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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释误会同志喜相逢 破包围敌酋惊马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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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更新冲出敌军阵地,拚命往前跑,眼看就要跑出这个危险的境界,前边不远就是“交通沟”。就在这个当口儿,敌人的照明弹一个接一个地升上了天空,照得地下比白天还亮,许多子弹打了过来。史更新立时就卧倒了。他把枪在怀里一抱,一溜滚儿,滚到一棵大杨树底下。他躲在树后,回头一看,只见许多敌人,活象打惊了的野兽崩了群一样!乱窜乱跑,四散奔逃,有的钻进麦子地;有的跳下道沟;有的躲到树下;有的被枪打倒。

他这才明白:敌人这枪并不是照他打的。原来是猫眼司令,命令他的督战队开枪射击,打倒了好几十个日伪军,这才把这一场惊乱镇住。这老家伙可真有股子邪劲儿,他马上下命令立刻反复搜查桥头镇。他还以为八路军并没有冲出去,吕正操将军也还在镇子里边。所以他才这样决定。

再说:史更新趁着敌人乱腾,紧忙爬进了“交通沟”。

有人要问:这儿怎么会有这样现成的“交通沟”呢?

诸位:这“交通沟”和我们前边所说的“通墙”的情形差不多:老百姓为了自己的部队行动隐蔽,作战方便,才道连道,村串村挖成了半人多深的“交通沟”。在这“交通沟”

94里边弯着腰跑露不着头,立着打枪正得劲儿。所以史更新才能很快地顺着道沟跑走。

史更新顺着道沟一直向北,一气跑了有四五里地,来到一个十字路口。他停止了脚步,回头看看,没有敌人追来,镇子的上空一片白光。他知道这是敌人又大肆搜查哩。心里话:

让这些个傻王八蛋们搜吧!哎唷,累得我可真够呛了!口渴得难受,先在这儿歇歇腿儿,喘喘气儿再说。他拄着枪往下一蹲,就象瘫了一样躺在地下了。

在地下躺了有抽袋烟的功夫,晕晕惚惚儿象驾了云。他猛然一想:不好!我要在这儿睡过去,这多危险,赶快起来。

他挺身一起,哎呀!浑身疼痛,四肢酸麻,伤口一剜一剜的疼痛,眼前一黑,差点儿没有栽倒。他闭上了眼睛,定了定神,心里暗想:莫非我不能走了吗?不能走也要走,刚想迈腿,啊,我奔哪条道呢?这个十字路口,有点儿熟悉,什么时候打这儿走过呢?想起来了:前年秋天,我刚刚当了班长,就是在这儿我跟连长请了假,回家去看娘,往东这条弓形的大道,经过四个村,过了摆渡就到了我的老家——史家店。记得是傍黑天的时候,在村西的枣树行子头上,碰上了新蕊。新蕊那姑娘真是招人喜欢!可是她跟我只说了一句话,她的脸就红了,她给我塞了满满的一兜子红枣儿,再也没有敢抬头看我一眼,当时把我也闹得脸上热呼呼的,不知道是怎么个缘故。到了家,娘才对我说:有人给我提亲,说的就是新蕊。

娘为了要给我成全这门子亲事,哭天抹泪儿地留我住两天。新蕊的娘当天晚上就给我端过去了一大碗杂面饺子,她对我那股儿亲热劲儿啊!她的意思还用问吗?……可是,当时我怎么想来着?噢!我总觉着年龄还不算大,再过二年,抗战胜利了,再家来成家立业就晚了吗?……现在两年已经过去了,这块大平原抗日根据地啊!东西南北我都打遍了……。

史更新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暗暗地叫着自己的名字:史更新!你动摇了吗?共产党员的骨头还能软了吗?无产阶级革命要打出个共产主义的新世界来!要把侵略者、剥削压迫者打到永远不能翻身!走!过河!追队伍。这时候,他毫不迟疑地转身走上了西边的大道。往前一走,还是浑身疼、腿发软。你看他:发着狠地走一步说一声:“我叫你疼!我叫你软!……”他就这样地往前走下去了。

史更新走了有三四里地,过了一个村子,为了要过河,他转向了西南。史更新又走了有三四里地,越过一个村头,抬头往南一看,河堤上的火堆又出现了。啊!这儿河堤也封锁住了。还往西走,我看看这火有个头儿没有?他往西又走了老半天,也不知道走了有多远,可是河堤上还是有那些火堆。

他想:这河可真是不好过了!嗳,不好过老子也要过!到火堆跟前儿看一看。他就直冲着河堤走了下去。

史更新走了没有多远,大约离河堤还有个一里来路,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吆喝叫骂,接着哒……打来一梭子机枪子弹。他知道这是敌人无目标地瞎打枪,为了吓唬人。心里话:

这个吓住谁了?还往前走。走着走着可就接近了河堤,火堆旁边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每个火堆旁边都有许多木柴,有人不断地往火里添,还有人拿着手电筒不时的四下乱射。来往走动着的人,有拿着枪的,有拿着棍子的,也有空着手的。

这时,又听见不远处的旁边堤上有人吆喝:“干什么的?站住!

跑了,跑了,嗨!开枪打呀!向北边跑去了。”接着又是花啦……有好几处的机关枪响。史更新听着这吆喝的都是中国人,机关枪可都是“歪把子”,没有疑问是日本兵打的。他们这是向着哪儿打呢?莫名其妙。他知道敌人并没有发现他,所以又往前摸着走,这工夫他来到了河堤下边的柳树底下,这个地方距离火堆也不过有三十米远。他在树身子后头一蹲,脑袋顶和小高粱齐着,这正是火光下边的黑暗处,是不容易被发现的,可是看河堤上面看得清楚多了。

史更新一看,上边烧火的是老百姓,拿木棍子的也是老百姓,吆喝的人也是他们。他心里明白:这是敌人抓来的民伕,是给鬼子看守火堆的。民伕们吆喝当然是为了应付敌人,为了耗费敌人的子弹。

这功夫,民伕们又吆喝起来:“干什么的?站住!跑了,跑了,八路跑了,开枪打呀!”这儿一嚷,别处也跟着嚷,到处都嚷嚷起来了。于是,各处又有机关枪响。这机关枪从哪儿打来的呢?看不见,许是敌人有临时筑起来的碉堡。

忽然,在他眼前的火堆旁边走过好几个伪军来,拿着手电乱照。一条一条的光亮,从史更新的头顶上晃来晃去,晃了半天,有一个伪军骂道:“他妈的瞎诈唬!哪儿有八路?”另一个伪军就说:“没有就没有吧,管他呢?不诈唬着点,鬼子干哪?”史更新一听,心里挺高兴,暗想:我要从这儿摸过去,看火的人发现了我也不要紧,看样子,我要先跟他们通个话儿也行。好,等伪军走过去再说。不想这几个伪军在这儿坐下来了,看不清还拿出什么东西来抢着吃。史更新一看,嗓子眼儿里干得发胀发痒,一发痒就直想咳嗽。在这个劲头儿上咳嗽行吗?可是越痒越厉害,他竭力地抑止住,憋得眼睛直胀,伤口酸疼。实在憋不住了,他用刺刀在地下挖了个小坑,趴下去,用两只手把鼻子和腮帮子都捂起来,光剩下一个嘴对着小坑,听到河堤上又有人一说话,他紧忙地咳嗽了两声。还好,河堤上边没有听见。可是,这几个伪军老是不走,他们吃着吃着还吵骂起来。

史更新想:趁这个机会我过去吧。于是他把仅有的一个手榴弹拿在手里。心里话:我这一个手榴弹就能消灭了他们!

在炸弹的烟雾里头,我就跳河凫水过去了。可是他又一转念:

我的手榴弹一炸,这些老百姓可怎么办呢?还能不把他们炸死?啊,不能这么办。

干脆,我摸上去,趁他们在争吃的这个机会,一个一个地拿刺刀挑了他,挑上俩,那几个就得吓跑。史更新决心已定,他就要开始动作了。可是偏偏事不随愿,旁边又走过一个伪军来。他来到吃东西的几个伪军身旁就骂道:“妈个x!吵什么?妈个x!吵什么?八路来了怎么办?走开,隐蔽着点儿。”

史更新一听,这个小子的警惕性这么高?我摸上去先挑了你个兔崽子!他刚往前走了两步,这时候忽然一道亮光,这是新过来的这个伪军的手电光,射过史更新的头顶上空。史更新急忙蹲下不动,就见这道电光,左右直摆,上下直晃。晃来晃去,晃到史更新的身上,就听那个伪军喊叫了一声“啊!

八路上来了!快散开,打!”史更新一听转身就跑。这功夫河堤上头的盒子炮,步枪,机关枪就一齐响起来了,有好几个大电筒的光亮,不停地在他顶上身边晃来晃去。他躲在大树后头一动也不敢动了。

可是,河堤上头这些伪军光打枪,干诈唬,一个也不敢下来,连看火的老百姓都趴在“土牛子”的后边,不敢露头儿。枪声响了好大一阵子才停下来,可是伪军们还不敢动。史更新知道在这儿过河是不行了,怎么办呢?

从别处过。于是他向后撤了有一百多米远,沿着河堤的方向往西南走。

这时候,他就觉着自己的两条腿笨多了,两只脚沉甸甸的简直就抬不动,伤口也疼,脑袋也胀,嘴干得发涩,心神也有些恍惚,可是他还决心过河往前走。这一段的道路他不熟,好容易走上了大道,看看河堤上头的火堆还是看不见头,他真是有些急躁了,一着急,头一发懵,就觉着脑袋有麦斗那么大。脚底下没有根,心里象一盆火。舌头根子干得发挺,眼前一阵一阵的直冒花儿。心里话:只要我跳到河里还愁没有水喝?于是他又往前走。

这时,史更新忽然发现在他的后边,大约一百来米的地方有一个人,看不清他拿着什么,只是看到一个灰黄色的影子跟着他走。说也奇怪,他走那人也走,他站住那人就蹲下,他走得快那人也走得快,他走得慢那人也走得慢。这一来,把史更新闹得莫名其妙了。他娘的!伪军追下来了吗?伪军没有这个胆子啊!特务跟踪?不对,要是敌人发现了我,他还能这样地跟着?这可是怎么回事呢?不管他,往前走。可是他走着走着心里总是嘀咕,走走看看,那人还在后头跟着。史更新火儿了:我叫你跟着,成千上万的日本鬼子我都没有怕过,还能怕你?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物件儿。他把步枪在手里一端,就觉着精神头儿又来了,回身冲着那个人走去。他往回里这么一走,那人立时就蹲下了,看不清他举起个什么东西晃了一下,也往回里走,可是他把腰弯得挺低,几乎被小高粱影住看不见了。

往远处一看,也似乎有什么在动,但是又看不清楚。这时候,史更新有点心虚,于是也把腰弯下,走了不远儿,那个人就不见了。

史更新看看四周没有任何征候,听听周围也没有什么动静,他以为那个人可能是因为害怕他跑走了。去他的,管他是什么呢?我走我的。

可是抬头一看:看见在东南方的天边儿上,露出了又细又弯的一个小月亮边儿。啊,天快亮了!看这一勾勾儿残月,今儿不是旧历四月二十八就是二十七。又仔细一看,东方已经发出白色,今天过河恐怕是没有希望了。

怎么办呢?幸好,这一带地形还不错,北边一大片是碱地,往远一望,东、西、北三面有三座烧砖的大窑,碱地里边有一条条半人多高的土壕埝子,遍地都是齐腰深的大碱蓬棵、臭蒿子和没头顶的红荆条子。史更新想:先钻到这碱蓬棵里去再说吧。他走了几步就到了碱蓬棵边儿。刚刚走进去,突然,呼的一家伙在身边窜起俩人来,一个把史更新拦腰一抱,另一个两手把他的脖子一掐,史更新动也动不得,喊也喊不出来了,可是他还用力挣扎。这时候,就听一个人说:“把他架到里边去。”另一个就说:“先把他的枪摘下来。”说话之间,又从旁边来了十多个人。

大家一定要急着知道捉住史更新的这俩人是谁。

原来,这俩人一个是冀中军区骑兵团的班长,名字叫丁尚武。另一个是个女区长,名字叫金月波。旁边又上来的那些人是谁呢?一个是本县的县委书记,名字叫田耕。还有一个女卫生员,名字叫林丽。其余的都是县区干部和两个小警卫员、通信员。这些人怎么会凑到一块的呢?林丽是因为田耕有病才跟他一起行动;区长是因为人地都熟,了解情况,想保护着田耕一同过河才一路同行;丁尚武是因为在突围的时候,他的马被飞机炸死,他掉了队,遇上了这些干部才一块儿走。刚才史更新发现的那人就是丁尚武。这个人身体壮,胆子大,性子彪悍,战斗勇猛。当他一看到史更新往回里走,就想把他杀掉。可是这位女区长金月波是个机智心灵的人,她不光是身子骨儿锻炼得坚实有力,能够战斗,并且遇到问题的时候又有勇有谋。她知道丁尚武的脾气儿,又看到这个情况不象遇上敌人,因此她怕发生了误会,这才隐蔽身形,来到丁尚武的身旁,决定和丁尚武把史更新捉住,闹清是怎么回事再作处理。所以才有这么一招儿。要不然,史更新的脑袋恐怕早被丁尚武的战刀给砍掉了。

史更新被她俩捉住之后,本来他还可以挣扎,但因为他跟金月波曾有一面的认识,跟丁尚武是一个村的姥姥家,从小儿一块儿住姥姥家的时候就打成疙瘩乱成肉,当然是熟悉。

史更新听她俩一说话就认出来了,他知道这是发生了误会,再挣扎抵抗没有好处,所以干脆倒下吧。他倒下之后,金月波就把掐着他脖子的手放开来摘史更新的枪,史更新憋了个急,“啊”了一声吐出一口气来,急忙说了一句:“松开我,我是史更新。”

金月波一听史更新这个名字想到是自己人,立时她的手可就停住了。丁尚武一听说话的声音也就听出来了,这就急忙把史更新从地下拉了起来。金月波说:“真是史更新。”丁尚武就说:“不是他是老几?你这家伙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说着吭的一下子就亲热地给了史更新一拳,这一拳正打在他的腰上。史更新本来就快要支持不住,被丁尚武这拳又给打倒了。金月波连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楞?你没有看见他的脑袋受了伤吗?”丁尚武把嘴一咧没有说什么,只是干咽了一口唾沫,才慌忙又把史更新拉起来。他这一冷拳真把史更新打得够呛,史更新站起来说了声:“现在你还是象小时候那么楞。”

你猜丁尚武说什么?“我楞?这还不便宜你?你的脑袋差点儿没有搬了家!你知道吗?”说着就把他的战刀在史更新的眼前一晃。金月波用手一推丁尚武:“什么时候你还闹这个?快扶着他走。”说这话的功夫,县委书记田耕和其他的人们都来到跟前儿了。

简单捷说:田耕问清了情况,就带着他们这些人走进碱蓬棵和红荆条子的深处停下来了。这功夫天已经朦朦亮。他们决定:在这儿隐藏一天,等到夜间再过河。于是大家都坐下来休息。在这样的情况下,还真有的人在说在笑,特别是金区长,她总是关心地问问这个问问那个。可是史更新在地下一躺就象瘫了一样。

他没有精神再说话,只是伸着手向大家说了一句:“你们谁带着水了?快给我一点儿。”他这么一问,十来多个人同声地说:“没有。”只有田耕的警卫员,他身上带着的小水壶还剩了一点水根儿。他拿到史更新的嘴边,这时候史更新的嘴已经不能张大,所以他费了很大的劲,才给史更新倒进嘴里去。

这点水根儿能顶什么事呢!史更新就象干透了的人一样,他把眼一闭就躺着不动了。

田耕和金区长都凑到史更新的身旁来,安慰他,史更新“哼哼”地回答了几声就迷糊过去了。田耕一声不响地摸着他的脉窝儿,卫生员林丽过来给他检查。你别看这是个卫生员,她曾在白求恩学校毕业,又有实际工作经验,治伤治病,可还真有两下子。她来到史更新的身旁,在挎包里掏出听诊器来,就给史更新检查了一番,检查完了,金区长问她:“怎么样?”她还满有把握的说:“不要紧。”田耕这才点了点头,似乎对林丽很有信心。林丽打开史更新的裹腿,仔细地看了看:

伤口肿得厉害,已经开始化脓,一个眼睛已经肿得比铃铛还大,用手掰开都挺费劲。金区长直问她:“怎么办?”林丽叹着气说:“这有什么办法呢?什么药也没有了。”田耕“哼”了一声,林丽这才说:“只剩了一支葡萄糖,还得给你留着,再说也治不了化脓啊。”

田耕不高兴了:“有用,给他打上吧。”

林丽这才让金区长帮着手,把仅有的一支葡萄糖给史更新注射了,然后又用裹腿给他把伤口儿包上。

这功夫河堤上的火熄灭了,远处听到有汽车的声音。人们都半蹲半立地注视着汽车响的方向,再也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躺着,只有史更新还在地下半昏半睡。汽车声音越来越近,大家的心情都紧张起来了。田耕用手一挥,大家都坐了下来,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地看着田耕和金区长,只有丁尚武还在摆弄他的马步枪和他那把战刀。金区长凑到田耕的耳边小声地问道:“你估计情况怎么样?你的身体今天好点吗?”

田耕没有回答。她又说:“根据刚才史更新说的桥头镇的情况,今天夜里敌人又把河堤封锁得这样紧,我看敌人可能又来这一带‘拉网’。”田耕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金区长又说:“咱们今天要是再突围,得重新组织一下力量,因为又多了个史更新,看样子他不一定跑得动了,必要的时候,还要有人背上他。”田耕一声也没吭。金区长瞥了林丽一眼又说:

“你看林丽怎么样?前天咱们突围的时候,她就差点儿没有‘虚脱’了!”田耕仍然没有言语。

有人要纳闷了:田耕为什么老不说话呢?

他这人是这么个性情,平常还不显,一遇到严重问题和危险情况的时候,他不轻易说一句话,有人以为他是在“七七”事变前因为受国民党反动派的酷刑坐国民党的监狱,把身体搞坏了,嘴也受了伤,说话吃力。其实他不光是这个原因,有人知道他自幼儿就不大爱说,在给地主家扛小活儿的时候,是有名的“大闺女”,他没有事儿了,总是拿着本三字经、百家姓,要不就是千字文闷着头地念、写。他在参加“高蠡暴动”失败以后,被国民党反动派抓去,在法庭上连着三天过堂拷问,他除了骂敌人之外,总共说了也不过十来句话。现在,他要和爱说爱笑的金月波区长一对比,那就越显得他不爱说话了。其实,金区长所想到的这些问题,他已经想到了,只不过是他还没有说,别看他的外面纹丝儿不动,可是他的脑子已经象漩涡水似地搅个不停——他在判断敌情,想办法应付。他还有一个习惯,他要集中精力想事的时候,总是不停地吸烟,可是他现在把烟吸完了,剩下了一个空烟盒,他还在手里拿着捻过来捻过去,眯缝着他那细长的眼睛,眼珠儿也在慢慢转着。大伙儿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手和眼上,连金区长也不说话了。

这时候汽车的声音不响了,就见田耕的手指也停住了,他把眯缝着的眼睛睁大了,扭过头来对金区长低声地说了几句,看意思是和区长商量,不过别人没有听清楚,只看见区长在点头。金区长敏捷地站起来,大声地说:“同志们,起来走,这儿呆不得了,咱们赶快上北边的大沙洼里去。”大伙都准备着哩,一听她说,立时都站起来了。这时候林丽在旁边说:

“史同志恐怕走不动。”

金区长接着说:“老丁背上他行吗?”丁尚武没有回答,也没有看区长一眼,背起史更新来就走。这时候史更新才有点清醒,说了两声:“我还能走,我还能走。”

可是丁尚武再也不放下他,随着队伍往北走了下去。这功夫就有仨一群五一伙的人走到碱地里来躲“情况”,金区长边走着边对他们说:“这儿呆不得!快走,快走。”群众一听,就东的东西的西跑开了。

他们要走的这一段路不过五里地,可是不好走,因为要直接地走,没有道,要走出这片碱地去就很费劲,不光是大碱蓬棵、红荆条子挡腿绊脚,地下还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还有一条一条的大壕埝子横拦竖挡。不过这些人走孬路已经成了习惯。只见金区长走在前头,她手里提着盒子炮,在腰间的皮带上还别着两颗木把手榴弹,别看她长的象是挺窈窕的,可是她的身体非常健壮。据说,她在中学念书的时候赛跑尽跑第一,这会儿她那两条腿练得更快了,她迈着小快步,沙沙沙……总是把后边的人拉下。后边有的同志就说:“你看咱们区长这个‘帅’劲儿!”这人儿还有点儿急性子,走一段就要回头看看,不管别人跟上没跟上,她总要说一句:“跟上走。”当她一回头的时候,就看见她那黑忽忽儿的脸上津着一层薄汗,好似喷上的露水。如果有人跟不上了,她就要轻轻地皱一皱眉头,显得她那两道剑形的眉毛和稍微向上的眼角翘得更厉害,使人有三分怕意,不过一看到她那敏捷的行动和关怀的热情又觉得她可敬可爱。

田耕在金月波的身旁傍着走,这也许是为了商量事情方便,可是田耕走路就显得吃力多了!别看他身大腿高,瘦得可成了皮包骨,他的腰本来就有点儿弯,一走累了就更弯得厉害,他迈的步子挺大,可是慢腾腾,迈一步就要使劲地往前纵一下腰。他的脸本来就白,这会儿白得有些发青,上眼皮总是松搭拉的,才三十二岁的人就快成了老头儿。人们看着他吃力地走着不由得就替他难过,他自己却不觉得怎样,好象他的精力还挺充足。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折了一棵红荆条儿,在手里拿着走一步摔一下,无目的地抽打着地上长着的东西。人们一看他这副神情,就觉着自己身上在长劲儿。

在这些人当中,走路最感痛苦的可以说是林丽了。她是细高个儿,原来就很瘦弱,最近才闹了一场回归热病,带着病弱的身子,又连天连夜地奔跑突围,闹得心脏更加衰弱,一阵一阵的气短,脸儿煞白,只剩下嘴唇上还有一点点微红,看来随时都有倒下的危险。一个区助理员在后头紧跟着她,这人是个大个儿,身体也强壮。原来是区长分配给他的任务——

必要的时候,就背起林丽来跑。林丽这人儿可也真有个特性:

她弱成这样了,总也舍不得把挎包交给别人,跟着她的那个助理员要了多少次她就是不松手,其实她的挎包里头只有听诊器、体温计和注射器,还有两本书。挎包是日本的军用品,外面有勾子,上头挂着林丽的搪瓷茶缸。

在这些人当中,还真得数丁尚武身体壮。他背着史更新,一点也不显得吃力。田耕两次来到他的身旁,看看史更新的精神怎么样;问问丁尚武累不累;让别人替换着背一背。可是丁尚武不肯让给别人,他觉着要是说声累或者让给别人背,那是耻辱!史更新再三地要求下来走,他就是不把他放下。很快他们就走出了大碱地,可是才走了不到二里路。又往前走了一段,走进了低洼地带,这是一道干河沟子。这里满地是高粱,长得都挺壮——

差不多都起了胸口。再往前走地势更洼,地里种的都是大麻,长得比高粱还深。地里挺潮湿,一走就陷脚,这一下丁尚武可真吃力了,别人陷脚只不过陷到鞋邦儿,可是他把整个的脚都得陷下去。多亏他的鞋带子绑得紧,要不然鞋早陷掉了,累得他呼嗤呼嗤直喘。

史更新说:“老丁,你让我下去走几步吧,过了这一段难走的道你再背我。”说实在的,这么大的个头儿,让别人背着走,不光是于心不忍,可也真有点儿不舒服。你猜丁尚武说什么?“少说废话,你不能走!”小通信员在旁边还直作着鬼脸儿,说俏皮话:“你不能走,你能走也不能让你下来走,要不老丁的劲儿没有地方使去!”丁尚武说了声“扯淡!”就见他的脚步更加快了。要说丁尚武是真行!常说:“膀宽腰细必定有力。”他真是有这么一条好身板儿。看身材,他真是健美无比,就是脸长得不大好看:一脸的壮疙瘩,眼睛是两条细缝,平常看不见他的眼珠儿,如果要看到他的眼珠儿,除非是在战场上或者是他着了急的时候。所以这功夫小通信员老是歪着头看他的眼睛,看看他累着了没有。这时,丁尚武嘴上没有说累,可是他已经满脸大汗了。史更新也看他累得难受,于是又要求说,“老丁啊!我下去慢慢地走几步,你再背我吧。”丁尚武又说:

“慢走一步也不行,你看不出行军的速度又加快了吗?”这功夫过来两个人要换背,丁尚武还是不允许。史更新又说:“伙计,换换吧,你一个人老背着不行啊!”

通信员又插嘴说:“不行?老丁能背你俩!”丁尚武紧接着就说:“你算说对了,再有你这么一个才好,我来个双挎,省得偏沉。”不知道是谁在旁边说了一句:“这是什么时候?你们还打牙涮嘴!”

这时候听到了嗡嗡的响声,抬头看见太阳露出来了。人们知道是敌人的飞机又要来。行军的速度更加紧了,前边地里有了芦苇,这是到了水边。往东边上一个漫坡,就到了大沙洼的边沿。人们刚要上坡,敌人的两架飞机飞来了,大家都卧倒,飞机唰唰地从头顶上低飞着掠过去,嘎……嘎……

连着打了几阵机枪。人们都有些疑惑,怕敌人要在这一带“拉网”,所以好几个人向区长和田耕提意见——不在这大沙洼里隐蔽。于是队伍暂时停了下来,大家都在注视着飞机的动向。这两架飞机又飞到了碱地的西边打了几阵机,然后又飞到碱地的东边去打,可就是不到那一片碱地里去。田耕一看,对敌人的估计对了:敌人要包围的正是那片碱地。于是他对区长说:“咱们还是进大沙洼。”金区长向大家解释了几句,带着队伍就往大沙洼里走。

这儿这个大沙洼并不洼,它的地势很高,也不知道为什么老百姓一辈传一辈都习惯地这样叫。这片大沙洼和冀中其他地方的沙洼不一样,传说:这儿从前是滹沱河的一个水泊,后来因为淤沙太高,河水再也上不来,就成了一片大沙荒,经过长年的风吹沙累,堆成了一个一个的大沙疙瘩,大的象小山,农民们祖祖辈辈的跟风沙作着斗争,现在沙山上满是枣树,下边一片一片一行一行的都是白桑条和绵柳条,在桑柳之间遍地都是没过腿肚子的茅草、叶子草和榨蓬棵,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来的各种小花草儿。大沙洼的周围有大小不同的十来个村庄,方圆有三十来里路;它的西边洼地长年积水,人们叫它朱家河,水大的时候往南直通滹沱河堤,往北蜒伸出七八十里地远;水小的时候只剩下三里多长二里来宽的水汪。它的东边是一道无名的小河沟子,人们就跟它叫流水沟,这条沟短小水也少,今天田耕和金区长带着队伍就是沿着这条沟来的,他们走到沙山脚下桑柳的深处停止下来,就隐蔽着休息了。

大家都很累,就在柳子下边草丛里一躺,觉得软软活活儿的那股子舒坦劲儿就别提了。这功夫太阳上来了有一竿子高,南边那片大碱地里可就热闹起来了:嗡……飞机老是在上边转来转去,轰隆……炸弹也响,嘎……咕……机关枪打个不停。人们都说:“田耕同志跟金区长对敌情的判断真是比不了!“大伙儿一高兴就又说又笑起来,田耕还是不说什么,他在注视着情况的变化……。林丽这时候不言不语,轻轻地走开了。呆了不大一会儿她又回来了,只见她端着一茶缸子凉水来,给史更新喝了两口。田耕和金区长害怕他喝坏了,林丽说:“按他现在的情形,少喝点儿总比干着强。”她看见有蝇子在史更新的脸上落,就把自己的白手巾掏出来,蘸着水擦史更新那脸上和腿上的脏东西,感动得史更新直流眼泪,大家伙在旁边看着也是赞叹不止,就连丁尚武都不住的咂嘴儿,使劲地睁着眼睛看。

大家在这儿休息了一会儿,史更新觉着精神好多了,他想起来活动活动,可是没想到,刚一抬头眼就发黑,天转地转,直想吐。他没有敢让别人看出来就又把脑袋低下去。他想:要再遇上敌人可怎么办呢?他偷偷儿地摸了摸他那颗手榴弹,又闭上了眼睛……。其实,他刚才的动作和他的心情,已经被田耕看出来了,不过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过来问他,他只是在暗暗地作打算:

万一敌人到这儿来怎么办?……

到了中午,敌人真的又到这边来了,先是两架飞机在头顶上盘旋侦察,飞得很低很慢,转了两圈儿就开始打枪,虽然没有发现他们这些人,可是大家都预感着这儿很危险,不觉有些惊慌。这时候又来了一架飞机,这架飞机跟别的飞机不一样:飞得特别稳当,声音也挺小,它也不打枪也不投弹,只是慢慢地转游,人们闹不清这是个什么情况了。

说到这儿应该说明敌情了,闹腾了这么半天,这些敌人到底是哪儿来的呢?

原来,猫眼司令在史更新走后,指挥着他的全部人马,在桥头镇搜集了个七进七出,连个八路军的影子也没有看见。日伪军的指挥官们都向他来报告说:“八路统通没有了!吕正操也跑了!”这老家伙一听,火儿就大啦!你就看他那股子邪性劲:他憋着气呆了老大的工夫,一动也没有动,就象楔在地上的个大橛子一样。等他把一口气吐出来,一对猫眼珠子转了半个圈儿,突然把指挥刀在空中一举,恨不能把嗓子撕破,连叫了两声:“八路的跑不了!统通用‘网’的拿住!”他的话是这样说了,可是他这兵力到底是有限的,他现在所能马上调动的也不过几千人,这么大的地方怎样布置呢?他还是真估计到了:冲出来的八路军准得要过河,过河过不去,十有八九就要隐蔽在大碱地里。所以他决定先把这几千兵力结成“人肉大网”,在碱地这一带兜拉。可是结果他还是扑了个空,他的邪气不出,这才又包围了这片大沙洼。刚才他的两架飞机在这儿一闹,这就表示着他的“人肉大网”又开始兜拉了。

另外的一架飞机是怎么回事呢?那是侵华的日本大战犯——冈村宁次,坐着他的神鹰号飞机前来视察。本来他在夜间给猫眼司令打电报,要他派兵去协助“友邻”包围区,因为在那里发现了吕正操。可是猫眼司令回他电报说:在这儿发现了吕正操,需要立刻追剿,所以不能派兵。冈村宁次接到电报后,弄不清到底是哪儿发现了吕正操。不过,他以为这一次总得有一边是真的发现了。其实,哪儿他也没有发现。

可是他在“闻风不放”

的主张下,让两边都加紧追剿。于是他才坐着飞机,从这边飞到那边,又从那边飞到这边,低空视察,盘旋不已。他这一来,也起了督战的作用,你看猫眼司令在冈村宁次的飞机下边,骑着他那胭脂红的大洋马亲自督队包围,向着沙山压缩。

在这样严重的敌情之下,田耕真有点儿着急了。他把队伍集合到一起对大家说:“情况严重了,咱们今天又得突围。

不过,这一带的地形于我有利,敌人的飞机、大炮、坦克、摩托、骑兵和他所有的长处他都用不上,我们只要沉着、冷静、坚决、勇敢,用手榴弹把他的‘人肉大网’给他崩开,跟他赛跑,谁跑得快,胜利就是谁的。”他们又把力量配备了一下,分成三个小组,必要的时候,就采取“麻雀战术”分开行动;又规定了集合地点和夜间过河的方向。

别看情况严重,大伙儿还是挺有信心的,不好办的就是史更新。虽然丁尚武还是大包大揽地背他突围,可是大伙儿都有点不大放心,史更新心里的难过更不用说了:提出把自己丢在这儿吗?无论如何大伙儿也不能这样办;让丁尚武背着跑吗?跑不脱事小,影响了整个队伍事大。想到这里,他说了声“用不着再背我了,我能走。”你说真是有点怪!他说了声走就站起来了,往前走了几步还挺有劲儿。这到底是什么原因?这就是“精神作用,革命理智的功能”。大伙儿一看,别提多高兴了,于是他们开始突围,向着桑柳草木最繁盛的北面移动。

走着走着史更新支撑不住了,他自己知道没有办法再突围,可是他当时没有倒下来,他下了决心:避开别人的视线,藏在柳子底下,趴着不动。他想:敌人搜不着就算万幸,搜到我,就同归于尽吧!

他又把那颗手榴弹拿在了手里。这功夫冈村宁次的飞机老是在这儿转,转的圈子小多了,史更新知道是敌人已经临近,果然看见了猫眼司令的大洋马,他虽然不认得他,可是看得出是个大官儿来。史更新想:这个老家伙就是我的“对象”

,等着他。可是这个家伙没有奔史更新来,在那儿停住不动了。又一留神:呀!日本兵向这边来了!

这可怎么办呢?拿这几个日本兵作了“对象”吧?可是那个老家伙就便宜了,把手榴弹向那老家伙投去?恐怕不一定扔得到。再等等看。

日本兵又前进了,看见了十多个,个个都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在贼眉溜眼地寻找,可是还没有找到他这儿来。他又想:敌人也许发现不了我?这时候在他的左近处嘎……打起了机关枪来,史更新一愣,啊!这机枪一定是打自己人哩!

骑洋马的老家伙开始向那边移动。在这个劲头儿上,我要把这颗手榴弹扔出去,敌人的注意力一定要转到这边来,田耕他们再突围就会得到便利……嗳!干了吧!就听轰隆,一声爆响,那匹胭脂红的大洋马准儿的一声,跳了老高嘶叫着倒下去了!冈村宁次的神鹰也吓得一哆嗦,哼——的一声钻上了半天空去。

这才是:

强敌尽管兵马众

英雄何惧野兽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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