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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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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单是看着一片晴朗的蓝天,就觉得很有意思,感到一种无量的幸福,对此我自己也觉得好笑。与此相反,我也会毫无原因地,倏忽间被一种如同黑暗的绝望所击沉。

比如,微寒的雨天黄昏,突然隔墙听见有人在说话,或是猫的叫声传入耳际,我便咬紧牙关,心里直想哭,真想当即拿锥子刺破心脏了却一生,抑或将躯体投弃在无法形容的令人战栗的恶行与堕落的深渊,如此这般被各种各样的极尽黑暗的空想所困扰。

这样一来,所有一切是非颠倒,迄今为止世间和自己信奉为美的事物变得毫无意义,甚至可恶、可憎,而所谓丑恶的事物却感觉比鲜花、比诗歌更加美丽而神秘,所有的罪愆、恶行竟显得比一切美德越发伟大而强劲,几乎发自内心地赞美它。

正如世间的人们前往剧院、音乐会一样,一到晚上,我甚至期待这是一个不见星月的真实的暗夜,死人、乞丐、倒毙路旁者,丑恶的、悲哀的、可怖的地方,我都会被一种难以终止的热情所驱使,彻夜地漫步彷徨。

就这样我大体走遍了整个纽约所有贫民窟,所有污秽之地。若要满足这恐怖的欲望,没有比人们最厌恶的唐人街后院的陋屋更合适的地方了。这里便是唐人街——幕后的大杂院。此乃人间堕落的极致,罪恶、污辱、疾病、死的展览馆……

我总是乘坐地铁,在布鲁克林大桥前一站的小站下车。这四周多为批发店、仓库,白天的喧嚣之后便见不到一个人,被各个路口的街灯照耀着,暂且逃离了黑暗的夜空中,唯有没有窗户和屋顶的火柴盒似的建筑高高耸立着。在只见过百老汇热闹夜晚的人们眼里,定会为纽约也有如此萧瑟的地方而惊讶不已吧。路旁已被取出货物的空盒子堆成小山,好几辆卸了马的马车弃置路旁,从这中间走到尽头,便是贫民窟一角的意大利移民街。左手是排列着凳子的宽阔空地,右手绵延着歪歪斜斜屋顶的蜗居。走过凸凹不平的石子路,登上斜坡,不一会儿便到了臭气扑鼻的地方,也就是唐人街的主干道。

从可以望见远处高架铁道线路的大马路进去,顺着毗连的家屋迂回走到两条岔道,便又可以回到原来的大马路。这一区域非常狭小,对初次来这里的人来说,这条凹凸狭长、迂回曲折的石砌路不知通向哪里,着实会感到有些可怖。家屋都是美利坚风格的砖瓦建筑,众多的餐馆、杂货店、蔬菜店等,还有每家店门口悬挂的各式各样的金字招牌、提灯、灯笼、朱红纸的招贴,连同高低不平、进出繁杂的房屋的污秽与陈旧一道黯然相和,将整个景象绝妙地渲染出忧郁的异国气息。

到了夜晚,从巷子的一端传来中国戏里铜锣嘈杂的响声,餐馆的灯笼一齐点亮,白天在远处市内各地干活的中国人逐渐聚集到这里来,各自叼着长烟管,在路旁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彩票和赌博的话题。这种情形在外国人看来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于是做什么事都很麻利的投机商就大张旗鼓地立起写着china town by night之类的招牌,让好奇的男男女女坐上观光车,从远处市中心一路指引着来到这里,还有用豪华马车将百老汇的娼妓拉到这里的,出于新鲜在中国餐馆待到很晚的一伙人……

不过,其实你只看到了这些唐人街的表面现象,一旦绕过餐馆、商店等建筑潜入到里面,随处可以看到四五层高的楼房围绕着石砌的狭小空地,如同围墙般地矗立着,各扇窗户里都垂挂着污秽的洗涤过的衣物。

我深夜潜入的地方正是这座建筑——内部宛若蜂巢般隔开的背面的大杂院里。要进入这里,即便不愿意也得经过前面的狭窄空地。而这些铺路石上,不光有四周窗户里扔出的纸屑、破布,像蛇一般缠住脚,旁边一角用挡板围起来的公用厕所里流出的污水,有时竟变成一个跳不过去的大池子。还有沿建筑墙根摆放着的数个铁皮垃圾筒,从那里面不断散发出东西腐烂的臭气,将四周本来就断绝了流通的空气,变得愈加难以忍受的混浊。只要你的脚踏入过这里一次,就会从对面建筑看不到的前方开始,……如同嗅到香熏而被寺院里的森严所侵袭一样,虽然有清浊不同的颜色,却也让人沉沦在远离日常生活的异样感觉之中。

有时偶尔碰到的一瞬间的光景,往往也能给人留下一生难忘的强烈印象。……那似乎是一个晴朗的冬天的夜晚,我和往常一样,把帽子深戴到眼眉上,竖起外套的领子,宛如躲避世间的罪人潜入其中,从建筑和建筑之间狭小的冬天天空中,看到了浮现出来的硕大的弦月。缺乏光泽的红色,是否可以比作女人哭得红肿的眼睛?微弱的月光从肮脏的建筑的侧面滑落,朝着遥远下方的空地的一隅,投下无可名状的阴惨的影子。拉上了窗板和帘子的窗户中漏泄出灯火,却听不到一点人的声音。这时不知从哪儿来了一只大黑猫,窥视着公用厕所的围墙上方,拱起圆圆的脊背,将脸转向悲戚的月落的方向,一声、两声、三声地连连叫唤着,随即消失般地藏匿了起来。对我来说,再没有比这个夜晚被深深的迷信所折磨的了……

还有一次,一个夏天的夜晚,被太阳照了一天的四周的墙壁,别说冷却暑气了,就连风也被它遮挡,这片空地简直如同油锅一样。流溢出的污水的燠热臭气,就像看得见的烟雾,阻塞着人的呼吸。而建筑内部狭小的室内看上去更令人难受,全部敞开的窗户里,半裸的女人们倒挂似的将身体伸到外边。明亮的灯影透过她们的肩膀漏泄出来,和冬天夜晚全然不同,落在空地上的夜色澄明而光亮。相向对峙的窗户和窗户之间,不知是在骂人还是在说话,振聋发聩的女人的声音响彻周边。在高耸建筑的阁楼里,中国人对于这些声响丝毫不介意,他们弹奏着二胡,令人肉麻的“吱吱呀呀”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单调的东方的旋律。我因四周的臭气和热度极度衰弱,似听非听地伫立着。啊,与此情此景这般调和一致,演奏着的人生零落和毁灭的音乐,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痛楚地聆听过……

走到空地的尽头,有一扇没有门扉的房门,进去便是狭窄的楼梯,不时会踩到痰液、吐沫上,诚惶诚恐地往上攀登。只见每层狭小楼道的旧墙上,都点着昏暗的煤气灯,整个美利坚其他地方连做梦也无法闻到的炖肉汤和青葱的气味、焚香和鸦片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

定睛一看,涂着油漆的门上贴满了红纸,上面粗粗地写着“李”“罗”的姓名和其他种种祈祝吉祥的汉字。门里传来仿佛猿猴啼叫的交谈。不然便是门上系着蝴蝶结的标记,涂着厚厚一层白粉的美利坚女郎,只要一听到走廊响起脚步声,便半开门扉,用听记来的汉语或日语叫住我们。

可悲的是,这些女人把中国人当作唯一的目的——其中也包含某个阶层的日本人——聚拢到这个背后的大杂院里来。人间社会无论何处都避免不了成败、上下的差别,即便一度将身体抛进色欲之海,海里也有清有浊,既有让人羡慕的女王的荣华富贵,又有极尽手段之后的悲惨人生。

她们做尽了切合自身的美梦,如今只将“女人”这一肉躯,扔进地狱的底层,业已忘却悲哀和欢喜,丧失欲望和道德。这种说法的证据在于,她们即使叫住了立在门口的男人,也不会突如其来地逼问男人做最后的回答,也不会像世上普通的浪荡女人那样,巧言令色,故弄玄虚,逐步引人深入圈套,这样麻烦的技巧,她们是不用的。倘若男人不说愿意还是不愿意,虚情假意地调戏取乐,那还得了,她们立刻如同野狗般狂吼乱叫,喷吐出污言秽语的全部毒焰。

其实,她们会无缘无故地生气、发怒,像是忍无可忍。想吵架却找不到对象的时候,就会喝上好几杯烈性威士忌,让肠子烧烂,继而在地上挣扎,破口大骂自己身世的不幸,甚至毁坏器皿,揪住自己的头发,这些已不足为奇了。更有甚者,早已越过了这个狂乱期,动辄如恋人般地怀抱鸦片烟枪,安然地享受虚无的平安,这样的人也不在少数。

呜呼!毒烟的天国——某位法兰西诗人称之为paradis artificiels(人工乐土)——游历这个梦幻之乡,人必须经历世上无常的绝望、苦痛、堕落的长途。而一旦到达这里,或许可以完全挣脱令人烦恼、依依不舍的俗缘吧。看吧,她们那睡着了却一如觉醒的眼神!每当我战战兢兢、定睛细看的时候,为自己被所剩无几的良心阻碍而不能任其堕落,为缺乏勇气和决心感到一种莫名的愤怒。

这背后的大杂院中,除了恶之女王、罪之妃嫔、腐败之妖姬以外,于明亮的太阳照耀之处却不得生息,在罪恶的阴翳笼罩之下,方可找到安息之地的又岂止二三。

有个犹太白发老头以女人为主顾,来这里贩卖各种各样的赃物和假货,他肩上挎着视之为全部生命的小箱子,一生羁旅不定、颠沛流离;也有以扒窃为业,到处游走将东西贱卖给别人的黑人女子;还有像日本烟花柳巷跑腿的,为娼妓办杂事,无依无靠、无家可归的坏小子。而其中最为可惧和可悲的是那些活过今天活不过明天的一群居无定所的老妪。

我们对那些娼妓的身世下了过早的判断,以为这就是人间浮沉的终极归结,殊不知人下自有人下人。啊,在最后的毁灭、最终的和平到来之前,人是多么需要经历几多厄运的摆布啊!

她们用布片缠绕着自己蜷曲的身体,勉强让其不裸露出来;如同腐烂的牡蛎一般的眼睛里流淌着眼眵;此刻仿佛只是为了虱子才保有的,宛若破棉絮般的白发披散着。她们在背后的大杂院走廊的角落、地板下面、公用厕所的背阴处,任凭风吹雨打,常常不管有无指令,都得为娼妓洗涤污物,安排杂事,方可吃上当天的膳食。不过,她们相信这样的生活,要比来自社会慈善的束缚和住进牢房一样的养老院,结果使人自由安泰。倘若可以预知在这个洞穴里会响起巡警的皮靴声,她们就会敏捷灵活地将身子藏匿起来,令人匪夷所思。但只要不是这种关键时候,她们往往会显示出纵横天下的姿态,趁着黑夜随处转悠到娼妓的房间进行乞讨。对此谁也不敢敌视,假如生起气来加以拳打脚踢,她们恐会当场毙命。而只要稍稍把她们推出门去,她们又会终夜大声哭喊,或是胡搅蛮缠地就地躺倒,打起呼噜来。某个时候,我曾听到过这样令人生气的恶言恶语:

“好啊,如果你说出那么刻薄的话来,我就不再领你的情了。不过你也快了,该知道什么是悲惨的时候了……你别以为年轻,有的是买卖可做呢,就是一瞬间的事儿,马上就会和我们一样的。你不用担心照镜子,到时候连那些不知名的毒囊,都会一股脑喷发出来也说不定,别只顾脸上的褶子了,还是担心担心头上的毛发吧。鼻子也堵了,手也伸不直了,还颤颤巍巍的,脚也抽筋,腰也弯了。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自尝一尝……你瞧瞧我这双手……”

对着镜子施着夜妆的女子不觉“啊”的叫了一声,两手捂住脸,顺势趴在了床上。乞丐老妇令人作呕地发出“嘻嘻嘻”的怪笑,说了声“请多关照”,便走出女子的房间来到廊下。从门口窥探到这一幕的我,顿时恐惧起来,忙不迭逃离了这个地方。

此刻想起了波德莱尔叫唤着“ruines! ma famille! ô cerveaux congénères!”(衰败的我的家族!同样的脑髓!),赠送给雨果的les petites vieilles(《小老太婆》)里的一篇。

啊,我喜爱唐人街,唐人街是《恶之花》诗之题材的宝库。我一心担忧所谓人道、慈善这类东西会不会终将把这异样的天地从社会的一隅一扫而尽。

(陈龄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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