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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少爷也是东京人吗?”

“你看我像东京人吗?”

“像不像,我一眼就看得出,从口音上就可以知道。”

“你知道我是东京哪地方的吗?”

“这个嘛,东京那么大,不好猜。不过您不像是下町,好像是山手[1]。山手的麹町吧?嗯,要不就是小石川,再不然就是牛込或四谷。”

“猜得大致不差,你知道得很多呀!”

“别小看,我也是老东京哩!”

“怪不得这样聪明。”

“哎嘿嘿……别逗啦!人到了这种地步实在可叹哪!”

“为啥流落到乡下来啦?”

“不错,正像少爷说的,完全是流落来的,吃不饱肚子呀……”

“本来是剃头铺的老板吧?”

“不是老板,是伙计。什么?地点?地点就是神田松永町。那是个巴掌大的又窄又脏的街道啊!少爷也许不知道,那里不是有座龙闲桥吗?啊?那里您也没听说过?龙闲桥,那可是座有名的桥哩!”

“哎,再擦点肥皂,疼得难受啊!”

“痛吗?我脾气急躁,像这样,不戗着胡碴儿,一根一根挖挖汗毛眼儿,我就于心不安哪。——当今的理发匠,不是剃,而是揉。马上就好,再忍一会儿吧。”

“我从刚才就一直忍着哪,拜托你啦,抹点热水,擦点肥皂什么的。”

“受不了了吗?不至于吧。不过,您的胡子长得太长了呀。”

剃头师傅本来拼命地捏着我面颊上的肌肉,这时不无遗憾地松开了。他从架上取下一块薄薄的红色的肥皂片儿,在水里浸了浸,朝我的脸上胡乱擦了一圈儿。我很少被人将肥皂直接擦在脸上。而且一想到那浸泡肥皂的水放置好几天了,实在叫人恶心。

既然是在理发店里,我作为顾客,只有对镜而坐的权利。不过,我从刚才开始,就想放弃这种权利。镜子这种东西是平的,照出的人像必须平稳才合乎情理。要是悬挂一面不具备此种性质的镜子,硬是让人照,那么强迫人家照镜子的人就如同蹩脚的摄影师,故意损害了对方的容颜。摒除虚荣心,也许是修养上的一种手段,但瞅着一副比自己更为低下的面孔,仿佛说:“这就是你呀。”也用不着这般辱没我啊!如今,我不得已耐着性子对镜而坐,的确,它一直都在辱没着我。向右转时,整个脸孔变成了鼻子;向左转时,嘴巴裂到了耳际;仰起头来,五官压挤到一处,像从正面看一只蛤蟆;稍微弯弯身子,脑袋变得又细又长,像个老寿星。面对这面镜子,你一个人同时扮演九妖十八怪的角色。且不说我在镜子里的脸孔够不上什么美术品,就是从镜子的构造,色彩,银箔的剥落,光线的通过等方面综合起来考虑,这物件本身是极为丑陋的。遭到一个小人辱骂时,其辱骂本身,不会使人感到痛痒,但要是在这样的小人面前行走起卧,谁都会觉得不快。

况且,这位剃头的老板不是一般的老板。起初从外面窥探时,他盘腿坐着,拖着长烟管,不住地往玩具般的日英同盟国旗上吐烟圈儿,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等一进门,把自己的脑袋交给了他,就使我大吃一惊了。刮胡子的当儿,他是那般鲁莽行事,甚至使我自己都产生了怀疑,这脑瓜子的所有权究竟是属于这位老板的,还是有一部分长在我的身上呢?即使我的脑袋牢固地钉在肩膀上,经他这样一折腾,也不会长久连在一起了。

他在挥动剃刀的时候,丝毫不懂得文明的法则。刮脸时哧哧啦啦地响,剃到鬓角时,动脉像撕裂般地直跳。当利刃在下巴上闪光的时候,好比踏在霜冻的地面上,不停发出“格呖、格呖”奇怪的叫声。这位老板竟然还以全日本第一把刀子而自许哩!

他到底是喝醉了。每唤一声少爷,便传来一股异样的气味,一种难闻的酒气不时扑向我的鼻端,真不知这剃刀何时会滑了手,飞到哪里。既然连操刀的主人都心中无数,那么将脸交出去的我更无法推测了。既然把这张脸豁出去了,即便受点轻伤,我绝不会叫苦的。不过我立时担心起来,要是喉咙管给割断了,该如何是好?

“刮脸抹肥皂,那都是技术不佳的人干的。不过,少爷您这胡子确实难以整治,真叫人没办法哩。”说罢,老板将那光溜溜的肥皂扔到架上,谁知那肥皂却违背了他的命令,滑落到地面上了。

“少爷,不常见嘛,您是最近才来的吧。”

“两三天前刚到。”

“哦,住在哪儿?”

“住在志保田家。”

“唔,您是那里的房客?我已猜出了几分。说实在的,我也受过那家老太爷的关照。那家老太爷在东京的时候,我就住在他家旁边,所以很熟。他可是个好人哩,知书达理。去年死了夫人,如今成天摆弄着老古董——都是些好货色,听说能卖一笔大钱呢。”

“他家不是有个漂亮的小姐吗?”

“好怕人哩!”

“什么?”

“什么,不瞒少爷说,她可是个离了婚的人哟。”

“是吗?”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的。她本来可以不回娘家的。觉得银行一倒闭,自己没法享福,就来了,真不顾情分啊。老太爷活着倒好说,等百年以后就再没办法可想啦!”

“是吗?”

“当然啰。老家里的哥哥对她不好啊。”

“她有老家的吗?”

“老家就在山冈上,您可以去逛逛,那里的风景可好啦。”

“喂,再给我抹点肥皂,又疼起来了呀。”

“您的胡子怎么老疼?这胡子也真够硬的。少爷的胡子非三天一刮不可。我给您刮还嫌疼,要是到别处您就更受不了啦。”

“今后就这么办,每天来一趟也成。”

“您能逗留那么久吗?危险哪!算了吧,那可没啥好处。要是招惹什么是非,说不定会多倒霉呢。”

“为什么?”

“少爷,那姑娘模样儿虽好,其实是个疯子。”

“为什么?”

“为什么,少爷,村上的人都管她叫疯子呢。”

“恐怕误会了吧。”

“哪里,有证据呀。您还是算了吧,那太危险啦!”

“不怕,都有些什么证据?”

“说起来好笑,呶,您抽支香烟,咱们慢慢聊。要洗头吗?”

“不洗算啦。”

“我给您去去头垢吧。”

老板将十个积满污垢的指甲,并排放在我的头盖骨上,毫不留情地前后猛烈地运动起来。这指甲将每一根头发分离开来,像巨人的钉耙进入不毛地带一般,疾风似的来来往往。我不知道自己的脑袋上生长着几十万根头发,只感到根根头发像被拔掉一般,整个头皮都肿胀起来。老板剧烈地抓搔着我的头颅,指甲所到之处,从头骨到脑浆都被震荡了。

“怎么样,挺舒服的吧?”

“真有你的!”

“哎,这样一来谁都会感到快活的。”

“脑袋差点给揪下来啦。”

“那么疲乏吗?完全是气候的关系。春天这家伙一来,身子懒得很哩。呶,歇一会儿吧,一个人呆在志保田家,挺寂寞的,咱们聊一聊吧。江户哥儿总得找江户哥儿才谈得来。怎么样?还是那位姑娘接待的吗?她是个没有头脑的女子,真难办。”

“别管小姐如何了,头皮乱飞,脑袋都要掉下来啦!”

“可不,一旦扯起来,空荡荡的,简直没完没了——于是,那个和尚迷上她啦……”

“那个和尚?是哪个和尚呀?”

“就是观海寺的火头僧呀……”

“火头僧也好,住持和尚也好,你还没有提到过啊。”

“是的,我太性急啦。那和尚相貌堂堂,长得挺帅。少爷您猜怎样,那家伙竟然给这位写了情书呢。——哎呀,等等,可能是亲自找上门的,不,是写信,肯定是写信。这样一来——这样——反正,情况有些不对头。嗯,是的,是这样的,结果那家伙吓了一跳……”

“谁吓了一跳?”

“那女的。”

“女的收到情书吓了一跳吗?”

“要是那个女的吓了一跳,该是个正经人了。她哪里会吓一跳呢?”

“那么究竟是谁吓了一跳?”

“当然是亲自求爱的那个人啰。”

“他不是没有亲自上门吗?”

“哎,我太性急,搞错啦,是接到信之后。”

“那么说,还是那女的啰?”

“哪里,是男的。”

“男的?你是说那和尚?”

“嗯,是那个和尚。”

“和尚为啥吓一跳呢?”

“为什么,和尚同师父正在金堂里念经,突然那女的跑来——哦呵呵呵,简直是个疯子哩!”

“后来怎么样啦?”

“那女子说:‘你那样喜欢我,那么咱们就在佛爷面前睡一觉吧!’说罢就搂住泰安先生的脖子。”

“哦?”

“泰安这下子慌了,他写给疯子的一封情书,使自己丧了廉耻。这天晚上,他就偷偷逃走寻死去啦。”

“死啦?”

“想是死了呗,他怎么还能活呢?”

“这倒难说呀。”

“是啊,那女人是疯子,犯不着寻死,他说不定还活着呢。”

“这件事真有意思。”

“不管有意思没意思,村里都当成了大笑话。可是她本人疯疯癫癫,毫不在乎。要都像您这位少爷一样正派倒也好说,不过那女子毕竟是个疯子,要是不小心逗她一下,说不定会倒大霉的呀!”

“真的要小心些哩,啊哈哈哈哈。”

带有咸味的春风从温暖的海滩上拂拂地吹来,懒洋洋地掀动着门帘。燕子斜着身子从帘子下面钻过,那影像不时映在镜子里。对面人家一位六十岁光景的老爷子,蹲在屋檐下面,默默地剥海贝。每当小刀咔嚓割下去,鲜红的贝肉就掉进笊篱。那些贝壳闪着光亮,隔断了二尺多长白茫茫的水汽。堆积如山的贝壳,不知是牡蛎、马鹿贝,还是马刀贝。贝山有几处崩塌下来,沉入砂川的底部,离开尘世埋进黑暗的王国里了。老的贝壳被埋掉了,马上就有新的贝壳向柳树下集拢过来。老爷子无暇考虑贝壳的去向,只是一味将空贝壳抛进白茫茫的水汽里。他的笊篱似乎是无底的;他的春天似乎有着无限的雅趣。

砂川打一丈多宽的小桥下边流过,将一河春水注入大海。我怀疑: 在那春水、春海汇合之处,参差交互地晾晒着几丈高的大网,不时将温暖的水腥送给穿过网眼,吹向村庄的软风。海水在鱼网之间悠闲而自在地蠕动着,那浓重的水色似乎连钝刀也能溶化。

这景色和这剃头老板实在不协调。假如这位剃头老板给我的印象是强烈地同四周的风光相抗衡的话,那么,我居于这两者之间,就会产生方枘圆凿之感。所幸,这位老板不是那样伟大的豪杰。不管他如何自恃为江户哥儿,不管他如何侃侃而谈,都无法同这浑然骀荡的天地景象相匹敌。摇唇鼓舌想极力破坏这种景象的剃头老板,早已化作一芥微尘,浮游于怡怡春光之中。所谓矛盾,只能存在于力与量、精神与肉体等冰炭不相容,而又具备相同程度的物或人之间。两者悬殊甚大时,矛盾就会被渐渐砻磨,澌尽灰灭,甚至转变为优胜者一方的势力而起作用。才子作为大人物的手足而活动,愚者作为才子的股肱而活动,牛马作为愚者的心腹而活动,皆为此理。如今,我的这位老板正以无限的春光为背景,表演着一出滑稽戏。他的存在本该破坏着闲适的春景,现在反而刻意丰富了春的情韵。在这三月将半之时,我不由感到自己结识了一位无忧无虑的滑稽人物。这位极其廉价的吹牛家,同这充满着太平景象的春光,多么协调一致。

这样一想,便觉得这个老板既可入画,又能入诗了。本来早该回去了,但我却有意坐着不动,同他天南海北地聊起来。这时,门帘一滑,钻进一个小小的和尚头。

“对不起,给我剃剃头。”

小和尚穿着白棉布衣服,勒着同样质地的圆形腰带,外面罩着蚊帐一般粗糙的法衣,看上去十分活泼。

“了念哥儿,怎么样,上回在外头贪玩,被你的和尚师父好骂一顿吧?”

“不,他表扬我啦。”

“叫你去办事,你在半道上逮起鱼来了。师父说你很能干,对吗?”

“师父夸我,说了念不像个孩子,很会玩,真能干。”

“怪不得头上都起疙瘩了。这种不规则的头怎么剃?太费劲啦,今天算啦,下次一定要揉平了再来。”

“要是能揉平,我早到本领强的剃头店去啦。”

“哈哈哈哈,脑袋坑坑洼洼,嘴巴倒不饶人哩。”

“你本事不高,倒挺会喝酒呢。”

“混蛋,谁本事不高?”

“这不是我说的,是师父说的,你不必那样发火,真是白活这么大了。”

“唉,真晦气——您瞧,少爷。”

“啊?”

“和尚们住在高高的石阶上面,安闲舒适,嘴巴自然会讲了。连这个小东西也能说会道的。哎,把脑袋放平些!我叫你放平些嘛!你不听话,我就用刀割你。我割啦?哦,要淌血的!”

“好疼呀,你怎么这样胡来?”

“没有这点耐性还能当和尚?”

“我已经是和尚啦。”

“你还不像个和尚。喂,我说小和尚,泰安师父是怎么死的?”

“泰安师父他没有死。”

“没有死?真的?他死了吧?”

“泰安师父打那以后发愤图强,到陆前[2]的大梅寺去专心修行,眼下已成为有才识的名僧了。这很好啊!”

“有什么好?无论什么样的和尚,半夜出逃总是不好。你可得当心哪,不要被解雇了。毕竟是女人呀!说起女人,那个女疯子还到和尚那里去吗?”

“没有听说什么女疯子。”

“你这庙里的烧火棍,真讲不通!到底去了还是没去?”

“女疯子没来,志保家的小姐倒来啦。”

“光靠和尚念经,不会好的,先前那个少爷在作怪哩。”

“那小姐是个了不起的女子,师父时常夸奖她呢。”

“一登上那石阶,一切都颠倒啦,真叫人受不了。和尚不管说什么,疯子还是疯子。好,剃完啦,赶快回去挨师父的骂吧。”

“不,我还要再玩一会儿,让他夸奖我。”

“随你的便,嘴硬的调皮鬼!”

“呸,你这干屎橛[3]!”

“你说什么?”

那青亮的光头早已钻出门帘,沐浴在春风之中了。

* * *

[1] 下町是旧东京下层人民和工商业者的居住区,山手则是高级职员和知识阶层的居住区。

[2] 宫城县旧称。

[3] 常用于禅宗的问答中,意思是粪便中亦可寻出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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