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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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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ù vous vient, disiez-vous,cette tristesse éstrange,

montant comme la mer sur le roc noir et nu?

—baudelaire

黑色裸露的岩石之上,如涨潮一般,

心头如此可疑的忧愁,问君又来自何处?

——波德莱尔

于海外他乡同至亲好友不期而遇,还有比这更叫人高兴的事吗?

况且,如今的地点又在巴黎——

夕暮,当我走进最繁华的商业街意大利大道上唯一一家背阴的咖啡馆,坐在椅子上,眼花缭乱地凝视着马车、汽车和公共马车你来我往、一派喧闹的景象时,突然和他相遇。

这位雅号称作“蕉雨”的油画家,五年前我们在圣路易斯举办的世界博览会上相识,一见如故,其后又重逢于纽约。有一年多时光,我们每天一起吃晚饭,彼此亲密无间。

当时我们共居美国,都非常厌恶美国。论其缘由,两人原来都想去欧洲,但在那里通过苦学之路或自立更生的方法寻求合适的工作很难,还是先到美国为好,总比留在日本的机会更多一些。于是,未经仔细考虑就离开故乡来到这里。

蕉雨进入位于百老汇的一家美术品专卖店做售货员,而我则受雇于华尔街大道上一家日本银行,类似一名勤杂工,不过好不容易总算交上了房租。所以,两人一见面,仅从照片就深深叹赏欧洲街衢的美丽及其生活幽深的诗趣。同是海外,美国仿佛就是一个未开化的国家。我们对在美国虚度年华而悔恨,将整个美国社会尤其是艺术科学方面痛骂一番,借助诅咒以稍稍慰藉心中不平。

美国除社会之外,其余常识性问题,我们也一概不满。这里尽管没有俄国那样的基什尼奥夫事件1,也没有德、法两国见到的戏剧性的社会主义运动,更没有使人追思过去的雨果的《艾那尼》2,以及令人想起昨日的德彪西的《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3等作品的激烈的艺术之争。对于能将不合文法(unwritten law)的东西和社会舆论(public opinion)巧妙融合而治之的美国,其过于健全的程度令人无法容忍。实在没办法,我们住在美国期间,经常去酒吧,有好多次倚靠着柜台痛饮威士忌,为美国出生的唯一狂诗人爱伦·坡敬献一杯酒。

眼下的巴黎已进入黄昏,被四月初薄色的夕雾所包裹,路旁一排排高层建筑,与依旧簇拥着冬枯枝的街树保持适当的距离,犹如舞台上的布景,隐约可见。楼房的屋顶、檐下和墙壁上的霓虹灯广告文字,同商店玻璃门、两侧的街灯一起大放光明。然而,黄昏的天空依旧薄暮幽冥,直达远方。在空中明光的映照下,犹如梦境,直视无碍。不过,从眼前驶过的行人和杂沓的车辆,都一概变成漠然的鼠灰色,只是影子与影子的重叠而动。

正逢整个巴黎商店与公司雇员一起下班回家的时刻,拥挤不堪的公共马车往来不断,凝神注视了一会儿,尽管还坐在咖啡店的椅子上,脑袋已经感到眩晕,就连自己的身体好像也跟随周围景物旋转了起来。此时,各处咖啡馆早已奏起热闹的舞曲,但也听不清楚,掩盖在车声、行人的足音和谈话之下,时断时续。顺着稍稍刺骨的阴冷夕风,近处饭馆烹调的香味飘来,交混着杂沓男女的脂粉与汗臭,随处流动。神经并没有被周围如此的环境刺激而亢奋起来,与之相反,内心要么愈加沉潜于黄昏幽暗的光线中,要么出现了不可名状的混乱感觉——催生出等同于交混着醉酒后几分苦恼的强烈快感。

从久久凝神眺望的街面上转过眼来,两人互相对望了一下。

“该吃晚饭了,找个地方慢慢再聊吧。有没有一家能让我们想起纽约时代放浪生活的便宜酒馆呢?”

经我一问,他意味深长地微笑着说:

“不远的小街上就有一家便宜的意大利饭馆。”

意大利菜——这一词语在我俩之间唤起了特别的记忆。

在纽约,我们都不喜欢住在冷酷无情的美国人开的家庭旅馆,并且对那些一味催人快吃快走的饭馆也不满意。他住在墨西哥人开的私人旅馆,我在法国人家里租住一间房子。我们不好不坏地生活着,每晚他从商店、我由银行下班,特意赶回苍蝇飞舞的意大利移民街会合,随后闯入一家便宜的饭馆,没钱时,就吃一碗通心粉,神采飞扬地猛喝没名字的廉价葡萄酒;腰里有钱时,会倾其所有,来上一瓶用麦秆包装的意大利基安帝葡萄酒4。从那不勒斯前来打工的面孔红红、两手污秽的使女吉尔达还在干么?那个心眼儿很好、有点儿性急、动辄就跟人挥舞刀子的酒吧侍者杰尔格,他怎么样了?……吃完饭,我就想去以研究为对象的剧团或音乐会。他生怕迟到,急忙乘地铁赶往免费的美术学校上课。一个在第十四街道口车站,另一个在第四十二街道口车站下车。那位乘务员每次都细心叮嘱下车的人:watch your step——当心脚下。至今,他的声音依然在耳畔回荡。我们一边聊着种种往事,一边吃完了晚饭。走出横街,夜已过九时,正是巴黎各个剧场一起开演的时刻。

一望无际的大道景观全然改变了。夕暮黄昏疯狂的人流彻底放松了脚步。头戴礼帽、风度翩翩的绅士和美女手挽手,在彩灯装点的宝石店的玻璃门窗前站了一会儿,又悠悠迈动了脚步。不论走到哪里,看到的都是焰火般的明丽电灯。马车和汽车一如既往在车道上往来不断。因包裹在深蓝而清净的夜色里,车轮的响声十分稳健,似乎保持着音乐感的调和。马车从后面不断地紧接而来,停在十字路各个角落的公共马车,一下子就会下来一群二十人或三十人的男女,都是去剧场观剧的夜装打扮。这些成群的男女一旦涌上街头,停在路边的另外一群人就会吵嚷着去蒙马特,车上的客人尚未全部下完,那群人就争先恐后地不分顶棚还是车厢,挤得满满一车。各处的咖啡屋灯火辉煌,一个空席都没有,照耀着男男女女的身影,持续不断的奏乐的响声,振奋着行人的脚步,从一个地方传到另一个地方。

饱餐后的微醺使我陶醉于清凉的夜气和四方热闹的美景之中,心里浮起说不出的激动之情。我穿行于来来往往夜游的男女之中,左躲右撞,挤来挤去,反而更觉有趣,更像醉汉一般蹒跚而行。蕉雨走在最前面,他一点儿也不显得兴奋,虽然酒比我喝得还多,只是默然不语,低着头走路,似乎不堪行人拥挤杂沓的脚步。

“你累了吧?”

“不。”

“到那边咖啡店歇歇吧。”

“好的。”

我们来到歌剧院前广阔的十字路口,碰巧今晚没有演出,石阶上不见值班的士兵,窗户里也没有灯光。极其壮丽的大楼,在周围灯火以及明净的夜空下,显得更像一座庄严肃穆、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殿堂。

两人走进街角一家抬眼可见的咖啡馆,店内灯火璀璨,男女帽子涌动,彩衣翩翻。音乐声不绝于耳。

“到底是巴黎啊!”

我打心底由衷地发出一声赞叹。这一瞬间,侍者刚好为蕉雨倒上咖啡,他正要喝,所以什么也没有回答。

“喂,我们在纽约时,高架铁道和货运马车的噪声,闹得我们头疼难耐,几乎发狂。来到巴黎,走到哪里,都是女人的欢笑和小提琴优雅的音色。拿纽约那会儿令人绝望的时代同今日的境遇相比较,我感慨无限。在美国,即使遇上朗费罗5的百年祭典,报纸上满满登登都是人人熟知的诗人的头像;即使革命文豪高尔基访美,美国人用低级的道义偏见来排斥他;尽管为欧洲音乐史开辟新纪元的歌剧《莎乐美》6的演奏,也遭遇到狭隘的宗教观念的禁止。这里又怎么样呢?隔着大西洋的法兰西,一个年轻的剧作家一旦被选为学院派新会员,全市全国的报纸都会大登特登关于他的信息。在纽约街头,不用说只是偶尔看到一尊古旧的大总统铜像,就连高架铁路桥下也只能看到一堆堆尘土。来到巴黎市内,到处都有诗人、画家、学者的石像,俯视着路上的行人。实际上,我每逢在巴黎街上漫步,就不由得对法兰西国民深怀敬意,感谢的泪水滚滚而出。”

似乎有意等我说话告一段落,蕉雨瞧着我的表情,突然问道:

“那么说,你现在觉得非常幸福,是吗?”

“应该说超出幸福之上,光说幸福还不够。从古典主义到浪漫主义,从浪漫主义到象征主义,直到今天,我呼吸着多少法兰西艺术家为艺术而苦恼的同一种空气,居住在同一块土地上……一想到这儿,比起一般所说的幸福,我有一种更加深沉而热烈的感情!”

蕉雨神色黯然,语调里含着忧愁:

“真叫人羡慕,你呀,可不要使这种热情冷却。”

我有些惊奇。

“怎么,你没有感受到这种热情吗?”

“怎么没感到,当然感到了。不过,完全冷却掉了。如今,我心灰意冷。”

“为什么呢?”

“谁晓得,要是有人告诉我就好了,我自己弄不明白啊。”

“真是不可思议。”

“咳,”他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随即低下头。不一会儿,蕉雨似乎整理了一下思绪,静静抬起头。

“我刚来巴黎的二三月那段时间,还是满怀极大热情的呀。城市的风景、天空的颜色、行人的姿态,这些似乎皆可入画。每天每天,我去到塞纳河岸、市内的广场公园,有时翻越城墙,跑到乡间森林,犹如梦一般浮游各地,作了大量的写生画。当我有一天正想着手绘一幅画,将自己关在画室里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寂寞……”

“寂寞?”

“是的,说到寂寞,或许不好,不过这寂寞不是旅行的寂寞,也不是想家,而是打心里感到一种令人灰心丧气的悲愁,不论干什么都觉得厌烦。”

“……”

“我自己也感到奇怪,虽说一心想创作,但怎么也不行。”

“莫非生病了,患了神经衰弱之类?”

“要是生病反倒好,可以指望通过药物治疗。”

蕉雨满脸都是难言的苦涩,我不由感到再就这个话题继续谈下去,对他有些过于残酷,同时,咖啡馆的空气污浊,人满为患,于是我改换口气,说道:

“咱们出去走走吧,边走边聊。”

经我这么一说,蕉雨默然站起身来,离开了座位。

春夜寒凉,刚天黑时,林荫路上的行人脚步杂沓,但紧接着走下卡普辛大道,来到马德莱娜教堂附近,随之灯火阑珊,行人骤减。左手边突然出现皇家大道,尽头可以望见灯光散乱似繁星的协和广场。马车的行列主要向着那里流动,受此诱惑,我们也转头朝着同一方向前行……

“喂,蕉雨君!”

“哎?”

“你呀,实际上……要是没病,那就是受到某种严重的困扰,对吗?”

“嗯,可不是嘛。”

“比起待在纽约的日子,你似乎非常气馁。”

“是这样。”

“你要多加保重,你的前途,也就是新兴的日本艺术的前途。”

“你言过其实,令我很是不安。”

“其实……我在接到你的信之前就读过从日本寄来的报纸,你受到东京某所学校的特别照顾,一切按照你在纽约时所希望的那样。若是今后再过两三年回到日本,你的大名就是新兴艺术界的明星。多少青年画,都会一边喊着mon cher maître(我亲爱的老师),一边同你握手,并以此为荣。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是个‘成功的人’吗?”

蕉雨没有回答,走出四五步,依旧提不起精神来。他说:

“有些地方你还缺乏经验。若能成功,倒也很好。不过我认为,人最大的不幸就来自意识到这种成功的一瞬间。”

“不要诡辩了。此种毫无价值的逆说7,似是而非的论点,只会使自己陷入不幸。”

“我既不是诡辩,也不是空发议论。我切实感受到了这一点。喏,正像你所说,我现在比起普通人来,算是成功者了。我在纽约商店里当售货员时,一周拿起一次画笔的时间也没有。一来到法兰西,凡是画家梦寐以求的所有东西,我一时间都实现了。一旦一切都心满意足,你猜怎么着,实在不可思议,反而像被一棍子击倒,元气大伤。一方面觉得现在的境遇很幸福,结果简直奇怪得很,越想越觉得那种曾经厌弃过的纽约逆境时代反而死灰复燃,令人恋恋不舍起来……”

蕉雨一边走一边点起一支香烟,继续说道:

“问题出在哪里,我也搞不清楚。假若硬要找一个理由,也就是自己获得了满足,达到了顶点。好也罢坏也罢,未来已经摆在眼前。打个比方说,就像游山逛水,不分夕暮和拂晓,一路奔波,旅途中或悲或喜,既有无限梦想,又有无限色彩。一旦抵达目的地旅馆,剩下的只是入浴泡澡、点灯睡觉。航海途中,从遇难船只的桅杆上,眺望大海明月,等待死亡。这样的悲惨场景也有可能出现。一旦安全登上彼岸,由陈年旧梦中一朝醒来,此时的心情——你不以为依然很悲惨吗?”

我正要躲开交肩而过的路人,一时没有回答。蕉雨似乎连这一瞬间都难于忍耐。

“我以为既有来源于绝望的悲哀,也有来自成功的某种特殊的悲哀。”

他独自作出断定。

不算太长的皇家大道几乎走到尽头,我俩眼前出现了著名的协和广场广阔的夜景。自矗立于广场周围代表法国各城市的女神石像起,至右手相连接的香榭丽舍大街的树木,以及左手的杜乐丽王宫8等,在广场上众多散乱的白炽电灯照耀下,不但能看到这些地方,而且借助远方桥上的灯火,甚至能看到塞纳河对岸国会大厦的屋顶。

“你住在哪里?”蕉雨问。

“星形广场附近。你呢?”

“我住到格尔内尔郊外去了。”

“那就糟了,快点儿乘马车吧!”

“你打算长期住在巴黎吗?”

“先待上一年,抽空想去一趟意大利。你呢?……”

“我吗?……”蕉雨稍稍停顿一下,“我哪儿也不想看。”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去意大利,只不过徒增成功的悲哀。任何事物,存在梦幻之中,最富生机,最具馨香。一旦实现,尽皆失去。我只有不亲眼目睹意大利的蓝天、大海,才能永远在心底保持一份向往,一份思念。”

不很寒凉的夜风,爽适宜人。载着我们两个人的马车,奔驰在寂悄无声的香榭丽舍大街上。

话题说完了。突然,远处出现一团烟雾般的巨大黑影,遮盖了远方星光辉耀的天空。

“拿破仑大帝光荣的遗骸。”蕉雨意味深长地说。

马车停了。

马车送我到旅馆前下,继续载着烦闷的画家,沿着塞纳河岸飞奔。

我独自伫立,仰望着凯旋门。

夜空下,凯旋门谜一般巍然屹立——永远静寂,永远不动。

注释

1 俄国帝政时代末期,1903年残杀犹太人事件。是年4月16日,在俄国的基什尼奥夫,大批犹太人在复活节早晨的大屠杀中丧生。

2 维克多·雨果所作五幕悲剧。全剧通过热情洋溢的诗句和自由华丽的舞台布置,成为浪漫主义的先导。1830年初演时,遭到古典主义反对,并同年轻的浪漫主义艺术家展开激烈论争,最后浪漫主义取胜。

3 德彪西根据比利时梅特林克同名戏剧作曲的歌剧,描写神秘的魔女梅丽桑德同王子佩利亚斯悲恋的故事。

4 基安帝(chianti)葡萄酒,意大利托斯卡纳州(首府佛罗伦萨)生产的世界最高级葡萄酒。其产区几乎包括托斯卡纳全境。

5 亨利·华兹华斯·朗费罗(1807—1882),美国诗人、哈佛大学教授。主要作品有诗集《夜吟》《奴隶之歌》《候鸟集》等。代表作长篇叙事诗《海华沙之歌》,是美国文学中第一部描写印第安民族的史诗之作。

6 独幕歌剧,海德维希·拉赫曼根据王尔德同名剧本改编,理查德·施特劳斯谱曲。歌剧主要讲述了犹太国王希律王和其兄弟腓力的妻子所生的女儿莎乐美帮助其母杀死施洗约翰。其中融入了唯美主义叙事手法,表达“爱”与“美”、“爱”与“罪”的唯美观念。

7 原文为英语:paradox,逆说,反语。

8 凯瑟琳·德·美第奇王后建于1564年的宫殿。法国大革命后,拿破仑一世、路易十八世等,住居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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