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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院的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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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只有这一回是在医院里过年的。

天渐渐黑下来,门上的松饰1依稀在眼前晃动。想到这难得的经历,觉得有些异样。这种想法只在头脑中盘旋,丝毫不影响心脏的跳动,你说怪不?

我躺在洁白的病床上,想到自己同即将到来的春天如此结合在了一起。我诚恳地思索着命运的狂醉与迷惘。然而,当我起身坐在桌前用膳的时候,一心想着这里就是我的家,并毫不以为怪。因此辞旧岁迎新春,并没有使我产生多少感慨。毕竟我长久待在医院,早已深深扎根于病人生活的圈子里了。

临近除夕,我本来打算买两棵小松树立在自己病房的门口。不过要使松树站立就得钉钉子,这样会给漂亮的房柱留下伤痕,于是作罢。护士要到外面买梅树,我答应了她。

自修善寺以来直到我出院这半年期间,这位护士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身边。我时常故意喊她的原名:

“町井石子小姐,町井石子小姐。”

我也经常把她的姓和名弄颠倒了,叫她:“石井町子小姐。”

这样一叫,护士小姐就歪着脑袋说道:

“还是改过来得好。”

最后,我毫不客气地给她起了外号,叫“黄鼠狼”。有时我说她:

“你长得像什么什么。”她就回我说:

“反正我不像那个东西。要说一个人像什么,那准是一种动物,不大可能像别的东西。”

她大喊,

“要是说我像植物,那就糟啦!”

最终,我还是叫她“黄鼠狼”。

不久,黄鼠狼町井小姐拎着红白两枝梅花归来。她把白梅插在藏泽2画的竹子前,红梅放进粗大的竹筒里,再摆在壁橱上。最近,有人送来中国水仙,从蜷曲生长的叶子中,频频散放着白嫩的馨香。町井小姐安慰我说:

“您的病有明显的好转,明天一定能在一起吃煮年糕,庆祝元旦。”

除夕之夜的梦照例降临在枕上。如此大病一场,成为一名病号,在医院里度过好几个月,最后在这里吃过年年糕以示庆祝。想到这里,头脑中清楚地浮现出irony3这几个罗马字母,尽管如此,其实心中丝毫没有什么不堪忍受之感。四十四岁的春天,自动从朝南的廊缘边放亮了。正如町井小姐预言的那样,尽管是一种形式,但一块小巧的年糕还是带着节日的喜气映入病人的眼帘。我虽然领悟了这碗年糕辉耀于自家头顶的意义,但却感觉不出任何诗味。对于这小小的年糕,我只是平凡地咬一口,“咕嘟”咽下去了。

二月末尾,病房的梅花绽开的时候,经医师的许可,我又成为广阔世界的一员了。回头看看,住院期间多少同我一样命运的人,失去再次见到广阔世界的机会,死去了。一位北方的病人,住院后病势急剧恶化,看护的儿子很担心,除夕夜里带着父亲赶回故乡,火车尚未到达,就死在路上了。同我隔开一间的邻居,自觉死期已到,听天由命,不把死当回事,平静地走完悲惨的一生。住在对面稍远的一位胃溃疡患者,他那剧烈的咳嗽声一天天变小了,心想大概没事了,一问町井小姐,原来因为衰竭,结果不知何时死去了。有的病人得了癌症,实在没希望了,但自己抱有怀疑,硬是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查房时,不管医师到没到,总是坐起身等着。我记得町井小姐说过,有位病人对陪护的老婆拳打脚踢,老婆躲在厕所里哭,护士看不下去,跑去安慰一番。还有一位食道狭窄的病人痴迷之余,住院时带来针灸师为他针灸,采来海草煎药喝,拼命想把不治之症治好。

我和这些人同住一座屋檐下,同吃一样的饭食,共同迎接同一个春天。出院后到今天一个多月了,将过去一把攫住,摆在眼前看,irony这个词更加鲜明地浮现在脑里。不知何时,眼下的irony伴随着一种实感,将两者交互黏着在一起了。黄鼠狼町井小姐、梅花、中国水仙,还有煮年糕——这一切寻常的风景与情趣消失殆尽,仅仅留下当时的自己和如今的自己,莫非是为了使两者作一鲜明的对比?

注释

1 日本新年饰物主要有门松和注连饰,通常在年前的大扫除结束后布置。

2 吉田藏泽(1721—1802),日本江户后期伊予藩士、画家。

3 意即“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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