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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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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单是纽约,了解整个美利坚的男女,人人经常谈论的是建造在长岛尖端的名为“科尼艾兰(coney island)”的夏日游乐场。其规模浩大,出人意表,约等于浅草的奥山和芝浦的总合。要到达那里水陆皆可,或乘坐穿过布鲁克林市街的高架铁道列车,或乘坐汽艇沿哈得孙河下行,只需花费半个小时。

提起低俗,全世界恐怕再也找不到像这里一样低俗混杂的场所了。每逢星期日,数万名男女出出进进,只要看看报纸上的统计数据,就能想象得到。仅利用水电工艺,使俗众目瞪口呆的大型娱乐场的全部项目,就有数十种之多。其中,既有使观众多少能增加一些历史、地理知识的有益品类;不用说,也有阴阳怪气的舞场和内容猥琐的演艺场。每天夜晚,放焰火的响声,使人无法入眠。晴日夜间,站在河中汽艇上,自纽约宽阔的港湾眺望,令人惊叹的电灯和霓虹灯璀璨夺目,整个天空如曙光降临,一派光明。远方海面,楼阁林立,高高低低,宛若远眺龙宫。

在这里,说到日式滚动台球(日本保龄球)——japanese rolling ball,是整个科尼艾兰上,极富盛名的游乐项目。其实,并没有什么新奇,同奥山的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是按照被撞倒的球数,从摆满奖品的店内取走一份奖品罢了。然而,一是出于对日本的好奇,二是一心想决出胜负,碰到运气好,还能获得一份值钱的东西,从而获得好评。日俄战争以后,更加受到欢迎,每年夏天,这种日式台球店都会增加一些新店。

说起想借这类颇有人气的娱乐大赚一番之人,有个从日本来的店主,四十开外年岁。这个人在故国家乡日本吃尽苦头,来到美国多年后,从事过好多职业,如今又怎么样呢?照他的说法是,人即使啃泥巴,也不要轻易寻死。他的容貌和谈吐都很到位,像老板,像英雄,又像流氓。那些受雇于他的打工人员,每天计算客人碰球的数目,交换奖品,这些人有的本来就是无业者,尚未经历过社会上的失败,但又巴望能在未来成为二号老板;有的是盲目地以苦学为目的来美的青年留学生。

当时,我也是其中一员,不论干什么都行,目的只是积攒能去欧洲的旅费。临时抱着这样的想法,我来到这里数球。一周的工钱十二美元,老板说了其他店虽然也有给十四五美元的,但全靠自己解决吃饭问题;我这儿虽然十二美元,但包括一日三餐,店里提供住处。因此,不花分文,工钱全都能省下来。按着这个思路,好好干活吧。

我一被雇佣,就和其他人一样,立即被分配站在滚动球一侧,等待客人的到来。过了下午三四点多钟,来店参观的客人也很稀少。夏日火焰般的夕阳,照射着对面啤酒屋1的屋顶。啤酒屋的右侧是靶场,涂着白粉的女人,嘴里满含东西,时时朝这边打哈欠。左侧是一处游乐场,虚张声势地挂着巨大的“世界空中旅行”的广告牌。门口的椅子上,一位同样涂满白粉的巨乳年轻女郎,瞅准顾客稀少的空儿,在台面上数着入场券和零碎钱。她身边站着一个长相卑琐的男子,穿着惹人注目的花哨衣服,看到一些像客人样子的人徘徊时,就会大声地吼叫:“欢迎,欢迎!”每次都要叫上三四次。他向买票女子频频抛媚眼,低声说着什么。

这一带掌灯的时分听说是五点左右。天空蔚蓝,夏日的傍晚,时间还早,然而这一带的景象已经颇为诱人。录入留声机内的各种杂音以及呼叫男客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对面的啤酒屋开始大放电影,即使站在外面的马路上也能看到。附近就有演艺场或舞场,伴随着乐队的鼓声,传来年轻女子的合唱。看热闹的男女,从这个时刻开始,逐渐像潮水一般涌来,自晚上八时至零点是最高潮时段。道路上行人杂沓,水泄不通。过了这个时段,店老板就会注意到马路上渐渐沉静下来的光景,吩咐道:

“怎么样?该打烊闭店了……”

此时已到凌晨两点。我们用路边的水道水洗去满脸油汗,抽上一支烟歇息一下。眼看就要到三点了。雇用的伙伴中最年长的,是一位四十开外、村夫模样的男子。他用一口东北方言说道:

“好吧,我困啦,我可不能像你们一样,身体吃不消啊。年轻人,你们尽情地玩乐吧,夜还长呢……”说罢,他从球台下面取出团作一团的毛毯,摊开铺在台面上,穿着一件脏污的衬衫,躺成个“大”字。一位头发整齐、秀丽的年轻书生模样的人说道:

“你今晚还睡在球台上,想做个好梦吧?”

“里面的床上尽是臭虫,你也在球台上睡一睡,练一练。别净想着钻女人被窝……”

“老子还年轻哩。”书生接茬道。另外一个伙伴跟着帮衬:

“老爷子,您攒了这么多钱,怎么打算?你老家想必有儿有孙吧……”

“是的。老家还有一位快到十六岁的情妇等着我呢。你们都看到了,在美国被那些色欲如火的女子2榨干了油水,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啊!全都花光用尽的家伙,你们还不觉悟呢。在这里一个晚上抛掷的金钱,带回国用用看吧,那会儿你们就是富豪,可以尽情吃喝玩乐。”

书生们也许觉得再闹下去也很无趣,就叫苦道“啊,真热”,边说边向店外走去。是的,在门扉紧闭的房子里,即便一动不动,也还是汗流涔涔。由于我刚受雇,不知该睡在哪里,所以只得和他们一起,钻出一角的旁门,来到外面,站在屋檐下风凉的地方。店里的雇员们都在这里站着聊天。

回想一个小时前周围的纷繁杂乱,转而一派静寂,真是不可思议,也让人感到一阵恐惧。那座大型演艺场的楼阁,霓虹灯也熄了,远近朦胧的天空,唯有白云耸峙。不很宽广的道路上,凡是不太黑暗的地方,都有微弱的灯光照耀。在这薄暗的灯影里,涂满白粉的妙龄女郎如梦如幻,于大门紧闭的演艺场的小门内时隐时现。一位身穿衬衫、卷着袖子的男子紧追她们的身影,走来走去。这时,要么忽然传来女人的叫骂声“你想干什么”,要么就是迎来一阵狂笑。整个夜晚,这些在演艺场内或号叫或跳舞的一帮人,终于可以放松身心,尽情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了。

道路的尽头是海水浴场。伴着难以说清楚的冷风,雨一般静静扑打着海岸的波涛,声声可闻。那是多么疲惫而寂寥的响声啊!想必是自己尚未适应黎明,身子极度衰弱的缘故吧。一夜的疯狂,欢乐过后的寂寞,只有这凄清而疲惫的海浪声,似乎深深撞击着心底。无意中望着那灰蒙蒙褪色的夏夜天空,注视着眼看就要一点点消隐的星光,间或听到那些风骚女子吵闹的叫喊,时断时续。最后,我陷入了不可思议的眩惑谜团之中:啊,俗世竟然也有这样的生活?

台球店雇佣的员工们,争着评价走过眼前的女子。

“喂,怎么样?老站在这里,总不是办法。要出去就趁早走吧。”

“到哪儿去呀?已经快天亮啦。”

“到角落里那家小酒馆去看看吧,每晚有好多参加演出的女人,都到那里喝酒呢。”

“多少钱,两美元够吗?”

“因人而异。”

“要是两美元,还是去唐人街吧,那里更便宜。”

“提到唐人街,那个十七号眼睛又大又黑的朱莉……知道吗,那个朱莉,她到啤酒屋舞场打工来了。说不定她也会去街角的小酒馆喝酒。”

“不行,她好像有男人了。”

“是日本人吗?”

“嗯。看起来像布鲁克林区那个魔术师的老婆。”

“管他老婆还是女儿,无关大局,只要老子花钱,人就是我的。”

“倒是这个理……”

“想得美,这里可是美国。”

“美国又怎么样,因为是日本人就没有人喜欢吗?日本人更该是香饽饽。”

“但老子即便花钱玩上一把,也不会趁兴。”

“照你说,霸王硬上弓吗?”

“还没到那种困境,我在等待机会。”

“你没有把握呢。”

“没有把握?走着瞧,有你眼馋的时候。”

“在公园里转悠,要是被警察抓住,那可有失日本人脸面啊!”

这时,步履匆忙的两个妖艳女子刚好经过,发现是日本人,半开玩笑地招呼道:“hello!”

“出门去吗?”

“不错吗?”

“瘦了点。”

“倒挺适合夏天的。”

“跟上去瞧瞧。”

两三个伙伴尾随女子而去。剩下的人颇有兴致地望着他们远去。

“这些人实在没办法。老家的兄弟知道了,是要哭鼻子的。”

“有太平洋这般广阔的水面,首先大家都很幸福。即便我等,当初也是怀着这般心情来美国的,不是吗?”

“看,他们拐向大海那边去了。游泳场还有人吗?”

“我们去看看,那些怪里怪气的妖精,或许在沙滩上正打滚哩。”

“由他们去,我们去走一趟,坏他们的好事去。”

“还是别干那种没出息的嫉妒的事。”

“不过,海风有益于健康。”

“说什么来着,你的意思是每晚玩到天亮,反而有益于健康,对吗?”

“好吧,我们还是照旧随意处理吧。不要盲目地去海滨了,要去就去唐人街会合吧。”

于是伙伴们分为两组,一组去海水浴场,一组连夜赶往电车站,剩下我独自一人。但我有些厌恶进屋躺在球台上睡觉,可外面又没有想去的地方。

星星全都消失了,一颗不剩,尚未明朗的夜空布上一层莫名的阴郁暗色,仿佛笼罩着一层薄雾。这预示着明天会是酷热的一天。

我蹲踞于屋檐下,蒙眬间觉得要睡着了。正在这时,忽然听见耳畔有人呼唤,猛地抬眼一看,似乎是刚刚说要去海边的其中一人,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口含雪茄站在那儿。

“你怎么啦?要是困了,店内有床铺。”他向下俯视着我的脸说。

“哦,你还不习惯这种生活。”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重新叼起一支雪茄。

“他们呢?”我有些难为情,故意擦擦眼睛。

“照旧寻找那些风骚卖淫女去了。”

他似乎很疲倦地蹲在我的身旁,从近处打量着我的脸色:“怎么样,你觉得我的生活很堕落吧?”

我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笑着。

“你是什么时候来美国的?很长时间了吗?”

“两年了。你呢?”我问他。

“到今年冬天,整整五年,简直像一场梦。”

“在哪个学校上学?眼下正在放暑假吧?”

“可不吗,刚来的两年,我拼命用功读书。那时候,我的学费都是从国内寄来的。”

“哦,原来你不是个没有财力的穷学生啊。”

“别看我这副模样,回到家乡就是一位少爷。”他凄然一笑。

是的,从他微笑的双唇、凝视的眼角等容貌来看,不同于看门者、食客,还有那些从学徒一跃来美国靠打工赚学费的留学生,某些方面总有些微弱的优长之处。他身体健壮,整天挽着袖子,露出粗壮的臂膀,但那不是干活练出来的,而是凭借金钱与玩乐以及健身等方式获得的。只要稍微注意,就能看得出来。说不定几年前隅田川运动会的冠军就是他呢。

“你在日本哪个学校?”

“曾进过高中。”

“第一高中吗?”

“我在东京考了两年都没有考取,第三年去了金泽,好不容易上了学,不久又退学了。”

“为什么……”

“二年级时,因病留级,次年,因数学没考好,又留了级……当时规定,留级不得超过两年以上。于是就退学了。”

“所以你就到美国来了。”

“没有马上来。在家游荡了两年,迷上净琉璃的女艺人,又老往吉原跑。坏事都是在那个时候养成的。”

“……”

“母亲哭,父亲怒,但又不能置之不理,遂决定送我到美国留学。”

“直接就到纽约来了,是吗?”

“不,最先进入了马萨诸塞州的一所学校,头两年十分用功。我毕竟不是天生的浪荡子,一时没有考取高中,接着又被勒令退学,本以为自己头脑笨拙,但一旦用功学习,也觉得自己并不比别人差。”

“那当然……”

“马萨诸塞的学校有三个日本学生,数我英语成绩最好。”

“毕业了吗?”

“没有,中途辍学了。”

“那不很可惜了吗?”

“说可惜,倒是有些可惜,但后悔也来不及了。况且,我也不感到后悔。”

“……”

“你大概以为我是个不可救药的人吧?其实,我是因为有所感触,才断然决定退学的。这一辈子,我不会再接触书本了。”

我凝视着他的脸。

“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考虑,无非是我觉得拿学位、混头衔,最终不如游手好闲更自在。”

“从某种意义上说,或许是这样。”

“如果迷信地说,是中了邪了。我是偶然变成这个样子的。”

“说说看!”

“入学第二年夏天,我利用假期来纽约游览,一直挺好。到了秋天该回校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该寄来的学费没寄到,我一下子急了。一天天等待之中,不用说回校的旅费,磨磨蹭蹭,连住宿费都成了问题。时至今日,我不曾靠自己的本事赚过一文钱,我不知道如何养活自己。因此,老家不寄钱来,我就想着总会寄来的,但又觉得恐怕不会寄来了。到了夜里我睡不着觉,老觉着肚子饿得慌,净做些当乞丐的梦。”

“可以理解。”

“无奈之下,我用有限的一点钱,算清了旅馆的房费,搬进日本人开的更便宜些的小客栈,在那里住了两周,钱还是没来。看来,越来越没指望了。必须想出点办法才好……可是,我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最后,我下定决心,到西洋人家中帮忙去做事。”

“是去帮佣吧?”

“是的。住在客栈里的人都是这么干的,从每天的闲聊中约略可以知道这一点。并非想象得那般苦,唉,总是可以对付过去的。……起初,我还有点自暴自弃,一旦做起来,胆子反而壮了。你知道的,正如大家都干过的,先去先驱报社登则广告:

japanese student, very trustworthy, wants positions in family, as valet, butler, moderate wages.

可靠的日本留学生,寻找男佣或管家等家庭服务之类的工作。工资要求合理。

“过了两三天,有两三家来信,但我不知道去哪家为好,只能碰运气,去了最先来信的那一家,按照对方给的月薪三十美元干起来了。当时,这样一份和女工一样的工作,每个月就能赚到三十美元,真不愧是美国啊,这使我深感惊讶。”

“你倒是挺能忍耐的。一个供得起你读书的家庭,像你这般的公子哥儿……”

“世上总有反常的人和事。正因为我娇生惯养,反而能忍耐下去。不光能忍耐,而且最后活得更有趣。你或许不懂我的意思,这种事很难说得清……基于此,我还是先从我的家庭谈起。”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他是学者,某某学院的校长。作为一名有头面的人物,不论在社会还是个人方面,他都是无可挑剔的。但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物,反而不受欢迎。这大概就是所谓‘水至清而无鱼’吧……我生长在一个比较健全的家庭,但意想不到地开始堕落了。”

他先用手势制止了我的提问。

“眼下在这里,利用亲人的评价吹嘘一通,也许显得很愚蠢,但实际上,我父亲就是当时社会那种受人尊崇的人物,平时家塾中有着七八个学生。你或许还读过他写的书。总之,从幼少时代起,我就经常从家塾学生口中,听到父亲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但不知道了不起到怎样的程度。只是以为自己成年之后,也会自然地成为老师。可是,读高小时,数学不好,差点留级。当时老师对我说,你父亲是举世皆知的法学界大学者,你不好好用功,不光你自己,也会关系到你父亲的名声。每次回家,学校总会寄警告书来。首先会被母亲叱骂,其次听取父亲诚恳的训示。他要我每晚十点之前,认真温习功课。

“我意识到自己不是做学问的料,感到十分气馁,其后一两个星期,我都不堪忍受,羞于见到家塾里的学生。我关在屋子里,不敢外出,遵照父亲的吩咐,每晚学习到深夜。但我有时候会想,即便如此用功,我也不能像父亲那样伟大,又该怎么办呢?在幼小的心灵里,对自己的将来一味担忧起来。此种担心——亦即对未来的忧虑,可以说是腐蚀我的精神蛀虫。我从小学升入普通中学,学习变得越来越难。另一方面父亲的名望、地位越来越上升。从前父亲的学徒成了学士,前来报喜,而我却窝窝囊囊,毫无出息。继承父亲的家业,成为一名像父亲那样的法律大学者,这些都无须家里的学生或亲友挑明,就连我自己也深深感到这份责任,而且决心使之实现。但越是这么想,就越觉得自己缺少实力;越想按父亲的教导去做,越感到自己不行……想到这里,我便独自陷入一种莫名的绝望之中。

“当然,这只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孩童的心理,随着年龄的增长,心胸也会逐渐开阔起来。不过,话虽这么说,幼小时深有感触的事,其实一辈子也不会忘却。自从我被好不容易考进的那所高级中学勒令退学之后,我一时有些气馁,被送到美国留学之后,依然提不起劲来……即使每次收到父亲的来信,我都在想,啊,父亲依然在热情鼓励着我,这反而使我坐立不安,我果真具有学术研究方面的本领吗?即便那些干起来很容易的事,也只是我心中的幻影3,一概难以实现。

“在这样的绝望中,姑且想象一下吧!我突然意识到,由于家中延迟寄钱,自己同家庭的关系也断绝了,从而我也失掉了功成名就之后衣锦还乡的责任——这是多大的安慰啊!死也好,活也罢,任我自由。即便死后,也没有为我悲悼叹息的亲族,这是何等的快乐!”

他说话累了,稍稍沉默一会儿。

“所以后来你就坚持到人家里洗盘子刷碗去了,对吗?”

“是的。家中寄来的钱不久也收到了,不过为时已晚。我已经干了两个星期。在餐厅后面刷盘子的时候,干着干着,我完全堕落了。不知你有没有经历过,其实很是快乐。因为当时还不习惯,开始感到很苦,没出息,不知怎么干为好。但本来就不是什么犯难的活计。主人全家在餐厅吃饭,我就前后照应,端菜送饭,这是自然的。主人吃完饭,我洗完碗碟,到地下餐室,同厨师的老婆以及打杂的小丫头,三人围着圆木桌吃饭。论境遇,实际上很恐怖。

“但洗盘涮碗,洗着洗着,自然就习惯了,仿佛生来就是洗碗的命,你说奇怪不?早午晚,一日三餐,伺候主人全家吃饭,此外还要打扫客厅和餐厅,身子实在疲劳。要说空闲,只限打个盹儿那一眨眼的工夫。什么思考、担心等用脑的时间,片刻都没有……取而代之的是,肉欲与食欲的猛增。一天的劳作结束之后,吃起晚饭来,自然十分香甜。饱食思淫欲,遂开始调戏坐在一旁的小女佣,不光攥她的手,还搓来搓去。为此我被她用胳膊肘狠狠捅过多次,但我依旧乐此不疲。对方毕竟是个女佣,再怎么生气,也觉得好玩,不受调戏,似乎还有些不满足。管她喜欢不喜欢,女佣和男佣,本来就应该结合在一起呢。”

夜色渐渐明朗。电灯熄灭,演艺场的女人们也消失了踪影。周围一点一点露出曙光,渐渐沉入一排寂静之中……唯有拍击岸边沙滩的波涛,声声可闻。

“就这样,我的命运是前世所定,一方面良心上痛苦不堪,觉得更没有脸见父亲;另一方面,又觉得这种动物性的境遇,越来越轻松自在。就是说,越是烦恼,越是堕入深渊。整个冬天,我都在给别人料理家务,走遍各处;夏天,别人全家都到避暑地旅行。每年我都瞄准夏天这个时机,各地转转,寻找活计。”

“最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怎么办……怎么办,又能怎样呢?”

他一脸苦闷,随即大喊,“不,不,我不考虑这么多。我只能装傻。我已经失去了考虑未来的智力。我只顾干活,喝酒,吃饭,玩女人。我极力将自己变成一个动物。”

他不堪内心之悲苦,放任自流,听其自然。

闪烁的朝阳,辉耀于演艺场高高的塔顶——啊,多么明媚的阳光啊!我感到自己仿佛在魔窟里关了一夜,忽然被救出,不由得对着阳光顶礼膜拜。

明治四十年(1907)五月

(陈德文译)

注释

1 英文为beer hall,以喝啤酒为主的饮食店。

2 原文为“三界女郎”,佛语,指色界、欲界和无色界。

3 原文为英语imagination,想象,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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