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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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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和歌山回来的路上还牵挂着兄嫂关系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我的预料到底没有落空。继大自然的暴风雨之后,我又清楚地看到哥哥的头脑里刮起旋风的迹象,便从他面前退出来了。可是,哥哥在嫂子进去谈了十分钟或十五分钟后变得异常平静,几乎无须警惕。

我心中对这个变化感到惊愕。嫂子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竟然能把像刺猬一般扎人的哥哥笼络过来,我对她的才干更加敬佩。只要看看母亲终于放下心来的那种容光焕发的神情,我就感到心满意足了。

哥哥的情绪同离开和歌浦时没什么两样,在火车里也是一样,到大阪后还是如此。他抓住前来送行的冈田夫妇还开了句玩笑:

“冈田君,是不是给阿重捎个口信啊?”

冈田露出茫然若失的神情问道:“只给阿重吗?”

“是啊,给你的仇人阿重。”

哥哥这么一说,冈田才会意地笑了起来。解开这个谜的阿兼也笑了起来。如母亲所料,前来送行的佐野也终于找到了机会,无所顾忌地放声大笑,使周围的人吃了一惊。

直到这时,我还没问嫂子是怎样使哥哥的情绪转过来的。后来,到底也没有找到机会问问。我琢磨正因为她有如此巧妙的才干,才能对哥哥那种人采取高姿态。我怀疑她故意对这种才干时而用一用,时而又收回去,不受时间和地点的限制,完全是随心所欲,运用自如。

火车照例很拥挤。我们好容易买到四个带隔扇的卧铺。四个卧铺都在一间室内,所以非常方便。哥哥和我是体魄健壮的男子睡上铺,两位妇女分在下铺。我的下面是嫂子。

火车在黑暗中飞驰轰鸣,我无论如何也忘不了下面的嫂子。一想到她,既感到愉快又感到不愉快。身上总像缠着一条软绵绵的黄颔蛇。

哥哥睡在对面,同我隔一个“深谷”。与其说他身体在睡觉,还不如说精神在睡觉。我仿佛感到那条软绵绵的黄颔蛇从头到尾斜缠在哥哥正在睡觉的精神上。在我的想象中,那条黄颔蛇忽冷忽热,缠的程度也时松时紧,哥哥的脸色便随着蛇的温度及缠的程度而起变化。

我躺在卧铺上,似梦非梦地把这条黄颔蛇不断地同嫂子联系在一起。我现在还记得,我这诗一般的睡意,一下子被车站值班员连呼“名古屋!名古屋!”的声音驱散了。火车咯噔一下停了下来,同时听到了哗哗的雨声。我感到袜子里湿漉漉的,便坐起身来。脚对着的车窗绷着防尘窗纱,我急忙把车窗关上了。我问别人怎么样,可没有回答。只有嫂子说好像雨进来了,我这才从上面跳下来,给她关上了车窗。

“好像下雨了吧?”嫂子问。

“哦。”

我把那面被风吹得皱皱巴巴又湿又厚的窗帘,哗啦一声拉到一旁。就在这当儿,听见了母亲翻身的声音。

“二郎,这儿是什么地方?”

“名古屋。”

我隔着飘进雨水的纱窗眺望几乎没有人迹的车站雨景。远方仍传来“名古屋!名古屋!”的喊声。随后响起了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听起来好像只有这么一个人活着似的。

“二郎,顺便帮我把脚边的窗户也关上。”嫂子说,“看看妈那里窗子关上没有?因为刚才你叫的时候,妈好像睡着了……”

我给嫂子关好后,马上去母亲那里。把厚窗帘往旁一拉,伸手摸摸,没想到窗子关得好好的。

“妈,这一面进不来雨,照这样不要紧的。”

我边说边用手咚咚地敲打着母亲脚后的玻璃。

“哎呀,雨进不来吧?”

“这怎么能进来呢?”

母亲微笑着说:

“什么时候开始下雨的,妈一点也不知道哟。”

“二郎,你辛苦了,快休息吧。时间已经很晚啦。”母亲和蔼可亲的声音里含着辩白的语气。

已经过了十二点,我又悄悄地爬到上层卧铺,车厢里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嫂子在母亲开口说话后是一声不吭。母亲在我爬到自己的卧铺后也是闭口无言。只有哥哥自始至终什么也没有说。他像个圣者似的,只管贪睡,那个睡法至今还是我迷惑不解的问题之一。

他自己常表白说有点神经衰弱,并常为失眠而苦恼。而且,不管对家里什么人,他都坦率地诉苦,却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困倦得不得了。

富士山显露出来了。雨后的云霞迎着列车飞来。甚至大家都起来眺望这种难得的景致时,哥哥还在酣睡,好像前前后后与他无关似的。

餐车开饭了。多数旅客用完早点后,我领着母亲沿狭窄的通道到列车后部去填饱昨夜以来就空着的肚子。这时,母亲对嫂子说:“是时候了,快把一郎叫起来一块儿去那边吧。我们先去等你们。”嫂子照例露出凄凉的神情笑着说:“哦。我们随后就到。”

我们到餐车去了,车厢里只有打扫卫生的勤杂工。餐车还很挤,出出进进的人在狭窄的过道上一个劲儿地喧嚷。我劝母亲喝点红茶,吃点水果,这时,哥哥和嫂子才出现在门口。不巧,餐桌占满了,他们不得不到我们的旁边去找位置。他们在门口找到两个座位,相对而坐,同普通的夫妇那样谈笑风生,眺望着窗外。同我在一起喝茶的母亲不时地望着他们,露出满意的表情。

我们就这样回到了东京。

再说一遍,我们就这样回到了东京。东京的家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阿贞系上吊衣袖的带子照例辛勤地干活。看到她头裹毛巾洗衣服的背影,我才想起了分开一段时间的从前的阿贞,这是回来后第二天早上的事。

芳江是兄嫂的独生女。我们外出期间,由阿重负责照料她的一切。芳江本来对母亲和嫂子很亲近,有事时也用不着照料,以致连阿重都不觉得麻烦。我认为要么就是她生来继承了嫂子的禀性,要么就是阿重亲近抚爱的结果。

“阿重,你这种人居然能把芳江照看好哩。到底是个女人呀。”父亲这么一说,阿重气呼呼地噘着嘴,特意向母亲告状:“爸爸太不像话了。”这件事我在火车里就听他们说了。

到家一两天后,我问阿重:“阿重,听说爸爸说你到底是个女人,你还生气啦?”阿重回答说“是生气了”,随后便去父亲的书斋边给花瓶换水边用抹布揩干。

“还生气吗?”

“早就忘啦!——你瞧这花多么好看呀!它叫啥花?”

“阿重,说你是个女人,那是表扬你的话呀。说你是一个热情温柔的女孩子。怎么好生气呢?”

“反正怎么说都行呀。”

阿重左右扭动着衣带遮掩的臀部,双手捧着花瓶去父亲的卧室了。她那副模样使我觉得很可笑,真像用屁股向我表示愤怒似的。

我们一回来,阿重便把芳江交给了母亲和嫂子。母亲和嫂子像是抢她似的,忽而抱起,忽而放下。我平常就对眼前这种现象感到纳闷:顽皮不听话的芳江竟能如此亲近这位外表冷静的嫂子!这个黑眼睛、头发浓密、有着母亲血缘而比一般人面孔更苍白的小姑娘,奇迹般地总是黏在她那性格乖僻的母亲身后。嫂子把这一点作为日本唯一的骄傲,在家中见到谁都加以炫耀。尤其是对自己的丈夫已经超过了炫耀的界限,不如理解为残酷的复仇。哥哥是位离不开思索的读书人,大体上都在书斋里度日。因而,即使在内心里钟爱这个小姑娘,父女之间也并不亲密,父亲得到的报酬甚微。容易动感情的哥哥对此自然觉得不满足。从哥哥的性格上说,这种不满足甚至偶尔在饭桌上也流露了出来。于是,阿重第一个不答应芳江。

“芳江跟妈妈真亲啊,为什么不到爸爸跟前呀?”阿重故意地问。

“因为……”芳江说。

“因为什么?”阿重又问。

“因为我怕呀!”芳江故意小声回答。在阿重听起来更觉得可恨。

“什么,怕?怕谁?”

这样翻来覆去一问一答,时间持续了五分、十分钟。嫂子在这种情况下决不动声色。苍白的脸上总是笑眯眯的,什么时候也是照常应酬。最后,父母为了劝解双方,还是让哥哥拿水果或点心给芳江,说:“好啦,爸爸给你好吃的!”这才算搪塞过去。即使如此,阿重还是怒气冲冲地向大家噘着嘴,哥哥便默默地独自走回书斋。这是常有的事。

父亲那一年才从别人那里学会种牵牛花,经常培育不同的花叶欣赏。所谓不同,只不过是一般品种的花叶起了皱褶,使人无法比较观赏,所以家人谁也不看。只是佩服父亲十分热心,每天早早起来摆上好几个花盆,换上干净的沙土,最后花姿和叶的形状变得别别扭扭的。

父亲把花盆摆在廊子上,不管抓到谁就不厌其烦地加以解释。

“果然有意思啊。”连正直的哥哥都颇受感动似的说起了恭维话。

父亲经常占用同我们隔开的里面两个房间。在挂帘子的廊子上经常摆着牵牛花。因此,总是“喂,二郎!”“喂,阿重!”的,特意把我们叫到那里。我说的使父亲满意的赞美话远比哥哥说得多。说完后我才退了出去。可是,在父亲听不到的地方,我又说坏话:“总说那些赞扬牵牛花的话,实在不好意思。对父亲的这种怪癖真没办法。”

原来,父亲喜欢给人说书,而且又有时间,所以不管是谁,响铃后就得来听他讲各种故事。每逢叫到阿重时,阿重常说:“哥哥,求求你今天替我去一趟吧。”父亲又非常喜欢对阿重讲些难懂的故事。

我们从大阪回来时,牵牛花还在开放。然而,父亲的兴趣已不在牵牛花了。

“怎么样啦,那个新品种?”我这么一问,父亲苦笑着说:“说实在话,牵牛花也不大令人满意,从明年起不种了。”我判断大概是因为父亲引以自豪向我们夸耀的奇异的花和叶经内行人鉴定并不成功。我在茶室放声大笑。这当儿,阿重和阿贞替父亲辩护道:“不是那么回事哟。因为太费事,爸爸也没有那个耐心啦。即使这样,大家还夸奖说爸爸搞到这种程度很不容易哩。”

母亲和嫂子扫了我一眼,仿佛嘲弄我无知似的笑了起来。于是,连在旁边的小芳江也同嫂子一样,会意地笑了。

每天生活中充满这些琐事,我们的心中自然不去想哥哥和嫂子的关系了。我仿佛感到没有必要按事前约定的那样到哥哥面前去讲嫂子的情况了。母亲说回东京后再慢慢详谈的复杂事情也不大好开口了。最后,就是急切地想得到嫂子情况的哥哥也渐渐冷静下来了。另一方面,哥哥对父母和我也不像从前那样爱讲话了。大热天他通常是关在书斋里埋头搞什么。我经常问嫂子:“哥哥在学习吗?”嫂子答道:“哦。大概是在准备下个学年的课程。”我想原来是这样,由于哥哥总要忙碌一个时期,他会把心思全都转到那上面。嫂子同往常一样,像一株寂寞的秋草似的在那里摆动,还不时绽出一个笑窝。

不知不觉夏天也渐渐过去了。每天晚上看到的星光越来越深沉。早晚随风摇摆的梧桐叶在眼睛里忽上忽下,使人感到凉飕飕的。一到秋天,我就常常感到心情舒畅,简直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比我富有诗意的哥哥曾眺望清澈的秋空说:“啊,真是使人感到活着很有意义的秋天呀!”说完,便高兴地仰望头顶上碧蓝的天空。

“哥哥,有意义的时刻就要来啦。”我站在哥哥书斋的晒台上,回头对哥哥说。他正躺在那里的藤椅上。

“还没到真正的秋天,要再等一阵子呀。”说完,便把翻叩在膝盖上的厚书拿了起来。那是一个晚饭前的傍晚。我想就这样离开书斋到下面去。这当儿哥哥连忙叫住我:

“芳江在下面吗?”

“大概在吧,刚才还看见她在后院呢。”

我打开北面的窗子朝下望了望。下面有个花匠特地为芳江做的秋千。刚才芳江还在这里,此刻却不见了。“哎呀,到哪儿去啦?”我正在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芳江尖厉的笑声从浴室里传了出来。

“噢,她正在洗澡呢。”

“同阿直在一起,还是同妈妈在一起?”

在芳江的笑声中确实可以听见嫂子作为一个女人特有的深沉声音。

“是嫂子。”我答道。

“好像很高兴呀。”

哥哥这样说着,我不由得瞟了他一眼。他用手里的大本书遮住了脑袋,我一点也未能看到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可是他的意思我从话音里充分体会到了。我犹豫了一会儿说:“因为哥哥不懂怎么哄孩子呀。”即使如此,哥哥还是把脸藏在书后。他突然把书本放下说:“我岂止是不会哄孩子哟。”我一声不吭地注视着他的表情。

“我岂止是不会哄自己的孩子,连哄自己父母的本事也没有,不仅如此,甚至还搞不清楚怎样才能哄好我那心肝宝贝的妻子。我由于在这个年龄之前一直做学问,没有时间学这种本事啊。二郎,为了人生的幸福,看来无论如何要有一种本事啊!”

“不过,你只要把课讲好,就会弥补一切还绰绰有余,这就不错嘛。”

我说完之后,看情况该离开了。可哥哥还没有露出不想谈下去的神色。

“我活着不只是为了讲课。然而,为要讲讲课,读读书,我那颗至关重要的人的心已经得不到一个人应有的满足了;若不然就是对方不能使我得到满足。”

我从哥哥的话音里发现他好像在诅咒周围的某种令人讨厌的东西。我必须做出回答,可怎样回答才好呢?我没把握。我琢磨着若是再把嫂子那件事诱发出来那可就糟了。我还是有意不让话题转到这上面来,尽管显得我很怯懦。

“哥哥考虑的太多啦,我是这样想的呀。还不如趁这样的天气,在这个星期天到什么地方玩玩吧。”

哥哥轻轻地“哦”了一声,无精打采地表示了同意。

哥哥孤独凄凉的神情顺着宽大的脑门涨满了憔悴的面颊。

“二郎,我从前就喜欢大自然,大概是跟人合不来,不得已才潜心大自然的啊。”

我很可怜哥哥,便矢口否认道:“不是那么回事呀。”可这并不能使哥哥满意,便连忙接下去说:

“还是咱家的血统有这种倾向。不用说爸爸,就是我也同哥哥知道的一样。还有阿重,又是莫名其妙地喜欢花草树木的,如今一见到山水画就颇有感慨地看个没完呀。”

我滔滔不绝地谈着,想尽量安慰哥哥。这工夫阿贞从下面叫我们去吃晚饭。我对她说:“阿贞近来好像有什么喜事,格外高兴呀。”我从大阪回来后,阿贞总躲在闷热的女佣房间角落里,不轻易露面。我知道这是因为从大阪给大家寄来的一束彩色明信片中,我在阿贞的那张上写了“祝贺你”三个字引起的。家人看到后曾引起一阵哄堂大笑。也许是这个原因,即使大家都在家中阿贞也奇怪地躲避我。因此,在打照面时,我尤其想同她讲点什么。

“阿贞,你高兴什么呀?”我半开玩笑地追问她。阿贞低着头,一直红到耳根。哥哥在藤椅上瞅着阿贞说:“阿贞,提到婚事就脸红可是女孩子的黄金时代哟!实际上呀,结婚既不要乐得脸红,也不要羞得脸红呀。不但如此,结婚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往往使人的品格比单身的时候容易堕落下去,甚至会倒大霉。哟,你可得当心呀!”

阿贞似乎一点也不理解哥哥的意思,不知怎样回答才好,索性露出一副迷惘的神情,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哥哥见到她这副模样便说:“阿贞,我说些废话,真对不起。我方才是在开玩笑呀。这些话本应说给二郎那种冒失鬼听的,可无意中竟对阿贞这样温顺的姑娘说了。全搞错了,原谅我吧。今晚饭菜不错吧?二郎,那么咱们去吃饭吧。”

阿贞见哥哥从藤椅上站起来,便连忙直起腰先走一步,咚咚地下了楼梯。我和哥哥并肩走出了房间。这时,哥哥转身望着我说:“二郎,上次谈的那个问题再也没有下文了。我近来忙于读书、备课,虽一再想问问你,可还是一直放在那里,真对不起。过些日子想慢慢问问你,请给我谈谈吧。”我想假装糊涂问一问“上次那个问题是什么?”可此刻没有勇气提出来,便先说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

“时间过了这么久,有点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我也难以说下去呀。不过,咱们特意约定好了,您既然想听听,我岂有不谈之理。可现在正是哥哥说的生活很有意义的秋天,咱们先去外边玩玩,比那种无聊的事要好吧。”

“哦,出去玩玩也好,不过……”

我们边谈边走进楼下备好饭桌的房间。在这里看到了身旁偎依着芳江的嫂子。

在饭桌上,父母无意中又把阿贞的婚姻问题提了出来。母亲说老早就从织布商那里买下了白绉绸想染上家徽。阿贞当时正坐在大家的后面服侍,一听到这话她突然把黑漆盘子放到饭桶上走开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笑了起来,哥哥却哭丧着脸。

“二郎,你不要乱戏弄人,对这种天真的姑娘说话时可得体贴审慎点。”

“二郎简直和那伙追逐女艺人的戏迷们一个样啊!”父亲的话音里带着嘲笑和规劝的语气。只有母亲流露出茫然的神色。

“二郎呀,你何必一见到阿贞就说个没完没了,什么祝贺你啦,你好像有什么喜事啦,闹得人家怪不好意思的。刚才在二楼就把人家说得脸通红的,人家马上溜走了。阿贞天生就同阿直完全不一样,所以,我们对待她一定要注意到这一点……”

母亲听了哥哥这番话,才露出说得在理的样子苦笑着。已经吃完饭的嫂子故意瞅瞅我,对我使了个奇怪的眼色,像是递给我一个暗号。我虽然像父亲说的那样,颇有那伙戏迷们的倾向,但在父母面前还是有所顾忌,对嫂子的暗号一点也不想做出反应。

嫂子一声不吭轻悠悠地站了起来,在门口回过头向芳江招手。芳江也马上站起身来。

“哎呀,今天还没吃点心就走吗?”阿重问道。芳江伫立在那里,似乎在想这该怎么办呀?嫂子和蔼地说着“嗳,芳江还不来呀”便到走廊外面了。一直犹豫不决的芳江看到嫂子不见了,这才蓦地下了决心吧嗒吧嗒地追出去了。

阿重厌恶地目送着芳江的背影。父亲和母亲板着面孔盯着自己的碟子,阿重瞅着斜对过的哥哥,哥哥却茫然若失地眺望着远方。不过,哥哥的眉宇间微微现出一个“八”字。

“哥哥,把点心递给我,嗯,好吧?”阿重对哥哥说。哥哥一声不响地把碟子推到阿重面前。阿重也是默不作声地用匙子舀着吃。在我看来,只能认为阿重在气呼呼地吃她并不想吃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哥哥起身到书斋去了。我竖起耳朵听他趿拉着拖鞋轻轻上楼的声音。一会儿,上面书斋的门咯噔一声关上了,然后就寂然无声了。

回东京后,我经常目睹这种光景,父亲也似乎觉察到了。可是,最操心的还是母亲。母亲看穿了嫂子的态度,又想早日把总不饶人的阿重嫁出去,从而避免年轻女人之间的纠葛,这在母亲的脸色和举止中都表现出来了。其次,想尽早让我成亲,把我这个累赘从兄嫂之间拔掉。可是,在复杂的人世间,事情并不像母亲想象的那么如意。我照例游手好闲,虚度光阴。阿重对待嫂子越来越像个仇人。令人奇怪的是,阿重很爱芳江,但这只限于嫂子外出的时候。芳江也是在嫂子不在的时候缠住阿重。哥哥脑门上的学者特有的皱纹越来越深。他越发沉湎于书本和思索之中了。

因此,母亲最看不起的阿贞的婚事当初定下来时,完全出乎母亲的意料。可阿贞早晚也得嫁人,为她了结这桩婚事也是父母的义务。所以,父母对冈田的好意只有高兴,决不会认为是件坏事。阿贞的婚姻之所以成为全家的问题,归根结底也就在于此。阿重对这个问题常常揪住阿贞不放。阿贞对阿重也不感到脸红,凡事都同阿重商量,还谈自己的未来打算。

一天,我从外面回来刚走出浴室,阿重照例无所顾忌地问道:“哥哥,佐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从大阪回来后,这个问题已问我两三次了。

“你这么没头没脑的像什么话。可不能太冒失啦。”

容易发火的阿重默默地瞅着我。我盘腿坐在那里正给三泽写明信片,见到阿重这副模样便稍微停住笔。

“阿重,你又发火啦。——佐野嘛,前几天对你说了,是个带金框眼镜的锛儿头呀。这可以了吧?问多少遍也是一样呀。”

“锛儿头、眼镜,这些从照片上就看得一清二楚呀。不用问哥哥,我也知道嘛,我又不是没有眼睛。”

阿重还不是同我谈问题的腔调。我轻轻地把明信片和笔放到桌子上。

“你究竟要问什么呀?”

“你究竟都研究出什么来了?关于佐野的。”

阿重这个女人一争辩起来就与我平起平坐,这似乎是由于她的习惯,她同我的亲密,她的暴躁的脾气,也有她的稚气。

“你是说关于佐野?……”我问。

“是关于佐野的为人。”

我本来就瞧不起阿重,但她提出这种严肃的问题,我心中也确实没个底儿。我装模作样地吸着烟。阿重脸上显出懊恼的表情。

“可是阿贞是那么担心,你有点太那个了吧。”

“可是冈田担保他可靠,这还不行吗?”

“哥哥可真信得过冈田呀。冈田充其量也只不过是将棋的一个棋子。”

“面孔倒是像个将棋的棋子什么的……”

“不是面孔,是心太轻佻了。”

我感到很烦躁,不愿同阿重谈下去了。

“阿重,你与其那样为阿贞操心,还不如早点为自己出嫁想想办法,这才是聪明的做法。爸爸和妈妈都认为你出嫁真不知比阿贞结婚要减轻多少负担啊!阿贞的事怎么都无所谓,你可要及早找个安身之处,注意对父母尽点孝道才好。”

阿重终于抽泣起来。每次同阿重吵架,对方不哭我就觉得缺点什么似的。我满不在乎地吸着烟。

“那么,哥哥也早点成亲自立才好吧。这样,比我结婚更能对父母尽孝道。只是一味地袒护嫂子……”

“你反对嫂子可过头了哟。”

“当然喽,我是大哥的妹妹嘛。”

我原打算给三泽写完明信片后,趁着刚洗完澡没多久,赶紧用刮脸刀刮个脸。我讨厌同阿重嘟嘟囔囔地吵嘴,便乘机央求她说:“阿重,对不起,到浴室给我用漱口杯倒杯热水好吗?”阿重若无其事地噘着嘴,似乎在考虑比这个问题严肃十倍的人生问题,哪里还谈得上给我倒杯水呀。我并没有介意,拍拍手让女佣拿来了我要的热水。然后把旅行用的镜子竖在桌子上,取出象牙柄的刮脸刀故意把用热水湿润的脸蛋鼓成个怪样子。

我装作一脸好奇地用刷子蘸肥皂水把脸涂得白白的,刚才就坐在一旁观看的阿重哇的一声便哭了起来。我从阿重的性格上料到她早晚会来这一手的。于是,我用力吸气后把脸蛋弄得鼓鼓的,用刮脸刀刷刷地往下刮,白肥皂沫爽快地落了下来。阿重看见后,可能因为气愤难忍,抽泣声越来越大。最后,她尖声尖气地叫了声:“哥哥!”我想肯定是因为我瞧不起她。但她这一声尖叫倒把我怔住了。

“干什么?”

“还问干什么,你那么瞧不起人。亏我还是你妹妹哩。嫂子怎样偏袒你也罢,可她本来就是外人嘛。”

我把刮脸刀放下,满是肥皂的脸转向阿重。

“阿重,你发昏了呀。你是我的妹妹,嫂子是从别人家嫁过来的女人,这点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嘛。”

“所以,你不要多嘴多舌地劝我早出嫁,你才应该早一点找一位称心的像嫂子那样的女人才好哩。”

我真想在阿重的头上扇一巴掌,可怕全家闹翻了天,就没有轻易动手。

“那么,你也早点找一个像哥哥那样的学者去嫁给他好了。”

阿重听我这么一说,露出一副恨不得马上揪住我的可怕姿态,抽抽搭搭地哭诉着她由于结婚落在阿贞之后才被人这样愚弄,最后指责我是一个对兄妹没有同情心的野蛮人。我本来在骂人方面就足以成为她的对手,可最后支持不住便闭口无言了。即使如此,她也不从我身旁走开。而且,她竟不顾事实,把那些没有根据的、无中生有的想象都东拉西扯地唠叨个没完没了。其中,她最得意的主题是居心不良地把我同嫂子联系起来,指桑骂槐地加以讽刺。我最讨厌这点了。我当时心里琢磨找个多么丑的女人也没关系,但要比阿重早结婚,把这个喋喋不休地谈论夫妻关系如何、男女爱情如何的女人一个人甩在后面。我还认真地考虑过,这样一来实际上同母亲心里想的一样,对兄嫂也方便。

我至今还记得阿重那副被雨打了似的紧绷着的面孔;阿重恐怕怎么也忘不了我那张只想扎进满脸盆肥皂水中的怪脸。

阿重显然不喜欢嫂子。谁都承认,这是因为她过于同情学究式的孤独哥哥的缘故。

“若是妈妈也不在了,该怎么办呢?真可怜呀。”

心里藏不住任何事的阿重曾对我这样说。这本是老早以前的事,那时我还没有把脸涂得雪白地同她吵架。当时我没有理睬她。只是以训诫的口吻对她说:“像哥哥这样懂得事理的人,怎能为家庭关系让你操心呢?你袖手旁观好了,因为有爸爸和妈妈呀。”

我已经觉察到阿重和嫂子的个性相差得几乎水火不容,毕竟难以和睦共居。我甚至多嘴多舌地劝告母亲:“妈,阿重不早点嫁出去可不行啊。”当时母亲虽没有问我原由,却已露出完全理解我意思的眼神,仔细地端详我的面孔说:“你就是不说,爸爸和我也为她操透心了。不光是阿重呀,就是你的婚事,背地里也不知给大家添了多少麻烦去为你物色。这个问题可是一种缘分呀……”我一点也不懂母亲的意思,只是“哈”了一声便像个孩子似的退出来了。

阿重不管什么事虽然容易发火,却有着表里如一的正直美德,因此,父亲比母亲更喜欢她。哥哥当然也喜欢她。提出阿贞的婚事时,父亲的意见是:“先给阿重找对象才合乎情理吧。”哥哥也多少表示赞成。可母亲却认为人家特地指名要娶阿贞,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就要两相耽误。实际上,母亲的意见是对的,哥哥马上折服了。父亲对哥哥的立场也多少做了些让步,不费周折地同意了。

然而,一直缄口不言的阿重似乎感到非常不愉快。不过,这次对于阿贞的婚姻问题,阿重诸事都愉快地同阿贞商量,可见她也确实没有对抢在前面的阿贞心怀不满。

她只是不喜欢嫂子在跟前。尽管父母都在这个家,尽管她可以随心所欲地耍小孩子脾气,可让这位冷冰冰的嫂子“哼”地瞪一眼,似乎比什么都难受。

阿重正在如此烦躁不安的时候,偶然有一次到嫂子房间去借一本妇女杂志之类的东西。她在这里看到了嫂子为阿贞缝制的嫁衣裳。

“阿重,这是给阿贞的呀,不错吧?你也早点找个佐野那样的人吧。”嫂子把缝好的衣服里外翻过来给她看。阿重觉得嫂子是故意向自己炫耀,借以挖苦人。嫂子的话可以理解成是一种暗示——你快点找个婆家也要做好缝制新衣裳的精神准备;但也可以解释成是一种讽刺——你总是利用小姑子的地位欺负人。最后还说找个佐野那样的人,这最刺激她的神经了。

阿重哭哭啼啼地到父亲那里告状去了。怕惹麻烦的父亲,对嫂子连问都没问,第二天领着阿重到三越百货公司去了。

十一

又过了两三天,父亲那里来了两位客人。父亲生来喜欢交际,加之职业上的需要曾经广为结交。如今虽已退休,可能由于习惯或影响,同朋友之间的来往仍不断。不过,经常来往的人当中并没有达官显宦。刚才来的两位客人,一位是贵族院[1]的议员,一位是某公司的监查人。

父亲似乎同这二人在谣曲方面是至交,他们一来必把谣曲演唱一番。记得阿重曾按照父亲的吩咐学习了一段时间打鼓。因此,在这种时候她常被叫到客人面前打鼓。我至今还没有忘掉她那傲慢的表情。

我曾有意地骂过她:“阿重,你的鼓打得虽好,可你那张脸太难看啦。我不是说坏话,你出嫁后可别打鼓啦。即使你丈夫是个谣曲迷,在那种大喜的日子里也只能感到厌恶。”正在一旁听着的阿贞把眼睛瞪得圆圆的,说:“哎哟,说得过于严重啦,太过分了。”我也感到说得有点过火。可性情暴躁的阿重却一反常态,似乎根本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她还故意对我解释道:“哥哥,尽管这样,我这张脸也还是最美的哟。至于打鼓,那可是够我呛的。我最讨厌那些演唱谣曲的客人来家里了。”我只顾注意阿重的表情,过去一直没发现她的鼓打得那么差劲儿。

这一天也是客人到家后一个半小时的光景,按预定开始演唱谣曲。我琢磨一会儿又要叫阿重,便有点嘲弄似的来到茶室。阿重正在使劲地擦拭聚餐用的饭桌。

“今天不去‘咚咚’地打鼓吗?”我有意问道,阿重带着佯装不知道的表情,抬头望着站在那里的我。

“我正在做饭,借口太忙,就没去呀。”

我想在乱糟糟的厨房和茶室里逗得过分,就会被母亲斥责,怪没意思的,便又回到房间里。

晚饭后出去散步一回来,还没等走到自己的房间,我就被母亲抓住了。

“二郎,你回来得正好,到里面去听爸爸的谣曲吧。”

我听惯了父亲的谣曲,所以听一支曲子还不觉得那么厌倦。

“演唱什么曲子?”我问母亲。母亲同我恰好相反,非常讨厌谣曲。“不知道演唱什么,你快去吧,大家正等着你哩。”母亲说。

我问清情况后刚要去里屋,看到阿重正悄悄地站在黑糊糊的走廊上。我不由得大声喊:“喂……”阿重连忙摆手,示意我不要开口说话。

“你为什么一个人站在这黑暗的地方?”我凑到她的耳边问。她马上回答说:“不为什么。”然而,她看到我对这种回答不满意还站在那里时,又说:“刚才就催我好几遍‘快来呀’、‘快来呀’的。所以,我事前告诉妈,我身体有点不舒服。”

“为什么只有今天你要这般推辞?”

“因为我对打鼓已经厌倦了,太无聊啦。而且,下面要打的鼓又很难,我怎么也打不好啊。”

“佩服你,像你这样的女人也懂得一点谦虚精神,了不起呀。”我信口说了一句,便到里屋去了。

* * *

[1]相当于现在的参议院。

十二

那两位客人坐在里屋壁龛前面。二人都是仪表堂堂的人物。他们略微秃了的头顶和身后挂着的探幽[1]的三幅一套的挂轴十分协调。

两位客人只穿裤裙,把外褂脱在一边。三人之中,只有父亲没穿裤裙。父亲甚至连外褂都不好意思穿。

因为都是熟人,我朝正面的客人寒暄后鞠躬说:“请允许聆听……”客人装作惶恐的样子挠头说:“啊,实在是……”父亲又问我阿重为什么不来,我说:“听说刚才有点头疼,她很遗憾不能向各位问候。”父亲瞅着客人说:“阿重说心里不舒服,真是再健康的人也得急病呀。”又问我:“刚才听阿纲(母亲的名字)说是肚子疼,现在你又说是头疼,怎么搞的?”我想这下可糟了,便回答说:“大概两种情况都有,肠胃病好像会影响头疼,不过,不必担心,很快就会好的。”客人们絮絮叨叨地对阿重说些同情的话之后,说:“那么很抱歉,咱们开始吧。”

在听众当中,兄嫂在我之前已侧身彬彬有礼地坐在那里,我板着面孔挨着嫂子坐下了。“演唱什么?”我边落座边问嫂子。对谣曲既无素养又无兴趣的嫂子只说:“听说是‘景清’[2]。”此后再也无话了。

客人中,那位身材魁梧、满面红光的人扮演主角景清,旁边的贵族院议员演配角,父亲是东道主,担任了两个次要角色:景清的伴侣和随从。我多少还能听懂谣曲,从一开始就担心景清扮演得如何。哥哥在想什么呢?他露出一副茫然自失的面孔,仿佛在梦境中倾听正在衰落的上个世纪的声音。嫂子似乎很不愉快,甚至唱到最重要的“松门”[3]时,也感觉不到是人在唱,而是野兽在咆哮。我老早就对这个“景清”谣曲有兴趣。盲人景清的铿锵有力的词句,女儿千里迢迢来到日向国寻找父亲的态度,充满了悲壮的气氛,曾使我感动得落下一两次热泪。

然而,这一段本应是技艺纯熟的名演员严肃认真地担任各自的角色演出的。而刚才听到的只是靠音符勉强凑合出来的,所以,景清这个人物几乎不能引起听众的同情。

不大一会儿,景清的战斗故事讲完了,第一支曲子顺利结束。我不知怎样评价演唱的成果,心中有点不安。嫂子却打破寡言的常态,说:“真是位勇敢的人啊!”我也回答一句:“是啊!”这当儿,我本来认为大概不会说一句话的哥哥突然对红脸膛的客人说:“曲子里有‘我也不愧为平家’、‘故事开始’[4]之类的台词吧,那句‘我也不愧为平家’的话可真有意思!”

哥哥本是位正直的人,他懂得要把自己所受的不撒谎的教育作为品德的一部分。因此,哥哥的评论是不容置疑的。然而,不幸的是,哥哥不是对谣曲的精彩与否进行评论,而是说文字的优劣,所以,客人对此几乎没有反应。

早已习惯了这种场面的父亲赞扬客人的唱腔说:“哎呀,那个地方听起来非常有意思!”随后又说:“说真的,提起此事我倒想起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正好可以把那些台词改成现代的通俗谣曲,把景清这个人当成女的,所以比谣曲更富有艳味儿。而且,这还是真人真事哩!”

* * *

[1]即狩野守信(1602—1674),江户时代“狩野派”的代表画家。

[2]谣曲名之一,世阿弥元清作。说的是在源平会战中,以勇猛无敌著称的平家大将恶七兵卫景清,被流放到日向国的宫崎,沦为盲人乞丐。景清曾同尾张国热田的一个妓女生下一个女儿。女儿现在镰仓的某妓院。她前来寻找父亲,但不知父亲的姓名,只是哭泣。后在当地人的帮助下,父女互通姓名,搞清了关系。景清便对女儿讲战斗故事,讲完后为死者祝福,同女儿诀别。

[3]景清出生的地方,门口有松树,故名“松门”,为这段谣曲中最精彩的部分。

[4]这是景清对女儿讲战斗故事前的开场白,大意是:“听见涌到海岸的波涛声,晚潮也涨上来了。我也不愧为平家,故事开始,说几句开场白为各位消愁解闷。”

十三

正因为父亲是位交际家,脑袋里才装着许多这类奇妙的故事。在客人交杯换盏时,父亲就临机应变讲上一段。我虽多年生活在父亲的身边,却也是第一次听到关于这位女景清的奇闻。我不禁竖起耳朵,盯着父亲的面孔。

“我要讲的就是最近的事,而且是真事,不过事情的由来却是很早以前。说很早以前也不会从源平时代[1]说起,请各位放心。不过,距今总有二十五六年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小职员,随身带个饭盒子……”

父亲这段开场白逗得大家发笑,然后才言归正传。故事的主人与其说是父亲的朋友,毋宁说是一个晚辈的风流韵事。不过,父亲不好意思说名道姓。我对出入我家的许多人,大致都记得他们的名字和相貌。可只对这位有奇闻的人,脑子里没有一点印象。我心想父亲如今大概在表面上不同此人来往了。

总之,事情发生在那人二十岁左右,当时他刚上高中,或者是高中二年级,父亲说得很含糊。不管怎样,对此我们不必介意。

“他是个好人,好人虽有各式各样,但他总算是好人。现在也如此,所以二十岁的时候肯定是个招人喜欢的少爷。”

“原来,这家伙嘛,纯粹是个少爷,所以,听说他根本没有经历过男女情事。他一直认为女人能爱上自己这样的人是根本不会出现的奇迹。可是这种奇迹竟然从天而降,使他惊奇不已。”

听父亲讲故事的客人倒是一本正经地显出原来如此的神气,我却觉得非常滑稽。哥哥凄凉的面容上涌出个笑窝。

“而且,男方消极,女方积极,这就更怪了。我问那家伙是在什么场合发现那女人对你有意的,他板着面孔对我讲了许多,其中最有意思的地方,我至今还记得。因为当时那家伙正在吃饼干什么的,女人走过来说‘也给我点饼干吧’,话刚出口,便把那家伙咬剩的半块饼干抢过来放进嘴里了。”

父亲的话自然是以滑稽为主,把重要的正经话作为陪衬,因此听故事的人和我三个人只管笑,笑过之后似乎什么也没留下。而且,客人笑的技术好像在什么地方练习过,笑得非常好。在场的人,只有哥哥比较严肃。

“结果到底怎么样?圆满地结婚了吗?”哥哥问道,听语气不像是开玩笑。

“哎,我马上要讲下去的,刚才说过了,‘景清’这个人物就要出场喽。我刚才讲的只不过是个开场白。”父亲得意地说。

* * *

[1]指平安后期从11世纪末到12世纪末的一个世纪。

十四

据父亲说,这一男一女的关系有如夏夜的梦一样短暂渺茫。订婚时男方声明要把女方作为未来的妻子。不过,父亲特意说明这并不是女方提出的条件,只不过是男方迫于形势自然从嘴里迸发出来的一句充满感情的话,虽有诚意,却难以实现。

“就是说,双方年纪相同,一方是依赖父母过活的前途远大的学生,一方是受雇于人谋生的穷用人。因此,不管怎样海誓山盟,在等待完婚的漫长岁月里,说不定会有什么变故。听说女方曾问道:您从学校一毕业就二十五六岁了,可我也老啦,那时您会同意吗?”

父亲讲到这里突然把话停住,往膝盖下面的银烟袋锅里塞满了烟草。父亲一下子从鼻孔里往外喷出一股淡淡的青烟,这时我急不可耐地问:“他是怎么回答的?”

父亲一边用手掸烟灰一边望着我说:“我琢磨二郎一定会问点什么的。二郎,有意思吧?世上的人真是五花八门呀。”我只是“哎”的回答了一声。

“其实,我也问了那家伙:你是怎么回答的?少爷说:我是知道自己的年纪和对方的年纪的,可我哪里能想到我毕业时女方有多大年纪!何况在我的头脑中根本没有想过我五十岁时对方也五十这么遥远的未来。”

“真单纯呀。”哥哥倒是有点赞叹的口吻。一直默默无言的客人连忙附和哥哥的看法,说:“太单纯啦!”“到底是年轻人,办事太死心眼啦。”

“可是,还不到一个星期,这家伙开始后悔了。女方倒很坦然,这家伙有点难为情了。正因为是个少爷才那么不争气。然而,他毕竟是个老实人,终于直接对女方提出了解除婚约,而且,满脸羞愧地说些对不起之类的话,对女方赔礼道歉。这么一来,他们二人尽管年纪相同,可由于对方是个女人,一听到‘对不起’这样充满稚气的话语,既感到可爱又觉得太愚蠢。”

父亲放声大笑,客人也跟着笑起来。只有哥哥露出哭笑不得的尴尬表情。在哥哥的心目中似乎这一切都是个严肃的人生问题。从他的人生观来说,甚至父亲的谈话方式都失之轻薄。

听父亲说,过了不久,女方便请假离开那家,再也没有露面。男方自此以后,有两三个月在一动不动聚精会神地沉思什么。有一次,那女人说是到附近来的,顺路到家中看了看。即使这时,男方也借口在外人面前不方便等原因,几乎没说一句话。而且,当时正在吃午饭,女人同从前一样服侍他,他却像会见初次拜访的客人那样寡言少语。

女方自此以后再也不登男方的家门了。男方简直把那女人忘得一干二净,从学校毕业后就成了家。时光流逝二十年,一直到最近男方也没有同那女人有任何联系。

十五

“如果到此完结,那还是个普通的奇闻。可命运这种东西是可怕的……”父亲又接下去说。

我想父亲要说什么呢,便紧紧盯住他的面孔不放。父亲讲的故事的梗概大致如下:

男方把女方忘了二十年之后,他们二人在命运的安排下不期而遇。地点是在东京的中心,而且是在有乐座举办“名人会”、“音乐会”之类的微寒的夜晚。

当时,男方带着妻子和女儿在事前定好的第几排池座就座了。他们入场还不到五分钟,只见有位年轻的女人拉着刚才说的女方的手进来了。她们也像是用电话预定的席位,进来后被领到男方身旁的预约席及贴着纸条的地方顺从地就座了。男方和女方就是在这种奇妙的地方,奇妙地挨着坐下了。更使人奇妙的是,女方同从前不一样,双目失明,毫无表情。她根本不知道周围还有什么人,只是侧耳倾听舞台上的音响。这对男方来说完全是想象不到的事。

男方见到坐在自己身旁的女人的面庞,先是大吃一惊,二十年前的往事一股脑儿地倒涌出来;接着,男方发现从前那张会用黑眼珠凝视自己的脸,就是眼前这张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的女方的脸,他感到惊恐不安。

在十点钟以前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席位上的男方,几乎听不见舞台上在演唱什么。他只是对女人分别后直到今天的命运做种种设想。女方看不见也不知道在她身旁的从前的那个人,她根本不会意识到,她只不过是在自然走向衰落的过去的音乐中痛苦地回首自己年轻的往事。她在浓眉中已流露出这种神色。

二人突然邂逅又突然别离。他在分别后也常常想起她,特别是惦记着她那双眼睛。于是,男方想设法弄清女方的住址。

“男方由于是个十分正直而又热心的人,因而终于弄清了。女方所在的街道也问了,但由于太烦琐而又忘啦。后来男方又去有乐座找到招待人员东问西问,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女方住在什么地方?”我想要问个究竟。

“这是个秘密,姓名和住址都不能说,我们有约定呀。好歹问到了,不过那家伙托我去拜访那盲女人的家。他打的什么主意我不知道,总之,好像是好久未见面想探望一下。不过,他可没这么说,他有学问,罗列了好几条听起来像那么回事的理由。说穿了,他是想把过去和现在之间连结起来才放心。而且,女方怎么变成盲人的?这也使他大伤脑筋。不过,事到如今,他不想同女方建立新的关系,在老婆孩子面前,他本人更不想有意去拜访了。何况他从前同女方分手时还胡扯了一些多余的话。他曾说:‘我想做点学问,不到三十五六就不讨老婆。因此,不得已才同你解除不久前的婚约。’可这家伙从学校一毕业就结了婚,良心上说不过去,心里不好受,这才决定让我去。”

“哎呀,您真糊涂!”嫂子说。

“我虽糊涂,可到底还是去了。”父亲说。客人和我都挺感兴趣地笑了起来。

十六

父亲有一种让人看不见的滑稽。也可以说他是位坦率的人,或者说是一位直爽的人。

“父亲全靠这个弄到自己的地位的。实际上,这就是社会吧。正经地做做学问,认真地思考思考问题在社会上一点也吃不开,只能遭人白眼。”

哥哥曾在背地里把这种还不是很完整的感慨说给我听,又像是怨言,又像是厌倦,又像是嘲讽,又像是事实。从性格上说,我不像哥哥,反倒像父亲。而且,由于年纪轻,对他说的意思没有像现在理解得这么透彻。

总之,父亲在男方的要求下,愉快地答应前去拜访,大概也是来自天生的好奇心吧。我是这样解释的。

父亲不久就访问了那个女盲人的家。临行时,男方说带点礼物,便把一百元的钞票包好系上礼绳,外加一个大糕点盒交给了父亲。父亲接过后,雇辆车到女方家去了。

女方的家虽狭小却很整洁,而且让人住着心情舒畅。廊子的角落里放着雕成圆形的花岗岩的洗手盆,毛巾架上甚至挂着一条三越的略新毛巾。家中似乎人口很少,寂然无声。

父亲说:在这间向阳而有点像茶室的小客厅初次会见女盲人时,真有点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这个人一说不出话就要丢丑现眼,真愁人呀。不过,反正对方是个瞎子。”

父亲故意这么说,以便引人入胜。

父亲当场终于讲出了男方的姓名,取出礼物放到女人面前。女人由于双目失明,只是摸搓着点心盒,尔后恭恭敬敬地道谢说:“多谢盛情……”女人又拿起点心盒上的纸包,有点诧异地问:“这是什么?”父亲就是那种脾气,哈哈大笑说:“这也是礼物的一部分,请收下吧。”于是,女人拿着礼绳的结扣反问道:“是不是钱啊?”

“不,微不足道——不过,是某某君的一点小意思,请收下吧!”

父亲说完,女人把纸包吧嗒一声扔到席子上。女人把闭着的双眼紧紧对着父亲,明明白白地说:“我现在是寡妇了,不过,直到前不久还有一个很有声望的丈夫。孩子现在也很健康。不管从前有过什么关系,如果我接受别人的钱财,就对不起让我能在今天舒适度日的已故丈夫的在天之灵。因此,这钱奉还给您。”说完,女人落了泪。

“这下可把我难住了。”父亲巡视大家一圈说,只是在这时才没有一个人笑。我也在心中琢磨父亲再有办法恐怕也无能为力了。

“当时,我虽然给难住了,却想到:假如把那个景清扮成一位女人,不也是这样的人吗?我真佩服啊!我为什么会想起景清呢?不只因为双方都是瞎子,因为女方的态度……”

父亲在沉思。坐在父亲斜对面的红脸膛的客人仿佛解开一个复杂谜语似的说:“因为他们的思想感情很相似啊!”

“完全是思想感情相似。”父亲当即表示同意。我想至此父亲大概讲完了,便以评论整个故事的口吻说:“果然是个有趣的故事。”可父亲又插进一句:“下面还有哩。而且更有趣,特别是二郎这样的年轻人听起来。”

十七

当时,女方意外的态度把父亲的话打断了,父亲不得已想起身告别。女方脸上这才洋溢起女人特有的表情,连拉带扯地挽留父亲。女方又问:某某是何时何地看到她的?父亲毫不隐瞒地把上次有乐座的事讲给她听。

“听说他恰好坐在你的身旁。你大概是一点也不知道,但他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可能在他妻子和女儿面前不便开口吧,他什么也没说就回家了。”

父亲当时还是第一次看到泪水顺着盲人的脸淌了下来。

“对不起,你的眼睛患病是在很早以前吧?”父亲问。

“我身体变得如此不方便已经有六年了,是我丈夫死后还不到一年的事。我不同于天生的盲人,当时很不方便。”

父亲无法进行安慰。父亲又说:女人所说的丈夫大概是个承包商,在世的时候虽耗费不少钱财,却也留下相当的资产。即使女方现在双目失明,一个人也能靠这笔财产生活得很好。

女人有一对足以向他人夸耀的儿女。儿子虽未上高中,却在银座附近的商会找到了工作,收入满可以维持一个人的生活。女儿是在商业区长大的,似乎在专心练习歌谣和三弦。女人通过回忆这一切,除某某的影像在记忆中留下一点烙印外,再也想不到有什么共同的东西了。

父亲谈有乐座的情况时,女人眼泪汪汪地说:“真是再也没有比盲人更可怜的了。”这更刺痛了父亲的心。

“他现在做什么?”女人露出仿佛想到空中有什么东西似的眼神问父亲。父亲无保留地告诉她他从学校毕业后的经历,之后又说:“现在他很了不起,同我这样的老朽可不一样呀。”

女人没有听进父亲的话,直率地问:“想必娶了一位漂亮的夫人吧?”

“哦。已经有四个孩子了。”

“大孩子几岁啦?”

“大概是十二三吧,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呀。”

女人一声不吭不断地扳着手指计算什么。父亲瞅着她的指头,心想说了不该说的话,可已无法挽回了。

过了一会儿,女人只说“不错啊!”然后凄然一笑。这种笑法使父亲奇异地感到比哭泣和发火还厉害。

父亲把某某的住址明白地告诉了女人,说:“有工夫请来玩,顺便把小姐也领来。那是个挺像样的家呀。他也说,若是晚上来,一般是可以见到面的。”这当儿女人突然紧蹙双眉说:“那样堂皇的门第,可不是我们这种人能够出出进进的!”女人沉思了一会儿,似乎控制不住自己,以严肃的口吻说:“不能去,对方即使命令我去,我也得谢绝。然而,我唯有一个问题作为一生的请求希望您能替我解答。我想我们再不会有缘第二次见面了,因此,只要知道了那个问题的答案,我就可以了无牵挂地告别了。”

十八

父亲年纪这么大,可胆子太小。所以,女方说这番话时,他心中惴惴不安地想:这话该多么吓人呀。

“多亏对方眼睛看不见,自己的狼狈相未被发觉就算完了。”父亲特别补充了一句。当时女方说:

“如您所见到的,我自从患眼疾以来,什么颜色也看不见。连看一下世上最明亮的太阳也不可能了。到外面去,若是没有女儿照顾是不成的。世上有多少人即使上了年纪一个人还能自由走动,我一想到这点便倍感辛酸,不知我前世作了什么孽才有这种报应啊!然而我眼睛虽然瞎了,却也不那么痛苦,只是在两眼完好睁得大大的时候,未能看到别人的内心,这才是我最感痛苦的!”

父亲只是说“确实如此”、“说的对”。其实父亲一点也不明白女人的意思。父亲坦白地说他完全没有这种经验。女人听了父亲含糊不清的回答,便追问道:“您难道不是这样吗?”

“当然是有这种情况的。”父亲说。

“若是有的话,您特意受他的委托到这里来,岂不是没有意义吗?”女人说。父亲越来越尴尬。

这时,我无意中瞥了哥哥一眼,把哥哥的神经紧张的眼神同嫂子挂着一丝冷笑的嘴唇相对照,我蓦地发现他们之间最近产生的奇妙关系。在他们的隔阂之中,我也卷进来了。这种令人厌恶的气味毫不容情地向我扑鼻而来。父亲虽是凑凑热闹助兴的,可为什么偏偏要讲这种话呢?我心中渐渐不安起来。可是,一切都晚了。父亲装模作样地又信口把话头讲下去了。

“我还是不明白,便直截了当地问女方,我受他的委托特意来到这里,还没听到你谈重要的问题就回去,对于你自不必说,从他来说,想必也不是他的本意,所以,请把你的心里话都告诉我好吗?否则,我回去之后也不好向他交代呀!”

这时,女人的脸上露出决心把话讲明的表情,说:“那么,我就说。您也是代表他特意来找我的,想必你们有很深的交情吧。”女人简单客套了这几句之后,便把心里话对父亲挑明了。

他同她订婚不到一个星期便想取消婚约,是因为受周围的压力迫不得已而为呢,还是因为另有什么不中意的地方,订婚之后忽然发现而提出退婚呢?女人最想知道的就是这方面的真实情况。

女人急切地盼望着挖出他心灵深处隐藏二十多年的秘密。对她来说,不能确切了解曾经海誓山盟的人的心,远比失去天下人都有的两只眼睛而几乎被人视为残废更为痛苦。

“爸爸,您是怎样回答的呀?”哥哥突然问道,脸上的神色与其说充满一般的兴趣,毋宁说是一种异样的同情。

“我也无计可施,只好答道:‘这个请放心,我担保他本人没有一点轻浮的意思。’”父亲倒把这种敷衍塞责的话对哥哥吹嘘了一番。

十九

哥哥问:“女人对您的回答感到满意吗?”在我看来,哥哥这句问话里充满了不可侵犯的威严,使我感到这是一种信念的力量。

父亲不知是否注意到了,满不在乎地回答道:

“开始时好像不满意的样子。当然,我说的话也并不是那么有根据。说真的,正如刚才我对你们讲的,男方完全是个少爷,顾前不顾后的,不会说出什么正经话。可这家伙一旦同女人有了关系就后悔不那么干就好了。这肯定也是事实。”

哥哥面色难堪地望着父亲。父亲不知何意,用双手在自己长长的脸颊上来回抚摸了两次。

“在这种场合说这种话是有点顾忌,不过……”哥哥说。我猜想哥哥会发表什么议论呢?看情况可能需要我从中途把矛头转到不给在场的人带来麻烦的方向,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听到哥哥接着说:

“男人在满足情欲之前,把超过女方的炽烈的爱献给对方,可一旦事成,男人的爱便逐渐凉了下来;相反,女方一旦确定了关系,会越发爱男方。不论从进化论的观点来看,还是从社会现实来看,我认为这恐怕都是实际情况。因此,那位男子也受这一原则支配,后来对女人不感兴趣,结果就拒绝结婚了。”

“您的话很怪呀。我是个女人,不懂得那样复杂的道理,可还是第一次听说哩。很有意思。”

嫂子说这话时,我发现哥哥脸上露出不想让客人看到的厌恶的表情,便想说点什么遮掩过去。这当儿父亲抢在我前面开口道:

“从做学问上说,也许有种种解释。可怎么说呢,实际上就算男方嫌弃了那个女人,但他本人还是慌了手脚,这是第一。再说,由于他胆小、轻率而又正直,即使不那么嫌弃也会提出退婚的。”

父亲说完,显出满不在乎的神气。

当时正把谣曲本放到壁龛前面的一位客人对着父亲说:

“不过,女人总是很固执的啊!二十多年了,那件事还装在心里。您真是积了大功大德啦。只要说些话让她放心,就不知给那位眼睛看不见的女人带来多大的喜悦。”

“这种情况就得灵活处理,见机行事嘛。一切事情如果都能这么办,那不知为双方带来多少好处。”

其他客人也跟着这样说。父亲开口道:“不,不敢当。”然后挠着头得意地说:“实际上,如我刚才说的,最初这种事很难打消疑团,我也有点棘手。我说了许多漂亮话,胡编乱扯一通,终于使那女人满意啦,可费了牛大的劲呀。”

过了会儿,客人把谣曲本包在包袱里,从露水浸湿的门钻出去了。大家随后聊些家常,只有哥哥愁眉苦脸的,一个人回书斋去了。我照例听着哥哥趿拉一双拖鞋发出冰冷而沉重的响声,最后咯噔一声把门关上了。

二十

两三个星期就这么过去了。这工夫,秋色日渐加深。每当向院子里眺望,鲜艳的雁来红总映入我的眼帘。

哥哥坐车到学校去了。从学校回来后,大体上到书斋干点什么。家里的人也很少有机会见面。有事时我上二楼去,所以二楼的房门常常故意敞开着。哥哥总是翻阅大部头的书本,否则就是用自来水笔写小字。最引我们注目的是他茫然在桌子上两手托腮的时候。

他仿佛在专心致志地思考着什么。他是位学者又善于思索,默默沉思似乎是很自然的事。然而,谁看到他开着门那个模样,都说感到冷冰冰的,不等办完事就出来了。连关系最深的母亲也似乎认为去书斋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二郎,所谓学者都是这样古怪吧?”母亲问我时,我为自己不是学者而感到莫名其妙的幸福。因此,我只是嘿嘿地笑着。可母亲却带着严肃的神情说:“二郎,你若不在,家里会寂寞得不得了,尽管这样,你也要快点娶个好媳妇另起炉灶哟!”我从母亲的话音里显然体会到一种意思:只要我组织一个新家庭独立门户,哥哥的情绪就会有所好转。我心中也犯疑:哥哥现在是不是正考虑这种离奇的事呢?不过,我既然已到了成家的年龄,现在的收入好歹总可以糊口,因此,这种念头甚至老早就在我的不大喜欢思考的头脑中闪现过。

我对母亲说:“噢,离开家门倒也容易,您要我明天走,我明天就走。然而,媳妇若是像个哈巴狗,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丢在路上就捡回来,那种做法我可不答应!”母亲刚说“那当然……”我有意打断她的话说:

“尽管在妈的面前,我还是要谈谈哥哥同嫂子的关系。他们的关系本来就错综复杂。我老早就同嫂子相识,所以好像使妈很放心不下。可是,从根本上说,哥哥除做学问外,不舍得浪费时间,一切都得别人代劳,他自己什么也不动手,俨然以‘华族’[1]的派头自居,这很不好呀。做学问的时间再宝贵,学校的课程再重要,可妻子总要和你共同生活一辈子。如果让哥哥说,他又要以学者身分提出意见,可对于我们这些不具备学者资格的人来说,决不会那么干的。”

我在起劲地讲这些无聊的道理时,母亲的眼睛里不知不觉渐渐含满了晶莹的泪水。我为之一惊,不往下说了。

家里人对哥哥是那样顾虑重重,敬而远之,而我不知是脸皮厚呢,还是太不客气了,我去敲哥哥的书斋门同哥哥拉话比别人都多。一进屋里,连我也有点拘谨,可过了十分钟,哥哥快活得简直像另一个人。甚至有时我主要是显示一下自己改变哥哥痛苦心情的本领,恰似满足自己虚荣心的一种手段似的,我以这种态度故意出入哥哥的书斋。坦白地说,我突然被哥哥抓住,差点陷入绝境的时刻,实际上也是我最得意的一瞬间。

* * *

[1]明治维新后被赐给爵位的人及其家族,战后已废除。

二十一

当时,我说了些什么,如今确实不记得了。好像是哥哥问我台球的历史后,特意让我看路易十四[1]时代台球桌的铜版画。

我每次到哥哥的房间总是以这类问题为谈话的引子,“是!是!”地听他谈新得到的知识,这是最保险的。不过,我也健谈,同哥哥不同的地方是我经常装成颇有学问的样子,卖弄什么“文艺复兴”啦,“歌德建筑”啦这些词藻。然而,在通常情况下,只谈点与众不同的话就走出书斋。不过,这一次哥哥来了兴致,给我看过铜版画之后,讲起了他所擅长的什么“遗传”和“进化”的学说。一般说来,我说不上话,只是默默地听他谈。这当儿,哥哥突然问我:“二郎,你是爸爸的儿子吧?”我带着迷惘的神情回答说:“是的。”

“因为是你我才对你说,说实在的,我们的爸爸有一种奇怪的轻佻。”

我从前就知道哥哥评论父亲肯定是对的,可在这种场合,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应对哥哥才好。

“那恐怕不是您所说的‘遗传’和‘性格’吧。如今的日本社会不搞这一套就行不通。所以,是不得已而为的吧?世上岂止爸爸,还有更让人受不了的轻佻哩。哥哥整天在书斋和学校里深居简出,也许不了解这些呀。”44

“这我也知道,同你说的一样。当今的日本社会——也许西方也是如此——培养出来的人都是些油腔滑调的谄媚者,这样的人才能存在下去,真没办法!”

哥哥说着,沉默片刻后低下了头。过一阵子,抬起了懒洋洋的眼睛。

“然而,二郎,很遗憾呀,父亲天生就是这种性格哟。不管生在什么社会,要想超脱这种性格而存在,对父亲来说是很难办到的。”

研究如此高深学问简直成了书呆子的哥哥,在家中不仅被视为一个古怪的人,甚至一天天疏远生身父母。我望着眼前这位哥哥,不禁低下头凝视着自己的膝盖。

“二郎,你也和父亲一脉相承呀。一点也没有诚实的气质。”哥哥说。

我虽然同哥哥一样容易无名火起,性情粗野,但在这种情况下听了哥哥这番话,心里一点也没萌发愤怒的念头。

“姑且不谈我吧,但是把父亲都和世上轻佻的人一样看待,太过分了。哥哥一个人整天关在书斋里才会有这种偏见啊。”

“那么,我给你举个例子吧。”

哥哥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我不由得闭上了嘴。

“前几天演唱谣曲的客人来家时,父亲讲过女盲人的故事吧。当时,父亲堂堂代表什么人去见女盲人,只一句话就把那女人二十多年不解的烦闷给搪塞过去了。我当时为那女人暗自流了泪。虽然是一位素不相识的女人,没有对她深表同情,但说实在的,我是为爸爸的轻薄而流泪,真可悲啊!……”

“如果用这种眼光看那女人,那么,什么都是轻薄的吧。不过……”

“你说这样的话只不过是证明你继承了爸爸的缺点。我把阿直的事托给了你,总等着你向我汇报,可你总是言不及义,躲躲闪闪地装糊涂……”

* * *

[1]louis xiv(1638—1715),法国国王,1643至1715年在位,在位期间曾建造凡尔赛宫。

二十二

“说我装糊涂,可有点冤枉我呀。我是既没有说话的机会,又没有说的必要嘛。”

“机会每天都有。你觉得没有必要,我还觉得有哩。那可是我特意求你办的事呀。”

我当时紧张得一下子喘不上气来。实际上,自那件事之后,我一个人到哥哥面前认真地谈论嫂子的事是非常痛苦的。我硬是想把话题扯到一边去。

“哥哥已经不相信爸爸了,我也是爸爸的儿子,所以您似乎也不相信我了。不过,这同您在和歌浦说的话完全是矛盾的呀。”

“我说什么来着?”哥哥面有愠色地反问道。

“当时您不是这样说的吗?‘你继承了正直的父亲的血统,是信得过的,所以才把这件事告诉你,拜托你。’”

我这么一说,哥哥这次露出好像突然喘不上气的样子。我琢磨是时候了,便有意比平时加重语气说:

“因为是我们约定好的事情,关于嫂子,我现在在这里对您把当时的前后过程都谈谈也无妨。本来,我认为挺无聊的,没有机会就不想谈;即使谈,也是一句话就能谈完的事。哥哥既然也没放在心上,我认为也没必要谈,所以一直拖到今天——然而,我既是一个被迫奉命出差的下级官吏,就必须向上司汇报,那也没办法。现在我马上谈谈我见到的情况。我事前声明一下,我的汇报里决不会有您所期望的奇妙的幻想。本来您头脑里的幻想,客观上什么地方也不存在!”

哥哥听了我的这番话一反常态,脸上的肌肉几乎纹丝不动。只是把双肘支撑在桌子上发愣,连眼睛也低垂着,我一点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哥哥有个毛病,他似乎深明事理,又轻易丢开事理。我只是见他脸色有点苍白,猜想他到底被我那番激烈的言词打动了。

我从放在那里的烟盒取出一支香烟点燃后,看了看从我鼻孔里冒出的青烟,又瞅了瞅哥哥的表情。

“二郎。”哥哥终于开口说,那声音是有气无力的。

“什么?”我应道,我的声音倒有些傲慢。

“关于阿直的事,我不会再问你什么了。”

“是啊,这对哥哥,对嫂子以至对爸爸都有好处啊。请您成为一个善良的丈夫吧,这样,嫂子也会是个善良的夫人。”我的口气像是为嫂子辩护,又像是规劝哥哥。

“你这个混蛋!”哥哥突然大声叫道。那声音恐怕下面都听到了,而我紧挨着哥哥坐在那里,心中简直受到意外的震惊。

“正因为你是爸爸的儿子,也许比我更会处世,可你并不懂以诚相见。事到如今,难道我还要听你讲阿直的事吗?你这个浪荡公子!”

我的腰不由得从坐着的椅子上倏地抬起来,朝门口走去。

“我听了你那番同爸爸一样虚伪的自白,怎能指望你来汇报呢?!”

我边走边感到哥哥的猛烈言词敲击着我的脊背,随后我关上门来到了昏暗的楼梯。

二十三

自此以后,大约有一个星期,除晚饭外,我未曾同哥哥打过照面。平素大家甚至认为我有义务把饭桌搞得热闹些,由于我突然沉默不语,桌子上变得冷冷清清的。不知在哪儿鸣叫着的蟋蟀声都使坐在桌旁的人感到皮肤上有一种凉意。

在如此寂寥的团圆之中,阿贞除考虑一天比一天临近的婚期外,仿佛再也没有什么天地了,只是把盘子放在膝盖上服侍大家。性格开朗的父亲对周围并不关心,一味信口开河,谈他自己特有的话。然而,同平素一样,谁对他的话也没有反应。看样子,父亲一点也没预料到这种情况。

只有芳江经常在饭桌上成为大家的笑料。母亲等人每逢谈话停下来感到不安时,总是勉强找个“芳江,你……”之类的话题应付一阵子,这已成了习惯。可这种造作的姿态马上刺激了哥哥。

我每当离开饭桌回到自己房间时,总会好容易松口气似的吸一支香烟。

“真无聊。比素不相识的人在一起聚餐还无聊。别人的家庭也许都是这么不愉快吧。”

我经常这样想,决心早点离开家门。饭桌气氛过于冷淡时,阿重总跟在我身后,像追赶我似的来到我的房间。有时她什么也不说,在那里抽抽搭搭地哭,有时恶狠狠地瞪着我,指责我为什么不快点向哥哥认错。

我越来越讨厌这个家。我本来性急,却又不够果断。我这次下决心去住小旅店或租间房子,以便暂时宽宽心。我到三泽那里商量去了。我对三泽说:“你在大阪等地病了那么久可不好啊。”他回答说:“你在阿直身旁黏糊得那么久才不好呢。”

我从京都、大阪回来后,有好几次见到他。可关于嫂子,我未曾对他谈过一句。他对嫂子也是只字未提。

我这是第一次听他从嗓子里说出嫂子的名字,而且听出他的话是指嫂子同我之间的既可理解很深、又可理解很浅的关系。我向三泽投以惊异和怀疑的目光。三泽认为我的目光中含有愤怒,便说:“不要发火嘛!”又接着说:“像我这种觉得自己被一个疯女人而且是死了的女人爱上,并且自我陶醉的人,反倒比较安全吧,可心里却又不安。然而,由于不会引起麻烦,相互之间怎样热恋也无妨。”我默不作声了。他笑嘻嘻地捅着我的肩膀问:“怎么样?”我一点也不理解他的态度是当真,还是开玩笑。当真也罢,开玩笑也罢,我无意对他做任何说明或辩解。

即使这样,我还是向三泽打听了一两处适当的住处,临回来时顺便去看看我的房间才回家。到家后,我第一个把阿重叫来,告诉她:“哥哥也听你的劝告,就要搬出去啦。”阿重眉宇间现出既感到意外又像是不出所料的神情,紧紧盯着我的面孔。

二十四

作为兄妹来说,我同阿重的关系并不太好。我把自己离开家门的事首先告诉她,与其说是兄妹之爱,毋宁说是妹妹对我挖苦讽刺的结果。这当儿,眼看阿重的两眼就噙满了泪水。

“你快搬出去吧,我到什么地方也无所谓,早一天出嫁就是了。”

我一声不吭。

“哥哥大概是一旦出去就不再回家,马上娶个媳妇独立生活的吧?”她又问道。

我当着她的面说:“那当然喽。”这时,阿重一直忍着的眼泪簌簌地落到膝盖上。

“为什么哭得这样伤心呀?”我连忙以温和的语调问道。实际上,关于此事我没有料到阿重会流一滴泪。

“因为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只听清了这一句,其他在耳朵里都不成句,全给她抽抽搭搭的声音搅得听不清了。

我照例开始吸烟,老老实实地等着她停止哭泣。不大会儿,她用袖子揩揩眼睛站起来了。我看到她的背影,突然感到她很可怜。

“阿重,我总好同你吵架,今后很少有机会像过去那样吵嘴了。喂,咱们和好吧,握个手。”

我说着伸出了手。阿重反倒不好意思地犹豫了一下。

我琢磨从现在起要逐渐向父母挑明自己到外面去的决心,一一征求他们的同意。只是最后要到哥哥那里去,也要重复一下同样的决心,这一点倒伤脑筋。

向母亲讲明此事,记得是在第二天。母亲对我这个突然的决定似乎很吃惊,说:“我原以为反正你要出去,就等订了婚以后。不过——唉,没有法子呀!”说完,失望地看了看我。我马上要去父亲的卧室,母亲急忙从后面把我叫住了。

“二郎,你即使离开家……”

母亲说到这里就憋住了。我不得不在原处站着问:“什么事?”

“你对哥哥谈了吗?”母亲突如其来地问道。

“还没有。”我回答说。

“你直接对哥哥讲一下倒好些,因为硬叫父母去转达,反而会伤感情的。”

“哦,我也是这么想的,尽可能把事情办好再走。”

我这么一说,便走进父亲的卧室。父亲正在写一封长信。

“大阪的冈田最近又来信询问阿贞的婚事,所以我总想写回信,可一直拖到今天。我想今天一定要完成这个任务,此刻我正在提笔写信。顺便说一句,你来信中写的‘拜启’的‘启’字写错了。如果是连笔字,就应该像个连笔字的样子。”

长信的一头恰好放在我盘腿坐着的膝盖前。我横扫一眼“启”字,根本看不出什么地方错了。父亲动笔写信时,我心里品评着壁龛上插养的黄菊以及后面的挂轴之类。

二十五

父亲一面把长信从底部向上折起,一面对我说:“有什么事?又是钱的事啊?钱可没有啦!”说完,在信封上写收信人的姓名及地址。

我很简略地谈了自己的决心,稍后又补充一句“久蒙关照……”之类的话。父亲只是说:“嗯,是啊。”不大会儿,父亲把邮票贴在信封的一角上,对我说:“你按一下那个电铃。”我说:“让我给您寄出去吧。”便把信接了过来。父亲提醒我说:“把你住的小旅店的门牌号写下来,交给你妈好了。”然后,他对壁龛上的画轴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我听完后便走出了父亲的卧室。至此,没去道别的只剩哥哥和嫂子了。前几天那件事之后,我同哥哥几乎没有亲切地交谈过。我对他没有勇气发火。如果发火,前几天我被他骂出书斋时,就已经够激昂慷慨的了。我不是那种背后飞来个小石膏像就感到害怕的人。然而,只是在这时,我仿佛觉得再也没有勇气发火了。我像一个窜进屋子里的幽灵又忽地窜出来一样,无力地退却了。后来,我怎么也没有胆量敲哥哥的书斋门去心甘情愿地向他道歉。这样,我每天只是在晚饭的桌子上见到他那副苦相。

我近来同嫂子也不大搭话。与其说近来,毋宁说从大阪回来之后更为恰当。她单独有一间放置自己衣柜之类的小房间。不过,她同芳江两个人在那里玩的时间,每天加起来也没有多长。她每天大体上同母亲在一起,帮助做些针线活什么的。

我向父母讲明自己未来打算的第二天早晨,在从厕所通向浴室的廊子上忽然遇见了嫂子。

“二郎,听说你要到小旅店去啦。不喜欢这个家吧?”她忽然问道,听口气像是不知什么时候从母亲那里听到了我说的话。我漫不经心地回答说:“哦,不久就搬出去。”

“那样就少惹麻烦了吧?”

她以为我会说点什么,定定地看着我的脸。可是,我什么也没说。

“那么,早点娶一位夫人吧。”她又说道。我还是一言不发。

“你还是早点结婚好。我给你物色一位吧?”她又问我。

“就拜托你了。”我这才开口。

嫂子薄薄的嘴唇两端流露出轻蔑的笑,像是看不起我,又像是戏弄我。然后,故意加重脚步向茶室走去。

我默默盯着靠在浴室和厕所之间的水泥地角落里的大铜盆。这个盆直径有两尺多,又重又大,一个人都拿不起来。我从小看到这个脸盆就觉得挺好玩的,心想这一定是大人们沐浴净身用的。铜盆如今积满灰尘,脏得很难看。透过低矮的玻璃门可以望到我从孩提时代就难以忘怀的秋海棠。秋海棠每年都是一个颜色,显得很凄怆。记得我同哥哥站在那前面,经常在初秋时打落门前的枣子吃。我现在虽是个青年,但发现自己背后如此天真无邪的往事正不断地成为过去时,一种抚今追昔之感便油然而生。我又联想到此刻的变化:我不得不同这位当年是孩子头的哥哥进行不愉快的交谈,然后离开这个家。

二十六

那天我从办公室回来时问阿重:“哥哥呢?”阿重回答说:“还没回来。”

“今天到什么地方转转去了吧?”我又一次问道,阿重说:“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我去书斋给你看看贴在墙上的时间表吧。”

我只要求她等哥哥回来后通知我一声,便谁也没见,进房间里了。脱西装也太麻烦,就那么穿着躺下,不知不觉便沉沉入睡了。我被一个不安的梦袭扰着,其变幻复杂无法向他人解释。就在这当儿,阿重忽然把我叫醒了。

“大哥回来啦。”

话音传进我耳朵时,我马上起来,可神志还不清醒,边走边继续做梦似的。阿重在后面提醒我:“哎,洗洗脸再去吧。”我昏昏沉沉的,觉得没有必要洗脸。

我就这样到哥哥书斋去了。哥哥也还没脱西装。他听到开门的声音,连忙回头瞅瞅门口,目光之中显然流露出他已有某种预感。他从外边回来时,嫂子总要领着芳江给他拿来平日的和服,这是当时的习惯。我曾在一旁听到母亲吩咐嫂子说:“你要这样做呀。”我虽然迷迷糊糊的,但从哥哥的眼神中也觉察到与其说他在等着换穿日常的和服,不如说他在等待嫂子和芳江。

我正因为睡眼惺忪,才若无其事地突然推开他的房门。他看到我在门前,一点没有发脾气的迹象。然而,他只是默默地打量着我这身西装打扮,看样子不想马上说什么。

“哥哥,我有几句话要说……”我终于开腔了。

“到这边来。”

他的口气很冷静,而且听起来似乎对前几天的事一点也不介意。他特意将一把椅子放到我面前,对我指了指。

我故意不落座,手放在椅子的后背上,把同父母谈的大体差不多的话对他寒暄了一番。哥哥以值得尊敬的学者的风度静听着。我做了简单的说明后,他也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悲伤,以接待平常来客的态度说:“你先坐下。”

他穿一身黑色晨礼服,吸着味道不大香的纸烟。

“出去就出去吧,你也是个大人啦。”说完,往外喷吐一股烟,然后又接着说:“不过,大家若认为是我撵你出去的,可就不好办了。”我回答说:“不会的,我是根据自己的情况出去的。”

我昏昏沉沉的脑袋此刻逐渐清醒过来,想尽快从哥哥面前退出去,便回头望了望门口。

“阿直和芳江好像正在洗澡,谁也不会上来的。别那么着急,有话慢慢谈,开开电灯吧。”

我起身开电灯,房间亮了起来,然后,取出一支哥哥吸的那种香烟点燃了。

“一支八分钱,味道很差吧?”哥哥说。

二十七

“打算什么时候出去?”哥哥又问。

“我想在这个星期六左右。”我回答道。

“一个人出去吗?”哥哥又问。

听到这个奇怪的问题,我茫然盯着哥哥的脸。他要么是故意说这种不礼貌的讽刺话,要么是头脑有点不正常,很难说是哪一方面。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不知道怎样对付他才好。

他的话平时听起来就充满讽刺味道,不过,这是由于他的智力超群而造成的,此外并无其他的恶意。这一点我是完全能够理解的。只是刚才这句话总震动着我的鼓膜,震得热辣辣地嗡嗡直响。

哥哥瞅着我嘿嘿发笑。我甚至从他的笑声中看见了歇斯底里的影子一闪而过。

“你当然想一个人出去吧,因为你也不需要有人带着。”哥哥说。

“那当然,一个人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我也想呼吸新鲜空气。然而,这么大的东京竟没有一个地方能让我呼吸到新鲜空气。”

我一方面对这位喜欢孤独的哥哥感到可怜,另一方面对他的过敏的神经感到可悲。

“到外面旅行一下怎么样?也许心情会畅快些。”

我这样说时,哥哥从西装背心的内袋里掏出了怀表。

“离吃饭还有点时间。”说着,他又坐到椅子上望着我说:“喂,二郎,我们经常拉话的机会不那么多了,饭前你就在这里聊聊吧。”

我“哦”了一声,但屁股一点也没坐下,而且也没有什么话题。这当儿哥哥突然问我:“你知道保罗和佛朗切斯卡的恋爱[1]吗?”我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没有马上回答。

据哥哥说,保罗是佛朗切斯卡的小叔子,保罗同佛朗切斯卡瞒着哥哥相爱,结果被佛朗切斯卡的丈夫发现,二人均被杀。这个悲剧在但丁的《神曲》中有描写。我与其说对这个悲剧表示同情,毋宁说对有意讲这个故事的哥哥的心绪产生一种令人厌恶的疑念。哥哥在难闻的烟雾中始终注视着我的面孔,对我讲这个不知是十三世纪还是十四世纪的意大利的古代故事。我当时好不容易克制住了心中的不愉快。故事一讲完,哥哥突然向我提出一个意料不到的问题:

“二郎,世人为什么把故事中最重要的丈夫的名字忘掉了,而单单记住了保罗和佛朗切斯卡?你知道是什么原因?”

我无可奈何地说:“大概同《三胜半七》[2]的故事类似吧。”哥哥对我的意外的回答似乎有点愕然,可最后还是说:

“我是这样解释的。自然形成的恋爱实际上要比人为的夫妻关系神圣得多。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我们的耳鼓里只会响起一种声音:摒弃狭隘的社会所产生的束缚人的道德观念而赞美大自然的法则。不过,当时人们都站在道德观念一边,谴责那两个人的关系是一种不义行为。然而,这好像是一场阵雨,道义只能在发生问题的一瞬间起作用,阵雨过后,剩下的只有青天白日,也就是保罗和佛朗切斯卡。怎么样,你不这样想吗?”

* * *

[1]保罗和佛朗切斯卡是意大利诗人但丁(dante,1265—1321)叙事长诗《神曲》中《地狱·第五篇》所描写的犯贪色罪的人。据传是十三世纪意大利的真实人物。保罗是某领主的次子,佛朗切斯卡是另一领主的女儿。这两个领主曾达成妥协:佛朗切斯卡嫁给保罗的哥哥。保罗的哥哥虽是勇士,却是个面貌丑陋的残废人。因此,让美男子保罗代替哥哥去迎亲。佛朗切斯卡出嫁后,便同保罗有秘密勾搭。一次在秘密约会时被哥哥发现,二人均被杀。

[2]三胜是个妓女,她同有妇之夫半七发生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三胜的哥哥虽为他们承担了罪过,但三胜、半七最后还是殉情身死。

二十八

不论从年龄说,还是从性格说,如果在平时,我会举双手赞成哥哥的看法。然而,现在他为什么故意提出保罗和佛朗切斯卡的问题,又为什么煞有介事地讲他们二人永远活在人们心中的理由,我不知道他的意图。因此,我本身的兴致完全被不悦与不安抵消了。我听了哥哥吞吞吐吐的解释,心想其中必有缘故。

“二郎,因此,站在道德观念一边的人虽是暂时的胜利者,却是永久的失败者。按自然办事的人虽是暂时的失败者,却是永久的胜利者……”

我无话可说。

“可是,我连个暂时的胜利者都不是,当然,永远是个失败者。”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吭一声。

“就是练习相扑的招数,实际上没有力气也是不成的。若不拘泥于那些形式,谁有实力,谁就一定会取胜。这是理所当然的。相扑的四十八招只不过是人为的小伎俩,臂力才是自然恩赐的……”

哥哥没完没了地论述这种目光短浅的实用哲学。我坐在他面前被难闻的烟雾呛得喘不过气来。对我来说,驱散这种朦胧的烟雾比咬断一根粗麻绳还苦。

“二郎,你打算现在、将来、永久都作为胜利者而存在吧?”他最后这样说。

我尽管脾气暴躁,但也不像哥哥那样露骨地蛮干。尤其是这种时候,我最担心的是:哥哥是完全精神正常呢,还是由于过于激动而引起不正常的精神状态呢?而且,哥哥的精神状态发展到这步田地,究其原因,无论如何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对这一事实,我尤其感到难过。

我直到最后也没说一句话,尽量听哥哥说话。我还想到,哥哥既然如此犯疑,索性同嫂子离婚,心里倒痛快些。

这当儿,嫂子拿着哥哥平素穿的衣服,牵着芳江的手,同往常一样上楼来了。

嫂子出现在门口,似乎刚从浴室出来,平素略带苍白的脸上泛起令人畅快的红晕,细嫩的皮肤十分柔软,仿佛诱惑人用手去摸一摸。

她向我瞥了一眼,可一句话也没对我说。

“我来得太晚,大概难为您了。不巧我正在洗澡,没能及时给您拿来衣服。”

嫂子对哥哥说了这些客套话,又提醒站在一旁的芳江说:“嗳,要对爸爸说‘您回来啦’!”芳江便按母亲的吩咐鞠躬说:“您回来啦!”

我好久没见到嫂子对哥哥表现出如此和蔼可亲的家庭主妇的态度了。我也没见到哥哥由于这种和蔼可亲的态度而得到缓和的情绪,集中地反映在他的眼神里。哥哥在人前是位自尊心非常强的人,但我自幼同他一起长大,最了解他脑海里翻来覆去想什么问题。

我怀着意外得救的喜悦心情走出了哥哥的房间。出去的时候,嫂子宛如问候素不相识的晚辈似的,微微低头向我默默致意。我受到她如此冷淡的礼遇也是罕见的。

二十九

过了两三天,我到底离开了家,离开了父母兄弟姐妹居住的历史悠久的家。走的时候,几乎没感到有什么事。母亲和阿重依依不舍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反倒使我讨厌。我感到她们故意妨碍我自由行动。

只有嫂子露出凄凉的神情,笑眯眯地说:

“您要走啦,祝您平安!以后常来玩啊。”

我看到母亲和阿重的阴沉的面孔后,听了嫂子这一句热情的问候,多少感到点愉快。

我搬到小旅店后,每天照例去有乐町的办公处上班。介绍我到这个地方工作的,还是那个三泽。办公处的主人是从前当过三泽的保人(哥哥的同事)h君的伯父。此人曾长期侨居国外,在国内也是一个有相当经验的名门富户。他有一个习癖:常常把手指插入斑白头发中胡乱挠下头皮放到对面的火盆里,从火里冒出奇异的味道,使对方苦不堪言。

“你哥哥近来在研究什么?”他经常这样问我。我没办法,通常只做个大概的回答:“好像一个人关在书斋里搞点什么。”

梧桐树叶落得精光的一天早晨,他突然抓住我又问:“你哥哥近来怎么样?”我虽然已经习惯了这种问题,但由于是意外的突然袭击,我竟忘了回答。

“身体怎么样?”他又问。

“身体不大好。”我答道。

“只顾学习,不注意身体可不行哟。”他说。

我注视着他的表情,发现他的眉头和目光都是一本正经的。

我从家出来后只回去过一次。当时,我把母亲叫到僻静处打听哥哥的情况。母亲说:“近来似乎好一些,常到里屋来,还让芳江打秋千,有时还推一推……”

我有点放心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找到同家人见面的机会,一直到今天。

中午,我随便点了一份饭菜。正吃饭时,办公处的主人b先生又突然问我:“你真的住小旅店了吗?”我只简单地回答说:“哦。”

“为什么?你家不是很宽敞很方便吗?或者是出了什么麻烦事吧?”

我支支吾吾地含糊过去了。我当时嘴里含着一片面包干巴巴的,好像一点水分也没有。

“不过,大家在一起乱哄哄的,还不如一个人自在哩——可是,你还是单身吧?早点找个老婆怎么样?”

我对b先生这番话也不能像平时那样回答得那么轻松了。b先生说:“你今天情绪特别消沉呀。”随后便改换话题,谈了一些别的无聊至极的废话。我感到要出什么事似的,凝视着面前茶杯中浮起的茶叶梗,对身旁的笑声似听非听的样子,默然坐在那里。心中产生一种不愉快的忧虑:我最近是不是得了神经过敏症?我发现由于自己住在小旅店过于孤独,头脑中才引起这种奇异现象。我决心回去时到久别的三泽家聊聊去。

三十

那天晚上我被领到三泽住的二楼,看到他悠闲地盘腿坐在那里,心中甚为羡慕。他的房间有明亮的电灯和暖烘烘的火盆,似乎全然不知道初冬的寒冷。我老早就从他的脸上和身上看出他的老病随着秋风的加剧而日益好转。可是,同现在的我比较一下,我想不到他是这样悠闲自得。记得在大阪医院时,他每天战战兢兢仰望炎热高空的模样,使我感到当时的他和现在的我简直调换了个位置。

他的父亲最近去世,结果,他自然成为一家之主。通过h君向b先生提议录用他时,他把这个难得的工作让给了我。真不知他是出于把自己推后一点的好意,还是挑剔过度。

我环视一下被电灯照亮了的房间,同他谈了一会儿墙上装饰得满满的雅致的蚀刻版画和水彩画。不知为什么,还不到十分钟,我们谈论艺术的话题就自然消失了。于是,三泽突然对我说:“可是,你哥哥……”我惊愕地想:在这里还谈哥哥吗?

“哥哥怎么啦?”

“不,不怎么的,不过……”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定定瞅着我。我心里自然而然把他的话同今天早晨b先生的话联系起来了。

“你不要把话说半截儿,若说就都对我说了吧,哥哥究竟怎么啦?我正感到奇怪,今天早晨b先生也问我这件事。”

三泽凝视着我焦急的神情,少顷便说:“那么,我就告诉你吧。”

“我想b先生的话和我的话都是从h君那里听到的,h君说他是从学生那里听到的。听说你哥哥平时讲课明白清新,颇受学生欢迎。可是,课虽讲得明白,就是有一两个地方前言不搭后语,前后矛盾。学生提出了疑问,你哥哥本来是一个正直的人,不厌其烦地解释了好几遍,而学生就是不懂。最后,他把手放在脑门上说:‘近来头总有点不舒服呀……’说完呆呆地眺望着窗外,久久地伫立在那里。学生想‘既然这样,等下次再问吧’,便退了下去。听说这种情况有好几次啦。h君对我说如果这次见到长野(我的姓),还是稍提醒一下为好。你哥哥也许是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可我一直把这事给忘了,现在见到你才想起来。”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连忙催问道。

“我想刚好是你住小旅店前后的事,不过,我也记不大清楚了。”

“现在还这样吗?”

三泽望着我困窘的神色,安慰我说:“不,不!”

“不,不!好像是暂时的事。近来似乎同平时没有两样,h君两三天前就对我讲了,所以,你放心吧。不过……”

我眼前不由得浮现出离开家时铭刻在我心中的同哥哥会面的情景。我琢磨大概是我当时的怀疑在学校得到了印证,心中非常不安。

三十一

我竭力想把哥哥的事忘掉,这当儿突然联想起在大阪医院时听三泽讲的那位患精神病的“姑娘”。

“你赶上给那位姑娘做法事[1]了吗?”我问。

“赶上啦。虽然赶上了,可说实在的,那姑娘的父母都是些没礼貌的家伙!”三泽摆出挥动拳头的架势说。我吃惊地问他为什么。

他那天代表三泽家去参拜了筑地的本愿寺境内的香火院。在幽暗的正殿内念完长长的经文后,他作为一名参加者在白灵牌前焚了一缕香火。据他说,再没有谁能像他那样虔诚地在那位美丽姑娘灵前叩拜的了。

“那些家伙们尽管是父母的亲友,但好像是来参加什么肃穆的祭祀活动似的无动于衷。真正落泪的只有我这个外人。”

我听了三泽这番气愤的话感到有点可笑,表面上还是点头说:“原来如此。”于是,三泽又说:“不,光是这点还不值得发火,真正叫人生气的还在后头哩。”

根据一般惯例,做完法事之后,他应邀去本愿寺附近的一家饭馆。正在吃饭时,像是姑娘父母的一男一女在同三泽拉话过程中就莫名其妙地展开了围攻。毫无恶意的三泽最初一点也不理解他们的冷嘲热讽,可过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他们的本意。

“再笨也有个限度呀。说穿了,他们是把那姑娘的不幸都归咎于我,精神病也归咎于我。从前离了婚的丈夫似乎一点责任也没有,太没礼貌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想?不会这样的,是你误会了吧?”

“误会?”他大声叫道。我不得不把嘴闭住。他没完没了地罗列这些人的蠢事,连声痛骂那女人的丈夫太轻佻。末了,他说:

“那样的话,为什么不在开始时就说嫁给我?眼睛只盯着财产和社会地位……”

“你究竟提出过要娶她没有?”我打断他的话。

“没有。”他说。

“我对那姑娘——那姑娘的水灵灵的大眼睛不停地在我的心中转来转去的时候,是她得了精神病之后的事了。也是她开始要求我快点回来以后的事。”

他这样说着,依然活灵活现地描述着那女人的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如果那女人现在还活着,他就会不怕任何困难地把女人从她愚蠢的父母手中,或者从她轻佻的丈夫手中永远夺过来搂到自己温暖的怀抱里。这种坚强的决心当时就流露在他紧闭着的嘴边上。

我的想象此刻与其说在那眼睛美丽的女人身上,不如说又回到了即将忘却的哥哥身上。而且,那女人因精神失常而发出的狂叫越在耳边回响,我就越担心哥哥的脑袋。哥哥在和歌山的火车里断定那女人肯定想着三泽。哥哥甚至解释原因说:精神病人,心里是不会有什么顾忌的。哥哥大概是想让嫂子得这种精神病以便吐露真情。从侧面看,有这种想法的哥哥说不定是由于神经衰弱发展的结果,精神多少有些失常,自己便疯疯癫癫地说些可怕的话吓唬家人。

我已经没有工夫看三泽脸上的表情了。

* * *

[1]人死后,为祈祷亡灵而做的各种佛事活动。

三十二

我事前受母亲的委托,答应此次去三泽那里转弯抹角地摸摸三泽有没有娶阿重的心思。然而,那天晚上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谈这件事。三泽不了解我的心意,反而不住地劝我结婚。我的头脑还没有冷静到可以兴致勃勃回答他的地步。他说等找个机会给我介绍一位对象。我含糊其词地回答后,离开了他家。外面刮着交叉风,仰望天空,繁星点点,宛如粉末般聚在一起在寒风中闪烁。我把双手捂在发冷的胸口上回到了小旅店,然后马上钻进冰冷的被窝里。

两三天后,我还是惦记哥哥的事。我心烦意乱,想的和做的总是统一不起来。我终于又到母亲、哥哥他们的家——番町去了。我不喜欢同哥哥见面,到底没上二楼。我对母亲及其他人怀着久别重逢的心情,随便扯了些家常话。一家团圆之中没有哥哥,反倒使我感到宽慰和温暖。

我临走时把母亲叫到套间里问了哥哥的近况。母亲高兴地说,近来哥哥的情绪大体上稳定下来了。我听了母亲这句话总算放心了。但是,在母亲没有注意到的特殊地方,总有点异常,这倒使我担心。虽然如此,我自然没有勇气见见哥哥去试验他一下。我也没能告诉母亲三泽说哥哥讲课一时反常的事。

我虽然没什么话可说,却茫然伫立在昏暗的房间隔扇的后面,显得冷飕飕的。母亲也面对着我在那里一动不动。而且,看起来她似乎要对我谈点什么。

“不过,前两天哥哥有点感冒时,说了奇怪的胡话呀。”母亲说。

“说的什么话?”我问。

母亲并没有回答,而是打消我的疑团,说:“哪里,那是因为发烧,用不着担心的。”

“烧得那么厉害呀?”我又问别的事情。

“啊,发烧三十八度或三十八度半,照理说不会说胡话的,一问医生才知道神经衰弱的人有点发烧脑袋就不正常。”

我连医学的初步知识都不懂,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禁皱了眉头。房间很暗,母亲没有看见我的表情。

“不过,脑袋用冰降温后,烧马上退了下来,就放心了。可是……”

我还想知道哥哥烧未退时说了些什么胡话,仍站在冷飕飕的隔扇后面。

套间让电灯照亮了。父亲每逗芳江说笑话时,就可以听见大家爽朗的笑声。在那笑声中夹杂着父亲叫我的声音:“喂,二郎!”

“喂,二郎!你又死乞白赖地向妈要零花钱吧?阿纲,你可不能随便上二郎的当呀。”父亲大声说。

“不,不是这么回事。”我也不甘示弱地大声说。

“那你在那么个暗处偷偷和你妈嘀咕什么?喂,快到亮堂的地方来吧。”

父亲说这话时,聚在亮堂屋子里的人一下子哄堂大笑。想问母亲的事,我也没问,便按照父亲的命令答应一声“是”,来到大家面前。

三十三

自此以后,有一阵子我见到b先生也罢,去三泽那里玩也罢,总不谈哥哥的事。

我稍稍放下心来,想尽量忘掉家里事。然而,在小旅店里闲得无聊比什么都痛苦。所以,便经常消磨三泽的时间,有时我找上门去,有时他拉我出去。

三泽不厌其烦地总是讲那位精神病的姑娘。我每当听他讲这种离奇的风流韵事,便一定要联想到哥哥和嫂子,自然感到不快。因此,在我的言谈举止中常常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可三泽还不肯罢休。

“你也有你的风流韵事,从这点来说,咱们是彼此彼此吧。”他讽刺我说。我同他差一点在大街上吵起来。

他就这样同精神病的姑娘形影不离,因此,我没有办法同他谈母亲事前委托我的关于阿重的事。阿重的相貌在谁看来都要超过一般人,就是关系不融洽的我也是这么看的。遗憾的是,同三泽心上那位姑娘比起来,简直是完全不同的脸型。

同我的拘谨态度相反,三泽大模大样地为我介绍对象。他曾劝我:“这一次在什么地方见见面吧。”我开始时还回答得很暧昧,后来当真想见见那位姑娘了。可是三泽又说时机还不成熟,再等一等,再等一等,一再推迟会面的日期。我感到气馁,心里再也不想那位姑娘的幻影了。

另一方面,阿贞的婚事终于就要成为现实,日期一天天临近。阿贞虽然已到结婚年纪,在家中却是一个最单纯幼稚的女人。她没有什么显眼的特征,一说话就脸红,这点倒很招人喜欢。

同三泽玩到深更半夜,我从寒冷的街上回来钻到小旅店的冷冰冰的被窝里,还不时想起阿贞。我想到此刻她也可能盖着冰冷的被子,正在梦想着即将到来的美满生活,把谁也未注意到的笑脸一半埋在天鹅绒的衣领子里。

她结婚前两三天,冈田和佐野在寒气逼人的火车里冻得直发抖,在新桥站下了车。冈田看到我去接他们,喊了声“哎哟!”然后说:“还是二郎自在呀!”让人觉得好像我没有认识到自己有多自在似的。

第二天去番町的家中,冈田一个人就使全家变得热热闹闹的。哥哥似乎没有见外,脸色不那么阴沉,也默默地被卷了进来。

“听说二郎眼下住进小旅店,哪有这么糊涂的人啊。家里这一下不是变得寂寞了吗?对不,阿直?”冈田对嫂子说。嫂子只有在这时才露出十分奇特的表情,一声不吭。我也无法搭话。哥哥却是冷冰冰的,谁也不理睬。冈田已经喝醉了,什么事都不在乎,唠唠叨叨地讲个没完。

“不过,我认为一郎也不好。你呀,总关在书斋里学习,也太无聊了。我若有你那样的学问,到哪里也不会吃亏的。然而,二郎,还有阿直、伯母也不好呀!一郎虽然说除书斋外什么都讨厌,可我去把他拉出来,他二话没说就从二楼下来,还同我谈得津津有味。对吧,一郎?”

冈田说着,瞅了瞅哥哥。哥哥默默地苦笑着。

“对吧,伯母?”

母亲也默不作声。

“对吧,阿重?”

冈田似乎要逐个问一问等待回答。阿重马上开口道:“冈田,你多嘴多舌的毛病到多大年纪也改不了啊,烦死人了!”大家都笑了起来,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三十四

芳江从套间伸出小手招呼我:“叔叔,请来一下!”我问:“什么事?”便走了过去。她不知从哪里拉出来一个大旅行袋,得意地瞅着我说:“这可是阿贞的哟,给您看看吧。”

她从旅行袋中掏出一个天鹅绒的四方盒子。我取出里面的珍珠戒指放在手上,“嗯”的一声端详着。芳江说“瞧这个!”又取出一枚绛紫色戒指。这一枚是我为答谢阿贞给我洗衣服、干其他事而给她买的无宝石的纯金戒指。芳江又说“瞧这个!”便掏出一个丝绸钱包,上面用金线织满了菊花花纹的图案。芳江又拿出一个比较大而细长的泡桐木盒子,里面装着金线、铜线和银线缀成藤叶的带个环的衣带扣子。最后,芳江拿出梳子和簪子说:“听说这是蛋甲[1],不是真正的玳瑁。阿贞说真品价格太贵,就没有买。”我不懂“蛋甲”的意思,芳江当然也不懂。可她到底是个女孩子,说:“这玩意儿最便宜啦,大概是仿制品,价钱不贵,因为上面是鸡蛋清贴成的。”我问她:“怎样贴鸡蛋清儿?贴在什么地方?”她用一本正经的口吻说:“这我可不知道。”说完敏捷地把旅行袋拖走,回到套间去了。

我让母亲给我看看阿贞结婚那天穿的衣服。那是一件带点浅紫色的青灰色绉绸服,常春藤的花纹,下襟的图案是竹子。“按年龄说,这身衣服太素气了吧?”我问母亲。母亲说:“不过,别的款式太贵啦!”还补充说:“这一身就花了二十五元呀!”没有这方面知识的我有点愕然。母亲说去年春天京都的布商背来料子时,买下三十多米白色的做准备,直到前几天还放在衣柜的抽屉里。

阿贞刚才就没有在大家面前露面。我琢磨她大概是不好意思,我真想在这里看一眼她羞涩的表情。

“阿贞在什么地方?”我问母亲。哥哥说:“噢,我忘记啦,阿贞走之前,我还有话对她说哩。”

大家都露出惊异的神情,这当儿嫂子的嘴唇上掠过明显的冷笑。哥哥现出一副谁也不理的模样,对冈田说声“失陪了!”便上楼去了。他的脚步声刚消失,阿贞便出现在我们房间门口,彬彬有礼地向冈田鞠躬。

冈田向她打招呼说:“请进!”可她却说:“我马上要去书斋一趟,过一会儿再来。”说完便抬起身来。在座的人看到她羞得面红耳赤的样子,也不知是同情她还是什么原因,就不想勉强挽留她了。

哥哥上二楼的脚步声不那么响,但由于总趿拉双拖鞋,吧嗒吧嗒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下面。阿贞赤着脚,加之为了表示女性的温良恭谨的禀性,一点也听不到她的脚步声。连开门关门的声音都没有传进我的耳朵。

哥哥同阿贞在书斋里约摸谈了三十分钟,这工夫嫂子与平素的冷淡态度相反,又说又笑,比一般人还高兴。但是,我很清楚她在背地里非常不自然地努力掩饰内心深处的不悦。冈田则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阿贞同哥哥见完面从我们的房间前穿过去时,我听到她的脚步声,便做出找她有事的样子急忙来到走廊。这突如其来的相遇,羞得她依然满脸通红。她低头从我身旁擦身而过。当时,我仿佛看到她的眼皮上有泪痕。她到书斋后同哥哥面对面谈了些什么,我直到现在还无法知道。不只是我,知道详情的,恐怕除他俩之外,我想天下没有一个人吧。

* * *

[1]以蛋清为原料经过特殊加工制成的仿玳瑁材质。

三十五

父母命我作为亲戚之一参加阿贞的婚礼。那天,天公不作美,细雨濛濛,同婚礼很不协调。我比平时起得早,到番町的家一看,阿贞的礼服零乱地放在八铺席的房间。

我从厕所回来往浴室门口一看,玻璃窗半开着,一眼瞥见阿贞正在里面梳妆打扮。一会儿,我听到她说:“唉呀,不要摸那里哟!”芳江似乎在那里嬉戏淘气。我也想学芳江的样子,可一想到在这种场合不合适,便打消了念头,回到了茶室。

过了一阵子,我又到八铺席房间,看到大家正在换衣服。芳江当着众人的面夸张地说:“阿贞连手上都擦了香粉呀。”说实在的,阿贞的手和脚比脸蛋要黑一些。

“可真白呀。欺骗你丈夫可不好。”父亲开玩笑说。

“明天你男人大概会吓一跳的。”母亲笑着说。阿贞低头苦笑着。她第一次挽“岛田髻”,使我感到意外的新鲜。

“这种发髻插上那种沉甸甸的东西,大概吃不消吧。”我一问,母亲便说:“分量再重,一辈子也就一次啊……”说着,母亲一再担心我的和服上的黑色花纹同白领子是否般配。嫂子把阿贞的和服衣带给她绕到身后,系得紧紧的。

哥哥还是边吸那种劣质香烟,边在宽阔的廊子上悠闲地来回踱步。他不时地朝我们的房间窥视,露出对这门亲事一点不感兴趣的样子,又像是心里有独特的评论似的,态度让人难以判断。他只是停留在门口,决不到里面来,也不催促“还没准备好呀?”他穿一身男士礼服,头戴大礼帽。

快出发时,父亲选了一辆最漂亮的人力车让阿贞坐上了。原定十一点钟举行婚礼,由于时间耽误了一点,冈田便到大神宫[1]迎接客人的木板台阶上特意等待我们。大家一窝蜂地拥进休息室一看,新郎正坐在椅子上,好似一个充当人质的傀儡。一会儿,新郎站起来一个一个地寒暄问候,我望着室内的桌子啦,地毯啦,白木条拼成的带格的天棚等物。休息室堵头挂个帘子,后面好像有点什么,因为里屋太暗,看不清楚。前面竖着一对贺喜的金色屏风,上面画满了仙鹤与海涛。身穿外褂及裙服的男子出来宣布入场顺序:新娘子和女媒人走在前面,接着是新郎和男媒,最后是亲友。可是,由于最重要的媒人冈田没有把阿兼带来,冈田便同父亲商量:“啊,太对不起了,这件事托给一郎和阿直如何?只这一次。”父亲干脆地说:“可以吧!”嫂子照例说句“怎么都行”。哥哥也说“怎么都行”,可接着又说:“不过,由我们这样的夫妇当媒人,对他们两位不大好吧。”

“有什么好不好的——比我当媒人还光荣哩。对吧,二郎?”冈田照例以轻松的口吻说。哥哥好像要讲点理由,又立即改变了主意,说:“啊,我可是生来第一次接受这个重大的任务呀。不过,我什么也不懂。”父亲马上说:“哪里,他们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一点不麻烦。你们什么也不做装装样子一直到结束就行啦。”

* * *

[1]可能指今千代田区有乐町的日比谷大神宫。

三十六

过拱桥的时候,前边的人给什么挡住了,大家停了下来。我利用这个机会扯了一下冈田大礼服的下摆说:

“冈田你真自在呀。”

“为什么这么说?”

他主动充当媒人,可又没把妻子带来。他似乎一点也没有发觉这种疏忽。当我指出这一点时,他才不好意思地笑嘻嘻地挠头说:“我原想把她带来的,可又觉得不合适……”

从拱桥下来,到正房门口时,新娘在一整面镜子前坐下,在黑漆盆中洗手。我从后面跷着脚看阿贞,心想怪不得队伍会耽误啦,同时我几乎要笑出声来。因为阿贞特意用心涂了香粉的手,会因为这一勺圣水而无情地变得原来那样黑乎乎的。

正殿左右有耳房。哥哥把佐野领进了右耳房,嫂子把阿贞领进了左耳房。看见他们从左右耳房出来就座后,兄嫂也板着面孔对坐着,新娘新郎自然是规规矩矩地相对而坐。

我们(包括父母)对着讲坛在后面排成一排,静悄悄地望着这两对别具风味的夫妇、颜色绚丽的漂亮的鼓以及里面不知藏着什么东西的帘子。

哥哥内心里盘算什么,冷眼一看,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嫂子不像平时那样故作姿态,而是显得风度自然、大模大样的。

他们是一对老夫妻,在过去多少年已经体会到了夫妻在社会上应有的重要经验。他们体会到的经验,作为人生的一部分,对他们来说也许是不可复得的宝贵的东西。可是,不管从哪方面说,都不是甘甜如蜜的东西。我不知道这一对备尝艰辛的老夫妻是不是要把他们那种不幸的命运加到这一对年轻男女的头上,从而制造新的不幸夫妻。

哥哥是位学者,而且易动感情。在他苍白的额头里也许正在思考这件事,也许思考得比这还深入,也许在亲自诅咒所有结婚者的时候又同时感受到了媒人让新郎新娘握手时的喜剧和悲剧。哥哥就是这样坐在那里。

总之,哥哥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嫂子、佐野和阿贞也都板着面孔坐在那里。这当儿婚礼开始了。一个巫女说是肚子痛中途退场了,因此,服侍的人代替了她。

坐在我身旁的阿重对我耳语说:“比大哥那阵子要冷清啊!”那时有箫鼓演奏,巫女穿梭来往的情景翩翩然宛如蝴蝶一样轻盈多彩。

“等你出嫁时,也搞得跟那时一样热闹!”我对阿重说。阿重笑了起来。

婚礼结束,大家回到休息室的时候,尽管我们还站在那里,阿贞还是特意把双手放在地毯上,恭恭敬敬地道谢,说些“过去承蒙关照”的话。她眼睛里含满泪水,显得怪凄凉的。

新婚夫妇和冈田乘白天的火车当即回大阪了。雨还下着,我在站台上送别预定在箱根一带逗留两三天的阿贞之后,同父亲和哥哥道别,一个人回小旅店了。一路上我琢磨着下一次自然该轮到我结婚了,对此,我仿佛感到是一个人生的不幸之谜。

三十七

阿贞好像被抢走似的消失之后,家中的气氛依然如故。在我看来,阿贞在家是最安闲自在的了。她多年受雇于我家,早晚或打扫,或洗涮,也说不清是女佣还是干零活的。她就这样干了十年之后,也没有流露出什么不满意的神情,同佐野一起冒雨乘火车离开了东京。她的内心里对此似乎很明白,而且很单纯机械,如同她日常翻来覆去干惯了的工作一样。上次可视为一家团圆的晚餐,饭桌上一时笼罩着阴郁暗淡的气氛,阿贞甚至在这时坐在其中也同往常一样把服侍用的盘子放在膝上,毫不介意地等着。结婚当天还被哥哥叫到书斋,出来后,她的脸色和点点泪痕说明哥哥不知对她的未来说了些什么。不过,从她的性格来看,哥哥的话不会对她有什么长远的影响。

阿贞走了,冬天也过去了。与其说是一走一去,毋宁说没出什么大事就结束了更为恰当。稀稀落落的雪花,摇曳枯枝的风,封住洗手盆的冰,历年的景象都秩序井然地映入我的眼帘,随后又消逝了。大自然冷酷的课堂如此循环着,番町的家还是安然不动。家中人与人的关系同过去一样,勉强地维持着。

我的处境当然没有变化。只是阿重不时半真半假地来我这里诉苦。她每逢来时总要问:

“阿贞现在怎么样?”

“还问我怎么样——没到你那里说什么吗?”

“来是来了。”

一问才知道,阿重对阿贞婚后的情况比我知道的多得多。

阿重每次来我这里,我都没有忘记询问哥哥的事。

“哥哥怎么样?”

“还问怎么样呢,是你不对呀。因为你到家来也不去见见哥哥就回去了。”

“不是我有意回避他,我去时他总不在家,我也没法子。”

“撒谎!前几天你回去时没进书斋就溜走了。”

阿重到底比我老实,气得满脸通红。我自从那件事之后,心里也想设法同哥哥恢复从前那种亲密关系,但实际上刚好相反,总感到难以接近。因此,完全像阿重说的,即使回家有机会同他寒暄几句,我也尽量不见他就回来。

我被阿重问住后,好像默认自己服输似的,又是哈哈大笑,又是故意摸唇上边的胡子茬儿,还同往常一样点燃一支香烟喷出一口浓烟。

不料阿重突然说:“大哥也真是个古怪的人。我现在认为你同他吵架离开家也不无道理呀。”我被阿重这番没头没脑的话惊待了,心中庆幸我又增加了一个伙伴。可是,我还没有幼稚到会公然赞成她的意见,也没有虚荣到会对她进行批评。只是在她回去后,我突然一反常态,没完没了地担心起哥哥的精神状态对周围产生的影响了。有时,我仿佛看到他渐渐从生物中孤立出来,被拖到书本中去了。我更感到他很可怜,甚至超过平时的一倍。

三十八

母亲也来了一两次。第一次来时非常高兴,煞有介事似的问一些我也不大清楚的事,比如隔壁房间的法学士到哪里干什么工作之类。当时,母亲对家中的近况一点也没讲,只告诉我:“最近到处患流行感冒,你可要当心呀!你爸爸两三天前就嗓子痛,现正在敷湿布哩。”说完就走了。母亲回去后,我连回忆兄嫂的工夫都没有。我忘掉了他们,舒舒服服地洗个澡,美美地吃了顿晚饭。

母亲第二次来看我时,口气同前次不大一样了。自打从大阪回来,特别是我住小旅店之后,她在我面前故意装出避免议论嫂子的样子。我在母亲面前也有些内疚,只要没有必要,就避开嫂子的名字,尽可能不说出口来。可是,谨小慎微的母亲忽然问我:“二郎,这话只能在这里说,阿直的脾气到底好不好?”我心想果然是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我搬到小旅店后,一点也没有勇气不负责任地对兄嫂说些轻率的话,所以,母亲没有从我这里得到任何满意的信息就回去了。我也对母亲突然问我这个令人不快的问题摸不着头脑,就让母亲走了。我虽然也问:“您又有什么担心的事吧?”但母亲只回答:“哪里,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随后,只是定定瞧着我的脸。

母亲走后,这个问题在我脑海里不停地翻腾起来。可是,把前后情况、母亲的态度等综合起来考虑一下,我判断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为家里出现了新的状况。

母亲由于忧虑过度,终于不理解嫂子了。

我最后这样解释着,仿佛感到噩梦缠身似的。

阿重也来这里,母亲也来这里,唯独嫂子一次也没有来我房间的火盆烤手。她故意躲着我,不来看我,她的用意我也很清楚。我去番町的家时,她问我:“听说二郎的小旅店是高级旅馆,房间里有漂亮的壁龛,院子里栽着美丽的梅花呀!”然而,她没说“下次我去看看。”我也不便说“请来看看吧。”不过,她说的梅花,只不过是从哪块地里拔出来栽到这里的无味的东西。

哥哥也决不在我这里露面,这和嫂子不到这里,意义相同又不同。

父亲也没来过。

三泽经常来。我曾利用某个机会婉转地试探他是否有意娶阿重。

“是啊,那姑娘也到年纪啦,眼看要嫁到什么地方了。快找个好人家,让她高兴高兴吧。”

三泽只这么说,没有搭理的意思。此后,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看样子很长实际很短的冬天,在像要出事又没出事的我的面前,平凡地重复了阵雨、霜解、干风……等既定的日程之后,就这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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