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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三·上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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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三过记】

府治西二十余里,有寺,曰本觉,即古里地,里亭犹存。寺僧文长老者,通禅持戒,博学攻诗文,多与达人墨士相宾主。堂前种竹数竿,畜鹤一只。遇月明风清,则倚竹调琴,嗽茗孤吟。真不愧于清修者也。

时苏文忠公轼,守杭,有事于润道,过李,泊舟寻访,将以证所闻何如耳。及见,款侍之外,不发起居一语,点坐澄神,怡然自得,若不知有公之在前也。东坡因喜,赋诗一律:

万里家山一梦中,吴音渐已变儿童。

每逢蜀叟谈终日,便觉娥眉翠妇空。

师已忘言真有道,吾除搜句百无功。

明年采药天台去,更欲题诗满浙东。

文长老一东坡遂知为刚明劲正之器,一毫私不可于者。敬和一诗,以寓酬勉之意。诗曰:

身满华于法界中,香厨底事感天童。

那知本觉从何觉?才悟真空自不空。

若有相对原说梦,到无言处却收功。

一勾月出星三点,汝向西来我面东。

东坡见诗,益大敬异,因谓文曰:“久慕禅宗,已申快睹。但后期难再,不识何以教之。”文微哂曰:“公性素明,岂容复赘。惟一言相励,便不负斯来耳。”东坡曰:“请问一言者何?”文曰:“颉颃翔呜,物莫我撄,不足为之荣;羁穷窘局,动与祸触,不足为之辱。浩浩乎云无心,皎乎月常新。庶几乎一代之伟人。”东坡深额其言,相笑而别。

后六年,苏公自徐移湖,再过李,因思长老之言,复造焉。时则小门半掩,松竹萧然;庭间孤鹤见公至,则点头张羽,飞舞长空,似拜告状者,三。东坡异曰:“汝亦识故人耶?”及访侍者,方知文已卧疾于床,不能出迓,而鹤若为之代启也。苏略与语,复赋一诗以记。诗曰:

愁间巴叟卧荒村,米打三更月下明。

往事过年如昨日,此身不死得重论。

老夫壮士情相得,病不开堂道益尊。

惟有孤栖旧时鹤,举头见客似长言。

吟毕而别。又十年,自翰林学士累章请郡,除知杭州。旨下日,东坡私贺曰:“钱塘佳胜区也,湖上清风,山间明月,复可在吾襟握中矣,能不喜哉!且文公旷别十年,此行当便一面,又一幸也。”及舟近李,心腹念之。推窗豁日,忽见文长老已杖锡徐来,笑相谓曰:“相公别来无恙乎?”东坡维舟,执手,且笑且谈。但语多凄惨无聊,非复向日之比。及抵其门,一击而进。东坡意其点茶留款,先所事也。不意独坐移时,久待不出。始怪而呼之,则有一僧趋礼而应。东坡因问曰:“文长老待客,何所见而迎,又何所见而避?”僧曰:“文师脱化尘寰,经五秋天,安得又有长老迎避于公耶?”东坡默然良久而悟,不言所以。又赋一诗:

初归鹤叟不可识,渐作云归无处寻。

三过问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

存志见惯浑无泪,乡曲难忘尚有心。

欲向钱塘吊圆泽,葛洪川畔待秋深。

收讫而去,后无所闻。人但知苏之至过于文,而不知文实有以致苏也。后人因闻风仰慕,乃作东坡馆三过堂,以寄遐思。今本觉东坡馆址,毁圯莫辨,而三过堂亦虚存名。世上之人,不能旧然兴起,奉问于莅士者,岂急于他而不暇及欤。

【羞墓亭记】

汉,朱买臣者,旧吴郡由拳县人也。字翁子,与同邑严助,垂髫而相善,结为刎颈之交。且曰:“苟富贵,无相忘。”家虽甚贫,不喜生业事,惟好读书。夫妻艰于口食,遂采薪以为给身负担,读书遇有悦解处,则吟哦讽之声,迤逦道上。其妻,尝耻之,谓买臣曰:“丈夫立身,上不能弧天以行志,下不能货殖以营生,筋骨体肤,劳饥已倦,方且悲伤之不暇,而乃狂歌若得。窃为君不取也。”买臣曰:“贫者,士之常。若非分而强求,则悖命矣。君子耻之。负薪行歌,何耻之有?”其妻复劝曰:“吾闻读书以治生为先,未闻作一词撰一赋而可易斗粟于农,尺帛于女者。今君欲仗章句,以却饥寒计,诚拙矣。况医卜农工,一能立业,何不舍此务彼,徙久误足文场,困身艺圃,栖然效秦坑酸鬼,以自若哉。”买臣又笑慰曰:“富贵两途,贤者所难致。子以我为池中物耶。一旦云雷假我,鼓浪沧溟,斯子得志之秋矣。何不俟命待时,徒然奚为。”妻遂大怒曰:“邑中挟策之士,连袂同升者十不下八九,尔犹奔走,衣食且不逮。是天不欲竟尔弃也。若复迷执而不改图,吾恐力尽计穷,沟壑有日,何得志之可望耶!”买臣乃长叹曰:“鸿鹄非燕雀所知,此苏秦、百里奚之见辱于其妇也。及其取相六国,辅政两朝,是即前日见辱之人也。然二妇既不能料二子,而子独能料我乎!”其妻怒,且泣曰:“尔自娶吾以来误我已久。及今思悔犹且难为,而况痴泥古人,梦想以邀难必之福。吾知啼饥之态终不能免也,仰望岂不愈绝乎?故或受我忠言,偕老可托。不尔,则巾栉不敢复待矣。尔将何从?”买臣亦怒曰:“丈夫志节,岂为妇人所挠。汝身可无,我业决不可辍也。”妻遂再拜曰:“半生即枉,再误何堪。吾虽混迹尼童婢子,亦得以温饱终岁,岂不愈于铄骨销形,立成冻馁之殍乎哉。从此请辞,望即荣贵。”买臣忿不为止。将行,时邻家一犬,趋摇首尾,前啮其裙,不使之走,似若劝阻之意。妇虽怒,不为挥喝,牢不肯脱。家中一鸡,亦相扑啄其衣,又似和其犬者。邻妪以为异,婉言援之。妻不纳,竟去,遂自嫁于青衫吏人。买臣见妻不能为情,复歌以自遣曰:

朱买臣,朱买臣,行歌负担妻子嗔。恩情难系薄劣妇,一旦捐弃如轻尘,鸳鸯分翼比目破,孤灯举眼无相亲。贫富于世果炎热,结发尚尔况路人。功名到手未为晚,太公八十荣泽新。细君何必苦翻覆,吾岂樵采终其身。

朱买臣,何灾屯,食比玉粒衣悬鹑。自知一卷胜万贯,时不遇兮肯怨贫。数年衾枕一宵冷,飘花流梗同逡巡。回嗔何处已作喜,鬟云重整眉新颦。

朱买臣,莫笑颦,隐忍依旧肩横薪。山光泉韵两怡悦,醉卧危石花为茵。翠萝青鸟皆宾主,芒鞋踏碎岩头春。有时此斧得利柄,一斩天下之荆蓁。歌残烟卷日已暮,松梢新月钩桂银。

歌罢忿自叹曰:“古人功业,成于激发者恒多,我何若尔也。”遂诣长安上书。时严助已贵,见买臣即谓曰:“吾幸先达,而故人犹寒如旧,负约之罪,鸣鼓难偿矣。”乃嘱寿王,同荐买臣于武帝。帝召见,说春秋楚辞,甚悦其意,遂拜为中大夫,与司马相如、东方朔,枚皋等,每交相难论。时东粤素反复不轨,买臣请:“将兵数千,浮海而下,可席卷取也。”帝又拜为会稽守。买臣至郡,即治战县,储粮草,发兵征之,一击而破。

帝壮其功,征为丞相长史。时舟过杉青闸下,闸吏奔趋惶惧。其妻审之,买臣也。即脱簪珥,拜伏舟次。曰:“贱妾某氏也。事尊官有年矣。一念迫于饥寒,遂致分手,然心实未尝昧也。伏望沧海容流,泰山让土,追思花烛在情,不以妾为大罪,俾得破镜复圆,断弦再续,则妾万幸万幸。”买臣长叹曰:“汝记昔日之言乎?怨恨求离,数我为泥中蛆蚓。讵料贫贱未必恒,富贵未必久。绝情断义,实鸡犬之不若。而今又赴热趋炎,置闸吏于何地?抚今追昔,扬水不能收矣,何乃冒方汗之颜,出重赧之色,以来见我哉!羞死宜甘,强辞奚补。”言下辟易,莫敢对。良久,遂自投于河中溺死。买臣即以尸骸,葬于亭湾,名曰羞墓。

后人有诗题亭,亦备于左。一说谓买臣既贵,见故妻及夫,载之归家,使居园下以给食,其妻愧悔,自经园树而死。予不敢主。并录梅诗以俟详者。

宋郡守周□诗曰:

当年一弃会稽侯,大漠烟雾锁别愁。

惆怅不逢郎衣锦,至今粉骨尚含羞。

本朝方孝孺诗曰:

青草池边一故丘,千年埋骨不埋羞。

叮咛嘱咐人间妇,自古糟糠合到头。

宋梅尧臣诗曰:

食藕莫问浊水泥,嫁婿莫惆寒家儿。

寒儿儿黑面如脂,骥子纵瘦骨骼奇。

买臣贫贱妻生怒,行歌负薪何愧之。

高车远驾建朱节,铜牙文弩擐犀皮。

官迎吏走马万蹄,江湖昼夜横白霓。

旧妻呼载后乘归,悔泪夜落无声啼。

吴酒虽美吴鱼肥,侬今豢养□楮鸡。

园中主树多曲枝,一日挂与弃虫齐。

【卖妇化蛇记】

秀水人张鉴,落魄无魂,不事生产,日惟买笑缠头,纵情趋孽,家计为之一空。其妻织纺自给,略无怨意。鉴则反生薄幸,谋诸牙婆,卖妻于江南人,得重价焉。妻负死不往,江南人驱迫下船,载至一处,四面都水乡茂林,中崇垣叠屋。叩门有老妪出,喜曰:“行货至矣。”须臾,鉴妻入一室,木栅旋绕,不异囹圄。间中妇十余,有颦眉而坐者,有挥涕而立者。鉴妻与俱,终日不食,达旦不睡,惟号泣以求死。守者怒,究其故。鉴妻诒之曰:“妾有金饰一匣,乃亡母所贻者。因夫浪费,不与知之,寄在舅家,自以不忍舍去也。”守者闻言,告于主人,欲行所有,不逆其诈也,遂复载之回。至则鉴妻疾走呼救,邻众悉聚,江南人被擒到官。比及拘鉴,先已遁去矣,情竟不白。今适遇鉴妻,道掠人之事,因作《卖妇叹》一篇,欲献执政而不果,并载此集以警世。

西家有女少且妍,嫁与东邻恶少年。

可怜一旦成反目,宝刀拟绝瑶琴弦。

西南有等掠人虎,潜令牙妪来吾所。

百金无吝买佳人,落花已被风为主。

悠上夜抵武林村,有舍无邻牢闭门。

其中坐卧多女伴,彼此泣下难相存。

置妇如在囹圄内,鹄寡鸾孤不成对。

掠人更待掠人来,此时计财宁计类。

晨昏逼逐下江船,江水茫茫恨接天。

回首乡关云树隔,未知落在阿谁边。

假令卖作良人妇,以顺相从苟如故。

若教为妾得专房,负妒招嫌恩不固,

又或卖为富家奴,汲水负薪历若途。

供承少错即凌虐,有路难归空怨夫。

无端堕落风尘里,向人强以悲为喜。

知心日少恶交多,送旧迎新徒免死。

人间情爱莫妻孥,忍卖何异吴起徒。

寄言并致买臣妇,贫贱相守当永图。

江南人深恨鉴妻之咏,不吝挥金赎之,系以铁扭,恣加捶楚,不胜痛苦。过江时,议欲卖与娼家。讵料鉴妻受责颇多,绝粒又久,卧病竟不起矣。

一日,忽长吁而逝,黑气弥漫,上有巨蛇跃出,居人甚骇,买棺贮而之。时遇医人经其处,草际见蛇蜕一条,腮红鳞白,异而收于囊,将为药饵之料。是夜即梦少妇,拜于前曰:“妾秀水人也,被夫卖至此地,不愿忍辱偷生,已至况珠碎玉。但关山迢递,冤气趑趄。今公有龙舌之游,妾敢效骥尾之托,万弗疑拒为幸。”言讫大恸,医人遂觉。反复思之,莫晓梦妇所谓。至嘉兴东栅外,少憩白莲寺前,药笼中闻阁阁之声,极力不能举。怪而起之,见蛇蜕化为白蛇,奋起越湖而去。伫望间,隔岸车水人,倏然拥沸。急往其处,则蛇将一人噬其咽喉,绞结而难脱。久之,人蛇俱死矣。审知其人,即张鉴。昔尝卖妻于江南,其地即龙舌头上。始知梦妇变幻之灵,报复之速。呜呼,可不惧哉。

【联芳楼记】

吴郡富室有姓薛者,至正初,居于阊阖门外,以粜米为业。有二女,长曰兰英,次曰蕙英,皆聪明秀丽,能为诗赋。遂于宅后建一楼以处之,名曰兰蕙联芳之楼。适承天寺僧雪窗,善以水墨写兰蕙,乃以粉涂四壁,邀其绘画于上,登之者蔼然如入春风之室矣。二女日夕于其间吟咏不辍,有诗数百首,号《联芳集》,好事者往往传诵。时会稽杨铁崖制西湖《竹枝曲》,和者百余家,镂版书肆。二女见之,笑曰:“西湖有《竹枝曲》东吴独无《竹枝曲》乎?”乃效其体,作苏台《竹枝曲》十章曰:

姑苏台上月团团,姑苏台下水潺潺。

月落西边有时出,水流东去几时还?

馆娃宫中麋鹿游,西施去泛五湖舟。

香魂玉骨归何处?不及真娘葬虎丘。

虎丘山上塔层层,夜静分明见佛灯。

约伴烧香寺中去,自将钗钏施山僧。

门泊东吴万里船,乌啼月落水如烟。

寒山寺里钟声早,渔火江枫恼客眠。

洞庭金柑三寸黄,笠泽银鱼一尺长。

东南佳味人知少,玉食无由进尚方。

荻芽抽笋楝花开,不见河豚石首来。

早起腥风满城市,郎从海口贩鲜回。

杨柳青青杨柳黄,青黄变色过年光。

妾似柳丝易憔悴,郎如柳絮太颠狂。

翡翠双飞不待呼,鸳鸯并宿几曾孤!

生憎宝带桥头水,半入吴江半太湖。

一塬凤髻绿于云,八字牙梳白似银。

斜倚朱门翘首立,往来多少断肠人。

百尺高楼倚碧天,阑干曲曲画屏连。

侬家自有苏台曲,不去西湖唱采莲。

他作亦皆称是,其才可知矣。铁崖见其稿,手写二诗于后曰:

锦江只说薛涛笺,吴郡今传兰蕙篇。

文采风流知有自,联珠合璧照华筵。

难弟难兄并有名,英英端不让琼琼。

好将笔底春风句,谱作瑶筝弦上声。

由是名播远迩,咸以为班姬、蔡女复出,易安、淑真而下不论也。其楼下瞰官河,舟楫皆经过焉。昆山有郑生者,亦甲族,其父与薛素厚,乃令生兴贩于郡。至则泊舟楼下,依薛为主。薛以其父之故,待以通家子弟,往来无间也。生以青年,气韵温和,性质俊雅。夏月于船首澡浴,二女于窗隙窥见之,以荔枝一双投下。生虽会其意,然仰视飞甍峻宇,缥缈于霄汉,自非身具羽翼,莫能至也。既而更深漏静,月堕河倾,万籁俱寂,企立船舷,如有所俟。忽闻楼窗哑然有声,顾盼之顷,则二女以秋千绒索,垂一竹兜,坠于其前,生乃乘之而上。既见,喜极不能言,相携入寝,尽缱绻之意焉。长女口占一诗赠生曰:

玉砌雕栏花两枝,相逢恰是未开时。

妖姿未惯风和雨,吩咐东君好护持。

次女亦吟曰:

宝篆烟消烛影低,枕屏摇动镇帏犀。

风流好似鱼游水,才过东来又向西。

至晓,复乘之而下,自是无夕而不会。二女吟咏颇多,不能尽记。生耻无以答,一夕,见案有剡溪玉叶笺,遂濡笔题一诗于上曰:

误入蓬山顶上来,芙蓉芍药两边开。

此身得似偷香蝶,游戏花丛日几回。

二女得诗,喜甚,藏之箧笥。已而就枕,生复索其吟咏。长女即唱曰:

连理枝头并蒂花,明珠无价玉无瑕。

次女续曰:

合欢幸得逢萧史,乘兴难同访戴家。

长女又续曰:

罗袜生尘魂荡漾,瑶钗坠枕鬓。

次女结之曰:

他时泄漏春消息,不悔今宵一念差。

遂足成律诗一篇。又一夕,中夜之后,生忽怅然曰:“我本羁旅,托迹门下;今日之事,尊人惘知。一旦事迹彰闻,恩情间阻,则乐昌之镜,或恐从此而遂分;延平之剑,不知何时而再合也。”因哽咽泣下。二女曰:“妾之鄙陋,自知甚明。久处闺闱,粗通经史,非不知钻穴之可丑,韫椟之可佳也。然而秋月春花,每伤虚度,云情水性,失于自持。曩者偷窥宋玉之墙,自献汴和之璧。感君不弃,特赐俯从,虽六礼之未行,谅一言之已定。方欲同欢衽席,永奉衣巾,奈何遽出此言,自生疑阻?郑君郑君,妾虽女子,计之审矣!他日机事彰闻,亲庭谴责,若从妾所请,则终奉箕帚于君家;如不遂所图,则求我于黄泉之下,必不再登他门也。一日,登楼,于箧中得生所为诗,大骇。然事已如此,无可奈何,顾生亦少年标致,门户亦正相敌,乃以书抵生之父,喻其意。生父如其所请。仍命媒氏通二姓之好,问名纳彩,赘以为婿。是时生年二十有二,长女年二十,幼女年十八矣。吴下人多知之,或传之为掌记云。

【王生渭塘奇遇记】

至顺中,有王生者,本士族子,居于金陵。貌莹寒玉,神凝秋水,姿状甚美,众以奇俊王家郎称之。年二十,未娶。有田在松江,因往收秋租,回舟过渭塘,见一酒肆,青旗出于檐外;朱栏曲槛,缥缈如画;高柳古槐,黄叶交坠;芙蓉十数株,颜色或深或浅,红葩绿水,上下相映;白鹅一群,游泳其间。生泊舟岸侧,登肆沽酒而饮,斫巨螯之蟹,细鳞之鲈,果则绿橘黄橙,莲塘之藕,松坡之栗,以花磁盏酌真珠红酒而饮之。肆主亦富家,其女年十八,知音识字,态度不凡,见生在座,频于幕下窥之,或出半面,或露全体,去而复来,终莫能舍。生亦留神注意,彼此目成久之。已而酒尽出肆,怏怏登舟,如有所失。是夜遂梦至肆中,入门数重,直抵舍后,始至女室,乃一小轩也。轩之前有葡萄架,架下凿池,方圆盈丈,以文石,养金鲫其中;池左右植垂丝桧二株,绿荫婆娑,靠墙结一翠柏屏,屏下设石假山三峰,岌然竞秀;草则金钱绣墩之属,霜露不变色。窗间挂一雕花笼,笼内畜一绿鹦鹉,见人能言。轩下垂小木鹤二只,衔线香焚之。案上立一古铜瓶,插孔雀尾数茎,其傍设笔砚之类,皆极济楚。架上横一碧玉箫,女所吹也。壁下贴金花笺四幅,题诗于上,诗体则效东坡四时词,字画则师赵松雪,不知何人所作也。

第一幅云:

春风吹花落红雪,杨柳荫浓啼百舌。东家蝴蝶西家飞,前岁樱桃今岁结。秋千蹴罢鬓,粉汗凝香沁绿纱。侍女亦知心内事,银瓶汲水煮新茶。

第二幅云:

芭蕉叶展青鸾尾,萱草花含金凤嘴。一双乳燕出雕梁,数点新荷浮绿水。困人天气日长时,针线慵拈午漏迟。起向石榴阴畔立,戏将梅子打莺儿。

第三幅云:

铁马声喧风力紧,云窗梦破鸳鸯冷。玉炉烧麝有余香,罗扇扑萤无定影。洞箫一曲是谁家?河汉西流月半斜。要染纤纤红指甲,金盆夜捣凤仙花。

第四幅云:

山茶未开梅半吐,风动帘旌雪花舞。金盘冒冷塑狻猊,绣幕围春护鹦鹉。倩人呵笔画双眉,脂水凝寒上脸迟。妆罢扶头重照镜,凤钗斜压瑞香枝。

女见生至,与之承迎,执手入室,极其欢谑,会宿于寝。鸡鸣始觉,乃困卧篷窗底耳。

自后归家,无夕而不梦焉。一夕,见架上玉箫,索女吹之。女为吹《落梅风》数阕,音调嘹亮,响彻云际。一夕,女于灯下绣红罗鞋,生剔灯花,误落于上,遂成油晕。一夕,女以紫金碧甸指环赠生,生解水晶双鱼扇坠酬之,既觉,则指环宛然在手,扇坠视之无有矣。生大为奇,遂效元稹体,赋会真诗三十韵以记其事。诗曰:

有美闺房秀,天人谪降来。风流元有种,慧黠更多才。

碾玉成仙骨,调脂作艳胎。腰肢风外柳,标格雪中梅。

合置千金屋,宜登七宝台。妖姿应自许,妙质孰能陪?

小小乘油壁,真真醉彩灰。轻尘生洛浦,远道接天台。

放燕帘高卷,迎人户半开。菖蒲难见面,豆蔻易含胎。

不待金屏射,何劳玉手栽。偷香浑似贾,待月又如崔。

筝许秦宫夺,琴从卓氏猜。箫声传缥缈,烛影照徘徊。

窗薄涵鱼□,炉深喷麝煤。眉横青岫远,鬓□绿云堆。

钗玉轻轻制,衫罗窄窄裁。文鸳游浩荡,瑞凤舞□□。

恨积鲛绡帕,欢传琥珀杯。孤眠怜月姊,多忌笑河魁。

化蝶能通梦,游蜂浪作媒。雕栏行共倚,绣褥坐相偎。

啖蔗逢佳境,留环得异财。绿荫莺并宿,紫气剑双埋。

良夜难虚度,芳心未肯摧。残妆犹在臂,别泪已凝腮。

漏滴何须促,钟声且莫催。峡中行雨过,陌上看花回。

才子能知尔,愚夫可语哉!鲰生曾种福,亲得到逢莱。

诗讫,好事者多传诵之。明岁,复往收租,再过其处,则肆翁甚喜,延之入内。生不解意,逡巡辞避。坐定,翁以诚告之曰:“老拙惟一女,未曾适人,去岁,君子所至,于此饮酒,偶有所睹,不能定情,因遂染疾,长眠独语,如醉如痴,饵药无效,昨夕忽语曰:‘明日郎君至矣,宜往侯之。’初以为妄,固未之信,今而君子果涉吾地,是天假其灵而赐之便也。”因问生婚娶未曾,又问其门阀氏族,甚喜。肆翁即握生手,入于内室,至女所居轩下,门窗户阀,则皆梦中所历也;草木台沼、器用什物,又皆梦中所识也。女闻生至,盛妆而出,衣服之丽,簪饵之华,又皆梦中所识也。女言:“去岁自君去后,思念切至,每夜梦中与君相会,不知何故。”生曰:“吾梦亦如之耳。”女历叙吹箫之曲,绣鞋之事,无不吻合者。又出水晶双鱼扇坠示生,生亦举紫金碧甸指环以问之。彼此大惊,以为神契。遂与生为夫妇,于飞而还,终以偕老,可谓奇遇矣!

【甘节楼记】

嘉兴姜儒之女,幼聪敏,长恭勤。亲识卜其不凡。及笄,归同邑之马。敬执妇礼,无可指议者。数年而病亟。召姜谓曰:“合卺之际,而今已矣,汝当自为计,无劳伤念也。”姜掩泪曰:“事君以来,待罪房下,恨不得白首相从,敢萌他志。”曰:“上丧翁姑,下无子嗣,何所凭依而可自守。”姜曰:“夫者,妇之天也。君既不幸,吾安用生。君先之,妾当后也。”乃相对嚎啕,亲戚皆感泣。果卒于病,姜执丧甚哀。殓送事毕,即沐浴焚香,闭闺自缢。时,闺中有声,轰然缢带自绝如剪。伴者排门而入,见姜头拥白巾,坠地若醉。急扶宽解,运以胸额,执以指臂,灌以汤水。久之方苏,曰:“才欲与先夫同游地下,不料为神人所援,断吾缢,返吾精,不得遂吾之志。”言讫大恸。亲属恐生他变,劝还父家,处一小楼,居卧其中,绝不饮食。饿及旬余不死。亲属交慰之曰:“死生修短,天也。今汝求死者屡矣,而卒不死,是天未欲亡汝也。合进饮食,为天自爱。况奇节苦行,天人俱知,纵不死而芳操,可汗青简,何必徇沟渎事耶。”姜乃勉强承命,但茹果饮水而已,终不粒食。延三十余年而无恙。天之全节也如此,亦异矣哉。有司未上其事,得膺殊旌。惟邑令黄崇,训表其楼,曰甘节楼云。

【会真记】

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或朋从游宴,扰杂其间,他人皆汹汹拳拳,若将不及,张生容顺而已,终不能乱。以是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知者诘之。谢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凶行。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诘者识之。

无几何,张生游于蒲。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绪其亲,乃异派之从母。是岁,浑薨于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骇,不知所托。先是,张与蒲将之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十余日,廉使杜确将天子命以总戎节,令于军,军由是戢。

郑厚张之德甚,因饰馔以命张,中堂宴之。复谓张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携幼稚。不幸属师徒大溃,实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犹君之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礼奉见,冀所以报恩也。”命其子曰欢郎,可十余岁,容甚温美。次命女:“出拜尔兄,尔兄活尔。”久之,辞疾。郑怒曰:“张兄保尔之命。不然,尔且掳矣。能复远嫌乎?”久之,乃至。常服容,不加新饰,垂鬟接黛,双脸稍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旁,以郑之抑而见也,凝睇怨绝,若不胜其体者。问其年纪。郑曰:“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终于贞元庚辰,生年十七矣。”张生稍以词导之,不对。终席而罢。

张自是惑之,愿致其情,无由得也。崔之婢曰红娘。生私为之礼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婢果惊沮,腆然而奔。张生悔之。翼日,婢复至。张生乃羞而谢之,不复云所求矣。婢因谓张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张曰:“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时纨绮闲居,曾莫流盼。不为当年,终有所蔽。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尔其谓何?”婢曰:“崔之贞慎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下人之谋,固难入矣。然而善属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不然,则无由也。”张大喜,立缀《春词》二首以授之。

是夕,红娘复至,持彩笺以授张,曰:“崔所命也。”题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基词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张亦微喻其旨。是夕,岁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东有杏花一株,攀援可窬。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窬焉。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红娘寝于床。生因惊之。红娘骇曰:“郎何以至?”张因绐之曰:“崔氏之笺召我也,尔为我告之。”无几,红娘复来。连曰:“至矣!至矣”张生且喜且骇,必谓获济。及崔至,则端服严容,大数张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见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以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诚欲寝其词,则保人之奸,不义。明之于母,则背人之惠,不详。将寄于婢仆,又惧不得发其真诚。是用托短章,愿自陈启。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毋及于乱!”言毕,翻然而逝。张自失者久之。复窬而出,于是绝望。

数夕,张生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惊骇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并枕重衾而去。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治,力不能运肢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莹,幽辉半床。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有顶,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邪?”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是后又十余日,杳不复知。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未毕,而红娘适至,因授之,以贻崔氏。自是复容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安于曩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张生常诘郑氏之情。则曰:“我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无何,张生将之长安,先以情谕之,崔氏宛无难词,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将行再夕,不复可见,而张生遂西下。

数月,复游于蒲,会于崔氏者又累月。崔氏甚工刀札,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往往张生自以文挑,亦不甚睹览。大略崔之出人者,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辩,而寡于酬对。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时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见。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以是愈惑之。张生俄以文调及期,又当西去。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没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欷。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连,趋归郑所,遂不复至。明旦而张行。明年,文战不胜,张遂止于京。因赠书于崔,以广其意。崔氏缄报之词,粗载于此,曰:

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胜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虽荷殊恩,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伏承使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已来,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寐之间,亦多感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会雨蒙蒙。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龙。瑶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言自瑶华蒲,将朝碧玉宫。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方喜千年会,俄闻午夜穷。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啼粉流宵镜,残灯还暗虫。华光犹苒苒,旭日渐□□。乘鹜还归洛,吹箫亦上嵩。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幂幂临塘草,飘飘思渚蓬。素琴鸣怨鹤,清汉望归鸿。海阔诚难渡,天高不易冲。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张之友闻之者,莫不耸异之,然而张志亦绝矣。稹特与张厚,因征其词。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吾不知其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于时坐者皆为深叹。后岁余,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适经所居,乃因其夫言于崔,求以外兄见。夫语之,而崔终不为出。张怨念之诚,动于颜色。崔知之,潜赋一章,词曰:

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竟之不见。后数日,张生将行,又赋一章以谢绝咽:

离尤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一昨拜辞,倏逾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无□。鄙薄之志,无以奉酬。至于终始之盟,则固不忒。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乃荐寝席,义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没身永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达士略情,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以要盟为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没之诚,言尽于此。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所佩。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乱丝一绚,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弊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情,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嘉。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

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之。所善杨巨源好属词,因为赋崔娘诗一绝云:

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

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

河南元稹亦续生《会真诗》三十韵,诗曰:“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罗绡垂薄雾,环响轻风。绛节随金母,云云: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自是,绝不复知矣,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予尝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以命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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