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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玛丽的模样儿——她有浅色的头发,很柔也很密。她要一放松就落了下来,简直像水一样的冲了下来,齐着她的腰,有时她散披了在房里走着,发丝很美的弧形似的笼着她的头,逼缩的掩住她的颈凹,宽荡的散掠着她的肩,随着她走路的身段激成各式的浪纹,涌着,萎着,颤着。她的发梢是又柔又缓的像水沫,又亮又光的像纯粹的淡金。在屋子里她不束发的时候多,因为她妈就爱那散披着头发的小姑娘的意思,有时她还要她女儿解了外裳,单穿着白衬裙,更看得年轻。她的头形长得很娇柔,很软和。她把头发全攒在头上的时候,她那娇小的头像是载不住发重似的。她的眼睛是澄清的,灰色的,又温柔,又羞怯的隐在厚重的眼睑下,平常她的眼只看是半开似的,她又常常的看着地,不很放平着眼直瞧;她看人也就只一瞬,轻翻着,轻溜着,轻转着,一会子又沉了下去;还有,她要是对着谁看,她就微微的笑着,像是告罪她自己的卤莽。她有一张小小的白脸,有几点与几处角度很像她母亲的,但她母亲那鸟喙形紧皮的鼻子却是不在玛丽的脸上,她的鼻梁收敛得紧紧的,鼻尖也就只些微的一放,刚够看得见。

她妈就爱那小鼻子,像是害臊,不很敢出头露面似的。现在她们站在她们那面镜子前,镜面有一条大裂缝儿从右手的顶角斜着下来,喝醉了似的,直到左手的底角,还有两块交叉儿的破绽,一上一下的,在镜面的当中。

所以谁要照镜的时候,一个脸子就变成四个古怪的相儿,顶可怕的;耳朵也许蒙着嘴唇,眼睛吊在下巴上诡怪的张着瞧。但是也还有法子照,她们用惯了知道破玻璃的脾气,就是偶然准头错了变了相,也不觉得可怕了。

每回她们娘儿俩并肩儿站着照相,莫须有太太总是仔细的品评镜子里的a双脸子,她点着她自己真正靠得住的鼻子又说她当初丈夫的鼻子也顶有分量的,她的女儿的鼻子为什么只有那么一点儿!除非她们上代或是旁支曾经有过小鼻子的种,她就历数着她的姊姊妹妹,一大群的姑母与祖姑母,从往古的坟里翻起历代的祖宗,叫所有死透了的鼻子重新活过来比着瞧。玛丽听着她妈那样科学的研究鼻子,她就张着她的害羞的好奇的眼微微的笑着,像是道歉她那呼吸器官的缺憾,回头她妈就亲她的脸上的精品,赌咒的说这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一个小鼻子了。

“大鼻子有人合式,”莫须有太太说,“有人可不合式,你要有了一个大的就不合式,我的乖。黑头发的,高身材的,军官先生们,法官,卖药的,他们的鼻子长得大神气,像你这样又小又白的人,可受不了大鼻子。我喜欢我自己的鼻子,”她又接着说,“我做小姑娘的时候在学堂里,同学的女孩子们全笑我的鼻子,可是我总是愿意他的,看熟了别人也就不讨厌了。”

玛丽的手脚,是又瘦小又软弱的,她的手掌比什么东西都软,她的掌上有五个小的,粉红色的肉垫子,从小拇指那里起有一个顶小的垫子,过去一个大一点,再过去更大一点,直到那大拇指底下的那个顶大的,匀匀的排着,看得顶整齐的。她妈有时爱亲这五块小垫子,她扳着一根指头,叫着她的名字,亲了一下嘴,再来第二个,这是玛丽的指头的名字——汤姆塔姆根斯,威利温各尔斯,郎但尼儿,塔西鲍勃推儿,最小弟小弟是的。

她的瘦小的女孩子的身材,现在正在发长到成人的体态,原来髫年的平直的肌肤渐渐的辨认出一半弧的曲线,渐渐的幻成了轻盈的酥肌,至微的起落引起某角度的颤震,隐隐的显示着将次圆满的妙趣:她有时也感觉着这些新来的扰动,她只得益发的矜持她原来无拘束的行动。

她母亲当然是很关心的注意着这渐放的春苞,有时不禁自喜与自傲,但亦往往私自的嗔着她的小姑娘,也不免长成一个大姑娘。她真的愿意玛丽永远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她怕玛丽有一天完全的长成了妇人,那时便许有种种的不便阻碍她们母女间自然的活泼的情景。一个成年的女子也许不再愿意受人看护,不比小女子永远是依人的小鸟。莫须有太太就怕哪不愿意,事实上玛丽的确已经感觉到一个苏醒着的肉体与新奇的温暖的戟刺,她妈只当她小孩似的养育与日常慈爱的拥抱渐渐的不能使她满足。她有时私自的想她也来把她搂在她的胸前,一样的温存的摇着,轻唤着宠惜的a语,缓吻着怀里的头顶与半掩的腮弧,但她却不敢尝试,怕惹她妈气。这一点她妈是不容易让步的,她爱她的姑娘去亲吻她,轻抚着她的手与面,但她却不愿她的女儿来僭试母亲的特权,也从不曾纵容她玩偶的习惯,她是阿妈,玛丽是囝囝,她不肯让步她做娘的身份,即使是偶尔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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