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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谜一样的女人要到宗近家来。谜女所在之处,江海会变成山丘,炭球亦会像水晶般发光。禅家道柳绿花红,世人则说麻雀唧喳、乌鸦呱呱。谜女似乎不像麻雀唧喳乌鸦呱呱那样便浑身不自在,自从谜女降世,世界突然变得纷嚣乖乱。谜女会将挨近她的人扔进锅内,用意念的杉箸不停地搅攘。如果自认高雅之士,又不甘愿诚拜下风者,切不可接近谜女。谜女犹如钻石,能发出特别耀眼的光,但无人知道这光源自何处,从左看时右侧发光,从右看则左侧发亮,从诸多切面反射出繁多的光亮是谜女最擅长的本领。能乐面具多达二十种,发明能乐面具的便是谜女。谜女快要进门了。

宗近家这位爽直快畅的大和尚,绝想不到天底下竟有这种无事生非的女人不停在锅底搅攘。檀木书桌上搁着唐刻法帖,大和尚坐在厚厚坐垫上,从肥圆的大肚子中哼唱着《钵木》 小曲儿:“信浓国烟霞缥缈,山水放旷……”而此刻谜女渐渐迫近。

悲剧《麦克白》中的女巫掳来天下所有杂物丢入锅内。有夜半蛰眠于寒石底、暗中向人喷射三十一昼夜 汗出淋漓而成毒浆的蟾蜍,有黑脊下掩藏着火红色腹部的蝾螈的胆,还有蛇眼和蝙蝠爪——大锅咕嘟咕嘟在煮,女巫围着大锅转不停,干瘪尖利的手上握着历经累代而锈迹斑斑、禁咒世道的细长通条,黏稠的液体在沸腾的锅内不停涌动冒泡——读者读到这些个个惊恐不已。

不过那毕竟是戏剧,谜女不会做出那样恐怖的恶事。她住在二十世纪的大都市,又是在朗朗白昼找上门来,从她锅底涌出的是妩媚,漂在锅面的是笑波,搅动的筷子名为亲切,即使锅子也十分精致高雅。谜女只是柔缓轻悄地搅攘,连手势都如搬演能乐那样优雅,难怪大和尚对她毫无惧色。

“哎呀,天气暖和多了呢。快请坐!”大和尚伸出肥硕手掌指向坐垫。女人故意坐在门口不肯挪动身子,双手规规矩矩支在地面。

“别来无恙……”

“请坐垫子……”肥硕的手掌仍朝前伸着。

“早想着来问候您的,只因家里没人走不开,所以老是想来却一直拖到现在……”大和尚见谜女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正想开口,她又立即接着道:“实在对不起。”说话间,乌黑的头发贴到了榻榻米上。

光凭一句“哪里,不必客气……”是难以让谜女抬起头的。有人说,高贵典雅礼数缜密的女人让人望而生畏;又有人说,郑重矜持客套周全的女人使人不敢受用;还有人说,人的真诚程度与颔首鞠躬的时间成正比。诸说不一,不过大和尚显然是属于不敢受用这一类的。

谜女的黑发紧贴在榻榻米上不动,唯有声音在从口中发出。

“府上各位想必安康如故……钦吾和藤尾老是受你们照顾……前些日子又送我们贵重的东西,本该早点来登门拜谢的,结果还是失礼了……”

说到这里她终于抬起头,大和尚总算松了口气。

“哪里,一点小意思……也是别人送的。啊哈哈哈,天气总算暖和点了……”大和尚突然说起了天气,他望了望院子,随后接着问:“府上的樱花怎么样?现在应该开得正盛吧?”

“或许是今年比较暖和的原因吧,比往年早开了些日子,四五天前倒是观赏的最好时节,不过前天一场大风刮落了不少花,现在已经……”

“花都刮落了?你那棵樱树很珍稀呐。它叫什么来着?啊?浅葱樱?对对,那种颜色很少见的。”

“怎么形容呢,那花的花瓣有点发绿,要是傍晚的时候看,还真有点阴森可怕的感觉呢。”

“是么?啊哈哈哈。荒川那边倒是有一种绯樱,不过浅葱樱确实少见哩。”

“大家也都是这么说的,他们说重瓣樱花种类虽多,但难得见到绿色的……”

“绝对是难得一见!用那些喜爱樱花的行家的话来说,樱花有一百多种呐……”

“是么?”女人大惊小怪地应道。

“啊哈哈哈,别以为樱花那么简单啊。前些天,我们家的一从京都回来,说去过岚山赏花了,我就问他看到些什么花,他只知道单瓣樱花,简直孤陋寡闻到了极点。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求上进,啊哈哈哈……这点心算不上什么好东西,你尝尝看,是岐阜的柿子羊羹。”

“哎呀,您别那么客气……”

“吃是没什么好吃,只不过还算稀罕。”宗近老人举起筷子从盘子里夹了一块撕去包装的羊羹到手上,自己大口吃起来。

“说到岚山……”甲野的母亲开口了,“前阵子钦吾又给你们添麻烦了。他说多亏你们张罗,让他见识了很多地方,非常高兴。我猜想他那副任性的德行,肯定给一先生添了不少麻烦吧?”

“哪里,倒是一多蒙钦吾照顾……”

“不不,钦吾可不会照顾别人。他也老大不小的了,却居然没有一个称得上朋友的人……”

“钻在学问里的人都一个样,很难跟别人交往,啊哈哈哈!”

“学问不学问的对我这个女人来说是一窍不通,我就是看他不知怎么的老是闷闷不乐……要不是你们家一先生带他出去,恐怕没有人愿意搭理他……”

“啊哈哈哈,一刚好相反,他跟谁都乐乐呵呵谈得来,说来你可能不相信,就连在家的时候,他也老是作弄妹妹……唉,像他那样子也很叫人头痛呀。”

“不会吧?像他那样开朗爽快多好呀。我就常对我们家藤尾说,钦吾要是稍稍开朗活泼点就好了,哪怕有一先生的一半……不过这些都是因为他那个病,我知道现在发牢骚也没有用,可就因为他不是我亲生的,所以才担心世人会对我有什么看法……”

“那是当然的啦。”宗近老人一本正经地答道,顺手拿起银烟管在烟灰筒 上砰地磕了一下,又搁在榻榻米上,余烟从中飘了出来。

“怎么样,从京都回来之后,他是不是好点了?”

“劳烦您关心……”

“前几天到我家来时,他跟大家东聊西聊,看上去很愉快嘛。”

“真的啊?”这话问得让人感觉有点装腔作态,“我实在拿他没办法了。”这句话说得拖腔拖调,一副伤透脑筋的样子。

“那倒挺麻烦的。”

“他那个病让我不知操了多少心。”

“干脆让他结婚吧,说不定他的性情会变得好一些呢。”

谜女会让别人来说自己想说的话。因为主动开口往往会自取其祸,不如暗中备好泥泞之地,静待对方滑倒即可。

“我一天到晚都在劝他结婚……可好说歹说,他就是听不进。您看我都这把岁数了,加上甲野那样突然死在国外,心里真是七上八下得不行,所以总想让他的终身大事早点有个着落……到现在不知跟他提过多少回亲事了,可是每次一提起亲事,他就不由分说地把我顶回来……”

“其实,上次他来我家时,我也提了提这件事。我对他说,你老是这样固执己见,只会让你母亲操心,你瞧她多可怜啊,还是趁早成家让母亲安心吧。”

“谢谢您这么体贴。”

“别那样说,其实在担心的不只是你,我家里正好也有两个得赶快想办法把问题解决掉的人哩。啊哈哈哈,真是的,不管活到多大岁数都没法省心呐。”

“您家里还算好的,我才……如果他老是用生病的理由不娶媳妇,万一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真没脸去见我那九泉之下的老伴啊!唉,为什么他总是不听话呢?每次我一开口,他就说自己那样的身体实在没法照顾这个家,最好让藤尾招个上门女婿来照顾我,他自己一分家产都不要。他就是这么说的。假如我是他的生母,我大可对他说,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可您也知道我们不是亲生母子,那种不近人情的事我对他实在做不出来啊……我真是走投无路了。”

谜女目不转睛望着和尚。和尚挺着大肚子思考着。烟灰筒砰地响了一声。紫檀盖子轻轻地阖上,烟管滚到了一边。

“原来是这样啊。”

和尚的声音一反常态,显得无精打采。

“既然我不是他的生母,假如我喋喋不休地硬要他怎么做,难免会生出一些对旁人难以启齿的争执……”

“嗯,很棘手啊。”

和尚从手提烟草盆的小抽屉取出黄色棉抹布,仔细擦拭起烟草盆的鲸须拉手。

“既然你不便对他说,索性由我跟他认真地谈一下怎么样?”

“又让您费心……”

“那我就跟他谈谈看吧!”

“不知会谈成什么样?他神经已经变得古里古怪的,再跟他提这种事……”

“担心什么?我心里有数,会尽量委婉地跟他谈的。”

“可是,万一他觉得是我特地来这儿拜托您出面的话,事后他可就会跟我闹得更厉害了……”

“真够棘手的,他竟然脾气变得这么躁。”

“我现在跟他说话都得提心吊胆的……”

“哦……”和尚盘起胳膊,由于袖子短,粗粗的胳膊肘不雅观地露了出来。

谜女会将人引进迷宫,让人觉得“原来是这样”,让人发出“哦……”的赞同声,让烟灰筒砰地响起,最后让人盘起胳膊。疾言厉色乃二十世纪的禁忌。何以有此说?求教于某绅士和某淑女,绅士淑女异口同声答曰:疾言厉色最容易触犯法律。谜女如此谨慎则最不会触及法律。和尚只能盘着胳膊说“哦……”。

“如果他固执己见非要离家出走不可……我当然不会置之不管的……但他要是无论如何都不听我劝……”

“入赘怎么样?假如找个女婿上门入赘……”

“不行,要是那样的话事情会越弄越糟……只是我也得考虑到最坏的情形,不然到时候就麻烦了。”

“说得也是啊……”

“就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在他病情好转,至少能够像模像样照顾好这个家之前,我还不能把藤尾嫁出去。”

“说得没错。”和尚歪了歪单纯的脑袋,又接着问道:

“藤尾多大了?”

“过了年就二十四了。”

“真快啊!哎呀,好像前些时候她才这么高哩。”和尚说着伸出大手举到差不多齐肩高的位置,一面说一面抬起眼皮瞧着自己张开的手掌心。

“别提了,她光是长个头了,一点用也没有。”

“……算起来确实已经二十四了,我家糸子都二十二了嘛。”

这样闲扯下去,话题眼看着要岔到别的地方去了,谜女必须将话题拉回正题。

“您家里也有糸子小姐和一先生让您操心,我却来向您说这些废话,您一定觉得我是个不知趣的肤浅女人吧……”

“没有没有,你说什么呀!其实我一直想就这件事和你好好商量一下……眼下一正起劲地想当外交官什么的,他的婚事虽然不是说定就能一两天里定下来的,不过他早晚也得娶媳妇……”

“当然啦。”

“所以我想,藤尾……”

“嗯?”

“如果是藤尾,大家都知根知底,我也放心,一当然更不会反对……他们两个的话不是很好么?”

“嗯……”

“不知你这个当母亲的觉得怎么样?”

“那么个毛头毛脑的孩子,您还这么抬举她,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只是……”

“他们……不是挺般配的么?”

“如果真能这样,不光藤尾会很幸福,我也很放心……”

“假如你觉得不满意,这事可以先搁一搁,但如果……”

“我怎么会不满意啊?这叫求之不得呀,简直再好不过的了。只是钦吾让我很为难,一先生可是贵人之身,他要继承宗近家家业的,虽然还不知道他看不看得上藤尾,但如果他娶了藤尾,等藤尾过门以后,钦吾要是还像现在这个样子,说实在的,那我可真不知该怎么办啦……”

“啊哈哈哈,你要是那样,就担心得太多啦。只要藤尾出嫁,钦吾当然就得负起照顾这个家的责任,他的想法自然也会改变的。依我看就这么办吧!”

“真会像您说的那样么?”

“再说了,你也知道的,这事藤尾她父亲以前也提过,所以假如这事能成的话,想必故去的人也会觉得称心的。”

“谢谢您的好意……要是我老伴还在世,就用不着我一个人……这么……这么操心了。”

谜女说着说着,语气渐带湿气。疲于摹状世界的笔讨厌此种湿气,关于谜女之谜勉强叙述至此,笔竟一步也不肯再往前走。上帝创造了昼夜,创造了大海、陆地和天地间万物,至第七天便命休息。忠实记述谜女的笔,也必须进入另一个阳光世界以驱除湿气。

另一个阳光世界中登场的是兄妹二人。夹层的六蓆屋子面南明亮,但他们似乎仍嫌不够,格子纸窗大大地敞开着,窗外信乐烧 花盆里载有一棵二尺高的松树,拱起的盘绕树根在廊檐里投下一个弓形的影子。六尺宽的纸拉门白底上零散贴着秦汉瓦当拓纹,拉手上则是一只鸻鸟翱翔于波涛之巅。一旁的三尺壁龛没有任何挂轴,只随意在花筐内扔着一枝插花。

糸子坐在壁龛前缝制一件花花绿绿的衣裳,针线盒就搁在窗旁,针线盒上拉开的小抽屉里满是线头。屋内静得出奇,仿佛听得到一针一线在细数着春天的幽幽脚步声。然而宁静却被哥哥的大嗓门震碎了。

俯卧是阳春三月应有的姿势,晏然而卧便能拥享春天。宗近用尺子不停地敲着榻榻米喊道:

“糸子,你看你的房间这么亮堂,好得真是没的说。”

“要不要跟你换换?”

“咳,就是跟你换了好像也没多大意思……不过这房间让你待着太浪费了。”

“既然你们都不用它,难道我就不可以来浪费浪费?”

“当然可以。不过话说回来,你待在这儿是有点浪费。而且这屋里的装饰……有些东西总好像不太适合你这样的妙龄女郎吧?”

“哪样东西不适合?”

“哪样东西?这棵松树呀。这好像是苔盛园作价二十五圆硬推销给老爸的吧?”

“是啊。这个盆景可贵重了,要是碰翻可不得了。”

“哈哈哈哈,老爸被人用它噱掉二十五圆钱倒也罢了,可是你竟然也会不嫌费劲地把它抬到二楼来,这说明就算年龄不同,你们父女俩毕竟是一脉相承啊。”

“呵呵呵呵,你自己才是大傻瓜呢。”

“傻也傻得跟你差不多,谁叫我们是兄妹哩。”

“哎呀,讨厌!我当然是个傻瓜,但你绝对也是傻瓜。”

“我也是傻瓜?所以说我们两个都是傻瓜不就行了?”

“可是我有你是傻瓜的证据。”

“你有我是傻瓜的证据?”

“是啊。”

“那真是你的伟大发现了。你有什么证据?”

“那个盆景啊。”

“什么?那个盆景?”

“那个盆景……你不知道啊?”

“不知道什么?”

“那个盆景我讨厌极了。”

“嗬嗬,这回可是我有大发现了,哈哈哈哈,你既然讨厌它,为什么还要把它抬上来?不嫌重啊?”

“其实它是爸爸自己抬上来的。”

“真的?”

“他说二楼有阳光,利于松树生长。”

“老爸心眼真够好的。这么说,我真的变成傻瓜喽。老子好心儿傻瓜?”

“哎,你说的什么呀?怎么像发句 似的?”

“嗯,跟发句也差不多吧。”

“差不多?不是真的发句?”

“你可真是没完没了的。不说什么发句了,你今天做的这件衣裳真漂亮,那是什么料子呀?”

“这个?这是伊势崎铭仙绸 吧。”

“好亮好亮啊,这是给我做的?”

“才不是呢,是给爸爸做的。”

“你老是给老爸做衣裳,却不给我做,从上次那件狐皮背心以后就再也没给我做过了。”

“讨厌,净胡说。你现在身上的这件也是我做的呢!”

“这件?这件已经不能穿了,你看,都这样了。”

“哎呀,领子怎么这么脏啊!穿上还没多久呢……你身上就是爱冒油。”

“不管冒不冒油的,反正已经不能穿了。”

“那等这件做完了,我马上就给你做。”

“是新的吧?”

“嗯,拆洗以后重新缝的。”

“又捡老爸的旧衣裳?哈哈哈哈,糸子你有时做出来的事真是奇怪呵。”

“哪件事怪?”

“老爸是个老人,却总是穿新衣裳,我这么年轻,你偏偏净让我穿旧东西,这就是怪啊。照这样下去,最后说不定你会自己戴一顶巴拿马草帽,却叫我戴扔在堆房里的笠形盔 哩。”

“呵呵呵呵,你的嘴巴真是厉害。”

“我只有嘴巴厉害么?真可怜啊。”

“不只是嘴巴厉害。”

宗近没有搭理,他撑着腮透过栏杆缝隙俯视着庭前的树丛。

“不只是嘴巴厉害,真的。”糸子的眼睛一直没离开缝衣针,只见她右手迅速将缝衣针穿过捏在左手的拼缝,这才松开白皙丰润的手指,抬起头望了望哥哥。

“哥哥,你不只是嘴巴厉害。”

“那还有什么呀?我有张厉害的嘴巴就够了。”

“可你还有别的东西厉害呀。”糸子将针眼对着纸窗,眯缝起可爱的双眼皮。宗近依旧撑着腮百无聊赖地望着院子。

“要我告诉你么?”

“嗯?嗯。”

他撑着腮下巴无法动弹,声音是自喉咙通过鼻子发出来的。

“脚也厉害,明白了吧?”

“嗯,嗯。”

用嘴唇沾湿蓝线,再用指尖将线头捻尖,是没能将线头穿进针眼时女子采用的办法。

“糸子,家里来客人了?”

“嗯,是甲野的母亲来了。”

“甲野的母亲?那才是真正伶牙俐齿的人呐,哥哥嘴巴再厉害怎么也比不上她呐。”

“可是人家很有品位,不像你那么老是说坏话。”

“你这么讨厌我,我岂不是白疼你了?”

“你又没疼过我。”

“哈哈哈哈,其实为了谢谢你给我做的那件狐皮背心,我正想这几天带你去赏花哩。”

“樱花不是全都谢了么?现在还有什么花好赏?”

“不,上野、向岛的樱花是没法赏了,但荒川边的樱花现在开得正盛哩。我们可以从荒川到萱野摘樱草花,然后再绕到王子去搭乘火车回来。”

“什么时候去?”糸子停下手上的活,将缝衣针插入头发。

“要不到博览会的台湾馆去喝茶,看完霓虹灯再坐电车回来……你喜欢到哪儿去?”

“我想看博览会。等我做好这件衣裳就一起去,行么?”

“嗯,所以你必须对我好一点,像我这么好的哥哥全日本也没几个啊。”

“呵呵呵呵,嗳,会对你好的……你把那把尺拿给我。”

“好好学学针线活儿,等你出嫁时,我会买个钻石戒指送你的。”

“瞧这张嘴巴,说得真动听啊。你有那么多钱么?”

“‘有那么多钱么’……现在是没有。”

“你上次外交官怎么会没考上?”

“因为我很了不起啊。”

“什么呀……剪子在不在你那边?”

“在你坐垫旁边……不对,再往左一点……这把剪子上怎么有只猴子?算是装饰?”

“你说这个?好看吧,这猴子是绉绸做的。”

“是你自己做的?真了不起,做得真好。你别的什么都不会,倒是这方面心灵手巧呐。”

“反正我比不上藤尾小姐……哎呀,你别把烟灰弹在廊檐上嘛……给你用这个。”

“这是什么东西?怎么,是把千代色纸 贴在厚纸板上的,这也是你做的吧?真是个闲人。这到底是做什么用的……搁线?搁线头?真想得出来!”

“哥哥,你喜欢藤尾小姐那样的人吧?”

“你这种类型的我也喜欢。”

“我是两码事……说呀,喜欢吧?”

“当然不讨厌。”

“哎哟,还瞒什么,多滑稽啊。”

“滑稽?你说我滑稽就滑稽吧……甲野家伯母跟老爸一直在密谈哩。”

“看样子,没准就是谈的藤尾小姐的事情。”

“是么?那我们去听听怎么样?”

“哎呀,别去……因为他们在谈话,我本来想从楼下取火熨斗来烫衣裳的,都不好意思打扰他们没有去呢。”

“自己家里没必要那么顾忌。要不我去帮你拿来?”

“用不着,你别去,你现在下楼会打断他们谈正经事的。”

“真搞得我心神不定啊。那我们就屏住呼吸躺在这儿吧。”

“用不着屏住呼吸呀。”

“那就边呼吸边躺着吧。”

“你别老是躺着躺着的了,就因为你举止不文雅,所以才考不上外交官呢。”

“是啊,看样子,说不定那个考官也和你想的一样,真倒霉。”

“有什么倒霉的?藤尾小姐也是这样认为的。”

糸子停下针线,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拿火熨斗。她从手上拔下满是菱形花纹的顶针箍,和插满银针的淡粉色针包一起收进针线盒,阖上了漆成漂亮鱼鳞纹的盒盖。过了一会儿,她手托着被窗口阳光染成嫣红的耳朵边,右肘支在针线盒上,两腿原来跪坐在摊开的布料下面,现在已松弛地斜到了一旁,深红碎花纹的衬衣长袖也从纤柔的手腕无声滑落,异常白皙的胳膊清晰地露了出来,在头边的蝴蝶结下显得格外清丽。

“哥哥!”

“干吗?不干活了?你怎么看起来心不在焉似的。”

“藤尾小姐不行哦。”

“不行?为什么不行?”

“因为她不想嫁到我们家来。”

“你问过她?”

“这种问题怎么可能冒冒失失问呢?”

“你不用问就知道?简直像个女巫……哎,你这样手托香腮斜靠在针线盒上的样子,真是天下绝景。虽说是妹妹,但我还是得承认你这样子非常非常的漂亮,哈哈哈哈!”

“你爱怎么嘲笑就怎么嘲笑吧,我真是白白地好心告诉你了!”

糸子说着忽然放开托着腮的白皙手臂,并拢的手指抵着针线盒一角向前垂下。对着窗的半边脸颊上手掌的压痕跟耳朵一样红红的,漂亮的双眼皮微微下垂,似乎要将清纯的眸子藏在长睫毛下。宗近被妹妹从长睫毛的深处定睛凝视着……四方形的肩膀一使劲,宗近胳膊肘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糸子,伯父说好了要把那个金表给我的。”

“伯父?”糸子随口反问了一句,瞬时间又有气无力地说了声“可是……”那黑黑的眸子随即躲进长长的睫毛里去了,鲜艳的蝴蝶结一下子冲到了前头。

“没问题的,我在京都也跟甲野说过这事。”

“是么?”糸子抬了抬垂着的头,脸上现出将信将疑的笑容。

“以后我到外国去,会买点东西给你的。”

“这次的考试结果还没公布么?”

“大概快了。”

“这次一定得考上哦。”

“啊?嗯,哈哈哈哈,考不考得上都无所谓啊。”

“不行……藤尾小姐喜欢的是学问好又靠得住的人。”

“难道我又没学问又靠不住?”

“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我说个例子吧,你不是有个叫小野的朋友么?”

“怎么了?”

“听说他学习成绩优秀得到了银表,现在又在写博士论文呢……藤尾小姐喜欢他那样的人。”

“是么?哎哟哟。”

“什么哎哟哟啊?那就是一种荣誉啊。”

“我既得不到银表,又不会写博士论文,外交官也考不上,简直是把脸都丢尽了!”

“别瞎扯!谁也没说你丢脸,不过你太懒散了。”

“是太懒散了。”

“呵呵呵呵,真滑稽,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嘛。”

“糸子,哥哥虽然既没学问也考不上外交官……得了,不说它了,听天由命吧。不过,你难道不觉得我好歹是个好哥哥么?”

“当然觉得。”

“跟小野比谁更好?”

“当然是你好。”

“那跟甲野呢?”

“不知道。”

灿烂的阳光透过纸窗温暖地照在糸子脸颊上,她低垂的额头显得白极了。

“喂,你头发上插着针呢,忘记了会出事情的啊!”

“哎呀!”只见糸子衬衣长袖微微一翻,两根手指早已压住头发,轻轻将针拔了出来。

“哈哈哈哈,看不见的地方也能一下子抓着啊。假如你是盲人,一定会成为一个灵性超群的按摩师。”

“已经习惯了嘛。”

“真了不起。对了,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情吧。”

“什么事情?”

“京都那家旅馆隔壁有个弹琴的美女……”

“就是你明信片中提到的那个?”

“不错。”

“那我已经知道了。”

“可是,这世上还真有想象不到的事呢。我跟甲野去京都岚山赏花,遇见那个女的了,光是遇见不说,甲野竟然看那女的看得入迷,弄得手里的茶碗都摔在地上去了。”

“哎哟,是真的?”

“大吃一惊吧?之后我们乘夜行快车回来时,在车上又碰到了那个女的。”

“我不信。”

“哈哈哈哈,最后我们跟她同车回到了东京。”

“可是京都人不可能随便到东京来的呀。”

“所以说这就是某种缘分呐。”

“你又糊弄……”

“别打岔,听我说呀。甲野在火车上没完没了地担心,一会儿猜那女的会不会嫁到东京来,一会儿又说什么的……”

“别说了!”

“你说别说了就不说呗。”

“那个女的叫什么名字?”

“什么名字?你不是叫我别说了么?”

“对我有什么可保密的?”

“哈哈哈哈,你用不着这么认真,其实根本没有这回事,全是我瞎编的。”

“真可恶!”

糸子总算笑了。

1 .《钵木》:日本能乐曲目之一,讲述镰仓时代至室町时代流传的北条时赖周游诸国的故事。

2 .夏目漱石原文为“三十日”,但《麦克白》第四幕第一场中本作:“days and nights hast thirty-one”,梁实秋译为“三十一昼夜潜伏着”,朱生豪译作“三十一日夜相继”,均依莎士比亚原文译为“三十一昼夜”,此处从之。

3 .烟灰筒:用来将烟斗灰磕入烟灰缸的器具,多为竹制。

4 .信乐烧:产自日本滋贺县甲贺市信乐地方的陶器,据传最早在奈良时代由中国传入日本。

5 .发句:日本诗歌中和歌的第一句或第一、二句,连歌、连句的第一句。

6 .伊势崎铭仙绸:产自日本群马县伊势崎市的一种用粗蚕丝织成的平纹丝绸。

7 .笠形盔:一种在硬纸上涂油漆的扁平状斗笠,日本古代下级武士作头盔戴用。

8 .此处暗喻糸子想让哥哥带她出去玩而采用的暗示办法,所以有上文的“脚也厉害”。

9 .这是以前女子的做法,将针刺入头发沾些发油,使针可以更顺畅地穿过布料。

10 .千代色纸:彩色印花纸,用木版印出各种彩色花纹的和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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