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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论著之属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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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说四首

【题解】

此文乃是不同内容的四篇短论,具体写作年代不详,据其言论可略断为屡贬后所作。

第一篇以龙游云从作喻,阐述云和龙相互依托的关系,但其寓意不明,有说是“君臣的遇合”,有说是朋友的相互协调应和。

第二篇以对病人的医治来类比对社会的治理,说明治理国家必须有严明的法典,要以法治国。

第三篇讲判断人不该取其貌,而应论其心与其行事之可否。

第四篇较为人所熟知。通篇以相马作喻,借题发挥,慨叹奇才异能之士受到压抑,往往怀才不遇,辛辣地讽刺了当权者的黑暗偏私、昏聩庸碌。此文笔锋犀利,形式活泼,文气矫健,有尺幅千里之势。

其一

龙嘘气成云1,云固弗灵于龙也2。然龙乘是气,茫洋穷乎玄间3,薄日月4,伏光景5,感震电,神变化6,水下土,汩陵谷7,云亦灵怪矣哉!云,龙之所能使为灵也;若龙之灵,则非云之所能使为灵也。然龙弗得云,无以神其灵矣。失其所凭依8,信不可与!异哉,其所凭依,乃其所自为也。《易》曰:“云从龙。”既曰龙,云从之矣。龙以自喻其身,云以喻其文章。“凭依,乃其所自为”,犹曰“文书自传道,不仗史笔垂”。

【注释】

1嘘气:缓慢地呼气。

2灵:神灵。

3茫洋:深远广大的意思。玄:幽远的天空。

4薄:迫近。

5伏光景:是说日月的光被云挡住了。

6神变化:使其变化神秘莫测。

7汩:水流。陵:高大的土山。谷:两山之间的水道或夹道。

8凭依:依托。

【译文】

龙呼出的气变成云,云本不比龙更神灵。但龙驾乘着这种气,游荡在广阔深远的天空,迫近日月,遮挡它们的光,感应雷震和闪电,变化神秘莫测,降水滋润大地,水在高山山谷中流动,难道云也因此成了神灵吗?云,是龙的作用使它变得神灵;而像龙的神灵,则不是云的作用所能成就的。但是龙若没有云,就不能把自己的神灵发挥出来。失去了它所依托的,真的就不行么?奇怪啊!龙所依靠的,就是它自己呼出来的。《易经》说:“云附从龙。”一说到龙,云也就跟着来了。“龙”是韩愈的自喻,“云”喻其文章。讲“凭依,乃其所自为”,就如同他在《寄崔二十六立之》这首诗中所表达的那样:“文书自传道,不仗史笔垂。”

其二

善医者,不视人之瘠肥,察其脉之病否而已矣;善计天下者1,不视天下之安危,察其纪纲之理乱而已矣。天下者,人也;安危者,肥瘠也;纪纲者,脉也。脉不病,虽瘠不害;脉病而肥者,死矣。通于此说者,其知所以为天下乎!夏、殷、周之衰也,诸侯作而战伐日行矣。传数十王而天下不倾者,纪纲存焉耳。秦之王天下也,无分势于诸侯,聚兵而焚之,传二世而天下倾者,纪纲亡焉耳。是故四支虽无故,不足恃也,脉而已矣;四海虽无事,不足矜也,纪纲而已矣。忧其所可恃,惧其所可矜,善医善计者,谓之天扶与之2。《易》曰:“视履考祥3。”善医善计者为之。

【注释】

1计:谋划。

2扶:扶持,辅助。

3履:鞋,此处指事情的底细或基础。

【译文】

善于医术的人,不看人的胖瘦,检查人的脉是否有病就行了;善于谋划天下的人,不注重天下的安危情况,检核典章制度有条理还是杂乱就行了。天下,就好比一个人;安危的情况,就好比是胖与瘦;治理国家的法典,就好比脉。脉没病,即使瘦点也没事;脉有病,即使肥壮,也将死去。能明白这种说法的人,他就知道了治理天下的根本所在。夏、殷、周衰微,诸侯蜂起,攻战不已。传数十世而天下不灭亡,是典章制度保存的缘故。秦始皇统一天下后,没有分割势力于诸侯,将天下的兵器都收缴来销镕掉了,但仅传位二世,天下就倾覆了,这是因为治理国家的法典灭亡了啊。因此四肢没有病,不足为恃,脉才是关键;天下虽然没有什么事,不值得夸耀,典章制度才是关键。为可依凭的事情而忧虑,为可骄矜的事情而恐惧,这样的善医善谋划者,可以称之为得天扶助了。《周易》说:“察看事物的轨迹才能考察详细周到。”善于医术的和善于谋划的人是这样做的。

其三

谈生之为崔山君传1,称鹤言者,岂不怪哉!然吾观于人,其能尽吾性而不类于禽兽异物者希矣,将愤世嫉邪长往而不来者之所为乎?昔之圣者,其首有若牛者,其形有若蛇者,其喙有若鸟者2,其貌有若蒙倛者3。彼皆貌似而心不同焉,可谓之非人邪?即有平胁曼肤4,颜如渥丹5,美而很者6,貌则人,其心则禽兽,又恶可谓之人邪?然则观貌之是非,不若论其心与其行事之可否为不失也。怪神之事,孔子之徒不言,余将特取其愤世嫉邪而作之,故题之云尔。

【注释】

1传:立传。

2喙(huì):鸟兽的嘴。

3倛:通“堪”。魃头,为古代驱疫时用的面具。

4曼:柔美。

5渥(wò)丹:红润的颜色。

6很:通“狠”。即凶暴。

【译文】

谈生为崔山君立传,称他为鹤言,岂不奇怪!但是我观察世人,能尽到人性而不类同于禽兽他物的很少,是愤世嫉俗,长往而不来的人所做的吗?古时的圣人们,有些脑袋像牛,有些身体像蛇,有些嘴像鸟,有些好像戴了面具。他们都是外貌像兽而内心却并不同,可以说他们不是人吗?即使有平胁细肤,颜色红润,很美丽但却很凶暴,外貌是人,内心却如禽兽,又怎么可以说他们是人呢?所以观察外貌是人或不是人,不如评论他的内心和他所做的事是否是不失人性。神怪之事,孔子等人未做评价,我将特取其愤世嫉邪而作,故写下以上这些话。

其四

世有伯乐1,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只辱于奴隶人之手2,骈死于槽枥之间3,不以千里称也。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4。食马者5,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6,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7?其真不知马也8!

【注释】

1伯乐:秦穆公之臣,相传以善相马著名。或说即孙阳。

2辱:屈辱,埋没。奴隶:奴仆,此处指庸夫俗子。

3骈:一并。槽枥:指马厩。

4石(dàn):容量单位,十升为一斗,十斗为一石。

5食(sì):喂养。

6鸣:吆喝。通:通晓。

7其:岂,难道。

8其:恐怕。

【译文】

世上有伯乐,然后才有千里马。千里马常常有,而伯乐却不常有。因此,即使有名马,只埋没在平庸人的手里,和普通的马同死于马厩里,不能叫做千里马。能行千里的马,一顿有时能吃完一石小米。饲养马的人,不懂得它能日行千里而喂养它。这种马,即使有日行千里的才能,但是吃不饱,力气不足,才能就表现不出来,想要与普通的马一样,都不可能,怎么能要求它日行千里呢!驱策它不能依循它的习性,喂养它不能用尽它的才能,吆喝它不能通晓它的意思,拿着鞭子面对着马说:“天下没有千里马。”唉!难道真的没有千里马吗?恐怕是不识千里马吧!

改葬服议

【题解】

此篇主要辨明改葬之时死者亲属当如何服丧吊祭。

唐时死者改葬,亲人如新丧重服,故韩愈以此文驳议之。文章先以经典为据,提出改葬时应当只是其家人服丧,且因年隔久远轻服“缌”才对;然后以司徒文子之问引出久而未葬与改葬的区别,认为倘重服就属未葬之礼,若以未葬礼论,在此葬以前本也不该除服,“未可除而除”,是违礼,而这样在除服很久以后再服丧,事实上就已经是在行改葬之礼,倘重服就是“不当重而更重”,也属违礼。议论至最后又对改葬之礼中几个有关的问题加以辨明。全文言之有据,逻辑性强,颇具说服力。

《经》曰1:“改葬,缌2。”《春秋穀梁传》亦曰3:“改葬之礼,缌;举下4,缅也。”此皆谓子之于父母,其他则皆无服。何以识其必然?经次五等之服,小功之下5,然后著改葬之制,更无轻重之差。以此知惟记其最亲者,其他无服则不记也。若主人当服斩衰6,其余亲各服其服,则《经》亦言之,不当惟云缌也。《传》称“举下,缅”者,缅,犹远也;下,谓服之最轻者也。以其远,故其服轻也。江熙曰:“礼,天子诸侯易服而葬7。”以为交于神明者8,不可以纯凶。况其缅者乎?是故改葬之礼,其服惟轻。以此而言,则亦明矣。

【注释】

1《经》:指《仪礼·丧服》篇。

2缌(si):指缌麻,丧服名,五服(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中最轻的一种,以疏织细麻布制成孝服,服丧三月。

3《春秋穀梁传》:自秦火后,《春秋》传家有五,其一即《穀梁传》,传说授自子夏,由穀梁赤传。重于释经,宣扬宗法伦理,礼教礼治。

4举:施行。

5小功:五服之一。以较粗的熟布制成,服期五月。

6斩衰:五服之最重者。以粗麻布制成丧服,左右下边不缝。

7易服而葬:谓天子诸侯临葬,臣子皆更换轻服。

8交:交接。

【译文】

经典说:“改葬,缌。”《春秋穀梁传》也讲:“改葬之礼,缌;举下,缅也。”这都是指子女对于父母,其他人就都不服丧。怎么知道一定是这样的呢?经典按次序一一排列五种等级的丧服制度,小功之后到缌才标明了改葬的礼制,并且没有依亲属远近分别服丧的轻重。因此可以知道这只是记录那些最亲的人,其余亲属不用服丧也就不记录。倘使丧主应该服斩衰之丧,其余亲属各自按等服丧,那么经典也会一一说明,不该只说“缌”而已。《穀梁传》说“举下,缅”,缅,犹如远的意思;下,是说服丧之制中最轻的一种。由于时间相隔久远,所以丧主的服制就轻。江熙注释:“《礼》:天子诸侯正式临葬之时,臣子要更换轻服。”把这事当做天子诸侯与神明交接,不能认为完全是凶事。何况那些隔年久远的丧事呢?所以改葬的礼制中,丧主服丧是很轻的。由此说来,也就很清楚了。

卫司徒文子改葬其叔父,问服于子思。子思曰:“礼,父母改葬,缌,既葬而除之1,不忍无服送至亲也。非父母无服。无服则吊服而加麻2。此又其著者也3。”文子又曰:“丧服既除,然后乃葬,则其服何服?”子思曰:“三年之丧未葬,服不变,除何有焉?”

【注释】

1除:除服。守孝期满,除去丧服。

2吊服而加麻:此衍“服”字。吊,追悼。麻,麻布丧服。

3著:显明,特出。

【译文】

卫国司徒文子改葬他的叔父,向子思请教服丧之礼。子思说:“《礼》:父母改葬,缌。完结改葬之事后脱去丧服,这是不忍心不着丧服葬送至亲之人。改葬的不是父母就不服丧。不用服丧却披麻戴孝地追悼,这就又是张扬标举了。”文子又问:“服丧之期已过,丧服已经脱掉,而后才举行葬事,那么在这当中该怎样服丧?”子思回答说:“是三年的丧期,但若没有入葬,服丧的礼制就不该变,哪里有什么脱去丧服的说法?”

然则改葬与未葬者有异矣。古者诸侯五月而葬,大夫三月而葬,士逾月。无故,未有过时而不葬者也。过时而不葬,谓之不能葬,《春秋》讥之。若有故而未葬,虽出三年,子之服不变,此孝子之所以著其情,先王之所以必其时之道也。虽有其文,未有著其人者,以是知其至少也。改葬者,为山崩水涌毁其墓,及葬而礼不备者。若文王之葬王季,以水啮其墓1;鲁隐公之葬惠公,以有宋师,太子少,葬故有阙之类是也。丧事有进而无退,有易以轻服,无加以重服。殡于堂,则谓之殡;瘗于野2,则谓之葬。近代以来,事与古异,或游或仕,在千里之外;或子幼妻稚,而不能自还;甚者拘以阴阳畏忌,遂葬于其土。及其反葬也3,远者或至数十年,近者亦出三年。其吉服而从于事也久矣,又安可取未葬不变服之例,而反为之重服与?在丧当葬,犹宜易以轻服,况既远而反纯凶以葬乎?若果重服,是所谓未可除而除,不当重而更重也。或曰:“‘丧与其易也,宁戚4。’虽重服不亦可乎?”曰:“不然,易之与戚,则易固不如戚矣;虽然,未若合礼之为懿也。俭之与奢,则俭固愈于奢矣;虽然,未若合礼之为懿也5。过犹不及,其此类之谓乎?”

【注释】

1啮:咬,引申为侵蚀。

2瘗(yì):深埋入地。

3反葬:即返葬。

4丧与其易也,宁戚:意谓以心确实哀痛,故而甘愿重服。易,治,重丧之仪节。戚,心中哀痛。

5懿(yì):美好。

【译文】

然而改葬和未葬有不同。古时诸侯五个月以后葬,大夫三个月以后葬,士一个月以后葬。没有特殊原因,就不会有超过时间却不入葬的。超过葬时却不入葬就称作不能葬,《春秋》对此有所讥嘲。假如有特殊原因没有下葬,即使已经过了三年,子女也还得像先前一样着重服服丧,这是孝子用以彰明他们哀情,先王用以保证天下能够按时而葬的办法。虽然经有明文,可史无具载,因此我们对此了解很少。改葬,是由于山岭崩塌流水漫延毁了亡者的墓冢,以及以前葬时礼数简陋不够完备。比如文王改葬王季,是因为有水侵蚀了坟墓;鲁隐公改葬惠公,是因为有宋国军队侵犯,太子年幼,葬礼有缺漏这一类的例子都是这样。“丧事有进而无退”,有换成轻服的,没有添成重服的。在大堂上吊孝叫作殡,在野外埋到地下叫作葬。近代以来,事情和古代不一样:或者出游或者为官,远在千里之外;或者孩儿幼小,妻子不谙世事礼数,以致自顾不暇;更有甚者,为阴阳风水中种种禁忌束缚,于是就将亡者葬在当地。等到返葬祖坟,远的可能已近数十年,近的也出了三年丧期。这些人穿着吉服做事生活时间已经很长了,又怎么可以取用未葬不变服的例子,反而为此服重丧呢?在丧期之内下葬,尚且适于更换成轻服,何况已经年隔久远,却反要视作纯凶之事来下葬呢?如果真的着重服,就是所说的不可以脱掉丧服时脱掉了它,不应当服重丧时却更加重了。有人说:“‘丧与其易也,宁戚。’即使重服不也可以吗?”回答说:“不是这样,易和戚比较,易当然不如戚;可即便如此,不如合于礼数为最好。俭和奢比较,俭当然比奢强;可即便如此,不如合于礼数为最好。过犹不及,说的就是这类事吧?”

或曰,“《经》称‘改葬,缌’,而不著其月数,则似三月而后除也。子思之对文子,则曰‘既葬而除之’,今宜如何?”曰:“自启至于既葬,而三月,则除之1;未三月,则服以终三月也。”曰:“妻为夫何如?”曰:“如子。”“无吊服而加麻则何如2?”曰:“今之吊服,犹古之吊服也3。”

【注释】

1“自启至于既葬”几句:启下或有“殡”字。谓从开墓启棺到完成改葬三月以后除服。

2无吊服而加麻:谓无如古之加麻吊服。

3犹:好比,就像。

【译文】

有人说:“经典说,‘改葬,缌’,却不标明服丧的月数,那好像是三个月后脱掉丧服。子思问答文子,则说,‘完结葬事就可以脱去丧服’,当今应该怎样才好?”回答说:“从开墓启棺到完结葬事三个月后脱掉丧服,不满三个月就一直服丧到三月已完。”问:“妻子对于亡夫该怎样服丧?”回答说:“像儿子一样。”“没有古时麻制吊服怎么办?”回答说:“现在的吊服,就好比古代的吊服了。”

争臣论

【题解】

争臣,亦作“诤臣”,指直言敢谏之臣。

本文主要论述“君子居其官,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强调在其位,应当谋其政、负其任;提出君子贤士独善为下,尤当兼济天下,为民造福才对。

全文以问答方式,四问四答,逐步推进,深入论证,前后呼应,论辩透彻,显示出韩愈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文章直贯韩愈自身的品质骨格,无论形式还是内容,都属论辩文中不可多得的佳作。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1:“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2。行古人之道3,居于晋之鄙4,晋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5。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6,阳子不色喜7。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8,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9,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10:‘不事王侯,高尚其事(11)’;《蹇》之六二则曰(12):‘王臣蹇蹇,匪躬之故(13)。’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14),旷官之刺兴(15),志不可则(16),而尤不终无也(17)。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18);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19),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20)。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21);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22),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23),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24)。阳子将为禄仕乎(25)?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26)。’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27)。盖孔子尝为委吏矣(28),尝为乘田矣(29),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30),必曰‘牛羊遂而已矣’(31)。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注释】

1谏议大夫:官名。西汉置谏大夫,掌议论,属光禄勋,东汉改为谏议大夫。唐时隶属门下省,掌侍从规谏。阳城:字亢宗,唐定州北平(今河北顺平县东南)人。家贫好学,为集贤院写书吏,唐德宗(李适)时考中进士。曾隐居中条山,远近敬慕他的德行,多以他为师。后由李泌推荐,召为谏议大夫。阳城任谏官五年,每日饮酒,未尝言事,韩愈为此写《争臣论》。

2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闻多,即见闻多,有知识。后一“闻”字为动词,即闻名。

3古人之道:古人立身处世之道。指隐居山林,不慕名利。

4晋:春秋时国名,包括今山西大部、河北西南部、河南北部及陕西一角。鄙:边境,指当时阳城隐居的中条山。

5薰:熏陶,感化。几(ji):几乎,将近。

6华:荣,显贵。

7不色喜:无喜色。

8在野:本指庶民处山野,后相对居官在朝言,意谓不当官。

9《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易》,《周易》,内容包括《经》和《传》两部分。《经》主要是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卦、爻各有说明,作为占卜之用。旧传伏羲作画,文王作辞。《传》包括解释卦辞、爻辞等文辞共十篇,旧传孔子作。《周易》通过八卦形式(象征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八种自然现象)推测自然和社会的变化,认为阴阳两种势力的相互作用是产生万物的根源。“恒其德,贞”而“夫子凶”,《周易·恒》六五:“恒其德,贞,妇人吉,夫子凶。”意即“恒其德”的原则下,有所占问,妇人则吉,丈夫则凶。因妇人从夫,其道一轨,其德不可不恒;丈夫因事制宜,其道多方,其德不可恒。(见高亨《周易大传今注》)

10《蛊》(gu):卦名。上九:爻名。

(11)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是《蛊》卦上九的爻辞。前“事”,动词,谓侍奉;后“事”,名词,指节操、行为。

(12)《蹇》(jiǎn):卦名。六二:爻名。

(13)王臣蹇蹇,匪躬之故:是《蹇》六二爻辞,意即王臣屡屡直谏,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君为国。蹇蹇,直言不已。匪,通“非”。躬,自身。故,事。

(14)冒进:言论立异鸣高。

(15)旷官:荒废职守,才不称职。刺:指责,讥刺,讽刺。

(16)则:效法。

(17)尤:过失。不终无:不会没有。

(18)为:是,算。

(19)越人视秦人:越国人看待秦国人。越、秦乃春秋两国,相距甚远。此处用以形容极疏远,毫不相关。

(20)忽焉:毫不在意的样子。

(21)下大夫:唐时谏议大夫年俸二百石,秩品为正五品,约相当于古代下大夫。秩:官吏的俸禄。

(22)官守:居官守职。

(23)言责:进言的责任。

(24)可:合宜,合适。

(25)禄仕:为俸禄而出仕做官。

(26)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见《孟子·万章下》,文字稍异。

(27)抱关:守门。击柝(tuò):打更,守夜。柝,木梆子。

(28)委吏:春秋鲁管粮仓的小吏。

(29)乘(shèng)田:春秋鲁管理牧场饲养六畜的小吏。

(30)会计:管理财物及出纳等事。当(dàng):合适。

(31)遂:顺利地成长。

【译文】

有人向我询问谏议大夫阳城:“这个人可以认为是有道德的人吗?他学问渊博,见识也广,又不想出名。学习了古人立身处世的道理后,隐居在晋国边境,那里的人民受他道德熏陶而品行善良的几至于千人。大臣闻听他的德名,就荐他为官,天子任命他做了谏议大夫。大家都认为这是荣耀的事,而阳城没有得意之色。他任职已五年,品德看起来仍如在野的时候,他怎么会因为富贵就改变自己的操守意志呢?”我回答说:“这就是《周易》所说的,如果长久保持一种德操,不能因事制宜,是很危险的,又哪里称得上有道呢?《周易·蛊》的‘上九’爻辞说:‘不去侍奉王侯,只求自己的节操高尚。’《周易·蹇》的‘六二’爻辞说:‘王臣屡屡直谏,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君为国。’那也是因为所处的时势不一样,所以实行不同的道德。假如像《周易·蛊》‘上九’一样据处的是不被任用的地位,却要去死身致节;而像《周易·蹇》‘六二’一样位居大臣,却要去‘高尚其事”,自命清高,那忧患就要产生,旷废职守的责难也会兴起,这样的志向不能效法,而他自己的过失也终究不可避免。现在阳城身居官位,不是不长久;听到朝政的得失,不是不熟悉;天子对待他,也不是不重视;可是他没有一句话关系朝政。他看待朝政的得失,犹如越国人看秦国人的胖瘦贫富一样,毫不在意,在他心中引不起任何高兴和忧愁。问他官位,就说谏议大夫;问他官俸,就说下大夫俸禄;问他朝政情况,却说我不知道。有道德的人,难道是这样的吗?况且我听说:有官职的人,不能尽职就辞去;有进言责任的人,不能提出规劝意见就辞去。现在阳城觉得能够提出规劝意见了吗?能提出规劝意见而不说,和不能提出规劝意见又不辞去,都是不对的。阳城是为了俸禄做官的吧?古人说:‘做官不是因为贫穷,但有时候是因为贫穷。’说的就是为俸禄做官的人。这样的人应当辞去高位而担任卑贱的职务,放弃富贵而安处贫贱的生活,去当个看门、打更的小吏就可以了。但即使这样,如孔子,曾任管粮仓的小吏,管饲养牲畜的小吏,也还是不敢旷废他的职守,一定要财物账目相符才行,一定要牛羊顺利成长才行。像阳城的等级俸禄,显然不是低下贫穷的,却这样做事,这难道可以吗?”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1,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2。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3:‘尔有嘉谋嘉猷4,则入告尔后于内5,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谋?斯猷6,惟我后之德。’夫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7。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8。主上嘉其行谊9,擢在此位10,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11),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12)。庶岩穴之士(13),闻而慕之,束带结发(14),愿进于阙下(15),而伸其辞说(16),致吾君于尧、舜(17),熙鸿号于无穷也(18)。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注释】

1恶(wù):厌恶,不喜。讪(shàn):诽谤,诋毁。

2招(qiáo):举,这里是检举、揭露之意。

3《书》:《尚书》,古史书,载上古帝王言论、文告。

4嘉:善。谋、猷(yóu):皆计谋、策略意。

5后:君主。

6斯:这个。

7滋:更加。惑:困惑,糊涂。

8蓬蒿之下:犹言草莽之中。

9行谊:品行和道义。谊,通“义”。

10擢(zhuó):提拔。

(11)骨鲠(gěng):比喻刚直、刚劲。

(12)僭(jiàn)赏:滥用奖赏。如流:如流水,喻其速其多。

(13)岩穴之士:指隐居山林之人。

(14)束带结发:谓整理衣冠,表示礼貌。

(15)阙下:借指朝廷。阙,宫殿的门楼。

(16)伸:陈述,表达。

(17)致:使到达。

(18)熙:光耀。鸿号:大的名声。

【译文】

有人说:“不,不是这样的。阳城是厌恶毁谤皇上,厌恶为臣以揭露君主的过失而出名。所以虽然规谏议论,却不让人家知道。《尚书》说:‘你有好计谋好策略,就进去告诉你的君主,然后在外面夸奖你的君主的英明’;说:‘这个计谋策略,都是我们君主做出的。’那阳城的存心,也像是这样的。”我回答说:“如果阳城存心如此,那就更是所谓的糊涂了。进去规劝君主,出来不使人知道,这是大臣宰相的事情,不是阳城所应当做的。那阳城本是平民,隐居草莽之中。主上赞赏他的品行,提拔到这个位置上,官职既名为谏议,实在应当有所作为来奉行他的职守,让天下的人和他们的后代知道朝廷有直言敢谏的刚正臣子,天子有不滥赏赐和从谏如流的美名。这样就可使山野隐士闻风向慕,束好衣带,结好头发,自愿来到宫阙陈述他们的意见,使我们的君主仁德和尧、舜并列,美名光耀万代千秋。至于《尚书》所说的,是大臣宰相的事情,非阳城所应为。而且阳城的用意,不是将使做君主的人厌恶听到自己的过失吗?这是为君主厌恶听到自己过失开了头。”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1,何子过之深也2?”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3,人之不4,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后已5。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6。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逸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注释】

1起:起用,指出仕。

2子:您。过:责备。

3闵:通“悯”。怜悯,忧虑。

4(yì):安定。

5孜孜矻矻(ku):勤奋不倦的样子。

6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谓孔子和墨子热心世事,周游列国,整日忙碌而四处奔走,座席没坐暖,灶突未烧黑,就又离家出行。突,烟囱。黔,黑色。

【译文】

有人说:“阳城不求出名而人家都知道他,不求任用而君主任用他,不得已才出来做官的,保持他的德行而不改变,为什么您要那么严厉地指责他呢?”我说:“自古以来圣人贤士,都不是要求闻名和任用的。只是怜悯时世不太平,百姓不安定,有了道德学问,不敢独善其身,一定要用来普救天下,勤奋努力,到死方休。所以夏禹三过家门而不入,孔子回家座席还没有坐暖,墨子回家烟囱还没来得及烧黑,就又都出行了。这两位圣人,一位贤人,难道不知道自己过安逸的日子是快乐的吗?实在是畏惧天命而怜悯人民穷困啊。上天把道德、智慧和才能授给人,难道只是让他自己有余而已?实在是要用他以弥补人家的不足。耳目对于人身,耳朵管听,眼睛管看,听清是非,看明安危,而后身体才得到安全。圣人贤人,就好比是世人的耳目;世人就好比是圣贤的身体。再说,阳城若不贤明,就该被圣贤役使,来奉事他的君主。若是果真贤明,那就应畏惧天命而怜悯人民的穷困,怎么能够只图自己安逸呢?”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1,而恶讦以为直者2。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3,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4。吾子其亦闻乎5?”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6:‘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7,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注释】

1加:凌驾,凌辱。

2恶:厌恶。讦(jié):攻击揭发别人的短处。

3尽言:犹极言,直言。

4国武子:名佐,春秋时齐国大夫。

5其:大概,也许。

6《传》:指《国语》。《国语》又称《春秋外传》。下句见《国语·周语下》。

7及:达到。已:通“矣”。表陈述。

【译文】

有人说:“我听说君子不想把自己所不要的东西加在别人身上,而且憎恨那种把揭发别人的短处当作直率的人。像您这样议论,直率是直率了,只怕有些伤害道德,多费口舌了吧?喜欢直言不讳揭发别人的过失,这就是国武子在齐国被杀的原因。您大概也听说了吧?”我说:“君子有了官职,就想到以身殉职;没有做官,就想到修饰文辞来阐明道理。我要用言辞来阐明道理,不是自命正直而把自己所不要的东西加在别人身上。况且国武子是因为没有遇到善良的人,却喜欢在乱国直言不讳,所以被杀。古书上说:‘只有好人能接受直言规劝。’这是说他听到规劝的意见后一定能改正。您告诉我说:‘阳城可以算是有道德的人。’现在虽然还不能说达到了,可阳城还不能算是个善人吗?”

师说

【题解】

《师说》是作者写给李蟠的赠言,从人生而有惑开始,言及人之学必有师,而后分析抨击当时社会普遍羞于从师,以及唯小学而大遗的弊病。重点提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之义,认为学无定师,唯道是从才对。

古之学者必有师1。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2。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3?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4。生乎吾前5,其闻道也,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6!是故无贵无贱7,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8,犹且从师而问焉9。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10,而耻学于师。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11),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12),小学而大遗(13),吾未见其明也。巫医乐师百工之人(14),不耻相师。士大夫之族(15),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16),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17),官盛则近谀(18)。”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19)!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20),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

【注释】

1学者:求学的人,或研究学问的人。

2道:道理,此处指儒家之道。

3孰:谁,哪个。

4解:解答,解决。

5乎:介词,于,在。

6庸知:岂管,哪知。

7是故:因此,所以。

8出人也远矣:高出一般人很多。

9焉:语气助词,呢。

10下:不如。

(11)句读(dòu):古书无标点,句读就是断句。

(12)不(fou):同“否”。

(13)遗:放弃。

(14)巫医:古代巫与医不分,这里主要指医生。乐师:歌唱奏乐的人。百工:各种手艺人。

(15)族:类。

(16)年相若:年纪差不多。

(17)卑:低下。

(18)盛:高大。谀:谄媚。

(19)复:恢复。

(20)不齿:不屑与其同列。齿,并列。

【译文】

古代求学的人一定有老师。老师是传授大道、教授知识、解答疑难的人。人不是生下来就懂得事理,谁能没有疑难?有了疑难却不向老师请教,他的迷惑就始终得不到解决。比我先出生的,他闻知道理自然较我为先,我就跟他学习。后我出生的,他闻知道理也可能比我早,我也跟他学习。所师法学习的是知识,哪管他出生是先我还是后我!因此无论人之贵贱,人之老少,知识存在的地方,就是老师存在的地方。可惜呀!从师学道的风气很久不流传了,想要人没有疑难也难啊。古代的圣人们,他们远超出普通人,尚且向老师请教。当今的普通人,他们远低于圣人们,却以跟从老师学习为羞耻。因此圣人越发圣明,愚蠢的人更加愚蠢,圣人之所以能够圣明,愚蠢的人之所以愚蠢,原因都在这里呀!疼爱自己的孩子,选择老师教育他们;而他们自己,却以向老师学习为羞耻,糊涂啊!那些教育孩子的老师,只传授他们书本知识并教他们断句注音,还并不是我所说的传授大道、解答疑惑的老师。不知句读要去请教老师,有不能解决的疑难问题却不请教老师,小的学习,大的却放弃了,我看不出来他能明白什么道理。巫医乐师各种手艺人,不以互相学习为羞耻。士大夫这类人,说起老师、弟子的时候,就聚在一起哄笑。问他们,则说:“我和他如果年岁相近,道德修养就会差不多。如果他的地位低,以他为师,会让人感到耻辱;如果他位高势重,拜他为师,就觉得近于谄媚。”唉!从师学习道理的风气不再恢复的原因总算明白了。巫医乐师各种手艺人,君子们是不屑和他们同列的,如今却竟不如他们明智,难道不令人奇怪吗?

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1。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2,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3,如是而已。

【注释】

1郯(tán)子:春秋时郯国(今山东郯城县境)的国君,孔子曾向他请教官制。苌弘:周敬王时候的大夫,孔子曾向他请教过音乐。师襄:春秋时鲁国乐官,孔子曾向他学弹琴。老聃:即老子,春秋时思想家、哲学家,道家创始人,孔子曾向他问周礼。

2不必:不一定。

3术业:学术和技能。

【译文】

圣人没有固定的老师,孔子曾向郯子、苌弘、师襄、老聃学习。而郯子这批人,他们比不上孔子贤明。孔子说:“三个人走在一起,则其中必定有人可以做我的老师。”所以学生不必比不上老师,老师也不一定要比学生贤明。闻知道理有先后,学术有专门研究,仅此罢了。

李氏子蟠1,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2,皆通习之,不拘于时,学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3,作《师说》以贻之4。

【注释】

1李氏子蟠:李家孩子名蟠。李蟠,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进士,韩愈的学生。

2六艺经传:六经的本文或其他人解释经的著作。六经,指《诗》《书》《礼》《乐》《易》《春秋》。

3嘉:嘉奖,赞许。

4贻:赠送。

【译文】

李家孩子名蟠,十七岁,喜欢古文,六艺经传,通通加以学习,不拘于时俗的不良风气来向我学习。我赞许他能走以求师为荣的古人之道,写下《师说》赠送给他。

柳宗元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唐代河东(今山西运城解州镇)人。我国杰出的文学家和著名的思想家。二十一岁中进士,后做过校书郎和蓝田县尉,三十一岁拜监察御史。三十三岁因参加王叔文主张改革的政治集团,旧派执政时被贬为永州司马,直到四十三岁才又迁官柳州刺史,四十七岁死于柳州贬所。作品收在《柳河东集》中。

柳宗元与韩愈同是古文运动的先驱者和领导者,为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他重视文学的社会作用,主张文体和文风的革新。他的散文包括论说、寓言、传记和游记等。他的论文思想深刻,寓言文笔犀利,传记写人状物生动形象。尤为称道的是,他的山水游记刻画入微,寄托深远,富于诗情画意,为后世所传诵。

封建论

【题解】

《封建论》是古代政论散文的典范之作。

本文对秦汉以来关于郡县制与分封制的论争做了总结。作者站在统治者的立场上,旗帜鲜明地提出“封建非圣人意,势也”的观点。他根据各个时期的历史事实,深刻而系统地阐明了“郡县制”比“封建制”优越及郡县制代替封建制的必然性,热情赞扬秦始皇废分封立郡县是“公天下之端”。

文章间架宏阔,体势雄俊,层次分明,论证有力,笔锋犀利,具有势不可挡的论辩力量。

天地果无初乎1?吾不得而知之也2。生人果有初乎3?吾不得而知之也。然则孰为近4?曰:有初为近5。孰明之6?由封建而明之也7。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而莫能去之8。盖非不欲去之也9,势不可也10。势之来,其生人之初乎(11)?不初(12),无以有封建。封建非圣人意也。彼其初与万物皆生,草木榛榛(13),鹿豕狉狉(14),人不能搏噬(15),而且无毛羽,莫克自奉自卫(16),荀卿有言(17),必将假物以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争(18),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19)。其智而明者,所伏必众(20),告之以直而不改(21),必痛之而后畏(22),由是君长刑政生焉(23)。故近者聚而为群。群之分,其争必大,大而后有兵有德(24)。又大者,众群之长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属,于是有诸侯之列。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诸侯之列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封(25),于是有方伯、连帅之类(26),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连帅之类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人,然后天下会于一(27)。是故有里胥而后有县大夫(28),有县大夫而后有诸侯,有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有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自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29)。故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以上封建之初。

【注释】

1天地:自然界。

2得:能够。

3生人:生民,指人类。在唐代,因李世民而避讳用“民”字,所以柳宗元此处用“人”字,在本文中,凡是应用“民”字,都用“人”字来代替,文中著有“民”字,当是后人改的。

4然则:那么。

5近:接近实际情况。

6孰:什么,这里作“怎么”“用什么”解。明:证明,知道。

7封建:封建制。本文所说的封建,是指战国时天子把爵位、土地和人民分封给他的宗室、亲戚和有功的大臣,建立诸侯国之贵族世袭制度,也就是“分封制”。

8去:废除,去掉。

9盖:大概,句首语气词。

10势:客观形势,自然趋势。

(11)其:大概,揣测语气词。

(12)不初:没有原始阶段。

(13)榛榛(zhēn):草木杂乱丛生的样子。

(14)豕(shi):猪。狉狉(pi):野兽成群奔跑的样子。搏噬(shì):指像野兽那样用爪牙去争斗撕咬。搏,抓。噬,咬。

(16)克:能够。自奉自卫:自己奉养自己、自己保卫自己。

(17)荀卿:指荀况(前313—前238)。

(18)夫(fú):发语词,用于句首。

(19)就:找到,接近。

(20)伏:屈服,使服从。

(21)直:这里是指正确的道理。

(22)痛:使痛苦,指惩罚。

(23)刑政:刑法,政令。

(24)兵:武器,军队。

(25)封:封国,封地。

(26)方伯:一方诸侯的首领。连帅:十国诸侯的领袖。

(27)会于一:指统一听命于天子。

(28)里胥(xu):古代乡官,相当于后来的乡长或村长。县大夫:掌管一个县的长官。

(29)嗣(sì):后代。奉:拥护。

【译文】

自然界果真没有原始阶段吗?我不得而知。人类果真有原始阶段吗?我也不得而知。既然这样,那么,哪种情况更接近真实呢?我认为有原始阶段这种观点更接近。用什么来证明它呢?由分封制来证明。分封制,即使是远古贤明的帝王唐尧、虞舜、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都不能废弃它。不是他们不想废弃,是客观形势不许可啊!这种形势的产生,大概是在人类的原始阶段。没有原始阶段,就无从产生分封制。实行分封制,并不是古代贤明帝王的意志。人类在原始阶段同万物共存,那时草木杂乱丛生,野兽成群到处奔跑,人不能像野兽那样用爪牙去搏斗撕咬,而且身上又没有羽毛,不能够自己供养自己、自己保卫自己,正如荀卿所说的,人类一定要凭借外物来作为求生的工具。凭借外物求生,人类相互间必然产生争斗,争斗不止,一定去找那些能够判断是非曲直的人并听命于他。对那些有智慧又明事理的人,一定有很多人服从他;他把正确的道理告诉那些争斗的人而他们不肯改悔,一定得惩罚他们才能使他们敬畏,于是就产生了君主、官吏和刑法、政令。所以彼此亲近的人便聚集成为一群。分成群之后,他们的相互争斗一定会扩大,扩大之后就产生了用武力来镇压和用道德来安抚的统治方法。其中对武力更强的人,各个群体的首领又去听从他的命令,以此来安定他们的部属,于是就产生了许多诸侯。这样,他们的争斗就又更扩大了。等到出现了道德更高的人,许多诸侯就又去听从他的命令,以此来安定他们的封国,于是就产生了“方伯”“连帅”之类的诸侯首领,这样,他们相互间争斗的规模又进一步扩大了。便又出现了比“方伯”“连帅”威望更高的人,“方伯”“连帅”一类的诸侯领袖,又去听从他的命令,来安定他们统治下的人民,然后天下就统一于天子一个人了。因此先有乡里的长官然后有县的长官,有了县的长官然后有诸侯,有了诸侯然后才有“方伯”“连帅”,有了“方伯”“连帅”然后才有天子。从天子到乡里的长官,他们中有给人民做了好事的人,死后人们一定拥护他们的后代继续做首领。所以说分封制的产生不是圣人的个人意志,而是形势发展所造成的。以上说的是实行封建制之初的事情。

夫尧、舜、禹、汤之事远矣,及有周而甚详1。周有天下,裂土田而瓜分之2,设五等3,邦群后4,布履星罗5,四周于天下,轮运而辐集6。合为朝觐会同7,离为守臣扞城8。然而降于夷王9,害礼伤尊,下堂而迎觐者10。历于宣王(11),挟中兴复古之德(12),雄南征北伐之威(13),卒不能定鲁侯之嗣(14)。陵夷迄于幽、厉(15),王室东徙(16),而自列为诸侯。厥后问鼎之轻重者有之(17),射王中肩者有之(18),伐凡伯、诛苌弘者有之(19)。天下乖戾(20),无君君之心(21),余以为周之丧久矣(22),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23)。得非诸侯之盛强(24),末大不掉之咎欤(25)?遂判为十二(26),合为七国(27),威分于陪臣之邦(28),国殄于后封之秦(29)。则周之败端(30),其在乎此矣。以上周。

【注释】

1有周:即周朝。有,常常加在朝代名称前面的语词,没有意义。

2裂:分割。

3设五等:设立五等爵位,即:公、侯、伯、子、男五个等级。

4邦:封国,这里作“分封”讲,动词。后:君长,这里指诸侯。

5布履:布是遍布,履是足迹,意为列国疆界的分布。

6轮运:车轮转动。辐集:辐条集中向着车毂。这里比喻诸侯集结于天子周围就像车轮转动时辐条集中于车毂上一样。辐,指条,连结车辋的毂(车轮中心圆木)的直木条。

7合:指诸侯与天子会合。朝觐(jìn):诸侯朝见天子,在春天称“朝”,在秋天称“觐”。会同:诸侯朝见天子或互相聚会。随时去叫会,同时去叫同。

8离:指诸侯离开天子,回到各自的封国。扞(hàn)城:天子的捍卫者。扞,同“捍”。

9降:这里是向下传的意思。夷王:是指西周第九代君主,名燮(xiè),前887—前858年在位。

10迎觐:迎接朝见的诸侯。

(11)历:直到。宣王:西周第十一代君主,前827—前782年在位。

(12)挟(xié):挟持,凭藉。中兴:指周宣王起兵平定四方部族的叛乱,恢复了周王朝初期统治的威权,历史上称为“中兴”。

(13)雄:显示,动词。南征北伐:指周宣王南征楚国,北伐北方部族狁(xiǎn yun)等。

(14)卒:终究。

(15)陵夷:一天天地衰弱下去。迄:到。幽:周幽王,名宫涅,西周最后一个君主。厉:周厉王。

(16)王室东徙:周平王即位后,把都城由镐(hào)京(今陕西西安)东迁到洛邑(今河南洛阳),历史上称为东周。

(17)厥后:从那以后。问鼎之轻重:《左传·宣公三年》记载,楚庄王伐陆浑之戎(当时住在今河南嵩县东北一带的部族),顺道在东周的边境上进行军事演习,炫耀威力。周定王派人去慰问楚军,庄王向他询问周朝宗庙里陈列之鼎有多大多重,显露出夺取周朝政权的野心。鼎,指九鼎,相传为夏禹所铸,共有九个,象征天下九州,是夏、商、周三代传国之宝和王权的象征。

(18)射王中肩:《左传·桓公五年》记载,周朝大臣凡伯出使鲁国,归途中在楚丘(今山东曹县东南)遭到一部族的袭击,被活捉。

(19)诛苌弘:《左传·哀公三年》记载,晋国大臣赵鞅与范吉射相攻,苌弘支持范吉射,后范失败,赵鞅责问周朝,周敬王因此杀死大臣苌弘,以表示向赵氏道歉。

(20)乖戾(lì):反常。

(21)君君:前一个是动词,表尊重。后一个指周天子。

(22)丧:丧失,指失去统治。

(23)徒建:白白保存。

(24)得非:岂不是。

(25)末大不掉:义同“尾大不掉”,比喻诸侯强天子弱,指挥不动。

(26)判:分。十二:指春秋时期鲁、齐、秦、晋、楚、宋、卫、燕、韩、曹、郑、吴等十二个主要诸侯国。

(27)合为七国:战国时期,诸侯国之间混战,又合并为秦、楚、齐、燕、韩、赵、魏七个强国。

(28)威分:权力已被分割。

(29)殄(tiǎn):灭亡。

(30)端:起因。

【译文】

尧、舜、禹、汤的时代离我们太久远了,到了周代,情况才比较详细。周代占有天下后,把土地像切瓜一样分割开来,设立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分封了许多诸侯,诸侯国像繁星罗列,布满天下,他们集结在天子周围,就像车轮运转时辐条集中向着轮子轴心那样。诸侯按时聚合去朝见天子,离开天子回国,就成为周王室的守土之臣,保卫朝廷的屏障。可是往下传到了周夷王的时候,就出现了破坏礼法、损害朝廷尊严、天子竟下堂迎接诸侯的事了。直到周宣王的时候,他虽然仗恃着复兴国势的功德,显示出南征北伐的威风,但终究无力决定鲁国君位的继承人。到周幽王、周厉王时逐渐衰落,周平王迁都洛阳后,周天子把自己降到了跟诸侯同等的地位。从那以后,询问九鼎轻重的人有了,放箭射中周天子肩膀的事出现,伏击绑架周天子大臣凡伯、逼迫周天子杀掉大夫苌弘的事也出现了。天下反常,没有尊重天子的心,我认为周王朝丧失对诸侯的统治权已经很久了,只不过还在公侯之上保存着一个空名罢了!这岂不是诸侯力量太强大,形成尾大不掉的过失吗?于是周朝的天下被分为十二个大的诸侯国,后来又合并为七个强国,周朝的权力分散到陪臣掌政的国家里,最后周王朝被受封较晚的秦国所灭掉。那么周朝所以灭亡的原因,就在于实行分封制了。以上讲的是周朝的事。

秦有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1,废侯卫而为之守宰2。据天下之雄图3,都六合之上游4,摄制四海5,运于掌握之内6,此其所以为得也。不数载而天下大坏,其有由矣。亟役万人7,暴其威刑8,竭其货贿9。负锄梃谪戍之徒10,圜视而合从(11),大呼而成群。时则有叛民而无叛吏(12),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天下相合,杀守劫令而并起(13)。咎在人怨(14),非郡邑之制失也。以上秦。

【注释】

1都会:诸侯的都城,这里指诸侯的封国。郡邑:郡县。

2侯卫:即诸侯,周朝以侯国的远近分为几服,其中距天子直属领地近的诸侯国叫做“侯服”,较远的叫做“卫服”。守:郡守,一郡的行政长官。宰:县令,一县的行政长官。

3雄图:指形势险要的地方。

4都:建都。六合:天、地、东、西、南、北,这里指天下。上游:秦建都成阳(今陕西成阳),是殷周以来所谓中原地区黄河流域的上游。

5摄制:控制。

6运:转动。

7亟(qì):多次,屡次。万人:万民,指大批百姓。

8暴其威刑:把刑罚搞得很残暴。

9货贿(huì):货财。

10梃(ting):木棍。谪戍之徒:被惩罚去守边的人。指秦二世元年(前209)派去防守渔阳(今北京密云)的陈胜、吴广等人。

(11)圜视:互相顾看的样子。圜,同“环”。合从:同“合纵”。联合起来。

(12)叛民:指起义的百姓。叛吏:反秦的官吏。

(13)杀守:杀郡守。

(14)人怨:使人民怨恨。

【译文】

秦国统一了天下,把各地诸侯的都城一概改成郡县,废掉诸侯而任命郡守县令。秦占据着天下的险要地势,建都于西北的咸阳,居高临下,控制着全国,把天下局势操纵在手中,听凭运用,这就是秦朝做得正确的地方。没有几年天下大乱,那是有原因的。它频繁地征发数以万计的百姓去服兵役、劳役,炫耀它的威势和刑法,消耗尽它的财力。于是那些扛着锄头、木棍被派去防守边境的人们,惊愕四顾,聚集起来,大声一呼便汇合成起义的队伍。当时只有造反的老百姓而没有反叛的官吏,在下的老百姓怨恨秦王朝,在上的官吏害怕秦王朝,天下的老百姓互相配合,杀郡守、抓县令的事情在各地同时发生。秦朝败亡,错误在于秦王朝激起了人民的怨恨,并不是实行郡县制的过失。以上说的是秦朝的事。

汉有天下,矫秦之枉1,徇周之制2,剖海内而立宗子3,封功臣。数年之间,奔命扶伤而不暇。困平城4,病流矢5,陵迟不救者三代6。后乃谋臣献画7,而离削自守矣8。然而封建之始,郡国居半,时则有叛国而无叛郡。秦制之得,亦以明矣。以上汉。

【注释】

1枉:不直,引申为偏差、错误。

2徇(xún):依从。

3宗子:这里指刘邦的同宗子弟。

4困平城:汉高祖六年(前201),韩王信勾结匈奴攻汉,次年高祖前去讨伐,在平城(今山西大同)被匈奴军围困七天。

5病流矢:被飞箭射伤。指汉高祖十一年(前196)淮南王英布叛乱,高祖领兵镇压,被飞箭射中,因伤发病,于次年四月死去。

6陵迟:逐渐衰弱。三代:三世,因避李世民讳,用“代”字代替“世”字,指汉高祖以后的惠帝、文帝、景帝三世都有诸侯谋反作乱。

7谋臣献画:指汉文帝时的贾谊、景帝时的晁错和武帝时的主父偃,都曾向皇帝献策削减诸侯王的封地,或把一个诸侯国分成几个小国,并逐步剥夺他们干预地方行政之权力。

8离削:分散削弱。

【译文】

汉朝取得天下以后,纠正秦朝的错误,沿袭周朝的分封制,把国土分封给自己的子弟和功臣。几年之内,汉王朝疲于奔命,到处救援。汉高祖刘邦被匈奴围困在平城,又被英布部下的飞箭射伤,就这样汉代衰落不振达三年之久。后来由于谋臣献策,才使诸侯王的势力遭到分散削弱仅能自保。但是,汉王朝在恢复分封制的初期,全国有一半地区实行郡县制,当时只有反叛的诸侯国,却没有反叛的郡县。秦朝郡县制的正确,也就由此得到证明。以上说的是汉朝的事。

继汉而帝者,虽百代可知也。唐兴,制州邑1,立守宰,此其所以为宜也。然犹桀猾时起2,虐害方域者3,失不在于州而在于兵4,时则有叛将而无叛州。州县之设,固不可革也5。以上唐。

【注释】

1制:建立,实行。州邑:州县,唐高祖武德年间改郡为州,设刺史。

2桀猾:凶恶奸猾之人,这里指割据叛乱者。

3方域:地方,指州县。

4兵:兵制。唐代初期是府兵制,中唐以后,采用雇佣兵制,边镇将领借此扩大军队,逐渐形成军阀割据。

5固:确实,本来。革:改变。

【译文】

继汉王朝以后称帝的人,就是再过一百代,也是可以知道他必然实行郡县制的。唐朝建立以后,设置了州县,任命了州县的长官,这是唐朝做得对的地方。但是还有凶恶狡猾的藩镇不时起来作乱,残害地方,这个过错不在于建立州县制,而在于兵制有问题,那时有反叛的藩镇将领而没有反叛的州县长官。可见州县的设立,确实是不可改变的。以上说的是唐朝的事。

或者曰:“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适其俗,修其理1,施化易也2。守宰者,苟其心3,思迁其秩而已4,何能理乎?”余又非之。周之事迹,断可见矣5。列侯骄盈,黩货事戎6。大凡乱国多,理国寡。侯伯不得变其政,天子不得变其君。私土子人者,百不有一。失在于制7,不在于政8,周事然也。秦之事迹亦断可见矣。有理人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有理人之臣,而不使守宰,是矣。郡邑不得正其制9,守宰不得行其理,酷刑苦役,而万人侧目10。失在于政,不在于制(11),秦事然也。汉兴,天子之政行于郡,不行于国,制其守宰,不制其侯王。侯王虽乱,不可变也;国人虽病,不可除也。及夫大逆不道,然后掩捕而迁之(12),勒兵而夷之耳(13)。大逆未彰(14),奸利浚财(15),怙势作威(16),大刻于民者(17),无如之何。及夫郡邑,可谓理且安矣。何以言之?且汉知孟舒于田叔(18),得魏尚于冯唐(19),闻黄霸之明审(20),睹汲黯之简靖(21),拜之可也(22),复其位可也,卧而委之以辑一方可也(23)。有罪得以黜(24),有能得以赏(25)。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夕受而不法(26),朝斥之矣。设使汉室尽城邑而侯王之,纵令其乱人,戚之而已。孟舒、魏尚之术,莫得而施;黄霸、汲黯之化,莫得而行。明谴而导之(27),拜受而退已违矣(28)。下令而削之,缔交合从之谋,周于同列,则相顾裂眦(29),勃然而起(30)。幸而不起,则削其半。削其半,民犹瘁矣,曷若举而移之以全其人乎(31)?汉事然也。今国家尽制郡邑,连置守宰(32),其不可变也固矣(33)。善制兵,谨择守(34),则理平矣(35)。以上校论封建与郡县之治乱。

【注释】

1修:修明。理:治,指政治。此处是避唐高宗(名治)之讳而写为“理”,下文中的“理”都是治的意思。

2施化:施行教化。

3苟其心:存在着苟且偷安、得过且过的心理。

4秩:官阶,品级。

5断:确实,断然。

6黩(dú):贪污。货:钱财。事戎:从事战争,指好战。

7制:制度。

8政:具体的政治措施。

9正:修正。

10侧目:斜视,愤怒的样子。

(11)制:控制。

(12)掩捕:乘其不备加以逮捕。

(13)夷:平定,消灭。

(14)彰:明显,暴露。

(15)奸利:非法取利。

(16)怙(hù)势:依仗权势。

(17)大刻:非常刻毒。

(18)汉知孟舒于田叔:《汉书·季布栾布田叔传》:“孝文帝初立,召叔问曰:‘公知天下长者乎?’……叔顿首曰:‘故云中守孟舒,长者也。’”文帝便起用孟舒为云中郡太守。

(19)得魏尚于冯唐:汉文帝时魏尚为云中郡太守,防匈奴侵扰有功,一次因上报的杀敌首级比实际数字多六颗,被免官,冯唐在文帝面前为魏尚辩明功过,文帝因此恢复了魏尚的官职。

(20)闻黄霸之明审:汉宣帝时,黄霸任颍川郡太守,执法明审,受到朝廷赏识,官至丞相。

(21)睹汲黯(àn)之简靖:汉武帝时,汲黜任东海郡太守,主张精简政事,安定官民,得到朝廷赏识。后来汉武帝要他去做淮阳郡太守,他以病推辞。汉武帝对他说:“淮阳官民关系不好,我只好借重你的威望。有病不要紧,你躺着治理就行了。”简靖,政事简要,地方安定。

(22)拜:任命。

(23)卧而委之:指汉武帝让汲黯去做淮阳太守的事。

(24)黜(chù):罢免,贬斥。

(25)能:这里指功劳、成绩。

(26)受:同“授”。授官。

(27)明:公开。导:开导。

(28)拜受:下拜表示接受。

(29)裂眦(zi):眼睛瞪得眼眶都要裂开了。眦,眼眶。

(30)勃然:发怒的样子。

(31)曷(hé)若:哪如。

(32)连置:普遍设置。

(33)固:肯定。

(34)守:太守,指地方官吏。

(35)理:治理,指政治。平:清平。

【译文】

有人说:“分封制下的世袭君长,一定会把所封给他的地方当做私人产业尽心治理,把那里的人民当做自己子女一样地爱护,采取适应当地风俗的措施,搞好那里的政治,这样施行教化是很容易的。郡县制下的州县地方长官,抱着得过且过的心理,只想升官罢了,怎么能把地方治理得好呢?”我又否定了这种说法。周朝的事迹,确实可以看得清楚了。当时诸侯骄横跋扈,贪财好战。大致说来,政治混乱的侯国多,治理得好的侯国少。在分封制下,诸侯的首领不能改变各诸侯国腐败的政治,周天子也不能撤换不称职的诸侯。真正能做到爱惜土地、爱护人民的诸侯,一百个当中也没有一个。其过错在于实行分封制,不在于朝廷的政治措施,周朝的情况就是这样。秦朝的事迹,也确实可以看得清楚了。朝廷有治理人民的制度,可是不依靠郡县长官在这方面发挥作用,这种情况是确实的;有能够治理人民的地方官吏,可是不让他们行使治理人民的职权,这种情况也是确实的。郡县不能正确地发挥它的作用,地方长官不能行使治理人民的职权,而秦朝刑罚残酷、劳役繁重,引起了万民的怨恨。过错在于政治措施,而不在于郡县制,秦朝的情况就是这样。汉朝兴起的时候,天子的政令只能推行到郡县,不能推行到诸侯国,天子只能控制那些郡县长官,不能控制那些诸侯王。诸侯王虽然胡作非为,朝廷也不能改变这种状况;诸侯国的人民虽然受害,朝廷也不能除掉诸侯王。只有等到诸侯王发动叛乱,这才能把他们逮捕流放到别处去,或者派兵消灭他们。如果诸侯王叛乱的阴谋还没有明显地暴露出来,他们非法取利,搜刮钱财,依仗权势,作威作福,对人民非常刻毒,君王对他们也不能怎么样。至于那实行郡县制的地方,可以说是治理得好并且社会安定。凭什么这样说呢?如汉文帝从田叔那里了解到孟舒的德行,从冯唐那里了解了魏尚的功劳,汉宣帝了解到黄霸明察执法,汉武帝看到汲黯简政安民,就可以提升他们恢复他们原来的官职,可以让汲黯躺着养病,而委任他去安抚一个地方。犯了罪的可以罢免,有才能的能够奖赏。早晨任命的官吏不行正道,晚上就撤换他;晚上授权任命的官吏不守法,早晨就罢免他。假使汉王朝把郡县都改成诸侯王国,即使他们残害百姓,朝廷也只能发愁罢了。就是孟舒、魏尚的治理方法,也不能够施展;黄霸、汲黯的道德教化,也不能够实行。朝廷公开谴责并劝导他们,当面接受但一退朝就违背了。朝廷如果下令削减他们的封地,他们就相互联合起来,对朝廷相顾而视,气势汹汹地发动叛乱。即使侥幸不起来闹事,朝廷只能削减他们的一半封地。虽然削减他们一半封地,另一半封地的人民还是照样受害,哪如全部废除诸侯王以保全那里的人民呢?汉朝的情况就是这样。现在国家全部实行郡县制,普遍地任命州县长官,这种情况不可改变是确定的。朝廷只要善于掌握军队、谨慎地选择地方官吏,那么国家就可以治理好了。以上就封建制与郡县制对治乱的影响进行比较分析。

或者又曰:“夏、商、周、汉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1。”尤非所谓知理者也。魏之承汉也2,封爵犹建3。晋之承魏也4,因循不革。而二姓陵替5,不闻延祚6。今矫而变之,垂二百祀7,大业弥固,何系于诸侯哉?以上校论封建与郡邑祚之久暂。

【注释】

1“或者又曰”几句:这里引用的是曹元首《六代论》基本观点的概括,唐代萧瑀、刘秩等人曾因袭这种观点。促,短促。

2魏:指曹丕建立的魏国(220—265)。

3封爵:分封国土,授予爵位。

4晋:指司马炎建立起来的西晋(265—316)。

5二姓:指三国时魏国的曹氏和晋朝的司马氏。陵替:衰落。

6祚(zuò):帝位,王位。

7垂:将及。祀(sì):年。古代重视祭祀,四季祭祀一遍,因称年为祀。

【译文】

有人又说:“夏、商、周、汉实行分封制而其统治都很长久,秦朝实行郡县制却统治得短促。”这种说法,更不是所谓懂得治理国家的人说的。魏国继承汉朝,仍然建立了封土赐爵的分封制。晋朝继承魏朝,分封制仍沿袭不改。但魏国的曹氏、晋朝的司马氏都很快就衰亡了,没听说国运长久。现在唐朝矫正了汉朝以来的分封制,采用郡县制,从开国到现在将近二百年了,国家基业很巩固,这与分封诸侯又有什么关系呢?以上论述封建制与郡县制对政权延续长短的影响。

或者又以为:“殷、周,圣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当复议也1。”是大不然。夫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盖以诸侯归殷者三千焉2,资以黜夏3,汤不得而废4;归周者八百焉,资以胜殷,武王不得而易。徇之以为安5,仍之以为俗6,汤、武之所不得已也。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于己也,私其卫于子孙也。秦之所以革之者,其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尽臣畜于我也7。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8。夫天下之道,治安斯得人者也。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9,而后可以治安。今夫封建者,继世而理。继世而理者,上果贤乎?下果不肖乎?则生人之理乱未可知也。将欲利其社稷10,以一其人之视听,则又有世大夫世食禄邑(11),以尽其封略(12)。圣贤生于其时,亦无以立于天下,封建者为之也。岂圣人之制使至于是乎?吾固曰:“非圣人之意也,势也。”以上论公私。

【注释】

1“或者又以为”几句:引文中是陆机《五等诸侯论》基本观点的概括。唐代刘秩也说封建是什么“古帝王所以建万世长策”,是出于“公心”的“良法”。

2盖以:大概因为。

3资:凭借,依靠。黜:指灭掉。

4汤:商汤。

5徇:因循。

6仍:因循。

7臣畜:臣服,归顺,古代统治者认为人民、臣下都是他们所蓄养的。

8公天下:以天下为公。

9不肖:不贤,没有德才的人。

10社稷(jì):土神和谷神。古代把社稷作为国家的代称。

(11)世大夫:世袭的大夫。禄邑:世袭大夫的封地。

(12)封略:疆界,此指国土。

【译文】

有人又认为:“商汤王和周武王都是圣王,他们都没有改变分封制,那么,本来就不应该再来议论了。”这种说法是非常错误的。商汤王和周武王没有废除分封制,是迫不得已的。因为商汤王征伐夏桀王时有三千个诸侯归附商朝,商朝靠了他们的力量才灭掉了夏朝,所以商汤王就不能废掉他们;在周武王征伐商纣王的时候,归附周朝的诸侯有八百个,周朝靠了他们的力量才战胜了商朝,所以周武王也不能废掉他们。沿用旧制以安定国家,因袭旧制以尊重风俗,商汤王、周武王这样做都是不得已的。这种不得已,并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美德,而是怀着私心要诸侯为自己出力,保卫自己的子孙后代。秦朝所以要废除分封制,实行郡县制,从制度本身来说,是最大的公;而从动机来看,则是为私的,他的私心就在于皇帝想要巩固个人的权威,想使天下的人都服从自己的统治。但是废除分封,以天下为公,毕竟是从秦朝开始的。按天下的常理,国家治理得好,才是得人心的办法。使贤能的人居上位,不贤的人居下位,然后国家才能治理得好。现在看来,分封制下的统治者,是一代继承一代地统治下去的。这种世袭的统治者,居上位的人果真都贤明吗?居下位的人果真都是不贤的吗?那么人民究竟是得到太平还是遭遇祸乱,就不能知道了。分封制下的诸侯王为了巩固他们的政权,必须统一人民的认识,因此又让士大夫统治世袭封地,以至把国内的土地都分光了。即使有圣人贤人生于那个时代,也不能为天下人民立功立德,这就是分封制所造成的后果。难道是圣人的制度使它这样吗?我肯定地说:“当时的分封制不是圣人的意愿,是形势的发展要求。”以上辩析两种制度的公私动机。

桐叶封弟辩 【题解】

本文针对《吕氏春秋》和《说苑》所载“桐叶封弟”一事进行辩证,批驳所谓“天子不可戏”的谬说。

作者运用设问中之提问,从多方面提出问题,逐层进行反驳,思想严密,使人无懈可击。又以设问中之激问,加强了表达力量。文章虽不长,但节节转换、层层辩驳,文法周匝、曲曲写尽。

文中还以桐叶封宦官的假设,影射了唐朝当时宦官专权、皇帝昏庸无能的腐朽统治,反映了柳宗元对保守势力把持朝政的憎恶和对革新时政的渴望。

古之传者有言1,成王以桐叶与小弱弟2,戏曰3:“以封女4。”周公入贺。王曰:“戏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戏。”乃封小弱弟于唐5。吾意不然。王之弟当封邪?周公宜以时言于王6,不待其戏而贺以成之也7。不当封邪?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戏8,以地以人与小弱者为之主9,其得为圣乎10?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焉而已,必从而成之邪?设有不幸(11),王以桐叶戏妇寺(12),亦将举而从之乎?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13)。设未得其当,虽十易之不为病(14)。要于其当,不可使易也,而况以其戏乎?若戏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过也(15)。吾意周公辅成王,宜以道,从容优乐,要归之大中而已(16),必不逢其失而为之辞。又不当束缚之,驰骤之(17),使若牛马然(18),急则败矣。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19),况号为君臣者邪?是直小丈夫者之事(20),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或曰:“封唐叔(21),史佚成之(22)。”

【注释】

1传(zhuàn)者:编写史书的人,这里指《吕氏春秋》的编者吕不韦和《说苑》的作者刘向。传,记载。

2成王:周武王的儿子,姓姬,名诵,十三岁继位。以:拿,用。桐叶:这里是成王开玩笑,以桐叶作圭(古代帝王用作凭证的玉制礼器)。小弱弟:年幼的弟弟,指叔虞。

3戏:开玩笑。

4封:古代帝王把土地、人民和爵位赐给亲属或臣子。

5唐:古国名,在今山西翼城西。

6以时:及时,适时。

7成之:促成这件事。

8中(zhòng):恰当,合适。

9主:统治者,君主。

10得:能够。

(11)设:假如,如果。

(12)妇寺:指君主身边的妻妾和太监。

(13)何若:情况怎样。

(14)病:过错。

(15)遂过:顺成其过错。

(16)大中:大中之道,中庸之道,柳宗元心目中正确的道理、原则。

(17)驰骤:奔驰,引申为催迫。

(18)使:驱使。

(19)克:约束,克制。

(20)直:只。小丈夫:不懂大中之道的庸人。(quē):耍小聪明的人。

(21)唐叔:即叔虞,因成王封他于唐,所以也称唐叔。

(22)史佚:周武王时的太史尹佚。

【译文】

古代编写史书的人说,成王拿桐叶给年幼的弟弟开玩笑说:“我拿这个作为凭证封你。”周公进去祝贺。成王说:“我是开玩笑的。”周公说:“天子不能开玩笑。”于是,成王把唐国封给了年幼的弟弟。我认为不是这样。成王的弟弟应当封吗?周公应当及时地告诉成王,不能等待成王开了玩笑才进行祝贺来促成这件事。不应当封吗?周公竟促成了成王的不恰当的玩笑,拿土地和人民封给年幼的弟弟,让他成为统治者,周公这样能成为圣人吗?况且周公只是认为成王说的话不能够随便罢了,一定要顺从而去促成它吗?假如不幸成王拿桐叶与妇女和宦官开玩笑,也打算全部照办吗?大凡君主的恩德,在于施行得如何。假若施行不得当,即使改变十次也不算过错。总之在于得当,不能轻易从事,何况用君主开玩笑的话来办事呢?如果开玩笑的话一定得实行,这样是周公在教成王顺成其过失。我认为周公辅佐成王,应当用正道,从容不迫、轻松愉快地进行教育,使成王的言行符合正确的原则才好,决不会迎合成王的错误还替他辩解。既不应当束缚他,又不可放纵他,使他像牛马一样,操之过急,便要坏事了。而且家人父子之间,尚不能拿这种因开玩笑而促成的办法来约束,何况周公与成王是君臣呢?这只是庸人耍小聪明所做的事,不是周公所应该做的,因此不能相信。有人说:“封唐叔的事情,是太史尹佚促成的。”

欧阳修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晚年号六一居士,死后谥号文忠。祖籍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生在绵州(今四川绵阳)。四岁丧父,随母郑氏迁居随州依叔父为生。家甚贫,其母“以荻画地”教之。天圣八年(1030)中进士第,初任西京留守推官,始从尹洙游,与梅尧臣诗文交往,后入为馆阁校勘。庆历初年(1041)进集贤校理,知谏院,任龙图阁直学士、河北都转运使。范仲淹改革失败,革新派相继罢黜,他上书极谏,被贬知滁州、扬州、颍州,后以翰林学士知贡举,拜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刑部尚书、兵部尚书等。后因与王安石不合,退居汝阴(今安徽阜阳)而卒。

欧阳修是我国北宋时期著名的文学家和史学家,他不仅在散文方面成绩卓著,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而且于诗、词、史传以及文学批评方面也都颇有建树。著有《欧阳文忠公集》,另有史学专著《新五代史》和《新唐书》(与宋祁合修)。

本论

【题解】

欧阳修共作《本论》三篇,本篇是其中的上篇,为探讨治国根本的论说文。

北宋自仁宗即位之后,国家逐渐形成积弱积贫之势,表面上一片升平,实际上危机四伏。《本论》推古论今,阐述了“佛”进中国的原因关键在于不自强,讲述了内弱而外必侵的道理。文中表面看去是讲思想观念的转化问题,而弦外之音则扣国家政务。

本文论述严谨,层层推进,步步为营,无懈可击,体现了欧阳修论说的一贯风格。

佛法为中国患千余岁1,世之卓然不惑而有力者2,莫不欲去之。已尝去矣,而复大集,攻之暂破而愈坚,扑之未灭而愈炽3,遂至于无可奈何。是果不可去邪?盖亦未知其方也。

【注释】

1佛法:佛教的教义。

2卓然:不平凡、超出寻常的样子。

3炽:火力旺盛,引申为盛。

【译文】

佛法成为中国的祸患已经上千年了,社会上有远见卓识,不被迷惑的人,或有能力的人,没有不想将它铲除的。曾经铲除过,可是后来又重新汇集起来了,进攻它,它短时间受到了破坏,时间一长恢复过来就更坚硬,就如灭火,扑打它没有灭尽,过一会儿会烧得更猛烈,于是便到了拿它无可奈何的地步。果然像所说的那样,没有方法可以铲除吗?原因大概在于不知道铲除的方法吧。

夫医者之于疾也,必推其病之所自来,而治其受病之处。病之中人,乘乎气虚而入焉。则善医者,不攻其疾,而务养其气,气实则病去,此自然之效也。故救天下之患者,亦必推其患之所自来,而治其受患之处。佛为夷狄1,去中国最远,而有佛固已久矣2。尧、舜、三代之际,王政修明,礼义之教充于天下,于此之时,虽有佛无由而入。及三代衰,王政阙,礼义废,后二百余年而佛至乎中国。由是言之,佛所以为吾患者,乘其阙废之时而来,此其受患之本也。补其阙,修其废,使王政明而礼义充,则虽有佛无所施于吾民矣,此亦自然之势也。以上政教阙废,患所由生。

【注释】

1夷狄:指外族或外域的。古代称东部的少数民族为夷,称北部的为狄。

2有佛固已久矣:佛教于公元前6—前5世纪由印度释迦牟尼创立。相传东汉明帝时传入我国,至晋后盛行。

【译文】

像医生对付疾病,医生一定要推断这个病的根源在哪里,再来治疗他得病的地方。病能够治住人,是它能乘人身体气血虚弱而侵入。所以,好医生用药并不是直接针对疾病,而是必须先滋养病人的气血,气血充实了,那么病也就没有了,这是一个很自然的道理。因此要想解除社会上的祸患,也一定要推断出这祸患的来源之所,来根治它患病的地方。佛法产于外邦之中,距离中国很远,佛教本来由来已久了。唐尧虞舜及夏、商、周时代,国家政治管理搞得十分开明,礼义教化遍布于整个社会,在那个时候,即使有佛教也难以渗入。等到尧、舜、三代衰败,国家的行政管理出现了漏洞,礼义也偏废了,之后又过了二百多年,佛教就传到了中国。从这方面来看,佛法之所以成为我们的祸患,是因为我们的管理上的漏洞和废弛给它提供了乘虚而入的机会,这是我们受祸害的根本所在啊!修补我们的漏洞,更改我们出现的废弛现象,让国家的行政管理开明起来,让社会崇尚礼义道德,那么即使有佛教的存在也无法对我们百姓施加什么影响,这也是客观趋势。以上说的是因政教的阙废才导致佛法之患的产生。

昔尧、舜、三代之为政1,设为井田之法2,籍天下之人,计其口而皆授之田,凡人之力能胜耕者,莫不有田而耕之,敛以什一3,差其征赋,以督其不勤。使天下之人,力皆尽于南亩,而不暇乎其他。然又惧其劳且怠而入于邪僻也,于是为制牲牢酒醴以养其体4,弦匏俎豆以悦其耳目5。于其不耕休力之时,而教之以礼。故因其田猎而为蒐狩之礼6,因其嫁娶而为婚姻之礼,因其死葬而为丧祭之礼,因其饮食群聚而为乡射之礼。非徒以防其乱,又因而教之,使知尊卑长幼,凡人之大伦也。故凡养生送死之道,皆因其欲而为之制。饰之物采而文焉,所以悦之,使其易趣也。顺其情性而节焉,所以防之,使其不过也。然犹惧其未也,又为立学以讲明之。故上自天子之郊,下至乡党,莫不有学。择民之聪明者而习焉,使相告语而诱劝其愚惰。呜呼!何其备也。盖尧、舜、三代之为政如此,其虑民之意甚精,治民之具甚备,防民之术甚周,诱民之道甚笃,行之以勤而被于物者洽,浸之以渐而入于人者深。故民之生也,不用力乎南亩,则从事于礼乐之际,不在其家,则在乎庠序之间7。耳闻目见,无非仁义,乐而趣之,不知其倦。终身不见异物,又奚暇夫外慕哉8?故曰虽有佛无由而入者,谓有此具也。以上古者政修教明,佛不得入。

【注释】

1三代:指夏、商、周三代。

2井田法:相传为古代社会的一种土地制度。以方九百亩的地为一里,划为九区,中间为公田,另八家均私田百亩,同养公田。因形如井字,故名。

3什:通“十”。

4牲:供祭祀和宴用的牛、羊、猪,引申为祭祀之礼。牢:同“牲”义。醴:甜酒。

5弦:指代音乐。匏(páo):八音(金、石、土、木、丝、竹、匏、革)之一。俎(zu):置肉的几。豆:盛干肉一类食物的器皿。都是古代宴客、朝聘、祭祀用的礼器。

6蒐(sou):春天打猎。狩:冬天打猎。

7庠:周代称学校为庠。序:商代称学校为序。

8奚:什么。疑问词。

【译文】

从前唐尧虞舜及夏、商、周三代的行政管理,是实行井田制的方法,将天下的人登记注册,按照他们人数的多少,交拨给他们田地,但凡有能力进行耕种劳作的人,没有得不到田地耕种的,按照得十收一的规定分派他们赋税,以此来督促那些不愿意干活的。让全社会的人力都用在从事农业生产上,而没有闲暇的时间去顾及其他的事情。尚且还怕他们劳动后松懈起来把精力投到那些怪异邪僻的地方,于是就制造牲牢酒醴来滋养人们的身体,又设了弦乐管乐和俎豆一类乐器和礼器,用以满足他们听力与视力上的享受。在他们农闲的时候,教化他们礼仪。在从事打猎的时候,就给他们讲述关于春天、冬天打猎的礼节;在他们婚姻嫁娶的时候,就教给他们关于婚姻的礼节;在丧葬的时候,就教他们关于丧祭的礼节;在饮食群聚的时候,教他们关于乡射的礼节。这些举措并非只是防范他们作乱,而是教化他们,让他们懂得尊卑长幼,是为人最重要的伦理。所以,但凡是养生送死的礼节,都是依照他们的需求而设制的。修饰物品使之富有光彩就要纹饰它,因此要使他们欢乐让他们改变自己的志趣。就要按着他们的性情爱好,同时又要有所节制,这样做的原因是为了防范他们的行动,使之不过分。然而还怕他们的思想没有达到要求,于是又设立了学校使他们明白事理规矩。所以从上到帝王郊礼的地方,下到百姓生活的乡村,没有不设立学校的。选取那些聪慧明达的人,让他们学习礼义,这样好让他们相互转告,得以普及,从而诱导规劝那些生性迟钝和懒散的人。唉,这是多么完备啊!大概唐尧虞舜及三代的政治就像这样吧,他们为百姓的着想是那样精细,管理百姓的设施是那样齐备,防范百姓的方法甚为周道,教诲百姓的道理尽心尽意,措施的执行全力以赴,这就使得人与物的关系十分和谐融洽,以缓慢不断的方法去浸染他们,那么就能达到深入人心的效果。所以百姓的生息,所用力不是在农业生产上,就是在从事礼仪音乐方面,不是在家里,就是在学校里面。百姓每天耳听的眼见的,无不是礼义方面的内容,就会很高兴地接受,而不感到厌倦。试想,他们一辈子不去看那些怪异的东西,哪会有闲暇的时间对外界的东西去追慕呢?所以说,虽然有佛法存在,但没有空隙可入,正所谓有所准备啊!以上说的是上古及夏商周时政教修明,使佛法不得进入。

及周之衰,秦并天下,尽去三代之法,而王道中绝。后之有天下者,不能勉强,其为治之具不备,防民之渐不周,佛于此时,乘间而出。千有余岁之间,佛之来者日益众,吾之所为者日益坏。井田最先废,而兼并游惰之奸起。其后所谓蒐狩、婚姻、丧祭、乡射之礼,凡所以教民之具,相次而尽废。然后民之奸者,有暇而为他;其良者,泯然不见礼义之及己1。夫奸民有余力,则思为邪僻;良民不见礼义,则莫知所趣。佛于此时,乘其隙,方鼓其雄诞之说而牵之,则民不得不从而归矣。又况王公大人往往倡而驱之曰:“佛是真可归依者。”然则吾民何疑而不归焉?幸而有一不惑者,方艴然而怒曰2:“佛何为者,吾将操戈而逐之!”又曰:“吾将有说以排之!”夫千岁之患遍于天下,岂一人一日之可为?民之沉酣入于骨髓,非口舌之可胜。

【注释】

1泯然:茫然无知。

2艴(bó)然:十分生气的样子。

【译文】

等到周朝衰败了,秦兼并了天下,将三代优良的做法都废除了,先王所行之正道也就断绝了。这以后,拥有国家政权的人,又不能努力自强,他们治理国家的措施也不齐全,防范百姓的方法也逐步地不全面了,佛教就在这时乘虚而出现了。在一千多年的时间里,佛教的传播也越来越广了,而我们所从事的事业,一天天坏起来了。井田制最早被废除,同时兼并强暴、优游懒惰出现了。那些蒐狩、婚姻、丧祭、乡射等等的礼仪,以及但凡可以教化百姓的措施,一个接一个地都废止了。这以后百姓中有些坏人,有时间做其他的事了;那些好的,也悄然无声息了,再也见不到礼义推及自身了。那些坏人就有多余的精力去想那些奸邪怪僻的事了,好人看不到礼义的推行,就不知道自己的方向。佛教就在这时候乘隙而入,鼓吹它的荒诞之说,导引民心,这样百姓就不得不跟着它去了。更何况一些王公大臣们常常提倡宣传,使百姓都往那里跑去,并说:“佛教是完全可以依托的。”照这样,我们的百姓还有什么不皈依它们的呢!幸而有一位没有被迷惑的,才生气地怒吼道:“佛是干什么的?我要手执长矛去追杀他。”又讲道:“我会有言辞来排斥他。”一种观念如果遍于天下,历时上千年,哪是一个人一天就能改变的?百姓对之信仰深入骨髓之中,不是用口舌之劳就可以取胜的。

然则将奈何?曰:莫若修其本以胜之。昔战国之时,杨、墨交乱1,孟子患之而专言仁义,故仁义之说胜,则杨、墨之学废。汉之时,百家并兴,董生患之而退修孔氏2,故孔氏之道明而百家息。此所谓修其本以胜之之效也。今八尺之夫,被甲荷戟,勇盖三军,然而见佛则拜,闻佛之说则有畏慕之诚者,何也?彼诚壮佼,其中心茫然无所守而然也。一介之士,眇然柔懦,进趋畏怯,然而闻有道佛者则义形于色,非徒不为之屈,又欲驱而绝之者,何也?彼无他焉,学问明而礼义熟,中心有所守以胜之也。然则礼义者,胜佛之本也。今一介之士知礼义者,尚能不为之屈,使天下皆知礼义,则胜之矣。此自然之势也。以上修礼义以胜之。

【注释】

1杨、墨交乱:杨指杨朱,墨指墨翟。杨主张为我,墨主张兼爱。他们各自代表战国时期和儒家对立的两个主要学派,所以被儒家学派称之为“乱儒之杨墨”。

2董生:指董仲舒(前179—前104),汉广川人,生平讲学著书,向汉武帝建议推崇儒术,罢黜百家,开以后二千多年封建社会以儒学为正统的局面。

【译文】

那该怎么办呢?有人讲,不如治理自己的根本来胜过它。战国时期,杨朱与墨翟的言论造成了观念上的混乱,孟子担心这种现象,就只宣讲仁义,所以使仁义之说的观念取胜,而杨、墨的学说被废止了。汉代的时候,各家学说同时兴起,董仲舒担忧这种事态的发展,于是辞官专一攻读孔氏之学,因此使孔氏之学昌明而其他各家的学说都熄灭了。这就是所说的治理自己的根本来胜过其他的效益啊!现在竟有八尺高的汉子,身披铠甲手执戈戟,勇冠三军,可是一见到佛像就立刻下拜,只要听到佛教的言辞,就诚心恐惧向慕,这是为什么?那实在是因为他尽管强壮,可他内心里却空白一片。一个微不足道的人,长得细小瘦弱,每向前走一步都表现出害怕的样子,可是只要听到有讲述佛教的,就在他脸上显现出大义凛然的表情来了,不但不被佛法所屈服,还要驱赶并要灭绝它,这是什么原因呢?这没有别的,学问明达,礼义谙熟,在内心之中有坚不可摧的必胜领地啊。礼义是战胜佛教的根本。现在一位微不足道的人物,因懂得礼义而不被佛法所屈服;若让普天下的人都懂得礼义,那么一定会战胜佛法。这也是客观的必然趋势啊!以上说的是只有修明礼义才能战胜佛法。

朋党论

【题解】

本文作于仁宗庆历三年(1043)。是年八月,范仲淹等推行新政,欧阳修亦为新政出谋划策,但遭到夏竦、王拱辰等旧臣的反对。而“修言事一意径行,略不以形迹嫌疑顾避。竦因与其党造为党论,目衍、仲淹及修为党人。修乃作《朋党论》上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48)。朋党,指排斥异己的宗派集团。文章针对当时保守派对革新派的责难,有的放矢地进行了反击,剖析深刻,论述透彻,文笔犀利,史实确凿,颇具气势与战斗力。清人金圣叹评价此文是:“最明畅之文,却甚幽细;最条直之文,却甚郁勃;最平夷之文,却甚跳跃鼓舞。”(金圣叹评点《才子必读古文》卷13)

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1。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2;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禄利也;所贪者,财货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3,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4,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5,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6。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注释】

1幸:希望。

2同道:即指理想、志向、道德规范一致。

3党引:勾结、串通在一起。

4贼害:杀害。

5道义:道德,义理。

6名节:名声,节操。

【译文】

我听说“朋党”的说法,自古就有的,只希望君王能分辨清楚它是君子还是小人罢了。但凡君子和君子往往由于志同道合而结成朋党,小人同小人因图谋私利而结成朋党,这是很自然的道理。然而我还要讲:小人不会有什么朋党,只有君子才能有朋党,这缘由在哪里呢?小人所爱好的是利禄,所贪图的是钱财。在他们感到利益相同的时候,就会暂时勾结形成朋党,但这是虚假的。一旦他们看到利益就争相夺取,一旦利益耗尽就关系疏远,他们就反过来互相残害,即便是自己的兄弟亲属也不再保持团结一体了。所以我说,小人称不上什么朋党,他们一时为朋,是虚假的。君子就不是这样了。他们所坚守的是道义,所奉行的是忠信,所珍惜的是名节。以此来修养自身,志同道合并相互帮助;以此来报效国家,同心同德而共同前进。始终如一,这是君子的朋党。因此作为一国之君的,只要摒弃小人的假朋党,启用君子的真朋党,那么国家就大治了。

尧之时,小人共工、兜等四人为一朋1,君子八元、八恺十六人为一朋2。舜佐尧,退四凶小人之朋,而进元恺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及舜自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并列于朝3,更相称美,更相推让,凡二十二人为一朋4,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书》曰5:“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为朋矣,然纣以亡国。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周用以兴。后汉献帝时6,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7。及黄巾贼起8,汉室大乱,后方悔悟,尽解党人而释之,然已无救矣。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及昭宗时9,尽杀朝之名士10,咸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而唐遂亡矣。

【注释】

1共工、兜等四人:尧时四凶,即共工、兜、鲧(gun)和三苗。

2八元:指高辛氏时的才子八人:伯奋、仲堪、叔献、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狸。八恺:指高阳氏时的才子八人:苍舒、(tuí ái)、梼戭(táo yǎn)、大临、尨(páng)降、庭坚、仲容、叔达。

3皋(gāo):即皋陶(yáo),舜时贤臣,掌刑律。夔(kuí):舜时贤臣,掌音乐。稷(jì):后稷,舜时贤臣,掌农事。契:舜时贤臣,掌教化。

4二十二人:即“四岳”(四方诸侯之长)和十二牧(十二州牧)及掌百工的“垂”,掌山泽出产的“益”和皋、夔、稷、契。

5《书》:《尚书》。

6后汉献帝:即东汉献帝刘协。

7党人:指政治思想上引为同类的人。

8黄巾贼:指东汉末年(184)张角领导的黄巾起义军。

9昭宗:唐昭宗李晔,889—904年在位。

10尽杀朝之名士:事发生于唐哀帝时,作者说为昭宗时,当为误记。

【译文】

尧那个时候,有小人共工、兜等四人勾结成一伙朋党,君子八元、八恺等十六人结成一个朋党。舜辅助尧,斥退那被国人称之为“四凶”的小人朋党,同时晋升了八元、八恺的君子朋党,尧的天下从此大治。等到舜自己成了天子,就有皋陶、夔、后稷、契等二十二人同时辅佐朝政,相互赞美,彼此谦让,他们二十二人成为一个朋党,可舜全都信任他们,天下也从此大治。《尚书》上讲:“纣有臣民亿万人,只是亿万人有亿万个心;周有臣民三千人,只是三千人有同一个心。”纣王执政时,亿万人各怀异心,可以说没有结成朋党,但是商纣王因此而亡国。周武王的臣民,三千人团结成为一个大朋党,周王朝因此而兴旺发达起来了。之后,汉献帝时期,将国内的著名人士全关押起来,视他们为“党人”。等到黄巾贼作乱了,汉室王朝大乱,才悔悟过来,解除对党人的禁令,释放了他们,但是国家的命运已经不能够挽救了。唐朝末年,逐渐出现了朋党的论调。到了昭宗执政时,把当时有名望的士大夫都杀害了,全将之投到黄河里了,还说道:“这等清流,还是扔到浊流里去吧。”可是唐朝也就随之而灭亡了。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夫兴亡治乱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译文】

看来,前代的君王,能让人人异心不能团结成朋党的,没有人比得上商纣王了;能完全禁止好人结成朋党的,没有人比得上汉献帝了;能屠杀清流人士组成的朋党的,没有人比得上唐昭宗那个时代了。可是,都由此而使他们的国家灭亡了。相互赞美谦让又不多心自疑的,没有谁比得上舜时的二十二位大臣了,舜帝毫不猜疑地全任用了他们。可后世并没有人讥笑舜帝被二十二人的朋党所欺骗,反倒盛赞舜帝是圣明的君王,根源是他能分辨君子和小人啊。周武王执政时期,将全国所有的臣民三千人团结成了一个朋党,自古以来形成朋党大而多的,没有一个像周朝那样的;可是周朝任用这样的朋党而兴盛起来,原因何在?是因为善良的人尽管再多,也是不够用的啊。前朝治乱兴亡的经验教训,作为君王的,可以引为借鉴呀。

周敦颐

周敦颐(1017—1073),原名敦实,后避宋英宗讳,改为敦颐,字茂叔,道州营道(今湖南道县)人。曾建书堂于庐山麓,堂前有溪,仿其乡里濂溪之名,命名濂溪书堂,晚年定居于此,后人又称他为濂溪先生。

周敦颐早年以恩荫入仕,历仕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均在州县任职,未臻显位。但喜谈名理,精于《易》学。所提出的哲学范畴,如无极、太极、理、气、心、性、命等,均是后世理学家所共同探讨的问题。主要著作有《太极图说》《通书》和文集,后人合编为《周子全书》。

通书

【题解】

现存的《通书》各章体例不一,有些是专讲易卦的,有些是通论《周易》的,它们大致来源于周敦颐的另外两部著作,即《易说》和《易通》。这两部著作后来都残缺了,有人把剩余的部分混为一书,总名之曰《通书》。朱熹认为,周敦颐的思想“莫备于太极之一图”,而《通书》是“所以发明其蕴”的。

周敦颐在《太极图说》和《通书》中已经把道学的主题基本上提了出来,并做了初步的解说。道学家们把他推崇为前辈,即缘于此。

诚上第一

诚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1。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2,纯粹至善者也。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3。”元亨,诚之通;利贞,诚之复4。大哉《易》也,性命之源乎5!

【注释】

1“大哉乾元”几句:见《周易·乾卦·文言》。《周易》以乾为天,乾元是说天的根本。《文言》认为万物由乾元所生,所以说“万物资始”。

2“乾道变化”几句:见《周易·乾卦·文言》。

3“一阴一阳之谓道”几句:见《周易·系辞》。

4“元亨”几句:元亨、利贞,是《周易》乾卦的卦辞。在这里表示事物发展的阶段。通,通顺,指“继诸善”。复,复归,指“成之者性”。

5性命之源:语本《周易·说卦》:“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

【译文】

诚是圣人之为圣人的根本。伟大的天道是万物生成的根据。在万物开始生成的时候,也正是诚出现的时候。天道变化的结果,是万物各自成就自己的本性。诚也就在这种变化过程当中确立了自己。宇宙万物的变化生成就是纯粹至善本身。因此说:“统一阴阳的根据是道,道的演变生化过程就是善,万物各自成就的就是性。”元亨,是指道的发展,正是诚的实现;利贞,是指道的成熟,正是诚的恢复。伟大的《易》呵,是万物本性的源泉!

诚下第二

圣,诚而已矣。诚,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静无而动有,至正而明达也。五常百行,非诚非也,邪暗塞也,故诚则无事矣。至易而行难,果而确,无难焉。故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1

【注释】

1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见《论语·颜渊》。

【译文】

圣人是做到诚的人而已。诚是一切道德原则,诸如仁义礼智信五常的根本,也是一切道德行为,诸如人伦百行的源泉。诚作为体是虚静无为的,作为用却是涵藏于万物变化之中的,它公正无私,智慧明达。五常百行这些道德原则和道德行为,如果失去了诚就是不道德的,成为被私欲蒙蔽的行为。因此,如果克服了私欲做到了诚,也就没有违背道德的事了。这种境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但如果能下决心去做,也没有什么困难的。因此说:“一旦能够克服自己的私欲,符合礼的要求,天下人都会归顺于仁。”

诚几德第三

诚,无为;几,善恶1。德爱曰仁,宜曰义,理曰礼,通曰智,守曰信;性焉安焉之谓圣,复焉执焉之谓贤,发微不可见、充周不可穷之谓神。

【注释】

1几,善恶:语本《周易·系辞》:“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

【译文】

诚即无为无欲,一有思虑就有善恶的区分。仁德慈爱叫做仁,举措适当叫做义,天理的表现叫做礼,通达事理叫做智,遵守诺言叫做信;安于自性就是圣人,恢复本性、坚持不懈的人就是贤人,那种非常微妙不可捉摸,充满宇宙的无穷无尽的东西,就是神。

圣第四

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1。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诚精故明,神应故妙,几微故幽。诚、神、几,曰圣人。

【注释】

1“寂然不动者”几句:语本《周易·系辞》:“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

【译文】

寂静安详不为所动而自在的本体,就是诚;易感而能发用、周遍而无穷的,就是神。在动和未动之间、似有似无之际的正是几(事情的征兆)。把握住诚的精髓就会智慧明达,体会神的感应是非常微妙的,在有形无形之间的几是非常难以把握的。能够同时做到诚、神、几的人就是圣人。

慎动第五

动而正曰道,用而和曰德。匪仁,匪义,匪礼,匪智,匪信,悉邪也!邪动,辱也。甚焉,害也。故君子慎动。

【译文】

举止得当、不偏不倚叫做道,发用平和、不急不厉叫做德。非仁、非义、非礼、非智、非信的行为,都是不正确的。举止行为违背道德原则,就会自取其辱。这种做法如果太过分,就会受到伤害。因此君子需要小心行事。

道第六

圣人之道,仁义中正而已矣。守之贵,行之利,廓之配天地。岂不易简?岂为难知?不守,不行,不廓耳!

【译文】

圣人行事的原则,只是做到仁义中正而已。能够坚守这个原则就会获得尊严,实践这个原则就会带来很多好处,扩充这个原则就会与天地之德相匹配。这难道不是很简单吗?这难道很难了解吗?人们只是不愿意去遵守、去实践、去扩充而已。

师第七

或问曰:“曷为天下善?”曰:“师。”曰:“何谓也?”曰:“性者,刚柔善恶,中而已矣。”不达。曰:“刚,善:为义,为直,为断,为严毅,为干固;恶:为猛,为隘,为强梁。柔,善:为慈,为顺,为巽1;恶:为懦弱,为无断,为邪佞。惟中也者,和也,中节也,天下之达道也2,圣人之事也。故圣人立教,俾人自易其恶,自至其中而止矣。故先觉觉后觉,暗者求于明,而师道立矣。师道立,则善人多;善人多,则朝廷正,而天下治矣。”

【注释】

1巽:通“逊”。谦让。

2天下之达道:语本《礼记·中庸》:“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译文】

有人曾问道:“什么是天下最善的?”回答说:“师。”又问道:“为什么呢?”回答说:“他的本性是能在刚、柔、善、恶四种品质当中做到中庸。”问者还是不明白。于是又进一步解释说:“刚与善的结合,就是义,就是正直,就是果断,就是严肃刚毅,就是干练坚持;与恶的结合,则是鲁莽、狭隘、不讲道理。柔与善的结合,则是慈爱、和顺、谦让;与恶的结合,则是懦弱、不果断、做事不正。只有做到中庸、平和,符合事物本身的道理,那就是符合天下达道的行为,这是圣人才能做到的事情。因此,圣人设立教化,只是要使人改变自己的恶行,自己能够做到中正就可以了。因此先觉者只是去觉悟后觉的人,那些愚暗不明事理的人想要明白道理,于是师道就产生了。师道一确立,善人自然会越来越多;善人多了,朝廷做事自然会符合正道,这样天下就会得到大治。”

幸第八

人之生,不幸不闻过;大不幸,无耻。必有耻则可教,闻过则可贤。

【译文】

人这一生,不幸在于没能听到别人对自己的批评;最大的不幸,则是没有廉耻感。人一旦有廉耻感就能被教育好,能接受批评就可能成为贤人。

思第九

《洪范》曰:“思曰睿”,“睿作圣。”无思,本也;思通,用也。几动于彼,诚动于此。无思而无不通为圣人。不思则不能通微,不睿则不能无不通。是则无不通生于通微,通微生于思。故思者,圣功之本,而吉凶之机也。《易》曰:“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又曰:“知几,其神乎1!”

【注释】

1“《易》曰”几句:语本《周易·系辞》。

【译文】

《洪范》中说:“能思虑叫做智慧”,“有智慧的人可以做圣人。”无思无虑,是天道的本来状态;通过思虑而贯通天道,则是道的作用。几就在天道的微妙变化当中产生,诚也就在几的变化中出现。无思无虑而能做到无不通达天道的人就是圣人。无思虑就不能通达细微的变化,无智慧也就不能做到无不通达。因此,对天道的完全通达产生于对细微变化之几的了解,对微妙之几的了解又产生于思虑。因此思是成就圣人功绩的根本,吉凶变化的关键。《周易》说:“君子要在看到事情征兆的时候去行事,而不整天等待。”又说:“知道事物变化的微妙之兆,就是做到神通了。”

志学第十

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伊尹、颜渊,大贤也。伊尹耻其君不为尧、舜,一夫不得其所,若挞于市;颜渊不迁怒,不贰过,三月不违仁。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过则圣,及则贤,不及则亦不失于令名。

【译文】

圣人希望能照天道行事,贤人希望能像圣人一样行事,士子们希望能像贤人一样行事。伊尹、颜渊都是大贤。伊尹以他们的君主不学作尧舜为耻辱,百姓中有一个人没有安排好,伊尹就像被鞭挞于市井一样感到羞耻;颜渊从不把怒气向别人发泄,从不犯同样的过错,三个月不违背仁的要求。以伊尹之志为志,学颜子之所学,超过他们就会成为圣人,达到他们的水平就成为贤人,即使达不到也不会丧失好名声。

顺化第十一

天以阳生万物,以阴成万物。生,仁也;成,义也。故圣人在上,以仁育万物,以义正万民。天道行而万物顺,圣德修而万民化。大顺大化,不见其迹、莫知其然之谓神。故天下之众,本在一人。道岂远乎哉?术岂多乎哉?

【译文】

天道以阳生化万物,以阴成就万物。生就是仁,成就是义。因此圣人在上,以仁养育万物,以义来端正万民的行为。天道运行,万物顺应,圣人之德终,而万民顺之而化。大顺大化,不露形迹、不知其所以然叫作神。因此天下人虽多,其根本在于圣人一人。道难道很远吗?治术难道很多吗?

治第十二

十室之邑,人人提耳而教,且不及,况天下之广、兆民之众哉?曰:纯其心而已矣。仁、义、礼、智四者,动静、言貌、视听无违之谓纯。心纯则贤才辅,贤才辅则天下治。纯心要矣,用贤急焉。

【译文】

十室封户的采邑,要想把每一个人都教育到都不可能,何况天下这么大、人民这么多呢?所以说:只要使他们心地无私就可以了。只要在仁、义、礼、智这四个方面做到动静、言语形象以及视听上都不违背就叫纯。心地无私纯洁,那么贤才就能去辅佐,若能得到贤才的辅佐,天下就会大治。因此纯心是关键,用贤是最要紧的。

礼乐第十三

礼,理也;乐,和也。阴阳理而后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万物各得其理然后和,故礼先而乐后。

【译文】

礼,就是天理的表现;乐,是使行为和顺的东西。阴阳之间符合天理就会自然和顺。君臣之间,父子之间,兄弟之间,夫妇之间,以及万物之间都是各得其理以后才能和谐,因此礼在先而乐在后。

务实第十四

实胜,善也;名胜,耻也。故君子进德修业,孳孳不息,务实胜也;德业有未著,则恐恐然畏人知,远耻也。小人则伪而已。故君子日休,小人日忧。

【译文】

以实取胜,就是善;以名取胜,就是耻辱。因此,君子增进德行、修习功业,从不停息,是以实取胜;如果德行和事业两方面都没能完成,就非常担心被别人知道,这样才能远离耻辱。小人却会作伪。因此君子一天比一天安宁,小人却是一天比一天恐慌。

爱敬第十五

“有善不及?”曰:“不及则学焉。”问曰:“有不善?”曰:“不善则告之不善,且劝曰:‘庶几有改乎,斯为君子。’有善一,不善二,则学其一而劝其二。有语曰:‘斯人有是之不善,非大恶也?’则曰:‘孰无过?焉知其不能改?改则为君子矣!不改,为恶,恶者天恶之。彼岂无畏耶?乌知其不能改?’”故君子悉有众善,无弗爱且敬焉。

【译文】

有人没有达到善的要求,就告诉他:“没有达到就去学习。”又有人问道:“如果有不善的行为呢?”回答说:“如果有不善就告诉他有不善的行为,而且要劝勉他说:‘只要你能改正,就能成为君子。’如果有人某些方面做到了善,别的方面还有不善,就向他学习善的方面,同时劝说他改正自己不善的方面。有人又说道:‘这人有这样的不善,难道不是大恶吗?’于是就回答道:‘谁能没有过错呢?谁又能知道他不能改正呢?改正自己的不善就是君子了。不改正,反而再去做恶,那么连天都会讨厌他。他难道能不害怕天吗?又怎么能知道他不能改正呢?’”因此君子已经具备了很多善行,没有人会不喜欢且敬佩的。

动静第十六

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非不动不静也。物则不通,神妙万物1。水阴根阳,火阳根阴。五行阴阳,阴阳太极2,四时运行,万物终始,混兮辟兮,其无穷兮。

【注释】

1物则不通,神妙万物:语本《周易·说卦》:“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

2五行阴阳,阴阳太极:即《太极图说》所说:“五行一阴阳,阴阳一太极也。”

【译文】

有动无静,有静无动,是物的性质;既动又不动,既静又不静,那是神。动又不动,静又不静,不是不动不静。物的本性是不能贯通于他物的,而神则能对万物起到一种神妙的作用。水属阴,却以阳为根本,火属阳,却以阴为根本。五行以阴阳为根本,阴阳以太极为根本,四季的运行,万物的生死变化,都是那个不可把握的天道的作用才产生无穷变化的。

乐上第十七

古者,圣王制礼法,修教化。三纲正,九畴叙,百姓大和,万物咸若。乃作乐以宣八风之气,以平天下之情。故乐声淡而不伤,和而不淫。入其耳,感其心,莫不淡且和焉。淡则欲心平,和则躁心释。优柔平中,德之盛也;天下化中,治之至也。是谓道配天地,古之极也。后世礼法不修,政刑苛紊,纵欲败度,下民困苦。谓古乐不足听也,代变新声,妖淫愁怨,导欲增悲,不能自止。故有贼君弃父、轻生败伦,不可禁者矣。呜呼!乐者,古以平心,今以助欲;古以宣化,今以长怨。不复古礼,不变今乐,而欲至治者,远矣!

【译文】

古代圣王制订礼法,修成教化。三纲得以端正,九畴得以安宁,百姓之间和谐相处,万物也都是这般共生共荣。于是制作乐曲来宣扬四方的风气,来安宁天下百姓的情绪。因此乐曲的声音平淡而不哀伤,和悦而不过分。进了人的耳朵,就会使人心受到感动,使他们没有不平淡而且和顺的。内心平淡,欲望就会平静,内心和谐,浮躁之气就会慢慢减少。因此柔顺和平的状态,是德行最可贵的;天下以中庸来教化,就会达到大治的局面。这是所谓以道匹配天地,是古人中最高明的。后世礼法弃而不用,政事与刑罚既混乱又不合理,君王放纵欲望,破坏法度,百姓受困。他们认为古乐不值得一听,每一代都要有新的乐曲制作出来,都是些靡靡之音,只能引导人的欲望,增加人的悲情,不能自止。因此有弑君弃父、轻生败伦的行为出现,以至于不能禁止。唉!乐曲本是用来平静心情的,今天却用来助长情欲;古代是用来宣扬教化的,今天却用来增长愁怨。如果不恢复古礼,不改变今天的乐曲,而想使天下得到大治,那是不可能的呵!

乐中第十八

乐者,本乎政也。政善民安,则天下之心和。故圣人作乐,以宣畅其和心,达于天地,天地之气,感而大和焉。天地和则万物顺,故神祇格,鸟兽驯。

【译文】

音乐,是以政治为根本的。政治良善,民生安定,则天下人心气和平。所以圣人制作音乐,是为了畅通和顺之心,通达于天地之间,天地之气受其感染而显广大和谐之象。天地和谐则万物顺理,神祇感通,鸟兽驯服。

乐下第十九

乐声淡,则听心平;乐辞善,则歌者慕。故风移而俗易矣。妖声艳辞之化也,亦然。

【译文】

乐声淡泊,听者心里就会平和;乐辞好,那唱的人就会心生仰慕。这样社会风气习俗就会改变了。妖声艳辞对人的潜移默化作用也是这样。

圣学第二十

“圣可学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请闻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1。明、通、公、溥。庶矣乎!”

【注释】

1溥(pu):广大,大。

【译文】

“圣人可学吗?”回答道:“可学。”问道:“有窍门吗?”回答说:“有。”“请告诉我。”答道:“一是关键。一就是无欲。无私欲就会内心虚静,做起事来就会一往直前。内心虚静就会处事明确,明确了认识就会把事情看得清清楚楚;行为直率做事就会公正,公正的行为就会给天下百姓带来好处。能做到‘明’‘通’‘公’‘溥’这四个方面的人,就离圣人不远了。”

公明第二十一

公于己者公于人,未有不公于己而能公于人也。明不至,则疑生。明,无疑也。谓能疑为明,何啻千里!

【译文】

对自己公正的人对他人也能公正,没有对自己不公正而能对他人公正的人。明确的认识如果没有获得,疑虑就会产生。明确就意味着没有疑虑。那种把能怀疑叫做智慧的说法,与这种看法相差何止千里!

理性命第二十二

厥彰厥微1,匪灵弗莹2。刚善刚恶,柔亦如之,中焉止矣。二气五行,化生万物。五殊二实3,二本则一4。是万为一,一实万分;万一各正,小大有定。

【注释】

1厥:其。彰:显明。微:精微。

2匪灵弗莹:是说非有至灵的心不会明白。

3五殊:指五行之气。二实:指阴阳二气。

4一:指太极。

【译文】

它的显明和精微之处,如果不是至灵的心是不会明白的。有刚善则有刚恶,有柔善也会有柔恶,只有做到中庸,恶才会消失。阴阳二气与五行的作用,万物得以化生、成长。阴阳二气的根本只有一个,那就是太极。万物归一为太极,太极化成万物;万物和太极都各有自己的本性,小和大之间的差别确实存在着。

颜子第二十三

颜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而不改其乐1。夫富贵,人所爱也,颜子不爱不求,而乐乎贫者,独何心哉?天地间有至贵至爱可求而异乎彼者,见其大而忘其小焉尔!见其大则心泰,心泰则无不足,无不足则富贵贫贱处之一也。处之一,则能化而齐,故颜子亚圣。

【注释】

1“颜子”几句:见《论语·雍也》:“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译文】

颜子,饿了只有一笸箩饭可吃,渴了只能喝一瓢凉水,身住陋巷当中,他却从不担心自己的生活,不改变自己的爱好。富贵是人人都喜欢的,颜子却不喜欢也不追求,而能以贫为乐,他是什么想法呢?天地之间有非常可贵可爱又能实现的东西,它与富贵不同,能让人见到它就忘掉其他小事。见到这种东西心里就很从容,心里从容了就没有什么不满足的;没有什么不满足的,自然会把富贵贫贱平等对待。平等对待富贵贫贱,就能与天地大化相提并论,因此颜子是亚圣。

师友上第二十四

天地间,至尊者道,至贵者德而已矣。至难得者人,人而至难得者,道德有于身而已矣。求人至难得者有于身,非师友则不可得也已。

【译文】

天地之间,最尊贵的是道,最可贵的是德。最难得的是人,对人来说最难得的又是能亲身实践道德。要想获得这种最难得的东西,不经过师友是不可能得到的。

师友下第二十五

道义者,身有之,则贵且尊。人生而蒙,长无师友则愚。是道义由师友有之,而得贵且尊,其义不亦重乎!其聚不亦乐乎!

【译文】

道义是每个人都具备的非常尊贵的东西。人生下来都懵懂,长大以后如果没有老师和朋友就会成为愚人。这就是说道义是由师友的教诲才能表现出它的尊贵的本性来,师友的关系难道不是很重要的吗?能够与师友相聚不是很快乐的吗?

过第二十六

仲由喜闻过,令名无穷焉。今人有过,不喜人规,如护疾而忌医,宁灭其身而无悟也。噫!

【译文】

仲由喜欢听别人的批评,所以他的好名声传得非常远。现在的人有了过错,不喜欢别人的规劝,就像病人害怕病情的严重而忌讳见到医生一样,即使有灭身之祸也不醒悟。哎!

势第二十七

天下,势而已矣。势,轻重也。极重不可反。识其重而亟反之,可也。反之,力也。识不早,力不易也。力而不竞,天也;不识不力,人也。天乎?人也,何尤!

【译文】

天下的治乱兴亡,都是由势决定的。势,就是形势的轻重缓急。如果形势发展很严重,就无法挽回。应该认识到这种严重性,赶快去挽回,这样也许还有救。要挽回,就只能靠实力来实现。如果认识不及时,即使有实力也不能改变。有实力但却不与天相违背,这是符合天意的行为;如果既没有认识到形势发展的特点,又没有改变形势的能力,那就是以人逆天的行为。如果凡事都能与天道相顺应,人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文辞第二十八

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况虚车乎?文辞,艺也;道德,实也。笃其实,而艺者书之,美则爱,爱则传焉。贤者得以学而至之,是为教。故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然不贤者,虽父兄临之,师保勉之,不学也,强之,不从也。不知务道德,而第以文辞为能者,艺焉而已。噫!弊也久矣!

【译文】

文辞是用来承载道理的。车轮和车辕上的装饰物对人没有什么实际用途,只是装饰而已,何况它所装饰的不过是空车而已。文辞只是技巧,道德却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把握住这个实实在在的东西,再由那些有技巧的人把它写下来,写得漂亮自然会有人喜欢,有人喜欢就会把它传下去。有德有能的人得到这种东西去学习,这就起到了教化的作用。因此说:“说话如果没有文采,就不会流传很远。”然而如果是无德无能的人,即使父兄亲自教导,老师极力劝勉,也不会去学圣人之教,强迫他也不会接受。如果不知道追求道德,而只以文辞为本事的人,不过是艺人而已。哎,这种流弊已经出现很久了。

圣蕴第二十九

“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子曰:“予欲无言,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然则圣人之蕴,微颜子殆不可见。发圣人之蕴,教万世无穷者,颜子也。圣同天,不亦深乎!常人有一闻知,恐人不速知其有也,急人知而名也,薄亦甚矣!

【译文】

“人不激励就不会有所作为,不愁苦也不会发奋。从一件事例类推却不能知道许多事情,就是没有复归本性。”孔子说:“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天又说了什么呢?四季运行,百物自然生长。”然而圣人把握的道,除了颜子,别人都没有看到。因此能够发明圣人的精神,教化万世后人的人,就是颜子。圣人与天同体,不是很深邃吗?平常人一旦有了点见识,就生怕别人不能马上知道,想立刻让别人知道他的名字,这也太浅薄了。

精蕴第三十

圣人之精,画卦以示;圣人之蕴,因卦以发。卦不画,圣人之精不可得而见;微卦,圣人之蕴殆不可悉得而闻。《易》,何止五经之源?其天地鬼神之奥乎!

【译文】

圣人把握到的天地精髓,通过画卦象来显示;圣人的精神,因为卦象而表现出来。卦象如果没有被画出来,圣人的精微奥妙的道理就不能让我们看到;如果画得少,圣人的道理也不会让我们全部知道。《周易》何止是五经的源头,它是天地鬼神的奥妙所在。

乾损益动第三十一

君子乾乾,不息于诚1,然必惩忿窒欲、迁善改过而后至2。乾之用,其善是,损益之大莫是过,圣人之旨深哉!“吉凶悔吝生乎动3。”噫!吉一而已,动可不慎乎!

【注释】

1君子乾乾,不息于诚:语本《周易·乾卦》:“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乾乾,勤勉努力。

2惩忿窒欲:语本《周易·损卦》:“山下有泽,损。君子以惩忿窒欲。”惩,制止。忿,怒。窒,塞。迁善改过:语本《周易·益卦》:“风雷,益。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

3吉凶悔吝生乎动:语本《周易·系辞》。

【译文】

君子要勤勉努力地去追求诚,然而必须通过抑止私欲、改过从善才能达到。乾道的作用,就是促进这种善,损益的道理也不过如此,圣人的道理不是很深刻吗?“吉凶悔吝生于行动。”哎,吉是一样的,行动却不能不小心。

家人暌复无妄第三十二

治天下有本,身之谓也;治天下有则,家之谓也。本必端,端本诚心而已矣,则必善,善则,和亲而已矣。家难而天下易,家亲而天下疏也。家人离,必起于妇人。故《暌》次《家人》,以“二女同居而志不同行也”。尧所以釐降二女于妫汭,舜可禅乎?吾兹试矣。是治天下观于家,治家观身而已矣。身端,心诚之谓也。诚心,复其不善之动而已矣。不善之动,妄也;妄复,则无妄矣;无妄,则诚矣。故无妄次复,而曰“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深哉!

【译文】

治理天下的根本,是人身;治理天下的原则,是由家庭决定的。根本必须端正,正本只需要使心符合诚的要求就可以了,心诚以后,人就一定会善,善的原则是和亲而已。家里边人伦关系有问题,天下就会改变,家里人伦亲睦,天下也就会清静无事。家人之间的不和睦,一定由妇人所起。故《暌》卦接着《家人》卦,是“二女同居,意见不能一致”。尧将两个女儿下嫁给了居住在妫汭的舜,就是要测试一下,舜是不是那个可以受禅的人。我试着论述一下。因此治天下要从治家中学习,治家要从治身中学习。身正,就是心诚的意思。所谓心诚就是指把不善的行为改正掉。不善的行为,就是妄;妄如果能够被改正,就无妄了;无妄,就是诚。因此无妄卦接着复卦,并说“圣人勉力配天时,化育万物”,这是很深刻的道理呵!

富贵第三十三

君子以道充为贵,身安为富,故常泰无不足。而铢视轩冕,尘视金玉,其重无加焉耳!

【译文】

君子以得道为贵,身体安宁为富,因此始终处于从容的地位,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于是把官位和财富都看得很轻,根本不加以重视。

陋第三十四

圣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蕴之为德行,行之为事业。彼以文辞而已者,陋矣!

【译文】

圣人所行之道,都是耳听教化,心里存念,积蓄久了发之为德行,实践它作为事业。那些以文辞取胜的人,都是很不懂道理的。

拟议第三十五

至诚则动,动则变,变则化。故曰:“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拟议以成其变化。”

【译文】

至诚的人就会有所行动,行动就会带来改变,改变就会促进万物的化生。因此说:“做了准备以后才讲话,讨论之后才行动,准备充足,讨论清楚之后就会成就变化。”

刑第三十六

天以春生万物,止之以秋。物之生也,既成矣,不止则过焉,故得秋以成。圣人之法天,以政养万民,肃之以刑。民之盛也,欲动情胜,利害相攻,不止则贼灭无伦焉。故得刑以治。情伪微暧,其变千状,苟非中正明达果断者,不能治也。《讼》卦曰:“利见大人。”以刚得中也1。《噬嗑》曰:“利用狱。”以动而明也2。呜呼!天下之广,主刑者,民之司命也,任用可不慎乎!

【注释】

1刚得中:语本《周易·讼卦·彖辞》:“讼有孚,窒,惕中吉,刚来而得中也。终凶,讼不可成也。利见大人,尚中正也。”

2“《噬嗑》曰”几句:语本《周易·噬嗑卦·彖辞》:“噬嗑而亨,刚柔分,动而明,雷电合而章,柔得中而上行,虽不当位,利用狱也。”

【译文】

天道以春来生育万物,用秋来节制它们。万物的生长,长大以后不加以节制就会过度,因此用秋来完成它们的生长。圣人法天道,用政教来养育万民,用刑法来整齐万民。人民如果发展得很壮大,情欲就会勃发,为利害而互相攻伐,不加以制止就会把人伦毁灭掉。因此要用刑罚来管理。人情变化,千姿百态,如果不是能做到中正明达果断的人,是不能治理好他们的。《讼卦》说:“见大人会得利。”这是以刚得中的意思。《噬嗑》说:“运用刑罚会有好处。”这是用行动来说明这个道理。唉!天下这样广大,主持刑罚的人,是掌握百姓生命的人,怎么能不小心使用呢!

公第三十七

圣人之道,至公而已矣。或曰:“何谓也?”曰:“天地至公而已矣。”

【译文】

圣人之道,只是公正而已。有人问:“这是什么意思呢?”答道:“天地就是大公的。”

孔子上第三十八

《春秋》,正王道,明大法也,孔子为后世王者而修也。乱臣贼子,诛死者于前,所以惧生者于后也。宜乎万世无穷,王祀夫子,报德报功之无尽焉!

【译文】

《春秋》,端正王道,彰明大法,孔子为后世的王者修撰而成。诛杀历史上的乱臣贼子,可以警戒后来的人们。这样才能万世无穷地存在下去,所以像祭祀帝王那样来祭祀孔子,是报答他的无尽功德。

孔子下第三十九

道德高厚,教化无穷,实与天地参而四时同,其惟孔子乎?

【译文】

道德高尚,教化世人没有穷尽,能与天地并列、与四时的作用相同,除了孔子,还能有谁?

蒙艮第四十

童蒙求我,我正果行,如筮焉。筮,叩神也,再三则渎矣,渎则不告也。山下出泉,静而清也。汩则乱,乱不决也,慎哉,其惟时中乎!“艮其背”,背非见也;静则止,止非为也,为不止矣。其道也深乎!

【译文】

幼稚的年轻人来向我求教,我用果断的行动来培养他们,就像《蒙卦》占筮的筮辞一样。占筮,是在询问神灵,如果占问次数太多,就是亵渎神灵,神灵就不会告诉我们了。《蒙卦》的卦象是山下流出泉水,象征平静清澈。去治理就会扰乱它,扰乱而不至于决堤,要慎重啊,这就是要把握合适的时机的道理。《艮卦》说“止于其背”,背转过去就看不到引发欲望的东西了;身心安静就会知止,知止就是不去做非分的事,做非分的事就是不知止。其中的道理真是深刻啊!

张载

张载(1020—1077),字子厚,凤翔郿县(今陕西眉县)人。世称横渠先生,北宋思想家。年少喜谈兵事,曾造谒范仲淹。嘉祐间举进士,为祁州司法参军,调云岩令,为政以敦本善俗为先。熙宁初,御史中丞吕公著荐之,召为崇文院校书,未几,以疾屏居南山下,敝衣蔬食,与诸生讲学。吕大防荐知太常礼院。以疾归,卒,谥明公。有《崇文集》及《易说》《正蒙》等。张氏主要是个道学家,散文创作亦有一定成就。

西铭

【题解】

本文是张载《正蒙·乾称》中的一部分。张载曾于学堂的双牖各录《乾称》之一部,左书《砭愚》,右书《订顽》,后来由宋理学家程颐将《砭愚》改称《东铭》,将《订顽》改称《西铭》。本文中,张载从儒家“天人合一”思想出发,指出了人在自然中的位置,提出了“民胞物与”的命题。铭文采用先理而后实的写作方法,前面阐发理论,而后援引传说和历史事实做理论的佐证,使其中的主张具有说服力。

乾称父,坤称母1;予兹藐焉2,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3,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残疾、茕独鳏寡4,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5。于时保之,子之翼也6;乐且不忧,纯乎孝者也7。违曰悖德,害仁曰贼;济恶者不才8。其践形9,惟肖者也。知化则善述其事10,穷神则善继其志(11)。不愧屋漏为无忝(12),存心养性为匪懈(13)。恶旨酒(14),崇伯子之顾养(15);育英才,颍封人之锡类(16)。不施劳而底豫(17),舜其功也;无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18)。体其受而归全者,参乎(19)!勇于从而顺令者,伯奇也(20)。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女于成也(21)。存,吾顺事;没,吾宁也(22)。

【注释】

1乾称父,坤称母:古人认为乾为阳,坤为阴,以此识别男女。《周易》认为乾为天,称父,地为坤,称母。

2藐:小。

3天地之塞:即所谓浩然之气充塞天地之间。

4疲癃(lóng):年老衰败。茕(qióng):指没有弟兄的人。鳏(guān):中年无妻或丧妻的人。

5颠连:困苦。

6翼:辅助。

7纯乎孝者:《周易》云:“顺天以行则为天地之孝子。”

8不才:没有才能。

9践形:体现人天赋的品质。

10知化:懂得事物的变化。

(11)穷神:研究事物的精微道理。

(12)不愧屋漏:无愧于暗室。屋漏,原指房子的西北角,其处开有天窗,日光由此照射入室,故称屋漏。后称不欺屋漏,即不欺暗室的意思。忝:辱。

(13)匪:通“非”。

(14)旨:美味。

(15)崇伯:禹父鲧。

(16)颍封人:指颍考叔。春秋初期郑国人。

(17)底豫:由不乐至欢乐。底,致。豫,乐。

(18)申生:春秋晋献公世子。

(19)参:曾参,孔子弟子。

(20)伯奇:周代尹吉甫之子。

(21)玉:成金。女:通“汝”。

(22)宁:安宁。

【译文】

天可称得上是父亲,地可算得上是母亲;像我这样渺小,就混混然处于其中吧。所以说,天地间充满着浩然正气,构成我的形体;天地所树立的表率,形成我的人性。百姓是我的同胞兄弟,万物与我同类。君王是我的父母和长兄,他的大臣们是家臣之长。敬重年龄大的人,是尊敬年长人的缘故;疼爱孤儿弱女,是疼爱年幼者的缘故。圣人的思想品德同天地之德相吻合,贤良俊士则为人中之俊秀!但凡社会上那些衰颓、病老、残疾、孤独、鳏寡之人,都是我的兄弟姐妹,他们困苦而无处诉说。在适当的时候要保护他们,帮助他们;这正像《周易》上所说的,乐天知命就不会忧虑,言谈举止顺乎天意,就会成为天地的孝子。违反了这些就是反叛道德准则,伤害仁义可称是贼;帮助作恶的人是无能。能体现人的天赋本色的,只有那些圣贤好人!懂得物体形态变化的道理,就能很好地处理各种事情;如果能通达神明之德,那么就能很好地继承发扬神的意愿。无论有人无人都是表现如一而无愧,才称得上无辱!一心一意培养自己的美德,才称得上是不懈。大禹厌恶美酒美味,这是大禹之父鲧教育的结果;培养出来杰出人才,以善施及众人,那是颍考叔所为带来的影响。不劳累于人,使母亲由不快乐到快乐,那是舜的功德;无所逃避,只等烹死,那是申生恭敬的行为。谦逊有礼,受杖责却能顾全家庭,那是曾参吧?顺从后母的怒斥而被赶出家门的,是伯奇。富贵恩泽,将会优厚地对待我们的一生;那些贫贱忧伤的事,只是用来玉成你的功名事业!人活着,就要顺理行事;死了,也就心里安宁了。

东铭

【题解】

本文是作者《正蒙·乾称》中的一部分(参见《西铭》题解),作者从道学的角度指出人的行动举止是受自己思想意识即“心”所支配的,强调了内在意识决定外在行为,人们必须戒惕出于自己内心的东西。

戏言出于思也,戏动作于谋也。发乎声,见乎四支1,谓非己心,不明也;欲人无己疑,不能也。过言非心也,过动非诚也。失于声,缪迷其四体2,谓己当然,自诬也3;欲他人己从,诬人也。或者以出于心者归咎为己戏4,失于思者自诬为己诚,不知戒其出汝者,归咎其不出汝者,长傲且遂非,不知孰甚焉!

【注释】

1四支:即四肢。支,通“肢”。

2缪:通“谬”。错误。

3诬:捏造事实冤枉人。

4归咎:归罪。

【译文】

玩笑的话出于自己的思想,戏谑的行为出于自己内心的谋虑。由声发出,由四肢表现出来,而说成不是出于自己内心,这是不明;想要别人对自己不产生怀疑,那是不可能的。过分的言论本不是人心所固有的,过分的举动本不是人的诚心所应该如此。讲话有失误,四肢举动怪戾,而说自己是应当这样的,这是自诬其本心了;要想让别人听从自己,那是误导他人。昏惑不明的人把出于自己内心的言行归于自己的不严肃,把自己错误的想法硬说成是出于自己的真心,不知道儆戒那些出于自己内心的错误,却归咎于自以为不出于自己本心的随意戏耍,傲气日益滋长,错误不断延续,真不知道哪有比这更过分的事情!

司马光

司马光(1019—1086),字君实,陕州夏县(今属山西)涑水乡人。世称涑水先生,北宋著名史学家。宋仁宗宝元初年中进士。仁宗末年,任天章阁待制兼侍讲知谏院。神宗任用王安石实施新政,他表示反对,并坚决推辞枢密副使之职。哲宗即位后,他被任命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勤于政事,废除新法。八个月后病逝,追封温国公,谥号文正。

司马光学识渊博,为给统治者提供历史借鉴,他决定对浩繁的史书删削冗长,举撮机要,编纂一部以国家盛衰得失为主题的史书。宋英宗时,他编成《通志》八卷,英宗看后大为欣赏,命设局续修。神宗元丰七年(1084)成书,神宗赐名为《资治通鉴》。这部历时19年编成的史学巨著,是我国古代编年史书的最高成就和总结性作品,对后世史学发展有极大的影响。司马光遗著还有《稽古录》《司马文正公集》等。

汉中王即皇帝位论

【题解】

此文是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叙述汉中王刘备即帝位之事后所做的议论,对传统的正统观提出了不同意见。文章首先正名,阐述君、王的概念,接着说明正闰之论的由来,指出分裂时代各国相互攻击,均自称正统,是“私己之偏辞,非大公之通论”。进而用历史事实说明,政权的接替、地理位置和国君是否有道德,均不能作为正统与僭伪之分的根据,而只有统一天下的人才是名副其实的天子,这在古代社会是一种进步的历史观。最后,司马光说明自己取魏、宋等国的年号纪事,只是为了纪事的方便,而不是区分正闰,从而自圆其说。文章语言朴实,先立后破,很有说服力。

天生烝民1,其势不能自治,必相与戴君以治之。苟能禁暴除害以保全其生,赏善罚恶使不至于乱,斯可谓之君矣。是以三代之前,海内诸侯,何啻万国2,有民人、社稷者,通谓之君。合万国而君之,立法度,班号令,而天下莫敢违者,乃谓之王。王德既衰,强大之国能帅诸侯以尊天子者,则谓之霸。故自古天下无道,诸侯力争,或旷世无王者,固亦多矣。秦焚书坑儒,汉兴,学者始推五德生胜3,以秦为闰位4,在木火之间,霸而不王,于是正闰之论兴矣。及汉室颠覆,三国鼎峙。晋氏失驭,五胡云扰5。宋、魏以降,南北分治,各有国史,互相排黜,南谓北为索虏,北谓南为岛夷。朱氏代唐6,四方幅裂,朱邪入汴7,比之穷、新8,运历年纪,皆弃而不数,此皆私己之偏辞,非大公之通论也。

【注释】

1烝民:百姓。烝,众多。

2啻(chì):仅仅,只有。

3五德生胜: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

4闰位:闰,与“正”相对,闰位指非正统的帝位。

5五胡:匈奴、鲜卑、羯、氐、羌五种少数民族。

6朱氏:指朱全忠,篡唐建梁。

7朱邪:西突厥部落的称号。汴:今洛阳。

8穷、新:指有穷篡夏、新室篡汉。

【译文】

天生百姓,不能自治,必须共同推举一个君主来治理。假如能够禁止暴力,消除祸害,保全百姓的生存,奖赏善良,惩罚罪恶,使百姓不至于作乱,这样的人就可以称为君主。所以,夏、商、周三代以前,天下的诸侯,何止有上万个国家,拥有百姓、土地的人,通称为君主。合并所有的国家而加以统治,设立法度,颁布号令,天下无人敢违背,才称为王。王德衰退后,强大的国家能够率领诸侯尊奉天子,就叫做霸主。所以,自古以来,天下无道,诸侯纷争,有时长期没有帝王,这种情况本来也有很多次。秦朝焚书坑儒,汉朝兴起后,学者们开始推究金、木、水、火、土的相生相克,认为秦朝不是正统,在木、火之间,是霸主而不是帝王,正统和非正统的理论于是兴起。到了汉朝灭亡,三国鼎立。晋朝失去控制,匈奴、鲜卑、羯、氐、羌纷乱不定。宋、北魏以来,南北朝分治,各有各的国史,互相排挤、贬斥,南朝称北朝为索虏,北朝称南朝为岛夷。朱全忠取代唐朝,四方分裂,西突厥进入汴京,被比作有穷篡夏、新室篡汉,所用纪年都废弃不算,这都是袒护自己的偏见,不是客观公正的观点。

臣愚诚不足以识前代之正闰,窃以为苟不能使九州合为一统,皆有天子之名,而无其实者也。虽华夏仁暴,大小强弱,或时不同,要皆与古之列国无异,岂得独尊奖一国谓之正统,而其余皆为僭伪哉?若以自上相授受者为正邪,则陈氏何所受1?拓跋氏何所受2?若以居中夏者为正邪,则刘、石、慕容、苻、姚、赫连所得之土3,皆五帝、三王之旧都也。若以有道德者为正邪,则蕞尔之国4,必有令主5,三代之季,岂无僻王6!是以正闰之论,自古及今,未有能通其义,确然使人不可移夺者也。

【注释】

1陈氏:指南朝陈建立者陈霸先。

2拓跋氏:北魏皇帝之姓。

3刘:指前赵建立者刘渊。石:指后赵建立者石勒。慕容:指前燕国君慕容皝、后燕建立者慕容垂、南燕建立者慕容德。苻:前秦国君苻坚。姚:后秦建立者姚苌。赫连:夏建立者赫连勃勃。

4蕞(zuì)尔:小。

5令:美好。

6僻:邪僻。

【译文】

我很愚笨,实在不能识别以前朝代是否正统,只是私下认为,如果不能统一全国,都是有名无实的天子。虽然有时有汉族和少数民族,仁德和残暴,强大和弱小,或是时间的不同,但总的说来,都与古代的列国没有什么差别,怎么能唯独尊崇褒扬一个国家,称之为正统,而其余的国家都是僭伪呢?如果以从上一朝代接受政权的为正统,那么陈霸先建立陈是谁传给的呢?拓跋氏建立北魏是从哪里接受的呢?如果以地处中原的为正统,那么刘渊、石勒、慕容皝、慕容垂、慕容德、苻坚、姚苌、赫连勃勃所占据的土地,都是五帝、三王的旧都。如果以有道德的为正统,那么小国也必定有品行美好的君主,三代末期难道没有品行邪僻的君王?所以,正统与非正统的评论,从古至今,没有能弄通道理,使人坚定不移的。

臣今所述,止欲叙国家之兴衰,著生民之休戚,使观者自择其善恶得失,以为劝戒,非若《春秋》立褒贬之法,拨乱世反诸正也。正闰之际,非所敢知,但据其功业之实而言之。周、秦、汉、晋、隋、唐,皆尝混壹九州,传祚于后1,子孙虽微弱播迁,犹承祖宗之业,有绍复之望2,四方与之争衡者,皆其故臣也,故全用天子之制以临之。其余地丑德齐3,莫能相壹,名号不异,本非君臣者,皆以列国之制处之,彼此均敌,无所抑扬,庶几不诬事实,近于至公。然天下离析之际,不可无岁、时、月、日以识事之先后。据汉传于魏而晋受之,晋传于宋以至于陈而隋取之,唐传于梁以至于周而大宋承之,故不得不取魏、宋、齐、梁、陈、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年号,以纪诸国之事,非尊此而卑彼,有正闰之辨也。昭烈之于汉4,虽云中山靖王之后5,而族属疏远,不能纪其世数名位,亦犹宋高祖称楚元王后6,南唐烈祖称吴王恪后7,是非难辨,故不敢以光武及晋元帝为比,使得绍汉氏之遗统也。

【注释】

1祚(zuò):一个朝代的国统。

2绍:继承。

3丑:类似。

4昭烈:三国时蜀汉昭烈帝刘备。

5中山靖王:汉景帝子刘胜。

6楚元王:汉高祖同父兄弟刘交。

7吴王恪:唐太宗子李恪。

【译文】

我现在所叙述的,只是国家的兴衰,百姓的苦乐,让读者自己区分善恶得失,来作为劝勉和警戒,而不像《春秋》用褒贬的方法拨乱反正。是否正统,我不敢判定,只是根据他们功业的实际情况来谈论。周、秦、汉、晋、隋、唐,都曾统一全国,把国家政权传给后代,虽然子孙力量微弱,流离迁徙,但仍然继承祖宗的基业,有继续恢复的希望,四方与他争斗的,都是他以前的臣下,所以完全用天子的规格来对待。其余的国土差不多大,德行相等,不能相互统一,名号没有什么不同,相互之间本来不是君臣,都用列国的规格来处理,彼此势均力敌,没有什么贬抑褒扬,大体上不违背事实,接近公正。但天下分裂时期,不能没有年、季、月、日来标明事情的先后。根据汉朝传给魏,晋又从魏接受,晋传给宋一直到陈而被隋夺取,唐传给梁一直到后周而被大宋承接,所以不能不用魏、宋、齐、梁、陈、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的年号来记载各国的事情,不是尊崇这个而贬抑那个,有正统与非正统的区分。蜀汉昭烈帝刘备,虽然说是中山靖王的后代,但亲族关系疏远,不能记载他世代的名义和地位,就像宋高祖自称是楚元王的后代,南唐烈祖自称是吴王恪的后代,是非难以分辨,所以不敢以之比拟汉光武帝及晋元帝,认同他能继承汉朝的国统。

苏洵

苏洵(1009—1066),字明允,号老泉,世称“苏文公”,北宋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宋代著名散文家。少好游侠,近三十岁才发愤读书。嘉祐元年(1056),偕二子赴京都应进士试,以文谒翰林学士欧阳修而受推崇,一时声名大震。因宰相韩琦的举荐,召试舍人院。推辞不就,授秘书省校书郎,后为霸州文安县(今河北文安)主簿,死于任上。

苏洵深受《孟子》《战国策》的影响,其文纵厉雄奇,尤擅长策论,有战国纵横家的风格。曾巩称之为“雄壮俊伟,若决江河而下”(《苏明允哀词》)。其子苏轼、苏辙在议论文方面深受其影响。父子被世人并称为“三苏”,同列于“唐宋八大家”。

易论

【题解】

苏洵晚年好《易》,他为了纠“诸儒以附会之说乱之”的偏向,重现“圣人之旨”,曾作《易传》百余篇,但业未竟而卒,后命苏轼述其志。本文出自《六经论》。

文中指出:贪生怕死、好逸恶劳是人之常情,不承认这种人之常情是不现实的,问题在于如何引导。圣人只是利用贪生怕死的常情来抑制好逸恶劳的常情,以“遵蹈其法制”。并大胆指出:“圣人用其机权,以持天下之心。”

如苏洵所说,他著书“务一出己见,不肯蹑故迹”,故文章思想富于独创性,为“有《易》以来未始有也”。语言多使用排比句,富有气势。

圣人之道,得礼而信,得《易》而尊1。信之而不可废,尊之而不敢废,故圣人之道所以不废者,礼为之明而《易》为之幽也。生民之初,无贵贱,无尊卑,无长幼,不耕而不饥,不蚕而不寒,故其民逸。民之苦劳而乐逸也,若水之走下。而圣人者,独为之君臣,而使天下贵役贱;为之父子,而使天下尊役卑;为之兄弟,而使天下长役幼。蚕而后衣,耕而后食,率天下而劳之。一圣人之力固非足以胜天下之民之众,而其所以能夺其乐而易之以其所苦,而天下之民亦遂肯弃逸而即劳,欣然戴之以为君师,而遵蹈其法制者,礼则使然也。

【注释】

1《易》:又称《周易》《易经》,简称《易》,儒家重要经典之一。

【译文】

圣人之道,掌握了礼法便有了信用,懂得了《周易》便有了尊严。信任它而不可以废止,尊重它而不敢废止,因此圣人的主张所以不被废止的原因在于,礼法为它彰明,而《周易》使之神秘化。人类刚刚诞生时,没有贵贱、尊卑之分,也没有长辈与小辈的区别,不耕种庄稼也没有饥饿,不养蚕织布也不感到寒冷,因此那时的人生活也很安逸。百姓厌恶劳作而喜欢安逸,就如同水往低处流一样。而作为圣人,偏偏替人设置了君臣差别,让天下尊贵的人差遣低贱者;替人设置了父子差别,让天下做尊长者差遣卑微者;替人设置了兄弟差别,让天下年长者差遣年幼者。先植桑养蚕,然后才有衣服穿;先播种耕耘,然后才有粮食吃,带领天下人从事各种劳作。以一个圣人的力量,固然不足以胜过天下众多的百姓,可他之所以能够剥夺百姓的欢乐而代之以劳动的艰辛,天下的百姓答应舍弃安逸而走向劳作,高高兴兴拥戴他作为自己的君师,遵守、执行他制定的法令规章,是礼法使他们这样的。

圣人之始作礼也,其说曰:“天下无贵贱,无尊卑,无长幼,是人之相杀无已也。不耕而食鸟兽之肉,不蚕而衣鸟兽之皮,是鸟兽与人相食无已也。有贵贱,有尊卑,有长幼,则人不相杀;食吾之所耕,而衣吾之所蚕,则鸟兽与人不相食。”人之好生也甚于逸,而恶死也甚于劳,圣人夺其逸死而与之劳生,此虽三尺竖子知所趋避矣。故其道之所以信于天下而不可废者,礼为之明也。

【译文】

圣人当初制定礼法时,这样说:“天下没有贵贱、尊卑、长幼的差别,由此人与人的相互残杀没完没了。不耕种庄稼而吃鸟兽的肉,不养植蚕桑而把鸟兽的毛皮当衣服穿,这便导致鸟兽和人之间的相互吞食没完没了。有了贵贱、尊卑、长幼的差别,那么人们就不会相互残杀;吃的是自己耕种的粮食,穿的是自己养蚕织的布,那么鸟兽和人也不会相互吞食。”人们对生存的喜好胜过追求安逸,而对死亡的厌恶也胜过躲避劳苦,圣人夺走了人们的安逸和死亡,但却给了他们劳作和生存,这是虽三岁小孩也知道该要什么、躲避什么。因此,圣人的主张之所以取信于天下而不可废止,是因为礼法为之彰明了。

虽然,明则易达,易达则亵,亵则易废。圣人惧其道之废,而天下复于乱也,然后作《易》。观天地之象以为爻1,通阴阳之变以为卦,考鬼神之情以为辞。探之茫茫,索之冥冥,童而习之,白首而不得其源。故天下视圣人如神之幽,如天之高,尊其人而其教亦随而尊。故其道之所以尊于天下而不敢废者,《易》为之幽也。

【注释】

1爻(yáo):构成《易》卦的基本符号。“—”为阳爻;“--”为阴爻,每三爻合成一卦,可得八卦。两卦(六爻)相重可得六十四卦。《周易·系辞上》:“爻者,言乎变者也。”《系辞下》:“爻也者,效天下之动者也。”

【译文】

虽然如此,圣人主张得到彰明就容易取信于人,容易取信于人就容易有失庄重,有失庄重就容易被废止。圣人害怕他的主张被废止而天下又回到混乱的状况,这才创制了《周易》。察看天地之象来设置断吉凶的爻,通晓世间阴阳之间的变化来设置卦,考察鬼神的性情来设置辞。探寻它是那样渺茫,索求它又不见踪影,从孩童时就练习它,直到鬓发花白仍然弄不清它的根源。所以天下人看圣人,就如神灵般幽暗,如蓝天般高远,尊崇圣人,包括圣人主张也一并加以尊重。因此,圣人的主张之所以被天下人尊重而不敢废止,是因为《周易》使圣人主张增添了神秘感。

凡人之所以见信者,以其中无所不可测者也。人之所以获尊者,以其中有所不可窥者也。是以礼无所不可测,而《易》有所不可窥,故天下之人信圣人之道而尊之。不然,则《易》者岂圣人务为新奇秘怪以夸后世耶?

【译文】

大凡人之所以被信任,是因为他的内心没有什么不可以猜测的。人之所以获得别人的尊重,是因为他的内心有着常人不可以看到的胸襟。因而礼没有什么不可以猜测,但是《易》却有不可以看到的内涵,所以,天下的人信任圣人主张并尊崇它。如不这样,那么,《易》岂不成了圣人为追求新奇诡异来向后人夸耀的东西了?

圣人不因天下之至神,则无所施其教。卜筮者,天下之至神也。而卜者1,听乎天而人不预焉者也,筮者决之天而营之人者也2。龟,漫而无理者也,灼荆而钻之,方功义弓3,惟其所为,而人何预焉?圣人曰:“是纯乎天技耳!”技何所施吾教?于是取筮。夫筮之所以或为阳、或为阴者,必自分而为二始;卦一,吾知其为一而挂之也;揲之以四4,吾知其为四而揲之也;归奇于扐5,吾知其为一、为二、为三、为四而归之也,人也。分而为二,吾不知其为几而分之也。天也,圣人曰:“是天人参焉。”道也,道有所施吾教矣。于是因而作《易》以神天下之耳目,而其道遂尊而不废。此圣人用其机权以持天下之心,而济其道于无穷也。

【注释】

1卜:占卜。古人用火灼龟甲,以灼开的裂纹来推测行事的吉凶。

2筮:用蓍草占卦。《礼记·曲礼上》:“龟为卜,策为筮。”

3方功义弓:《周礼·卜师》:“掌开龟之四兆,一曰方兆,二曰功兆,三曰义兆,四曰弓兆。”

4揲(shé):古代用蓍草占卦时,数蓍草的数目,并把它分成几份。

5奇:零数,余数。扐(lè):手指之间。古代筮法,数蓍草占卜时,每次数剩零余的蓍草夹在指间称扐。亦指零数。

【译文】

圣人如果不承袭天下最高神灵的精神,就无处施行他的主张。卜筮的人就是天下最高的神灵。用龟甲占卜的卜者,只会听命于天,预测人所不能预知的吉凶;用蓍草占卜的筮者,由上天决定,而由人来经营。龟甲本身是天然而没有纹理的,烧红荆条用来钻龟甲,就会呈现出方兆、功兆、义兆、弓兆这些不同的兆象,唯其如此,人又是怎么预先知晓的呢?圣人说:“这纯粹是上天的技艺呀。”这种技艺又是从何处施行给我们的呢?于是又选取筮这种方法。卜筮之所以有时呈阳爻,有时呈阴爻,必定从一分为二开始;卜一卦,我们知道它是先抽取一根而悬置不用的;数四遍分执在左右手中的蓍草,我们知道它是以四作为基数而数的;把余下的零数用手指夹起来,我们知道余数是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才分别归到不同的手指中间的。人,也是分开而成为两个,我不知道他的余数是几而加以区分的;天,圣人说:“天是由人参与的。”什么是道呢?道能从某个地方施行到我身上。由此圣人创制了《易》来使天下人耳聪目明,而他所宣扬的主张受到人们尊崇而不被废止。这是圣人运用机变来拥有天下人的心智,修饬他的主张至于无穷啊。

书论

【题解】

《书》,即《尚书》。作者观《书》有感,遂作《书论》。文中提出了“风俗之变,圣人为之也。圣人因风俗之变而用其权”的观点,认为风俗的演变,社会的发展离不开“圣人”,如果“其后无圣人,其变穷而无所复入”,社会就将停滞不前。文章论点鲜明,结构严谨,运用举例、比喻、对比等论证手法,有较强的说服力。

风俗之变,圣人为之也。圣人因风俗之变而用其权1。圣人之权用于当世,而风俗之变益甚,以至于不可复反。幸而又有圣人焉,承其后而维之,则天下可以复治。不幸其后无圣人,其变穷而无所复入,则已矣。

【注释】

1权:权变,应变能力。

【译文】

风俗习惯的改变,是圣人促成的。圣人根据风俗的演变情况,运用他的权变才能。圣人的权变才能是用在他那个时代,因而风俗的改变就更加厉害,以至于达到不可复返的地步。幸而又出现新的圣人,继承他之后,继续从事他的事业,天下因此而又得以治理。不幸的是往往先圣之后没有出现新的圣人,风俗的改变陷入困境而不再有圣人的介入促成,那么社会的发展就停滞了。

昔者,吾尝欲观古之变而不可得也,于《诗》见商与周焉而不详。及今观《书》,然后见尧、舜之时与三代之相变,如此之极也。自尧而至于商,其变也皆得圣人而承之,故无忧。至于周,而天下之变穷矣。忠之变而入于质,质之变而入于文,其势便也1。及夫文之变,而又欲反之于忠也,是犹欲移江河而行之山也。人之喜文而恶质与忠也,犹水之不肯避下而就高也。彼其始未尝文焉,故忠质而不辞;今吾日食之以太牢2,而欲使之复茹其菽哉?呜呼!其后无圣人,其变穷而无所复入,则已矣。周之后而无王焉,固也。其始之制其风俗也,固不容为其后者计也,而又适不值乎圣人,固也,后之无王者也。

【注释】

1“忠之变而入于质”几句:夏时尚忠,商时尚质,周时尚文。此系苏洵述夏商周三代风俗变化之大势。

2太牢:祭祀时最多规格的牺牲供品。

【译文】

从前,我曾想了解古代风俗的演变,可是无所收获,通过《诗》,我了解了商代与周代的情况,但不详细。到如今观阅了《书》,这之后了解到尧舜时代与夏商周三代之间前后风俗的变化达到了如此的极点。从尧到商代,这期间风俗的演变,都得到一代又一代圣人的继承,所以没有忧患。到了周朝,天下的这种变化陷入了困境。自夏至周其风俗先由崇尚“忠”变为崇尚“质”,后由崇尚“质”变为崇尚“文”,这个趋势是事理发展的必然。待到演变至“文”,却又想恢复到“忠”,这犹如想移动江河却进入山岭寻找途径。人们喜好“文”却又厌恶“质”与“忠”,这犹如水不肯避开低下的地势而往高处流淌。那夏商时代还不曾发展到“文”,所以崇尚“忠”“质”而没有提倡“文”;现在我们每日以牛肉为食,却想使这样的生活标准恢复到吃豆类食物,这不是在倒退吗?哎呀!一个时代之后不再出现圣人,社会的发展变化受到阻碍而不能有圣人的介入与促进,社会就停滞不前了。周以后无圣明的君王,风俗固陋不变了!那周初的制度和风俗,本来就不许可替他们的后代谋划,可又恰好没能遇到圣人,世风固定不变,所以后世没有圣明的君王了!

当尧之时,举天下而授之舜。舜得尧之天下,而又授之禹。方尧之未授天下于舜也,天下未尝闻有如此之事也,度其当时之民,莫不以为大怪也。然而舜与禹也,受而居之,安然若天下固其所有,而其祖宗既已为之累数十世者,未尝与其民道其所以当得天下之故也,又未尝悦之以利,而开之以丹朱、商均之不肖也1。其意以为天下之民以我为当在此位也,则亦不俟乎援天以神之,誉己以固之也。

【注释】

1丹朱:上古尧的儿子。商均:上古舜的儿子。丹朱、商均均不肖,故不得受禅。

【译文】

在尧的时代,尧将天下授予舜。舜得到尧的天下后又将它传给禹。在尧未传天下于舜时,天下人不曾听说有如此禅位的事,推测尧时的百姓,无人不认为这是很奇怪的事。然而舜和禹接受天下而居于帝王之位时,安稳得像是天下原本理应归他们所有,然而他们的祖宗已经为其后代得天下而积蓄准备了几十代,舜、禹未曾向他们的百姓说明自己应当得天下的理由,也未曾因得天下之利而高兴,更未曾因丹朱、商均的不肖而开心。意下认为天下的百姓赞成我理当居于此位,因此,也就没有期待请天神来保佑,没有炫耀自己并以此巩固其地位。

汤之伐桀也,嚣嚣然数其罪而以告人1,如曰彼有罪,我伐之宜也。既又惧天下之民不己悦也,则又嚣嚣然以言柔之曰:“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如曰:“我如是而为尔之君,尔可以许我焉尔。”吁!亦既薄矣。

【注释】

1嚣嚣然:嘈杂纷乱的样子。

【译文】

汤讨伐桀时,哄哄嚷嚷地列数桀的罪状来告示众人,如汤宣称:“他有罪,我讨伐他是应该的。”以后又怕天下的百姓不赞成自己,就又哄哄嚷嚷地用言语笼络大家说:“八方有罪,责任在我一人。我一个人有罪,不关八方百姓之事。”就好比说:“我这样做你们的君主,你辈可要答应我伐桀。”唉!这也已经是够浅薄的了。

至于武王,而又自言其先祖父皆有显功,既已受命而死,其大业不克终,“今我奉承其志,举兵而东伐,而东国之士女束帛以迎我,纣之兵倒戈以纳我”。吁!又甚矣。如曰:“吾家之当为天子久矣,如此乎民之欲我速入商也。”

【译文】

到了武王,他又声称自己的先祖先父都有显赫的功勋,在受天命之后死去,他们的大业尚未完成,“现在我奉命继承先祖父的遗志,发兵东进,东方的百姓以帛束身来迎接我,纣王的兵士放下武器向我投降。”唉!这又比汤更浅薄了,就好比说:“我家具备做天子的资格已经很久了,因此百姓希望我迅速入商灭纣。”

伊尹之在商也,如周公之在周也。伊尹摄位三年而无一言以自解1,周公为之纷纷乎急于自疏其非篡也2。夫固由风俗之变而后用其权,权用而风俗成,吾安坐而镇之,夫孰知风俗之变而不复反也。

【注释】

1伊尹:商初大臣,助商汤攻灭夏桀。太甲即位,破坏商汤典制,不理国政,被伊尹放逐,三年后太甲悔过,才接回复位。

2周公:西周初年政治家。武王死后,成王年幼,周公摄政。国内有流言,成王生疑,周公遂避位居东都。

【译文】

商代伊尹为相时,如同周公在周辅政一样。伊尹摄位三年,竟无一句用来解释自己的话,而周公辅佐幼主,却不停地急于表白自己无篡位之心。本来圣人可以凭借风俗变化的趋势,使用权变之才能,权变的使用可促使新的风俗形成,那么我们就可以稳坐江山而震慑四方,可是又有谁懂得风俗的变化是一去不复返的道理呢?

诗论

【题解】

在这篇议论性文章中,作者苏洵围绕如何对待“好色与怨其君、父、兄”这一论题,阐发了自己的见解。他认为对于人们心中的“好色”之念和“怨其君、父、兄”的情绪,不应一概加以禁堵,而应给予疏导。认为“圣人之道,严于礼而通于《诗》”,因而主张因人而治,“严以待天下之贤人,通以全天下之中人”。

文章运用引证和对比的论证方法,辩证地分析和认识问题,言辞恳切,入情入理,观点鲜明,说理透辟。

人之嗜欲,好之有甚于生,而愤憾怨怒,有不顾其死,于是礼之权又穷。礼之法曰:“好色不可为也。为人臣,为人子,为人弟,不可以有怨于其君父兄也。”使天下之人皆不好色,皆不怨其君父兄,夫岂不善。使人之情皆泊然而无思1,和易而优柔,以从事于此,则天下固亦大治。而人之情又不能皆然,好色之心驱诸其中,是非不平之气攻诸其外,炎炎而生2,不顾利害,趋死而后已。噫!礼之权止于死生3。

【注释】

1泊然:安闲宁静的样子。

2炎炎:火光盛烈的样子。

3权:权威,威慑力。

【译文】

人的嗜好、欲望,有喜好到胜过自己生命的,因烦闷、不满、怨恨、愤怒,有人便不顾死的危险,于是礼的权威终止了。礼的法则告诉人们:“好色之事,是不该做的。作为人之臣、人之子、人之弟,不能因故对自己的君主、父辈、兄长有怨恨。”假使天下之人都不好色,都不怨恨自己的君主、父辈、兄长,那岂不是好事吗?假使人的情感欲望都很淡泊并且没有思虑、平和而无主见,以此态度对待世事,那么天下本来也可以得到最好的治理。可是人的情感思想又不可能都这样,好色的欲望躁动于内心,是非不平之气激发于外部,旺盛地滋生,不考虑利害关系,甚至走向死亡而后罢休。唉,礼的权威终止于死生之间。

天下之事不至乎可以博生者1,则人不敢触死以违吾法。今也,人之好色与人之是非不平之心勃然而发于中,以为可以博生也,而先以死自处其身,则死生之机固已去矣。死生之机去,则礼为无权。区区举无权之礼以强人之所不能,则乱益甚,而礼益败。今吾告人曰:“必无好色,必无怨而君父兄。”彼将遂从吾言而忘其中心所自有之情邪?将不能也。

【注释】

1博:换取,保全。

【译文】

天下的事,不到非要以性命相搏不可的地步,人们是不敢冒死以违法的。现在,人们好色的欲望和是非不平的怨气旺盛地生于内心,认为可以性命相搏,因而先往往将自身置于死地,于是生死的约束就不存在了。没有了生死的约束,那么礼就没有权威了。拿软弱而无权威的礼,来强制人们放弃不该做的事,结果却是违法乱纪的现象愈加严重,而礼的法纪愈加败坏。而今假如我告诫人们:“千万不要好色!千万不要怨恨你的君主父兄!”那么别人就会听从我的话而忘记生于心中的情感欲望吗?那将是不可能的。

彼既已不能纯用吾法,将遂大弃而不顾吾法。既已大弃而不顾,则人之好色与怨其君父兄之心,将遂荡然无所隔限,而易内窃妻之变,与弑其君父兄之祸,必反公行于天下。圣人忧焉,曰:“禁人之好色而至于淫,禁人之怨其君父兄而至于叛,患生于责人太详。”好色之不绝,而怨之不禁,则彼将反不至于乱。故圣人之道,严于《礼》而通于《诗》。《礼》曰:“必无好色,必无怨而君父兄。”《诗》曰:“好色而不至于淫,怨而君父兄而无至于叛。”严以待天下之贤人,通以全天下之中人。

【译文】

那些已经不能受法度约束的人,将完全抛弃并且不顾忌我们的法度。已经抛弃而不顾法度,那么人们好色与怨恨自己的君主、父辈、兄长的心思,就将放纵而无所限制,从而换家眷偷人妻的变故与弑君、弑父、弑兄的祸患,必将公然蔓延于天下。圣人对此甚为忧虑,说:“禁止人们好色,反而导致淫乱;禁止人们怨恨自己的君主父兄,反而导致反叛,此祸根产生于责备人过于苛细。”对于好色之念不加断绝,对于怨恨之气不加禁堵,那么别人反而不至于作乱。所以圣人的思想,体现在《礼》中是严格的,而体现在《诗经》中是灵活变通的。《礼》主张:“千万不能好色,一定不可怨恨你的君主、父辈和兄长!”而《诗经》主张:“容忍好色但不可发展到淫乱,允许怨恨你的君主父兄,但不能发展到反叛!”应当用严格的礼法来对待天下的贤人,用灵活变通的方略来保全天下的一般人。

吾观《国风》婉娈柔媚而卒守以正1,好色而不至于淫者也;《小雅》悲伤诟2,而君臣之情卒不忍去,怨而不至于叛者也。故天下观之曰:“圣人固许我以好色,而不尤我之怨吾君父兄也。”许我以好色,不淫可也;不尤我之怨吾君父兄,则彼虽以虐遇我,我明讥而明怨之,使天下明知之,则吾之怨亦得当焉,不叛可也。

【注释】

1《国风》:《诗经》分“风”“雅”“颂”三大类,《国风》为其一,共十五国风,系反映各地社会风俗、生活之作。娈(luán):美好。

2《小雅》:《诗经》“风”“雅”“颂”中,“雅”分为《大雅》《小雅》。《小雅》多祝颂之辞。(dú):诽谤,怨言。

【译文】

我观阅《国风》,它是那样柔婉美好,而且始终恪守正道,好色但不至于淫乱;《小雅》格调悲伤,有咒骂痛怨之意,但君臣之情始终不忍割弃,有怨气而无反叛之心。所以天下人看后认为:“圣人原来允许我好色,而且也不责怪我怨恨自己的君主父兄。”允许我好色,不淫乱就可以了;不指责我怨恨自己的君主、父辈、兄长,那么他们即使虐待我,我将当面指责并埋怨他们,让天下之人明晓实情,那我的怨恨指责也是得当的,不反叛就可以了。

夫背圣人之法而自弃于淫叛之地者,非断之不能也,断之始,生于不胜。人不自胜其忿,然后忍弃其身。故《诗》之教,不使人之情至于不胜也。

【译文】

违背圣人的法度,将自己置于淫乱反叛地步的人,并非自己不能中止淫乱反叛行为,而往往在行将中止之初,不能自制。人不能克制自己愤怒的情绪,这以后就会狠下心来抛弃自己的身家性命。因此《诗经》的教诲是,不可让人的情感发展到不能自制的地步。

夫桥之所以为安于舟者,以有桥而言也。水潦大至1,桥必解而舟不至于必败。故舟者,所以济桥之所不及也。吁!礼之权穷于易达,而有《易》焉;穷于后世之不信,而有乐焉;穷于强人2,而有《诗》焉。吁!圣人之虑事也盖详。

【注释】

1潦(lǎo):雨水。《列子·汤问》:“百川,水潦归焉。”

2强:强制。

【译文】

桥被认为比舟安全的原因,是由于有了桥才这样说的。一旦天下大雨而洪水到来,桥必定会被冲垮而舟倒不一定会颠覆。所以舟又具有渡桥所比不上的优势。唉,礼的权威缺少通达与灵活,因而有圣人写出了《周易》;困窘于后代不信服,于是有圣人创作了《乐经》;困窘于呆板且强制人,因而有圣人整理出《诗经》。啊,圣人考虑事情也实在是周详!

乐论

【题解】

本文巧用比喻法,以喻代议,寓议于喻,形象生动地阐述了作者的观点。文章指出,礼好比苦口良药,在推行礼的过程中,人们往往易被外物所惑,忽略守礼之道,且礼有它达不到的地方,而乐则弥补了礼的不足,礼乐相辅相成,从而维护圣人的礼治之道。

礼之始作也,难而易行,既行也,易而难久。天下未知君之为君,父之为父,兄之为兄,而圣人为之君父兄。天下未有以异其君父兄,而圣人为之拜起坐立。天下未肯靡然以从我拜起坐立1,而圣人身先之以耻。呜呼!其亦难矣。天下恶夫死也久矣,圣人招之曰:“来,吾生尔。”既而其法果可以生天下之人,天下之人视其向也如此之危2,而今也如此之安,则宜何从?故当其时虽难而易行。既行也,天下之人视君父兄,如头足之不待别白而后识,视拜起坐立如寝食之不待告语而后从事。虽然,百人从之,一人不从,则其势不得遽至乎死。天下之人,不知其初之无礼而死,而见其今之无礼而不至乎死也,则曰:“圣人欺我。”故当其时虽易而难久。

【注释】

1靡然:一边倒的样子。

2向:往日。

【译文】

礼在开始制定的时候,是艰难的,但以后推行起来,还是容易的;推行时虽然容易,可是难以持久。天下人不懂为君者应尽君主职责,为父者应尽父辈责任,为兄者应尽兄长义务的道理,于是有圣人出现,为人们做君、做父、做兄以示榜样。天下没有区别君、父、兄的规矩,因而圣人制定出拜、起、坐、立的礼节。天下人不肯随顺地服从我而行拜、起、坐、立的礼节,因此圣人亲自率先行礼节,并以不行礼节为耻。哎呀,这也够难的了!天下人厌恶死亡也已很久了,圣人便招呼人们:“到我这里来,我让你们活下去。”不久他的办法果然能使天下人活下来。天下的人,他们原先是那样危险,而今又是如此安宁,那么应当跟从谁呢?这是不言而喻的事了。所以礼在最初制作时,虽然艰难,可是推行容易。推行以后,天下人礼待自己的君主父兄,如同区别头足,不须先辨别而后认识;行拜、起、坐、立的礼节,如同睡觉吃饭,不须别人指教而后行事。虽然这样,百人遵从礼节,有一人不遵从,那他所处的形势已经不至于落到立刻被处死的地步。天下人不了解那最初因无礼而死的特殊历史环境,却只看到现在无礼不至于获死罪的现实,就说:“圣人欺骗我!”所以礼在推行时虽然容易,但却难以持久。

呜呼!圣人之所恃以胜天下之劳逸者1,独有死生之说耳。死生之说不信于天下,则劳逸之说将出而胜之。劳逸之说胜,则圣人之权去矣。酒有鸩2,肉有堇3,然后人不敢饮食。药可以生死,然后人不敢以苦口为讳。去其鸩,彻其堇,则酒肉之权固胜于药。圣人之始作礼也,其亦逆知其势之将必如此也4,曰:“告人以诚,而后人信之。幸今之时吾之所以告人者,其理诚然,而其事亦然,故人以为信。吾知其理,而天下之人知其事,事有不必然者,则吾之理不足以折天下之口,此告语之所不及也。”告语之所不及,必有以阴驱而潜率之。于是观之天地之间,得其至神之机,而窃之以为乐。

【注释】

1逸:放纵,不拘礼节。

2鸩(zhèn):传说中一种有毒的鸟,喜吃蛇,羽毛为紫绿色,放入酒中,能泡制成毒酒,人饮即死。

3堇(jìn):肉中有毒的部分。

4逆知:预料。

【译文】

哎呀!圣人凭借来制服天下那些放纵不拘礼节之人的办法,唯有死生的说法罢了。死生的说法不被天下人信服,那么放纵不拘礼节的劳逸之说就会抬头,进而胜过圣人死生之说。劳逸之说一旦胜了,那圣人的权威也就失去了。如果知道酒和肉中有毒,这以后人们就不敢喝不敢吃了。药能起死回生,这以后人们不再因药苦口而避忌了。如若去掉酒中鸩鸟的羽毛,剔去肉中有毒的部分,那酒肉的吸引力自然就又胜过药了。圣人在最初制定礼时,他也预料到其发展的趋势必将如此,因而指出:“以真诚之心告诉人们道理,这样人们才能相信你的话。幸运的是,如今我所告诉人们的,那道理是诚恳的,而所做的事情也同样如此,所以人们相信。我知道许多道理,而天下人知道许多事情,有的事情做得不一定完全符合告人之理,那么我的道理就不足以说服天下之人,这是因为告人之理有它不能达到的地方(有局限性)。”告人之理既然有它不能达到的地方,那么世间一定还有暗地里潜移默化地驱使人们去遵从礼节的巧妙办法。于是有圣人观察于天地之间,获得其中最神妙的玄机,并且偷偷拿来将它化为有声之乐。

雨,吾见其所以湿万物也;日,吾见其所以燥万物也;风,吾见其所以动万物也;隐隐谹谹而谓之雷者1,彼何用也?阴凝而不散,物蹙而不遂,雨之所不能湿,日之所不能燥,风之所不能动,雷一震焉而凝者散,蹙者遂2。曰雨者,曰日者,曰风者,以形用;曰雷者,以神用。用莫神于声,故圣人因声以为乐。为之君臣、父子、兄弟者,礼也。礼之所不及,而乐及焉。正声入乎耳,而人皆有事君、事父、事兄之心,则礼者固吾心之所有也,而圣人之说又何从而不信乎?

【注释】

1隐隐谹谹(hóng):雷声。

2蹙(cù):紧迫,窘迫。

【译文】

雨,我看它是用来滋润万物的;太阳,我看它是用来晒干万物的;风,我看它是用来吹动万物的。轰隆隆发出巨大声响而称为雷的,它有什么作用呢?阴云凝聚而不散,万物紧缩而不通,雨淋不能湿透,日晒不能干燥,风吹不能活动,雷一震动,凝聚的散开了,紧缩的疏松贯通了。雨、日、风凭借形态发挥作用,而雷则是凭借神奇的声响发挥作用。任何事物的作用没有比声音更神妙,因此圣人依据声音的规律把它变成音乐。严明君臣、父子、兄弟等级关系的,是礼。礼所达不到的地方,音乐可以达到。雅正之声进入人耳(即可感化人心),因而人们都有事奉君主,事奉父辈,事奉兄长的心思,那么,就可以巩固我心中已有的良知,因而圣人的说法又还有什么让人不信服的呢?

谏论二首

【题解】

这篇议论文颇能代表苏洵的文风:感情充沛,纵横恣肆,又笔带锋芒,妙喻连篇。全文有两篇,上篇重在论证“欲君必纳”,从孔子论谏谈起,有总论、分论、小结。结构谨严,说理周详,并提出五种谏法。下篇重在论证“欲臣必谏”,以“兴王赏谏臣”起笔,并以勇、勇怯半、怯三人临渊为妙喻,论述臣谏赏、不谏刑之必要,最终达到谀者、佞者、忠直者争相进谏的目的。文章既形象生动,妙趣横生,又具雄辩的说服力。

古今论谏,常与讽而少直。其说盖出于仲尼1。吾以为讽、直一也,顾用之之术何如耳。伍举进隐语,楚王淫益甚2;茅焦解衣危论,秦帝立悟3。讽固不可尽与,直亦未易少之。吾故曰:顾用之之术何如耳。

【注释】

1“古今论谏”几句:《孔子家语》记载,孔子曰:“忠臣之谏君,有五义焉。一曰谲谏,二曰戆谏,三曰降谏,四曰直谏,五曰讽谏。唯度五以行之,吾从其讽谏乎?”

2伍举进隐语,楚王淫益甚:楚庄王即位三年不出号令,日夜为乐,伍举进谏说:“有鸟在于阜三年,不飞不鸣,是何鸟?”庄王接受了进谏,居数月,乃大反前行。伍举,即椒举。春秋战国时楚庄王的大臣。

3茅焦解衣危论,秦帝立悟:秦王政迁太后于雍,下令谏者死,齐客茅焦请见,王欲烹之。茅焦劝说秦王放弃狃悖之行,否则天下士人不会再对秦国心生向往,秦王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秦王醒悟后拜茅焦为上卿。

【译文】

古今说起劝谏,常常采用含蓄的讽谏而很少直谏。这种说法大概是从孔子那儿来的。我认为含蓄的讽谏和直谏应该是一样的,就看你怎样使用谏术了。伍举运用含蓄的讽喻,结果楚庄王的骄奢淫逸越发厉害;茅焦将被烹时危言耸听,秦王政顿时感到问题的严重。既不能完全使用委婉的讽谏,也不能缺少直谏。所以我说:就看你怎样使用谏术了。

然则仲尼之说非乎?曰:仲尼之说,纯乎经者也。吾之说,参乎权而归乎经者也。如得其术,则人君有少不为桀、纣者,吾百谏而百听矣,况虚己者乎?不得其术,则人君有少不若尧、舜者,吾百谏而百不听矣,况逆忠者乎?

【译文】

那么孔子的说法错了吗?我说,孔子的见解纯粹是至当不变的常理。我的意见只是加以变通,又灵活使用劝谏的常规方法。假如掌握了进谏的方法,那么世上像桀、纣的君王即使很多,也会是我劝谏百次,一百次都听我的,何况我是虚己以待人呢?没有掌握这种方法,世上即使像尧、舜这样的明君很多,也会是我劝谏百次,一百次都不听我的,何况是没有忠心的人劝谏呢?

然则奚术而可?曰:机智勇辨如古游说之士而已。夫游说之士,以机智勇辨济其诈,吾欲谏者,以机智勇辨济其忠。请备论其效。周衰,游说炽于列国,自是世有其人。吾独怪夫谏而从者百一,说而从者十九,谏而死者皆是,说而死者未尝闻。然而抵触忌讳,说或甚于谏。由是知不必乎讽谏,而必乎术也。说之术可为谏法者五,理谕之,势禁之,利诱之,激怒之,隐讽之之谓也。触詟以赵后爱女贤于爱子,未旋踵而长安君出质1;甘罗以杜邮之死诘张唐,而相燕之行有日2;赵卒以两贤王之意语燕,而立归武臣3。此理而谕之也。子贡以内忧教田常,而齐不得伐鲁4;武公以麋鹿胁顷襄,而楚不敢图周5;鲁连以烹醢惧垣衍,而魏不果帝秦6。此势而禁之也。田生以万户侯启张卿,而刘泽封7;朱建以富贵饵闳孺,而辟阳赦8;邹阳以爱幸悦长君,而梁王释9。此利而诱之也。苏秦以牛后羞韩,而惠王按剑太息10;范雎以无王耻秦,而昭王长跪请教(11);郦生以助秦陵汉,而沛公辍洗听计(12)。此激而怒之也。苏代以土偶笑田文(13),楚人以弓缴感襄王(14),蒯通以娶妇悟齐相(15)。此隐而讽之也。五者,相倾险诐之论(16),虽然,施之忠臣足以成功。何则?理而谕之,主虽昏必悟;势而禁之,主虽骄必惧;利而诱之,主虽怠必奋;激而怒之,主虽懦必立;隐而讽之,主虽暴必容。悟则明,惧则恭,奋则勤,立则勇,容则宽,致君之道尽于此矣。

【注释】

1触詟(lóng)以赵后爱女贤于爱子,未旋踵而长安君出质:秦攻赵,赵求救于齐,齐必以长安君为质。赵太后不同意。触詟说赵太后道:“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赵后悟,乃以长安君出质。触砻,亦称触龙。太后,即惠文王后。事见《史记·赵世家第十三》。

2甘罗以杜邮之死诘张唐,而相燕之行有日:甘罗,即甘茂孙,年十二,事文信侯吕不韦。吕不韦派张唐相燕,张唐不肯行。甘罗对张唐说,范雎欲攻赵,白起不赞成,立即被害死于杜邮。吕不韦亲自请你相燕,你不肯行,“臣不知卿所死之处矣”。唐说:“请因孺子而行。”杜邮,今陕西咸阳。事见《战国策·秦策五》。

3赵卒以两贤王之意语燕,而立归武臣:武臣与张耳、陈馀受命攻赵地,在二人引诱下,武臣自立为赵王。后武臣为燕将所俘,一赵卒往见燕将说:“夫武臣、张耳、陈馀,杖马箠下赵数十城,亦各欲南面而王。……今君囚赵王,念此两人名为求王,实欲燕杀之,此两人分赵而王。夫以一赵尚易燕,况以两贤王左提右挈,而责杀王,灭燕易矣。”燕乃归武臣。两贤王,即陈胜属下张耳、陈馀。事见《汉书·张耳陈馀传》。

4子贡以内忧教田常,而齐不得伐鲁:当时田常欲伐鲁,子贡对田常说:“(伐鲁不如伐吴)臣闻之,忧在内者攻强,忧在外者攻弱。今君忧在内,……故曰不如伐吴。”子贡,孔子弟子。

5武公以麋鹿胁顷襄,而楚不敢图周:楚顷襄王欲攻周,武公对楚王说:“攻之者,名为弑君。然而犹有欲攻之者,见祭器在焉故也。夫虎肉臊而兵利身,人犹攻之,若使泽中之麋蒙虎之皮,人之攻之必万倍矣。”楚计遂不行。事见《纲鉴易知录·周纪·赧王》。

6鲁连以烹醢(hǎi)惧垣衍,而魏不果帝秦:魏派辛垣衍说赵,共尊秦为帝。鲁仲连(即鲁连)以纣醢九侯、脯鄂侯事劝说辛垣衍,魏于是不敢帝秦。醢,将人剁成肉酱的暴刑。

7田生以万户侯启张卿,而刘泽封:汉初,吕后封诸吕为王,田生劝张泽(即张卿)讽吕后说,封诸吕为王,恐大臣未服,不如封刘泽为王,则诸吕王益固。吕后然之,封刘泽为琅玡王。

8朱建以富贵饵闳孺,而辟阳赦:辟阳侯审食其幸吕后,人毁之。汉惠帝欲杀之。朱建乃说惠帝幸臣闳孺:“何不肉袒为辟阳侯言于帝?帝听君出辟阳侯,太后大欢。两主共幸君,君贵富益倍矣。”事见《史记·郦生陆贾列传第三十七》。

9邹阳以爱幸悦长君,而梁王释:梁孝王派人暗杀袁盎,汉景帝遣使追究。邹阳言于长君说:“长君弟得幸于上,……长君诚能精上言之,得毋竟梁事,长君必固自结于太后,太后厚德长君入于骨髓,而长君之弟幸于两宫,金城之固也。”长君遂言之于帝,帝怒解。邹阳,齐人。长君,即王信,景帝王后兄。事见《资治通鉴·汉纪八》。

10苏秦以牛后羞韩,而惠王按剑太息:苏秦劝韩王勿事秦说:“‘宁为鸡口,勿为牛后。’……夫以大王之贤,挟强韩之兵,而有牛后之名,臣窃为大王羞之。”王乃按剑太息曰:“寡人虽不肖,必不能事秦。”牛后,牛屁股。事见《史记·苏秦列传第九》。

(11)范雎以无王耻秦,而昭王长跪请教:范雎入秦岁余,乃见昭王。谓秦昭王曰:“(臣居山东时)……闻秦之有太后、穰侯、华阳、高陵、泾阳,不闻其有王也。臣窃为王恐,万世之后,有秦国者非子孙也。”秦王惧而请教焉。事见《史记·范雎蔡泽列传第十九》。

(12)郦生以助秦陵汉,而沛公辍洗听计:郦生入谒刘邦,刘邦踞床洗脚见郦生。郦生长揖不拜,曰:“足下必欲诛无道秦,不宜踞见长者。”刘邦乃辍洗听计。事见《史记·高祖本纪第八》。

(13)苏代以土偶笑田文:孟尝君将入秦。苏代以土偶人笑桃梗之故事阻之曰:“‘淄水至,流子而去。则子漂漂者,将何如耳?’今秦四塞之国,譬如虎口,而君入之,则臣不知君所出矣。”苏代,苏秦之弟。田文,即孟尝君。事见《战国策·齐策三》。

(14)楚人以弓缴感襄王:楚人庄辛对楚顷襄王说,黄鹄奋其六翮,自以为无患,不知射者将治其缯缴,将加乎百仞以上。此喻秦将侵楚。缴,拴在箭上的绳。事见《战国策·楚策四》。

(15)蒯通以娶妇悟齐相:蒯通劝齐相曹参举隐士东郭先生说:“妇人有夫死三日而嫁者,有幽居守寡不出门者,足下求妇何取?”参曰:“取不嫁者。”蒯通于是以东郭荐。事见《汉书·蒯伍江息夫传第十五》。

(16)险诐(bì):不正。

【译文】

那么使用怎样的方法才可以呢?我说:既很机智又善于辩论,像古时周游列国四处游说的人就可以了。那些四处游说的人,用他们的机智善辩来助其内心的奸诈,而我所希望的劝谏者,是用机智善辩来进一步助其内心的忠诚。请让我们详备地探讨它们的效果。周朝衰微,游说这种现象便在各诸侯国盛行起来,从此世上便出现了专事游说的人。我却惊疑地发现,劝谏被采纳的微乎其微,游说而听从的,十次当中却有九次,因劝谏而掉脑袋的比比皆是,因游说而掉脑袋的却未曾听到。然而违背、触犯了君王意愿的,常常是游说超过了劝谏。由此知道这种成败之别并非在于是否进行了劝谏本身,而是在于讽谏的方式方法。游说的手段可以成为劝谏方法的有五种:讲道理让人明白,讲清利害关系阻止事态发展,用利益去引诱他,用激将法使他冲动起来,拐弯抹角地劝说他。触詟用赵太后喜欢女儿超过儿子来加以劝导,不久长安君来到齐国做了人质;甘罗用武安君白起死于杜邮来劝说张唐,张唐前往燕国任宰相这件事便有了结果;一名赵卒把张耳、陈馀攻城略地,意欲瓜分赵地自立为王的图谋告知燕将,燕将便立即释放了赵王武臣,这就是讲道理来让对方明白的事例。子贡用应着眼解决内部忧患来引导田常,使齐国不能进攻鲁国;周武公用麋鹿披着虎皮的比喻警告顷襄王,使楚国不敢觊觎周朝社稷;鲁仲连用纣王残酷对待功臣的例子来吓唬魏臣辛垣衍,使魏国想要尊秦为帝的做法不能实施。这就是讲述利害关系来阻止事态发展的事例。田生用万户侯的利禄引诱张泽,使刘泽被吕后封为琅玡王;朱建用财富权贵来诱惑汉惠帝宠臣闳孺,使辟阳侯审食其的罪责得以赦免;邹阳用得到太后喜爱来取悦长君王信,使汉景帝释放了梁孝王。这就是用利益来引诱对方的事例。苏秦用“宁当鸡口不为牛后”的俗语来羞辱韩惠王,使韩惠王按剑长叹必不事秦;范雎用外姓专权,百姓不知有国王这件事来耻笑秦昭王,使秦昭王行大礼请求指教;郦食其用助秦灭汉以报复沛公不尊重长者来刺激沛公,使沛公停止洗濯,虚心听从计谋。这就是用激将法使人冲动起来的事例。苏秦之弟苏代用泥偶人对话的寓言来劝导孟尝君田文,楚国人庄辛用弓缴射鸟的典故来感化楚顷襄王,蒯通用男人娶妇为例来提醒齐国宰相曹参用人之道。这就是拐弯抹角劝说对方的事例。这五种方法相互排斥,又不正当,即便是那样,忠臣使用这些方法,也可以成就大业。为什么呢?用讲道理来使人明白,做君王的虽然昏庸却终究会懂得其中的道理;用讲清利害关系的方法来阻止事态的发展,做君王的虽然骄横却终究会为某些结局感到恐惧;用利益去引诱他们,做君王的虽然懈怠却终究会振奋起来;用激将法使他们冲动起来,做君王的虽然懦弱却终究会刚强起来;拐弯抹角地劝导他们,做君王的虽暴戾却终究会宽容人的。懂得了道理就会贤明,害怕某种结局就会处事谨慎,精神振奋就会做事勤勉,刚强起来就会有魄力,为人宽容就会政治和谐,劝谏君王的道理,全都包含在这里了。

吾观昔之臣言必从,理必济,莫若唐魏郑公1,其初实学纵横之说,此所谓得其术者与?噫!龙逄、比干不获称良臣2,无苏秦、张仪之术也;苏秦、张仪不免为游说,无龙逄、比干之心也。是以龙逄、比干吾取其心,不取其术;苏秦、张仪吾取其术,不取其心,以为谏法。

【注释】

1魏郑公:魏徵。唐太宗时拜谏议大夫,封郑国公。

2龙逄、比干:商末大臣,历史上有名的忠臣。

【译文】

我看从前做大臣的,说出的话必定会被听从,讲出的道理必定对君王有所帮助,没有谁赶得上唐朝郑国公魏徵,他起初扎实学习了纵横家的学说,这就是所谓掌握了其中方法的人吧?哎呀!龙逄和比干得不到好大臣的美名,是因为没有掌握苏秦、张仪的处事方法;而苏秦、张仪免不了做四方游说的勾当,却没有龙逄、比干这样对国家的忠心。因此,对龙逄、比干,我用他们的忠诚,而不用他们的处事方法;对苏秦、张仪,我借鉴他们的方法,而剔除他们的内心,以此作为劝谏的方法。

夫臣能谏,不能使君必纳谏,非真能谏之臣。君能纳谏,不能使臣必谏,非真能纳谏之君。欲君必纳乎,向之论备矣。欲臣必谏乎,吾其言之。

【译文】

作为大臣能进行劝谏,却不能让君王必定采纳劝谏,并不是真正能进行劝谏的大臣。作为君王能采纳劝谏,却不能让作大臣的必定进行劝谏,并不是真正能纳谏的君王。想要君王必定采纳劝谏,以前的论述已很详备了。想要让大臣必定积极劝谏,还得让我说说。

夫君之大,天也;其尊,神也;其威,雷霆也。人之不能抗天、触神、忤雷霆,亦明矣。圣人知其然,故立赏以劝之。《传》曰“兴王赏谏臣”是也。犹惧其选耎阿谀1,使一日不得闻其过,故制刑以威之。《书》曰“臣下不正,其刑墨”是也。人之情非病风丧心,未有避赏而就刑者,何苦而不谏哉?赏与刑不设,则人之情又何苦而抗天、触神、忤雷霆哉?自非性忠义、不悦赏、不畏罪,谁欲以言博死者?人君又安能尽得性忠义者而任之?

【注释】

1选耎(ruǎn):畏怯。

【译文】

君王的伟大,就像蓝天;君王的尊严,就像神灵;君王的威力,就像咆哮的雷霆。作为人不能抗拒上天、触犯神灵、得罪雷霆,这是尽人皆知的。圣人懂得其中的道理,所以设奖赏来劝导人们。《左传》中所说“有作为的君王常常奖励劝谏的大臣”,讲的就是这个。但君王还是担心有一些人阿谀奉承,使他一天也听不到自己有什么过失,所以制定刑法来使人敬畏。《书》中所说“做大臣的不匡正君王的过失,必受墨刑惩处”,讲的就是这个。人之常情如不是发疯或丧失了理智,不会有躲避封赏而甘愿领受刑罚的,又何苦见到君王的过失不去劝谏呢?假如不设立奖赏与刑罚,那么依人之常情又何苦去抗拒上天、触犯神灵、得罪雷霆呢?如果不是具备忠义的秉性、不贪图奖赏、不害怕获罪,谁又愿意因为说话而落得被处死的下场呢?作为君王又怎么能完全得到那些具有忠义秉性的豪杰并重用他们呢?

今有三人焉,一人勇,一人勇怯半,一人怯。有与之临乎渊谷者,且告之曰:“能跳而越,此谓之勇,不然为怯。”彼勇者耻怯,必跳而越焉,其勇怯半者与怯者则不能也。又告之曰:“跳而越者与千金,不然则否。”彼勇怯半者奔利,必跳而越焉,其怯者犹未能也。须臾,顾见猛虎暴然向逼,则怯者不待告,跳而越之如康庄矣。然则人岂有勇怯哉,要在以势驱之耳。君之难犯,犹渊谷之难越也。所谓性忠义、不悦赏、不畏罪者,勇者也,故无不谏焉。悦赏者,勇怯半者也,故赏而后谏焉。畏罪者,怯者也,故刑而后谏焉。

【译文】

现在有三个人,一个人勇敢,一个人勇敢与怯懦各占一半,一个人很怯懦。和他们一起来到深渊边的人告诉他们说:“能跳过这个深渊的人才称得上是勇敢,否则就是胆怯。”那个勇敢的人以怯懦为羞,必定会跳起越过这个深谷,那个勇敢和怯懦各占一半以及本身就怯懦的人,则不能跳过深谷。又告诉他们说:“能跳过这个深渊者奖励一千两黄金,否则就没有。”那个勇敢和怯懦各占一半的人追逐利益,必定也会跳起越过深谷,那个怯懦者还是不能跳过去。一会回头突然看到一只猛虎,咆哮着逼过来,那么怯懦者不等别人催促,就会迫不及待地跳过去,如同跳过康庄大道一般。那么,人本身难道有勇敢和怯懦的区别吗?重要的在于用利害关系来驱使他们啊!君王的尊严难以忤犯,就好像很深的沟壑难以逾越一样。所谓有忠义的秉性、不贪求奖赏、不害怕获罪的人才是勇敢的人,所以这类人没有不进行劝谏的。贪图奖赏的人是勇敢和怯懦各占一半的人,所以在奖赏之下会进行劝谏。害怕承担罪责的人是怯懦的人,所以用法律规范之后才会进行劝谏。

先王知勇者不可常得,故以赏为千金,以刑为猛虎,使其前有所趋,后有所避,其势不得不极言规失,此三代所以兴也。末世不然,迁其赏于不谏,迁其刑于谏,宜乎臣之噤口卷舌,而乱亡随之也。间或贤君欲闻其过,亦不过赏之而已。呜呼!不有猛虎,彼怯者肯越渊谷乎?此无他,墨刑之废耳。三代之后,如霍光诛昌邑不谏之臣者1,不亦鲜哉!

【注释】

1霍光:字子孟。汉昭、宣时辅政,以昌邑王荒淫,白于太后废之,并诛不谏之臣。

【译文】

先王知道勇敢的人不是寻常可以得到的,所以用千金作奖赏,用刑法充当猛虎,使人们前有追求的目标,后有应该躲避的灾难,眼前的情势使他们不得不用尽言辞规劝君王的过失,这就是夏商周三代兴盛的原因。后世却非如此,移赏给那些不进行劝谏的人,移刑给那些敢于劝谏的人,这就致使大臣们把嘴闭住、舌头卷起来,随口附和了。偶尔有贤明的君王想要听听自己的过失,也不过是以奖赏的方式获得罢了。唉!没有猛虎,那个怯懦的人肯跳越深谷吗?这没有别的,只因为废除了要求大臣劝谏君王的法律呀。三代之后,像霍光处罚昌邑王属下不进行规劝的大臣的事件,不也很少见吗!

今之谏赏,时或有之,不谏之刑,缺然无矣。苟增其所有,有其所无,则谀者直,佞者忠,况忠直者乎!诚如是,欲闻谠言而不获1,吾不信也。

【注释】

1谠(dǎng)言:即直言。

【译文】

现在奖励劝谏的情况,不时也有,但对不进行劝谏的人施刑,则不曾有过。假如增添应有的措施,增加应有而实际没有的制度,那么阿谀奉承的人也会正直起来,奸邪的人也会忠诚起来,更何况本身就很忠诚正直的豪杰呢?真能做到这样,想要听到正直的话语却又得不到,我是不相信的。

辨奸论 【题解】

此文一般认为并非苏洵作品,而为南宋初邵伯温假托苏洵之名而作,意在影射攻击王安石变法特别是王安石本人,为当时统治者上层提出的所谓北宋不亡于金,而亡于王安石变法的无耻谰言张本。文章采用由理而人,由远及近,层层类比并叙议结合的笔法,论理颇有力度,但其居心在现在看来却是不良。不过,苏洵父子在政治上均属与王安石对立的保守派确是事实。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1,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2。月晕而风,础润而雨3,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其疏阔而难知4,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阴阳之事5?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

【注释】

1理:情理。

2静:清静,沉静。道学家以“静”为最高道德修养。指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受外界事物和表象的干扰。

3础:柱子下面的石礅。

4疏阔:宽阔广大。这里指渺茫难以捉摸。

5天地阴阳之事:指自然界的一切现象。阴阳,中国古代哲学的一对基本范畴。指自然界两种互为对立又互为消长的物质力量。

【译文】

事物的发展有其必然的趋势,情理有其不可更易的根由,只有天底下最有修养的人,才能从细微的迹象预见到将来明显的后果。月亮周围出现光晕就预示着要起风,础石返潮则预示着将下雨,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常识。人世间的事情发展变化,道理情势的相互联系,这其中渺茫无际又难以捉摸,情势变化又不可预测的困苦,哪里比得上天地阴阳当中奇妙的变幻呢?可是贤能的人对此也不知道,这其中的缘故是什么呢?个人感情的喜好、憎恶搅乱了他们的内心,而利害得失的顾虑又牵制了他们的言行。

昔者山巨源见王衍曰1:“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阳见卢杞曰2:“此人得志,吾子孙无遗类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以吾观之,王衍之为人,容貌言语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然不忮不取3,与物浮沉,使晋无惠帝4,仅得中主5,虽衍百千,何从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然而不学无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欺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6,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7,而阴贼险很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

【注释】

1山巨源:名涛,晋初人,曾任吏部尚书、太子少傅等官职。王衍:字夷甫,与山涛同时但年辈较晚。《晋书·王衍传》记载,王衍少时秀美,山涛见王衍后说:“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晋惠帝时王衍任宰相,终日邀人清谈,不理国事,后被石勒所杀。

2郭汾阳:即郭子仪,唐中期名将,因平定安史之乱被封为汾阳郡王。卢杞:字子良。形貌丑陋却有口才。《新唐书·卢杞传》记载,郭子仪每见宾客,姬妾不离侧。惟杞至,子仪悉屏侍妾。或问其故,子仪曰:杞貌陋而心险,妇人见之必笑,杞必怀恨。他日得志,则吾族无遗类矣。卢杞在唐德宗时曾任宰相,因陷害忠良、搜刮百姓,后被贬职。

3忮(zhì):忌恨。

4惠帝:即晋惠帝司马衷,以昏庸愚蠢而闻名于史。在位时其妻贾后专权,酿成“八王之乱”。

5中主:才能中等的皇帝。

6夷:伯夷。齐:叔齐。二人均为商朝末年孤竹国(今河北卢龙)国君的儿子,传说孤竹君死后,兄弟互相推让,都不肯承继。商为武王所灭后,兄弟逃往首阳山,立誓足不踏周地,口不食周粟,因此饿死山中。其行为被儒家所推崇。

7颜渊:孔子的学生。孟轲:即孟子,战国中期儒家的代表人物。

【译文】

从前,山巨源看到王衍,曾说过:“将来使天下百姓们遭受祸殃的,一定就是这个人。”郭汾阳看到卢杞,也曾说过:“此人一旦得志,我的子孙将没有遗存下来的了。”从今天的情形说起来,其中的确有可以预见之处。但依我看,王衍其人,他的容貌言语,确实有欺世盗名的地方,但他不忌恨别人,也不贪求,只是随波逐流,假如晋朝当时没有晋惠帝,而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皇帝当政,即使像王衍这类的人有成百上千,又怎么会使天下大乱呢?卢杞的阴险,固然足以使一个国家衰败,但是他不学无术,容貌不足以打动别人,言谈不足以迷惑世人,要不是唐德宗那样鄙陋昏庸,又怎么会重用他呢?由此说来,山、郭二公对王、卢二人的预见,也或许未必对。现在有人口里吟诵的是孔子、老子的名言,身体实践的是类似伯夷、叔齐的行为,私下收罗了一批沽名钓誉和郁郁不得志的人,凑到一起玩弄文字,相互标榜,自以为是颜渊、孟轲再生,但是内心却阴险狠毒,志趣也和别人大不相同,这实在是王衍、卢杞合在一起变成的一个人,他所造成的灾祸难道是可以用语言来描述的吗?

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巨虏之衣1,食犬彘之食2,囚首丧面而谈《诗》《书》3,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4,竖刁、易牙、开方是也5。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举而用之,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孙子曰6:“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7。”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孰知祸之至于此哉?不然,天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

【注释】

1臣虏:奴仆。

2犬彘(zhì):即猪狗。彘,猪。

3囚首丧面:指形貌猥琐。囚首,头发蓬乱,像囚犯。丧面,好像居丧人的面孔。

4奸慝(tè):奸邪。

5竖刁、易牙、开方:春秋时齐桓公的三个宠臣。竖刁自阉以入宫侍奉国君,易牙曾杀子以味齐桓公,开方追随桓公而不奔丧。桓公死后,诸子争位,他们为拥立公子无亏而大肆杀戮大臣,齐国因此发生内乱。

6孙子:即孙武,齐国人。战国时杰出的军事家。著有《孙子兵法》。

7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孙子兵法·形篇》:“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曹操注曰:“敌兵形未成,胜之无赫赫之功。”

【译文】

脸上有脏污不忘洗干净,衣服上沾上污秽不忘记洗涤,这是人之常情。现在这个人却不是这样,穿的是和奴仆一样的衣服,吃的是类似猪狗的食物,蓬头垢面像守丧的人一般,却在那里谈论《诗经》《尚书》,这难道是合乎情理的吗?对任何事情都不近人情的人,很少有不是大奸贼的,竖刁、易牙、开方就是这样的人。以盖世的威名,来助成他潜在的祸患,虽然有要励精图治的君王,喜爱贤才的宰相,还是准备提拔并重用他的,那么他成为天下的祸患,也就是必然无疑的了,这不是王衍、卢杞所能比的了。孙子说:“善于用兵的人,表面上往往没有显赫的战功。”假使不重用这个人,那么人们就认为我说的话错了,而这个人就会有怀才不遇的感叹,这样,又有谁能知道他所带来的灾祸会达到这样严重的程度呢?反之,若重用他,天下就将遭受他的祸害,而我个人却博得个有远见的美名,多么可悲啊!

苏轼

苏轼(1037—1101),字子瞻,眉山(今属四川)人。北宋著名文学家、书画家。因谪居黄州(今湖北黄冈)时筑室于东坡,故而自号“东坡居士”。与其父苏洵、弟苏辙俱有文名,世称“三苏”。苏轼早年以反对王安石新法被贬出任杭州通判,转知密、徐、湖三州。元丰二年(1079),又以作诗“谤讪朝廷”罪贬黄州。哲宗时,任翰林学士,又先后出知杭州、颍州,官至礼部尚书。尔后又遭贬事。卒后追谥文忠。

苏轼以俊杰之才,屡逢蹇穷,便转而深究人生、命运、宇宙一类本质问题,参研儒、释、道三家,逐渐形成了独特、深刻的文人人格,并贯穿在苏轼中后期的创作中。此阶段苏轼作品多出黄钟大吕之声,十分丰厚成熟,历来为学人所推崇。今存诗文有《东坡七集》等。

鲁隐公论

【题解】

本文选自《东坡志林》中《论古十三首》,文章标题各本不一,今从其一说。

文章论述了鲁隐公、晋里克、秦李斯、郑小同、王允之五人之“听遇祸福”,指出他们所以“智”“愚”之处,认为“危邦不居,乱邦不入”为最上,否则就需提防乱臣贼子,知人察事,相机而行。听之任之或求利保己往往反会埋下大患。作者以充分论据、翔实史料,取其中心,贯于一线,归结出自己的论点,写作上具有一定特色。

公子翚请杀桓公以求太宰1。隐公曰2:“为其少故也,吾将授之矣。使营菟裘3,吾将老焉。”翚惧,反谮公于桓公而弑之4。

【注释】

1公子翚(hui):字羽父,鲁国大夫。太宰:官名。殷代设置,西周时沿置,掌王室内外事务,春秋时各国沿用。

2隐公:名姑息。鲁隐公与鲁桓公是异母兄弟,都是鲁惠公的庶子。惠公的元妃孟子,没有生养,隐公是次妃所生为长,桓公是鲁夫人(名仲子)所生为弟。惠公无正宗嫡子,故其死后,由隐公继位。隐公总想将来把政权让给弟弟。

3菟裘:鲁城。在今山东泗水北。

4谮(zèn):诬陷,中伤。弑(shì):古代臣杀君、子杀父称弑。

【译文】

(鲁国大夫)公子翚为得到太宰的职位,向隐公请求杀死桓公。隐公说:“因为他年岁尚小,我暂居王位,将来要交还给他。让我经营菟裘城,然后在那里养老。”公子翚害怕于己不利,就反过来在桓公面前诬陷隐公,并杀死了隐公。

苏子曰:盗以兵拟人1,人必杀之。夫岂独其所拟,涂之人皆捕击之矣2。涂之人与盗非仇也,以为不击,则盗且并杀己也。隐公之智,曾不若是涂之人也,哀哉!隐公,惠公继室之子也。其为非嫡,与桓均尔,而长于桓。隐公追先君之志而授国焉3,可不谓仁乎?惜乎其不敏于智也。使隐公诛翚而让桓,虽夷、齐何以尚兹4。

【注释】

1盗以兵拟人:盗贼用兵器比划作杀人的样子。拟,比划。

2涂之人:过路的人。

3追先君之志而授国焉:抚念先君的遗志而将王位转交给(桓公)。惠公原欲授位桓公。

4夷:伯夷,商末孤竹君长子。齐:叔齐,伯夷之弟。孤竹君死后,两人相让不休,终同弃王位。

【译文】

苏子言:强盗用兵器比划杀人的样子,所以人们一定要把强盗杀死。不止他比划过的那个人,即使过路的人也都会追捕击杀他的。过路的人与这个强盗并非仇人,但他们认为不捕击,强盗就会连同自己一块杀掉。隐公的智慧,竟不如一个过路人,可悲啊!隐公是惠公次妃所生。不是嫡出,与桓公位置相衡,比桓公年长。隐公追念先君的志愿,想要将国家交给桓公,能说不仁吗?可惜的是他太不明智。假使隐公先诛杀公子翚,而后让位给桓公,即使伯夷、叔齐又怎么能够比得上呢?

骊姬欲杀申生而难里克1,则优施来之2;二世欲杀扶苏而难李斯,则赵高来之3。此二人之智,若出一人,而其受祸亦不少异。里克不免于惠公之诛4,李斯不免于二世之虐,皆无足哀者。吾独表而出之,以为世戒。君子之为仁义也,非有计于利害。然君子之所为,义利常兼,而小人反是。李斯听赵高之谋,非其本意,独畏蒙氏之夺其位,故勉而听高。使斯闻高之言,即召百官,陈六师而斩之,其德于扶苏,岂有既乎?何蒙氏之足忧?释此不为,而具五刑于市5,非下愚而何?

【注释】

1骊姬:晋献公之妾。一作丽姬,生奚齐。欲立其为太子,于是谮杀太子申生,并逐群公子。里克:晋献公重臣。骊姬之乱平后,里克为惠公所不容,遂自杀。

2优施:伶人施。优,伶人。

3二世欲杀扶苏而难李斯,则赵高来之:始皇方亡,宦官赵高谋废太子扶苏,立次子胡亥。李斯初恶而不欲,赵高诱之,终合谋而成事。胡亥立未久,赵高诬李斯谋反,腰斩李斯于咸阳,夷灭其族。

4惠公:晋惠公,献公子,名夷吾。因献公立幼子为嗣,为骊姬逐,奔梁后,由梁、秦相助回国即位。

5具五刑:具备五种刑罚。

【译文】

骊姬想杀死太子申生,立自己的儿子奚齐为太子,但碍于大臣里克的阻挠,于是优施说服了里克;秦二世欲杀太子扶苏,碍于丞相李斯,于是便有赵高诱哄李斯同谋。里克与李斯二人的智慧,如出于一人,他们所遭受的灾祸也没什么不同。里克未免于被惠公诛杀,李斯也终于被二世害死,两人都不值得为之哀悼。我把他们的事迹单独列出,是为了让世人引为借鉴。君子行仁义之事,从不考虑与自己的利害关系。然而君子的作为,常常义利兼得,小人则与此相反。李斯听信赵高的阴谋,并非是本意,不过害怕蒙恬夺他的职位,所以勉强听从了赵高。假使当初李斯不受赵高的诱惑,立即召集百官,陈列六军,处斩赵高,他对扶苏大有功德,后来被害之事难道还会发生吗?蒙恬有什么值得担忧的?放弃此举不做,而选择被受五刑,不是下愚之人又是什么呢?

呜呼!乱臣贼子,犹蝮蛇也。其所螫草木,犹足以杀人,况其所噬啮者欤?郑小同为高贵乡公侍中1,尝诣司马师2。师有密疏未屏也3。如厕还,问小同:“见吾疏乎?”曰:“不见。”师曰:“宁我负卿,无卿负我。”遂鸩之4。王允之从王敦夜饮5,辞醉先寝。敦与钱凤谋逆6,允之已醒,悉闻其言,虑敦疑己,遂大吐,衣面皆污。敦果照视之,见允之卧吐中,乃已。哀哉小同,殆哉岌岌乎允之也7!孔子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有以也夫!

【注释】

1郑小同:郑玄孙子。高贵乡公:指魏主曹髦。侍中:官名。侍从皇帝左右,出入宫廷。初仅伺应杂事,后位渐重,乃掌机要。

2司马师:当为司马昭。

3密疏:密信。屏:封口。

4鸩(zhèn):极毒的药酒。这里用作动词,指用毒酒杀人。

5王允之:字深献,王敦的从侄,相貌与王敦相似,深得王敦喜爱。王敦:字处中,司徒王导的从父兄。明帝时谋反,事败而亡。

6钱凤:字世仪,为王敦参军。

7殆(dài):危险。岌岌(jí):山高的样子。比喻危险。

【译文】

唉!乱臣贼子,就像蝮蛇。它们所咬过的草木,还是可以致人死命,更何况被其所噬啮呢?郑小同在魏帝髦时为侍中,曾拜谒司马昭。司马昭有封密信,未封口。司马昭从厕所回来之后,问小同:“你看我的密信了吗?”小同说:“没看。”司马昭说:“宁让我负你,不能让你负我。”于是用毒酒药死了小同。王允之与王敦夜里饮酒,推辞酒醉,先睡觉了。王敦与其参军钱凤密谋造反,允之醒了,听到了他们说的所有话,王允之怕王敦怀疑自己,就使劲呕吐,衣服脸上都弄脏了。王敦果然点灯来看他,见允之卧在吐出的脏物之中,便作罢。可悲啊,小同!岌岌可危啊,王允之!孔子说:“不进入危险的国家,不在混乱的国家居住。”真乃英明啊!

吾读史,得鲁隐公、晋里克、秦李斯、郑小同、王允之五人,感其所遇祸福如此,故特书其事。后之君子,可以览观焉。

【译文】

我读史时知鲁隐公、晋里克、秦李斯、郑小同、王允之五人的事,对他们的福祸遭遇很有感慨,所以特写下他们的事。后代的君子们,可参看,以之为镜。

战国任侠论

【题解】

本文选自《东坡志林》中《论古十三首》,又称《论养士》《六国论》等。文章以“养士”为核心,大量引证史实,侧面论述了“六国之所以久存与秦之所以速亡”的原因,从而抨击了北宋末朝廷轻视人才的习气。当然,作者论述颇偏,但能一反前人如贾谊、杜牧等人之论,从新的角度探寻秦亡的原因,见解独特,仍属难能可贵。同时文章还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即如何选拔和任用才能智士,这无论在当时还是现代都是具有一定意义的。

春秋之末,至于战国,诸侯卿相皆争养士1。自谋夫说客、谈天雕龙、坚白同异之流2,下至击剑扛鼎、鸡鸣狗盗之徒3,莫不宾礼。靡衣玉食以馆于上者4,何可胜数。越王句践有君子六千人。魏无忌、齐田文、赵胜、黄歇、吕不韦5,皆有客三千人。而田文招致任侠奸人六万家于薛6。齐稷下谈者亦千人7。魏文侯、燕昭王、太子丹8,皆致客无数。下至秦、汉之间,张耳、陈馀号多士9,宾客厮养10,皆天下豪杰。而田横亦有士五百人(11)。其略见于传记者如此。度其余(12),当倍官吏而半农夫也。此皆奸民蠹国者(13),民何以支(14),而国何以堪乎(15)?

【注释】

1士:古代统治阶级中最低的一个阶层,也泛指知识分子。这里指有一技之长者。

2谋夫:谋划之士。谈天雕龙:战国时人邹衍“言天事”,善宏辩;邹奭学邹衍之术为文,齐人称他们为“谈天衍”“雕龙奭”。雕龙,指善于修饰文字,如雕镂龙纹一般。坚白:离坚白,战国名家公孙龙认为,对石而言,坚、白是脱离石而独立存在的实体,抹杀事物的统一性。同异:即合同异,战国名家惠施以此否定差别的客观存在。均为诡辩。

3击剑:指剑客。扛鼎:指力能举鼎的大力士。鸡鸣狗盗:孟尝君困于秦,有善狗盗的门客,盗得一珍贵白狐皮衣献给秦王宠幸的妃子,秦王答应妃子的要求,放孟尝君走了。孟尝君逃至关口。关口的规定是每天鸡叫开门,有善模仿鸡叫的门客学鸡叫,群鸡尽鸣,孟尝君等得以出关。后用“鸡鸣狗盗”以指称有卑微技能的人。

4靡:奢侈,华丽。玉食:即用玉器盛食。此处言待遇甚为优越。

5魏无忌:即信陵君,礼贤下士,有食客三千。齐田文:即孟尝君,有食客数千。赵胜:即平原君,赵惠文王弟,善养士。黄歇:即春申君,战国时楚国贵族,门下食客三千。此四人称“战国四公子”。吕不韦:原是巨商,秦庄襄王时任丞相,太子政(即秦始皇)立,尊为相国。有食客三千。

6任侠:指侠客。奸人:指逃亡罪犯。薛:今山东滕州,孟尝君之封邑。

7稷:齐都临淄城门的名字。

8魏文侯:燕桓子之孙,礼贤下士,国人称仁。据说秦欲伐魏,因有文侯,不敢轻易动兵。燕昭王:名平,燕王哙之子,国人拥立为王。他“卑身厚币,以招贤者”,于是乐毅等四方贤士纷纷而来。太子丹:曾在秦国作人质,归国后,欲报秦仇,使荆轲等刺秦王。

9张耳:大梁(今河南开封)人,魏国名儒,善结交贤士。曾参加陈胜起义,项羽封他为常山王,归刘邦后,被封为赵王。陈馀:大梁人,张耳的朋友。

10厮养:为人服役、地位低微的人。厮,指劈柴、养马之役。养,指烹炊之役。

(11)田横:秦末狄县(今山东高青)人。本是齐国贵族,秦末,从兄田儋起兵反秦,自立为齐王,后被汉军所破,率党徒五百余人逃往海岛。汉高祖刘邦召他到洛阳,他与客二人被迫前往,因不愿向汉称臣,途中自杀,二客随之。海岛五百人闻讯也自杀。

(12)度:估计。余:总数。

(13)奸民蠹(dù)国:奸害人民,蛀蚀国家。奸,邪恶,狡诈,这里用作动词,有欺压、残害之意。蠹,蛀虫,这里为蛀蚀、损害意。

(14)支:支撑,担负。

(15)堪:经得起,受得住。

【译文】

从春秋末期,到战国时期,诸侯将相,都争着供养宾客。对谋士说客,谈天者,文饰如雕镂龙纹者,以及持坚白同异之论的辩士,下至击剑扛鼎的力士和鸡鸣狗盗之徒,没有不以宾客之礼相待的。华服美食,居于高级馆舍内的人,哪里能数得清呢?越王勾践有门客六千人。魏无忌、齐田文、赵胜、黄歇、吕不韦,都各有宾客三千人。而齐田文在自己的封地薛竟收罗并任用侠客、逃亡罪犯达六万户。齐都临淄稷门之下聚会谈论政事者,亦有千人之多。魏文侯、燕昭王、太子丹也都收养宾客无数。至秦、汉两朝期间,张耳、陈馀号称养士众多,各类宾客都是天下豪杰。而田横也有五百壮士相跟随。这些门客见于记载的大概就这么多。估计当时宾客的总数应该有官吏的两倍,农人的一半。这都是些奸害人民、蛀蚀国家的人,人民怎么能负担得起、国家怎么能承受得了呢?

苏子曰:此先王之所不能免也。国之有奸也,犹鸟兽之有猛鸷1,昆虫之有毒螫也2。区处条理,使各安其处,则有之矣。锄而尽去之,则无是道也。吾考之世变,知六国之所以久存,而秦之所以速亡者,盖出于此,不可以不察也3。夫智、勇、辨、力4,此四者,皆天民之秀杰者也,类不能恶衣食以养人5,皆役人以自养者也。故先王分天下之富贵,与此四者共之。此四者不失职,则民靖矣6。四者虽异,先王因俗设法,使出于一7。三代以上8,出于学9;战国至秦,出于客10;汉以后,出于郡县吏(11);魏、晋以来,出于九品中正(12);隋、唐至今,出于科举(13)。虽不尽然,取其多者论之。六国之君,虐用其民,不减始皇、二世,然当是时,百姓无一人叛者,以凡民之秀杰者,多以客养之,不失职也。其力耕以奉上,皆椎鲁无能为者(14),虽欲怨叛而莫为之先,此其所以少安而不即亡也。

【注释】

1鸷(zhì):凶猛的鸟。

2螫(shì):指蜂、蝎等带有毒刺的昆虫。

3察:明察,详审。

4夫:发语词。智:有智慧、能出谋划策的人。勇:勇士。辨:辩士,口才好、能游说辩论的人。力:大力士,指“击剑扛鼎”之士。

5恶:坏,引申为粗劣。

6靖:安定。

7出于一:用统一的办法选拔出来。

8三代:指夏、商、周。

9学:指学校教育。

10客:食客,也叫“门客”。

(11)汉以后,出于郡县吏:汉代从郡县官吏中选拔人才。

(12)魏、晋以来,出于九品中正:据《三国志·魏书》记载:魏文帝时,吏部尚书陈群立九品官人之法,各州县设置“中正”,掌管选择贤才。这种制度至隋朝始废。

(13)科举:隋以后各朝代设科考试选拔官吏的制度,由于分科取士而得名。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推行学校教育,科举制度即废除。

(14)椎鲁:愚钝。椎,愚蠢。鲁,迟钝。

【译文】

苏子说:这种做法是先王们不可避免要做的。国家有奸恶之人,犹如鸟兽里面有极凶猛的鸷鸟,昆虫里面有长毒螫的虫子。只要区别对待,妥善处置,使各得其所,便相安无事。全然消灭铲除它们,是不合乎自然规律的。我考察历史的变迁,知道了六国之所以能存在很久,而秦国所以会如此迅速灭亡,基本原因就在这里,因此,不可不详察。智者、勇士、辩士、力士这四种人,都是人民当中的优秀杰出者,他们都不可能穿粗衣吃劣食以供养他人,而是终当役使他人来养活自己。所以,先王们分配天下之富贵,与这四种人共同享受。这四种人只要不失其应得的职位,那么人民便能安定无事。四种人虽各不相同,先王们总是沿袭古代风俗,设置律令,用统一的标准进行选拔。夏、商、周三代,通过学校教育来挑选;从战国至秦朝,从宾客里挑选;汉朝以后,从郡县官吏中选拔;魏、晋以来,从九品中正制中选拔;隋、唐以来直到今天,通过科举取士。虽不都是这样,但其绝大多数是这样做的。六国的君主,对人民的残酷不亚于秦始皇、秦二世,然而当时,百姓中无一人叛乱的,这都是因为普通百姓中的优秀杰出人物,都被作为宾客供养着,未失他们的职位。那些进行辛苦劳作供奉上层人物的,都是些愚钝无能的人,虽然怨恨而想叛乱,却没有杰出人物领导他们,这就是六国所以能保持安定而不会马上灭亡的原因。

始皇初欲逐客1,用李斯之言而止2。既并天下3,则以客为无用,于是任法而不任人4,谓民可以恃法而治5,谓吏不必才6,取能守吾法而已。故堕名城7,杀豪杰,民之秀异者散而归田亩8,向之食于四公子、吕不韦之徒者9,皆安归哉?不知其能槁项黄馘以老死于布褐乎10?抑将辍耕太息以俟时也(11)?秦之乱虽成于二世(12),然使始皇知畏此四人者(13),有以处之,使不失职,秦之亡不至若是速也。纵百万虎狼于山林而饥渴之,不知其将噬人(14),世以始皇为智,吾不信也。

【注释】

1始皇:即秦始皇。逐客:驱逐一切客籍(他国在本国做事的人)人士。

2李斯:楚国上蔡(今河南上蔡)人,任秦国长吏。秦王下逐客令,李斯被逐,在半道上作《谏逐客书》,秦王收回成命,李斯返秦,后任丞相。

3既并天下:指公元前211年秦始皇统一中国。

4任:信任而使用。

5恃:依靠,凭借。

6不必:不一定。

7堕:毁坏。

8散而归田亩:分散回乡种地。

9向:从前,往昔。

10其:代词,指四公子、吕不韦的食客以及一切归田之士。槁(gǎo)项黄馘(xù):面黄肌瘦的样子。槁项,脖子饿得干瘦细长,形容羸瘦的样子。槁,枯干。项,脖子。馘,脸。布褐:古时贫苦人所穿衣服,引申为贫贱、寒苦。布,麻布衣服。褐,兽毛或粗麻制成的短衣。

(11)辍(chuò):停止。太息:叹息。俟(sì)时:等待时机。

(12)二世:秦二世,秦始皇少子胡亥,以阴谋取得皇位。

(13)四人:四种人,指智、勇、辨、力之士。

(14)噬(shì):咬。

【译文】

当初秦始皇要驱逐在秦的宾客,后来听信李斯的话停止了这种做法。等统一天下后,就以为宾客没用了,因此相信法律而不相信贤人,认为人民可以凭借法律来统治,认为官吏不必有才能,任用那些能守法的人就可以了。所以毁名城,杀豪杰,人民中的杰出者都分散回乡种地,以前归属于四公子及吕不韦的门客,都回到哪里去了?不知他们能否忍受面黄肌瘦、穿着粗布衣服老死于乡间?抑或会停止耕作,叹息着等待时机的到来吧?秦朝的叛乱虽发生在二世年间,却发端于始皇,假使秦始皇了解这四种人的重要,心存畏惧,合适地加以安置,使他们不失去应得的职位,秦朝的灭亡也不至于如此迅速。纵百万虎狼归于山村,饥渴无食,却没想到他们要咬人,世人认为秦始皇是个智者,我不相信。

楚、汉之祸1,生民尽矣,豪杰宜无几2,而代相陈豨3,从车千乘,萧、曹为政4,莫之禁也。至文、景、武之世5,法令至密,然吴濞、淮南、梁王、魏其、武安之流6,皆争致宾客,世主不问也7。岂惩秦之祸8,以为爵禄不能尽縻天下士9,故少宽之使得或出于此也邪?

【注释】

1楚、汉之祸:项羽、刘邦争夺天下,劳民伤财,贻害重重。楚,楚霸王项羽。汉,汉高祖刘邦。

2宜:大概。无几:没有多少,很少。

3陈豨(xi):冤句(今山东菏泽)人,刘邦的将领。汉初任赵国的相国,统帅赵、代(地在今河北蔚县)两国的军队,大养宾客。后勾结匈奴叛乱,公元前195年冬,战败被杀。

4萧:萧何,沛丰(今江苏沛县、丰县一带)人,辅佐汉高祖刘邦建立西汉王朝有功,任相国。曹:曹参,与萧何同乡,秦末同在沛县县衙任小官,辅佐刘邦建立汉朝有功,封平阳侯。后继萧何为相国,执行萧何制定的既定政策,史称“萧规曹随”。

5文:汉文帝刘恒,前179—前156年在位。景:汉景帝刘启,前152—前140年在位。武:汉武帝刘彻,前141—前86年在位。

6吴濞(bì):吴王刘濞,高祖的哥哥刘仲之子,曾击破英布叛军。他收罗天下亡命之徒为己所用。汉景帝三年(前154)打着“诛晁错以清君侧”的旗号发动了吴、楚七国叛乱,兵败被杀。淮南:淮南王刘长,高祖刘邦的小儿子,他收罗各地逃亡罪犯,藏在家中,给予田产。其子刘安继任淮南王后,阴结宾客,养士数千,高才八人。梁王:梁孝王刘武,汉孝文帝之子。曾招延四方豪杰之士。魏其:魏其侯窦婴,汉孝文皇后的侄子,收养游士、宾客。武安:武安侯田蚡,汉孝景皇后的弟弟,善养宾客。

7世主:指皇帝。

8惩:苦于。

9縻(mí):牛缰绳。引申为牵系、束缚。

【译文】

楚汉之争,人民伤亡殆尽,豪杰大概也没有几个了,后来代相陈豨,随从的车辆千余乘,萧何、曹参执政时,也不加以禁止。到了文帝、景帝、武帝年间,法令特别严密,然而吴王刘濞、淮南王刘长、梁孝王刘武、魏其侯窦婴、武安侯田蚡等,都争着笼络宾客,皇帝也不过问。难道不是鉴于秦朝的灾祸,认为高爵厚禄尚不能尽收天下豪士,故而放宽法度,使那些人从做宾客这一途径得到选拔任用吗?

若夫先王之政,则不然,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呜呼!此岂秦、汉之所及也哉1!

【注释】

1及:企及,够得上。

【译文】

先王们的政治则不是这样,正如孔子所说:“统治者学道则实行仁政,被统治者学道易被役使。”唉,这哪里是秦汉的君王们所能企及的呢?

韩非论

【题解】

苏轼此文意在正本清源,寻索流传久远的法家理论根源,认为世人有所不见,实际上老庄即万害之端,法家实际是老庄之虚无思想运用于政治的产物。因为非礼非乐,无所敬畏,轻视天下,导致人们不近情理,无上下相爱,而至于“杀人不足以为不仁”的地步。可见,其抨击对象并非韩非等人,而是老庄。文章反映出浓郁的儒家气质,有韩愈之风,也从另一方面使我们对复杂深刻的苏轼人格有了更多的了解。

文章逻辑缜密,结构严谨,层次清晰。

圣人之所为恶夫异端1,尽力而排之者,非异端之能乱天下,而天下之乱所由出也。昔周之衰,有老聃、庄周、列御寇之徒2,更为虚无淡泊之言,而治其猖狂浮游之说,纷纭颠倒,而卒归于无有3。由其道者,荡然莫得其当4,是以忘乎富贵之乐,而齐乎死生之分。此不得志于天下,高世远举之人,所以放心而无忧。虽非圣人之道,而其用意,固亦无恶于天下。自老聃之死百余年,有商鞅、韩非5,著书言治天下无若刑名之贤。及秦用之,终于胜、广之乱6。教化不足而法有余,秦以不祀7,而天下被其毒8。

【注释】

1异端:违背正道的学说,非儒家的思想。

2老聃:即老子,名李耳,主张无为而治。庄周:即庄子,老子学说的继承者,老庄学派的又一代表人物。列御寇:周人,东晋传有《列子》一书。今以为伪出。

3卒:完全的意思。

4荡然:狂放,任意发挥。

5商鞅:战国末年人,曾为秦孝公变法,使秦国逐步走向富强并统一中国,受封于商。韩非:法家的主要代表,著《韩非子》,主张用严厉的法律治国。

6终于:终于导致。终,终于。于,达到。

7不祀:不能够祭祀,意即统治不能够维持、流传。

8被:遭受。

【译文】

圣人之所以厌恶异端而极力排斥他们,并不是因为异端本身可以使天下动荡而产生祸乱,而是异端是天下动荡祸乱的思想根源。当年周朝衰微的时候,老子、庄子、列御寇等人反而散发崇尚虚无淡泊的言谈和无视纲常、不讲礼教的放肆学说,把大千世界芸芸众生,都归结为虚无的东西。信奉他们学说的人,狂放而不循自己应当遵循的规矩,因而忘记了富贵的乐趣,抹杀了生死的区别。这种人因为政治抱负不能实现,而远离喧嚣的社会,所以很恬淡并且心无所忧。这虽不符合圣人的处世方法,但他的用意,也对天下没什么害处。从老子死了百多年后,又有商鞅、韩非等人,著书立说,谈论救治天下的道理,认为没有比用“刑名之学”更好的。等到秦朝采用了他们的学说,终于导致了陈胜、吴广的动乱。人民的教化不足,却过多地滥用法律,秦朝因而不能够延续自己的统治,天下的百姓也饱受其毒害。

后世之学者,知申、韩之罪,而不知老聃、庄周之使然,何者?仁义之道,起于夫妇、父子、兄弟相爱之间;而礼法刑政之原,出于君臣上下相忌之际。相爱则有所不忍,相忌则有所不敢。不敢与不忍之心合,而后圣人之道得存乎其中。今老聃、庄周论君臣父子之间,泛泛乎若萍游于江湖而适相值也1,夫是以父不足爱,而君不足忌。不忌其君,不爱其父,则仁不足以怀,义不足以劝,礼乐不足以化。此四者皆不足用,而欲置天下于无有。夫无有,岂诚足以治天下哉!商鞅、韩非求为其说而不得,得其所以轻天下而齐万物之术,是以敢为残忍而无疑。

【注释】

1适:恰巧。值:遇到,碰到。

【译文】

后来做学问的人,知道申不害、韩非的过错,却不知道他们的理论正是源于老庄的学说,为什么呢?仁义的道理,产生于夫妇、父子、兄弟之间的互相爱护;而礼教刑法等制度,是起于君王臣子间的相互敬畏。因为互相爱护,所以就不忍心做坏事;因为敬畏,所以就不敢做坏事。这种不忍与不敢结合,便是圣人的处事之道。而现在老子、庄子认为君臣、父子之间,就像萍水相逢的人碰到一块那么平淡,因而父母不值得爱,君王不值得敬。不敬君王,不爱父母,因而仁不能够打动他,义不能够劝诫他,而礼乐也不足以感化他。这四种手段在他的身上都不能产生作用,而认为天下都是虚无的东西。难道这种把一切都归于虚无的理论能够治理国家吗?商鞅、韩非没能把握他们的理论,只是领会了他们轻视天下的理论,这可能就是他们轻易地杀人的原因吧!

今夫不忍杀人,而不足以为仁,而仁亦不足以治民,则是杀人不足以为不仁,而不仁亦不足以乱天下。如此,则举天下惟吾之所为,刀锯斧钺,何施而不可1?昔者夫子未尝一日易其言,虽天下之小物,亦莫不有所畏。今其视天下眇然若不足为者2,此其所以轻杀人与!

【注释】

1何施:即“施何”,做什么。

2眇然:渺小的样子。

【译文】

现在不忍杀人不以为是仁,而仁又不足以统治百姓,那便是以为杀人并非不仁,而不仁也不足以祸乱天下。如此,则普天之下,任我为所欲为,刀锯斧钺,各类刑具,有哪一样不能施行呢?过去,孔夫子不曾有一日轻发其论,虽是对待天下的平常物事,也无不有所敬畏。而现在轻视天下,仿佛不足以任其施为,这大概就是轻于杀人的原因吧?

太史迁曰:“申子卑卑1,施于名实;韩子引绳墨2,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核少恩3,皆原于道德之意。”尝读而思之,事固有不相谋而相感者,庄、老之后,其祸为申、韩。由三代之衰至于今,凡所以乱圣人之道者,其弊固已多矣,而未知其所终,奈何其不为之所也!

【注释】

1卑卑:刻苦认真的样子。

2绳墨:木工用来描摹直线的工具,引申为法律、法规等。

3惨核:惨忍严厉。

【译文】

司马迁说:“申不害极力追求生活中的名实相符;韩非子运用法律来判断事物,辨别是非,非常惨忍严厉而不够宽容,都是因为领会了《道德经》中的轻视天下万物的思想的缘故。”我读后曾想,世界上毕竟有从未谋面而具有相同感想的事。庄子、老子之后,由申不害和韩非等人为害。使夏、商、周三代以后的衰败延续至今。大凡扰乱圣人的学说的做法,弊端本来就是很多的,但竟不去寻求它们的理论根源,难道不是“清静无为”的思想造成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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