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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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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的七月一日,人们几乎已经认不出昂瓦尔温泉站了。

在小山谷两个出口之间的那座小丘的顶上,耸立起一座摩尔[1]式建筑的大楼,正面上方闪烁着“娱乐场”几个金字。

人们利用一个小树林,在朝利马涅的那一面的山坡上开辟了一个小公园。楼前伸展开一个很大的露台,俯瞰辽阔的奥弗涅平原。露台前面由一堵围墙支撑着,墙头从一边到另一边装饰着仿大理石的大花盆。

往下走不远,在几个葡萄园里,散落着六座木屋,涂了清漆的木质外墙十分醒目。

在朝南的山坡上,一座庞大的白色建筑远远地召唤着旅客,他们一走出利奥姆,就能眺见这座建筑,这就是奥利沃山大旅馆。

正好在旅馆的下边,在同一个小丘的脚下,有一座正方形房屋,更朴实一些,但是规模也更大,周围是一个公园,从峡谷里流下来的小河从这公园里穿过。在这房屋的正面,可以看到“奥利沃山温泉浴所”的字样。就是在这里,患者们接受拉托纳医生在小册子里许诺的神奇治疗。房子的两翼各有一个字体稍小的招牌,右边是:“温泉水疗—胃囊洗涤—流水沐浴”,左边是:“机动体操医疗馆”。

整个房屋通体白色,那种新鲜的白色,光亮而又耀眼。一些工人——油漆工、水暖工、土方工,还在干活,尽管浴所开始营业已经有一个月了。

营业的头几天,获得的成功就已经超出创建者们的期望。三位大医生,三位声名显赫的人物,马斯-鲁塞尔、克洛什和雷米索[2]三位教授,已经把这座新温泉站置于他们的保护之下,而且答应来伯尔尼活动木屋公司的别墅小住,那是温泉站的董事们交给他们使用的。

在他们的影响下,一大批患者蜂拥而至,奥利沃山大旅馆已经客满。

尽管温泉浴所六月初就开始营业,温泉站的正式开幕仪式却推迟到七月一日,以便吸引更多的人。庆典定于下午三点钟开始,首先为几个温泉举行祝圣礼。晚上有一场大型演出,接着是烟火和舞会,聚集了本地所有的浴客和附近温泉站的浴客,以及克莱尔蒙-费朗和利奥姆的重要居民。

山顶的娱乐场被旗帜淹没了,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蓝色、红色、白色、黄色的旗帜,形成一层厚厚的晃动的彩云;而在沿着公园的小路矗立的高高的桅杆顶上,像游蛇般翻滚的巨大长幡在蓝天里招展。

在这旗帜的彩云下,获任新娱乐场经理的佩特吕斯·马尔泰尔先生,自以为成了某个奇幻航船的至高无上的船长似的,在以枪林弹雨中的海军司令指挥作战的洪亮可怕的声音,向穿白布围裙的侍者们发号施令;震耳欲聋的号令声随风远扬,直到村庄都能听到。

已经累得呼哧带喘的昂代尔马特出现在露台上。佩特吕斯·马尔泰尔急忙跑去迎接,向他行了一个动作夸张的贵族式大礼。

“一切都好吗?”银行家问。

“都好,董事长先生。”

“如果需要,到医务督察的办公室就能找到我。我们今天上午开会。”

然后,他就走下小丘。在温泉浴所门前,管理员和收款员冲上来迎接老板。这两个人都是从老公司挖来的。那家公司现在已经变成对手,毫无竞争的能力,注定要失败。前狱卒向他行了个军礼,另一个人像穷人接受施舍一样向他连连鞠躬。

昂代尔马特问:

“督察先生在这儿吗?”

管理员回答:

“在,董事长先生,所有的先生都到了。”

银行家走进前厅,从浴客和恭敬的侍者们中间走过;向右拐,推开一扇门,进入一个宽敞的房间。这个房间陈设严肃,满是书籍和科学名人的半身雕像。在昂瓦尔的董事们已经都在这儿聚齐:他的侯爵岳父和他的内兄贡特朗、奥利沃父子、保尔·布雷蒂尼和拉托纳医生。奥利沃父子几乎变成了绅士,他们的个子那么高,礼服那么长,看起来就像在为一家丧葬公司做广告。

大家迅速地握过手,便坐下。昂代尔马特开始发言:

“我们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得解决,就是温泉的名称。关于这一点,我和督察先生的看法完全不同。医生建议用在这里的三位医界权威的名字命名三个主要的温泉。可以肯定,这个殊荣会让他们感动,可以为我们更好地笼络住他们。不过,请相信,先生们,这样做却会让那些还没有回应我们邀请的他们的杰出同行和我们疏远;而我们应该做的,正是不惜一切代价,做出一切牺牲,让他们相信我们的矿泉水功效神奇。是的,先生们,人的本性是不变的,应该了解它,善于利用它。普朗图娄、德·拉尔纳尔和帕斯卡利斯教授[3]先生——我且只举出三位治疗胃肠疾病的专家——绝不会送他们的患者,他们的顾客,他们最好、最优秀的顾客:亲王大公们,所有上流社会的名人,去马斯-鲁塞尔温泉、克洛什温泉或者雷米索温泉治病,因为这些顾客会让他们名利双收,这些顾客和一般公众都会以为是马斯-鲁塞尔、克洛什和雷米索教授先生发明了我们的温泉和它的所有治疗功能。毫无疑问,先生们,用古波莱尔[4]的名字命名沙泰尔-吉雍的第一口温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给这个矿泉造成了不便;虽然它今天十分兴盛,但它本可以从一开始就得益于至少一部分大医生的支持。

“因此我向诸位建议,索性用我的夫人的名字命名最早发现的那口泉,用两位奥利沃小姐的名字命名另外两口泉。这样,我们就会有名为克里斯蒂亚娜、路易丝和夏洛特的三口温泉。这很合适,也很可爱。诸位认为怎么样?”

他的意见获得了通过,连拉托纳医生也表示赞成,而且补充说:

“我们还可以请马斯-鲁塞尔、克洛什和雷米索先生做教父,挽着几位教母的胳膊。”

“好极了,好极了,”昂代尔马特说,“我这就去找他们。他们一定会接受。这件事我负责!他们一定会接受。那么,下午三点钟在教堂见,游行队伍在那儿集合。”

他说完就跑着离开了。

侯爵和贡特朗几乎立刻跟着离去。奥利沃父子也随后出发,他们戴着高礼帽,肩并肩走去,神情庄重,一身漆黑,走在白色的大路上。拉托纳医生对前一天刚为参加庆典来的保尔说:

“我请您留下来,亲爱的先生,是想给您看看我认为是再好不过的东西,这就是我的机动体操医疗馆。”

他挽起保尔的胳膊,拉着他就走。但是他们刚走到前厅,一个浴所的侍者拦住了医生。

“利吉埃先生在等着洗胃。”

去年,拉托纳医生还对波纳菲尔医生在其任督察的老浴所主张和实行洗胃大加非议,但是时间已经改变了他的见解,巴拉杜克导管已经变成这位新督察的伟大刑具,他像孩子般快活地把它探进任何人的食管。

他问保尔·布雷蒂尼:

“您从来没有看过这种小手术吧?”

保尔回答:

“没有,从来没有。”

“那就请来看看吧,亲爱的先生,很有趣。”

他们走进一间淋浴室。利吉埃先生,那个脸色像红砖一样的人,正坐在一张木制扶手椅里等着。他每年夏天都要尝试所有新建的温泉站;今年,他又在试验这里刚发现的温泉。

他就像一个古代的受刑者一样,一件漆布做的紧身衣箍着他的身体,扼住他的喉咙,免得弄脏或者溅污他的衣裳,他那副表情就像外科医生即将为其动手术的病人,可怜,不安,而又痛苦。

医生一出现,那个侍者就抓起一根长管子,这根管子中间分为三叉,像一条双尾细蛇;然后,他把管子的一头固定在连着温泉的一个小水龙头的顶端,把另一头放进一个玻璃容器,患者胃里排出的液体就流到这容器里。督察先生表情温和地用手稳稳拿起这管子的第三个分叉,缓缓地把它凑近利吉埃先生的下颌,放进他的嘴里,灵巧地引导着它,把它滑进喉咙,用拇指和食指轻柔地把它插得越来越深,一边重复着:“很好,很好,很好!行了,行了,行了,行了,非常好。”

利吉埃先生两眼惊慌,面颊发紫,嘴唇沾满白沫,嘶喘着,艰难地呼吸着,痛苦地轻咳着;由于两手紧绑在椅子的扶手上,他非常费力地排斥着伸进他身体的树胶做的怪物。

当他吞下去半米左右的时候,医生说:

“已经到底了。放水。”

侍者便打开水龙头;很快,患者的肚子就明显地鼓起来,逐渐注满了温暖的泉水。

“咳嗽,”医生说,“请咳嗽,这样能引水往下流。”

可是,利吉埃先生不咳嗽,只是喘息;这个可怜鬼,浑身痉挛,已经鼓出来的眼睛仿佛正从他的脑袋里掉下来。接着,扶手椅旁边的地上,突然传来轻轻的咕噜咕噜声,导管两叉中的虹吸管终于启动,把胃里清出来的东西排到玻璃容器里。医生聚精会神地在排出物中寻找着可以辨别出的胃炎和消化不良的迹象。

“您再也别吃青豌豆了,”他说,“再也别吃凉拌生菜了!噢!不能吃凉拌生菜!您根本不能消化。还有草莓,也不能吃!我已经跟您说过十遍,别吃草莓!”

利吉埃先生看来很恼火。他心急火燎,可是,那根管子塞着他的喉咙,说不出话来。不过,一旦清洗完毕,医生小心翼翼地把这探测内脏的家什取出来,他立刻大叫:

“我天天吃这些葬送我健康的垃圾,难道是我的错?难道不是您有责任监督你们旅馆的食谱?我到你们这家新的低级小饭馆来,因为老的破饭馆尽拿些糟糕的食物毒害我。可是,我敢发誓,我在奥利沃山客栈的大排档里更不幸!”

医生不得不请他息怒,答应把患者的客饭也亲自管起来,并且接连重复了几遍。

然后,他就抓住保尔·布雷蒂尼的胳膊,一边拉他往外走,一边说:

“我们现在去参观我的机动体操医疗馆。我先跟您说说,我的机动体操特殊治疗法是根据哪种最理性的原则制定的。您了解我的器官测定医疗理论,是不是?我认为,我们的一大部分疾病,只是由于某个器官过度发育,侵犯了邻近的器官,妨碍了它的功能,在不多的时间里就摧毁了身体的全面协调,从而产生了各种严重的不适。

“而锻炼,配合以淋浴和温泉治疗,是最有力的手段之一,可以恢复平衡,让侵犯其他器官的部分回归正常。

“可是,是什么决定一个人从事锻炼呢?走路、骑马、游泳、划桨,它们的动作里不仅有巨大的身体努力,也有,而且特别有,一种精神的努力。是精神起决定作用,带动和支持身体。有毅力的人都是喜爱运动的人!毅力又是在心灵里,不是在肌肉里。身体服从坚强的意志。

“亲爱的朋友,绝不要试图给胆小鬼增添勇气,给懦弱者注入决心。不过我们可以别开蹊径,我们可以另有作为,我们可以丢开勇气,丢开精神的力量,丢开意志的努力,只让物质运动继续存在。这意志的力量,我用外力和纯粹机械的力量来取代!您明白了吗?不,还不大明白。我们进去看吧。”

他推开一扇门,里面是一个很宽敞的大厅,大厅里排列着一些古怪的器械:木腿的大扶手椅,松木粗制的木马,铰接起来的小木条,伸在固定在地面的椅子前面的活动木棍,所有这些器械都装有手柄驱动的齿轮转动系统。

医生接着说:

“这里有四种主要的运动,我姑且称之为自然运动,那就是:走路、骑马、游泳和划船。这些运动中,每一种运动锻炼人的不同肢体,以各自特定的方式发挥作用。在我们这儿,四种运动器械都有,而且都是手工制作的。只需任由这些器械运转,什么也不用想,便可以在一个小时的时间里,跑步,骑马,游泳,或者划船,完全不需要精神的参与,纯粹是肌肉的劳动。”

这时,奥波利-帕斯德先生走进来,后面跟着一个人,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发达的二头肌。矿业工程师比以前更肥了。他走路的时候两腿叉着,胳膊离身体远远的,喘着粗气。

医生说:

“您亲眼了解一下吧。”

然后,他就问他的患者:

“怎么样,亲爱的,我们今天做什么?走路,还是骑马?”

奥波利-帕斯德先生正在和保尔握手,回答:

“我有点想坐着走,这样可以不那么累。”

拉托纳先生又解释道:

“我们的确有坐着走和站着走。站着走的效果更好,但是相当吃力。站式行走,我是利用两个脚踏板,患者站上去,带动两腿运动,同时用手紧紧抓住嵌在墙里的铁环,保持身体的平衡。不过,我们现在看看坐式行走。”

矿业工程师已经瘫倒在一把摇椅上,两条腿放到连在座位上的带活动关节的木腿里。他的大腿、小腿和脚踝都被捆绑起来,让他不能做任何有意识的运动。然后,那个高卷袖子的男人就紧握手柄,全力摇起来。起初,扶手椅像个吊床似的摇摆;接着,两条腿突然动起来,不停地伸长、弯曲、前进、又回来,速度非常之快。

“他在跑步。”医生说。他接着命令:“慢一点,降到走路的速度。”

侍者减慢了手柄的转动,胖工程师坐行的速度也被降了下来,这个变化使他身体各部分的动作都显得滑稽可笑。

这时,另外两个患者走进来,两个人都胖得出奇,也有两个光着膀子的侍者陪伴着。

侍者把他们扶上木马,木马一启动,立刻原地蹦起来,把两个骑士猛烈地摇晃着。

“快步跑!”医生喊。两个人造畜生就像波浪一样跳跃着,像海船一样颠簸着,累得两个病人一起叫喊起来,又是气喘,又是哀求:“够了!够了!我受不了啦!够了!”

医生命令:“停!”随后又说,“你们歇一会儿,过五分钟再做。”

保尔·布雷蒂尼极力忍住不笑。他发现两个骑士倒是不怎么热,而转动手柄的侍者却汗流浃背。

“如果您把他们的角色颠倒过来,”他说,“是不是会好一些?”

医生郑重地回答:

“噢!一点也不好,亲爱的。请不要把锻炼和疲劳混为一谈。摇手柄的人的运动是有害的,而走路或者骑马的人的运动是极其有益的。”

这时,保尔看到一个女人使用的马鞍。

“是的,”医生说,“晚上是妇女专场。中午十二点以后就不接待男客人了。您现在来看看旱地游泳。”

那是一个由活动木条组成的联动机制,木条两头和中间都用螺丝钉固定着,伸拉可以成为菱形,合拢可以成为正方形,很像那种抬伤兵的儿童游戏,可以同时带动三个泳者四肢合拢和分离。

医生说:

“我无须向您夸赞旱地游泳的好处,这种运动让人出汗而不会弄湿人的身体,所以,这些想象中的泳者绝不会冒任何患风湿病的危险。”

这时,一个侍者来找他,手里拿着一张名片。

“德·拉马斯公爵要见我。亲爱的,我得离开您了。”

保尔一个人留下。他回过头,只见两位骑士又在小跑。奥波利-帕斯德先生仍然在“走路”;三个奥弗涅侍者喘息着,卖力地摇晃着他们的顾客,累得胳膊都快断了,腰都快折了。他们就像在磨咖啡。

布雷蒂尼走到外面,看见奥诺拉医生和他的妻子正在观看庆典的准备工作。彩旗飘扬,仿佛给小丘戴上一道光环。他们一边抬头望着,一边交谈。

“游行队伍在教堂集合吧?”医生妻子问。

“是在教堂。”

“三点钟?”

“三点钟。”

“教授先生们也去吗?”

“去。他们要陪伴几个教母。”

接着,帕耶母女俩又拦住他们。然后,又遇到莫内居父女。不过,他还得去娱乐场咖啡座,和他的朋友贡特朗一起边进午餐边密谈,所以他慢步向山上走去。保尔昨天刚到,有一个月没和他这个好友单独见过面;他很想跟他说说林荫大道[5]的新闻,妓女和赌场的趣事。

他们在咖啡座聊到两点半钟,直到佩特吕斯·马尔泰尔通知他们,人们都往教堂去了。

“我们去找克里斯蒂亚娜吧。”贡特朗说。

“走吧。”保尔回答。

他们找到克里斯蒂亚娜的时候,她正站在新旅馆门前的台阶上。她面容消瘦,脸是怀孕的妇女常有的茶色,圆鼓鼓的肚子看上去至少有六个月的身孕。

“我在等你们呢,”她说,“威廉已经先走了。他今天有太多事情要办。”

她含情脉脉地看着保尔·布雷蒂尼,挽起他的胳膊。

他们不慌不忙地走着,躲闪着路上的石头。她连声说着:

“我太笨重了!我太笨重了!我都不会走路了。我很怕摔跤!”

保尔没有回答她,只是小心地搀扶着她;尽管她不时地向他转过脸去,他却并不试图和她的目光相遇。

一大群人已经在教堂前面等候他们。

昂代尔马特大喊:

“终于来了!终于来了!你们快一点吧!请你们注意游行队伍的次序:两个唱诗班儿童,两个穿白色法衣的唱诗教友,十字架,圣水,神父;然后是克里斯蒂亚娜和克洛什教授,路易丝小姐和雷米索教授,夏洛特小姐和马斯-鲁塞尔教授;接下来是董事会,医务界;然后是公众。明白了吗?出发!”

这时,神职人员走出教堂,站到仪式队伍的前头。接着,一位个子高大、白发披到耳后的先生,态度拘谨的学者,按照学院派的礼仪,走过来向昂代尔马特夫人深深一鞠躬。

他挺起身子,走在她旁边,把礼帽垂在大腿旁,赤裸的脑袋展露着博学的美发,神情隆重,仿佛在法兰西喜剧院学过台步,学过向民众显示他的荣誉勋位团军官的玫瑰花饰十字勋章,虽然那个勋章对一个谦逊的人来说太大了些。

他和克里斯蒂亚娜聊着:

“夫人,您的丈夫先生刚才跟我谈到您,您的身体状况让他感到不安。他对我说,您对于究竟可能在哪一天分娩有各种猜测和犹豫。”

她的脸红到耳鬓,小声说:

“是的,我在还没有真的怀孕以前,早就以为自己怀孕了;现在我已经弄不清……我已经弄不清……”

她结结巴巴地说,很惭愧的样子。

一个声音在他们后面说:

“这个温泉站前途无量。我已经取得了一些惊人的效果。”

这是雷米索教授,在和他陪伴的路易丝·奥利沃说话。这位先生,个子矮小,满头的黄发乱蓬蓬的,常礼服剪裁得很不合体,一副蓬头垢面的学究的邋遢相。

挽着夏洛特·奥利沃的马斯-鲁塞尔教授却是个漂亮医生,没蓄连巴胡,也没留八字胡,笑容可掬,仪表得体,头发刚有些灰白,身体略有些发福,那张刮得光光的和蔼的脸,和拉托纳医生一样,既不像一个教士,也不像一个演员。

接着走来的是董事会,昂代尔马特领头,两个奥利沃先生的巨大礼帽鹤立鸡群。

在他们后面还走着一支戴高礼帽的大军,昂瓦尔的医界人士,不过波纳菲尔医生缺席,由两位新来的医生代替:布拉克医生,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头,矮得几乎像个侏儒,自从来到的那一天,他的虔诚就震惊全乡;另一位是个很帅的小伙子,打扮挺讲究,戴一顶小礼帽,这就是马塞利医生,一个意大利人,德·拉马斯公爵的随从,不过也有些人说是公爵夫人的随从。

在他们后面是一般的民众,像潮水般拥挤的民众,其中有浴客,也有本地农民和附近市镇的居民。

为温泉祝圣的仪式很简短。利特尔长老先后为几个温泉洒了圣水。有感于此,奥诺拉医生说,他要给这些温泉加上氯化钠[6]这种新成分。接着,所有的特邀来宾进入阅览大厅,那里供应简单的食品。

保尔对贡特朗说:

“奥利沃家的两个女孩出落得多么漂亮啊!”

“她们确实很可爱,亲爱的。”

“各位有没有见到董事长先生?”新浴所的管理员,从前的狱卒,突然问两个年轻人。

“见到了,在那个角落。”

“克洛维斯老爹引来一大帮人,聚集在浴所前面。”

整个游行队伍去几个温泉祝圣的时候,已经在这个残疾老人面前经过。他是去年治好的,可是他现在瘫痪得比以前更厉害了。他在大路上拦住外来的人,特别是最近来的人,向他们述说自己的经历:

“这些水,你们看吧,一钱不值。它能治病,没错;可是后来,病得更厉害,简直要人命。我呢,从前我走路不大行;现在呢,治了以后,连我的胳膊也完蛋了;我的腿,就像铁一样,不过这铁只能锯断,不能打弯儿。”

昂代尔马特很伤脑筋。他向法院告过这个老头,说他给奥利沃山温泉公司造成了伤害,说他企图讹诈,要求把他关进大牢。但是他既没能让法院判他有罪,也没能让他闭嘴。

他听说老头又在浴所前面喧闹,立刻冲了去,让他住口。

他听见大路边,一群聚集的人中间,一些人在气愤地声讨。为了能听得清、看得见,人们你拥我挤。几个女人问:“怎么回事?”几个男人答:“一个病人,让这里的矿泉水毁了。”另有一些人以为是轧坏了一个小孩。也有人说是一个可怜的女人突然发了羊角风。

昂代尔马特,就像他擅长做的那样,在众多的肚子中间使劲转动他的滚圆的小肚子,拨开人群。贡特朗常说:“他证明,圆球胜于尖头。”

克洛维斯老爹坐在沟边,痛苦地呻吟着,用哭腔讲着他的不幸经历。奥利沃父子站在他面前,把他和众人隔开,满腔怒火,正扯着嗓子辱骂他,威胁他。“大块头”嚷着:

“这不是真的,他撒谎,他是懒汉,一个整夜在树林里偷着打猎的家伙。”

但是,老人并不慌乱,一个劲地重复着,声音虽小,但是很尖,尽管父子俩在吼叫,人们仍然听得到:

“好心的先生们,他们害死了我,拿他们的水害死了我。去年,他们强迫我泡澡。可现在,我成了这个样子,我成了这个样子,我成了这个样子!”

昂代尔马特先让大家安静下来,然后向残疾人俯下身子,眼睛直逼着他,对他说:

“您要知道,如果您真的病得更厉害,那也是您自己的错。不过,如果您听我的话,我,我保证能治好您,只要洗十五次,最多二十次温泉浴。老爹,过一个小时,等大家都走了,您到浴所来找我,我们把这件事好好安排一下。现在,您就别啰唆了。”

老汉明白了,立刻住口。他沉默了一会儿,回答:

“我从来都愿意试试。咱们看吧。”

昂代尔马特抓住奥利沃父子的胳膊,急忙把他们拉走。这时候,克洛维斯老爹在大路边的草地上、两只拐的中间躺下,在阳光下眨着眼睛。

人群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把他围得更紧。几个先生本来想再刨根问底,但是他不再回答,就像没听见或者没明白似的。群众的好奇心对他已经没有益处,终于让他厌烦了。他扯着嗓子唱起来,声音又难听又刺耳,用不可理解的土语唱着一首没完没了的歌。

人群渐渐散去。只有几个小孩,手指头抠着鼻子,看着他,在他面前待了好一会儿。

克里斯蒂亚娜很累,已经回旅馆去休息了。保尔和贡特朗在新公园里,夹在前来参观的人中间散步。他们忽然看见那帮演员,他们也脱离了老娱乐场,攀附了新娱乐场蒸蒸日上的红运。

奥德兰小姐变得很优雅,挽着神情庄重的母亲漫步。轻喜剧院的佩提尼维勒先生在这两位女士旁边,好像分外殷勤。跟在后面的波尔多大剧院的拉帕尔姆,正在跟音乐家们切磋。音乐家还是原班人马:指挥圣朗德利大师、钢琴师雅维尔、长笛手诺瓦罗和低音提琴手尼科尔蒂。

圣朗德利看见保尔和贡特朗,便向他们跑过来。这个冬天,他编过一出很小的音乐剧,在一个偏僻的小剧场演过,几家报纸谈到他,给予了一定的好评,他现在连马斯奈先生[7]、雷耶先生[8]和古诺先生[9]也不放在眼里了。

他友好热情地伸出双手,立刻就讲起他和他领导的乐队的几个先生刚才在讨论的问题。

“是的,亲爱的,旧流派的陈腔滥调,完了,完了,完了。工于旋律的作曲家有过他们的黄金时代,但这正是现在人们不愿理解的。

“音乐是一种求新的艺术。旋律是它幼儿时期咿呀学语的玩意儿。无知的耳朵曾经喜爱那些翻来覆去的节奏,从中获得孩子般的快感,一种粗野人的快感。我还要说,大众的耳朵,幼稚的听众的耳朵,简单的耳朵,总喜欢那些短歌小调。而那是音乐咖啡馆常客们喜爱的娱乐。

“为了让你们理解我的意思,请允许我打一个比方。庄稼汉的眼睛,喜欢强烈的色彩和鲜艳的画面;有文化但不懂艺术的城里人的眼睛,喜欢令人愉悦的矫揉造作的色泽和令人感动的题材;但是,艺术家的眼睛,高雅的眼睛,喜欢、理解、分辨同一个色调的难以捉摸的变化,细微差别之间的神秘和谐,而这并非所有人都看得见的。

“在文学上也一样,看门人喜欢惊险小说,市民们喜欢让他们感动的小说,而真正有文化的人只喜欢其他人不能理解的艺术作品。

“当一个小市民跟我谈论音乐的时候,我真想杀了他。如果是在巴黎歌剧院,我问他:‘您能否告诉我,第三小提琴在演奏第三幕序曲时走调了吗?’他回答:‘不能。’我会对他说:‘那么,就请您闭嘴。您没有音乐的耳朵。’如果一个人不能在听到一个乐队整体的同时,还能分别听到每一个乐器,他就没有音乐的耳朵,也不是音乐家。就是这样!晚安!”

他用一个脚跟作支点,身子打了个旋转,接着说:“对一个艺术家来说,一切音乐都在于配合。啊!亲爱的,某些配合真让我疯狂,就像一股不可言表的幸福感涌入我的整个肉体。我的耳朵现在是那么训练有素,那么完备,那么成熟,我甚至喜爱上某些不协和的配合了,就像一个业余爱好者的趣味成熟到了堕落。我开始变成寻求听觉极端感受的堕落分子。是的,朋友们,某些不协和!真是太美妙了!多么反常而又深刻的美妙啊!它那么搅动人心,那么震撼神经,搔得人那么耳朵发痒……搔得人那么……!搔得人那么……!”

他欣喜若狂地搓着双手,轻声唱着:“你们一定会听到我的歌剧,——我的歌剧,——我的歌剧。——你们听见了吧,我的歌剧。”

贡特朗说:

“您正在作一部歌剧?”

“是的,我即将完成。”

但是这时传来佩特吕斯·马尔泰尔洪亮的声音:

“听明白了吗?就这么说定了:看到一颗黄色信号弹,你们就开始!”

他在下达放烟火的命令。一些人围到他身旁,他对自己的安排做着说明。他一边说,一边伸出一只胳膊,像在威胁一支敌方舰队一样,指着峡谷上方,小山谷另一面山头竖立着的一些白色小木桩:

“朝那边放。我会告诉放烟火的人,八点半就到达他的岗位。表演一结束,我从这里发一颗黄色信号弹,他就点燃烟火的序幕。”

这时侯爵走过来:

“我去喝一杯矿泉水。”他说。

保尔和贡特朗陪着他又走下小丘。来到浴所,见克洛维斯老爹正在往里走,奥利沃父子俩搀扶着他,后面跟着昂代尔马特和医生;他的两条腿在地上每拖一下,就像疼痛扎心似的做出各种怪相。

“我们进去吧,”贡特朗说,“一定有好戏看。”

有人让残疾老头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昂代尔马特便对他说:

“听着,您这个老骗子,下面是我的建议。您每天泡两次澡,立刻把病治好。只要您能走路,马上就能拿到二百法郎……”

瘫子叫起苦来:

“我的两条腿哟,就像铁做的,我的好心的先生呀。”

昂代尔马特让他住口,接着说:

“您听着……您每年还能都拿到二百法郎,直到您死……您听见了吗……直到您死,只要您能继续证明我们的温泉有疗效。”

老汉好一会儿茫然不知所措,因为,如果他的病情一直好下去,就会妨碍他习惯了的各种生活方式。

他犹豫地问:

“可是,如果……你们的生意……关门了……如果这病……又发了……我就没辙了……我……如果你们的……温泉站……关门了……”

医生打断了他的话,转向昂代尔马特说:

“太好了!……太好了!……以后我们就每年都把他治好一次……这样更好,还能证明病人每年都有必要来治疗,每年都非来不可。太好了,就这么办!”

可是,老汉又连声地说:

“这一次就肯定好不了,好心的先生们。我的两条腿哟,就像铁做的,就像铁棍……”

医生的脑子里突然生出一个新主意:

“如果我让他做几次坐式行走,也许会大大加快温泉浴的效果,”他说,“这件事值得一试。”

“这主意好极了。”昂代尔马特回答。他便对老汉说:“现在,克洛维斯老爹,您走吧!不过,别忘了我们的协议。”

老汉走了,一边走,一边呻吟。夜晚正在来临,奥利沃山的全体董事都回去吃饭了,因为已经宣布表演七点半开始。

表演地点在新娱乐场可容纳一千人的大厅。

因为不是对号入座,从七点起,观众就纷纷到场了。

七点半钟,大厅里已经坐满了人。幕布升起,首先是一出两幕轻喜剧;接下去是圣朗德利的小歌剧,由特地为这次活动请来的维希的歌唱家们表演。

克里斯蒂亚娜坐在第一排,父亲和丈夫之间。她热得很难受。

她不时地说:

“我支持不住了,我支持不住了!”

轻喜剧刚演完,小歌剧还没开始,她简直就要热昏了,她扭过头,对丈夫说:

“亲爱的威勒,我非出去不可了。我喘不过气来!”

银行家感到很为难。他希望无论如何庆典能自始至终不发生意外,圆满成功。他回答:

“我求你啦,尽量忍耐一下;你离开,会把一切都搞乱,因为你得穿过整个大厅。”

可是,和保尔一起坐在她后排的贡特朗听见了,他俯身对妹妹说:

“你真的太热吗?”

“是呀,我都快闷死了。”

“好吧。等一会儿,你就会笑的。”

附近有一扇窗户开着,贡特朗溜过去,登上一张椅子,跳到外面,几乎没有被人发现。

接着,他溜进空无一人的咖啡座,把手伸进柜台,他曾经看到佩特吕斯·马尔泰尔把信号弹藏在那儿,他偷了信号弹,就跑去躲到一片树丛里,点燃了。

黄色火束迅速腾空而起,直冲云霄,画出一个弧形,在天空洒下一片长长的火星雨。

邻近的山头上几乎立刻就发出一声可怕的巨响,一簇火星在黑夜里散开。

演出大厅里正颤动着圣朗德利的和弦,有个人大喊:“放烟火了!”

最靠近门的观众猛地站起来,为了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蹑手蹑脚往外走。其他的人全都转过头,向窗户望去,但是什么也看不见,因为窗户都朝向利马涅平原。

人们都在问:“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一阵骚动把没有耐心、喜好简单娱乐的群众弄得心绪缭乱。

外面有一个声音说:“是真的。放烟火了。”

顷刻间,整个大厅的人都站起来。人们向几扇门冲过去,你推我搡,一边向堵塞了出口的人吼叫着:“快走呀!快走呀!”

很快,所有的人都到了公园里,只有圣朗德利,在舞台上,虽然气急败坏,仍旧继续在已经心不在焉的乐队前面打着拍子。而在外面,在烟花的雷鸣中,万花筒般的烟火刚落,太阳般的火球又腾空而起。

突然,一个震耳的声音发出三声怒吼:“停止,见鬼!停止,见鬼!停止,见鬼!”

但是,一簇浩大的孟加拉烟火[10]在山头燃起,右边的是红的,左边的是蓝的,照亮了巨大的岩石和树木,只见怒不可遏的佩特吕斯·马尔泰尔站在装饰娱乐场平台的仿大理石花盆上,光着头,向天空挥动着胳膊,指手画脚,吼叫着。

接着,巨大的光亮熄灭了,除了真实的星星,什么都看不见了。可是,很快,另一场烟火开始,佩特吕斯·马尔泰尔跳到地上,哀嚎 :“真是灾难!真是灾难!我的天呀,真是灾难!”

他从人群中走过,做着悲剧的手势,向空中挥着拳头,气愤地跺着脚,一直重复着:“真是灾难!我的天呀,真是灾难!”

克里斯蒂亚娜已经挽着保尔的胳膊,走到露天里坐下,兴致勃勃地看着蹿升的火箭。

她的哥哥突然找到她,问她:

“喂,很成功吧?好玩不?”

她小声说:

“怎么,是你……?”

“是呀,是我。好玩吧,嗯?”

她笑出声来,觉得的确很好玩。但是昂代尔马特却垂头丧气地走过来。他不明白这样一个乱子是怎么发生的。有人从柜台下面偷走信号弹,提前发出了约定好的信号。这种卑鄙的事,只可能出自老公司的一名奸细,波纳菲尔医生派来的一个捣乱分子!

他连声哀叹:

“这真让人痛心,实在让人痛心。一场价值两千三百法郎的烟火,就这么完了,彻底完了。”

贡特朗接着说:

“不对,亲爱的,认真算一算,损失最多不过四分之一,如果您愿意,就算三分之一吧,也就是损失七百六十六法郎。来宾们毕竟享受了一千五百三十四法郎烟火的乐趣。说良心话,这并不坏。”

银行家的怒火转向他的内兄,他猛地抓住贡特朗的胳膊说:

“您,我正要跟您严肃地谈一谈。既然我抓住了您,咱们就沿着小路走一圈。再说,我只有五分钟的时间。”

然后,他就转向克里斯蒂亚娜,对她说:

“亲爱的,我把您托付给我们的朋友布雷蒂尼了;不过,别在外面待的时间太久,您会着凉的,您知道。要当心,要当心!”

她小声说:

“您放心吧,我的朋友。”

昂代尔马特便拉着贡特朗走了。

走到离人群远一点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银行家站住。

“亲爱的,我要跟您谈谈您的经济状况。”

“谈谈我的经济状况?”

“是的,您了解自己的经济状况吗?”

“不了解。不过您应该替我了解,既然您借钱给我。”

“好吧,是的,我,我了解!正因为如此,我要跟您谈一谈。”

“在我看来,至少,这个时机选得可不好……正在放烟火!”

“相反,时机选得很好。我不是要跟您在放烟火的时候谈话,而是在舞会以前……”

“舞会以前?……我不明白。”

“那么,您马上就会明白。您的经济状况是这样的:您一无所有,除了债务;而且将来,您永远都一无所有,除了债务……”

贡特朗神情严肃地说:

“您跟我说这话,有点太唐突了。”

“是的,不过这是必需的,您听我说。您已经吃掉从令堂那儿继承来的那部分财富。我们就不说这个了。”

“我们不说这个了。”

“至于令尊,他每年有三万法郎的利息进账,也就是他有大约八十万法郎的本钱。您以后能继承的那一份,是四十万法郎。然而,您欠我,光欠我,就有十九万法郎。另外,您还欠一些放高利贷的……”

贡特朗傲慢地小声说:

“您就索性说欠一些犹太人的吧。”

“好吧,欠一些犹太人的,尽管在这些人里有一个圣胥尔皮斯[11]堂区财产管理人,利用一个教士充当您和他之间的中介人……我不会计较这点小区别……总之,您欠不同的放高利贷的人,不管是以色列人或者天主教徒,差不多同样多。咱们往少了说,就算十五万吧。这些加起来,就是三十四万法郎。您借钱总还要付利息吧,除非我的利息,您一点也不付。”

“是这样的。”贡特朗说。

“这样,您就一点也不剩了。”

“一点也不剩,的确……除了我的妹夫。”

“除了您的妹夫,可是他借钱给您也已经到头了。”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亲爱的,那边茅屋里住的最不起眼的农民,都比您有钱。”

“完全正确……那又有什么?”

“有什么……有什么……如果令尊明天死了,您连吃面包的钱都没有了,连吃面包的钱都没有了,您听见了吗?除非接受我公司一个雇员的职务。而且这也只是掩饰我给您一份生活费的办法。”

贡特朗声调有些恼火地说:

“亲爱的威廉,这些事让我厌烦。另外,我知道的和您一样清楚。我再跟您说一遍,谈这些事,时机选得不好,而且这么……这么……这么缺乏外交风度……”

“请允许我把话说完。您只有通过婚姻才能摆脱这个困境。然而,您是很可悲的一方,尽管您有一个响亮的姓氏,但它算不得显赫。总之,它不是一个女继承人,哪怕是一个犹太女继承人,肯用巨额财产为代价来换取的那种姓氏。所以,您必须找一个可以接受而又有钱的女人,而这可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贡特朗打断他的话:

“您就立刻说出她的名字吧,这样更好。”

“好吧:老奥利沃两个姑娘中的一个,由您挑选。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在舞会以前跟您谈。”

“那么现在,请您给我详细解释一下吧。”贡特朗冷淡地说。

“这很简单。您已经看到我,第一招,通过我的温泉站,取得的成功。但是,如果我手里有,或者说我们手里有,这个狡猾农民保留的全部土地,我会把它变成黄金。单说从温泉浴所到旅馆、从旅馆到娱乐场的那些葡萄园吧,我明天就可以付他一百万法郎,我,昂代尔马特。然而,这些葡萄园,以及其他那些,小丘周围的那些葡萄园,将来是给两个小姑娘做陪嫁的。不久以前老奥利沃还跟我说过这个话,也许不是没有用意的。既然如此……如果您愿意,我们俩一起,在这上面可以做一桩大生意……”

贡特朗看样子在思索,说:

“这倒是可以。我考虑考虑。”

“您考虑考虑,亲爱的,别忘了,我从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了解了所有可能的后果和所有肯定的好处以后,觉得事情很有把握,才跟人谈的。”

不过,妹夫刚刚跟他说的这番话,贡特朗好像突然就全忘了,他举起一只胳膊,大喊:

“看!多美呀!”

又一场烟花燃亮了,勾画出一座光辉灿烂的宫殿,宫殿上方是一面闪光的旗帜,旗帜上用通红的火的字母显示着“奥利沃山”几个大字;而在对面,平原的上空,一轮也是那么红的月亮,露出脸来,好像在观赏这场面。这宫殿燃烧了几分钟以后,便像炸沉的海船一样,迸裂了,向整个天空散放出许多奇幻的火球;这些火球接着也爆炸了,只剩下孤零零的月亮,静静的,圆圆的,高悬在天际。

观众们疯狂地鼓掌,高呼:“乌拉!好哇!好哇!”

昂代尔马特突然说:“我们去跳开场舞吧,亲爱的。您愿意跟我作对儿,跳第一支四对舞[12]吗?”

“当然愿意,肯定的,亲爱的妹夫。”

“您想邀请谁?我呢,我已经约好了德·拉马斯公爵夫人。”

贡特朗淡然地回答:

“我嘛,我邀请夏洛特·奥利沃。”

他们又往山坡上走。他们路过克里斯蒂亚娜和保尔·布雷蒂尼刚才待的地方时,他们已经不在那儿了。

威勒嘀咕道:

“她一定是听了我的劝告,回去睡觉了。她今天太累了。”

他向舞会大厅走去,放烟火的时候,服务人员已经把舞厅布置好了。

不过,克里斯蒂亚娜并没有像她丈夫想的那样,回她的房间。

当她独自和保尔在一起了,她就抓住他的手,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对他说:

“你终于来了,我等你一个月了。我每天早上都想:我今天能见到他吗?……每天晚上我都对自己说:那么明天一定会见到?……你为什么这么晚才来,亲爱的?”

他尴尬地回答:

“我忙呀,有许多事。”

她凑近他,小声说:

“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跟他们在一起,这样可不好,尤其我现在是这种情况。”

他把自己的椅子挪开一点,说:

“当心点,别人会看到我们。这烟火把所有的地方都照得很亮。”

她已经不大关心那烟火了,说:

“我太爱你了!”

接着,她又快活得颤抖着说:

“啊!我多么幸福啊,我们又在这里相聚了,我多么幸福啊!你想到没有?保尔,多么幸福!我们还是那么相爱!”

她喃喃低语,声音微弱得就像嘘了一口气:

“我想吻你,简直要疯狂,是的,疯狂……真的……疯狂。我那么久没见到你了!”

接着,她突然带着一个激情女子不顾一切的冲动对他说:

“你听着,我要……你听见了吗……我要立刻跟你去,到我们去年告别的地方!到通往罗什普拉蒂埃尔的大路上去,你还记得吗?”

他大吃一惊,回答:

“但是,这样做很不理智,你不能再走路了,你已经站了一整天。这太荒唐了,我不允许这样做。”

她已经站起来,连声说:

“我就要去。如果你不陪我去,我就一个人去。”

她指着月亮,让他看:

“瞧,这是个完全一样的晚上!你记得吗,你那个时候曾多么热烈地吻过我的影子?”

他拉住她:

“克里斯蒂亚娜……你听着……这很可笑……克里斯蒂亚娜。”

她不回答,径自沿通往葡萄园的小路向山下走去。他了解她的无声的意志,任何东西也改变不了它的方向;他了解这个蓝眼睛的金发少妇的小巧额头的优美执拗,任何障碍也不能阻挡它的前进;他只好抓住她的胳膊,一路扶着她。

“如果有人看见我们,怎么办,克里斯蒂亚娜?”

“你去年可没有说这个话。再说,所有的人都在参加庆祝活动。不等人们发现我们不在,我们已经回来了。”

走了不久,就要在多石的小路上往上爬了,她喘着气,整个身子倚着他,每走一步,就说一遍:

“很好,很好,这样受苦也很好!”

他站住了,要带她回去,但是她根本不听他的:

“不,不,我很幸福。你,你不理解这个。你听呀……我感觉得到他在动……我们的孩子……你的孩子……多么幸福啊!……把你的手伸过来……对……你感觉到了吗?……”

她不理解,这个男人,是那种只愿意做情人而根本不愿意做父亲的男人。自从知道她怀孕,他就不由自主地疏远她,厌恶她了。他以前就不止一次说过:一个尽了繁殖功能的女人就不值得再爱。在爱情中让他兴奋的是两颗心向不停的理想飞翔,两个非物质灵魂的搂抱只是诗人们加在爱情里的完全臆造而不可实现的东西。在物质的女人里,他崇拜的是维纳斯女神雕像,因为它神圣的腹部永保它不会生育的纯洁形状。一想到因他而生的小生灵,那个在被他玷污、已经变丑的身体里蠕动的人的幼体,就会让他难以抑制地反感。妊娠正在把这个女人变成一个动物。她不再是那个可爱和梦寐以求的非凡造物,而是繁殖她的种族的动物。在他这种精神的反感里,甚至掺杂着肉体的憎恶。

而她,期盼中的孩子的每一次蠕动,都把她和她的情人联系得更紧密,她又怎么能感到和猜到这些呢?这个男人,自从第一次接吻那一刻起,她就热爱、日甚一日地热爱的这个男人,不仅进入了她的心,而且已经进入她的肉体深处,在里面播下他的生命,还会重又变得小小的,从她的身体里出来。是的,在她交叉着的双手下面,她怀着的就是他,她的可亲、可爱、温柔、唯一的朋友,通过大自然的奥秘正在她的腹中新生。她双倍地爱他,因为她两次拥有他,大的他和还不认识的小的他,一个她看得见、摸得着、正在拥抱、听得见说话的他,和另一个还只能感觉在肚皮下蠕动的他。

他们来到那条大路上。

“那天晚上,你就在那边等我。”她说。

她把嘴唇伸给他。他没有回答,只冷冷地吻了一下。

她又低声说:

“你还记得,你是怎样吻地上的我吗?我们那时就是这样,你看呀。”

她跑起来,为了和他拉开一点距离,满心希望他会重新开始一次。然后,她停下来,站在大路中间,一边喘息,一边等着。但是,月亮拉长了她投在地上的身影,画出了她变了形的隆起的腹部;而保尔,却看着他脚下怀孕的影子,站在那儿,面对着她,一动不动。他诗意的羞耻心受到了伤害。他非常惊讶,她居然感觉不到这一点,根本猜不到他的想法,她居然没有足够的风情、机敏和女性的细腻,根本不懂得任何细微区别都会使情况变得大不一样。他声音里透着不耐烦地对她说:

“好啦,克里斯蒂亚娜,这些孩子气的小动作很可笑。”

她向他走过来,又是激动,又是悲伤,张开双臂,扑向他的怀抱:

“啊!你不那么爱我了。我感觉得到!我可以肯定!”

他突然生出一股怜悯之心,捧着她的头,在她的眼睛上留下两个长长的吻。

然后,他们就走回来,一路都默默无言。他找不出一句话跟她说。她累得浑身无力,倚着他。为了不再感到这扩大了的身腰对他髋部的摩擦,他加快了脚步。

快到旅馆的时候,他们分开了,她上楼去自己的房间。

娱乐场的乐队正演奏着舞曲,保尔走去看舞会。人们正在跳一支华尔兹,所有的人都在翩翩起舞:拉托纳医生和帕耶小姐,昂代尔马特和路易丝·奥利沃,漂亮的马塞利医生和德·拉马斯公爵夫人,贡特朗和夏洛特·奥利沃。贡特朗在舞伴的耳边低语着,从他那温柔的表情,看来一场追求已经开始;而她用扇子遮着嘴微笑着,脸蛋儿泛起红晕,似乎很高兴。

保尔听见在他身后有人说:

“瞧呀,瞧呀,德·拉夫奈尔先生[13]正在对我的女顾客甜言蜜语。”

说话的是奥诺拉医生,他站在门旁边,兴味盎然地看着。他接着又说:

“没错,没错,他这样已经半个钟头了。大家都发现了。而且,这似乎并没有惹小姑娘不高兴。”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

“这个姑娘,可是个珍珠,善良、活泼、淳朴、忠诚、正派,您知道,真是一个可爱的造物。十个像姐姐那样的,也顶不上她。我呢,她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们……这两个小女孩……不过父亲更喜欢姐姐,因为她更……更……像他……更像个乡下人……少一些正直……多一些精打细算……更有心计……而且更……更爱嫉妒……啊!不过她毕竟是个好女孩……我不想说坏话……只是,我禁不住做个比较,您明白……在比较以后……我做出判断……就是这么回事。”

这支华尔兹舞跳完了,贡特朗走到他的朋友保尔身边,看到医生在那儿,说:

“啊!在我看来,昂瓦尔的医务界异乎寻常地壮大了,您说是不是?我们有一个跳华尔兹舞美妙绝伦的马塞利医生,还有一个似乎跟苍天很要好的小老头布拉克先生。”

但是,奥诺拉医生谨小慎微,他一点也不喜欢对同行评头论足。

* * *

[1] 摩尔:指西北非突尼斯、摩洛哥、阿尔及利亚三国的伊斯兰教徒。

[2] 这三个教授均为虚拟人物。

[3] 这三个教授均为虚拟人物。

[4] 阿道尔夫·古波莱尔(1821—1879):《法国矿泉水总报告》(1874)的作者。他是对温泉医疗作用研究方面最杰出的人物,对沙泰尔-吉雍温泉事业的发展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5] 林荫大道:指巴黎市内从巴士底广场到玛德莱娜广场的几条连续的林荫大道,十九世纪末是巴黎最时尚和繁华的地带。

[6] 氯化钠:海水中盐分的主要组成部分。天主教的圣水是由自然水和盐组成的。所以奥诺拉医生说出此话。

[7] 于勒·马斯奈(1842—1912):法国作曲家,作品有《黛依丝》《曼侬》等。

[8] 厄尔奈斯特 ·雷耶(1823—1909):法国作曲家、音乐批评家。作品有芭蕾舞曲《萨贡达罗》、喜歌剧《塑像》等。

[9] 夏尔·弗朗索瓦·古诺(1818—1893):法国作曲家,作品有《浮士德》《罗密欧与朱丽叶》等。

[10] 孟加拉烟火:由硬纸或金属筒装填易燃火药支撑的工具,释放的彩色烟花以红色为主,色彩强烈。

[11] 圣胥尔皮斯:位于巴黎第六区,巴黎最重要的天主教堂之一。

[12] 四对舞:又译“瓜德利尔舞”,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初盛行于欧洲。

[13] 指贡特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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