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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宴杏苑新狀元誇街 會花山老强盜排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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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刘子壮与熊伯龙,患难友朋,竟做了同榜兄弟,天子门生。金殿胪唱,以后名闻天下,自然与从前大不相同,早有同乡故旧来趋奉了。俗语说得好:门前骑得高头马,不是亲来也是亲。何况杏苑探花,御笔题名。照例琼林开宴,皇上赐酒三杯,鼎甲蓝衫雀顶,头戴金花,骑了高头白马,全副銮驾,六部九卿站班侍候。皇帝临殿捲帘,亲授玉鞭,出午朝门三吹三打,连放九声大砲。一路百姓看状元夸街,人山人海,挤挤挨挨,轧得六街三巷;红男绿女,白叟黄童,立得两旁水洩不通。随从行仗旗旛伞扇,名目繁多,有开道旗、飞虎旗、竹筱旗、清道旗、八标旗、黄龙旗、尖角旗、八卦旗、孔雀旗、押队旗,一对一对的过去。还有各种的行仗牌衔。三鼎甲满身簇崭新鲜,俗语所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一妆扮自然锦上添花,分外起看。得意人气概昂昂,两旁看客人人羡慕,个个称扬,大家都起书包翻身之念。(旧时科举取士,读书人入泮宫採芹,登贤书拆桂,入翰林攀杏,功名连捷,显宗耀祖,谓之书包翻身。若读书一无出息,谓之书包落在盐菜缸裏去。虽齐东野语,然亦通行传诵)男男女女看的呆了。道子一直走,曲曲弯弯,弯弯曲曲,长街短巷,接连夸官三日,满京城裏的人没有一个不来争看新状元游街。刘子壮好不快活!真人间第一福星;熊伯龙亦满怀适意,他人与前年比较,可谓今昔不同。

等到游街夸官事了,入朝谢恩,当殿御授翰林院修撰与翰林院编修。刘熊二人身伏丹墀,叩头拜职。退下来回转寓所,早有一班同乡人皆来拍马趋承,这也是炎凉世态,从古如是,倒也不消多说。刘熊择日拜谢恩师,拜会同年,你来我往,车如流水,马若乘龙,好不热闹。喜事过了,熊伯龙特授明史馆编修,在京供职。刘子壮素有文名,兼诸状元及第,特授浙江全省学政,奉旨还乡。刘熊二人各自为官,暂且按下。

话分两头,书中讲到陕西省城固县,该管地方有一座花山,这山周围有二百六七十里,高矗云霄,真所谓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洞壑深远,巖岫奥冥,气势极其雄壮,风景极其秀丽。山麓之下居民,傍陆者樵,傍水者渔,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熙熙攘攘。虽土阶茅屋之中,却都丰衣足食,不忧冻馁,宛有世外桃源之概。满山遍植桃花,故称之曰花山,一名桃花山,僻处边陲,绝不闻国家离乱黜涉。这一座花山上面,向来有公平强盗,不欺孤寡,不刦单身过客,专除贪官污吏,彷彿宋公明在山东蓼儿洼梁山泊上,聚集无数英雄。山头扯一面杏黄色布旗,上写替天行道,也有忠义堂、聚义厅,东廊西舍,前山后山,都有城郭保护乡村。所以山左山右的人家,倒惧怕官家而欢戴盗窟。内中为首的大王,原是本省本县人氏,姓廖名从化,天生膂力,双手能挽十粒强弓,擅使一把紫金刀,重一百二十余斤,射箭有百步穿杨之技。幼时曾读诗书,深通韬略,详明仁义,爱民如兄弟,嫉恶如仇寇,欺硬怕软,吃苦辞甘。平时敬老怜贫,冬施衣食,夏施茶药,远近百里之间,都称讚廖从化叫他廖老爹。富家大户有时供给些银钱于山上,他亦收受,并不苛求,不供给亦不取讨,任人之便。那廖公黑色面庞,微白鬚髯,身站平地六尺五六高低,声若钟笙,气奔山岳。手下随从都是彪长大汉,所谓强将营中无弱兵也。今年恰值五十寿辰,各乡各镇的农户,平时有得着廖从化大王的恩惠的人,都凑起贺份来,或送香烛,或送糕糰麪菜。到了大庆前三日,就闹热起来。山上亦预备筵席,款待嘉宾。一客多是客,也不分贫富贵贱,大家在聚义厅恩义堂上,向大王祝嘏晋爵,众头领分席敬酒,奉陪堂下。虽无清音丝竹,自有军乐奏动,吹吹打打,堂上猜拳行令,说说笑笑,不知胡天胡帝。

这一场寿事,前后足足闹了七日,太觉铺张扬厉,放浪无忌。乡农归去,在小茶寮来扇铺裏,指手画脚的闲谈,一传十,十傅百,这强盗做寿的风声,渐渐传到县官府衙门裏,大小官员大半知晓。那城固县知县官,原是明朝孝廉公出身,本在安徽甯国当府学教授老师,后值崇祯甲申明社倾覆,他遂投降满清,转辗夤缘,抛却苜蓿杯盘冷淡生涯,得升是缺。到任以来,纔不过半个年头,坐堂判牍,处处小心,患得患失,终是饭碗主义。百姓因他姓韩名叫世书,谐音称他寒试试。现在寒试试本县地界上有这一座花山,花山上有这一班啸聚绿林的人物,心中兀自忐忑不定,原想设法剿办,又苦县小粮空,兵力单薄,诚恐一惹胡蜂窠,胡蜂弗曾捉着,倒被胡蜂毒螯了。故而闷气吞声,不敢去捋虎鬚,一只眼睛开,一只眼睛闭;官只为官,盗只为盗,好像官盗分治的架形,盗也不来犯官,官也不去犯盗,彼此相安无事。在百姓方面,提着官字,头昏脑涨;说起强盗,手舞足蹈,神清气爽,喉咙也响得多,觉着心头一股怨愤夺眶而出。

此刻花山大王做寿,热闹了几天,喧傅府道,那知县官韩老先生揑了一把汗,怀着鬼胎,不动声色,独自跨了一条牲口,背后跟了一个秃头书僮,一鞭得得,走村坊街巷,一路来耳朵裏只听得瘟官害人、无刀强盗,百姓弗认识韩公,韩公亦低头据鞍,赶奔省城。一日午牌时分,晋得省城,先谒亲临上司府裏。知府事姓田名穰,原是六房小吏出身,于江湖险阻世故艰难极为明晰,不比书呆子只知己不知彼的。当日韩知县拜谒田知府,二人相见坐下,韩老把花山强盗首领廖从化做寿的情形,县中百姓与他来往,声势浩大,为虺弗摧,为蛇若何,卑县兵力单弱,不能对垒,请府大人作主。

韩公把一番言语说完,田知府干事老练,眉头紧蹙,嘴裏又自舒舒舒的响,好似上足心事一般。想了半刻,急忙冲口而出道:“贵县治下花山既有强盗如此猖獗,本府兵方亦弱,须稟明中丞,或剿或抚,方可定夺。若万一失误,我与贵县两人处分有关。”韩世书听了,连种了几十棵树。田知府又道:“此事不比等闲,岂容眈阁。据卑府愚见,最好立刻同上抚院,听候吴大人钧裁。”韩世书又接连来不及的种了几棵树。田知府即传衙役速备竹兜两乘,与韩知县坐了竹兜,飞也似的上抚部院来稟见。传稟号房看见现任府、县上衙门,两人同来,必有要公,非面稟不可。所以接了手本,不敢稽延,随即抠起了衣角,手裏拿手本,急急匆匆进签押房来。

吴大人正在批行文书,见传字房吏呈上府县手本,亦知必有要公,立即传见。田知府韩知县听传,跻跄晋谒,照例下属见上司,自有一番礼节,也不用多说。他两人见过了抚院,送茶命坐,田知府斜转身体,轻声低语,把韩知县方纔所说的花山一节,详细告稟过了。那吴大人听了,双眉顿皱,面带愁容,说:“既然贵府县有这座花山,山上有这伙大帮强徒,何不早为之计,捣毁其巢穴?照今说来,竟与梁山泊水浒无异。那盗魁廖从化,究竟有几许喽啰?”府县稟道:“卑职等虽不知其细,据道路传闻,大约实数五六千之谱;或者外帮也有通同几处,亦未可知。总言此人极有势力,余不足虑,所最可怕者,深得民心。”吴中丞听到深得民心四个字,陡然大发雷霆,说:“这还了得!一个小小毛贼,有何德化,恩泽及民?难道皇上洪福齐天,容此跳梁小丑,在光天化日之下猖獗不成!”一面吩咐府县留心防城,一面传檄中军将毕魁,吊齐三千人马,杀奔花山,务于一月之间把花山首领廖从化擒获销差。

当时文官知府、知县,武官中军将三人,退出巡抚衙门,在官厅裏商议,面面相觑。毕中军久闻花山廖大王的利害,“今吴大人命我前去征剿,恐螳臂不能当车,如之奈何?且限期逼促,更难着手。贵兄台二位有何高见?”府县二人只不作声,如何开得出口来?抚院吩咐守城,也只怕中军前去征剿,一个不得手,他乘势下山来刦库,亦未可知。文武官三人,如湿手揑了乾粉麪,进既不能,退又不可,只得彼此分别,各行各事而去。

却说毕中军排行第三,营中戏呼之为毕三,平日待人尚称宽厚,肯与兵卒同甘苦。现在奉了抚院紧急命令,嘱他连夜调兵拔队,速往花山攻打,毕中军回到营中,把上项事说与偏稗众将听了,休教洩漏风声,立刻点齐马步兵三千,分三路进发,绕城而走。不到两日,早已逼近花山。

花山上正在做寿未了,大家欢天喜地的当儿,忽然探风的小喽啰急急忙忙,奔得满头臭汗,赶上忠义厅找寻大王,说:“大事不好!山下有官军来攻打,旗上飐出一个毕字,乃知必是中军毕三亲自前来。探听是实。”廖从化听了,仰天哈哈大笑道:“我不去捋虎鬚,他们竟入虎穴了。孩子们,速传命,前山后山保守住了;我从斜刺裏杀下山去,杀他一个片甲不回!”当时乡村上来贺寿的,听得官军来围攻,如何不吓?竟号呼多欲奔逃下山,不知家中若何光景。廖大王一面分付好好送贺客下山,一面调集喽啰二千,一声呼啸,金鼓乱鸣。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昔日流离,今朝得意。此前代文人最得意之举也。作者细写其声威仪仗,殆犹不胜其欣慕者?

世乱年荒,民不聊生,悍者为盗,懦者从风。此历朝亡陷时必有之象也。顾瞻四宇,吾心伤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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