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她妈身体不见得好。她也不想起床,就是听见隔壁屋里那个男子早晨起来下楼梯的脚步声都不注意。玛丽几次三番的叫醒她,但每次说完了“呕,宝贝,”她又昏昏的迷糊过去了,这种迷糊并非睡觉,实在是昏迷。她的老象牙色的焦黄的脸子薄薄上了一层颜色,她的两片薄嘴唇松松的张着,略有点丰肥,所以玛丽觉得她病时倒比健时好看些,但那搁在一床粗毛毡上的干瘪胳膊看去不但消瘦,简直是枯干,那只手比向来更黄,更像一个爪子了。
玛丽照常把早茶放在床上,又把她妈叫醒了,她妈望空愣了一会,用胳膊肘子支起她的身子,于是毅然的决心一下,在床中坐起来,竭力把心按在她的早茶上。她一口气喝了两杯茶,但那面包,她觉得嘴里无味吞了一口之后,便把它放在一旁了。
“我一点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一点也不知道。”她说。
“妈也许是着冷。”玛丽回答说。
“我脸上难看不难看,现在?”
玛丽细细端详一下。
“不,”她回答说,“你脸上的颜色倒比平常红些,你的眼睛很亮。我看你的样子很好。你心里觉得怎么样?”
“我不觉怎么样,只是困。你把那面镜子递给我,宝贝,我瞧瞧我什么样子。”
玛丽从墙上摘下那面镜子递给她。
“我脸上一点不难看。带点儿颜色于我总是合式的。可是,你看我的舌头,舌苔厚极了,完全是一个坏舌头。玛丽,你外婆临死时的舌头正是这个样a。
“妈有什么难受没有?”她女儿说。
“没有,宝贝,就觉额前嗡嗡嗡的仿佛有件东西转得很快似的,害得我两眼好累,我的脑袋仿佛有双倍重。把这镜子拿去挂上。我试试睡一觉看,也许醒来能好些,你给出去买点牛肉,我们煮点牛肉茶喝。吃了也许于我好一点。我那裙子袋里的钱口袋拿来给我。”
玛丽找着了钱袋拿到床边。她妈打开来拿出了一个顶针,一条靴带,五个钮子,一个六便士的银角子,在外又一便士。她把六便士的银角给了玛丽。
“买半磅腿上的肉,”她说,“还剩下四便士买面包同茶叶,不要这样吧,把那一便士也带着,到肉铺里花二便士买半磅零块的牛肉,买两便士一罐炼乳,这是四便士了,还要一便士半的面包,一便士的茶叶,这是六便士半了,再把剩下的半便士买葱,回头放在牛肉茶里。不要忘记了,宝贝,肉要挑瘦的,那伙人们常要搭上几块肉皮肉骨头。告诉他这是给你妈煮牛肉茶的,说我在这里不好过。替我问克文太太好,她好久不到肉铺里来了。我现在要睡觉。无论怎么样我明天总得去作工,因为家里一个大也没有了。快点回来,宝贝,愈快愈好。”
玛丽穿上衣服出门去买这些食物,但是她不马上就买。她到了街上忽然转过身来,两手紧握着作一种失望的动作,急急望那反对的方向走去。她转到旁的街上到那公园的门口。她的两手忽而紧握,忽而松放,心里着实不耐烦的样子,两只眼睛不住的东瞅西瞧,在几个过路的人间射来射去宛似两盏灯笼。她进了公园门,走到那条正中的大路,她在这里脚步渐渐的放缓了:她并没有看见栏杆后的花坛,甚至将世界浴在光荣里的日光也没有看见。走到纪念碑前她偷眼瞧了瞧她已经走过的路上——看见没有人跟在她背后。她又转到草地上,在树底下独自徘徊,这些树她也没有看见,连那上至土堆下至土凹的斜坡都没有注意。偶然间,她的零碎的思想中记起她妈病在家里,等着她女儿带食物回去,她这样想起时,便很惊慌的两手紧握在一起,立刻将这念头驱逐了。——一种暂时的念头,她竟会恨她的母亲。
她离开公园时已经将近五点钟。她颓丧的昏迷的走着。在她很熟悉的范围内这里走走,那里走走,走了总有好几个钟点,愈走愈任性愈没有目的了。这时太阳已经下去,一种苍色的薄暮降落到田野里,一阵小风沿草吹去吹得窸窸作响,有的摇动了那些轻细的树枝,使这薄暮生出一种阴寒萧条的景象。她走出大门陡觉寒气侵骨,但是记起她妈来,便急急跑回家去。这时她忘记了在树林里的寻访,一心专想她进屋去的时候她妈必要说什么话,与一双申斥,惊愕的眼睛怎样的瞪她,想起来不免又羞又惧。她有什么话可说呢?她想不出一句来。这样无端的,冷血的,难以解释的疏忽她怎么可以辩护呢?
她带了食物爬上回声的楼梯,站在门外轻轻的哭泣起来。她不愿开门。她可以想象她妈这时必是头昏目眩的坐在床中,怀疑,恼怒,惊惧,揣想意外和恐怖,当她进去时,这时她陡然起一个冲动,心想轻轻的把门开了,进去放下食物,逃下楼梯,出去无论到天涯地角,永远不再回来。结果她只得拧开了门把身子挨了进去。这时她脸上发烧,眼里冒火,望出来什么也看不见。她不对那张床看,直冲冲到火炉旁边,用了十二分的忍耐去收拾那煤火。她倔强了一会,猛然扭过身来,等候无论发生什么,准备破口大骂,准备咆哮,却不料她妈很安静的睡在那里。她睡得极酣,这时一种重的,完全真的苦痛从玛丽心内发生。她的十个手指飞也似的忙着预备牛肉茶。她也忘记了她要去会见的那个男子。她很想将两臂紧紧的去抱住她妈。她要轻轻的对她说几句哄孩子的话,把她搂在怀里摇着,哼着小调,吻她抚摩她的脸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