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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念玉戏借笛 妙真哀返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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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小文吾热好粥劝信乃喝点儿时,忽听到有人大声叫着门进入院内。他赶忙答应,走出去后回手关上拉门,来到店前。一看不是别人,却是镰仓修验道的行者念玉。左手拿着个大海螺,右手拿着涂有柿漆的扇子,扇着胸脯,坐在店堂挂灯的旁边,看见小文吾,微笑着说:“关取,你回来了。听说昨夜洗神舆挺热闹,然而在将完时,有些小伙子打架斗殴太使人扫兴了。本想今朝回去,可是海滨凉爽,又没有跳蚤、蚊子,尤其是罕见的熬盐风光,那是一生不可错过的,所以在那待到今天。借助你的威望,赢了那场争执,心情很痛快。因此想顺便看看这里的古迹真间、国府台 (1) 等,多逗留几天,想明天或后天回去,暂时还得打扰两天。”小文吾听了,觉得真讨厌,但又不能撵他走,沉思一会儿说:“这么说我们就快分手了。今晚本应好好款待一下,怎奈当地习惯,女婢们从昨天就去除百病,一个人也不在。父亲也被人请到邻村去了,只有我一个人看门。虽对厨房之事不大熟习,但您想吃什么,我给您去准备晚饭。”念玉听了摇头说:“不,在路上用过酒饭来的,即使有美味佳肴,今晚肚子也装不下了。那个房间大概没人住,请借个蚊帐想去睡觉。”他拄着那个大海螺想站起来,小文吾急忙将他拦住说:“那里没灯,里间很黑需点灯,请等等。”说着便看他那个罕见的大海螺,问他是在哪买的?念玉把它拿在右手说:“是方才从海滨的一家中用几个酒钱换来的,装水可以盛一升多到二升,请看!”小文吾拿在手中看看,微笑地说:“真是个大海螺,我在海边住都没看过这么大的。物归所爱者,所以这样的大海螺才让您这个修验道的行者看见。”念玉也笑着看看旁边,并用手指着说:“那边墙下放着的是尺八 (2) 吧?我没看错吧。你喜爱吹尺八吗?”小文吾也在暗淡的灯光下看看说:“正是尺八。前些年被称为好汉的无不腰间佩带一个小药盒和竖笛。现在似乎少见了。过去不知是谁扔在那里的。”他正说着,念玉往前凑身,伸手把那支竖笛拿在手中,用袖子擦擦,润润吹口,试着吹了吹说:“这是很好的尺八。虽不知其本主,但今晚且请借我一用。在旅店除了睡觉别无他事,从天黑就进蚊帐喂跳蚤,太没意思。况且今晚又是庚申之夜,虽然吹得不好,却正好用它解闷儿。何不消磨时光等待月出?走啊!”说着带上竖笛就待起身。小文吾说:“请您随便用来消遣,反正这个尺八也没用。”赶忙点上灯提着带念玉去另一个房间,将寄存的行李给他,又回到原处,不觉叹息着心想:“那个行者又来了,今晚这个旅店就更令人担心了。可是又没办法赶他走,若编造点假话,让他到别处去,则容易使他生疑。他说吹着尺八等待月出是别有用心吧!他虽然不像坏人,但是如果秘密被他知道,就是敌人,莫如杀了他灭口。总之,只要随机应变就可以对付他。但对屋里病着的那个人依然毫无办法。虽说他是一时有病,生命没有危险,可是已经答应稻冢的帆太夫擒拿他,明天到期不能延误,这真是紧迫的难题。当时给我那张画像使我十分生气,方才慌里慌张地打开也没顾得看,再仔细看看。”于是他把手伸进怀里,一摸没有,又摸左右袖子也没有,打开领子抖了抖,除了鼻涕纸什么也没有。大概是在途中掉了吧。夏季的衣服很单薄,又是黄昏时候,匆忙从那里跑回来,也就疏忽了。没有就没有吧,也无关紧要。虽然没什么值得可惜的,但倘若途中被别人拾到,报告官府就更怀疑我了。是否掉在院内?出去找了一阵,不觉脚下踩着大海螺,打了个趔趄,好歹站住了。“这是什么?”他拿起来看看,又回头看看里边说:“真逍遥自在,那个行者爱上竖笛就把这个海螺忘了。这只海螺活在海里时,只能任其运动,却听不见它的声音,把它的肉去掉,只留个壳,变成死物,一吹,其声音却可及于数百米之外。人也是如此,无家可归流落他乡就犹如鳞介之离水,更何况获罪逃亡,虽然一时隐藏起来,但很快就被人发觉,这如同无声之贝,一吹就能听到它的声音。尽管是莫须有的罪名,传扬开来却好像罪恶很大,无罪也得受刑,以势压人乃是世之常情。祈祷上苍也毫无效验,行者也徒有虚名,正邪难辨,是非不分,不知如何是好?”他把拿着的海螺扔了,瞪着眼睛,满腔郁闷,想说又无处去说,只好将愤恨埋在心里。可这样恨又有何用?想再去找找画像,便急忙点起纸烛,准备到门边去找。

这时听到外面喧闹着喊道:“都快来!”说着有人推开门问:“关取在吗?”走在前面首先露面的是盐滨的咸四郎,后边紧跟着板扱均太、牛根孟六等,都是当地有名的无赖。三人一同站在店前的板席上。小文吾一看,把纸烛吹了说:“你们三个人慌里慌张地一同来此何事?先安静坐下,地板都要踩坏了。”咸四郎没等他说完,把手巾往肩上一撇说:“关取,今天有点事想同你说,所以三尊佛爷才离开宝座来到这里,还不叩拜迎接!”均太从旁阻挡道:“咸四别开玩笑。您夜间练功,我们三人是来助兴的。”说着他回头看看。这时孟六也上前说:“关取,我们哥仨同来不为他故。这些年虽说是您的弟子,功夫好,膂力强,在路旁的相扑场上没有输过。谁不夸犬田有好徒弟,这对您也很光彩。可是昨天这一整天使我们大失所望。在这个世上,事情往往是颠倒的,徒弟开除师父,我们三个人是作为代表来宣布这件事的。从今天起,在这葛饰,你没有一个徒弟。知道了吗!再不要那么趾高气扬了,也不要装傻充愣说我忘了。”他们异口同声地大吵大嚷,好像拍蚊子似地一同拍着大腿,气势汹汹。小文吾冷笑说:“你们不要吵了,安静点说不行吗?我从小就喜好相扑,虽被称为关取,但并不想靠此谋生。实是乡下的外行摔法,有没有徒弟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你们说的只要有道理,就立即同意你们不要我这个师父。说说理由吧!”三个人又重新坐下来一同说道:“不说你也知道,昨夜你一个人调停海滨的纠纷,不像个有骨气的好汉,让山林报了仇。在刊崎的那种惨样,有人从路旁远处看到,一个传一个,丑事传得可快了,谁不知道。让人家抬起泥腿踏在脚下,这样的师父给徒弟丢脸。因此才不要你这个师父,你不觉得懊悔吗?对手是你的妹夫,欠他的钱吗?被他那样欺侮!你是脓包,原来在八幡那次相扑你赢了,是趁人家受伤你得了点便宜,到紧要关头,你对山林连手都不敢伸,如同水壶里边煮的章鱼,脸红了都不知道羞耻。要是个有阴囊的汉子,就该跟他拼。拼不过他就把舌头咬掉。”三个人嘶哑着嗓子,指手画脚地一起向他开炮。小文吾不慌不忙,镇静地说:“又吵起来了。你们不知扶摇展翅的大鹏之志,而像一群尺,唧唧喳喳。在刊崎没和房八斗,是为了父亲、为了我,也是为了他们夫妇。败了比胜了好。对不可理喻的蠢人躲着点走,并不可耻。不知道的以为我是胆怯?被他们蔑视那就随其尊便吧!我并不难过。让你们知道这些道理就够了,快走吧!”三人一同起身说:“不赶我们也不会不走。今后虽然不再是师徒关系,你给全乡丢了脸,人的嘴是封不住的。为了日后留点记号,给你打个烙印吧!”咸四郎挥过来一拳,被小文吾抄起腿来摔了个跟头,接着把扑过来的孟六和均太的胳膊拧过去,咸四郎想爬起来,被小文吾使劲踏住后背。那两个人踮着脚,皱着鼻子,仰着脸疼得连连苦叫说:“胳膊要掉了,赶快放开吧!”咸四郎也服输了,伸开四肢躺在那里,瞪着眼睛叫喊说:“饶命吧!眼珠子要冒出来,骨头也要折了。”嘴贴在地板上喘着粗气。小文吾说:“让你们尝尝厉害。”为了好好惩治他们一下,他并没有松手,“你们也知道骨头疼了,要忍怒是我父亲的告诫,只挡住别人的拳头而不动手打人。看在以往的交情份上,饶了你们这次,去吧!”把孟六和均太拧在一起,使劲推到外边,他们踉踉跄跄地跌出一丈五六尺远,滚倒在地上,小文吾又把咸四郎提起来,抓住脖子往外一扔,使他七扭八歪地用脚尖跑了几步也跌到一处,一时都起不来,像狐狸似地频频回头看看,猫起腰好歹爬起来。有的自己在摸脉,有的揉腰,或舔膝盖,歪嘴皱眉,都大喘了口粗气,这才互相扶着,“哎哟!”地叫着站立起来。咸四郎像圈在笼中蟋蟀的叫声,咋着舌头说:“你们不疼了吗?好汉要经得起磨炼,虽遭点罪也死不了,怨我们不走运!”一个人嘟哝着,那二人一同唉声叹气,均太说:“运气不好,受点灾难是世间常有的,虽说输力不能输嘴,有话也还是少说为佳。喝两杯酒振作下精神,不能泄劲儿。”均太这样安慰着别人,一面弯着腰慌忙地四处寻找着,说:“等等!丢钱了。”说话间孟六踢到个东西,摸着黑一看说:“在这呢!”便递给他一串钱,约二百文。均太用手拎着走在前边,有的扭着腰,有的弯着腰,狼狈地一同奔向常去的酒馆。

他们去远了,又恢复了寂静。小文吾不放心地拿着灯往门外照照,然后才把门关上。这时已打过五更,好似村里打更的梆子也比往常早了。自己默默数着,自言自语地点头道:“时下夜真短,觉得好像天刚黑不久似的。被这几个坏蛋缠住,耽误了不少宝贵时间。他们那样地大声喧嚣,一定被里边听见了。家里、外头都使人放心不下。”他支着条腿抱着膝盖仔细想:“父亲真可怜,今晚在哪里过夜呢?如在黑暗的地方,就睡不成觉还得被蚊子咬。虽然很惨,但只此一宿,忍耐点吧!我想纵然把地和房子卖了,如果还不够就把我搭上,也会有办法将您救出来。救不了的是屋里那个人。治破伤风的妙药,伯父遗留的秘方上有记载,然而药难弄到手。现在刺开我的大腿虽可挤出鲜血来,但没有女人的生血合在一起,把我毁了也不济于事。把他放在船上,连夜让他逃走如何?不行,不行!村里的水陆出口听说都有兵把守。要是杀开条血路,放他逃走,父亲的性命就危险了。怎么天日就不照照这样的好人呢?他是孝子,我父亲是义士。我也颇懂得点孝和义,可是为善而无福,仗义而有祸。这也并不足以为恨。因为世间本有幸与不幸,并非取决于人之善恶。如果知道那是天命决定的,就会哪怕掉头也不移其志。但这样思来想去就是到天明也无计可施,一切都将成为画饼。浒我的那个人〔指现八〕 如果不出去,还可一同商量商量。去了有诸多不便,可是在这里也为难。真不知如何是好?”他自问自答,满怀愁绪,难以自遣。

这时,他听到里间吹奏尺八的声音,旋律优美,十分动听,但也无意欣赏。离得很近躲藏的那个人,一定会听见,不但得不到安慰,无疑会增添忧愁。一个人的心事虽难对人言,但人生在世各有苦衷。耳房内的信乃强挣扎着坐起来,面对孤灯,想到自己的过去和未来,他更想到:“不能因为我而连累了逆旅的恩人。犬饲带着伤出去为我买药,实在令人放心不下。店家的老翁又被庄头叫去,一夜未归,来了几个人大声吵闹,莫非是为了我吗?自从丢失了村雨宝刀,就如同背阴里的花日益凋零。现身染重病,已知死期将至。到迫不得已时就伏刃自杀。岂能让如此好心的父子受难?自己并不惜命,但不愿让在栗桥分手的额藏庄助知道。滨路也十分可怜,想永远等着我。女人的心经受不住意外的打击,她知道以后一定更加悔恨和悲伤。还有现八和小文吾一定会怨我尚有希望就过早地自寻短见。虎死留皮,人死留名。当该死而不死时,即会被人轻蔑,那将是莫大的耻辱!那个尺八似乎是为我吹奏的弥陀的慈航棹歌,大概是歌舞菩萨的音乐。我再听听看看,到时候握住这把刀也有力量。这样做好最后打算,但又想到只有一件悔恨莫及之事是难以弥补的,就是没脸见先父在天之灵。虽然自己没有忘记遗言,但由于一时疏忽,被怀疑是有野心的刺客,落得个逃亡者的下场而死于非命,将永远玷辱父祖之名,不孝之罪九世托生也难以抵偿。这是我临终的一大憾事。如果说这是前世的恶报,那么就按照佛家的说法,迷惑只能增添烦恼,离开有无便生死由命了。请原谅我吧!”这内心的痛苦对谁去倾诉?他肝肠欲断,眼泪都要哭干了。信乃虽是善于处世、有泪不轻弹的男子汉,也难以抑止无限的悲伤。有谁知道他的苦衷?尺八奏着各种动听的曲调,在消愁解闷。

夜阑人静,已经是五更天了,提灯代替消失的半轮月光照着轿子的竹帘,从中走出一个人来。是个年龄四十开外的孀妇。她漆黑的头发,竟剪了个男子的短发,穿着淡雅的素色罗衫,内衬白色的薄袍,系着在前面打结的缎带和韩织的细带子。腰肢袅娜,前发高高突起,如同野鸡翎似的。她抬起头来走近门前,叫了声:“开门!”便走了进去。小文吾抬头看看这位来客,吃惊地说:“真没想到,这不是户山的妙真吗?黑夜里就你一个人吗?有何贵干?”那人听了点头粲然一笑说:“不仅我一个人,还把沼蔺和大八也带来了。考虑到途中天就黑了,让她们坐轿子,我因有血晕病,坐轿子晃得厉害,夜间凉快,走着来的。我来也没什么好事儿,带仆人来会给你们增添麻烦,来的都是自家人。你一定会想为何夤夜前来,先把大门开开吧!”小文吾心想:“今天晚间怎么有这么多人来?”虽然心中颇为不悦,但又不好明说,就若无其事地款待,说:“您来得太好了,我很高兴,请到里边坐。”他把妙真让进来后就去把大门打开。轿夫进来,把轿子横在进门的板席边上。他揭开帘子一看,沼蔺把熟睡着的大八放在大腿上,穿了件绉纱罗的单衣和深红色的衬衫,深茶色的缎带子打了个偏扣,头上插着光泽耀眼的玳瑁簪,颇有镰仓人的城市风度,而非同农村打扮。虽然她穿着很漂亮,因为已生过孩子,说是十九却显得老成一些,脸上稍显出一点忧郁的神色,从轿子里出来,重新抱抱被晃醒而哭着的大八,轻轻地拍着孩子,对小文吾说:“哥哥!您一向可好?父亲身体好吗?”她低着头似有难言之苦,为了不使人看到流下来的泪水,将头扭过去,躲在婆婆的身后。

当下户山的妙真回头对轿夫们说:“虽然亥中已过,今晚我还要回去,把轿子歇在对面的墙下,向着南面凉快些,暂且等等我。”众人听了,抬着轿子出去,又把门关上了。稍过片刻,妙真对小文吾说:“舅爷!你父亲在屋里睡着吗?天气这么热,他身体好吗?以往媳妇和孙子每年都来看洗神舆,昨天事情太多,未能抽出工夫来看。女婢们都不在吗?”虽然她话说得很得体,但总让人觉得有点奇怪。小文吾皱着眉头说:“家父被别人找到真间去还没回来。女婢们去除百病,里边的旅客只有行者一人。您来得不凑巧,没人很好地款待。里间不通风,暂且在这里说话吧。妇女不愿意夜间出门,把沼蔺也带来了,是否有什么事情?”被他这么一问,妙真松松衣领,跪着往前凑身,说:“正如你猜到的,实在难以开口。不论贵贱,男女的亲事都是由父母做主的。几年来他们夫妇和睦,很快抱了孙子,左近的人无不羡慕我老来有福。可是现在让人家笑话。由于夫妻吵了两句嘴,房八就非要把这么好的媳妇离了不可。我是来挨骂的,这种心情除了神佛谁会知道?起因是那次在八幡相扑输给了你,回去后就闷闷不乐,因为对手是沼蔺的哥哥,怎么劝说也无效,过了一两天,不知为何,房八竟决定一生不再相扑,并且把额发也剃了。昨晚突然在海滨发生纠纷,你进行调停,是否一时疏忽处理得不大妥当,我不得而知,但似乎又触动了他的心头之恨,使他非常恼火,要把老婆休了,对这次纠纷也要辨个谁是谁非。我劝他也不听,媒人于去秋已经作古,找谁去商量?但又不能打发个人把她送回来也不说明个原因,所以只好我同她来。本来是好好的夫妻,由于一时的怨恨说离就离。这就是当今的世道。女人拗不过男人,可怜的沼蔺除了哭毫无办法。虽然我知道她的心地好,但是难以使他们美满相处。只好劝她,扶着她上了轿。这时大八从后面哭着追来,似乎预感到这是母子分离,拉住袖子非留下不可。虽说已经四岁,可是是那年腊月生的,年纪小,还吃着母亲的奶,离开大人怎么成?不得已也让他一同乘轿子来了。他高兴得不得了,说到外公家,给外公看他穿的好衣服,外公会给他好东西,蹦蹦跳跳的,幼小心灵多么天真!坐在他母亲的腿上就睡着了。怎知这将给他留下终生的遗憾?你就把离婚的原因好好向令尊说说吧!”婆婆说着鼻子一酸落下泪来,沼蔺也呜咽地哭起来。小文吾仔细听着,叹息说:“您说的情况我大体明白了。沼蔺还有什么话想说吗?除了你婆婆所说的,还有什么进一步的原因吗?”沼蔺听了,抬起头来说:“听说女人有五障 (3) 和三从,丈夫说的没理也不能反抗,四年来他没有大声斥责过我。我竭尽全力不使家庭发生风波,心想一辈子也不离开那个家。可是不料却突然把我送回娘家,娘家这个门也是难进的。但愿两下和解能言归旧好,暂且使人痛心的泪雨愁云是会过去的,泪水浸湿的襟袖也立即能干。即使他打我、骂我,让我受多大的苦,我也不怕羞,不怀恨。若能好好相待,我就如同饥肠辘辘了十天又得果腹一样,比延寿千年还不胜喜欢!”她说着泪如雨下,打湿了膝上抱着的孩子和自己的衣袖。

当下小文吾放下袖着的手,态度严肃地注视着妙真说:“伯母,离异之事我虽然大体听懂了,但是现在有个难题。沼蔺是父亲的女儿,不是我把她许给房八的,同时这个家也是父亲的家。父亲不在家,我答应离异之事,是有悖情理的,何况大八虽小也不能跟着她妈妈。老父今晚回来,还是明天、后天回来,时间难定。他不在家,妹妹一宿也不能留。今晚请立即回去,父亲在家时你们再来。”他怒气冲冲地说完就想站起来。妙真使劲拉着袖子说:“舅爷,你这话就错了,消消气,好好听着。”拉他坐下后,她擦擦鼻涕说:“虽然人们都说婆媳和睦是世间的奇迹。但是沼蔺事事勤快,比房八孝行,又比房八招人疼爱,这样的好媳妇怎能往外推?离异是因她丈夫太固执,一条道跑到黑,谁说也不听。纵然令尊外出也不能说这不是她父亲的家吧?把女儿带到她父亲的家又让带回去,还要你这个看家的做什么?再说大八生下来左手就同别人不一样,不能拿东西,对他这点残废使人很伤脑筋。也许你认为是因此而让他跟着妈妈来了。其实我们都很疼爱这个残废的孙子。所以让他跟着妈妈来,是想到房八舍不得孩子,也许会回心转意,和孙子一起把媳妇也接回去。这个孩子就如同头上插的鲜花、掌上明珠,房八一天也离不开身边,怎会把他留在这里,我这个做奶奶的就不来了?不管那只手怎样,智力却远远超过他的年龄,身材也长得非同一般,不亚于六七岁的孩子。村里的孩子们给他起个绰号叫大八,我们全家也这样叫熟了,都不叫他祖父给起的大名。他的绰号原是大八车 (4) 之意。‘残废’用汉字就写作‘片轮(独轮)’,内中含有这样的歇后之谜。事后知道了,很讨厌这个名字,想不叫,可是我们叫熟了,很难改口。真是名诠自性。也曾一心地想方设法,怎样才能使他的手和别的孩子一样。治疗、祈祷,向神佛许愿都不见效,已经四岁了。我竟说了些没用的,无非是想表示我的一片诚心。如执意不肯将大八留下,就当他是旅客,请你行个方便,我们出房钱租房住下。他不是独行人,是母子同行,总不该推辞了吧?”她的嘴巧,能言善辩,对答如流,真不愧是船长的母亲。小文吾因信乃之事,今晚感到特别为难。虽是自己妹妹,留下也会暴露秘密,起初就打算编点词儿将她们打发回去,可是妙真据理力争,不肯放松。小文吾冷笑着说:“你的嘴可真巧。开客店当然应该留旅客住宿,然而夜深客已住满,将住不下的客人推出去,也是常有之事。因此,希望奶奶把大八带回去。这样您或许会说把沼蔺留下吧?她虽说是回父亲的家,但却没有离婚书。没有离婚书就是我把她留下的。即便是同胞兄妹,也男女有别。没有别人只有我在家,若把年轻的妹妹留下过夜,瓜田纳履,就会使我这个做兄长的感到不安。今晚就请你将她领回去,带着离婚书再来。”妙真听了哈哈大笑说:“原来是想要离婚书才加以拒绝。我真不理解,虽是一字不识的丈夫,要休妻也不能没离婚书。没拿出来是我们的情谊,拿出来就彻底决裂了。离婚书在这呢。”从带子中掏出封信递给他。小文吾接过去打开一看,竟不是离婚书,而是方才在途中失落的犬冢信乃的画像,大吃一惊,感到事态更加严重了,但他并不慌张,将画像卷起来,放到身旁说:“这个写法真奇怪,离婚书一般都是三行半的官样文章,却变成了画像。是房八干的,还是你自己所为?”妙真看着他的脸说:“你别装糊涂了,犬田君!这个你自己知道。浒我将军正在火速追查,如有掩藏犬冢信乃者,其亲族就同罪论处。不仅我们市川乡,这里也严令通告了。因此,房八把老婆休了不是没道理的,你如收下那个离婚书,把沼蔺和大八留下,我也就没白来一趟。如果不收,咱们就到庄头那去评个理,你愿意那样吗?要是不愿意就把沼蔺收下。若感到为难,就拿着那个离婚书去讼堂说理。”小文吾被问得左右为难,不住点头道:“伯母不要那么着急嘛!离婚书我收下。沼蔺和大八今晚也可留在这里。是否同意离异,等家父回来再告诉房八。天也不早了,赶快回去吧!”他言语多少和缓了一些,妙真擦了擦眼泪说:“那么你同意了?虽然我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却都是为了我们大家好,不要恨我,都是这个世道不好。三年前的秋天我丈夫死后,我就削发为尼,起了个妙真的戒名,同时也拜了师在家修行。但是仍然放心不下他们年轻夫妇,虽然每天叩拜佛像,但无暇念经,要与来往船只的船夫们打交道,帮助卸货。既然我是一家之主,人们也还管我叫那个旧名户山。我说已经改名妙真了,他们也记不住。有的叫户山,有的叫妙真,于是就俗道合一管我叫户山的妙真,真是乱弹琴。世上无论夫妻或婆媳都有缘分,未能善始善终都是由结缘的神所决定的。人心有善有恶,用眼睛是分不出来的。人们一定会说这个狠毒的老婆子,把好好的媳妇撵出去了。我又说了些多余的话,该走了。沼蔺,你不要心路太狭小,愁病了会给你父亲和哥哥增添麻烦。夏夜易贪睡,不要让大八蹬了衣裳,看着了凉。”沼蔺擦擦哭肿了的眼睛,抬起头来说:“几年来您待我恩高情厚,未能尽孝就突然分别了。在这般黑夜里,不是一个村,大老远地送我回来,真使人难过!”说着又在人前落下泪来,婆媳二人感到难舍难分。

这时又传来了吹尺八的声音,妙真侧耳听着说:“那箫声使雌雄相爱和有爱子之心的禽兽,甚至一切有生之物,都不能忘记夫妻的分离和母子的恩爱。有聚会就有分别,有欢乐焉能没有悲伤?”她又劝慰了沼蔺一番,忍住眼泪与小文吾告别,哥哥只是看着,什么话也没说,妹妹哽咽着哭出声来。妙真推门出去,召唤轿子,轿夫们赶忙抬过来请她上轿,她头也不回摇摇头说:“天色已晚,不能再回市川,早就想好,今晚在这附近的旅店过夜。跟我来!”她悄悄告诉他们,抬着轿子忙向东街走去。但她脚下十分沉重,如同登山一般,心里难过,暗自掩袖落泪,一个人歪着头,默默地想着,静静而去。

* * *

(1) 真间在下总国葛饰郡,相传古代那里有个叫手儿奈的美女,因许多男人都爱慕她,便苦恼得投水自尽,见之于《万叶集》。国府台亦在下总国。

(2) 中国的箫在室町时代传到日本,被称为尺八,后来又称之为竖笛,因其长度以一尺八寸为准,似乎比中国的短些,是近乎箫与管之间的乐器。

(3) 佛经上说五障是女人生来就有的五种障碍,即不能成为梵天王、帝释天、魔王、转轮王和佛身。

(4) 是可顶八个人脚力的两轮大排子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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