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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青色的蚊帐映着银红色的帐帷,淡绿的灯光映着裱有淡蓝花纸的壁,真是一幅图画。姐姐从骑楼外走进来,她穿着一件新从大公司买来的东洋式浴衣,给两端有缨的绒绳松松地系着。

她因为没有穿惯日本式浴衣,雪白的胸脯差不多整部的露出来。我想,她定是故装妖娆,袒胸露臂去蛊惑卓民罢了。

黑暗中的阿喜的声音。

这时候卓民走出来了。

看见他那样公然的态度,我的憎恶真是达到极度了。

母亲的脸色苍白了,我只看见她双唇颤动着,不能说话了。

母亲在我后头赶了来,这样说。

果然,她一走进来就解带了,那件浴衣从她的肩背上落下来。那是何等sensual的姿态哟!她的腰间只系着一条粉红色的短裤,此外雪般的肉体全部露出来了。

果然母亲吃了一惊,最先跑出来。

我逃到上厅里的一隅,坐在一张椅子上,极力去镇静胸部的鼓动。

我眼前起了一阵晕眩,因为我再没有勇气看他们间的可耻的行动了。我的呼吸差不多停息了,忙逃下楼来。我一生中从未看见过这样可耻的现象,也从未曾感着这样的羞耻。

我真的走下中厅来。阿喜便把满屋的电灯开亮,并且高声地叫起来。

我注意到姐姐的乳房的尖端已经带几分暗色了,于是我留心她的腹部,但是大部分隐在那条短裤中看不见什么变态。

我气愤愤地开口了。我觉得从我的眼睛里快要飞射出火星来,像决开了的堤防,在长期间中隐忍着的激越的感情,以洪水般的速度和势力迸流出来。我在母亲房门首走过时,脚步加快了些,走到自己房门首便停了足。

我才晓得丈夫何以这样迷恋着姐姐的原因了。我从没有过像姐姐这样大胆这样挑拨的举动。像她这样的纯用肉感的手段,平时就不甚规矩的卓民,哪有不陷落下去的呢。

我憎恶他们,轻贱他们,同时憎恶自己,轻鄙自己。他们演那样的丑的行为,固然有罪,但是走去偷窥他们的丑的行为的我,也不算得是高尚啊。于是我后悔了,后悔不该有这样无聊的行动,自己的人格和尊严都像低减了些。

我想再问些话,但说不下去了。

我悲咽着问她。

我悲咽着对母亲说。

我怒斥他。

姐姐脱去日本式的浴衣,换穿上件对襟的白竹布寝衣,很轻佻地像小孩子般跳上床上去了。像这样的姿态,这样的举动,真有说不出来的妖娆和挑拨。不一刻,听见骑楼外的足音了。我听见那个日常听惯了的足音,真像轰轰的雷霆,吃惊不小。我看见穿着洛士利洋行的线织汗衫和短裤的卓民走进姐姐的房里来了。

姐姐穿着衣服时身材像很瘦削,但是她的肉体并不见得这样瘦,还是富有曲线,胸部、腹部、背部、臀部、腕部、腿部、筋肉都是十分圆满。尤其是由肩部至胸部的曲度(curvature)十分适宜,乳房高高地向前突出。姐姐真是个最理想的模特儿,就是铁石心肠的人看见,也定消魂,何况最无品行的卓民!我在这时候只有自惭,生育过来的我的身体的曲线美赶不上姐姐的了。

她真是个蠢东西,她并没有留心到大门并没有开,我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呢。同时看见她公然作伪的样子,我更冒火。

她在黑暗中认出了我的影儿,走近我身旁来了。

夜深了,我想,自己此刻该到什么地方去呢?真是陷于无家可归的穷状了!想到这里,又不能不痛恨丑恶的丈夫和姐姐,同时又诅咒并怜悯无聊的自己。无数丑恶的卑鄙的幻影不断地在我头脑中出没混乱,我伸出双手紧按着胸前,欷歔起来了。

听得出她的音调是含着愤慨,她的声浪在全屋里反响起来。我不想再看见丈夫和姐姐的丑态,觉得阿喜这样地惊动下他们也好。我也装出泰然的样子,慢慢地走。

但我不睬她,她是无耻的母亲。

“那么把你的房间后门打开来,让我通过去。”

“请回房里去歇息吧。”阿喜这样说。

“早睡着了。”

“我本想打电话给你,叫你回来,因为梅筠身体不很好。”

“彩英睡着了么?”

“少奶奶,这晏才回来么?”

“少奶奶!”

“天下竟有这样不知耻这样无廉耻的兽人!”我坐下来就这样想,但过了一会,“我的态度呢?不是也有些可鄙么?我去偷看他们,不是有些像窃盗有些像乞丐么?”

“回来了么?何以这样迟?”

“啊!少奶奶!”

“啊!回来了么?”

“卓民到哪里去了?你能够答复我么?你们今天到了什么地方去了?”

“你身体不舒服么?看你有些激动的样子。”

“你的话也不错。”

“你当我一点不晓得么?”

“你和他们共谋起来侮辱我啊!”

“今晚上凉快些。”一进来就听见他这样说。

“为什么说出这些话来?”

“不!请少奶奶走中厅过去,在老爷老太太的房门首走过去!”阿喜兴奋着说,“少奶奶回来,堂堂正正的,该从中厅走回自己房里去。怕她们干吗?”

“不要气急,请坐下来静一静,有话慢慢说啊。”

“不要再撒谎了!”

他想来握我的手。

“不要脸的东西!”我高声地怒喝他。

“不要这样大声气,怕惊醒了父亲。”

母亲战战兢兢地说。

“我脱离这家庭就是了!”

我以极速的脚步再向门首跑。

“老颜,老颜!筱桥,筱桥!”

我听见母亲在后面叫颜筱桥。我打开侧门走出屋外来了。跑了半里多路,快要断气息了,我的脚步才转慢了些。夜深了,听见后面有足音赶了来,这无疑的是颜筱桥了。他赶上来了,劝我回家去,劝了两三次。

“讨厌!”我怒斥他。过后他便绝对地沉默了。他在我后面,隔两三丈远,慢慢地跟了来。他的靴音没有一刻离开过我的耳朵。但我决不翻转身来望他。在途中几次碰着夜警,他们都以惊奇的眼光来看我,经筱桥向他们说了几句话后,就让我们通过去了。

我仍然继续着向前走。

“像这样子,走到什么时刻呢?”我这样想。但是决不能回转家里去了。我想,如果遇着有黄包车,便叫他拉我到一家旅馆去歇一夜吧。但是走了好一会,不见有一辆人力车。我疲倦极了。我如果转回家里去,那便没有志气了。在这时候我忽然起了一种奇妙的心理,即是觉得愈把筱桥磨灭,就像对他们三人复仇了般,心里愈痛快。总之,我跑出来不过是表示我的愤恨的一种手段,而当此愤恨之冲的就是筱桥。

我在一家杂货店门首,双脚撞着停在店前的货车轮,我登时昏倒下去了。今天一早由m山搭火车回来,已经十分疲倦了,又还在剧场里受了种种的刺激,回来家中,在黑暗中坐了几个时辰,看尽了丑态,受尽了侮辱,我的神经自然受了莫大的伤害,全身的血也奔腾得厉害,再加以长时间的深夜的步行,我的头脑重赘起来,脚部全失了知觉,我终于昏下去了。

“少奶奶!”筱桥带哭音地叫我,“你太辛苦了啊!”

我不会说话了,我只是在梦中般地听见他的声音。约三十分钟沉默之后,我睁开眼睛来看筱桥时,下半月的娥眉月带着猩红的颜色照在那边店铺的屋瓦上,月色再由屋檐上流到货车面上来。这边的紧闩着的店门,在黑影中愈见得黑暗,筱桥低垂着头,站在那黑暗中的店门首。

我觉得十分对不住他,因为他为我太辛苦了。在此刻,关心我的人只有他一个哟!母亲、丈夫和姐姐还是安安乐乐地睡着了吧。

“筱桥!”我终于叫他的名字了。

“是的,少奶奶,有什么吩咐?”

他的悲咽的声音。

“你在哭么,筱桥?”

“嗯!”

“你有什么可以哭的呢?该哭的还是我啊!”

“我知道少奶奶的辛苦!”

他这样说着走近我身边来了。

“少奶奶,我明天辞差了。”

“为什么?”我惊着问他。

“你们家里的事,我再不忍看下去了。少奶奶会走出来,这是难怪少奶奶的。我来劝少奶奶回去,也是不得已的,但深想一回实在对不住自己的良心,因为我完全做了不正当的人们的走狗,愈想愈难过!”

我初次听见有人性的说话了!平日看见他这样迟钝,只当他是个不中用的人,当他是像狗一样看守房屋以外,不会做什么事的家丁,此刻忽然说出这样真挚的话来,这真不能不叫我惊异。他的哥哥原是在父亲衙门里当茶房的,辛苦了六七年才当了一名文牍员。但是他的月薪仍然不够维持他们兄弟两人的生活才送他的弟弟到我们家中来当家丁。筱桥真的辞差出去时,那么他们兄弟的生活,从明天起,就会发生困难的,这可以断言。但他不为自己的生活便忘却了正义,他还会说这句话:“我不愿意做不正当的人们的走狗!”

被不正当的人们包围着的我,听见这样真挚的话,真像是深夜闻清钟;到这时候,我不能不感激他的心了。

“你不愧为一个好人,因为你能够分别邪正。”我恳切地用感激的口吻对他说。

“我是个不中用的人。少奶奶才真是好人,真是伟大的女性哟!” 我说不出话来了,泪泉被打开了,泪珠不住地滚下来。我平时以为同情于我的只有阿喜,现在又新得着这个知己了。古谚说:“要有眼泪才能看得见人心的里面。”在四面楚歌中,得着一个知己的眼泪,和缓了我的悲愤,安慰了我的孤寂不少。我只觉得十二分对不住这个新知己呢。

“我真对不住你啊,筱桥,请你原谅我!”

我这样说了后,紧张着的胸部渐渐弛松起来了,同时忘记了前后的一切,我又昏倒下去了。

我醒转来时,看见我睡在一间从没来过的房子里。小小的房间,四面的壁上都装裱着旧报纸,棉质的蓝花土布被窝重重地压盖在我的身上,摸摸它的内容,只是一团团的硬结了的棉絮。

筱桥坐在床边看护我。

“怎么样了?”听见一个男人在问筱桥。

“手脚比刚才暖和得多了,不要紧了。”

“要加灌汤婆子么?”

“不要了吧,太热了也不好。阿哥,还是快点打个电话到祝家去告诉他们。”

“好的,我借电话去了哟。”

我才知道这里是筱桥的哥哥的房子——从一家人家分租过来的小亭子间。

“我好了,不要紧了。”我这样说。

忽然听见我会说话了,他们兄弟骇了一跳。

“我是筱桥的哥哥,少奶奶。这间房子太肮脏了,对不起少奶奶。”

筱桥的哥哥双手笔直地垂到大腿部,向着我尽鞠躬。我从前就听见父亲说过,这个人十分忠实,也极谦和。他当茶房的时候,父亲常常去揶揄他,问他:“这茶盘里有几个茶杯?”

他便按着指头一个个地数。

“一、二、三、四……五,共五个。”他的诚实有类此者。

他尽向我道歉,说房子太污秽了,被窝太坚硬了。他最担心的就是:筱桥看见我昏过去了,没奈何,抱了我回到他这里来;万一给外面的人们知道了时,是十分对不住我的。

我不答应他们去打电话通知家里,因为我想叫母亲和丈夫多多忧虑一下才消我的气。但他们兄弟说:“老爷老太太怕十分担心,还是快点通知他们的好。”

我想,他们有他们的责任,只好让他们去打电话了。

“那我借电话去了哟。”

看着他们兄弟这样地为我的事奔走不暇,谁相信世界上全无好人的话呢?要经过深刻的生活痛苦的人们才有美丽的人情。要在无产阶级中才能发见有这样美丽的人情。一切的罪恶可以说都是发生于有钱的有暇阶级中哟。

我终给他们兄弟的纯厚的、真挚的态度感动了,流了不少的眼泪。

我再仔细地看了看这间房间,虽然破旧,但整理得很整洁。我想,这家屋的房东也定是个穷苦人。

“这家的房东是什么职业?”我问筱桥。

“裁缝匠。楼下就是成衣铺。”

筱桥还告诉我,这个裁缝从前是住在租界上的。他有一个小孩子给日本人的汽车压死了,他骂了那个日本人,日本人还叫了一名日本巡捕两名英国巡捕来把他毒打了一顿;所以他发誓不再住租界了,搬到中国街里来住。筱桥又说,中国街上虽然脏一点,但是房租钱却便宜得多。我也听我的父亲说过,中国街里不能住,是因为警察太坏了,常常向居民提出许多难题来敲竹杠。最好的是住半租界,外国人不管,中国当局也不管,所以半租界还是不可厚非的。

国民革命刚告成功的今日,收回租界的呼声也很高。但是我不相信四万万的中国人中真有一两个赞成实行收回租界的人。假如有之,只有吴佩孚一人而已。吴佩孚没有大款存在帝国主义银行里,他得意时固然不住租界,就是失意时也不肯住租界。至于目前当然更没有人真心赞成收回租界的了。压迫阶级固然不赞成,被压迫阶级也一时不能赞成。此中道理是很明显的,毋庸我来再赘说吧。

筱桥不住地捏冷手巾过来搁在我的额上。他默默无言地只待他的哥哥归来。

“真对不住你了,真对不住你了!”

我几次这样对他说。但他听见样子更惶恐更谦卑。因为带了我到这样朽旧的房子里来,他像十分惭愧。关于他的哥哥身上,我问了他一些话。据他说,他的哥哥伯良不日可以升为科员了,这是他的哥哥数年来的希望,终达到了目的,薪水增加至四十元整。

我和筱桥闲谈了一会,伯良回来了。他说,电话打了去,老家丁陈铭星接着电话,非常喜欢,说马上就送汽车来接我回去。伯良说了一次,又重说一次。

“来接我回去?”我问他。

“是的。”

“陈铭星来?”

“是的。”

他每说“是的”时,双手便笔直地向下垂,像小学生立正般的。我想,他真是个谦虚的爱讲礼节的人。

过了一会陈铭星来了。他是家丁们中第一人,简单地说他是家丁头。他的头发快要脱干净,剩下来的真是一根根地可数了。头皮光滑得发亮。

他有个缺点,就是喜欢咬文嚼字,东拉西扯,说起话来十分冗长,常令听者不耐烦听下去。譬如听见人说黎元洪和袁世凯结亲家,曹琨也和张作霖结亲家,他便会吟起《长恨歌》里的一段来,什么:

“……姐妹弟兄皆列士,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 不重生男重生女……”

又譬如听见有人骂袁世凯专制,专用他的亲戚门生来包办中华民国;他便要长吁短叹,说:“方今天下大乱,非有不世出之英雄不能统一中国。袁世凯固一之雄也!哈哈哈!”原来他手中拿着一个白皑皑的袁头给我们看。其滑稽有如此者。

的确,现在的世界是不需要英雄豪杰了。勉强说,今世尚有英雄,则唯袁头而已。我们知道袁世凯之统一中国称帝,完全是由帝国主义者借给他的袁头之力啊。

又他听见宋教仁之被刺,国民党要人之亡命,有许多人在痛骂袁世凯之假革命;他便说:“这现象是从古以来就有的,即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是也,何足异哉!”

他从前在我父亲的衙门当卫兵,父亲卸职后就回到我家里来当家丁了。

他一看见我,长叹一声后,才说:“啊!少奶奶,昨夜里辛苦了少奶奶。”

他站在床边尽鞠躬。每一鞠躬,他的头皮上便反射出一道光线过来。他不等我开口,先滔滔不绝地把昨夜里我走后的一切经过告诉我了。他说卓民驶着汽车走遍了亲戚朋友的住家,一家家地去问我有没有到那家里去。他又说,姐姐昨夜受了打击,急得生病了,母亲只担心给父亲晓得了要发生问题,在再三地告诫家人,不许多嘴。最后他又咬文嚼字地对我说:“少奶奶你的福气大,请宽待他们一次。古人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姐妹犹兄弟也。”

我想他真是语无伦次,我反不敢多问他什么话了,怕引起他的冗长的话头,听得不耐烦。现在他又继续说他的话了。他说,他在昨夜里给我们吵醒了后,便再睡不着,眼睁睁地一直等到天亮,鸡也啼了,打扫垃圾箱的人也来了,过后送报的也来了,卖油条的也来了,他就这样枝枝叶叶地说许多无聊的话,又给他花了半个多钟头。最后他说:“刚吃完早饭接到电话,老太太就叫我来接少奶奶回去。”他这样说着,拿出一条手巾来揩他的光亮亮的额上的汗。

“我不回去了。”

我这样回答那个老家人。我决意要贯彻我的主张。不过等了一会,想到往后要怎样地过活呢,自己是没有半点把握。

伯良站在旁边,不说一句话。他始终正身危立着默默地听。

“颜君,你也该帮我劝劝少奶奶。”陈铭星向着伯良说。

“关于这件事,是无容我小人插嘴的余地。”伯良态度决然地回答铭星。

我和陈铭星相持了许久,但也得不到什么结果。看看铭星的样子,也很可怜。他身上的淡黄色夏布大褂,快要转成黑色了。

到后来陈铭星告诉我,彩英在昨夜里发了热,终夜啼哭,乳母也没有办法了,无论如何要我回去看看,和大家商量一个万全之策,要出来时再出来也未尝不可。

听见彩英身上的事,我的心又动摇起来了。在许多种人情之中,最真挚最深切的无过于母子之爱了。父子之情有时容易乖离,只有母子之爱是不受旁的什么支配的。说到彩英,我真有说不出来的心痛。于是我再深想了一会,的确自己是没有一点错处,有罪的只是丈夫、姐姐和母亲。我原来是对的。但消极地逃避到这里来,反而要弄成自己不对了。我该堂堂正正地回去和他们谈判,该责罚的还是加以责罚,如果他们不容纳我的条件时我便告诉父亲去,等父亲去裁判他们。我又这样地转变了我的思想了。

“那么,我就和你一路回去。不过老陈你要负责,我回去后,无论怎样做是不受任何人的干涉的哟!”

“那我可以负责向他们说。”陈铭星只要我能够回去,他便算有功绩了,所以他一味敷衍。其实这是没有他说的必要的,不过当时觉得他不这样说一下,自己是不好意思回去的。

我先头说过了,人数占多数的方面是常胜利的,但也有一个缺点,那是容易腐败。个人的正义的主张一提到多数人的会议上去时,棱角定给他们多数人磨琢得非常圆满。原来是彻底的方案将变为妥协的议案了。说到圆满谁都中听,也是敷衍场面最适用的词句;可是圆满有让步有妥协的意义,而不能彻底地决解一件事情。正面和反面要有彻底的斗争,不可妥协,若妥协,就会使正反两方相混合,那就成了一个不纯的团体了。由表面说来是圆满了,但绝不能长久,终有崩坏的一天。

姐姐盗了妹妹的丈夫,这是很明白的,不叫姐姐出去,就是我离开他们了。我是正面,姐姐是反面,这两方面该彻底争斗的。就算我失败,我就把丈夫让给姐姐也可以,而我可以和卓民脱离关系。但他们很卑怯,不能出此。他们总是希望我能够和他们妥协,妥协的理由是为保持家声,就是要我和卓民仍要担夫妇的虚名,而阿姐和他却行其夫妇之实。此中秘密绝对不能给世间晓得,因为给社会晓得了,家声就会败坏,家庭的圆满也不能保持了。简单地说他们是为保持家声,维持家里多数人的圆满而要求我牺牲,要求我永处于被害者的地位。家人对于被害者的我不表一点同情,也不尊重我的权利;对于加害者的姐姐和卓民的权利却十分尊重,也深表同情。像这样的不公平,怎么能够叫人心服呢!

他们所据的最重要的理由就是家声。母亲像某要人般地在对我说:“你要为保持家声而牺牲,不得自己去寻出路!你要为一家而牺牲你一个人!”

但是母亲等人却和那个要人一样,自己只在享乐,不管部下的痛苦。这样怎么能叫人不高举叛旗。如果我决然地反抗他们,决意和他们闹时,他们定加我以一种罪名,他们会这样说:

“菊筠败坏了家声!因为她不能克服自己,因为她嫉妒性太深,只顾个人不顾一家,所以败坏了家声,破坏了家庭的和平!”

这是他们在准备着对我下的裁判。骤然听来,的确是堂皇冠冕,但究其实是不是以伪造的多数来压迫少数人呢?——家庭的事情尚且如此,一国的政治可想而知。一部分的人们会举起革命之旗,完全是为了想去打倒利用家声一类的空名义去压迫人摧残人的元凶。母亲即我们家中的元凶。一家的圆满,一家的平和明明是由我的牺牲换来的代价;但是他们却享其成,对于牺牲最大的我不但无半点安慰无半点报酬,还要加以压迫加以摧残;天下哪有这样不平不合理的事呢?!

总之,处现在的世界只有自己起来保障自己,什么名义都是靠不住的。筱桥扶着我出来,跟铭星上了汽车,忽然听见伯良在叫他的弟弟。他走近车旁先向我鞠了一鞠躬。

“有些话要吩咐弟弟的……”他请求我的同意。我对他嫣然地一笑,表示允许。

筱桥再跳下车去。伯良和他站在车旁,低声细语地说了分把钟话,但一些听不清楚。伯良的那种正襟危立的样子,看见曾令人发笑。他比筱桥只大得三岁,满三十岁了。但身材比他的弟弟矮小,我自然而然注意到他的富有热情的眼睛了,浓眉大耳,隆鼻红唇,真是个典型的男儿。不知道他在对弟弟说些什么话,只看见筱桥不住地“是的是的”地点头。他小的时候失了父母,在各地流浪,为他的弟弟,苦劳了不少,费了十年的心血,到今日才得到一个科员的地位。宿命论者的他,对于现在的境遇已经十分满足了。

我看见筱桥不住地点头,伯良的眼睛里也满溢着泪珠了。

“那么,快送少奶奶回府去。”

伯良流下泪来了。筱桥也滴了几滴眼泪。

“劳少奶奶久等了,真对不住!”伯良再走近车窗前,向我鞠一鞠躬。

“你哥哥责备你么?为什么事情?”

我微笑着问筱桥。汽车在飞奔。

“他责备我为什么昨夜里不马上送少奶奶回府去。”

“他责备得真没道理。”铭星插嘴说。他是为要安慰我俩说的。“你的哥哥太顽固了哟。做事情,有时候要从权,要通情。孟夫子不说么,嫂溺援之以手者……”

“喂喂喂!驶快了,望到前头,望到前头!”

的确,我和筱桥一夜没有回去,到了天要亮的时候,他才抱着我回到他哥哥家里去,这也难怪他们疑心我们的。我怕铭星的话又说冗长了,忙拦阻住他。

“我真喜欢你的哥哥了。”

铭星听见,像吃了一惊,睁圆眼睛看了看我,又看筱桥,不敢再说什么话了。

汽车停在家门前了。阿喜第一先走出来,其次是卓民,又其次是母亲。

“啊!回来了!”

“回了来!

听着他们这样说,我回到自己房里来了。父亲在庭园里拿着一个喷水壶向花钵里浇水,看见我,便叫起来。

“啊!菊筠到哪里去来?昨天还看见你在家里的。你们年轻人行动自由,要旅行就旅行。”

看见父亲还不知道一点家里的情形,我真要心碎了。因为我昨夜逃出去,家里像骚扰了一场,姑母来了,姨母也来了。她们当我是个可怕的人般,以害怕的神色只远远地站着望我,不敢过来和我说话。母亲和丈夫坐在我旁边,但我沉着脸,不理睬他们。

我叫乳母抱了彩英过来。铭星说彩英有病完全是假的。看她非常高兴。我觉得像离开了彩英很久了,我抱着她,把自己的颊凑到她颊上去,她便笑起来,伸出圆圆的小手摸到我唇边来。我吹了吹她的手,她便发出响声笑,再吹她再笑。我的心渐渐缓和下来了。当我和乳母说话时,有许多人走来窥探我,于是我才注意到他们都不敢近就我,像害怕我般的。这到底是什么道理啊。他们是不正的人们,所以害怕正直的人。他们像想窃食的猫,尽在偷看我,一有隙,他们便跑过来的。

“我真的要怎样对付他们才好?”

我心里又不舒服起来了。我还在汽车里时这样想,我回到家时,家中的人们一看见我,一定尽都过来向我谢罪,过来向我安慰;谁曾料到他们只远远地警戒着偷望我。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因为他们怕我动怒,高声吵起来,给父亲晓得了昨夜里发生的事,不得了。

我和彩英耍笑了一会,她渐渐地睡着了。我便把她交回给乳母抱。乳母走了只有我一个人寂寞地坐在房里。这时候,姑母和姨母一同走进来。

“听说你昨夜里大发脾气……”姨母先向我这样说。她是母亲的妹妹,嫁了两三次,丈夫都死了。现在嫁给一个不很有名的洋画家。他们还是借住我家的房子,那个画家架子虽然摆得很高,但是他的画不很好卖,他爱喝酒,一年间总是说穷,借住我家的房子,可以不付租钱。因为贫富之差,在姐妹间遂分了阶级,姨母对母亲的态度就像主仆的关系,因为每月津贴些用费给她,就使她变为奴隶了。这位姨母没有本领劝服她的丈夫戒酒,怎么有能力劝得我过来呢?

和姨母相对照的是姑母,她是父亲的妹妹,嫁给一个卸职师长姓李的。她自己也在一个女子中学当校长,她常常以教育家自居,向亲戚间夸耀,她喜欢戴高帽子,多多益善。称赞她是名将夫人,她便微笑着,称赞她是女教育家,她张开口笑了,再称赞她的德望高,她就笑响声了。

“听说你大发气,这也难怪你。不过,怕老父老母伤心,还是望你忍耐一点,不要太使性了。我是不知道什么的人,说来不知道你中听不中听,望你看看姨母的脸上,宽恕他们吧。”

她的声音低小,音调柔和,也带点悲切。

“没有什么事哟,姨母!”我微笑着说,“这些事真是不堪给你们晓得的。”

“但是,菊筠侄女!”女教育家开口了,“人谁无过,天下无不可恕的过失,并且男子和女子不同,这是讲理不尽的。”

真是女教育家的口吻。她还想向我演说下去。看见她那样装老卖老的样子,我真有点冒火了。

“那么你想叫我怎么样?”我忍耐着反问她。

“第一要忍耐。单为自己一身,事情很简单好办。但是你要恕到父母、姐妹和家声,那么你就非隐忍不行了。古来的孝女节,哪一个不是粉骨碎身,哪一个不是隐忍一切辛苦造成名的!”

女教育家的动机或许是善的,不过她那傲慢的自信过强的态度,实在引起了我的反感。她心里像在说:“你这菊筠!哪怕你冥顽不灵,我一定能把你说服,你也一定要受我这女教育家的感化的!”

我对于她的这样态度,先不能忍耐了。

“照姑母说的那些道理,只能适用于像姑母那样的良妻贤母吧。至于我,丈夫给他人夺去了,我是忍耐不住的。我没有姑母那样的本事能够忍耐。”

“这不是说有本事没有本事的话。你试想想看,家声不是关系一个人两个人身上的事。父母、姐妹、丈夫,你自己,还有我们一班亲戚。因为你一个人的感情作用,累了这许多人,你问心安不安呢?这是很大的问题。在你虽然不免受点精神的痛苦,但是一家之兴亡全在你一个人的肩膀上了。古人说得好,一路哭不如一家哭。”

“那是姑母说错了。”我有点焦怒了。“此一家的兴亡真的全视我一个人的行动么?那么,母亲、姐姐和卓民怎么样处分他们自己呢?他们一点责任都不负么?姑母在向我说教之先,为什么不向他们说说教呢?犯了罪的人你反容许他们;但对于受损害的我,一要求要做良妻贤母,二要求要为家声牺牲,这是什么道理?你们只要求他人要守道德,你们自己却一点不履行道德!”

我的口气太猛烈了,教育家的姑母沉默着不说话了。现在又轮到画家夫人的姨母说话了。她像要哭了般地说。

“自然,不单是恳求你,也该责备他们。不过到了这个局面,除了求你以外没有方法了。因为只要你隐忍一下,一切都得圆满的解决。是不是,姑妈?”她说了后,望着女教育家。

“当然是啊!”女教育家点了一点头,真是老气横秋。

“那么,你们的意思以为这件事是可以隐忍得了的么?”

“能隐忍人所不能隐忍,才是真的隐忍!”

“啊!你们的意思原来是这样的!”我真吃了一大惊。我才知道她们的头脑和我的之间,有绝大的悬隔。因为各人所经过的时代不同,我的呼吸差不多停息了。

“那么,丈夫的品行无论怎样坏都可以不管了?”

“那是因为世间的丈夫一百个有九十九个半是这样的,讲理讲不尽啊。 ”

“看着丈夫给阿姐夺了去,忍隐着不说话,便算是良妻贤母了,是不是这个意思?”

“在精神上痛苦是痛苦的,不过家丑不好外扬。要隐忍着感化他俩,等他俩改过才算是最圆满的……”

“如果不能隐忍怎么样呢?”

“也要勉强隐忍……”

“如果隐忍不了,便是恶妻劣母了?”

“……”

“这恐怕是你们的道德吧。我是做不到的。就是要来抑制我,叫我隐忍,也该先处分他们才合道理。”

“并不是抑制你什么哟。”

“那还不算是抑制么?我无论如何不答应又怎么样呢?那么,你们定会这样骂我吧。菊筠真是没有一点妇德,肚量这样狭小,又嫉妒,又偏执,不顾大局,真是个利己主义者。”

姨母和姑母不说话,互看了看她们的脸。我继续着说:“要有爱,才当他是丈夫,和他同住。已经晓得他对自己没有一点爱了,还能够共住么?”

“那你一定要和他离婚么?”

“是的,除那一道没有路可走了!我试问,卓民有什么道理还尽拖着我不肯放手?”

“因为要保持这个家声。”

“只要家声能够保持,就要来牺牲我的一生么?因为家声,便看着丈夫放荡也不管么?”

“你总是尽为你自己打算!”女教育家这样说。

“你们是专为家庭的!”

姑母是守良妻贤母主义的,守家声万能主义的。我是个人主义者,我是主张感情万能主义的。我和她是全无融合的可能了。

“你们双方都有道理,”姨母插口说了,“家庭也要顾到,你的苦处也要顾到。”

“这要依理性去救自己,并且救人。”女教育家什么时候都是用说教的口气说话。

我真讨厌起来了。本来这件事是要当事人自己去解决的,用不着请第三者来参加。但是在中国不问什么事体,都要请第三者出来调停的。

“看我们的面子,这一次请你隐忍下去吧。”

调停人所用的方法是这样的。当事人因为怕对不起调停人,便马马虎虎妥协了。但是当事人之间还是没有互相了解,只是形式上的妥协,过了一会,又在继续他们的争斗了。这是最蠢不过的事。试想想看:第三者何能深悉当事人的内心呢?只就表面上安慰安慰,敷衍敷衍使他们妥协,尤其是在上流阶级所谓有门阀有声望的人家,他们之间更多虚伪的行为,不能公开地直接谈判,所以要托出第三者的亲戚朋友们来干旋,丑态丑态。

她们之来完全是受了母亲的委托。想到母亲,我更觉可恨,更加讨厌。

“我和卓民当面谈判吧。”我这样说。

“那要锋芒相对,不得好结果的。”姑母这样劝谏我。

“知道会锋芒相对,但迟早也要见一见面的。”我强顽地这样主张。

她们到后来不得要领地都走了。我想她们去后,母亲、丈夫和姐姐三人中定有一个人会来看我,殊不料一个也不来。我很寂寞地尽坐着。

看这个样子,我觉得他们已经把我除外了,他们尽同情于丈夫和姐姐而憎嫌我了。我想不出这是什么道理来。

我无聊地走出院子里来,父亲坐在一张藤椅子上看菊花。他的白髯在日光中闪灼。

“父亲年老了!”我这样想着,自然掉下泪来。在这家里,被他们视为眼中钉的,只是父亲和我了。我想去叫他,但我又怕一接近父亲,自己会说出什么话来。我只好一个人走到新洋楼下的庭园里来。走到那边忽然听见母亲的声音。

“三更半夜你带她到哪些地方去?”

“但是叫不到车子,又找不着医生。”这是筱桥的声音。

“一到你哥哥家里时,就打电话来不可以么?”这是卓民的声音。

“我也是这样想过了……不过,二小姐,……少奶奶的样子太骇人了,只好先去叫医生。”

“医生家里没有电话么?”

“没有留心有没有电话了。因为要买冰,又要买汤婆子,弄昏了。”

“叫你跟着她去,为什么事?”

“太不留心了,请老太太恕宥一次。”

“看你这个人也难靠!”母亲的话是有毒意的。

“这确是我错了。哥哥也这样地责备了我。”

“菊筠睡着的时候,只你一个人看护她么?”

“我和哥哥两个人。”

“你做些什么事体来,傻东西!”母亲的声音。

我走近窗口边去望里头。

“我错了。”

我再见了筱桥鞠躬了后垂着头站在一边。我忍耐不住了,叫了他:“筱桥君,有什么事要谢罪的!不要和他们讲。请你到我房里来吧。”

母亲看见我,忙走出跟了来,像叫了我一声,但我不睬她回来了。那晚上夜深后,卓民走进我房里来,他有些醉意了。

“怎么样?可以算了吧!年轻人谁免得了这个过失!”他先自恕宥了他的一切。

他揭起蚊帐想进来。看见他那个无廉无耻的样子,我忙从蚊帐里跳出来。因为拉帐门拉得太力了,蚊帐倒下来了。

“你为什么跑到我房里来?”我叱问他。

“你还不能恕宥我么?不过于残忍了么?我这样地向你谢罪就是了。 ”

卓民跪在地下尽磕头。那个带酒气的脸实在难看。

“你出去吧!”我再叱他。

“不要这样说了。”他站了起来想牵我的手,我退了几步,叱骂他。

“你如再这样下作的,我告诉父亲了哟。”

“你?”他这样说了后身体动也不一动,呆立了一会,“你真的这样决绝么?”

“真的!”我严厉地说,“我决意和你们宣战,战斗到死为止。没有这个决心,我今天还回到这里来么?!”

“真的?”

“快滚出去!”

卓民气愤愤地出去了。我真感着一种喜悦和痛快。我对于自己的力量有自信了。照这样子,我尽能够向家庭宣战了。最少我能够战胜习惯的诱惑赶丈夫出去,这已经足于讴歌自己为强者的了。这的确是一种矜夸。

到了第二天,我绝对地采取战斗的态度了。我赶开了母亲,赶开了丈夫,赶开了姨母和姑母,我决意永久和他们战斗,要使得他们屈服为止。的确,他们一看见我就战战兢兢的。有一天,姐姐脸色苍白地立在厅口,看见我,像想说什么话,这是立刻看得出来的。我想,对姐姐要特别客气一点。女性确是奇妙,她们的心和行为常常是矛盾的。我最恨姐姐是事实,但是一看见她心又软下来了。不过我马上改变了我的思想,恢复了严肃的态度。姐姐像很悲惨地低了头,我以胜利者的,但带几分悲感的心情走过去了。约过了二三十分钟,我再经过那地方,看见母亲和姐姐在说话,两人像很欢快地在大声响气说,这又引起了我的反感。

姐姐近来时时发歇斯底里症,天天说要去死,母亲非常为之担心。

我每听见只是冷笑她,那是她惯弄的把戏。

“舍得死么!”我常这样说。

本来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方法是送姐姐到避暑地去,这是谁也想得到的。但是母亲尽为她的歇斯底里症担心,怕她自寻短见,因此她愈不能离开姐姐。母亲本来可以跟姐姐一路去的,但是母亲走久了,父亲又不赞成。因此,这个问题依然拖下去了。

在姐姐,当然是觉得十二分对不住我。不过在这局面之下,她也没有办法了。闹翻了有害家声。他们大概也是以这个名义钳制住姐姐,所以姐姐不能自走她应走的路了。

“我去也使得。如果和菊妹一同更好。”姐姐这样对母亲说时,恰好我走过身。

“菊筠!”母亲微笑着叫我。

“姐姐想到k山去,你也伴着父亲一同去好么?”

“不敢当!”我煞风景地顶撞她一下,“你们要去,到什么地方都使得,通通去吧。留我和父亲看守房子好了。”

母亲和姐姐像打了一个寒战,沉默了。我感着痛快走过身了。

现在想来,我实在也有些过分了。因为自己没有错,自己理直气壮,便对他们加尽了种种的侮辱,这的确是过分了些。我看见他们战战兢兢的,便感着一种痛快,心里也微笑起来。这恐怕是我的先天的性格吧。我对于他人的缺点太苛酷地追求了。因为自己理直气壮,对于他人的罪恶便半点不能容许,这却有点不近人情。对于他人的罪恶一点不能宽宥,那么人类一刻间都难活下去的。这是日后我堕落时才感觉到的。

这样的战斗继续下去,当然,每日我都得到胜利而自高自慰。但是同时我也感着孤独和寂寞,因为家中人渐渐远离我了,母亲、姐姐、丈夫都……

我每日都倾耳细听,看母亲、姐姐和丈夫会不会议论我,说我的坏话。我也思疑他们还是在继续他们的罪恶。卓民不到我房里来后也不到姐姐那边去了,他俩只在母亲房里常常相会,这是阿喜的报告。

但我还是不能不疑心丈夫和姐姐的关系。因为我深知道卓民有享乐癖,他决不能忍耐三天五天过和尚般的生活。并且我深知道母亲的低级的头脑,因为她是青楼出身的人,对于不伦之恋不但不会菲薄,并且加以赞助的。

一个人尽守着空房,我渐渐焦急起来了。没有和男性发生关系的处女,或许能够独宿空闺。至于我,现在明明和丈夫还同住在一家里,并且和丈夫有关系的女子也同睡在一家屋里,这叫我如何忍受得下去,这叫我如何不心乱。嫉妒像箭般刺着我的心,甜蜜蜜的拥抱和私语的聊想不住地向我的心挑拨,使我的心不住地作痛。我几次想起来去偷看姐姐的睡房。

我不等到阿喜的报告说丈夫已经睡着了,我是难安心就枕的。

我也觉得这种心情是卑劣的,同时又想,这在人类是一种残酷的烦闷。为这种烦闷我常在庭院中散步到更深,有时真想痛哭,于是便一边走一边欷歔地流泪。在这时候筱桥像守门犬般地看守着我。

一晚上,听见姐姐房里有丈夫和母亲的笑声,于是我无论如何睡不着了。我终于走了出来,在花园里看见筱桥一个人在痴望着月亮。

“散步么?”他问我。

“想出去走走。”我对他说。

“到什么地方?”

“还没有决定。”

“我陪你去好么?”

“嗯,一路去吧。”

我无意中这样说了。“今夜里不回来,叫他们担心一下吧。”我当下这样想。我的神经极度地兴奋了,很想得着一个强烈的刺激,又像想由头到脚给冷水浇一浇,同时又想拿把锐利的小刀刺自己的乳房,得一个奇痛的快感。

“不早了,回去吧。 ”筱桥跟着来,向我这样地说了几次。我不理他。

又行了一会,看见一辆空汽车驶过去。

“汽车!”我忽然叫那驶汽车的。刚驶过去的汽车驶转来了。

“到海口去么?”

车夫吃了一惊,看了看我,又看筱桥。

“到海口去太远了。……”

“那么能够驶到多远的地方去?”

“最多只能到w海岸。”

“那就到那儿去吧。”

我勉强地把吃着惊的筱桥拉上汽车了。在车里我笑对他说:“你打电话回去,我是不答应的哟!”

到海岸已经过了一点钟了。旅馆主人即刻替我们开了一间大房间。

吃过了点心,不想喝什么了,就打算睡觉。茶房们不当我们是夫妻,也当我们是情侣了。房间里虽然有两张铜床,但茶房把那张小床上的毡枕都搬到大床上来了。看得筱桥急死了。我觉得真好笑。

我们用不着那两张床,因为我们打开着房门说话,说到天亮了。筱桥听见我的申诉,洒了不少同情的眼泪。

“小姐的辛苦我是十分知道的。不过照这样做下去,也不是个方法。为什么不想条妥善的方法出来解决呢?”

他像他的哥哥,正襟危坐着,挥他的热烈的同情之泪。

“你想,我能想得什么好的方法出来么?”

“你所做的事不过是消极地想消解你的苦闷。但尽这样做,还不是不得结果。如果能够增进你的幸福,我虽赴汤蹈火有所不辞。不过只是这样地陪着你走路,不能使你得到幸福,那我唯有辞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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