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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复信来了。他信里说,测绘既然失败,一时又无相当的学校可考,还是回广益学堂来加读半年,毕了业后,俟明年再想办法吧。他信里又说,有了这次的失败的教训,今后非加紧工夫,对于国文多读多做多斟酌不可了。

由广益学堂派出去的champion,做了一个败军之将,回到故乡来了。家里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虽然花了几十块钱,总算学得了一番阅历,现在平安回来了就好了,学堂什么时候都有得考的。他们说的话固然不错,但是在我听来,只是一种无聊的安慰。我的性质也大概是因为经了一番的阅历,变为更沉郁的了。

“我失掉了我的青春了。”

我常常这样地自为悲欢。我的忧郁当然不是全因为担心我的将来的学业,也有一部分是为因生理上起了极重大的变化。简明地说,就是会追慕异性了。

到了下学期,虽然不十分愿意,但也回到广益学堂来了。汲衡先生表示欢迎我之回校,并且暗示,只要我和教会联结起来,他可以替我想法,送我留美。父亲是十分希望我之留美能够实现,但我总觉得汲先生的话,只是在引诱我做一个christian。至于留美,恐怕还是一个空中楼阁。

我虽然天天上课,但觉得种种学科都不能使我满意,连我父亲所教的算术代数都不能使我满意了,也觉得父亲太无聊了。

大概是我的脑力发达得太快了吧。当时的智识欲实超人一倍。只恨住在穷乡僻壤中,找不着学科来作我研究的对象,同时也没有良师来指导我。在广益学堂,只是空度了我的岁月。假如当时我能有机会,像在日本的大学预科,或像在德国的gymnasium一样,接照军国主义的训练方法,攻研学科,炼锻身体,那末我的造就一定是很有可观的了。可怜我在那时候,那里敢梦想留学外国,就连望进省城的优级师范和广雅书院(高等学堂),也像望月亮一样,虽然爱它,但拿不到手里来。总之,我是糟蹋了我的锐利的头脑,空度了我的青年的光阴。噫!

因为受经济的压迫,在我的智识上也起了一个大饥荒。我本来是在智识欲上可以吃三大碗饭的人,但广益学校所能给我的只是半碗稀饭,怎么能止饥呢?我对于广益学校既失了信仰,同时对于宗教也讨厌和加以鄙弃了。我对于那几位美国的男女先生的态度,也不像往日那样天真,而神气又非常之忧郁,不言不笑。做礼拜时常常缺席,即出席也表示出不耐烦的样子。他们便私私地议论,说我出省城去后,一定受了什么一种煽动,所以对宗教的信仰完全颠覆了。

另有一个堂兄弟,和宣统皇帝同名,叫做溥仪。他原是在汕头一家烟丝店里当学徒习生意的,因为认识了一个琵琶仔(岁数尚轻的堂子班),盗用了东家的银钱,被逐出店,回到家里居住。他非常羡慕我们通英文,能笔算,所以尽缠着我及一个和我同级的堂兄弟仁仪,要求我们介绍他去见汲先生,准他进广益学堂插初年级。

“你岁数这样大了,愿意进初年级么?”

我们笑他。其实他只比我大两岁,今年才十九岁,还是一样的小孩子。他的父亲早死了。他的母亲有四个小孩子,当然生活是不容易的。他常常骂他的举人伯父不援助他进小学。他只是希望有小学的程度啊。他的伯父是个举人,自己的四个儿子都送进官立中学去,对于这个无父亲的侄儿,则送到人家商店里去当学徒。这个举人从最初起就抱有一个偏见,即自己是举人,故自己的儿子是读书种子,他人的子弟是冥顽不可教训的。他听见我出省考测绘,花了三十多块钱,便来责备我的父亲说,不该花这些钱。要我父亲送我到外祖父店里当学徒去。

“英文算术的程度不够,只好插一年级哟。苏老泉,二十七,始发奋,读书籍。”

溥仪说起话来,居然能应用他小时候念过的三字经。我们就带他去拜见了汲先生。

“你在汕头习过英文么?”

汲先生这样笑着问他。

“学过一点点。狗是叫dog,猫是叫cat。”

他真大胆。他还写不会二十六个字母竟敢在汲先生面前说他学过英文,我想这真是个荒唐鬼了。

“我还知道男人叫做曼,女人叫做乌曼。”

他的那种天真的态度也把汲先生弄笑了。

“你从前听过耶稣的道理么?”

汲先生再问他。

“听过的,听过的。每次礼拜日,我都到礼拜堂去听讲道理。我知道基督耶稣是我们的教主,是西方的圣人,和我们的孔夫子一样!”

汲先生虽然笑了,但坐在一边的汲夫人却不喜欢,向着她的丈夫说了几句英国话,大意是说耶稣和孔夫子不同,一个是神,一个是人,并且耶稣不是西方的人,实在是东方的人。汲先生也回答了他的夫人几句,大意是,这是初入校来的学生,不必一一去指摘。汲夫人也就无话了。

果然,汲夫人是一个长于直观的人。她知道这位和宣统皇帝同名的新闯入者一定是个煽动家,一定是个反耶稣教的人。

“你的潮洲话说得很好吧?”

汲牧师再问他。

“顶刮刮!”

他竖起他的右手大拇指来回答。我们在旁边看见,差不多要笑死了。但看他的态度是十分泰然的。我当时真羡慕他有口才,有本领,因恨自己的性质太拘谨了,不能像他那然豪放。想学学他的样子,但这是不能学的。

溥仪和我同学了。进了学校一个多月,他开始他的革命的宣传了,向全堂学生煽动。他第一个目标是在排斥甘武牧师,不要他来教我们的博物、历史,理由是甘武牧师架子太大,不肯来校上课,要我们到他的家里去听讲,并且他只是叫我们自己念,自己讲,高兴时他略加解释,不高兴时就让我们念过去,一声不响,像这样的先生,完全是个饭桶。

“不要他教,他乐得不教的。叫谁代课呢?”

一个进了教会的学生在反问溥仪。

“叫汲先生代课。”

“汲先生没有工夫。”

“那就取消那门功课好了。”

其次他提出国文教员杨廪生来,他的意思,至少,要对杨教员下警告。理由是杨教员上国文堂也和甘武牧师一样,只是念下去,不加解释,并且声音太低;其次是无诚意改文,不管学生的国文做得通与不通,只是把它密圈圈下去。

第三是甘武夫人了。他说,这也是饭桶,她只叫学生去和着她的风琴,唱赞美歌,这在她是一种消遣而已,在我们学会了什么音乐!她整天没事做,吃得胖胖的,高兴时就叫我们去给她消遣。我们以后,至少,不要到她家里去唱歌了。那些耶稣歌有什么唱头!我们要像其他的学堂,唱“春风十里杏花香,同袍壮士何昂藏……”的从军歌。这位与宣统皇帝同名的一年级生,在指手画脚地向群众演讲,煽动。他又对我说,汲夫人也是应该抵制的,因为她教一年级的英文,教授法实在太不行了,并且孤形寡相,专爱刻薄人,专爱当堂扫人的脸子。不过看汲校长的面上,不理她吧。

“这算是什么一回事呢?要排斥这么多的教员。”

大家知道他只是在放空炮,决不能达到目的,所以只望着他笑,都觉得他的那种奋昂的神气有趣。

“这算是什么一回事吗?你们都是书虫!你们都是书呆子!你们都是不中用的学生!现代有本领的学生,那一个不起来闹风潮呢?”

他拍台子高叫起来了。

“闹风潮?”

大家哈哈地大笑起来了。

“是的!要闹风潮!一个学堂不常常闹风潮,是没有意思,像快要死的人般,愈闹风潮,学堂愈有精神!”

我虽然不能完全赞成他的主张,但心里却暗暗地佩服他有特殊的见识。他是没有进过学校,小学初等程度还不够的青年。他比我们强的,只是在汕头住了两三年。但他的不受一般腐败的约束的精神,竟这样的活跃。于是我悲叹自己之太不中用了,尽守着平凡的校规,单想做一个成绩优良品行端正的好学生,结果只是变为一个奄奄无生气的人了,等于走肉行尸了。我过去的学校生活真是太无聊了,太无聊了!

“宣统皇帝”——这是他的绰号了——之煽动学校群众,由杨廪生的一个孙儿杨木生,我的同级生,告诉了他的祖父。第二天我的父亲由家里来校上课时,才踏进校门,就给杨廪生请到他的房里去了。我还不觉得有什么事体,但是聪明的“宣统皇帝”立即直觉着杨廪生是为他的事叫我父亲去的,一定是要我的父亲来责备他。

“那个老××是要叫十五叔父来骂我的!”

他不客气地用猥亵的代名词去叫杨教员。至他对我的父亲的敬畏,第一是因为和我的交情,第二是族中后辈多是受了我父亲的教育的,他一个人反抗不来。

他的性质真痛快豪爽,他听见同学们叫他“宣统皇帝”时,他便说:

“不,我是焦赞。你们叫我焦赞好了。”

“什么意思?”

“不会读书,也要念起书来。你们没有看辕门斩子么?”

他喜欢看戏,这是和我有同癖的。我们常常因为要看一个面貌漂亮的小旦,每晚上都去看戏,戏班在什么地方演戏,我们便跟到什么地方去。在我们乡里看戏是不要钱的。凡有神祠庙宇的地方,都可以搭起戏台来演开。民众就在戏台面前挤来拥去地看。我们常常品评那一个花旦唱得好,那一个花旦面貌长得漂亮,翻来覆去,只是讲那类的话,有时终宵不睡。仁仪有时也会跟了我们来看戏,来品评,但是他有了老婆,所以不能常和我们孤佬一块顽。

“花旦虽然好,但到底是男的,没有意思哟。星弟,假如我们能够在汕头,那才好顽(玩)啊。汕头的琵琶仔真可爱哟。如果你到她们家里去,她可以倒茶给你喝,唱戏给你听,天热时,也会给你扇扇子。你比我年轻,比我漂亮,比我文雅,她们看见你,定规欢喜你哟。”

这个宣统皇帝忽然赏给我一顶红顶花翎。我不知道琵琶仔是怎样的人物,我只看见过城里石牌楼下的堂子班,个个涂脂擦粉得像傀儡般的,一点不好看,于是我问宣统帝:

“是不是和城里那些堂子班一样的女人?”

“不是的。琵琶仔不搽粉的,和人家女儿一个样子。”

他又把他在汕时的一段romance告诉了我。他的爱人名叫小什么仔的,如何地爱他。恨只恨他少了两个钱,小什么仔为鸨母所逼,跟了一个有钱的老头儿走了。在未走之前,她怎样地对他啼啼哭哭,说要和他逃走。但他没有胆量带她出来,也是因为怕没有能力养活她。他说来说去,真说得有些像“杜十娘”的故事了。他愈讲愈高兴,随后把他和小什么仔的性的关系也通盘托出来告诉我了。总之,这位宣统皇帝不单是个闹风潮的提倡者,也是我的性的启蒙的导师。

那天下午,父亲要回家去之前,便叫我去问,溥仪近来对我说了些什么话,我回答他没有说什么。我当时只担心,莫非父亲听见了我和他谈论花旦和琵琶仔的事么。

“他昨天叫你们要闹风潮是不是?”

“你说笑的,对几位先生们说俏皮话吧了。”

于是父亲告诉我杨教员怀疑他是个革命党,不知他在汕头是不是进了同盟会的。

“革命党是犯杀头罪哟!”

我父亲虽然不是个保皇党,但他对于孙先生的主义始终不能了解,也不愿意了解。的确,在二十年前的同盟会比今日的共产党还要危险,因为是犯上作乱,背叛君国,故清廷设立了许多苛例来处罚当时的同盟会员,给地方官以先斩后奏之权。凡敢批评满清政治半句的,都视作乱党,格杀勿论。在摄政王,以为如此便可以把革命镇压下去,殊不知是自促其亡。

我想,那个像小孩儿般的宣统皇帝有什么资格当革命党呢?我当下没有把我的意思回答父亲。

“近来革命党人到处活动,确是真的。他们想推倒清朝,所以派了许多人到各地方去宣传,煽动,难保他一定没有加入革命党。”

父亲并不是怎样反对革命党,但他害怕,他不相信清廷是这样容易可以推倒的。

“你以后要少和他来往。”

父亲这样叮嘱了我一番后,又加上一句:

“总之,他不是个安分的人,他并不是来读书,他是来混的。不久他又要走的吧。”

这确是给父亲猜中了。学堂的风潮闹不成,但美国的先生们不像从前那样热心地教我们了,因为他们看出了我们的反宗教的态度。

果然,又过了一个多月后,溥仪接到了他的叔父由汕头来的信,要他到汕头去,在一家客栈里当伙伴。他欠了汲校长一元五角的学费走向汕头去了。临行时,他对我是依依不舍的。

“星弟。你的前程远大啊!你该出省去读书,至少,也当来汕头进岭东同文书院。将来留余堂的门户,全靠你来支撑啊。”

他再给了我一顶高帽子,其余的大概他要带往汕头去看别的人了。说这类“支撑门户”、“光大门楣”的腐迂话的人,怎么能当革命党员呢?

“大概我明年总可以和仁仪一路到省城去再考一回学校。如果失败时,我就决意往南洋去挑锡泥了。”

我很沉痛地向他宣誓。

“不会的,不会的。仁仪却靠不住,他是有钱子弟,肉食者鄙。他每天只是搂着老婆,会做什么事!”

他竟这样地恨有钱的人。照现代的时髦语说来,他是有阶级意识的先觉者。的确,从那时候起,一直到今天,广大的贫苦平民只是为少数的官绅军阀的享乐而牺牲,但他们仍不自觉啊。

“你到汕头来时一定要来看我啊。最好,落我的客栈新广昌。到那时我带你去看琵琶仔。”

“又来了,你的琵琶仔又来了。”

讲老实话,我也有些想领略领略琵琶仔的风味了。因为在那时代,并没有女学生或什么东宫南宫的皇后给我追逐。我开始感到性的烦闷了。自渎的结果,使我咯过一次血。

溥仪到汕头后,常常有信来报告他在汕头的状况,并将汕头有如何好的花旦及他近来认识的琵琶仔告诉给我听。他的信来得愈多,愈觉得家庭是牢狱了。我的心理状态和半年之前完全相反了。半年前在省城时,常常思念家乡,思念父亲及老祖母。现在呢?很想急急地离开他们了。

“欲脱离这样枯燥的樊笼,非有旅费不可。但是钱从何来呢?”

想到经济的压迫,我的一颗热烈的心儿又掉进万丈深潭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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