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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乔御史琼宴辞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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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乔御史琼宴辞魂

诗曰:

今朝谁是状元郎,宴罢琼林转自伤。

报道嫦娥离月窟,惊传豸史入兰房。

宫袍零落褫偏早,旗帐摧残掩得忙。

富贵不如平淡好,花间何日再徜徉?

事必三思,岂容卤莽。那才人感愤激烈之气没处发泄,许你吟咏诗歌,形之笔墨,无所不至的讥刺当事,也就够了,岂必定要见诸行事,才算燥皮一常我看如今这些读书的呆子,只因错会意了太史公《自叔》里面两句,“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便要从游戏三昧中幻出蜃楼海市,吐火吞刀,必使见之者神散魄摇,倾动一世,然后咄咄称快。

说也不信,当初有一个奇人,抱才不遇,傀儡难平,每向人前说的都是疯颠大话,竟把举人、进士尽着菲保谁想这狂生疯魔日甚,不但止入四肢,故此回到家里,日日坐在厅上,纠集市中小儿数十,着令拜叩庭下,公然朝贺,山呼万岁,道:“朕躬己嗣吾兄之位。”以妻某氏为皇后,子为太子,环绕小儿伪授官职,如宰辅、参政、守备、中军名色。卒至流浪颠狂,究竟诞妄而死。他希踪上智之所为,竟反同下愚之必戒。真可笑煞,引句相赠:梦魂中紫阁丹墀,猛抬头破屋半间。

犹忆二十年前,盛作赛神迎会,必要争相搜索,妆扮一个绝奇绝幻的故事,出类拨萃,以惊耳目。你道他有何高论,竟想出一道文章来?自扮做个察院监临,四轿凉伞,仪从鼓乐,拥簇头踏。面前又排列着书办承差,黄袱敕印,其驺从规模,绝类由布政司饮宴,抬入贡院时的景况。你说他恶毒得紧,甚而竟把吾辈偶然不美手脚,至于科举不曾停妥的极法,尽着描画出来。许多着了青衣、带着单纱头巾、穿凉鞋、挂笔砚求告考的生员,攀轿喊叫说道:“三年难得过,恳求老大人作养作养,收录进场,一视同仁。”又有一起学那大言不惭的叫道:“今科解元还在场外。”苦声极气,拚命都叫出来。惹得一街两岸就是致仕相公、丁忧朋友无不切龄腐心。即工辽祠礼之生,亦假助其浩叹说道:“功名二字到此田地,可谓剥尽面皮。”

跌脚长叹之声,有如雷轰兵哄。独有凭栏观看的玉女佳人,个个笑破樱桃。正笑得鼻塌嘴歪的时节,忽然撞着真正的官府冲将来,讯知来由,登时拿下这侦察院来,当街二十大板,一哄而散,好不扫兴。

要晓得,凡事都可假,独有官不可假;凡事都可乱,独有法不可乱。装官便吃官打,乱法终为法制。小说先生差了,如这样说起来,那戏场上男子脚色终日扮皇帝,扮宰相,扮状元;女人脚色终日妆皇后,妆夫人,妆小姐,为甚么再没有人去说他,打他?殊不知这些贱业荣妆,都是那前世修行不到的堕落和尚、班驳尼姑,也叫做红尘受用,只好号为五霸,假之而已。

闲话且住,单说丽卿考试已毕,梁、张二房共取中式一十八卷,定了前后名次,齐赴至公堂上察院的面前,假意当堂又摹索比并一番,拆开弥封。

第一卷诗:

春夜愁生枕畔孤,春闺留月满庭无。

思空架上书何限,恨落胸中泪不无。

裘马长衢谁氏子,管弦中夜几家炉。

妾生自许元龙傲,不作乾坤一腐儒。

大座师提起笔来批道:“此卷神倾意豁,绝不似闺中少妇口吻,逼真佳品,取冠多士。”

第二卷诗:

诗多愁绪倚阑干,几帙藏书强自宽。

柳絮入帘池影乱,梅花满地阁香残。

一弯明月侵衣冷,半榻清风惹梦酸。

芳草亦烦深户锁,不知春色为谁看。

大座师批道:“此卷韵致琳琅,丰情荡漾,掷地有声,无非金石。”

第三卷诗:

闲步春阶春意驰,春风春雨乱春时,

相逢柳叶窥人眼,何处梅花入梦思。

只影曾怜双袖薄,孤灯应恨独归迟。

闺中寥落应惆怅,云树依稀可是诗。

大座师批道:“此卷清新秀逸,不减开府参军,未易多得。”

第四卷诗:

春来罗帐晓风生,被底留寒梦弗成。

几卷残书消漏点,半轮孤月伴愁城。

鹃啼未语肠疑断,柳眼初开夜欲明。

受用深闺长寂寞,卓家何处认琴声。

大座师批道:“此卷珠玑错落,满纸淋漓,疑是陇西一流人物。”

第五卷诗:

九陌风尘一望孤,接天芳草遍姑苏。

闺中清梦知多少,客底黄金问有无。

百里平湖浮野鹭,五更残月听啼乌。

只怜空负花前约,春酒如渑懒独沽。

大座师批道:“此卷奇思磊落,一洗脂粉陋套,殆非凡品。”

其余一十三卷都批了取字、中字选定,次日传胪职事官,捧着金花袍仗鼓乐站立伺候。当日众姬齐集门外,听候揭晓。

这个光景好象当初唐中宗幸昆明池,群臣赋诗的故事:殿前结一座彩楼,从臣悉集其下。须臾纸落如飞,各认其名而怀之,单取宋之问“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这一首,即令上官昭容编为新翻御制曲。今日众姬虽非真正应制,却也相去不多。

众姬在门外,远远望见堂上的人坐的坐,立的立,一族人清清洁洁,不挨不挤,甚有规矩。只见卷子已是拆完,传胪官高声唱道:第一甲第一名倚妆上面接连的唱了两声。倚妆明明听得叫她的名字,不敢就应,直等上头唱了第三声方才底声应道:“在。”只见一班儿伺侯的女人,如飞一般跑将下来,把倚妆推将上去,随即替她簪了两朵金花,换了袍仗,披了一段血流的大红,俯伏在那丹墀之内。上面又道:第一甲第二名文娟第二甲第三名弱芳第二甲第一名湘容第三甲第一名小淑诸进士谢恩已毕,其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其二甲六名俱赐进士出身,其三甲九名俱同进士出身。即着鼓乐仪从随状元倚妆带领了诸进士,一齐琼林赴宴,但见:鼓乐喧天,带宫花,饮御酒,全不是玉街上那得意的青毡;彩旗蔽日,骑白马,跨雕鞍,却好似金屋中那乔装的红拂。为甚么也效琼林赐宴,只因风秀才特典怜才。却原何也学金榜题名,总是呆公子挥金撒泼。

却说女状元倚妆,同了一班儿女进士轩轩昂昂,各骑着金鞍白马,张了一把黄罗凉伞,都到宴上来。只见上头坐的是大总裁、两房考,照席陪的是监临御史,两旁是一十七名新进士。

中间高结起一座五彩百花楼,楼下搭起一条仙桥。歌诗奏乐,大吹大擂,好不热闹齐整。只这一席的大宴,不知哄动了多多少少的百姓,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来玩耍观看。正是:不道宾兴能骇俗,却传花案是新文。

却说地方上有一个大光头棍,专好杀人放火,嫁祸生风。

他的面貌和得好不凶狠,怎见得?但见:髭须长长短短,好象不曾裁就的牙刷;眼珠凹凹凸凸,却是未经磋光的弹子。舌上锋生,不数莫邪干将;心中毒起,强如蝎口蜂针。

这个人却叫做甚么名字?他是苏州府第一等有名好汉,混名就是柳貔貅。你说怎么叫做貔貅?天下世间最凶最恶无过只有山君老虎,殊不知这貔貅又专吃老虎。所以古来比那兵马的威势,叫做“百万貔貅”,正见得没有人可以抵敌得他的意思。

那柳貔貅平日间大模大样,走到街坊上来,哪一个大大小小,敢不去奉承着他。只有这些读书的阿呆,是天不怕,地不怕,鬼神虎豹都不怕的。偏要在虎嘴上去拨须,龙口里去挖珠,拚做这顶头巾不着,擂锣擂鼓赶到前路。只是光棍吃了些亏,常常领了笋干出去,轻则笋干散火,重是独桌相邀。故此貔貅也只是让他们一分,说道:“做朋友的人,就是极柔懦杀,后头总是量他不定。芥菜籽常要落在绣花针眼,哪里有磨大的眼睛,看得后头见的。”但只是余丽卿做人又是少年,又极狂放,比别人便更来得昂藏无数,专喜的是锄强削暴,不肯饶人。虽则不间计较貔貅,那貔貅实是日夜彷徨,气他不过。故此终日要思量寻些罪过就摆布他。怎奈他是一个有名的朋友,况且是世家的子弟,又有银子使用。上官当道未免都是同年故旧,料道些小事情,算来弄他不倒。殊非是谋反大逆,株连三族,这样大题目才好捉他的破绽,一跤跌倒。

要晓得,这些阿呆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所在,原没有甚好事帮将出来,不是打人骂人,就是使酒撒泼。若要他们去做那样灭门绝户的事,断断不做的,俗语道:“秀才谋反,三年不成”恰好这风流罪过正中在貔貅在卵眼里,他就生出一个计较,装成一个大大头脑,说他谋反叛逆,私设官僚,窃效宾兴,预结阴党。竟到察院门前擂起鼓来。

你说貔貅忒也胆大,万一准了他。拿获将来,当堂审出真情,并无实据,岂不要反输一帖。这又有个原故:他他意中道,秀才们做事敢作敢为,开眼着贼,明明让他几分。至于妓女娼流,只合藏头露尾,如何假冒生员科举应试?问他奉何新旨,擅假官吏开科,就当堂审出真情。虽无法物可据,却有那些妆扮假官的行头可证。这也就是违条犯法的事,饶他叛逆,一定招诬。

如此如此算得千停万当,方敢放胆胡行。不然,就算为得个貔貅手段。俗语说得好:一不做,二不休。

除了无常,断乎不丢。

却说那察院老爷,只道有甚军情紧急,慌忙出堂开门,抓将进去,原来是一个告状的人。惹得察院老爷怒气冲天,且不问他的曲直,竟把行杖之签悉递门子之手,总而计之,该打八十。打完讯问,岂知这貔貅祖上忝在竹山传家,已是久成钢的家伙,那怕这几个搔着痒的笋干。打将起来,磕头不已,大喊大叫道:“地方谋反大事,小的如何不冒死禀明,就是打死小的,还望老爷详察。”那察院是个为地方百姓的真正好官,就是当初包待制亦不过如此。怎见得他的好处,他:正直无私,励志专图执法;清廉自守,坚掭不畏强梁。故此振声名于天下,独揭铜肝;因而总宪度于朝端,威形铁面。

允矣,万民保障;诚哉,庶职权衡。彼时察院听见他说:“地方谋反”四个字,却也关系不小,即喝令拖起,从实说来。又对他说道:“谋逆重情,非同儿戏,身家性命只在顷刻。若无确据,希图陷害良民,你看本院是何等衙门,三尺无情,立时就反坐了。”

那貔貅不慌不忙,一步步膝行上前,轻轻的禀道:“小的怎敢掉谎。现今本处有一个余秀才,唤名梦白,家资巨万,暗结凶徒,举动不良,久怀异志。只因未有实据,小的也不敢轻易出首。如今他现在彼处,明张榜示,盗窃名器,大集党徒,号令歃血,委实反情已露,方敢据实报明。切恐一星不灭,得致燎原。小的若只爱惜自己的身家,畏缩不首,连坐地方还不打紧,却于大老爷衙门纵逆容奸大有干碍。伏乞速速整备兵马,趁他事情初起,人心未归,出其不意,一并擒拿。急急剪除,庶无后患。悉听宪天裁度。小的若有虚情,听凭大老爷加罪之后,再复处死便了。”

察院听得这一片胡言,想道:“既责八十之后,却又侃侃而谈,言之凿凿,决非无因。也觉得被他耸动,即时密谕兵巡道带领官兵,径到余家门首,团团围祝连察院自己,骑了一匹飞马跟在后头,一声大喊,抢将进去。

谁料丽卿正在席上吃酒,突然机动,心里有些不然。岂有身居庠序,名教难宽,为何做这孟浪不经之事,一霎时如坐针毡,已觉十分不安稳了。只听得门外人声嘈杂,马蹄如鼓,想来不是好局,必有非常陷害之事,此时不走,等待何时。速忙把远思、又张一扯,同往厅后一跑,开了夹墙小门,跳过墙缺,急摇急摆,望城外一道烟走了。当时三个秀才商量各自分散,奔回原籍不提。

好笑丽卿一团高兴,费了许多银子,如何不打听一个明白,轻轻的竟自逃席去了。假使不是当真来拿他的,岂不把倚妆笑杀,看得丽卿原来是一没担当的呆子,只恐从前的盟誓就要翻悔掉了。我道岂有此理,决要晓得。读人后头若有一步进身,就到那患难迫促之机,自有鬼神呵护,决不把他那个身子死于非命。不然,后头这一段结果,更将着落何人。这也不过是老天因他的后半,故此偏心爱护他的前边,反惹起愚夫俗子一种势利心肠,专以成败论英雄矣。故此丽卿来到临期,先已心动,正是天地鬼神默佑他的所在。那《中庸》上说得好:动乎四体,至诚如神。

你说貔貅与丽卿日常间原我仇隙,又无口角,不过书呆旧样,读得几句书在肚里,见了小人,略觉妄尊自大。这也是盘古至今,无可医的病,如何他就积恨含仇,下得这般毒手。总之古圣人说得好:“满招损,谦受益。”这六个字当铭诸肺腑,是我辈养身惜命的本源。

这般乱世,岂是我辈是志的时节,何苦再不肯自己保重身家,偏要摇摆,把这厮视为仆隶。自我论之,在他不消奉承得我,在我也不必去凌烁得他。平平常常,水米无交的过去,是第一高着。丽卿早识此言,决不弄出这场把戏。

却说兵马进门,但见许多酒席,都是空座。上有一个戴纱帽,穿獬豸补子的老爹,坐在照席上。已是吃得盘空碟净,醉醺醺不省人事的,还在那里叫斟大杯。伸出几个指头,望空替人乱豁,拿三道五,喊叫如雷。却被官兵族拥拖翻,一索绑起。

惊得那些女进士战战兢兢,看见势头不好,拖着花红,带着袍仗,一齐奔散。偏生脚儿又小,性急越走不动,慌慌张张,一步一跌将去了,只求躲避得过便谢神天。你道甚么要紧,但见:喜宴初开。一霎时,张弓挟矢,宫装未卸;倾刻间,弃甲曳兵,窈窕三元。那讨得扬鞭得意,虾楂御史?只落得拍案惊奇,岂非乐极悲生,正是福兮祸倚。

察院大人周围一看,只得一个男人,其余都是女人,东歪西倒,觳觫妖疾,又没有一些器械赃证。胸中揣摩,不过是书生挟妓,徒为豪举。朋谋聚逆,决无是事。因此不究来历,吩咐不必株连,即时传令回院,毋得惊动地方。只拿现获假官一名,也不拷讯,竟将一造龙须大板,打个不死半活。

你这这老焦,一头褪下裤子,一头还讨酒吃,乱叫丽卿不要如此取笑。幸而乘醉受刑,未肯就死。当场复取三百斤样枷套上,标着神?t假官,立枷一月。只正他一个假扮官员的罪过,随即签下安民大榜,晓谕诸民。一概余党,都置不问。

你说,既打死了一名犯人,业有形迹,如何可以根究余党。

这是察院老爷明明晓得是一班书呆们作景,设酒聚欢。故此男女混杂,不该冒窃了朝廷的名器,所以只得把焦彦贵置之重法。

那柳貔貅也招不得诬罪,其余姑置不究,总是按台一心只要安静为主,因上不加株连。真是天地父母,居官仁爱之心,借一儆百的道理。只是焦老爷既入罗网,不得不借重做个焦头烂额的上客了,正是:阎罗注定三更死,定不留人到五更。

可怜焦老官,一旦风光化为齑粉,挨不到第三日,呜乎哀哉,伏惟尚餐。随后他妻子母夜叉知道丈夫身死,细探情由,知为诗社流殃,冒官速毙,隐恨于怀,遍访这班创典的文人,随会的女客,希图报复。哪知这干人恐防株连,预自潜藏,一时何处寻觅,因此渐渐冷淡去了。

姻缘未就遭磨折,鼠盖高蓬肠欲绝。

席散筵飞惊醉颜,掀天塌地加霜雪。

我甚怜焦彦贵,才陪琼宴,忽然身殒。可见小人连这假筵席桌面都不能够安然享受。只可恨惊散了簇簇状元,赶走了一班新贵。却可恨这母夜叉竟做出那续梁山的手段,实是焦夫人变幻不同,作小说家靠他伎俩,又腾驾起许多云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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