以为不如是,不足以一天下之俗而成吾治。夫约之以礼,裁之以法,天下所以服从无抵冒者,又非独其禁严而治察之所能致也,盖亦以吾至诚恳恻之心,力行而为之倡。凡在左右通贵之人,皆顺上之欲而服行之,有一不帅者,法之加必自此始。夫上以至诚行之,而贵者知避上之所恶矣,则天下之不罚而止者众矣。故曰:此养之之道也。

【注释】

1自庶人之在官者:自,即使。庶人之在官者,指《周礼·春官》中还够不上叫作“王臣”的“府史胥徒”。

2命数:爵位或官职的品级。

3铢两:古代重量单位,二十四铢等于一两。

4不帅教:不听教导。帅,遵循。

5不齿:不收录,不与同列。

6变衣服者其君流:《礼记·王制》篇“变礼易乐者为不从,不从者君流;革制衣服者为畔,畔者君讨。”

7“《酒诰(gào)》曰”几句:见《尚书·酒诰》篇。周王朝初年曾下过禁酒令。诰,皇帝下的命令。厥,其,指周天子。佚,放纵。周,地名,在今陕西岐山南,为周的发祥地。

【译文】

什么是养育之道呢?用财富来改善他们的生活,用礼义来约束他们的行为,用刑法来制裁他们的过失。那么,什么是用财富来改善他们的生活呢?人的常情,财富不足的话,就会贪婪苟且,无所不为。先王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于是制定了俸禄制度,从担任府吏胥徒开始,他们的俸禄都足够取代他们的耕作所得。从此往上,每一级别都增加不同数量的俸禄,这样才会养成他们的廉耻感,远离贪鄙的行径。认为这样还不能完备,又推广这种俸禄到他们的子孙,把这叫作世禄。使他们在活着的时候,在养育父母兄弟妻子儿女,接待亲戚朋友方面,都没有什么遗憾;在他们去世以后,又没有对子孙生活的担忧。什么是用礼义来约束他们的行为呢?人情是如果财富充足的话,没有礼义来节制他们的行为,就又会放肆邪僻以至于无所不为。先王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于是为他们制定了礼制,在婚丧、祭礼、养育、宴享这些事情上,在衣服、食物以及日用器皿这些东西上,都以官职的品级来加以节制,然后再用法律以及度量衡加以规范。如果按其官职的品级可以这样做,但由于财物不充足,就可能不这样去做;即使财富已经充足,但如果官职的品级不允许这样去做,那就丝毫不敢去做。什么是用刑法来制裁他们的过失呢?先王对于天下的士子们,都用道艺来教化他们,如果不接受教育,就用流放远方、终身不录用的刑罚来处置他们;用礼义来约束他们的行为,如果不依礼义而行,就用流放和杀头的刑罚来处置他们。《王制》中说:“改变华夏服饰的国家,它的君主要流放。”《酒诰》中说:“他的诰命中说:如果聚众群饮的话,你不能放过他们,一定要全部拘拿押解到周地,我要杀掉他们。”像群饮、变化服饰,都只是小罪,而流放处死却是大刑。在小罪上施加大刑,先王之所以忍心这样做而不生疑忌,那是因为如果不这样就不能来统一天下的风俗而成就他们的统治。用礼义来约束他们的行为,用刑法来制裁他们的过失,是天下服从无所违逆的原因,但也不只是通过外在强制才取得这种效果的,那也是因为圣人有至诚恳恻的心思,又能勉力实行大力提倡。在先王左右的人,都顺从君主的意愿勉力服从,如果其中有谁不服从的话,刑法制裁一定要从他身上开刀。君主以至诚来实行,地位显贵的人知道回避君主不喜欢的事情,这样天下用不着刑罚就会制止很多人的不合礼法的行为。因此把这叫作养育之道。

所谓取之之道者何也?先王之取人也,必于乡党,必于庠序,使众人推其所谓贤能,书之以告于上而察之。诚贤能也,然后随其德之大小、才之高下而官使之。所谓察之者,非专用耳目之聪明,而听私于一人之口也。欲审知其德,问以行;欲审知其才,问以言。得其言行,则试之以事。所谓察之者,试之以事是也。虽尧之用舜,不过如此而已,又况其下乎?若夫九州之大,四海之远,万官亿丑之贱,所须士大夫之才则众矣,有天下者,又不可以一一自察之也,又不可偏属于一人,而使之于一日二日之间,试其能行而进退之也。盖吾已能察其才行之大者以为大官矣,因使之取其类以持久试之,而考其能者以告于上,而后以爵命、禄秩予之而已。此取之之道也。

【译文】

什么是选拔之道呢?先王选取人才的方法,是在乡村当中,在学校里,让大家推举他们当中有道德有才能的人,禀报给君主。审察之后如果真是贤能之士,就根据他们德行的大小,才能的高下,委任以官职。所谓审察,并非仅仅靠耳目的聪明,偏听一人的意见。想要了解他的品德,就要了解他的行为,想要了解他的才能,就要听听他的谈论。知道了他的言行之后,再用实际事务来考验他们。所谓审察,也就是指用实际事务考验他们。即使是尧选用舜,也不过如此而已,又何况其他人呢?像九州之大,四海之远,那么多官吏,那么多百姓,所需要的人才极多,君主不可能一一亲自考察,也不可能委派给某个人,让他在一两天之内,考验这个人的才能品行来决定对他的任用与否。如果我们已经能了解他们的才能和品行中大的方面,就委任他们做大官,然后再让他们选取与他们情况较为类似的人长时间进行考验,把他们的才能禀告于人主知道,然后再以爵命俸禄赐予他们。这就是选拔人才的方法。

所谓任之之道者何也?人之才德,高下厚薄不同,其所任有宜有不宜。先王知其如此,故知农者以为后稷1,知工者以为共工2,其德厚而才高者以为之长,德薄而才下者以为之佐属。又以久于其职,则上狃习而知其事3,下服驯而安其教,贤者则其功可以至于成,不肖者则其罪可以至于著,故久其任而待之以考绩之法。夫如此,故智能才力之士,则得尽其智以赴功,而不患其事之不终、其功之不就也。偷惰苟且之人,虽欲取容于一时,而顾僇辱在其后,安敢不勉乎?若夫无能之人,固知辞避而去矣。居职任事之日久,不胜任之罪不可以幸而免故也。彼且不敢冒而知辞避矣,尚何有比周、谗谄、争进之人乎4?取之既已详,使之既已当,处之既已久,至其任之也又专焉,而不一一以法束缚之,而使之得行其意,尧、舜之所以理百官而熙众工者,以此而已。《书》曰: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5。此之谓也。然尧、舜之时,其所黜者则闻之矣,盖四凶是也6;其所陟者,则皋陶、稷、契7,皆终身一官而不徙。盖其所谓陟者,特加之爵命禄赐而已耳。此任之之道也。

【注释】

1后稷(jì):传说中的农耕始祖,五谷之神。这里借称管农政的官。

2共工:这里借称管百工的官。

3狃(niu)习:习以为常。

4比周:结党营利。谗谄:说人家坏话,巴结奉承。

5“《书》曰”几句:语出《尚书·虞书·舜典》。黜(chù),罢官。陟(zhì),升官。幽,昏暗。这里指能力低劣的人。明,明智。指才德优秀的人。

6四凶:据《左传·文公十八年》,四凶指尧帝所流放的浑敦、穷奇、梼杌(táo wù)、饕餮(tāo tiè)四人。

7皋陶(gāo yáo):舜的司法官,传说曾被禹选作继承人,因早死,未实现。契(xiè):舜的司徒官,主管文化教育,传说他因帮助禹治水有功,才当上司徒。

【译文】

什么是任用之道呢?人的才能和德行,有高低厚薄的不同,因此对他们的任用也就有适当不适当的区别。先王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于是就让通晓农业的人去做后稷,通晓工艺的人去做共工,其中德高望重而才能很高的人就做长官,德行浅薄而才能低下的人就只能作属官去辅佐他们。对于那些在位很久的官员,上级已经对他很了解,下级也都服从他而安于教化,这样,对于贤者来说,他的功绩就可以成就,对于不肖的人来说,他们的罪行也会逐渐显著暴露出来,因此要对那些久居其职的人使用考绩之法。只有这样,那些有才智有能力的人,才能够穷尽自己的智力,用不着担心他们的事业最终不成功。那些偷懒苟且的人,虽然想获得一时的荣耀,但也会考虑身后的声名,又怎么能不勉力去做呢?而那些无能的人,也就早知道退避了。那些担任职务时间很长的人,如果犯了不胜任的罪过,也就不能够幸免。他们如果都不敢贸然受官,而知道辞避,又怎么能有结党营私、伤害善良、奉承巴结以争夺权位的事呢?选举他们既然已经非常周密,任命既然已经非常恰当,在位处理政事既然已经很久,对他们的权力也不一一以法束缚,就能使他们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干。尧舜治理百官就是这样。《尚书》中说:“三年为官,要进行政绩考察,考绩三次以后,提拔才德优秀的,罢黜能力低劣的。”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在尧舜的时代,被罢黜的人是大家都知道的,那就是四凶;被提拔的人,则是皋陶、稷、契,都终身做一官而没有变化。这里所说的提拔,只是指加封爵命俸禄而已。这是任命官员的方法。

夫教之、养之、取之、任之之道如此,而当时人主,又能与其大臣悉其耳目心力,至诚恻怛思念而行之,此其人臣之所以无疑,而于天下国家之事无所欲为而不得也。

【译文】

教化、养育、选取、任用的方法就是这样,而当时的君主,又能和他们的大臣共同竭尽心力,以至诚同情之心去做事情,这样才能使臣僚们没有疑虑,对于国家大事,也就没有什么办不成的了。

方今州县虽有学,取墙壁具而已,非有教导之官,长育人才之事也,唯太学有教导之官1,而亦未尝严其选。朝廷礼乐刑政之事,未尝在于学,学者亦漠然自以礼乐刑政为有司之事,而非己所当知也。学者之所教,讲说章句而已。讲说章句,固非古者教人之道也,近岁乃始教之以课试之文章。夫课试之文章,非博诵强学穷日之力则不能。及其能工也,大则不足以用天下国家,小则不足以为天下国家之用,故虽白首于庠序,穷日之力以帅上之教,及使之从政,则茫然不知其方者,皆是也。盖今之教者,非特不能成人之材而已,又从而困苦毁坏之,使不得成材者,何也?夫人之才,成于专而毁于杂。故先王之处民才,处工于官府2,处农于畎亩,处商贾于肆3,而处士于庠序,使各专其业而不见异物,惧异物之足以害其业也。所谓士者,又非特使之不得见异物而已,一示之以先王之道,而百家诸子之异说,皆屏之而莫敢习者焉。今士之所宜学者,天下国家之用也。今悉使置之不教,而教之课试之文章,使其耗精疲神,穷日之力以从事于此,及其任之以官也,则又悉使置之,而责之以天下国家之事。夫古之人,以朝夕专其业于天下国家之事,而犹才有能有不能,今乃移其精神,夺其日力,以朝夕从事于无补之学,及其任之以事,然后卒然责之以为天下国家之用,宜其才之足以有为者少矣。臣故曰:非特不能成人之才,又从而困苦毁坏之使不得成才也。

【注释】

1太学:我国古代设在京都的最高学府。

2处工于官府:周代有司空官,把各种工匠集中在官府里制造各种用具、武器。

3处商贾于肆:把商贾集中在市场里。这是根据《周礼·地官·司市》说的。

【译文】

现在州县中虽然也有学校,但不过是指那个用墙壁围起来的地方而已,不是指的有教导官员、培养人才的地方,只有太学有教导官员,但也不曾经过严格选拔。朝廷上礼乐刑政方面的事情,不曾由学校参与,学者们也都漠然地认为礼乐刑政都是有司的事务,而不是自己应该知道的。学者们教给学生的,只是解说经文章句而已。讲说章句本来并不是古代教育人的方法,近代以来才开始以应付科举考试的文章来训练他们。那些应付科举考试的文章,如果不是博闻强记的人,用尽力气也不能完全掌握。等到他们能够掌握了,大的方面却不足以为天下国家所用,小的方面也不足以为天下国家所用,因此即使在学校里熬白了头发,花尽力气来学习,等到他们去从政的时候,却茫然不知该怎么办,可以说比比皆是。现在的教育,不只是不能培养人才,反而可能毁掉人才。为什么会使人不得成才呢?人才都是成于专而毁于杂的。因此先王对待人才,都是让专于工艺的人留在官府,专于农业的人处于农田,专于商业的人留在市场上,读书的人待在学校中,让他们各自用心于专业,不去接触别的东西,这是因为别的东西能够妨害他们的事业。对于读书人来说,又不只是让他们不接触别的东西而已,还要让他们了解先王之道,对于百家诸子之说,都排斥在外而不敢让他们学习。现在士子们应该学习的,是对天下国家有用的东西。可实际上却将这些东西弃置一旁不去教育他们,反而用应付科举考试的文章来教育他们,让他们耗费精力,穷尽气力来做这件事情,等他们当了官以后,却又全部放弃他们的所学,责成他们治理天下国家的事务。古人以全部精力来学习治理天下国家的事务,仍然有才能上的差别,现在却分散他们的精力,让他们整日从事于对天下国家无补的学问,待他们上任处理政务,却突然委派以这样重大的职责,作为天下国家所倚重的人,能够胜任的实在是很少。臣因此说,目前的制度不只不能造就人才,反而又用各种方式毁掉人,使之不能成才。

又有甚害者。先王之时,士之所学者文武之道也。士之才有可以为公卿大夫,有可以为士,其才之大小宜不宜则有矣。至于武事,则随其才之大小,未有不学者。故其大者,居则为六官之卿1,出则为六军之将也2;其次则比、闾、族、党之师3,亦皆卒、伍、师、旅之帅也4。故边疆、宿卫,皆得士大夫为之,而小人不得奸其位。今之学者,以为文武异事,吾知治文事而已,至于边疆、宿卫之任,则推而属之于卒伍,往往天下奸悍无赖之人,苟其才行足以自托于乡里者,亦未有肯去亲戚而从召募者也。边疆、宿卫,此乃天下之重任,而人主之所当慎重者也。故古者教士,以射、御为急,其他技能,则视其人才之所宜而后教之,其才之所不能,则不强也。至于射则为男子之事,人之生有疾则已,苟无疾,未有去射而不学者也。在庠序之间,固当从事于射也。有宾客之事则以射。有祭祀之事则以射,别士之行同能偶则以射,于礼乐之事未尝不寓以射,而射亦未尝不在于礼乐祭祀之间也。《易》曰:“弧矢之利,以威天下5。”先王岂以射为可以习揖让之仪而已乎?固以为射者武事之尤大,而威天下、守国家之具也。居则以是习礼乐,出则以是从战伐。士既朝夕从事于此,而能者众,则边疆、宿卫之任,皆可以择而取也。夫士尝学先王之道,其行义尝见推于乡党矣,然后因其才而托之以边疆、宿卫之事,此古之人君所以推干戈以属之人,而无内外之虞也。今乃以夫天下之重任、人主所当至慎之选,推而属之奸悍无赖、才行不足自托于乡里之人,此方今所以然常抱边疆之忧,而虞宿卫之不足恃以为安也。今孰不知边疆、宿卫之士不足恃以为安哉?顾以为天下学士以执兵为耻,而亦未有能骑射行阵之事者,则非召募之卒伍,孰能任其事者乎?夫不严其教,高其选,则士之以执兵为耻而未尝有能骑射行阵之事,固其理也。凡此,皆教之非其道故也。

【注释】

1六官之卿:《周礼》记载周代有六官,即天官冢(zhong)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六官中的首长叫卿。

2六军:据《周礼·夏官·司马》载:一万二千五百人为军,周王有六军,最大的侯国有三军,较小的侯国有二军,最小的侯国有一军。

3比、闾、族、党:据《周礼·地官·里宰》,五家为比,五比为闾,四闾为族,五族为党。

4卒、伍、师、旅:据《周礼·地官·大司徒》,五人为伍,五伍为两,五两为卒,五卒为旅,五旅为师,五师为军。

5弧矢之利,以威天下:语出《周易·系辞下》。

【译文】

还有更严重的结果。先王的时代,士子们学习的都是文武两方面的学问。士子当中有的适合于做公卿大夫,有的适合于做士,才能的大小决定了他们适合做什么。至于行军打仗的事情,也要根据他们才能的大小,没有不经过学习就能成就的。其中才能卓著的,在朝廷上做官,就会成为六官之卿,出外领兵也会成为六军之将;其中才能较次的人,也能做乡闾族人们的师长,又能成为卒伍师旅的长官。这样镇守边疆和守卫朝廷,都能够让士大夫们去充当,小人不能占据这些职位。现在的学者,却认为文与武是两回事,以为我只知从事于文官的事务就可以了,至于镇守边疆和守卫朝廷的职责,都该委派给那些行伍出身的人,这样一来,天下那些品行不端的人,只要能够以其才行自托于乡里,也都不愿意扔下亲人应招募去当兵。镇守边疆和守卫朝廷是天下的重任,做君主的应该十分谨慎才行。因此古代教育士子,以射箭与驾战车为最重要的学习科目,其他技能则要根据每个人的不同情况来分别教育,如果他们的才能不行也不勉强。但是像射箭这样的技能却是男人必备的技能,天生残疾才能免除,如果没有什么疾病,就没有理由不去学习射箭的。在学校的时候,本来就该从事于这方面的学习。接待宾客的时候,要射箭;祭祀的时候,要射箭;区别士子的高低,也要射箭。礼乐的节目当中,未曾有不包括射箭在内的,射箭也未尝不在礼乐祭礼当中表现的。《周易》说:“弓箭的好处,在于能威震天下。”先王难道认为射箭只是平时学习礼节的一个仪式吗?他们实际是把射箭作为武事当中非常重要的,是用来威服天下、守护国家的技能。在家的时候把这作为礼乐的节目来练习,出外的时候则用来冲锋陷阵。士子整天练习这种技能,有这种技能的人也就会越来越多,那么镇守边疆和守卫朝廷的任命,都可以从中选拔任命。士子们曾学习过先王之道,他们的品行也被乡里所推举,然后就根据他们的才能委托以镇守边疆、宿卫朝廷的责任,这是古代的君主,在推举出领军将领以后,并无内外忧虑的原因。现在却把天下的重任,人主应当特别谨慎选择的,委派给那些品行无端、才行不足以自托于乡里的人,这正是现在经常对边疆守卫担忧、对宿卫朝廷的将士不放心的原因。现在谁不知道守边和宿卫的人是不足以依靠的呢?看看现在的天下学士,都以带兵打仗为耻辱,也没有骑射打仗的本事,这样不去招募士卒,又有谁能胜任这样的大事呢?不严格对士子们的教育和选拔,士子就会不仅以带兵打仗为耻,而且也没有谁能胜任得了骑射打仗的事情,这是必然的道理。所有这些,都是教育不合乎先王之道的缘故。

方今制禄,大抵皆薄,自非朝廷侍从之列,食口稍众,未有不兼农商之利而能充其养者也。其下州县之吏,一月所得,多者钱八九千,少者四五千,以守选、待除、守阙通之1,盖六七年而后得三年之禄,计一月所得,乃实不能四五千,少者乃实不能及三四千而已,虽厮养之给2,亦窘于此矣。而其养生、丧死、婚姻、葬送之事,皆当于此出。夫中人之上者,虽穷而不失为君子;出中人之下者,虽泰而不失为小人。唯中人不然:穷则为小人,泰则为君子。计天下之士,出中人之上下者,千百而无十一;穷而为小人,泰而为君子者,则天下皆是也。先王以为众不可以力胜也,故制行不以己,而以中人为制,所以因其欲而利道之,以为中人之所能守,则其志可以行乎天下,而推之后世。以今之制禄,而欲士之无毁廉耻,盖中人之所不能也。故今官大者,往往交赂遗3,营赀产,以负贪污之毁;官小者,贩鬻、乞丐4,无所不为。夫士已尝毁廉耻以负累于世矣,则其偷惰取容之意起,而矜奋自强之心息,则职业安得而不弛,治道何从而兴乎?又况委法受赂,侵牟百姓者,往往而是也。此所谓不能饶之以财也。

【注释】

1守选:等候由朝廷的人事部门量才授官。待除:等候调任新职。守阙:等候补官。

2厮养:奴仆。

3赂遗(wèi):指用财物买通别人。

4贩鬻(yù):做买卖。

【译文】

现在制定的俸禄,都很微薄,如果不是位列朝廷侍从,家里一旦人丁很多,就没有不再去兼得农商之利来补充生活的。下面州县里的官员,一月所得,多的有钱八九千,少的也就四五千,那些待选官的人,要在六七年之后才能得三年的俸禄,计其一月的进项,实际上也不能达到四五千,少的也就三四千而已,即使是平时的奉养,都困窘如此了。更别说养育子女、丧葬礼节、婚姻等事,都要从这俸禄中开支。品性在中人以上的人,即使穷困也都是君子;品性在中人以下的人,即使富裕也都是小人。只有中人不是这样,穷困就可能做小人、富贵就可能做君子。天下的读书人,在中人之上之下的,千百人当中不过占十分之一;穷困为小人、富贵为君子的中人却满天下都是。先王以为这样的人太多,不能靠强制手段来让他们服从,因此才不根据自己的情况,而是根据中人的情况来制定制度,这正是根据他们的利益来引导的意思,认为中人如果能够遵守这样的制度,那么他的意志也就能推行于天下并且传之后世了。现在制定的俸禄,要让士子们不要丢掉廉耻感,这是中人办不到的。因此,现在官大的人,往往收受贿赂,经营产业,不怕有贪污的坏名声;官小的人,贩卖、乞讨,无所不为。士大夫们已经丢掉了廉耻有负于世人,他们的投机取巧的心思一旦生起,努力勤奋做事的想法自然会越来越少,这样一来,他们所任的职掌,哪能不松懈呢?天下如何能够得以治理呢?更何况那些违法犯罪、欺压百姓的官员到处都是。这些都是因为不能用财富来改善他们的生活。

婚丧、奉养、服食、器用之物,皆无制度以为之节,而天下以奢为荣,以俭为耻。苟其财之可以具,则无所为而不得,有司既不禁,而人又以此为荣;苟其财不足,而不能自称于流俗,则其婚丧之际,往往得罪于族人亲姻,而人以为耻矣。故富者贪而不知止,贫者则勉强其不足以追之,此士之所以重困而廉耻之心毁也。凡此所谓不能约之以礼也。

【译文】

婚丧、奉养、服食、器用之物,都没有制度来节制,天下人却以奢侈为荣,以节俭为耻。如果他们财富充足,就会无所不为,官府既然对此并不加以禁止,人们又都以此为荣;如果他们财富不充足又不能随俗,那么就会在婚丧嫁娶的时候,得罪亲戚朋友,人们都把这作为耻辱。于是富贵的人贪婪无度而不知节制,贫困的人却勉强去仿效别人,这正是士子们忍受双重穷困,而廉耻之心丧失的原因。所有这些,都是因为不能用礼义来约束他们。

方今陛下躬行俭约,以率天下,此左右通贵之臣所亲见。然而其闺门之内,奢靡无节,犯上之所恶,以伤天下之教者,有已甚者矣,未闻朝廷有所放绌以示天下。昔周之人拘群饮而被之以杀刑者,以为酒之末流生害,有至于死者众矣,故重禁其祸之所自生。重禁其祸之所自生,故其施刑极省,而人之抵于祸败者少矣。今朝廷之法,所尤重者独贪吏耳。重禁贪吏而轻奢靡之法,此所谓禁其末而弛其本。然而世之识者,以为方今官冗,而县官财用已不足以供之,其亦蔽于理矣。今之入官诚冗矣,然而前世置员盖甚少,而赋禄又如此之薄,则财用之所不足,盖亦有说矣,吏禄岂足计哉?

【译文】

现在陛下亲自提倡俭约,来引导天下百姓,这是左右大臣亲眼所见的。然而这些官居显要的人在家里,却仍然奢靡无度,违背主上的意愿,毁坏天下的教化,这样的人很多,却从未听说朝廷对他们有所裁制来告示天下。古代周人拘拿聚众饮酒的人,并处以死刑,认为酒会产生危害,导致很多人死亡,因此才会严厉禁止这种祸害发生的根源。为了严禁这种祸害的发生,于是施刑也就极其简单,人们敢于犯法的自然越来越少。目前朝廷的法律,特别防范的只是那些贪官污吏。着重于防范贪官污吏,却忽视惩治奢靡的法律,这是追究末节却放纵根本,是本末倒置的做法。现在有见识的人,都认为目前的问题是无用的官员太多,国库中的财富已不足以供养他们,这种说法是没有道理的。现在的官员尽管很多,但是前代官员的设置很少,赋禄又非常之薄,国家财用还是不足,可见是有原因的,官员的俸禄又能用去多少呢?

臣于财利固未尝学,然窃观前世治财之大略矣。盖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自古治世,未尝以不足为天下之公患也,患在治财无其道耳。今天下不见兵革之具,而元元安土乐业1,各致己力以生天下之财,然而公私常以困穷为患者,殆以理财未得其道,而有司不能度世之宜而通其变耳。诚能理财以其道而通其变,臣虽愚,固知增吏禄不足以伤经费也。方今法严令具,所以罗天下之士,可谓密矣,然而亦尝教之以道艺,而有不帅教之刑以待之乎?亦尝约之以制度,而有不循理之刑以待之乎?亦尝任之以职事,而有不任事之刑以待之乎?夫不先教之以道艺,诚不可以诛其不帅教;不先约之以制度,诚不可以诛其不循礼;不先任之以职事,诚不可以诛其不任事。此三者,先王之法所尤急也,今皆不可得诛。而薄物细故2,非害治之急者,为之法禁,月异而岁不同,为吏者至于不可胜记,又况能一一避之而无犯者乎?此法令所以玩而不行,小人有幸而免者,君子有不幸而及者焉。此所谓不能裁之以刑也。凡此皆治之非其道也。

【注释】

1元元:指老百姓。

2薄物细故:无关紧要、微不足道的事。

【译文】

臣对于财利之事本来没有学习过,但是也大致了解前代理财的情况。他们大都是根据天下人的能力来生天下的财货,然后取天下的财货来供应天下的花费。古代的治世,从未把财用不足作为天下的困难来看待,而只担心理财无道。现在天下没有战争,老百姓都安居乐业,各尽其力,创造天下的财富,然而无论国家还是个人,都为穷困而忧虑,这大概是不懂得理财之道,官府又不能根据时代的变化来做出相应的变通。如果真能理财有道又能变通,臣虽然很愚昧,也知道增加官员的俸禄不足以使经费紧张。目前,法度很严,政策也很完备,所以对天下读书人的网罗可以说很多,然而曾经用先王之道来教育他们,然后再去设置那些惩罚违背教化的人们的刑罚吗?曾经用制度来约束他们,然后再设置刑罚来惩治不循礼的人吗?用具体事务委任于他们,然后再用那些刑罚来对待不任事的官员吗?如果不先把道艺教给他们,那么实在不可以不依教化行事的罪名去制裁他们;如果不先用制度来约束他们,那么实在不可以不循礼的罪名去制裁他们;如果不用职事来委派他们,那么实在不可以不任事的罪名去制裁他们。这三个方面,是先王之法中最关键的,然而现在都不能依先王之法来制裁他们。对那些并非危害国家的小过错,却用法律加以禁止,而法律又每月每年都有变化,做官的人记也记不住,又怎么能完全避免不犯错误呢?这是法令之所以不被执行,小人之所以能够幸免,君子却反而获罪的原因。这正是所谓不能用刑罚来制裁官吏的意思。所有这些,都是不合道理的治国之方。

方今取士,强记博诵而略通于文辞,谓之茂才异等、贤良方正。茂才异等、贤良方正者1,公卿之选也2。记不必强,诵不必博,略通于文辞,而又尝学诗赋,则谓之进士3。进士之高者,亦公卿之选也。夫此二科所得之技能,不足以为公卿,不待论而后可知。而世之议者,乃以为吾常以此取天下之士,而才之可以为公卿者,常出于此,不必法古之取人而后得士也。其亦蔽于理矣。先王之时,尽所以取人之道,犹惧贤者之难进,而不肖者之杂于其间也。今悉废先王所以取士之道,而驱天下之才士,悉使为贤良、进士,则士之才,可以为公卿者,固宜为贤良、进士,而贤良、进士,亦固宜有时而得才之可以为公卿者也。然而不肖者,苟能雕虫篆刻之学,以此进至乎公卿;才之可以为公卿者,困于无补之学,而以此绌死于岩野,盖十八九矣。

【注释】

1茂才:即秀才。古代推荐和选拔官吏的科目之一。后来因避汉光武帝刘秀的名讳,改“秀才”为“茂才”。异等:即特等。指才能特异。贤良方正:汉文帝二年(前178)开始下命令给地方,选取“贤良方正”之士,凡具有文学才能的人都可以应选,故又称“贤良文学”。后来唐宋均设“贤良方正”,为推荐和选拔官吏的科目之一。

2公卿:指三公九卿。泛指朝廷大臣。

3进士:唐宋时最重要的一个科举项目。凡各地举人在京都应礼部考试,以诗赋录取的称为进士,以经义录取的称为明经。王安石变法后废除明经科,并废除了以诗赋取士的办法,改为以经义策论来考取进士。

【译文】

现在选拔士人,把那些博闻强记、略通文辞的人,叫作茂才异等、贤良方正。茂才异等、贤良方正都是公卿的候选人。那些记忆力不一定很强,读书不一定很多,略通于文辞,而又曾学写过诗赋的人,叫作进士。进士当中才高的人,也是公卿候选人。然而这两个科目所得到的技能,却是不足以做公卿,这是不必讨论就能知道的。现在大家的议论,都认为我们常用这样的办法选取天下人才,而担任公卿的人才,也常从中选拔,不必效法古代选拔士人的办法,就能选拔天下士子,铨选官吏。这实在是不明道理呵!先王的时代,尽量完善选拔制度,仍然担心贤者不能被选拔出来,反而让不肖小人混杂于其间。现在完全废除先王取士之道,使天下才士都去做贤良、进士,那些可以做公卿的有才之士,本来就应该是贤良、进士,而那些贤良、进士也本来应该在适当的时候去做公卿大夫。然而那些不肖小人仅仅会些雕虫篆刻的学问,就能以此位至公卿;那些有做公卿之才的士子,却被这些无用的学问所烦恼,以致于屈死于民间的,十有八九。

夫古之人有天下者,其所以慎择者公卿而已。公卿既得其人,因使推其类以聚于朝廷,则百司庶物无不得其人也。今使不肖之人,幸而至乎公卿,因得推其类聚之朝廷,此朝廷所以多不肖之人,而虽有贤智,往往困于无助,不得行其意也。且公卿之不肖,既推其类以聚于朝廷;朝廷之不肖,又推其类以备四方之任使;四方之任使者,又各推其不肖以布于州郡:则虽有同罪举官之科1,岂足恃哉?适足以为不肖者之资而已。

【注释】

1同罪举官之科:即官员犯了罪,他的举荐人也要一并治罪。

【译文】

古代有天下的人,所慎重选择的只是公卿而已。公卿选择得人,就让他推举与自己类似的人在朝廷之上,这样国家的各个部门无不得到胜任的官员。现在却让不肖的小人侥幸做到公卿,使他能够推举同党聚于朝廷之上,这正是朝廷多小人的缘故,即使有贤智之人也往往处境困难,孤立无助,不能推行自己的主张。不肖的小人做了公卿,推举同党聚于朝廷;朝廷上的不肖官员,又会推举同党去充任各地使臣;各地不肖的使臣又都推举同党布满州郡。这样虽有检举官吏的法律,又怎么能够运用呢?却恰好成为不肖小人的凭借。

其次九经、五经、学究、明法之科,朝廷固已尝患其无用于世,而稍责之以大义矣1。然大义之所得,未有以贤于故也。今朝廷又开明经之选,以进经术之士。然明经之所取,亦记诵而略通于文辞者,则得之矣。彼通先王之意,而可以施于天下国家之用者,顾未必得与于此选也。

【注释】

1九经、五经、学究、明法之科:这都是宋代的科举项目。九经科,宋代要考《(周)易》《(尚)书》《诗(经)》《礼记》《佐传》《周礼》《孝经》《论语》《孟子》。五经科,考上述九经中前面的五部。学究科,只考一经,即明经科。明法科,考法令。

【译文】

其次是九经、五经、学究、明法的科目,朝廷本来就已经担心它们会无用于世,而多少要求他们明识大义。然而能够得大义的人,也不如从前。现在朝廷又要开设明经选士的科目,来选拔通经术的士子。然而明经科所取的士子,也只是那些通过记诵而略通于文辞的人而已。那些真能了解先王的本意,而且能有用于天下国家的人,却未必能够入选。

其次则恩泽子弟,庠序不教之以道艺,官司不考问其才能,父兄不保任其行义,而朝廷辄以官予之,而任之以事。武王数纣之罪,则曰:官人以世1。夫官人以世,而不计其才行,此乃纣之所以乱亡之道,而治世之所无也。

【注释】

1“武王数纣之罪”几句:据《尚书·泰誓上》记载,周武王讨伐商纣王时,列举纣王的罪状,说他“官人以世”,即凭家世任用官吏。

【译文】

其次是受恩荫的子弟,学校中不教他们道艺,官府也不考察他们的才能,父兄也不促使他们行义,朝廷却要授之以官,任之以事。武王曾历数纣王的罪行,就曾指出凭家世任用官吏这样一条罪状。委派官员不根据他们的才行,这是纣所以乱亡的原因,治世却从无这种现象。

又其次曰流外1。朝廷固已挤之于廉耻之外,而限其进取之路矣,顾属之以州县之事,使之临士民之上,岂所谓以贤治不肖者乎?以臣使事之所及,一路数千里之间,州县之吏出于流外者,往往而有,可属任以事者,殆无二三,而当防闲其奸者皆是也。盖古者有贤不肖之分,而无流品之别,故孔子之圣,而尝为季氏吏2。盖虽为吏,而亦不害其为公卿。及后世有流品之别,则凡在流外者,其所成立,固尝自置于廉耻之外,而无高人之意矣。夫以近世风俗之流靡,自虽士大夫之才,势足以进取,而朝廷尝奖之以礼义者,晚节末路3,往往怵而为奸4,况又其素所成立,无高人之意,而朝廷固已挤之于廉耻之外、限其进取者乎?其临人亲职,放僻邪侈,固其理也。至于边疆、宿卫之选,则臣固已言其失矣。凡此皆取之非其道也。

【注释】

1流外:魏晋时起,官职划分为九品,即九级,以一品为最高级,而把在九品以下的佐属人员,称为流外。北宋时期把不是由进士、明经出身的低级官吏看作流外。他们一般不能担任朝廷高官。

2季氏:指春秋时鲁国大夫季孙氏。孔子曾当过他的家臣。

3晚节末路:晚年失意。

4怵而为奸:被引诱做坏事。怵,诱惑。

【译文】

又其次叫作流外。朝廷本来就把他们排挤在廉耻之外,限制了他们的进身之路,又委任他们负责州县的事务,让他们管理百姓,难道这就是所谓以贤治不肖的意思吗?根据臣任职期间看到的情况,在一路数千里的地方,担任州县官吏的人中出于流外的,是很常见的情况,可以托付任事的,没有几个,而应当防备他们不法的,却比比皆是。古代有贤和不肖的区分,却没有流品的区别,因此像孔子这样的圣人,也曾做过季氏吏。虽然做过吏,也不妨害他再去做公卿。等到后世有了流品的区别,则凡在流品之外的人,都已把自己置于廉耻之外,而无高人一等的意思了。近代以来世风流靡,即使是士大夫中实力足以进升高位,朝廷也经常褒奖他们的礼义,然而在晚年也往往为利所诱而行不法之事,更何况那些平常就已经没有高人一等的想法,已经被朝廷排挤出廉耻之外,限制了他们的进身之路的人呢?这些人担任职务的时候,行为放纵,是自然的道理。至于守边与宿卫的人才选拔,臣已经讨论过其中的失误。以上都是取之非道的方面。

方今取之既不以其道,至于任之,又不问其德之所宜,而问其出身之后先;不论其才之称否,而论其历任之多少。以文学进者,且使之治财。已使之治财矣,又转而使之典狱1。已使之典狱矣,又转而使之治礼。是则一人之身,而责之以百官之所能备,宜其人才之难为也。夫责人以其所难为,则人之能为者少矣。人之能为者少,则相率而不为。故使之典礼,未尝以不知礼为忧,以今之典礼者未尝学礼故也;使之典狱,未尝以不知狱为耻,以今之典狱者未尝学狱故也。天下之人,亦已渐渍于失教,被服于成俗,见朝廷有所任使非其资序,则相议而讪之。至于任使之不当其才,未尝有非之者也。

【注释】

1典狱:管理刑狱的官。典,管理。

【译文】

现在选拔官员不以其道,到了委派的时候,又不问他适合做什么,而只问他进士出身的先后;不管他的才能是否能够称职,而只问他曾经担任过多少任官职。通过考试文辞而入选进士的人,却派去管理财务;在管理财务以后,又转而派去负责刑狱;在负责刑狱之后,又转而派去负责礼制。以一人的才能却要去负责百官所承担的职责,这实在是很难的啊。要求人去做他们很难做的事情,能够胜任的人实在很少。能够胜任的人很少,人们于是就都不去做。因此那些派去负责礼仪的,不曾以不懂礼仪为忧,因为现在负责礼仪的人都不曾学过礼,派他们去管理刑狱的,也不曾以不懂判案为耻,因为现在负责刑狱的人都不曾学过判案。天下之人已经逐渐习惯了不受教育的状况,慢慢都已形成风气,看到朝廷任命官吏没有论资排辈,就背后议论并加以讥刺。至于任用不胜任职务的官员,却不曾有谁反对。

且在位者数徙,则不得久于其官,故上不能狃习而知其事1,下不肯服驯而安其教,贤者则其功不可以及于成,不肖者则其罪不可以至于著。若夫迎新将故之劳,缘绝簿书之弊2,固其害之小者,不足悉数也。设官大抵皆当久于其任,而至于所部者远,所任者重,则尤宜久于其官,而后可以责其有为。而方今尤不得久于其官,往往数日辄迁之矣。取之既已不详,使之既已不当,处之既已不久,至于任之则又不专,而又一一以法束缚之,不得行其意。臣故知当今在位多非其人,稍假借之权,而不一一以法束缚之,则放恣而无不为。虽然,在位非其人,而恃法以为治,自古及今,未有能治者也。即使在位皆得其人矣,而一一以法束缚之,不使之得行其意,亦自古及今,未有能治者也。

【注释】

1狃(niu)习:习惯,熟习。

2缘绝簿书:指官吏在新旧交接时故意抛弃或藏匿公文档案以便盗取官物。缘,因也。簿书,指户籍簿及各种公文档案。

【译文】

官员经常改任,使他们不能久居其位,因此使君主不能了解他们的政绩,下级也不肯安心服从他们的管理,这样一来,对于有才能的人来说,他们的功绩还来不及表现出来,对于不肖小人,他们的罪行也还不至于暴露。至于送别卸任的官员和迎接新任长官的烦劳,以及在官吏新旧交接时故意抛弃或藏匿公文档案以侵吞官物的弊端,及其他危害还算小的事情,更是不可胜数。委派官员一般来讲都应当让他们长时间在位,对于那些管理土地僻远、职责重要的官员,尤其应该让他们在职时间长些,这样才可以衡量他们的政绩。但是现在却往往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加以升迁,官员都不能久于其官。选拔的时候本就不周密,使用的时候本已不妥当,上任以后又不能长久,至于官员们的职责又不能专门化,还要用法律来束缚他们,使他们不能根据自己的意志来做事。臣因此才说现在的官员大多都不适合自己的工作,一旦取消对他们权力的控制,他们就会放纵自己,无所不为。即使这样,如果在位的不是适当的人选,却依仗法律治理,那么从古到今就没有人能治理得好。即使在位的官员都能胜任自己的工作,却仍然用法律来束缚他们,不让他们实现自己的主张,那么也是从古到今,没有谁能治理得好的。

夫取之既已不详,使之既已不当,处之既已不久,任之又不专,而又一一以法束缚之,故虽贤者在位,能者在职,与不肖而无能者,殆无以异。夫如此,故朝廷明知其贤能足以任事,苟非其资序,则不以任事而辄进之。虽进之,士犹不服也。明知其无能而不肖,苟非有罪,为在事者所劾,不敢以其不胜任而辄退之。虽退之,士犹不服也。彼诚不肖无能,然而士不服者何也?以所谓贤能者任其事,与不肖而无能者,亦无以异故也。臣前以谓不能任人以职事,而无不任事之刑以待之者,盖谓此也。

【译文】

既然选拔已不审察,使用已不恰当,任期已不长久,任用已不专一,而且还要用法令来束缚他们,那么,即使是贤良、有才能的人在位,与无德无能的人相比,也没有什么区别。在这种情况下,朝廷明明知道贤能足以任事,却还是要论资排辈,不根据他们的能力提拔他们。即使提拔了,很多人也会不服。明知无能无德,但如果没有犯什么错误,被当事人弹劾过,也不敢以不胜任的名义撤换他们。即使撤换了,很多人也会不服。那些官员确实无德无能,可是士人心中不服,是为什么呢?因为,所谓有德有能的人负责事务,与无德无能的人去处理并没有什么不同。臣以前所说的不能根据人的才能来委派官员,同时也没有处理不任事官员的法律,就是指的这种情况。

夫教之、养之、取之、任之,有一非其道,则足以败天下之人才,又况兼此四者而有之!则在位不才、苟简、贪鄙之人1,至于不可胜数,而草野闾巷之间,亦少可任之才,固不足怪。《诗》曰:“国虽靡止,或圣或否。民虽靡,或哲或谋,或肃或艾。如彼泉流,无沦胥以败2。”此之谓也。

【注释】

1苟简:只图目前,得过且过。

2“国虽靡止”几句:见《诗经·小雅·小旻》。意思是国家即使不大,也有圣明的人,也有不圣明的。百姓虽然不多,也有的聪明,有的会出主意,有的很严肃,有的会办事。就像那泉水一样,要好好利用,不要让它白流到积水潭里腐臭了。靡,无。止,大。(wu),大,多。沦胥,互相陷溺。

【译文】

教化、养育、选拔、任用,其中有一项不符合道理,就足以毁掉天下的人才,何况这四项都兼而有之呢!于是在位的官员无能、苟且、贪婪,多得数不过来,而民间也很少可以委以重任的人才,这一点也不足为怪。《诗经》中说,“国家即使不大,也有圣明的人,有不是圣明的人。百姓虽然不多,也有的聪明,有的会出主意,有的很严肃,有的会办事。就像那泉水一样,要好好利用,不要让它白白流到积水潭里。”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夫在位之人才不足矣,而闾巷草野之间,亦少可用之才,则岂特行先王之政而不得也?社稷之托,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为常,而无一旦之忧乎?盖汉之张角1,三十六万,同日而起,所在郡国,莫能发其谋;唐之黄巢2,横行天下,而所至将吏,无敢与之抗者。汉、唐之所以亡,祸自此始。唐既亡矣,陵夷以至五代3,而武夫用事,贤者伏匿消沮而不见4,在位无复有知君臣之义、上下之礼者也。当是之时,变置社稷,盖甚于弈棋之易,而元元肝脑涂地,幸而不转死于沟壑者无几耳!夫人才不足,其患盖如此。而方今公卿大夫,莫肯为陛下长虑后顾,为宗庙万世计,臣窃惑之。昔晋武帝趋过目前5,而不为子孙长远之谋,当时在位,亦皆偷合苟容,而风俗荡然,弃礼义,捐法制,上下同失,莫以为非。有识固知其将必乱矣,而其后果海内大扰,中国列于夷狄者二百余年。伏惟三庙祖宗神灵所以付属陛下6,固将为万世血食7,而大庇元元于无穷也。臣愿陛下鉴汉、唐、五代之所以乱亡,惩晋武苟且因循之祸,明诏大臣,思所以陶成天下之才,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期为合于当世之变,而无负于先王之意,则天下之人才不胜用矣。人才不胜用,则陛下何求而不得、何欲而不成哉?

【注释】

1张角:东汉末年钜鹿(今属河北)人。黄巾起义军的领袖。他把参加起义的群众编为三十六个军事单位,每个单位由一个首领指挥,称为“方(将军)”。

2黄巢:曹州冤句县(今山东菏泽)人,唐末农民起义领袖。

3陵夷:衰落。

4伏匿:隐遁。消沮:泄气,沮丧。

5趋过目前:得过且过。

6三庙:指宋代最早的三个皇帝(太祖、太宗、真宗)的庙宇。庙,指宗庙。

7万世血食:指子孙昌盛,祭祀不衰。因祭祀有牛羊等祭品,故称祭祀为“血食”。

【译文】

在位的人才不足,民间也缺少可用的人才,这难道仅仅是实行先王之政而不得吗?社稷的托付,国土的守护,陛下哪能把侥幸作为正常情况,而没有一点担心呢?汉代的张角,率三十六方人在同一天里起事,各郡国都无对策;唐代的黄巢,横行天下,所到之处,将军和地方官吏都不敢和他们抗衡。汉、唐之所以灭亡,祸患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唐灭亡以后,天下混乱直到五代,军人出身的掌管政事,有德有能的人都消失不见,做官的人没有能够了解君臣之义、上下之礼的。在那个时代,社稷的变化,比弈棋的胜负还要容易,老百姓肝脑涂地,能够免于灾难的人实在没有多少!人才不足的灾难竟然有这样严重。现在的公卿大夫,没有谁愿意为陛下作长远打算,为国家社稷的长久命运谋划,臣对此非常困惑。过去晋武帝只顾眼前,不为子孙作长远的打算,当时在位的官员也都苟且偷安,先王之世的风俗都荡然无存,舍弃礼义,抛弃法制,上下都失去了原则,却没有谁觉得有错。有识之士都知道这一定会导致混乱,其后果然是天下大乱,使中原被夷狄统治二百多年。三庙祖宗神灵所以把天下交给陛下,本是为万世太平,护佑百姓,使国家能够长久存在下去。臣希望陛下能借鉴汉、唐、五代乱亡的教训,避免晋武帝因循苟且的灾难,明白地诏谕大臣,考虑如何造就天下人才的办法,深思熟虑,逐渐采取措施,使政策能够符合时代变化的要求,不辜负先王的本意,这样天下的人才就会多得不胜用。人才如果多得不胜用,陛下又有什么要求不能实现,什么愿望不能满足呢?

夫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则成天下之才甚易也。臣始读《孟子》,见孟子言王政之易行,心则以为诚然1。及见与慎子论齐、鲁之地,以为先王之制国,大抵不过百里者,以为今有王者起,则凡诸侯之地,或千里,或五百里,皆将损之,至于数十百里而后止,于是疑孟子虽贤,其仁智足以一天下,亦安能毋劫之以兵革,而使数百千里之强国,一旦肯损其地之十八九,比于先王之诸侯2?至其后,观汉武帝用主父偃之策3,令诸侯王地悉得推恩封其子弟,而汉亲临定其号名,辄别属汉4。于是诸侯王之子弟,各有分土,而势强地大者,卒以分析弱小,然后知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则大者固可使小,强者固可使弱,而不至乎倾骇变乱败伤之衅。孟子之言不为过,又况今欲改易更革,其势非若孟子所为之难也。臣故曰: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则其为甚易也。

【注释】

1孟子言王政之易行,心则以为诚然:语本《孟子·梁惠王上》“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孟子认为梁惠王不实行“王政”,只是不肯干,不是不能干(“不为也,非不能也”)。

2“及见与慎子论齐、鲁之地”几句:据《孟子·告子下》记载:慎到做了鲁国的将军,准备夺取齐国的领土,孟子跟他说,不要这样干,应该行仁政,因为按照规定天子的土地纵横一千里(“天子之地方千里”),诸侯的土地纵横一百里(“诸侯之地方百里”),而现在鲁国的土地已经超过五倍,如果有明王出来,恐怕鲁国的地方还要削减,何必用兵去夺别国的土地。慎子,即慎到,战国时期的法家。

3主父偃:主父是复姓,西汉临淄(今山东淄博临淄区)人,汉武帝时任中大夫。汉武帝采用他的建议,命令诸侯王“推恩”,把自己的封地分封给子弟,削弱诸侯国的势力。

4辄别属汉:即分别直属汉朝中央。

【译文】

深入研究,小心计划,逐渐实施,这样天下人才的造就也就很容易了。臣刚开始读《孟子》,看到孟子讨论王政容易实行的言论,心里觉得很有道理。等看到他与慎子论齐、鲁之地,认为先王所封之国,一般都不超过方圆百里,以为如有王者统治天下,就要把诸侯国的土地,不管是千里还是五百里,都要削减到数十乃至方圆百里为止,就很怀疑,孟子虽然是贤能的人,他的品德和智慧也足以统一天下,但又怎么能不用武力就使数百乃至数千里的强国,很快就答应削减他们土地的十分之八九,来和先王的诸侯相比呢?到后来,看到汉武帝用主父偃的计策,让诸侯王都把治下的土地再分封给自己的子弟,朝廷亲自定其名号,这样又成为汉朝中央的属国。这样一来,诸侯王的土地都分封给了自己的子弟,势力强大、土地面积大的,终于被分得势弱地小,这就说明只要深入研究,小心计划,逐步实施,那么大的可以变小,强的可以变弱,而又不至于出现叛乱相争的局面。孟子的话不能算错,但今天若想要改革,困难远比孟子所说的大得多。臣因此说要深入研究,小心计划,然后再逐步实施,这样做就容易多了。

然先王之为天下,不患人之不为,而患人之不能;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何谓不患人之不为,而患人之不能?人之情,所愿得者,善行、美名、尊爵、厚利也,而先王能操之以临天下之士。天下之士有能遵之以治者,则悉以其所愿得者以与之。士不能则已矣,苟能,则孰肯舍其所愿得,而不自勉以为才?故曰:不患人之不为,患人之不能。何谓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先王之法,所以待人者尽矣,自非下愚不可移之才,未有不能赴者也。然而不谋之以至诚恻怛之心,力行而先之,未有能以至诚恻怛之心,力行而应之者也。故曰: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陛下诚有意乎成天下之才,则臣愿陛下勉之而已。

【译文】

先王统治天下,不担心人们不努力工作,却担心人们没有能力去工作;不担心别人无能,却担心自己不努力。什么是不担心人们不努力,却担心人们没有能力呢?人情中希望获得的,不过是德行和美名,高官和厚利,先王能够把这些东西掌握在手里用来控制天下的人才。天下人才能够秉承他的命令治理国家,就把他们希望获得的东西都给他们。士子们没有能力就罢了,如果真的有能力,谁又肯不要他们喜欢的东西,不去努力提高自己的才能呢?因此说,不担心人们不去做,而担心人们无能力去做。什么是不担心别人无能,却担心自己不努力呢?先王的制度,在用人方面是非常完善的,如果不是特别无能不可改变的人,没有不能尽其才而用的。然而如果没有至诚恳切的态度,自己首先努力实行,人们也就不会用至诚恳切的态度,努力实行去响应他的。因此说,不担心别人无能,而担心自己不努力。陛下若真有心造就天下的人才,臣希望陛下勉力而行。

臣又观朝廷异时欲有所施为变革,其始计利害未尝不熟也,顾有一流俗侥幸之人,不悦而非之,则遂止而不敢1。夫法度立,则人无独蒙其幸者。故先王之政,虽足以利天下,而当其承敝坏之后、侥幸之时,其创法立制,未尝不艰难也。使其创法立制,而天下侥幸之人,亦顺悦以趋之,无有龃龉2,则先王之法,至今存而不废矣。惟其创法立制之艰难,而侥幸之人不肯顺悦而趋之,故古之人欲有所为,未尝不先之以征诛而后得其意。《诗》曰:“是伐是肆,是绝是忽,四方以无拂3。”此言文王先征诛而后得意于天下也。夫先王欲立法度以变衰坏之俗,而成人之才,虽有征诛之难,犹忍而为之,以为不若是,不可以有为也。及至孔子,以匹夫游诸侯,所至则使其君臣捐所习,逆所顺,强所劣,憧憧如也4,卒困于排逐。然孔子亦终不为之变,以为不如是不可以有为。此其所守,盖与文王同意。夫在上之圣人,莫如文王;在下之圣人,莫如孔子。而欲有所施为变革,则其事盖如此矣。今有天下之势,居先王之位,创立法制,非有征诛之难也,虽有侥幸之人不悦而非之,固不胜天下顺悦之人众也。然而一有流俗侥幸不悦之言,则遂止而不敢为者,惑也。陛下诚有意乎成天下之才,则臣又愿断之而已。

【注释】

1“臣又观朝廷异时欲有所施为变革”几句:这是指仁宗庆历年间(1041—1048),以范仲淹为代表的革新派提出一系列措施改革政治,并一度为仁宗所采纳,后来因保守派的反对,归于失败。异时,往时。

2龃龉(ju yu):原意是指上下牙齿对不上。比喻意见不合。

3“是伐是肆”几句:见《诗经·大雅·皇矣》,内容是歌颂周文王讨伐崇侯的战功。肆,纵兵。忽,消灭。无拂,不敢叛逆。

4憧憧(chong):来往奔波。

【译文】

臣又看到朝廷以前想要施行改革措施的时候,开始对利害的考虑不能说不全面,但只要有一个流俗侥幸的人,不喜欢这样做而加以反对,于是就只好停下来不敢再继续推行。法度一旦确立,就没有人会独自享受它的好处。因此先王之政,虽然足以对天下有利,然而在他们承接弊端之后,心存侥幸、不思变革之时,创法立制也未尝不艰难。假使他们创法立制的时候,天下心存侥幸不想变革的人们都顺应欢迎,不去抵触,那么先王的制度,到今天也就不会被抛弃而一直保存下来。只是因为他们创法立制很艰难,侥幸之人不肯顺应支持,所以古人想有所作为,未尝不靠征讨、诛杀作为先导,然后才能实现自己的意图。《诗经》中说:“纵兵讨伐,消灭干净,四方不敢违命抗拒。”这是说文王先征杀然后才能实现自己的意图于天下。先王想要创立法度,改变已经腐朽的风俗,造就人才,即使有征杀的困难,仍然下决心去做,认为如果不这样的话,就不会有什么作为。到孔子的时代,以平民的身份游说诸侯,每到一个地方都想让那里的君臣放弃习惯了的东西,改变已经熟习了的制度,来加强已经处于劣势的势力,来往奔波,但是最后也还是被到处排挤。然而孔子最终也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认为不这样就不可能有什么作为。这是因为他相信自己坚持的和文王的精神是一致的。政治地位高的圣人没有比文王更伟大的,政治地位低的圣人也没有比孔子更伟大的,但是想要有所改革,也是这样的困难。现在陛下有天下一统的局面,处在先王所处的位置上,创立法制,又没有征伐诛杀的困难,即使有侥幸保守的人反对,也没有拥护支持陛下的人多。但是一有流俗侥幸保守的说法,就停下不敢再做什么,这就是疑惑啊!陛下如果真有造就天下人才的想法,臣希望陛下能果断地下决心。

夫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而又勉之以成,断之以果,然而犹不能成天下之才,则以臣所闻,盖未有也。

【译文】

只要深入研究,小心计划,逐步实施,再努力去做,果断地下决心,这样还不能造就天下的人才,臣从来没有听说过。

然臣之所称,流俗之所不讲,而今之议者,以谓迂阔而熟烂者也。窃观近世士大夫,所欲悉心力耳目,以补助朝廷者有矣1,彼其意非一切利害,则以为当世所能行者。士大夫既以此希世,而朝廷所取于天下之士,亦不过如此。至于大伦大法,礼义之际,先王之所力学而守者,盖不及也。一有于此,则群聚而笑之,以为迂阔。今朝廷悉心于一切之利害,有司法令于刀笔之间,非一日也,然其效可观矣。则夫所谓迂阔而熟烂者,惟陛下亦可以少留神而察之矣。昔唐太宗贞观之初,人人异论,如封德彝之徒2,皆以为非杂用秦、汉之政,不足以为天下。能思先王之事开太宗者,魏文正公一人耳3。其所施设,虽未能尽当先王之意,抑其大略,可谓合矣。故能以数年之间,而天下几致刑措,中国安宁,蛮夷顺服。自三王以来,未有如此盛时也。唐太宗之初,天下之俗,犹今之世也;魏文正公之言,固当时所谓迂阔而熟烂者也,然其效如此。贾谊曰:“今或言德教之不如法令,胡不引商、周、秦、汉以观之4?”然则唐太宗之事,亦足以观矣。

【注释】

1所欲悉心力耳目,以补助朝廷者有矣:底本原脱“心力耳目,以补”几个字。今据《临川文集》补。

2封德彝:唐太宗时任右仆射,即宰相。

3魏文正公:即魏徵,文正是他的谥号,唐太宗时任谏议大夫、侍中等职。

4“贾谊曰”几句:贾谊,西汉文帝时人。这里引贾谊的话,见《汉书·贾谊传》。意思是:现在有人认为用道德教育民众,还不如推行法令制度好,他为什么不拿商朝、周朝、秦朝、汉朝的事实来看看呢?

【译文】

然而臣这里所讲的,是一般人们都不讲的,而且在今天的人们看来,是迂阔不切实际的见解。臣私下里看到,近代以来的士大夫都想尽心力来帮助朝廷治理国家,但他们都以为只有与国家利害相关的具体事务才是现在应该处理的问题。士大夫们都把这当作解决当前问题的关键,朝廷也就把这当作选拔士人的标准。至于人伦刑法礼义的根本,那些为先王所保持维护的东西,都不曾涉及。一旦有谁提到这些问题,大家就聚到一起笑话他,认为不切实际。现在朝廷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具体事务的处理上,政府部门完全被具体事务的处理所束缚,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其效果是我们大家都有目共睹的。至于大家所说的不切实际的陈辞滥调,希望陛下能留神稍稍注意一下。过去唐太宗贞观初年,大家意见各不相同,像封德彝这些人,都认为非杂用秦、汉治国的方法,不足以使天下大治。能够想到先王之道,并用来开导太宗的,只有魏徵魏文正公一个人。他的措施,虽然未能完全符合先王的精神,然而大致是符合的。因此能在几年之间,使天下几乎不用刑罚,而中原安宁,蛮夷顺服。从三王以来,从来没有过这样兴盛的局面。唐太宗在位的初年,天下的状况,同今天很相似;魏徵的意见,也正是当时被认为不切实际的陈辞滥调。然而它的效果却是另一番样子。贾谊说:“现在有人说德教不如法令有效,他们为什么不引用商、周、秦、汉的史实来看看呢。”因此,唐太宗的事迹,也是可以作为我们参考的材料的。

臣幸以职事归报陛下,不自知其驽下1,无以称职,而敢及国家之大体者,以臣蒙陛下任使,而当归报。窃谓在位之人才不足,而无以称朝廷任使之意。而朝廷所以任使天下之士者,或非其理,而士不得尽其才。此亦臣使事之所及,而陛下之所宜先闻者也。释此不言,而毛举利害之一二,以污陛下之聪明,而终无补于世,则非臣所以事陛下惓惓之意也2。伏惟陛下详思而择其中,天下幸甚。

【注释】

1驽(nú):劣马,比喻庸才。

2惓惓(quán):恳切。

【译文】

臣有幸向陛下汇报在职期间的情况,不知道自己才能低下,未能称职,却反而去讨论国家的根本问题,这是因为臣蒙陛下的委派,就该述职汇报工作中的问题。臣认为下面存在的人才不足的问题,无法满足朝廷对官员们的要求。朝廷委派官员,有的不十分合理,而且不能使士人尽其才。这也是臣工作范围内的事,也是陛下应该早点知道的问题。如果把这些问题放在一边不谈,仅仅列举一两件具体问题来玷污陛下的耳目,最终于世无补,这不是臣为陛下效劳的一片赤诚之心。臣衷心希望陛下仔细考虑,选择其中中肯的建议,这样的话,那是天下百姓的幸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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