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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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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奥斯卡·王尔德[1]说过,基督是高度具备艺术家气质的人,基督我不知道。我认为像观海寺的和尚确实具有这种资格。并不是说他富有情趣,也不是说他通晓时势。他把那幅几乎无法称为画的达摩像挂出来,还自鸣得意称赞画得好。他以为画家中也有博士。他相信鸽子的眼睛夜里也能看见东西。尽管这样,我仍然说他有艺术家的资格。他心地通达,像一个无底的布袋,毫无阻隔。他随处而动,任意而为,腹内没有沉积一点尘埃。如果他的脑里能体会出一点趣味,他就会立即与之同化。他在行屎走尿之际也完全是作为一个艺术家而存在。而在我,当被侦探计算放多少屁的时候,是无法成为画家的。我能面对画架,我能手握调色板,但是不能当画家。我来到无名的山乡,将五尺瘦躯埋藏在春意阑珊的景色里,我身上才会具有真正艺术家的气质。一旦进入此种境界,美的天下尽归我有。即使不染尺素,不涂寸缣,我也是第一流的大画家。虽然在技法上不及米开朗琪罗,工巧上有逊于拉斐尔,但在艺术家人格上可以和古今大家相步武而毫无逊色之处。我来到这个温泉场之后还没有画过一幅画。我只感到自己醉意朦胧地背着画箱而已。也许有人嗤笑我:“这算什么画家?”不管如何嗤笑,现在的我就是真正的画家,优秀的画家。能获得这种境界的人,不一定能画名画,然而能画名画的人必定能获得这样的境界。

我吃过早饭,悠然自得地抽着一支“敷岛”香烟,继续刚才的思考。太阳离开云霞高高升起。打开窗子,眺望后山,苍翠的树木一派明净,鲜艳无比。

我一向认为空气、物象、色彩之间的关系是宇宙里最有趣味的研究对象之一。是以色为主表现空气,还是以物为主画出空气,或者以空气为主从中衬托出色和物来呢?作画时一种心绪可以用各种情调加以反映。这些情调因画家自身的嗜好不同而不同。这是当然的。主动受到时间和场合的制约也是当然的。英国人画的山水没有一幅是明朗的。明朗的画也不讨人喜欢;即使喜欢,运用那样的空气总是不成的。同是英国人,像古道尔[2]等画家在设色上全然不同。应该是不同的。他虽是英国人,却不画英国景色。他的画题不在他的乡土。比起本国来,他所选择的都是空气透明度极强的埃及或波斯的景色。因此,他的画别人一见就感到惊奇。这些画景色清晰,以至使人怀疑,英国人能画出这种明朗的色彩吗?

个人嗜好是无能为力的,然而,如果意在表现日本山水,我们就必须画出日本固有的空气和色彩。法国的画不管如何高妙,如果将那色彩照样描摹下来,也不能说就成了日本的景色。我们依然要正面接触自然,朝朝暮暮研究云容烟态,确定一种色彩之后,立即扛起三脚架跑去描绘下来。色彩瞬息万变,一旦失去时机,就不容易再看到同样的色彩。我现在所仰望的山头上,充满着美好的色彩,这色彩平时是罕见的。既然特地来到这里,让这美景白白滑过,多么可惜。我把它画下来吧。

打开格子门,走到廊子上。只见对面楼上,那美姑娘倚门而立。她把下巴埋在衣领里,只能看到侧影。我想同她打个招呼,发现那女子左手垂着,右手像旋风一般挥动,闪电似的亮光在她胸脯上曲折闪烁。忽然嘎啦一声,闪电消失了。女子左手有一把九寸五分长的白色刀鞘,她的身姿掩蔽到门后去了。我走出了寓所,仿佛早晨看了一场歌舞伎的表演。

出门向左拐,立即顺着一条山坡险道向上爬。处处有黄莺鸣叫。左首一带向山谷缓缓倾斜,种满了橘树。右首并列着两个不高的山冈,似乎橘树也是这里仅有的林木。几年前,我曾经到这里来过。屈指算来也很麻烦,反正那是个严冬腊月。那时我第一次看到橘子山上到处长满橘子的情景。当时,我向一个采橘人说:“卖给我一些吧。”他说:“要多少都给,请拿吧。”说罢,在树上唱起了动听的小曲。我想,在东京就连橘皮也非到药店里不能买到。夜里,不时听到枪声。我问干什么,回答说是猎人在打野鸭。那阵子我对那美姑娘一无所知。

要是叫那女子做演员,她一定是个出色的小旦。普通的演员在舞台上装模作样,而那女子每天都在家里演戏。而且,她不意识自己是在演戏,她是那样自然而然地演着戏。那样的生活才称得上美的生活吧。蒙她所赐,我在绘画上的修养获益不浅。

假若不把这女子的作为看作演戏,就会感到可怕,一天也住不下去。如果把义理和人情作为一般理论根据,运用普通小说家的观点研究这女子,就会觉得她给人的刺激过强而立即厌恶起来。在现实世界上,如果我同这位女子之间存在一种缠绵的关系,我的苦痛也许难以用言语形容。我的这次旅行,决意摆脱世俗之情,做一个地道的画家。因此,对于一切眼中之物都必须看成画图,都必须当成能乐、戏剧或诗中的人物加以观察。运用这样的目光看待这个女子,觉得她的作为是迄今所见到的女子中最为美好的。正因为她无意让人看到自己美妙的表演,所以比起演员来尤为动人。

不要误解了抱有此种想法的我,认为我作为社会公民也不适当,那是更没有道理的。善难行,德难施,节操不易守,为义而舍命太可惜。要是决心实行这些事,不管对谁来说,都是痛苦的。要敢于冒犯这种痛苦,内心就必须隐含着战胜痛苦的欢愉。所谓画,所谓诗,所谓戏剧,都是蕴蓄于此种悲酸之中的快感的别名。了解其中意趣,方能使吾人之作变得壮烈,变得娴雅;方能战胜一切困苦,满足胸中一点无上趣味;方能将肉体的苦痛置之度外,无视物质上的不便,策驱勇猛精进之心,甘为维护人道乐于受鼎镬之烹。若是站在人情这一狭隘的立脚点给艺术下定义,那么可以说,艺术潜隐于我等富有教养之士的心里,它是避邪就正、斥曲求直、扶弱抑强的坚定不移的信念的结晶,光辉灿烂如白虹贯日。

有时嗤笑某人故意做戏;嗤笑他为了追求美好的意趣而作不必要的牺牲,是不合乎人情的行为;嗤笑他不肯静待发挥美好性格的机会自然到来,而一味急着炫耀自己的趣味观,是愚蠢的。持嗤笑态度的人倘能真正了解个中三昧,或许可以言之成理。倘是个不识趣味为何物的凡夫俗子,以自己卑下的观点去鄙视他人,这是不容许的。从前有个青年,留下一首《岩头吟》,纵身跳下五十丈高的飞瀑,付诸急湍。依我看,那位青年正是为了一个“美”字而舍弃不该舍弃的生命的。死确乎是壮烈的,至于促成死的动机则是难于理解的。然而,尚未领悟到死得壮烈的人,何以嗤笑藤村子[3]的作为呢?我认为,他们正因为没有尝过壮烈之死所得来的情趣,即使面临正当的事情,他们终究不能实行这种壮烈之死,在这一点限制上,他们的人格远比藤村子低劣,他们没有权利嗤笑他。

我是画家。正因为是画家,所以是专注于趣味的人,即使堕入人情世界,也比东西两邻庸懦无能之辈高尚得多。作为社会一员,足可站在教育他人的地位上,比起不懂诗,不懂画,没有艺术爱好的人,容易产生出美的行为。在人情世界里,美的行为表现在“正”、“义”和“直”。行为上显现出“正”、“义”、“直”的人就是天下公民的模范。

我暂时离开了人情世界,至少在行旅之中没有回归人情世界的必要了。否则,此次旅行就将徒然无用。我应当从人情世界拨开厚厚的尘砂,仅仅注目于满布底层的璀璨的黄金。我并不自认是社会的一员。作为一个纯粹的专门画家,就连自身都断绝了缠绵的利害的羁绊,悠悠然来往于画面之中,何况山、水及他人呢?因此,对于那美姑娘的行动,也只是那样看看罢了,别无他求。

爬了半里多山路,看到对面一带白墙。我想这是橘园中的人家。道路不久分作两股。顺着白墙旁边向左一拐,看见一个身着红裙的姑娘走上来。红裙渐渐看分明了,里面露出褐色的小腿。小腿渐渐看分明了,下面是一双草鞋,这双草鞋摆动着走上来了。她头上落着几朵山樱的花,背上背着一片光亮的海。

登完这一段山路,来到山上一块突出的平地。北面春峰叠翠,大概就是今天早晨从走廊上仰望过的那座山吧。南面是十五六丈宽的开阔地带,边缘下落为陡峭的悬崖。崖下便是刚刚经过的长满橘树的山。隔着林子向对面眺望,映入眼帘的不再是碧绿的大海。

路有好几条,时合时分,时分时合,分不清哪条是主要干道。每一条都是路,每一条又都不是路。黑红的地面在草丛中时隐时现,连着哪一条路,变来变去,十分有趣。

我在草丛中四处徘徊,想找个地方坐下。本来从走廊上看到可以入画的景色,走近一望,简直不堪收拾,色调已渐渐改变了。我在草地上漫步的当儿,不知不觉便无心作画了。既然不画画,地点就无关紧要,随便坐在哪儿都行。春天的阳光浸染着草地,深深钻进草根里。我一屁股坐下来,仿佛觉得搅乱了眼前看不见的迷离的春霭。

海在脚下闪光。天上没有一丝游云,春晖毫无遮拦地普照水面,暖洋洋的,那温暖的气息似乎不知不觉浸入了波底。海面上青碧一色,像用刷子水平地涂过一般,白金般的细鳞密密层层,不停地闪动着。春天的太阳照耀着广阔无垠的天下,这天下蓄积着广阔无垠的水面,水面上的白帆看上去只有小指甲一样大。而且这些白帆一动不动。往昔入贡的高丽船远远驶来的时候,也许就是这样的吧。此外的这个大千世界,只有阳光的世界和阳光照耀着的海的世界。

我一骨碌躺下了,帽子一下子从前额滑到后脑勺上。到处生长着小株的木瓜,高出草丛一二尺,树叶繁茂。我的面前正对着一棵。木瓜是非常有趣的花,枝条坚硬,从不弯曲。那么是不是直挺挺的呢?不,绝不是直挺挺的,而是一根根又直又短的树枝互相连接,构成一定的角度,歪斜着构成一棵完整的树。花朵似白若红,安闲地开放,衬托着柔软而疏朗的叶子。品评起来,木瓜是花中既愚且悟者。世间有所谓守拙之人,这种人转生来世一定变成木瓜。我也想变成木瓜。

小时候,我曾经把长叶的木瓜切开,弯作树枝形状,做成一只笔架,把二分五厘钱买的小笔搁在笔架上,摆在桌子上。白色的穗子在花叶之间隐约可见,令人赏心悦目。第二天一醒,我就折身而起,走到桌前一看,花叶枯萎,只有白穗依然光洁闪闪。这般漂亮的东西怎么一个晚上就干枯了呢?那时,我实在难以理解。如今想想,那时候真有些超然物外呢。

一躺下来眼里就看到了这木瓜,它是我二十年来的旧知己。看着看着,神志渐渐恍惚,心情也随之舒畅起来。于是,诗兴再起。

我躺在地上思索,每得一句就记在写生本上,不一会儿便写成了。我从头读了一遍。

出门多所思,春风吹吾衣。

芳草生车辙,废道入霞微。

停筇而瞩目,万象带晴晖。

听黄鸟宛转,观落英纷霏。

行尽平芜远,题诗古寺扉。

孤愁高云际,大空断鸿归。

寸心何窈窕,缥缈忘是非。

三十我欲老,韶光犹依依。

逍遥随物化,悠然对芬菲。[4]

啊,行了,行了,完成了!这首诗很好地表达出了躺着看木瓜和忘掉尘世的感情。没有出现木瓜,没有出现大海,只要感情出来就算很好了。正在高高兴兴吟咏的当儿,忽然有人大声咳嗽了一声,使我吓了一跳。

我翻身朝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一个男子绕过山岩,从杂木林中走出来。这人头戴着一顶茶色礼帽,帽子形状已经塌陷,倾斜的帽檐下面露出一双眼睛。不知道他究竟带着怎样一副眼神,只是眼珠一个劲地闪动。蓝布条纹长衫的下摆撩起掖在腰间,光着脚,穿着木屐。这样的装扮,叫人无法看出他是干什么的。单从那满脸胡须上判断,他正是一个地道的村野武夫。

男人刚要顺着山道走下去,一到转弯处又折回来。我想,这次他要按原路回去了,谁知也不是。他又转身回来了。这片草地除了散步的人以外,没有人会这般来往徘徊的了。可是瞧他那副样子是散步的吗?而且这附近也不会住着这样的一个男人。他不时地站住,歪斜着脑袋,有时又向四方张望一番,或者低头沉思一阵。看样子,他像是在等待什么人。我看不出他究竟想干什么。

我的眼睛再也无法离开这个心神不定的男人了。我不是怕他,也不是想画他,只觉得眼睛离不开他。我的眼睛从右到左,从左到右跟随这个男人转动,突然,他停住了。正在这时候,另一个人物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这两个人似乎双方都认识,他们逐渐接近了。我的视野也逐渐缩小,最后集中于草地中央一块狭小的地方。两个人背依春山,面对春海,紧紧靠在一起了。

男子当然还是那个村野武夫,对方呢?对方是个女子,她是那美姑娘。

当我看到那美姑娘的身影时,立即想起早晨那把短刀。她现在莫非也揣着那把短刀?想到这里,连非人情的我也感到毛骨悚然。

一男一女,相向对立,默默站了老半天,纹丝不动,嘴里也许说着什么,但听不到一点声音。男的不久低下了头,女的转向山那边方向,我看不到她的脸孔。

山头黄莺鸣啭,女子仿佛在倾听莺声。过了一阵,男子猛地抬起垂下的头,半旋着足跟,不像寻常那副样子。女子飒然敞开胸怀,又转向海的方向,腰带之间似乎闪现出那把短剑来。男子昂然走开,女子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女子脚上穿着草鞋。男子站住,看来是被女子叫住的。在他回头的一刹那,女子的右手落在腰间。好险哪!

她倏忽拔出来的不是那把“九寸五”,而是像钱包之类的东西。她把东西交给他,雪白的手里垂着一根长带子,在春风中摇荡。

她迈出一只脚,手从腰间斜着向上伸出,雪白的腕子里托着一只紫色的小包。这个姿势十分入画。

用那紫色的小包分开画面,相距二三寸远,再画上一个转过身来的男子。这样安排十分巧妙。可以用不即不离这句话形容这一刹那的情景。女子的姿态似乎要把前面的人拉过来,男子的姿态似乎被一股力量引向后边。实际上他们谁也没有拉着谁,两者之间的联系被紫色的钱包隔断了。

两人的姿态保持着美妙的协调,同时,两人的面孔,直到衣着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作为一幅画来看,意味深邃。

一个是腰圆体胖,肤色黝黑,满脸髭须;一个是面目秀逸,长裙削肩,楚楚动人。一个是龌龊粗鲁,脚蹬木屐的村野武夫;一个是即使身着粗服也显得风度翩跹,体态窈窕的文弱女子。一个是头戴茶色破帽,褴衫掖在腰间的打扮;一个是鬓发光洁,披锦着绣的娇媚模样。所有这些,都是作画的好题材。

男的伸手接过钱包,两人那种若即若离,似牵未牵的姿势顿时消失了。女的不再牵系什么,男的也不被什么所牵系。我这个画家,直到今天才发现,心理状态对于一幅画的构思会产生多么浩大的影响啊!

两个人左右分开了,双方已经没有感情上的联系了,作为一幅画也已经支离破碎。男的在杂木林路口回头看了看。女的没有回头望一眼,快步向这边走来,不一会儿走到我的跟前。

“先生,先生!”

她叫了两声。真奇怪,她什么时候看到我的呢?

“什么事?”

我从木瓜树下探出头来,帽子掉在草地上了。

“您在这里干什么?”

“我躺着作诗呢。”

“您撒谎,刚才您都看到了吗?”

“刚才,刚才的事吗?我略略看见一些。”

“呵呵呵呵,干吗略略地看,您尽情地看不就得啦?”

“我确实看清楚啦。”

“请到这边来一下,从木瓜树下走出来。”

我唯唯诺诺离开木瓜树。

“您在木瓜树下还有未办完的事吗?”

“没有啦,我想回去。”

“那好,咱们一块走吧。”

“行。”

我又唯唯诺诺回到木瓜树下,戴上帽子,收拾好画具,跟那美姑娘一起走出草地。

“您画画了吗?”

“没有画成。”

“您来到这里连一幅也没有画吗?”

“嗯。”

“您是专门来作画的,现在一幅未画,不感到没个着落吗?”

“不,有着落。”

“是吗?为什么?”

“为什么?有着落。画与不画,都有着落。”

“您说俏皮话哩,呵呵呵呵。真是个乐观性子。”

“既然到这种地方来,心情再不乐观些,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不管到哪里,都必须乐观地生活才行。刚才那样的事情,我并不因为被人看到而觉得难为情。”

“没有什么难为情的。”

“是吧,您看到刚才那个男人是怎么想的呢?”

“依我看,他不像是有钱的人。”

“呵呵呵,叫您说准啦!您真是个高明的相面先生。那男的家境贫穷,在日本呆不下去,是来向我要钱的。”

“哦?他是打哪儿来的?”

“打城里来的。”

“原来是从很远地方来的,那么他要到哪儿去呢?”

“听说要到满洲去。”

“去干什么呢?”

“去干什么?不知是捡钞票还是去送死。”

这时,我抬起头朝女子瞥了一眼。她嘴角上淡淡的笑影逐渐消失了。我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他是我的丈夫。”

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砍下这一刀来,给了我出其不意的打击。我当然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来。她自己恐怕也没有考虑要坦露到这种程度。

“怎么样,您听了大吃一惊吧?”女子说。

“嗯,确实有些吃惊。”

“不是现在的丈夫,是已经离了婚的丈夫。”

“怪不得,那么说……”

“就是这些。”

“是吗?那山上的橘树园里有一幢漂亮的白墙房子,那地方很好,到底是谁的家呀?”

“那就是我哥哥的家,回去时咱们顺便去看看吧。”

“你有事吗?”

“嗯,他们有些事要我办。”

“那就一同去吧。”

走到山路口,没有下山到村子里去,而是立即向右转,又爬了三十多丈远,看到一扇门。进了大门没有直接走入正屋,马上绕过院子。那女子毫无顾忌地走着,我也大步流星地跟在后边。向阳的庭院内种着三四棵棕榈树,围墙下边紧挨着橘子园。

女子在走廊的一端坐下来,说:

“请看,多好的景致!”

“真漂亮啊!”

房门内寂无人声。女子看样子也不想打招呼,她只是坐着,平静地俯视着橘子园。我有些奇怪,不知道她究竟想干些什么。

两人都不说话,默默地朝下面的橘子园眺望。时近正午,温暖的太阳照射着整个山坡,橘树叶子承受着阳光的蒸晒,发出耀眼的光辉,叫人目不忍睹。一会儿,后面库房里雄鸡高叫,喔喔,喔喔……

“哦,已经晌午了,我把事儿给忘啦!久一,久一!”

女子弯下腰,哗啦一声,拉开紧闭的格子门。里面是十铺席大的空间,春季的壁龛里挂着两联狩野画派[5]的作品。

“久一!”

库房那边终于有人回答了。脚步声在格子门对面停下来。门突然拉开,就在这一刹那,一把白鞘短刀滚落到铺席上。

“呶,这是你伯父为你送行的礼物。”

她是什么时候把手伸到腰间去的,我一点也没有看到。那把短刀在地上颠簸了两三下,顺着静静的铺席滚到久一的脚边。看来刀鞘太松,刀子露出一寸多长,寒光逼人。

* * *

[1] oscar wilde (1854—1900),十九世纪末英国唯美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提倡“为艺术而艺术”的主张。著有童话《快乐王子集》,剧本 《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等。

[2] frederick goodall (1822—1904),英国画家。

[3] 即藤村操(1886—1903),旧制第一高等学校学生。1903年5月22日于日光华严瀑布投水自杀。作者是该校的英文教师。

[4] 原文照录。

[5] 狩野正信(1434—1530)开创的画派。画风豪放,绚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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