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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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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厢》者何?书名也。书曷为乎名曰《西厢》也?书以纪事,有其事,故有其书也;无其事,必无其书也。今其书有事,事在西厢,故名之曰《西厢》也。西厢者,普救寺之西偏屋也。普救寺则武周金轮皇帝所造之大功德林也。普救寺有西厢,而是西厢之西又有别院。别院不隶普救而附于普救,盖是崔相国出其堂俸之所建也。先是,法本者,相国之所剃度,是即相国之门徒也。相国因念,诚得一日避贤罢相,而芒鞋竹杖舍佛安适矣。然身愿为仓卒客,不愿门徒为仓卒主人,而于是特占此一袈裟,以为老人菟裘,而不虞落成之日,不善颂祷,不闻歌,乃闻哭,不得以玉带赌镇山门,而竟以丹旐将诸茕独,此老夫人所以停丧得于寺中之故也。故西厢者,普救寺之西偏屋也。西厢之西,又有别院,则老夫人之停丧所也。乃丧停而艳停,艳停而才子停矣。夫才子之停于西厢也,艳停于西厢之西故也。艳之停于西厢之西也,丧停故也。乃丧之停于西厢之西也,则实为相国有自营菟裘故也。夫相国营菟裘于西厢之西,而普救寺之西厢遂以有事,乃至因事有书,而令万万世人传道无穷。然则出堂捧建别院,又可不慎乎哉!

圣叹之为是言也,有二故焉:其一,教天下以慎诸因缘也。佛言:一切世间皆从因生。有因者则得生,无因者终竟不生。不见有因而不生,无因而反忽生。亦不见瓜因而豆生,豆因而反瓜生。是故如来教诸健儿慎勿造因。呜呼!胡可不畏哉!语云:其父报仇,子乃行劫。盖言报仇必杀人也,而其子者不见报仇,但见杀人,则亦戏学杀人。杀人而国且以法绳之,子畏抵法也,遂逃命萑蒲中;萑蒲中又无所得食也,则不得已仍即以杀人为业矣。若是乎仇亦慎勿报也。盖圣叹现见其事已数数矣。现见其父中年无欢,聊借丝竹,陶写情抱也。不眗眼而其子手执歌板,沿门唱曲。若是乎谢大傅亦慎勿学也。现见其父忧来伤人,愿引圣人,托于沉冥也。不眗眼而其子骂座被驱,坠车祈肋。若是乎阮嗣宗亦慎勿学也。现见其父家居多累,竹院寻僧,略商古德也。不眗眼而其于引诸髡奴,污乱中构。若是乎张无垢亦慎勿学也。现见其父希心避世,物外田园,方春劝耕也。不眗眼而其于担粪服牛,面目黧黑。若是乎陶渊明亦慎勿学也。如彼崔相国,当时出堂俸,建别院,一时座上宾客,夫孰不啧啧贤者?是真谓之内秘菩萨,外现宰官,而已不觉不知亲为身后之西厢月下远远作因,不然而岂其委诸曰双文为之乎?委诸曰才子为之乎?委之双文,双文无因;委之才子,才子无因。然则西厢月下之事,非相国为因,又谁为之?呜呼!人生世间,举手动足,又有一毫可以漫然遂为乎哉!

其一,教天下以立言之体也。夫老夫人,守礼谨严,一品国太君也。双文,千金国艳也。即阿红,亦一时上流姿首也。普救寺者,河中大刹,则其堂内堂外,僧徒何止千计,又况八部海涌,十方云集,此其目视、手指、心动、口说,岂复人意之所能料乎哉!今以老犹未老,幼已不幼,虽在斩然衰绖之中,而其纵纵扈扈,终非外人习见之恒仪也。而俨然不施帟幕而逼处此,为老夫人者,岂三家村烧香念佛妪乎。不然,胡为无礼至此!圣叹详睹作者,实于西厢之西,别有别院。此院必附于寺中者,为挽弓逗缘;而此院不混于寺中者,为双文远嫌也。君子立言,虽在传奇,必有体焉,可不敬与!

题目总名

张君瑞巧做东床婿,法本师住持南禅地。

老夫人开宴北堂春,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率尔一题,亦必成文。观其请“东”“南”“北”三,陪“西”字焉。

第一之四章题目正名

老夫人开春院

崔莺莺烧夜香

小红娘传好事

张君瑞闹道场

—部书,十六章,而其第一章大笔特书曰:“老夫人开春院。”罪老夫人也。虽在别院,终为客居,乃亲口自命红娘引小姐于前庭“闲散心”。一念禽犊之恩,遂至逗漏无边春色,良贾深藏,当如是乎?厥后诈许两廊,退贼愿婚,乃又悔之,而又不遣去之,而留之书房,而因以失事,犹末减焉。

一之一 惊 艳

今夫提笔所写者古人,而提笔写古人之人为谁乎?有应之者曰:我也。圣叹曰:然,我也,则吾欲问此提笔所写之古人,其人乃在十百千年之前,而今提笔写之之我,为信能知十百千年之前真曾有其事乎,不乎?乃至真曾有其人乎,不乎?曰:不能知。不知,而今方且提笔曲曲写之,彼古人于冥冥之中,为将受之乎,不乎?曰:古人实未曾有其事也。乃至古亦实未曾有其人也。即使古或曾有其人,古人或曾有其事,而彼古人既未尝知十百千年之后,乃当有我将与写之而因以告我,我又无从排神御气,上追至于十百千年之前,问诸古人。然则今日提笔而曲面所写,盖皆我自欲写,而于古人无与。与古人无与,则古人又安所复论受之与不受哉?曰:古人不受,然则谁受之?曰:我写之,则我受之矣。夫我写之,即我受之,而于提笔将写未写之顷,命意吐词,其又胡可漫然也耶?《论语》传曰:“一言智,一言不智。言不可以不慎。”盖言我必爱我,则我必宜自爱其言;我而不自爱其言者,是直不爱我也。我见近今填词之家,其于生旦出场第一折中,类皆肆然早作狂荡无礼之言,生必为狂且,旦必为倡女,夫然后愉快于心,以为情之所钟在于我辈也如此。夫天下后世之读我书者,彼岂不悟此一书中、所撰为古人名色,如君瑞、莺莺、红娘、白马,是我一人心头口头呑之不能,吐之不可,搔爬无极,醉梦恐漏,而至是终竟不得已,而忽然巧借古之人之事以自传,道其胸中若干日月以来七曲八曲之委折乎?其中如径斯曲,如夜斯黑,如绪斯多,如蘖斯苦,如痛斯忍,如病斯讳。设使古人昔者真有其事,是我今日之所决不与知,则今日我有其事,亦是昔者古人之所决不与知者也。夫天下后世之读我书者,然则深悟君瑞非他君瑞,殆即著书之人焉是也;莺莺非他莺莺,殆即著书之人之心头之人焉是也;红娘、白马悉复非他,殆即为著书之人力作周旋之人焉是也。如是而提笔之时不能自爱,而竟肆然自作狂荡无礼之言,以是愉快其心,是则岂非身自愿为狂且,而以其心头之人为倡女乎?读《西厢》第一折,观其写君瑞也如彼,夫亦可以大悟古人寄托笔墨之法也矣。

亦尝观于烘云托月之法乎?欲画月也,月不可画,因而画云。画云者,意不在于云也;意不在于云者,意固在于月也。然而意必在于云焉,于云略失则重,或略失则轻,是云病也。云病即月病也。于云轻重均停矣,或微不慎,渍少痕如微尘焉,是云病也,云病即月病也。于云轻重均停,又无纤痕,渍如微尘,望之如有,揽之如无,即之如去,吹之如荡,斯云妙矣。云妙而明日观者沓至,咸曰:“良哉月与!”初无一人叹及于云,此虽极负作者昨日惨淡旁皇画云之心,然试实究作者之本情,岂非独为月,全不为云,云之兴月,正是一幅神理,合之固不可得而合,而分之乃决不可得而分乎!

《西厢》第一折之写张生也是已。《西厢》之作也,专为双文也。然双文国艳也。国艳,则非多买胭脂之所得而涂泽也。抑双文,天人也。天人,则非下土蝼蚁工匠之所得而增减雕塑也。将写双文,而写之不得,因置双文勿写而先写张生者,所谓画家烘云托月之秘法。然则写张生必如第一折之文云云者,所谓轻重均停,不得纤痕渍如微尘也。设使不然,而于写张生时,厘毫夹带狂且身分,则后文唐突双文乃极不小。读者于此,胡可以不加意哉?

(夫人引莺莺、红娘、欢郎上云)老身姓郑,夫主姓崔,官拜当朝相国,不幸病死。只生这个女儿,小字莺莺,年方一十九岁,针黹女工,诗词书算,无有不能。相公在日,曾许下老身侄儿、郑尚书长子郑恒为妻。因丧服未满,不曾成合。这小妮子,是自幼伏侍女儿的,唤做红娘。这小厮儿,唤做欢郎,是俺相公讨来压子息的。相公弃世,老身与女儿扶柩往博陵安葬,因途路有阻,不能前进,来到河中府,将灵柩寄在普救寺内。这寺乃是天册金轮武则天娘娘敕赐盖造的功德院。长老法本,是俺相公剃度的和尚。因此上有这寺西边一座另造宅子,足可安下。一壁写书付京师,唤郑恒来,相扶回博陵去。俺想相公在日,食前方丈从者数百。今日至亲则只这三四口儿,好生伤感人也呵!

﹝仙吕﹞【赏花时】(夫人唱)夫主京师禄命终,子母孤孀途路穷。旅榇在梵王宫。盼不到博陵旧冢,血泪洒杜鹃红。

今日暮春天气,好生困人。红娘,你看前边庭院无人,和小姐闲散心,立一回去。(红娘云)晓得。

于第一章大书曰:“老夫人开春院。”虽曰罪老夫人之辞,然其实作者乃是巧护双文。盖双文不到前庭,即何故为游客误见?然双文到前庭而非奉慈母暂解,即何以解于“女子不出闺门”之明训乎?故此处闲闲一白,乃是生出一部书来之根。即伏解元所以得见惊艳之由,又明双文真是相府千金秉礼小姐,盖作者之用意苦到如此。近世忤奴,乃云双文直至佛殿,我睹之而恨恨焉!

【后】(莺莺唱)可正是人值残春蒲郡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已上【赏花时】二曲,不是《西厢》一色笔墨,想是后人所添也。

(夫人引莺莺、红娘、欢郎下)

(张生引琴童上云)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先人拜礼部尚书。周公之礼。尽在张矣,妙!小生功名未遂,游于四方,即今贞元十七年二月上旬,欲往上朝取应,路经河中府。有一故人,姓杜名确,字君实,与小生同郡同学,曾为八拜之交。后弃文就武,遂得武举状元,官拜征西大元帅,统领十万大军,现今镇守蒲关。小生就探望哥哥一遭,却往京师未迟。暗想小生萤窗雪案,学成满腹文章,尚在湖海飘零,未知何日得遂大志也呵!看其中心如焚,止为满腹文章有志未就,其他更无一言有所及。正是:万金宝剑藏秋水,满马春愁压绣鞍。别样前句,一气说下,不对读,质言之,只是不得见用,故闷人也。却将宝剑、绣餐、秋水、春愁互得好。

﹝仙吕﹞【点锋唇】(张生唱)游艺中原,言游艺,其志道可知也。开口便说志道游艺,则张生之为人可知也。脚跟无线、如蓬转。其至中原也,不独至中原也。不独至中原,而今踅至中原,则其于别院中人,真如风马牛也。望眼连天,日近长安远。中心如焚,止为长安,岂有他哉!看他一部书,无限偷香傍玉,其起手乃作如是笔法。

右第一节。言张生之至河中,正为上京取应,初无暂留一日二日之心。

【混江龙】向诗书经传,蠹鱼似不出费钻研。棘围呵守暖,铁砚呵磨穿。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先受了雪窗萤火十余年。才高难入俗人机,时乖不遂男儿愿。怕你不雕虫篆刻,断简残篇。哀哉此言,普天下万万世才子同声一哭!〇看张生写来是如此人物,真好笔法。

右第二节。写张生满胸前刺刺促促,只是一色高才未遇说话,其余更无一字有所及。

行路之间,早到黄河这边,你看好形势也呵!

张生之志,张生得自言之;张生之品,张生不得自言之也。张生不得自言,则将谁代之言,而法又决不得不言,于是顺便反借黄河,快然一吐其胸中隐隐岳岳之无数奇事。呜呼!真奇文大文也。

【油葫芦】九曲风涛何处险,正是此地偏。带齐梁,分秦晋,隘幽燕。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便是曹公乱世奸雄语。竹索缆浮桥,水上苍龙偃。便是治世能臣语也。东西贯九州,南北串百川。言其学之富。归舟紧不紧如何见?似弩箭离弦。言其才之敏也。【天下乐】疑是银河落九天,高源云外悬。言其所本者高。入东洋不离此径穿。言其所到者大。滋洛阳千种花,言其润色帝图。润梁园万顷田,言其霖雨万物。我便要浮槎到日月边。又结至上京取应也。

右第三节。借黄河以快比张生之品量。试看其意思如此,是岂偷香傍玉人乎哉!用笔之法,便如擘五石劲弩,其势急不可就,而入下斗然转出事来,是为奇笔。

说话间,早到城中。这里好一座店儿,琴童,接了马者!店小二哥那里?(店小二云)自家是状元坊店小二哥。官人要下呵,俺这里有乾净店房。(张生云)便在头房里下。小二哥,你来,这里有甚么闲散心处?(小二云)俺这里有座普救寺,是天册金轮武则天娘娘敕建的功德院,盖造非常。南北往来过者,无不瞻仰。只此处可以游玩。(张生云)琴童,安顿行李,撒和了马,我到那里走一遭。(琴童云)理会得。(俱下)

(法聪上云)小僧法聪,是这普救寺法本长老的徒弟。今日师父赴斋去了,着俺在寺中,但有探望的,便记着,待师父回来报知。山门下立地,有甚么人来。(张生上云)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却早来到也。(相见科,聪云)先生从何处来?(张生云)小生西洛至此,闻上刹清幽,一来瞻礼佛像,二来拜谒长老。(聪云)俺师父不在,小僧是弟子法聪的便是。请先生方丈拜茶。(张生云)既然长老不在呵,不必赐茶。敢烦和尚相引,瞻仰一遭。(聪云)理会得。(张生云)是盖造得好也!

【村里迓鼓】随喜了上方佛殿,只一“了”字,便是游过佛殿也。而后之忤奴,必谓张、莺同在佛殿,一何悖哉!〇每曲一句,是游一处。又来到下方僧院。又游一处。〇如忤奴之意,才成张、莺厮赶僧院耶!厨房近西,又游一处。法堂北,又游一处。钟楼前面。又游一处。游洞房,又游一处。登宝塔,又游一处。将回廊绕遍。又游—处。〇已上,于奇中已到处游遍,更无余剩矣,便直逼到崔相国西偏别院。笔法真如东海霞起,总射天台也。我数毕罗汉,参过菩萨,拜罢圣贤。此三句,不接上文之下,乃重申上文处处所见。盖上文以佛殿、僧院、厨房、法堂、钟楼、洞房、宝塔、回廊出崔氏别院,而此又以罗汉、菩萨、圣贤一切相衬出惊艳也。其文如宋刻玉玩,双层浮起。那里又好一座大院子,却是何处?待小生一发随喜去。(聪拖住云)那里须去不得,先生请住者,里面是崔相国家眷寓宅。(张生见莺莺、红娘科)蓦然见五百年风流业冤!此即双文奉老夫人慈命,暂至前庭闲散心,小立片时也。忤奴必云:荡然游寺,被人撞见。

右第四节。写张生游寺已毕,几几欲去,而意外出奇,凭空逗巧。〇如此一段文字,便与《左传》何异?凡用佛殿、僧院、厨房、法堂、钟楼、洞房、宝塔、回廊无数字,都是虚字;又用罗汉、菩萨、圣贤无数字,又都是虚字。相其眼觑何处,手写何处,盖《左传》每用此法。我于《左传》中说,子弟皆谓理之当然。今试看传奇亦必用此法,可见临文无法,便成狗嗥,而法莫备于《左传》。甚矣,《左传》不可不细读也。我批《西厢》,以为读《左传》例也。

【元和令】颠不剌的见了万千,这般可喜娘罕曾见。言所见万千,亦皆绝艳,然非今日之谓也。看他用第一笔乃如此,便先将普天下蛾眉推倒。我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去半天。看他用第二笔又如此,偏不便写,偏只空写,此真用笔入神处。忏奴又谓张生少年涎脸。

右第五节。写张生惊见双文,目定魂摄,不能遽语。若遽语,即成何文理。

尽人调戏,亸着香肩,只将花笑拈。“尽人调戏”者,天仙化人,耳无下土,人自调戏,曾不知也。彼小家十五六女儿,初立门前,便解不可尽人讽戏,于是如藏似闪,作尽丑态,又岂知郭汾阳王爱女,晨兴梳头,其执栉进巾,捧盘泻水,悉用偏裨牙将哉?《西厢记》只此四字,便是吃烟火人道杀不到。千载徒传“临去秋波”,不知已是第二句。【上马娇】是兜率宫?是离恨天?我谁想这里遇神仙!纯写“尽人调戏”神韵。看他用第三笔又如此,只是空写。

右第六节。写双文不曾久立,张生瞥然惊见。此一顷刻,真如妙喜于阿閦佛国一现,不可再现。今乃欲于顷刻一现中,写尽眼中无边妙丽,可知着笔最是难事,因不得已而穷思极算,算出“尽人调戏”四字来。盖下文写双文见客即走入者,此是千金闺女自然之常理,而此处先下“尽人调戏”四字,写双文虽见客走入,而不如惊弦脱兔女,此是天仙化人,其一片清净心田中,初不曾有下土人民半星龌龊也。看他写相府小姐,便断然不是小家儿女。笔墨之事,至于此极,真神化无方。

宜嗔宜喜春风面。

右第七节。只此七字是双文正面,下便侧转身来也。〇须知自“颠不刺”起至“晚风前”止,描画双文凡用若干语,而其实双文止是阿閦佛国瞥然一现,盖只此七字是也。此七字已上,皆是空写;已下,则皆写双文入去。我不知双文此日亦见张生与否。若张生之见之,则止于此七字而已也。后之忤奴,必谓双文于尔顷已作目挑心招种种丑态,岂知《西厢记》妙文原来如此。

偏、【上马娇】有此一字句,此恰用着,言双文侧转身来也。宜贴翠花钿。是侧转来所见也。【胜葫芦】宫样眉儿新月偃,侵入髻云边。是侧转来所见也。

右第八节。写双文侧转身来。圣叹遂于纸上亲见其翩若惊鸿,即日我将以此妙文,持赠普天下才子,亦愿一齐于纸上同见双文翩若惊鸿也。普天下才子读至此处,爱杀双文,安能不爱杀圣叹耶!然世间或有不爱杀圣叹者,圣叹乃无憾。何则?渠固不知文心之苦者也〇此方是活双文,非死双文也。伧乃不解,遂谓面是面、钿是钿、眉是眉、鬓是鬓,则是泥塑双文也。

未语人前先腼腆,一。樱桃红破,二。玉粳白露,三。半响四。恰方言。五。【后】似呖呖鸾声花外啭。一句破作五六句,几于笔尖不肯着纸。

(莺莺云)红娘,我看母亲去。

右第九节,双文才见客来,便侧转身云:“我看母亲去。”此是一眗眼间事,看他偏有本事,将“我看母亲”一声写出如许章法。

行一步上“偏”字,便是侧转身来,行此一步也。可人怜。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在晚风前。此只是侧转身来之第一步也,再一步便入去了也。而张生此时未知也。遂极叹之也。

右第十节。自“偏”字至此止是一眗眼间事,盖侧转身来,便移步入去也。

(莺莺红娘下)

双文去矣,水已穷,山已尽矣。文心至此,如划然弦断,更无可续矣。看他下文,凭空又驾出妙构来。

【后庭花】你看衬残红芳径软,步香尘,底印儿浅。下将凭空从脚痕上揣摹双文留情,故此特指芳径浅印,以令人看也。伧父强作解事,多添衬字,言是叹其小,叹其轻,彼岂知文法生起哉!休题眼角留情处,只这脚踪儿将心事传。张生传从何说起?作者从何入想?且又不便于脚痕上见鬼,又先于眼角上掉谎,行文可谓千伶百俐,七穿八跳矣!慢俄延,投至到栊门前面,只有那一步远。谁曾俄延?先生谎也。如此文字,真乃十分是精灵,十二分是鬼怪矣!〇上云你看看底印也。看底印何也?看其将心事传也。底印何见其将心事传?看其步步慢,故步步近,即步步不忍舍我入去也。分明打个照面,自夸所揣如见也。写出活张生来,真不是死张生也。风魔了张解元。

右第十一节。上文张生瞥然惊见,双文翩然深逝,其间眼见并无半丝一线,然则过此以往,真乃如鸿飞冥冥,弋者其奚慕哉。忽然于极无情处生扭出情来,并不曾以点墨唐突双文,而张生已自如蚕吐丝,自缚自闷,盖下文无数借厢附斋,以此一节为根也。〇忤奴必欲于此一折中,谓双文售奸,以致张生心乱,我得而知其母、其妻、其女之事焉!〇此一折中,双文岂惟心中无张生,乃至眼中未曾有张生也。不惟实事如此,夫男先乎女,固亦世之恒礼也。人但知此节为行文妙笔,又岂知其为立言大体哉?

神仙归洞天,空余杨柳烟,只闻鸟雀喧。【柳叶儿】门掩了梨花深院,粉墙儿高似青天。恨天不与人方便,难消遣,怎留连。有几个意马心猿?

右第十二节。正写双文已入去也。易解。

【寄生草】兰麝香仍在,双文既入,门便闭矣。门既闭,双文便更不见矣。看他偏要逞好手,从门外张生,再写门里双文来,真是镜花水月,全用光影边事。此一句,是向门外写也。佩环声渐远。此一句,便向门内写也。东风摇曳垂杨线,是从门外仰望墙头也。游丝牵惹桃花片,是魂随游丝飞过墙去也。珠帘掩映芙蓉面。是魂在墙内,逢神见鬼也。这边是河中开府相公家,墙外也。那边是南海水月观音院。墙内也。【赚煞尾】望将穿,墙外也。涎空咽,墙内也。

右第十三节。双文已入,门已闭,却写张生于墙外洞垣直透见墙内双文,又是一样凭空妙构,真正活张生,非死张生也。

我明日透骨髓想思病缠,我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我便铁石人也,意惹情牵。妙,眼如转,实未转也。在张生必争云“转”,在我必为双文争曰“不曾转”也。忤奴乃欲效双文转。

右第十四节。至此遂放声言之也。

近庭轩,花柳依然,日午当天塔影圆。春光在服前,“依然”,妙。半日迷魂,忽然睁眼。奈玉人不见,将一座梵王宫化作武陵源。

右第十五节。写张生从别院门前复身入寺,见寺中庭轩、花柳、日影、春光依然如故,与上第四节文字作呼应,所谓第四节入三昧,此节入三昧也。入得去,出得来,谓之好文字;杀得入去,杀得出来,谓之好健儿;入得定去,出得定来,谓之好菩萨。若前不知入去,后不知出来者,禅家谓之肚皮中鼓粥饭气也。双文不到佛殿,岂不信哉?

一之二 借 厢

吾尝遍观古今人之文矣,有用笔而其笔不到者,有用笔而其笔到者,有用笔而其笔之前、笔之后、不用笔处无不到者。夫用笔而其笔不到,则用一笔而一笔不到,虽用十百千乃至万笔,而十百千万笔皆不到也,兹若人毋宁不用笔可也。用笔而其笔到,则用一笔,斯一笔到,再用一笔,斯一笔又到,因而用十百千乃至万笔,斯万笔并到,如先生是真用人也。若夫用笔而其笔之前、笔之后、不用笔处无处不到,此人以鸿钧为心,造化为手,阴阳为笔,万象为墨。心之所不得至,笔已至焉;笔之所不得至,心已至焉;笔所已至,心遂不必至焉;心所已至,笔遂不必至焉。读其文,其文如可得而读也,然而能读者,读之而读矣;不能读者,读之而未曾读也。何也?其文则在其文之前、之后、之四面,而其文反非也。故用笔而其笔不到者,如今也间横灾梨枣之一切文集是也。用笔而其笔到者,如世传韩、柳、欧王、三苏之文是也。若用笔而其笔之前后、不用笔处无不到者,舍《左传》吾更无与归也!《左传》之文,庄生有其骀宕,《孟子》七篇有其奇峭,《国策》有其匝致,圣叹别有《批〈孟子〉、《批(国策)》欲呈教。太史公有其巃嵸。夫庄生、《孟子》、《国策》、太史公又何足多道,吾独不意《西厢记》,传奇也,而亦用其法。然则作《西厢记》者,其人真以鸿钧为心,造化为手,阴阳为笔,万象为墨者也。

何也?如夜来张生之瞥见惊艳也,如天边月,如佛上华,近之固不可得而近,而去之乃决不可得而去也。决不可得而去,则务必近之,而近之之道,其将从何而造端乎?通夜无眠,通夜思量,夫张生绝世之聪明才子也,彼且忽然而得算矣。谓天下之事,有斗笋,有合缝。斗笋,其始也;合缝,其终也。今日之事,不图合缝,且图斗笋。夫惊艳之在深深别院中也,此缝未易合也;而相国别院之在无遮大刹中也,此笋或可斗也。天明已乎?胡天正未明也。鸡唱矣乎?胡鸡正未唱也。鼓终矣乎?胡鼓正未终也。我不图合缝,我且图斗笋。夫他日缝之终合与不合,幸则在他日,我不敢料也。若夫今日笋之必斗而不可不斗,乃至必宜急斗而不可迟斗,事则在今日矣。我安得鸡唱鼓终,天明入寺,而一问法聪乎!鸡不唱,鼓不终,天不明,则不得入寺而问聪,此其心乱如麻可知也。设也倏忽之间而鸡唱矣,鼓终矣,天明矣,乃入寺问聪,而聪不我应,此又当奈之何哉?夫聪之必我应而不不我应,固也;然聪之虽必我应,而万一竟不我应,亦或然之事也。再思量之,则聪之或我应,或不我应,皆有之道也。再思量之,则聪之不我应也,其数多,其我应,乃数之少者也。再思量之,则聪必不我应者也,于是事急矣,心死矣,神散乱矣,发言无次矣,入寺见聪便发极云:不做周方,我必埋怨杀你。盖聪闻之而斗然惊焉。何则?张生因未尝先云借房,则聪殊不知其“不做周方”之为何语也。张生未尝先云借房而便发极云“不做周方”者,此其一夜心问口、口问心,既经百千万遍,则更不计他人之知与不知也。只此起头一笔二句十三字,便将张生一夜无眠,尽根极底,生摘活现。所谓用笔在未用笔前,其妙则至于此,是惟《左传》往往有之。借曰不然,而或顺文写之曰:“你借我半间客舍僧房。”然后乃继之曰:“不做周方。”只略倒转,便成恶札。嗟乎!文章之事,通于造化。当世不少青莲花人,吾知必于千里万里外遥呼圣叹,酹酒于地曰:汝言是也!汝言是也!则圣叹亦于千里万里外遥呼青莲花人,醉酒于地曰:先生,汝是作得《西厢记》出人也。已上,皆是“不做周方”一笔前,故意藏下之文。圣叹特地代之写出来,以明“不做周方”之一笔,其手法神妙至于如此。试思“不做周方”二句,十三字耳,其前乃有如许一篇大文,岂不奇绝!

红娘切责后,张生良久良久,此时最难措语。今看其【哨遍】一篇,极尽文章排荡之法,是已为奇事矣。偏有本事又排荡出【耍孩儿】五篇。忽然从世间男长女大,风勾月引一段关窍,硬作差派,先坐煞小姐,以深明适者我并非失言,然后云“红娘而肯做周旋耶,则我亦不过两得其便;若红娘毕竟不做周旋耶,则小姐自失便宜。”已又云“既已不做周旋,则我亦决计便不思量”。已又云“汝自不做周旋,我自终不得不思量”。凡五煞,俱是大起大落之笔,皆所以切怨红娘也。怨红娘者,一题自有一题之文。若此篇则是切怨红娘之文也,不知者悉以为慕莺之文。不成一部《西厢》篇篇皆慕莺之文,又有何异同耶!

(夫人上云)红娘,你传着我的言语去寺里问他长老:几时好与老相公做好事?问的当了,来回我话者。(红娘云)理会得。(下)

(法本上云)老僧法本,在这普救寺内住持做长老。夜来老僧赴个村斋,不知曾有何人来探望?(唤法聪问科)(法聪云)夜来有一秀才,自西洛而来,特谒我师,不遇而返。(法本云)山门外觑者,倘再来时报我知道。(法聪云)理会得。

(张生上云)自夜来见了那小姐,着小生一夜无眠。今日再到寺中访他长老,小生别有话说。(与法聪拱手科)

﹝中吕﹞【粉蝶儿】(张生唱)不做周方,埋怨杀你个法聪和尚!

右第一节。无序无由,斗然叫此一句,是为何所指耶?身自通夜无眠,千思万算,已成熟话。若法聪者,又不曾做蛆,向驴胃中度夏,渠安所得知先生心中何事,要人“做周方”耶!岂非极不成文,极无理可笑语!然却是异样神变之笔,便将张生一夜中车轮肠肚也掇出来。使低手为之,当云“来借僧房,敬求你个法聪和尚,你与我用心儿做个周方”云云,亦谁云不是【粉蝶儿】?然只是今朝张生,不复是昨夜张生。圣叹每云“不会用笔者,一笔只作一笔用;会用笔者,一笔作百十来笔用”,正谓此也。

(聪云)先生来了,小僧不解先生话哩。

你借与我半间儿客舍僧房,与我那可憎才居止处,门儿相向。“可憎”者,爱极之反辞也。王摩诘诗云“洛阳女儿对门居”。尝叹其“对门”二字,淫艳非常,不意本色道人胸中乃有如此设想。今此“门儿相向”四字,便是一副锦心绣手,不必定是青蓝,而自然视之欲笑也。虽不得窃玉偷香,且将这盼行云眼睛打当。笔皆起伏。

右第二节。后文至【上小楼】之后阕,始向长老借房者,借房之次第也。此文才上场,便向法聪借房者。借房之心事也。借房不可不次第,则必待至【上小楼】之后阕也。借房之心事,刻不可忍,则必于此上场之一刻也。

(聪云)小僧不解先生话。

【醉春风】我往常见傅粉的委实羞,画眉的敢是谎。不但是笔之起伏。此正是与张生争杀身分。夫与张生争杀身分者,正是与双文争杀身分也。若张生平生,但见一眉一眼,一裙一袜,便连路丧节者,今日所见,乃不足又道也。今番不是在先,人心儿里早痒、句。痒。句。〇【醉东风】有此一重字作一句,最要用得恰妙。撩拨得心慌,断送得眼乱,轮转得肠忙。

右第三节。文自明。

(聪云)小僧不解先生话也。师父久待,小僧通报去。(张生见法本科)

【迎仙客】我只见头似雪,鬓如霜,面如少年得内养。貌堂堂,声朗朗,只少个圆光,便是捏塑的僧伽像。

右第四节。乃不可少。

(法本上)请先生方丈内坐。夜来老僧不在,有失迎迓,望先生恕罪!(张生云)生久闻清誉,欲来座下听讲,不期昨日相左。今得一见,三生有幸矣。(本云)敢问先生世家何郡,上姓大名,因甚至此?(张生云)小生西洛人氏,姓张,名珙,字君瑞,因上京应举,经过此处。

【石榴花】大师一一问行藏,小生仔细诉衷肠,自来西洛是吾乡,宦游在四方,寄居在咸阳。先人礼部尚书多名望,五旬上因病身亡。平生正直无偏向,至今留四海一空囊。

右第五节。乃不可少。〇虽不可少,然无事人向有事人作寒暄,彼有事人又不得不应。此景正可一噱也。〇如送秧人被看鸭奴问话,紧急报船,误行入木筏路中,皆何足道。莫苦于贫士一屋儿女,傍午无烟,不得不向鲍叔告乞升斗。乃入门相揖,不可便语,而彼鲍叔则且睇目看天,缓缓言“节序佳哉”,又缓缓言“某物应时矣,已得尝新否”,殊不觉来客心头泪落如豆。我愿普天下菩萨鲍叔,于彼二三贫贱兄弟无故忽然早来之时,善须察言观色,慰劳无故,而后即安。此亦天地自然之常理,不足为奇节也。圣叹此语,守钱奴见之而怨怒焉。此亦大不解事矣!圣叹此语。岂向守钱奴作说客耶!或曰:圣叹亦大不解事,彼守钱奴胡为得见圣叹此书耶!

【斗鹌鹑】闻你浑俗和光,句法是叹,字法是嘲。果是风清月朗。小生呵,无意求官,有心听讲。

右第六节。此借厢之破题也,看其行文次第。

小生途路无可申意,聊具白金一两,与常住公用,伏望笑留。

秀才人情从来是纸半张,他不晓七青八黄,银色也。任凭人说短论长,他不怕惦斤播两。【上小楼】我是特来参访,你竟无须推让。这钱也难实柴薪,不够斋粮,略备茶汤。写秀才入画。〇作《西厢记》,忽然画秀才,不怕普天下秀才具公呈告官府耶?

右第七节。此借厢之入题也。

你若有主张,对艳妆,将言辞说上,还要把你来生死难忘。

右第八节。反透过借厢一笔,令文字有跳脱之势。上来作诸般勤,本为借厢也,然理之所必无,或是事之所忽有,如“言辞说上”、“生死难忘”,则是厢亦反不必借也。心头亦明知其必无此事,而口头不觉忽忽定要说出来,痴人身分中真有此景况,又不特作文势跳脱而已。

(本云)先生客中,何故如此,先生必有甚见教。从来是秃厮乖。 (张生云)小生不揣有恳:因恶旅邸繁冗,难以温习经史,欲暂借一室,晨昏听讲。房金按月,任凭多少。(本云)敝寺颇有空房,任凭拣择。不呵,就与老僧同榻何如?李陵所谓不入耳之言,随笔写作一笑。

【后】不要香积厨,不要枯木堂。不要南轩,不要东墙,只近西厢。靠主廊,过耳房,方才停当。快休题长老方丈。诵之如蕉叶雨声,何其爽哉!又如鼓声撒豆点动,何其快乐哉!

右第九节。《借厢》正文也。

(红娘上云)俺夫人着俺问长老::几时好与老相公做好事?问的当了回话。(见本科)长老万福!夫人使侍妾来问:几时可与老相公做好事?(张生云)好个女子也呵!

【脱布衫】大人家举止端详,全不见半点轻狂。临济见牧牛嫂有抽钉拔楔之意,使知住山人真是大善知识,杜子美咏北方佳人,天寒修竹,则虽其侍婢,必云“摘花不插发”也。语云:“不知其人,但观所使。”今写侍妾尚无半点轻狂,即双文之严重可知也。大师行深深拜了,一。启朱唇语言的当。二。【小梁州】可喜庞儿浅淡妆,三。穿一套缟素衣裳。四。〇“缟素衣裳”四字精细,是扶丧服也。

右第十节。〇昔有二人,于玄元皇帝殿中,赌画东西两壁。相戒互不许窃窥。至几日,各画最前旛幢毕,则易而一视之。又至几日,又画中间旄钺毕,又易而一视之。又至几日,又画近身缨笏毕,又易而一视之。又至几日,又画陪辇诸天毕,又易而共视。西人忽向东壁咥然一笑,东人殊不计也。殆明并画天尊已毕,又易而共视,而后西人始投笔大哭,拜不敢起。盖东壁所画最前人物,便作西壁中间人物,中间人物却作近身人物,近身人物竟作陪辇人物。西人计之,彼今不得不将天尊人物作陪辇人物矣,已后又将何等人物作天尊人物耶?谓其必至技穷,故不觉失笑。却不谓东人胸中乃别自有其日角月表、龙章凤姿,超于尘壒之外煌煌然一天尊,于是便自后至前,一路人物尽高一层。今被作《西厢记》人偷得此法,亦将他人欲写双文之笔,先写却阿红,后来双文自不愁不出异样笔墨,别成妙丽。呜呼!此真非伧父所得梦见之事也。

鹘伶渌老不寻常,偷睛望,眼挫里抹张郞。【后】我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我不教你叠被铺床。将小姐央,夫人央,他不令许放,我自写与你从良。写红娘“鹘伶渌老不寻常”,乃张生之鹘伶渌老,亦不寻常也。红娘渌老不寻常,故赶眼挫偷抹张郎;乃依生渌老又不寻常,便早偷晴见其抹我也。—笔下,写四只渌老,好看煞人。

右第十一节。又用别样空灵之笔重写阿红一遍也。抹,抹倒也,抹杀也,不以为意也。姿态欲写阿红不是叠被铺床人物,以明侍妾早是一位小姐矣,其小姐又当何如哉?却先写阿红眼中,全然抹倒张生,并不以张生为意,作一翻跌之笔,然后自云:你自抹杀我,我定不敢抹杀你。此真非已下人物也。文之灵幻,全是一片神工鬼斧,从天心月窟雕镂出来。伧父不知,乃谓写阿红眼好,夫上文之下,下文之上,有何关应,须于此处写阿红好眼耶?盖言你抹我,你不应抹也。

(本云)先生少坐,待老僧同小娘子到佛殿上一看便来。(张生云)小生便同行何如?(本云)使得。(张生云)着小娘子先行,我靠后些。

【快活三】崔家女艳妆,莫不演撒上老洁郎?既不是睃趁放毫光,为甚打扮着特来晃。【朝天子】曲廊,洞房,你好事从天降。异样鬼斧神工之笔。

右第十二节。张生灵心慧眼早窥阿红从那人边来,使欲深问之,而无奈身为生客,未好与人闺阁,因而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忽作丑语,牴突长老,使长老发极,然后轻轻转出下文云。然则何为不使儿郎,而使梅香?便问得不觉不知,此所谓“明攻栈道,暗度陈仓”之法也。伧父又不知,以为张生忽作风话。斫山云;怪哉,圣叹其眼至此!我疑此书便是圣叹自制。

(本发怒云)先生好模好样,说那里话!(张生云)你须怪不得我说。

好模好样忒莽戆,烦恼耶唐三藏?妙句。便勘破普天下禅和子。偌大个宅堂,岂没个儿郎?要梅香来说勾当!一片闲心火热热地,止要问此一语,却驾起如此奇文。你在我行、口强,你硬着头皮上。言欲于其脑袋上,凿一百粟暴。盖定欲其告我真话也。

右第十三节。二节真乃希世奇文,圣叹不惟今生做不出,虽他生犹做不出。

(本云)这是崔相国小姐孝心,与他父亲亡过老相国追荐做好事,一点志诚,不遣别人,特遣自己贴身的侍妾红娘来问日期。(本对红娘云)这斋供道场都完备了,十五日是佛受供日,请老夫人、小姐拈香。(张生哭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深恩,昊天罔极。小姐是一女子,尚思报本。望和尚慈悲,小生亦备钱五千,怎生带得一分儿斋,追荐我父母,以尽人子之心。便夫人知道,料也不妨。(本云)不妨。法聪,与先生带一分斋者。(张生私问聪云)那小姐是必来么?(聪云)小姐是他父亲的事,如何不来。(张生喜云)这五千钱使得着也。

斗然借厢,斗然牴突长老,斗然哭,后又斗然推更衣先出去。写张生通身灵变,通身滑脱,读之如于普救寺中亲看此小后生。

【四边静】人间天上,看莺莺强如做道场。软玉温香,休言偎傍;若能够汤他一汤,早与人消灾障。南无消灾障菩萨摩诃萨。〇绝使奇文。

右第十四节。又恐世间善男信女及道学先生读至此处,谓张生真要荐亲,故用正文说明之。

(本云)都到方丈吃茶。(张生云)小生更衣咱。(张生先出云)那小娘子一定出来也,我只在这里等候他者。(红娘辞本云)我不吃茶了,恐夫人怪迟,我回话去也(红出)(张生迎揖云)小娘子拜揖!(红云)先生万福!(张生云)小娘子莫非莺莺小姐的侍妾红娘乎?(红云)我便是,何劳动问?(张生云)小生有句话,敢说么?(红云)言出如箭,不可乱发;一人入耳,有力难拔。有话,但说不妨!(张生云)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端,本贯西洛人氏,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千载奇文! (红云)谁问你来!我又不是算命先生,要你那生年月日何用?千载奇文! (张生云)再问红娘,小姐常出来么?(红怒云)出来便怎么?妙! 先生是读书君子,道不得个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俺老夫人治家严肃,凜若冰霜。即三尺童子,非奉呼唤,不敢辄入中堂。先生绝无瓜葛,何得如此!早是妾前,可以容恕;若夫人知道,岂便干休!今后当问的便问,不当问的,休得胡问!(红娘下)

(张生良久良久云)这相思索是害杀我也!

【哨遍】听说罢,心怀悒怏,把一天愁,都撮在眉尖上。说夫人节操凛冰霜,不召呼,不可辄入中堂。自思量,假如你心中畏惧老母威严,你不合临去也回头望。

右第十五节。写张生被红娘切责,一时脚插不进,头钻不入,无搔无爬,不上不落,于是不怨自己,不怨红娘,忽然反怨莺莺。真是魂神颠倒之笔。

待飏下,承上文红娘切责,救无路矣。定应如此措心,定应如此措笔也。

右第十六节。忽然作此一纵,笔如惊鹰撇去;然只是三字,下便疾收转来。世间有如此神俊之笔!若真飏下,岂非世间第一有力丈夫?抑若真飏下,岂非世间终身不长进活死人哉!座间忽一客云:“若真飏下,《西厢记)便止于此矣。”圣叹不觉大笑。

教人怎飏?赤紧的深沾了肺腑,牢染在肝肠。若今生你不是并头莲,难道前世我烧了断头香。用两“头”字,起色便为玉茗堂开山。我定要手掌儿上奇擎,心坎儿上温存,眼皮儿上供养。

右十七节。写其一片志诚,虽死不变也如此。

【耍孩儿】只闻巫山远隔如天样,听说罢,又在巫山那厢。唐诗云,“平芜尽处是青山,行人更在青山外。”此用其句法。我这业身虽是立回廊,魂灵儿实在他行。莫不他安排心事正要传幽客,也只怕是漏泄春光与乃堂。春心荡,他见黄莺作对,粉蝶成双。春心之荡,乃硬派之耶?奇文奇情。

右第十八节。将深怨红娘,而先硬差官派小姐春心之必荡,以见己顷间之纤无差误,而甚矣红娘之谬也。

【五煞】红娘你自年纪小,性气刚。张郎倘去相偎傍,他遭逢一见何郎粉,我邂逅偷将韩寿香。风流况,成就我温存娇婿,管甚么拘束亲娘!

右第十九节。望红娘肯通一线,则有如是之美满也。

【四煞】红娘,你忒虑过,空算长。郎才女貌年相仿。定要到眉儿浅淡思张敞,春色飘零忆阮郎。非夸奖,他正德言工貌,小生正恭俭温良。此二节反复言之,以尽其事也。

右第二十节。讽红娘不通一线,则有如是之懊悔也。

【三煞】红娘,他眉儿是浅浅描,他脸儿是淡淡妆,他粉香腻玉搓咽项。下边是翠裙鸳绣金莲小,上边是红袖鸾销玉笋长。不想呵,其实强。你也掉下半天风韵,我也飏去万种思量。绝世奇谈。自欲不思量,乃先欲人不风韵,岂非谎哉!昔有人过嗜蟹者,人或戒之,遂发愿云:“我有大愿,愿我来世,蟹亦不生,我亦不食。”相传以为奇谈,岂知是《西厢记》妙文被他抄去。

右第二十一节。又作奇笔一纵,欲不思量也。

却忘了辞长老。(张生转身见本云)小生故问长老,房舍何如?(本云)塔院西厢有一间房,甚是潇洒,正可先生安下。随先生早晚来。(张生云)小生便回店中搬行李来。(本云)先生是必来者。(法本下)

(张生云)搬则搬来,怎么捱这凄凉也呵!

【二煞】红娘,我院宅深,枕簟凉,一灯孤影摇书幌。纵然酬得今生志,着甚支吾此夜长?睡不着,如翻掌,少呵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捣枕捶床。

右第二十二节。至此节,方写相思害杀我也之正文。

【尾声】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乍相逢,记不真娇模样,尽无眠,手抵着牙儿慢慢地想。

右第二十三节,轻飘一线,递过下节。人谓其不复结上,岂悟其早已衬后耶?益信前者之为瞥见。

一之三 酬 韵

曼殊室利菩萨好论极微,昔者圣叹闻之而甚乐焉。夫娑婆世界,大至无量由延,而其故乃起于极微,以至娑婆世界中间之一切所有,其故无不一一起于极微。此其事甚大,非今所得论。今者止借菩萨极微之一言,以观行文之人之心。今夫清秋傍晚,天澄地澈,轻云鳞鳞,其细若毂,此真天下之至妙也。野鸭成群空飞,渔者罗而致之,观其腹毛,作浅墨色,鳞鱗然,犹如天云,其细若毂,此又天下之至妙也。草木之花,于跗萼中,展而成瓣,苟以闲心谛视其瓣,则自根至末,光色不定,此一天下之至妙也。灯火之焰,自下达上,其近穂也,乃作淡碧色;稍上,作淡白色;又上,作淡赤色;又上,作乾红色;后乃作黑烟,喷若细沫,此一天下之至妙也。今世人之心,竖高横阔,不计道里;浩浩荡荡,不辨牛马。设复有人语以此事,则且开胸大笑,以为人生一世,贵是衣食丰盈,其何暇费尔许心计哉?不知此固非不必费之闲心计也。秋云之鳞鳞,其细若縠者,縠以有无相间成文,今此鳞鳞之间,则仅是有无相间而已也耶?人自下望之,去云不知几十百里,则见其鳞鳞者,其间不必曾至于寸,若果就云量之,诚未知其为寻为丈者也。今试思以为寻为丈之相去,而仅曰有无相间焉而已,则我自下望之,其为妙也决不能以至是。今自下望之而其妙至是,此其一鳞之与一鱗,其间则有无限层折,如相委焉,如相属焉。所谓极微,于是乎存,不可以不察也。天云之鳞鳞,其去也寻丈,故于中间有多层折,此犹不足论也。若夫野鸭腹毛之鳞鱗,其相去乃至为逼迮,不啻如粟米焉也,今试观其轻妙若縠,为是止于有无相间而已也耶?如诚止于有无相间焉而已,则我试取纤笔,染彼淡墨,缕缕画之,胡为三尺童子犹大笑以为甚不似也,则诚不得离朱其人谛审熟睹焉耳。诚谛审而熟睹之,此其中间之层折,如相委焉,如相属焉,必也一鱗之与一鳞真亦如有寻丈之相去。所谓极微者,此不可以不察也。草木之花,于跗萼中展而成瓣,人曰凡若干瓣,斯一花矣。人固不知昨日者,殊未有此花也;更昨日焉,乃至殊未有此萼与跗也。于无跗无萼无花之中,而歘然有跗,而歘然有萼,而歘然有花,此有极微于其中间,如人徐行,渐渐至远。然则一瓣虽微,其自瓣根行而至于瓣末,其起此尽彼,筋转脉摇,朝浅暮深,粉稚香老。人自视之,一瓣之大,如指顶耳;自花计焉,乌知其道里,不且有越陌度阡之远也。人自视之,初开至今,如眗眼耳;自花计焉,乌知其寿命,不且有累生积劫之久也。此一极微,不可以不察也。灯火之焰也,淡淡焉,此不知于世间五色为何色也。吾尝相其自穗而上,讫于烟尽,由淡碧入淡白,此如之何其相际也;又由淡白入淡赤,此如之何其相际也;又由淡赤入乾红,由乾红入黑烟,此如之何其相际也。必有极微于其中间,分焉而得分,又徐徐分焉,而使人不得分,此一又不可以不察也。人诚推此心也以往,则操笔而书乡党馈壶浆之一辞,必有文也;书人妇姑勃溪之一声,必有文也;书途之人一揖遂别,必有文也。何也?其间皆有极微,他人以粗心处之,则无如何,因遂废然以阁笔耳。我既适向曼殊室利菩萨大智门下学得此法矣,是虽于路旁拾取蔗滓,尚将涓涓焉压得其浆,满于一石,彼天下更有何逼迮题,能缚我腕使不动也哉?读《西厢记》至《借厢》后,《闹斋》前《酬韵》之一章,不觉深感于菩萨焉,尚愿普天才锦绣才子皆细细读之。上文《借厢》一章,凡张生所欲说者皆已说尽。下文《闹斋》一章,凡张生所未说者,至此后方才得说。今忽将于如是中间写隔墙酬韵,亦必欲洋洋自为一章。斯其笔拳墨渴,真乃虽有巧媳,不可以无米煮粥者也。忽然想到张,莺联诗,是夜则为何二人悉在月中露下,因恁空造出每夜烧香一段事,而于看烧香上,生情布景,别出异样花样。粗心人不解此苦,读之只谓又是一通好曲。殊不知一字一句一节,都从一黍米中剥出来也。

(莺莺上云)母亲使红娘问长老修斋日期,去了多时,不见回话。(红娘上云)回夫人话了,去回小姐话去。(莺莺云)使你问长老:几时做好事?(红云)恰回夫人话也,正待回小姐话:二月十五,佛什么供日,请夫人、小姐拈香。(红笑云)小姐,我对你说一件好笑的事。咱前日庭院前瞥见的秀才,今日也在方丈里坐地。他先出门外等着红娘,深深唱喏,道:“小娘子莫非莺莺小姐侍妾红娘乎?”又道:“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氏,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莺莺云)谁着你去问他?妙笔!几乎屈杀红娘。 (红云)却是谁问他来?本是一气述下,中间略作间隔,以为波折。他还呼着小姐名字,说:“常出来 么?”被红娘一顿抢白,回来了。(莺莺云)你不抢白他也罢。(红云)小姐,我不知他想甚么哩,世间有这等傻角,我不抢白他?(莺莺云)你曾告夫人知道也不?(红云)我不曾告夫人知道。(莺莺云)你已后不告夫人知道罢。一路如怜不怜,如置不置,有意无意,写来恰妙。 天色晚也,安排香案,咱花园里烧香去来。正是:无端春色关心事,闲倚熏笼待月华。(莺莺红娘下)

(张生上云)搬至寺中,正得西厢居住。我问和尚,知道小姐每夜花园内烧香。恰好花园便是隔墙。比及小姐出来,我先在太湖石畔,墙角儿头等待,饱看他一回却不是好。且喜夜深人静,月朗风清,是好天气也呵!闲寻方丈高僧坐,闷对西厢皓月吟。

【越调】【斗鹌鹑】(张生唱)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月色横空,花阴满庭;四句妙月。罗袂生寒,芳心自警。二句妙人。〇上四句,亦非妙月;下二句,亦非妙人;六句,总是张生等人性急,度刻如年,一片妙心。

右第一节。〇禅门《宝镜三昧》,有“银碗盛雪、明月藏鹭”之二言,吾便欲移以赞此以下三节文。〇张生闻双文每夜烧香正在隔墙,又有太湖石可以垫脚,此那能忍而不看?那能忍而不急看耶?此真日未西便望日落,日乍落便望月升。那能月明如是,犹尚不到墙角耶?若双文则殊不然;或晚妆,或添衣,或侍坐夫人,或残针未了,皆可以迟迟吾行,而至于黄昏,而至于初更,正不必着甚死急,亦复匆匆早至也。然张生则心急如火,刻不可待,穷思极算,忽然算到:夜深,其袂必寒;袂寒,其心必动;心动,则必悟烧香大迟,不可不急去矣。此谓之“芳心自警”也。看他写一片等人性急,度刻如年,真乃手搦妙笔,心存妙境,身代妙人,天赐妙想。既有此文,以后尚不望人看得,安望未有此文以前,乃曾有人想得耶!

侧着耳朵儿听,蹑着脚步儿行:悄悄冥冥,潜潜等等。【紫花儿序】等着我那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姐姐莺莺。人爱杀是“袅袅婷婷”,我爱杀是“齐齐整整”。夫“齐齐整整”者,千金小姐也。

右第二节。上是等之第一层,此是等之第二层也。质言之,止是“等莺莺”三字,却因莺莺是叠字,便连用十数叠字倒衬于上,累累然如线贯珠垂。看他妙文,止是随手拈得也。

一更之后,万籁无声,不文人读之,谓是写景;文人读之,悟是写情。盖一更之后,犹言一更后了;万籁无声,犹言不听见开角门声也,可想。我便直至莺庭。到回廊下,没揣的见你那可憎,定要我紧紧搂定;问你个会少离多,有影无形。恨其迟来,故唬之,非真有其事,亦非真欲为其事,只是恨恨之辞。

右第三节。等之第三层也。言一更之后矣,犹万籁无声,既已如此,便大家无礼,我亦更不等也,我竟过来也。心忙意促,见神捣鬼,文章写到如此田地,真乃锥心取血,补接化工。

(莺莺上云)红娘,开了角门,将香案出去者。

【金蕉叶】猛听得角门儿呀的一声,“猛听得”者,不复听中忽然听得也。自初夜至此,专心静听,杳不听得,因而心继意绝,反不复听矣。则忽然“呀”的听得,谓之猛听得也。风过处衣香细生。角门开后。不便写出莺莺,且更向暗中又空写一句。吾适言天云之鳞鳞,其间则有委委属属,正谓此等笔法也。〇第一句,莺莺在声音中出现;第二句,驾莺在衣香中出现;下第三四句,莺莺方向月明中出现。

踮着脚尖儿仔细定晴,比那初见时庞儿越整。【调笑令】我今夜甫能、句。〇只此“甫能”,便是张生亲口供云:前瞥见未的。其文极明,而伧父必云:前张莺四目互睹。何耶?见娉婷,便是月殿姮娥不恁般撑。在月下,因便借月夫人比之。文只是随手拈得。

右第四节。写张生第二次见莺莺。与前春院瞥见,与后附斋再见,俱宜仔细相其浅深恰妙之法。我尝谓吾子弟,凡一题到手,必有一题之难动手处。但相得其难动手在何处,便是易动手之秘诀也。时贤于一切题,只是容易动手,便更动手不得。

料想春娇厌拘束,等闲飞出广寒宫。佳句。 容分一脸,体露半襟;亸长袖以无言,垂湘裙而不动。似湘陵妃子,斜偎舜庙朱扉;如落水神人,欲入陈王丽赋。是好女子呵!

遮遮掩掩穿芳径,料应他小脚儿难行。行近照前来百媚生,兀的不引人魂灵!

右第五节。小脚难行,非写早便怜惜之也,是写渐渐行近来也。上第四节只是出角门,此第五节方是来至墙边。

(莺莺云)将香来!(张生云)我听小姐祝告甚么。(莺莺云)此一炷香,愿亡过父亲,早生天界!此一炷香,愿中堂老母,百年长寿!此一炷香……(莺莺良久不语科)(红云)小姐为何此一炷香每夜无语?红娘替小姐祷告咱:愿配得姐夫,冠世才学、状元及第,风流人物、温柔性格,与小姐百年成对波!(莺莺添香拜科)心间无限伤心事,尽在深深一拜中。(长吁科)(张生云)小姐,你心中如何有此倚栏长叹也!好笔。

【小桃红】夜深香霭散空庭,帘幕东风静。凡作文,必须一篇之中并无一句一字是杂凑入来,即如此“帘幕东风静”之五字,是言是夜无风,便留得香烟,与下“人气”作氤氲,所谓有时写风是风,有时写风是无风,真正不是杂凑一句入来也。拜罢也斜将曲栏凭,长吁了两三声。上是写香烟,此是写人气。剔圞圆明月如圆镜。双承上文,斗接此句。用笔何其透脱!又不见轻云薄雾,都只是香烟人气,两般儿氤氲得不分明。曾见海外奇器,名曰鬼工。此等文亦真是鬼工。

右第六节。不过双文长叹,若不写,则下文不可斗然吟诗耳。乃并不于双文叹上写,亦不于双文心中写,却向明月上看他陪一香烟,便写得双文一叹如许浓至。绝世奇文,绝世妙文!

小生仔细想来,小姐此叹必有所感。我虽不及司马相如,小姐,你莫非倒是一位文君。小生试高吟一绝,看他说甚的:吟诗必如此写来,方不唐突人。

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真是好诗!

(莺莺云)有人在墙角吟诗?(红云)这声音便是那二十三岁不曾娶妻的那傻角。一文凡三见,一见一回妙。

(莺莺云)好清新之诗。红娘,我依韵和一首。(红云)小姐试和一首,红娘听波。(莺莺吟云)

兰闺深寂寞,无计度芳春;料得高吟者,应怜长叹人。也真是好诗!

(张生惊喜云)是好应酬得快也呵!

【秃斯儿】早是那脸儿上扑堆着可憎,更堪那心儿里埋没着聪明。他把我新诗和得忒应声,一字字,诉衷情,堪听。【圣药王】语句又轻,音律又清,你小名儿真不枉唤做莺莺。

右第七节。“早是”二语写惊喜意,如欲于纸上跳动。〇欲赞双文快酬,虽千言不可尽也,轻轻反借双文小名,只于笔尖一点,早已活灵生现,抵过无数拖笔坠墨,所谓随手拈得。

你若共小生厮觑定,隔墙儿酬和到天明。妙人痴语,骤不可讲。便是惺惺惜惺惺。

右第八节。双文此酬,真乃意外。若使略迟一刻,张生实将不顾唐突矣。今反因骤然接得,正来不及,于是只图再共酬和,便已心满志足,更不算到别事。此真设心处地,将一时神理都写出来。

我撞过去,看小姐怎么。

【麻郎儿】我拽起罗衫欲行。他可陪着笑脸相迎。不做美的红娘莫浅情,你便道谨依来命。【后】忽听、一声、猛惊。关角门声也。

(红云)小姐,咱家去来,怕夫人嗔责。(莺莺、红娘关角门下)

右第九节。上写因骤然,故不及;此写略迟,却算出来也。乃张生略迟,莺莺早疾。一边尚在徘徊,一边撇然已飏。写一迟一疾之间,恰好惊鸿雪爪,有影无痕,真妙绝无比!

扑剌剌宿鸟飞腾,颤巍巍花梢弄影,乱纷纷落红满径。【络丝娘】碧澄澄苍苔露冷,明皎皎花筛月影。

右第十节。凡下宿鸟、花梢、落红、苍苔、花影无数字,却是妙手空空。盖一、二、三句只是一句,四、五句亦只是一句。一、二、三句只是一句者,因鸟飞故花动,因花动故红落。第三句便是第二句,第二句便是第一句也。盖因双文去,故鸟飞而花动而红落也,而偏不明写双文去也。四、五句亦只是一句者,一片苍苔,但见花影。第四句只是第五句也,盖因不见双文,故见花影也,而偏不明写不见双文也。一、二、三句是双文去,四、五句是双文去矣。看他必用如此笔,真使吃烟火人何处着想。

白日相思枉耽病,今夜我去把相思校正。【东原乐】帘垂下,户已扃,我试悄悄相问,你便低低应。月朗风清恰二更,厮奚倖:又见神捣鬼,妙妙。如今是你无缘,小生薄命。

右第十一节。来时怨其来迟,因欲直至莺庭;去时恨其去疾,又向垂帘悄问。身躯不知几何,弱魂真欲先离矣。未来之前,己去之后,两作见神捣鬼之笔,以为章法。

【绵搭絮】恰寻归路,伫立空庭,竹梢风摆,斗柄云横。呀!今夜凄凉有四星,他不愀人待怎生!何须眉眼传情,你不言我已省。“恰寻”二句者,张生归到西厢也,“竹梢”二句者,归又不使入户,犹仰头思之也。“今夜”五句者,仰头之所思得也。“四星”者,造称人每至一斤,则用五星,独至梢尽一斤,乃用“四星”之为言,下梢也,甚言双文快酬,非本所望。

右第十二节。笔态七曲八曲,煞是写绝。记得圣叹幼年初读《西厢》时,见“他不愀人待怎生”之七字,悄然废书而卧者三四日。此真活人于此可死,死人于此可活,悟人于此又迷,迷人于此又悟者也!不知此日圣叹是死是活,是迷是悟,总之悄然一卧至三四日,不茶不饭,不言不语,如石沉海,如火灭尽者,皆此七字勾魂摄魄之气力也。先师徐叔良先生见而惊问,圣叹当时恃爱不讳,便直告之。先师不惟不嗔,乃反叹曰:孺子异日真是世间读书种子!此又不知先师是何道理也。〇看“何须眉眼传情”之六字,想作《西厢记》人,其胸中矜贵如此,盖双文之不合,则止是酬诗一节耳。自起至此,其于张生,真乃天下男子全不与其事也,直至“闹斋”已后,始入眼关心耳。天下才子,必能同辨。自今以往,慎毋教诸忤奴于红氍毹上做尽丑态,唐突古今佳人才子哉。

只是今夜甚么睡魔到得我眼里呵!

【拙鲁速】碧荧荧是短檠灯,冷清清是旧帏屏。灯儿是不明,梦儿是不成,淅冷冷是风透疏棂,忒楞楞是纸条儿鸣;枕头是孤零,被窝是寂静,便是铁石人,不动情。【后】也坐不成,睡不能。亦是奇语。

右第十三节。至此始放笔正写苦况也。读之觉其一片迷离,一片悲凉。盖为数“是”字写得如檐前雨滴声,便摇动人魂魄也。

有一日柳遮花映,雾障云屏,夜阑人静,海誓山盟,风流嘉庆,锦片前程,美满恩情,咱两个书堂春自生。

右第十四节。上已正写苦况,则一篇文字已毕,然自嫌笔势直塌下来,因更掉起此一节,谓之龙王掉尾法。文家最重是此法。

【尾】我一天好事今宵定,两首诗分明互证;再不要青琐闼梦儿中寻,只索去碧桃花树儿下等。犹言取之如寄矣,并相思亦可以不必矣。

右第十五节。踌躇满志,有此快文。想见其提笔时通身本事,阁笔时通身快乐。

一之四 闹 斋

吾友斫山先生尝谓吾言:“匡庐真天下之奇也。江行连日,初不在意,忽然于睛空中劈插翠嶂,平分其中,倒挂匹练,舟人惊告,此即所谓庐山也者,而殊未得至庐山也。更行两日,而渐乃不见,则反已至庐山矣。”吾闻而甚乐之,便欲往看之,而迁延未得也。盖贫无行资,一也;苦到彼中无东道主人,二也;又贱性懒散,略闲坐便复是一年,三也。然中心则殊无一日曾置不念,以至夜必形诸梦寐,常不一日二日,必梦见江行如驶,仰观青笑蓉上插空中,一一如斫山言。察而自觉遍身皆畅然焉。后适有人自西江来,把袖急叩之,则曰:“无有是也。”吾怒曰:“伧固不解也!”既而人苟自西江来,皆叩之,则言然、不然各半焉。吾疑复问斫山,斫山哑然失笑,言:“吾亦未尝亲见。昔者多有人自西江来,或言如是云,或亦言不如是云。然吾于言如是者,即信之;言不如是者,置不足道焉。何则?夫使庐山而诚如是,则是吾之信其人之言为真不虚也;设苟庐山而不如是,则是天地之过也。诚以天地之大力,天地之大慧,天地之大学问,天地之大游戏,即亦何难设此一奇以乐我后人,而颜吝不出此乎哉!”吾闻而又乐之,中心忻忻,直至于今,不惟夜必梦之,盖日亦往往遇之。何谓日亦往往遇之?吾于读《左传》往往遇之,吾于读《孟子》往往遇之,吾于读《史记》、《汉书》往往遇之,吾今于读《西厢》亦往往遇之。何谓于读《西厢》亦往往遇之?如此篇之初,【新水令】之第一句云“梵王宫殿月轮高”,不过七字也,然吾以为真乃江行初不在意也,真乃睛空劈插奇翠也,真乃殊未至于庐山也,真乃至庐山即反不见也;真大力也,真大慧也,真大游戏也,真大学问也。盖吾友斫山所教也,吾此生亦已不必真至西江也。吾此生虽终亦不到西江,而吾之熟睹庐山亦既厌也,庐山真天下之奇也。其所以奇绝之故,详后批中。

盖至是而张生已三见莺莺矣。然而春院乃瞥见也,瞥见则未成乎其为见也。墙角乃遥见也,遥见则亦未成乎其为见也。夫两见而皆未成乎其为见也。然则至是而张生为始见莺莺矣。是故作者于此,其用笔皆必致慎焉。其瞥见之文,则曰“尽人调戏”,“将花笑拈”、“兜率院”、“离恨天”,“这里遇神仙”,都作天女三昧,忽然一现之辞。其遥见之文,则曰“遮遮掩掩”,“小脚难行”,“行近前来”,“我甫能见娉婷”,真是“百媚生”,都作前殿夫人是耶何迟之辞。若至是则始亲见矣,快见矣,饱见矣,竟一日夜见矣。故其文曰“檀口点樱桃,粉鼻倚琼瑶,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满面堆着俏,一团衠是娇”。方作清水观鱼、数麟数鬣之辞。人或不解者,谓此是实写。夫彼真不悟从来妙文,决无实写一法。夫实写,乃是堆垛土墼子,虽乡里人犹过而不顾者也。

忽然巧借大师、班首、行者、沙弥皆颠倒于莺莺,以极衬千金惊艳,固是行文必然之事。然今日正值佛末法中,一切比丘,恶乃不啻,自非龟鳖蛇虫,亦宜稍稍禁戢,清净闺阁,莫入彼中。盖迩来恶比丘之淫毒,真不止于烛灭香消而已。彼龟鳖蛇虫乃方合掌云:“阿弥陀佛,罪过!”渠是真正千二百五十人善知识?吾妻、吾媳、吾女方将倾箱倒箧,作竭尽布施,而为供养。事非小可,汝勿造拔舌地狱业也。嗟乎!今天下龟鳖蛇虫之愚,而好与人用如是哉?亦大可哀也已!

(张生上云)今日二月十五日,和尚请拈香,须索走一遭。如此闲事,温习经史人何必去哉。一笑。 云睛雨湿天花乱,海涌风翻贝叶轻。

〔双调〕【新水令】(张生唱)梵王宫殿月轮高,如此落笔,真是奇绝!庶几昊天上帝能想至此,世间第二第三辈,便已无处追捕也。记圣叹幼时初读《西厢》,惊睹此七字,曾焚杳拜伏于地,不敢起立焉。〇普天下锦绣才子二十八宿在其胸中,试掩卷思此七字是何神理!不妨迟至一日一夜,以为快乐焉。碧琉璃瑞烟笼罩。又加此七字一句,使上句失笑。

右第一节。写张生用五千钱看莺莺,心急如火,不能待至明日,真乃“天遣风云作君骨,世人不复知其故。”盖月之行天,凡三十夜,逐夜渐渐自东而西,故相之十夜,即初昏已斜,廿之十夜,必更阑乃上,独于十四、五、六,望之三夜,乃正与日之行天,起没相等。今修斋本是十五日,则必待十四夜之月落尽,众僧方可开殿启建。即甚虔诚,亦必待月已斜;乃至更极虔诚,半夜斯起,亦必待月正中,然而已嫌其太早也。今张生亲口唱云“月轮高”,则是从东而起,初过殿鸱,殆还是十四日之初更未尽也。已又唱云“碧琉璃瑞烟笼罩”,可见殿槅正闭,悄无所睹,傍徨露下,遥夜如年,但见瓦上烟光迷漫。本意欲看莺莺,托之乎云看道场,今且独自一人先看月也,看琉璃瓦也,真绝倒吾普天下才子!斫山云:圣叹肠肚如何生!

(法本引僧众上云)今日是二月十五,释迦牟尼佛入大涅磐日。纯陀长者与文殊菩萨修斋供佛。若是善男信女,今日做好事,必获大福利。张先生早已在也,大众动法器者,待天明了,请夫人、小姐拈香。

行香云盖结,讽咒海波潮。幡影飘飖,诸檀越尽来到。和尚眼中发财,解元眼中添刺。

右第二节。正写道场也。“诸檀越尽来到”,则无一人不到矣,而殊不知有三人未到也。然我亦数之谓是三人耳,实则止有一人未到也。昌黎有云:“伯乐一过冀北,而其野无马。”解之者曰:“非无马也,无良马也。”今云“诸檀越尽到”,无一人到也;非无一人到也,非此一人到也。妙笔。

【驻马听】法鼓金铙,二月春雷响殿角;钟声佛号,半天风雨洒松梢。便如老杜悲凉之作。

右第三节。此非写道场也,乃写道场之震动如此。莺莺孝女,追荐父亲而岂不闻之乎!

侯门不许老僧敲,写张生如热熬盘上蚁子。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如热熬盘上蚁子。我是馋眼脑,见他时要看个十分饱。

右第四节。心急如火,更不能待,欲遣一僧请之,又似于礼不可,因而怨到红娘。如此妙笔,真恐纸上有一张生直走下来。

(本见张生科)(本云)先生拈香,若夫人问呵,只说是老僧的亲。只图自家免罪耳。是和尚亲,便怎么耶? (张生拈香拜科)

【沉醉东风】惟愿存在的人间寿高,亡过的天上逍遥。我真正为先灵礼三宝。再焚香暗中祷告:只愿红娘休劣,夫人休觉,犬儿休恶!佛罗,成就了幽期密约!红娘、夫人,已无伦次,再入犬儿,一发无礼。所谓触手成趣也。〇斫山云:于三宝前,一切众生普皆平等,犹如一子,正宜犬儿、夫人一齐入疏。

右第五节。附斋正文。

(夫人引莺莺、红娘上云)长老请拈香,咱走一遭。

【雁儿落】我只道玉天仙离碧霄,原来是可意种来清醮。我是个多愁多病身,怎当你倾国倾城貌。不是张生放刁,须知实有如此神理。

【得胜令】你看檀口点樱桃,粉鼻倚琼瑶,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妖娆,满面儿堆着俏;苗条,一团儿衠是娇。

右第六节。正写莺莺。〇世之不知文者,谓此是实写,不知此非实写也。乃是写张生。直至第三遍见莺莺,方得仔细,以反衬前之两遍全不分明也。或问:必欲写前之两遍不得分明者,何也?曰:莺莺千金贵人也,非十五左右之对门女儿也,若一遍便看得仔细,两遍便看得仔细,岂复成相国小姐之体统乎哉?〇从来文章家无实写之法。吾见文之最实者,无如左氏《周郑交恶》传中,“涧溪沼芷之毛,蘋蘩蕰藻之菜,筐筥锜釜之器,潢汙行潦之水”,板板四句,凡下四四一十六字,可称大厌。而实则止为要反挑王子狐、公子忽两家俱用所爱子弟为质,乃是不必。故言不过只采那涧溪沼芷中间之毛,唤做蘋蘩蕰藻寻常之菜,盛于筐筥锜釜野人之器,注以潢汙行潦不清之水,只要明信无欺,便可荐鬼神而羞王公。四句不意乃是一句,四四—十六字,不意乃是一字;正是异样空灵排宕之笔。然后谛信自古至今无限妙文,必无一字是实写,此言为更不诬也。附见。

老僧一句话,敬禀夫人:有敝亲,是上京秀才。父母亡后,无可相报,央老僧带一分斋。老僧一时应允了,恐夫人见责。(夫人云)追荐父母,有何见责?请来相见咱。(张生见夫人毕)

【乔牌儿】大师年纪老,高座上也凝眺;举名的班首真呆僗,将法聪头做磬敲。

右第七节。不惟写国艳一时倾倒大众,且益明莺莺自入寺停丧以来,曾未尝略露春妍。何世之忤奴,必云小姐游佛殿哉?

【甜水令】老的少的,村的俏的,没颠没倒,胜似闹元宵。稔色人儿,可喜冤家,怕人知道,看人将泪眼偷瞧。写女儿心性,不甚分明。正尔入妙,正不以不偷瞧为佳耳。【折桂令】着小生心痒难挠。

右第八节。“老的少的,村的俏的”者,即诸檀越也。夫莺莺不看人,可也;若莺莺看人,则独看张生可也。今张生则虽自以为皎皎然独出于“老的少的,村的俏的”之外,而自莺莺视之,正复一例,茫茫然并在“老的少的,村的俏的”之中。此时张生千思万算,不知吾莺莺珠玉心田中,果能另作青眼提拔此人,别自看待乎?抑竟一色抹倒乎?所谓“心痒难挠”也。然此节亦既伏飞虎风闻之根矣。

哭声儿似莺转乔林,泪珠儿似露滴花梢。大师难学,把个慈悲脸儿朦着。奇文!妙文!点烛的头陀可恼,烧香的行者堪焦。烛影红摇,香霭云飘;贪看莺莺,烛灭香消。妙文!奇文!六句,一、二句唱,五、六句证,又横插三、四句于中间作追。用笔之妙,真乃龙跳虎卧矣!

右第九节。上节,莺莺看人也;此节,人看莺莺也。“大师难学”者,言一切大众俱应学大师也。学其朦着脸儿不看莺莺,则始得称严净毗尼活佛菩萨也。今一切大众,至于“烛灭香消”则甚矣,大师之果难学也!〇圣叹于此,有二语欲告君瑞:其一,孔氏之言也,曰“有诸已而后求之人,无诸已而后非之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能近取譬,终身可行”。是则君瑞无以自解于诸秃也。其一,释氏之言也,有秀才参赵州云:“伏承佛法一切舍施,今某甲就和尚手中欲乞这拄杖,得否?”州云:“君子不夺人所好。”秀云,某甲不是君子。”州云:“老僧也不是佛。”是则诸秃反有以自解于君瑞也。君瑞且奈之乎哉?一笑。

【碧玉箫】我情引眉梢,心绪他知道;他愁种心苗,情思我猜着。忽作我他、他我娓娓尔汝之言,一何扯淡,一何机警!畅懊恼!响珰珰云板敲。行者又嚎,沙弥又哨,你须不夺人之好。【鸳鸯煞】你有心争似无心好,我多情早被无情恼。极劝诸人勿看莺莺,而以己之看而无益证之,欺三岁小儿哉!真为化工之极笔。

右第十节。承上一节莺莺看人,一节人看莺莺,而急接之以我他、他我娓娓尔汝之声,以深明已与莺莺四目二心,方是东日照于西壁。若其他,乃至无有一雄苍绳,曾得与于斯也。而无奈行者、沙弥犹尚不晓,吱吱喳喳,恼不可言。〇已上三节,文势之警动如此,不知何一伧,妄添【锦上花】之两半阕,可鄙可恨!

(本宣疏烧纸科,云)天明了也,请夫人、小姐回宅。(夫人、莺莺、红娘下)(张生云)再做一日也好,那里发付小生。

劳攘了一宵,月儿早沉,钟儿早响,鸡儿早叫。玉人儿归去得疾,好事儿收拾得早,道场散了。酩子里各回家,葫芦提已到晓。“道场散了”四字,无限悲感。又不止于张生而已。

右第十一节。结亦极壮浪,我曾细算此篇结,最难是壮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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