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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虏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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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之先为蒙古,本北种胡,并女真及宋,入主中国。后我明逐顺帝,遁归沙漠,传子爱猷识里达腊。十世为小王子,生三子:长阿尔伦台吉,次阿着,次满官瞋。太师亦不剌弒阿尔伦台吉,走河西。阿尔伦二子:长卜赤,次乜明;皆幼。阿著称小王子,阿着死,二子曰吉囊、曰俺答,俱称刚勇,两分地,各相雄长。亦不剌部从吉囊,当河套、关中地。火筛部从俺答,当开原、上都地。火筛者,即小王子部落也。各控弦十余万骑,而前后掠中国人埒之。其俗无城郭宫室,联牛马皮以为账房,往来辄徙之,逐水草资畜牧射猎,征会刻木封箭为信。上下山谷,往来聚散,疾如风雨。然营部皆有分地,不相扰乱。其地不产五谷,惟牧驼马牛羊,食其肉,衣其皮,取其血乳置浑脱中酿之月余,名打酪酥。宴会席地而坐,酋长处其上,余两傍列坐而下,中置牛羊,各出刃分割,向火少燎即糇,打酪酥亦以次传饮。无岁时伏腊,望月之盈亏、气之寒暄以为别。掳掠中国男女,遇老稚杀之,取壮者归。男子以绳缠之,置草莽中,令其饥馁,乃投馁败肉与之食,后稍与鲜者,始解其缚,令牧牛羊,更令牧马,马蕃庶,更益以良马。狡健者乘其不虞,渐移牧近边,夜乘良马,驱之入境。所虏妇女娼妓,置帐幙纵淫乐不休。其贵壮贱老,贵勇贱怯,喜盗好杀,嗜利轻生,篡弒烝淫,三纲渎乱,自古然矣。

嘉靖初年,诸种中惟吉囊、俺答最为强盛,率黠悍子弟,以数万骑牧于云中、上谷之间而与我共。不入犯三辅,则东躏辽、西啮晋,又西掠秦、凉、夏、朔之境。中国罢于奔命,天子北顾兴嗟数四,废干食。

然二虏之北,又有别种曰黄毛。凶悍不别生死,众少于二部。二虏时入内地,黄毛辄尾其后,掠取玉帛女子。二虏患之,乃合兵逐北,大破黄毛,臣其部落。自是益无内顾,得并力于中国。

己亥、辛丑,吉囊及俺答连岁大举入寇。己亥春初,入榆林塞,破清平堡,杀掠人畜万计,焚刍粮万计,长驱而出。又入宣府塞,破北路马营诸堡,得我神枪铳炮千计,刍粟牛羊万计,掠一妇人,往后多掠妇女。近年止掠谷畜火器,遇妇女辄杀之。先是归正人王子言虏酋哈剌瞋纠俺答、几禄、吉囊、青台、赤台等十人祷旗晾马,负十日食入塞北。比报至,虏已过顺圣川,抵蔚州。凡留宣府者几两月,始出。朵颜酋革兰台结北虏,觇大同兵东援宣府,遂乘虚寇大同西路,杀掠人畜数十万。叛卒尽走虏中,虏择便捷辈,多与牛羊帐幙,令为僧道乞丐,探我虚实。西至甘、凉,东出山东,潜入京师,凡地利险易,兵马强弱,镇抚将领勇怯,尽走告虏。

次年,吉囊、俺答分道入塞,独大同军与虏私约,啮指折箭去。乃抵雁门,度宁武,入交城,杀掠人畜万计。大同军反得虏辎重,名实路钱。时当事者苟幸无事,置之不闻。是秋,三边总制尚书刘天和率精兵九千,驻花马池,虏数万人掠固原。羽书沓至,天和为虏阻隔,逾月奏不至。既而告捷,言健卒张奴儿杀吉囊之子,诸酋大哭遁去。乃加天和太子太保,叙一子锦衣正千户,张奴儿升世袭指挥佥事,余将士升赏有差。庙堂诸臣亦以谋谟帷幙,皆受重赏。

时余会咸宁侯仇鸾,坐谈时事,渠浩叹曰:“今之时事,日异往昔,大可笑也!”请其明言,则曰:“昨有余部下夜不收来自边镇,云吉囊勇不可当,昨入境遇雨,军马不前,有数骑同妇人童子牧马,我军出其不意,纵兵杀之,得其尸。女童皆朱衣,遂谓吉囊妻子,喧然报功,实无是事也。先朝旧规,抚、按官不许诬同奏捷,着在令甲,今乃如此。且吉囊兵马众多,又谙纪律,彼时不先有斩将冲阵之功,顾突然杀其妻女,此岂近于情理哉?朝廷大事,直为此辈儿戏耳,岂不可叹!”吁!仇一武人也,而兴言及此,吾辈宁不愧心赧颜耶?

辛丑秋,吉囊复先入大同塞,由宁武关达太原,至山西会城,又越而南,杀掠人畜数万。吉囊才出关,未至塞上,俺答复入,又越太原而南至石州,杀掠益甚。所过三十八州县十卫,我师莫敢撄其锋。伤残劫夺,言之不忍。独榆次一县,死伤盖三四万人,尽其四乡矣。他州郡亦略如之。然不陷城郭,以虏方悬军深入,不敢久驻。弥月稍稍出境,时识者谓我军拥大众绝其归路,当使只轮不返。然功帅畏事忍痛,卒无定议,惜哉!

壬寅,吉囊纵淫乐,病髓竭死。其子扳不孩居套中,诸子不相属,分居西边。俺答日益强盛,长子曰黄台吉,次曰青台吉、赤台吉,皆各拥骑万余。黄台吉臂偏短,善用兵,虏卒畏之甚于俺答。时纠诸酋及叛人高怀智、李天章,各拥众数万,经朔州破雁门,越太原,列营汾河东西上。

京师戒严,天子下令悬赏格:擒斩俺答者,与千金,升不次;他酋三百金,升三级。时我师连营观望,不肯乘险邀击,任虏散掠平原、上党间,迤逦就大营结阵。且归,偏帅张世忠起营,约诸将蹑虏,诸将闭营不相援,虏合围,世忠被箭转战死。天子震怒,遣卫士逮系总兵张达等四人,下法司拟罪。狱稍迟不决,谴去司寇郎一人。余时为副郎,亟录招由,具成案上之。制曰:“可。”乃拘达等鞫之。达等不服,裸身示创瘢曰:“达亦壮士,向尝冒矢石、躬甲冑,几殒身者屡矣。兹虏众不敌,一旦丧师。恨不死于行阵,奈何令骈首就戮哉!”余曰:“天子痛百万生灵,食不下咽,欲借将军以慰锋镝幽魂。且余亦知将军材,但法不可骫,将军第就狱,余将令自赎,以成将军志,不汝负也。”达始服罪。冬,朝审,余白台长、司寇,卒令立功赎罪,出障一方,时称北边良将。

后丙午虏入宣府,总督翁万达发大同周尚文兵拒却之。会万达忧归、尚文卒。张达以都督代将,而侍郎郭宗皋为总督。

己酉,虏数万骑寇大同,溃墙而入,伏精锐沟壑中,以老弱百骑为饵。总兵达、副总兵林椿逐之,既入伏,虏拥出,达、椿皆转战死。事闻,逮宗皋,谪戍靖虏卫,余罚治有差。

庚戌,俺答入渔阳塞,犯京师,焚劫至西直门,窥陵寝,掠教场。上震怒,杀兵部尚书丁汝夔、都御史杨守谦,召勤王兵。俄而咸宁侯仇鸾以大同兵至,诏拜鸾大将军。又五日,辽东、宣府、山西兵悉至,获诸将军凡十余万骑。虏前后剽掠男女、骡畜、金帛、财物,捆载巨万,徐徐从东行。诸道兵相顾骇愕,莫敢前发一矢,仅尾之出境而已。乃收斩遗稚逃降八十余,以捷闻。而遂议开市以中虏欲,宽其深入之谋。俺答与子贪中国赂,因互市焉。然岁费数十万,而所市马皆驽下,虏亦小寇如常。

久之,鸾死事露,虏复哄。自后秦、晋、燕、代,征调劳费,殆无宁岁。更番遣戍,入卫京师,亦无虚日。权门大吏,宠贿日章,文武大臣,多受诛殛。战守无策,专事蒙蔽矣。

甲寅,榆林镇以捷闻,适谢宪副自彼中验功还,谓余曰:“虏西去入番,我军偶出哨河西,值其所遗账房,遂获老稚妇女。所见首非白头之妪,即初生之孩也。今谓与贼对垒,就阵斩获首级百四十,何欺蔽至是!”时抚、按交章奏功,庙堂方侈其事,竟奉旨各增秩,赏赉不赀,谢亦升一级。

嘉靖末季,俺答渐耄,娶二妾,弃其妻。黄台吉怨之,以故中自疑,不敢深入为寇。余抚关中,出固原防守。时虏酋有吉能者,囊之遗孽也。拥众人犯,官军遇敌濒危,赖火炮多,一旦齐发,虏惊畏潜遁。故事,秋防毕后撤兵还省,余恐虏酋乘虚而入,乃下令将卒:“今岁秋防官军,防冬兵至,方许离汛地。”已而虏果踏冰猝至,官军奋击,斩首五十余,余悉遁去。捷书上闻,不报。

隆庆中,俺答之孽孙把汉那吉,黄台吉子也,与俺妾内乱,惧祸来奔,投宣府边境。时宣大总督王崇古善抚之。孽穉感我厚待,而思效顺。俺酉妻日夜泣请,思复其孙。俺酋诚老,厌兵,不胜孽穉之爱,乃输要领,缚叛人数辈,令谷蠡、屠耆数百人解辫请命阙下。天子允其请,封俺答为顺义王,余爵秩有差,仍许通贡市。国家二十余年无锋镝之扰,亦云幸矣。

但司农岁输边储,尽入一去不返之虏,而中国仅获其疲敝驽骀。边兵日渐消耗,而稽阅则驱市人以充行伍。夫以轶孙之故,坚守臣塞之盟,中国宜因此息肩,以专意于虏,何可遂忘情于虏哉!此所谓不终日之计,大司马之所当持筹而熟计者也。余尝再抚关中,时已纳款,虏反西掠黄毛边境,果无犯边,人亦得以出境樵猎,故时有黄羊之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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