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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游戏出风尘 韫椟藏珠何妨厮姜 恢奇共樽酒 筠帘梧院小驻豪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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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壮猷卧室,就在厅旁对山楼底下的一间屋子里。这座小楼,本来只有两楼两底。楼上作为书室,两间打通,较为宽敞。楼下分内外两间,壮猷将内室作为寝室,外间空着,略微布置一点古玩字画,恰也幽雅非凡。这时壮猷在前,高司务在后跟着,业已走到门口。高司务抢先一步,打起湘帘,让壮猷进去,然后跟着到了屋内。看到里间外间都点着红烛,高司务先将古铜烛台上面的烛花剪去了一些,屋内顿时光明。壮猷就向琴台前面的椅子上一坐,抱着膝,静等高司务说明说明。

这时一轮明月依然,照澈大地,满院子梧影参差,好象浸在水里一般。高司务且不说话,先走到窗口,抬头向四面一望,然后掩上窗门,走到壮猷面前站着说道:“从前我在外省混了几年,对于江湖上的门槛略微知道一点。今天厅上款待众亲友的时间,大门口挤满了人,我偶然一眼看见人丛中,有一个摇串铃背药箱的过路郎中(南方大夫叫郎中),生得獐头鼠目,两只骨碌碌的贼眼,向厅上瞧个不住。

“我以为这个过路郎中,虽然有点道路不正,偶然息息脚,瞧瞧热闹,也是有的。后来我出去招待众亲友船上的船夫吃饭,这个过路郎中仍旧在门口左近,向一个本村人打听咱们家里人口多少?做什么官?我就留了意,知道这类走江湖的郎中,大半同线上朋友有来往的。我们虽不是真真富厚之家,可是在这个村子里,总是独一无二的大家。何况老爷在外做官,谁不知道?容易被这般人窥觑,也许这个过路郎中是来探道的。

“那时心里虽然这样想,究竟也没十分把握,可是终放不下这颗心,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又到咱们屋外看了一遍,果然被我寻到一点证据。就在这个对山楼墙外,不高不低的画了一个很小的白粉三角形,角尖朝上。这处墙外本来是僻静的地方,墙内恰巧一株梧桐树的枝条伸出墙外,从墙上进来,既可蔽身又可垫脚,原是最好不过,而且他们留下的记号,也有许多讲究。

“他们的黑话,画记号叫作定货。一方面晚上可以认清进来的地方,一方面倘然同道路过看见记号,就知道已经有人定货,可以不必再进来,免得伤了同道和气。至于他们的记号,一路有一路的样式,也记不清许多,不过这个三角形尖朝上的记号,知道是他们里边资格较深、有点能耐,能够独来独往的一种标志。次一点的,角尖朝下。最下等的,随便画个圆圈形,那就是撬门挖壁洞的劣等货。今天这个贼人,虽然有点能耐,我自问还克得住他,绝不叫他动咱们家里一草一木去。少爷用不着担惊,尽管照常安睡好了。”

壮猷听了他这一番话,真是闻所未闻。倘然高司务所料非虚,也许此刻贼人就在墙外。想到这儿,觉得毛骨悚然,窗外梧桐叶被风咯略刮动,院子里月光花影略略参差,都疑心到贼人上去。高司务看他变貌变色的神色,知道他是个文弱书生,年纪又很轻,没有经过风浪,就安慰他道:“贼人来的时候,差不多都在子时左右,此刻还早呢。横竖您一点不用担惊,交给我办,绝没有错,您安睡吧。”

三番五次催他睡,壮猷坐在椅上总不动身,沉思了半晌,向着高司务说道:“你虽身高力大,贼人也许带有利器,又许不只一个,趁这个时候,咱们把人都叫起来暗暗的埋伏起来,把他捉住送官究办,不很好吗?”

高司务听得连连摇手道:“我的少爷,千万不要大惊小怪,贼人是要偷点值钱东西,不是来要命的。再说为一个毛贼弄得大动干戈,也犯不着。万一不来,岂不是一个大笑话。”他虽然这样说,可是壮猷不听信,依然东张张,西望望,弄得草木皆兵。这样耗了许多时候,高司务看他这份稚气,懊悔不该预先对他说出来,这样子两个人耗着,反要误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向壮猷道:“少爷,外边有钱串子存着吗?”

壮猷道:“怎么没有?里间床下就有二十几贯钱存着。”(昔时都使用铜钱,南方一千钱为一贯,用麻绳串成)边说边往里屋走去,指着床下叫他去看,说道:“这几十贯钱,原是今天开销剩下的,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高司务笑道:“就用这个钱同贼人开个小玩笑,可以打发他走路,下次不敢再到我们村子来纠缠。”说罢,就俯身把床下二十几贯钱,一齐撩在身上。走到外间,又都堆在一张琴台桌上,又把古铜烛台的残烛,取下来,换上一枝整的点着。布置已毕,走到窗口开窗一探头,又随手把窗虚掩上,回身看见壮猷立在里屋门口,痴痴的望着他。高司务走过去,悄悄的说道:“此刻快近三更,那个话儿也许快到来,您既不愿睡觉,在暗地里悄没声儿瞧着,取个乐儿,倒也不错。”

这时壮猷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甚药,可也料到几分,知道他不是无理取闹的一种举动,反倒沉住气,随他摇布,决意看他一个究竟。两个人沉默许久,壮猷忽然想起了另外一桩事,正向着高司务开口要问,猛听得院子里哒的一声,仿佛墙外掷了一颗小石子进来。高司务向着他连连摇手,一迈步,跨进里间,一口先把烛光吹灭,然后拉着壮猷坐在床边,附耳轻轻说道:“那话儿来了,你悄悄的坐着,不要动,回头我叫您出来,您就出来。”说毕,就觉得他飘身而出。此时壮猷侧耳一听,内外静寂如墟墓一般,只有外间桌上独光透了进来。默坐了半晌,又听得庭心嗒的一声,一声过去,梧桐树上的叶子,也象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响了一阵,又岑寂起来。许久许久,似乎窗口有微微响声,再听又没有动静了。

忽然从外间射进来烛光,微微的晃了几晃,就听得高司务在院子里轻轻向一个人说道:“见面有份,拿不了许多,分一半好吗?”似乎另外有一个人叽喳了几句,听不真切。又听得高司务说道:“你说的行话,我全不懂。咱们这么办,这个钱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咱们现在请这个钱的主人出来,替咱们分一分,你道好吗?”说毕不等那个人开口,便又轻叫道:“少爷,客人来了,你出来吧。”

壮猷在里边听得暗暗好笑,想到外间暗地里看一看贼人的形状,听得高司务叫他出去,知道有他保镖,出去不妨事。当即起身来,走到外边一看,有一扇窗户已经敞着,院子里的风飕飕的吹进来,把琴桌上的烛光,吹得四面摇摆。顺眼一看桌上堆的钱串,似乎短了十几串。走到窗口借着月光向庭心一望,只见高司务一只手,拉着一个短小精悍通身黑衣的人,远看去,好象很亲热的并立着谈话一般。

此时壮猷在窗口一探,高司务就对他道:“请您把门开了,到院子会一会这位佳客。”

壮猷一笑,就把中间的门一开,立在台阶上,仔细打量那个贼人。看他黑帕包头,穿着一套紧身俐落、上下排扣的黑色衣裤,腰间挂着一个皮囊,左右肩上,分搭着几贯钱串,衬着一张瘦骨脸,活象社庙里泥塑的小鬼一样。此刻一只膀子被高司务执着,一声不哼,好象咬紧牙关、极力忍着痛的样子,但是头上的汗,被月光反映着,显出来颗颗晶莹可数。

原来贼人的膀子被高司务握住,好象束了几道铁箍,愈收愈紧,痛彻心脾!此时高司务知道他受够了,猛的一松手,那贼人身不由己的倒退了好几步,腿上一用劲,才稳住身子。那只膀子兀自动弹不得,只能瞪着双耗子眼,向着高司务一跺脚,说道:“好,今天算我栽了,走的不算好汉,由你们摆布吧。”

高司务冲着贼人走近一步,冷笑一声,说道:“朋友,这儿不是充硬汉耍骨头的地方,倘然要得罪你的话,你想走不也成。可是活说回来,咱们平日无怨无仇,何苦凭空与你过不去?今天你栽了一个小小筋斗,只怪你自己眼光不透,耳根不清。你要知道,这吴家是书香门弟,清白人家,虽然有人在外做官,依然两袖清风,绝不是贪官豪富,藏着许多珍宝。倘然是江湖上响噹噹的脚色,绝不愿意进来的。偏你冒冒失失闯了进来,又不开眼,看见这几十贯钱,暗地里就扮了一个鬼脸,两只眼笑得没有缝。那时我就在那屋子里,你虽然看不见我,我却看见你这副鬼脸,想到你墙外画的三角形,看你这份穷形极相,你真的有点不配。”

这一番话,说得贼人呆若木鸡,连台基上立的壮猷也听得呆了。这时高司务又开了口,冲着贼人说道:“常言道贼无空回,你既进来,咱们也不好意思叫你空手出去,现在咱们这么办。”一边说一边进了屋内,迅速地把琴桌上的钱如数扛在两肩上出来,又把贼人肩上的钱也拿过来,加在自己肩上,反指着钱对贼人说道:“这三十几贯钱,大约有百来斤重……”一言未毕,他冲着靠外边的墙,走近一步,身形略矮,两膊微振,一个“旱地拔葱”就扛着钱上了墙头。也不转身,一眨眼,又半尘不惊的跳落当地,微笑着对贼人说道:“你照这个样子,扛着钱纵出去,这二十儿串钱如数奉送。倘若不能,你瞧,这儿也有两串钱,略表微意。可是从此以后,不准你到这个村子来。”说毕,把肩上的钱都撩在地上,两手一叉,静看贼人怎么办。

贼人肚里明白,今天碰到了行家,虽然自己单身跳得过墙,但是要扛着百来斤重的钱串,就万难跳得过去!这所谓艺高一着缚手缚脚,到此地步,没得说,立刻老着面皮,走过来向高司务连连打恭,说道:“老师傅,真有你的,早知道老师傅在这儿,我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进来冲犯您老人家!现在请您恕我初犯,高高手儿,放我出去吧,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恩德。至于老师傅赏我的钱,万不敢领的。”这一番话,倒也说得宛转动听,果然这位高司务点了一点头,说一声:“去吧。”

不想这道赦旨出口,忽然立在台阶上的壮猷突然说了一声“且慢!”这一声不但把贼人吓一跳,连高司务也自愕然,原来高司务对着贼人露了一手能耐,又把贼人连训带损的说了一番,壮猷立在台阶上默默无言的听着。心想:高司务原来有这样的惊人本领,平时深藏若拙,不肯依恃本领去胡作非为,情愿低首下心的为人仆役,这种克己功夫就是向宿儒饱学一类的人去找,也很难遇见的。

壮猷这样一想,把高司务这个人,从心坎里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自己默默的站着,真有点自惭形秽,恨不能也走过去,侃侃的发挥一阵。可是搜遍肚肠,竟想不出一句适当的话,只好依旧作个壁上观。等高司务对贼人说了一声去吧,不料这一声去吧,倒把他的文机触动,而且连带动了他书呆子的主意,就突然的说了一声且慢。然后慢条斯理的踱了几步,对高司务说道:“你对他说,我还有几句话对他说呢!”

贼人何等机警,早己看见台阶上立着一个文绉绉的雏儿,一定是这家小主人,此时不等高司务开口,赶快走到壮猷面前,屈腿打了一千,道:“求少爷开开恩,放我出去吧。”壮猷摇着手说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想劝你几句,因为你也是父母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你也有一点小能耐,何必干这个没出息的勾当?你看做贼的人们,哪一个有好结果?就是做一点小买卖,一样也可以安身立足。从今天起,我劝你回头是岸,改过前非!现在我把这地上堆的二十几贯钱,如数送你,作个小买卖的资本,你就拿去吧。”

这贼人听得心花怒放,心想今天逢凶化吉,依然没有白来。偷偷的看了一看高司务的颜色,看他对着壮猷不住的点头,似乎不至于阻拦,就立刻冲着壮猷,趴在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口里还说谢谢少爷的成全,立起来又冲着高司务叩下头去。高司务微笑着说道:“不用谢我,记住少爷的话,不要口是心非。就算你自己的运气,但是你这许多钱怎么拿呢?”

贼人一听,顿时一呆,心里想:对呀!一齐扛在肩上,不要说跳过这座墙,就是一步步走,也要出点大汗。难道我还叫人家开了大门,把我送出去不成?这时把贼人难住了,弄得他哭丧着脸,不知如何是好。高司务冷笑了一声,说道:“没出息的东西,下次不要再来丢人现眼,此番老子好人做到底。走,老子代你扛出去吧。”这一来,贼人又千谢万谢,正在这个当口,忽然空中猛然一声巨喝,说道:“且慢!”

这一声,宛如晴天里起个霹雳,连高司务也吃了一惊!喝声未毕,从梧桐树上,一阵风的跳下一个怪汉来。不料这个怪汉眺下来与贼人一照面,把贼人吓得屁滚尿流,钱也顾不得要,拚命的往墙上一纵,攀住墙头,连爬带滚翻落墙外,逃得无影无踪。怪汉一看,贼人跑掉,哈哈大笑道:“权且寄下这颗狗头。”一挺脖子,向着高司务说道:“六弟真是忠厚人,这种小丑便应一剑了却,何必同他废话。”

此时高司务业已认清是谁,立刻满面堆笑的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二师兄,做梦也想不到师兄在深夜光降。此地不是谈话之所,请里面坐,容小弟拜见。”回头一看壮猷,踪影全无。

你道壮猷如何忽然不见,原来他干了二十几贯钱的义举,正在得意洋洋的时候,猛然半空里又有人大喝一声“且慢!”这一声,不知是人是怪,几乎把他魂都吓掉!接着一个怪汉飞的一般从树上飘下来。一看这怪汉,满颊虬髯,满头乱发,在这须发虬结当中,隐着一双大目,炯如骇电,闪闪逼人。身上又穿着一件硕大无朋的破衫,把前襟曳在束腰汗巾里面,露出一双毛腿,赤足套着一双破靴,这个怪相活象戏上嫁妹的钟馗一般。

壮猷自出娘胎,何曾见过这种人物,吓得他一步一步的望后倒躲,躲到门口,一溜烟进去不敢出来。此时听得这怪汉是高司务的师兄,心里略安,等到他们弟兄携手进来,便壮着胆迎出来。借着灯光仔细一看,见这怪汉虽然一身落拓不羁的样子,可是广颡隆准,阔口丰颐,加以两道浓眉底下衬着一双开阖有神的虎目,着实威武异常。这时怪汉进门,也看见屋中立着一个丰神隽逸的少年,未及开口,高司务抢着对怪汉说道:“这是此地小主人,今天正是中举开贺的日子。”又对壮猷道:“这是俺的二师兄,虽然外表生得粗鲁,倒是满腹经纶,也曾中过进士,也曾做过县官,因为……”

话到半截,那怪汉一声怪笑,声若洪钟的说道,“这种鸟事,提他则甚?今天既然这位中举开贺,俺算一个不速之客,拿点酒来,作个长夜之饮,倒也痛快。”

高司务知道他这师兄脾气古怪,嗜酒如命,连声道:“有,有,待小弟去拾掇前来。”

说毕,就迈步岀门,忽又回身进来,对壮猷道:“这位师兄不比俺一肚子草料,或者同少爷谈得上来。”又笑对怪汉道:“有一桩事要请师兄原谅,谈话时请压点声儿,因为那边住着几位贺客,免得他们闻声惊怪,纠缠不清。”

那怪汉略一点头,说道:“俺理会得。”高司务方才匆匆自去收寻酒肴。 ,

屋内壮猷同怪汉略事寒暄,各问姓氏。方知这怪汉姓甘,湖南人氏,江湖上因他时常使酒骂座,都叫他甘疯子,他就以此自号,把真名真号隐埋不用。壮猷听得高司务说他中过进士,猛然记起父亲中进士那一年的同年录上,确有一位姓甘的湖南人,而且还记得小的时候,常听说姓甘的许多异事,与这座上怪汉的举动,暗暗吻合。于是话里套话问到怪汉科第的年月,证明的确是父亲的同年,这一来,立刻矮了一辈,重新以晚辈礼见过,改口称呼年伯。哪知道这位年伯满不理会,一忽儿诙谐百出,一忽儿据史引经,词锋汩汩,口沫四喷,弄得壮猷插不上嘴,只有唯唯称是的份儿。

这当口,高司务已侧着身进来,左胁下夹了一坛状元红,右手托着一大盘菜。先把一坛酒轻轻放在当地,然后把盘内果肴杯箸,一一拿出来,摆在桌上。甘疯子一看他面前放着一大坛酒,立刻浓眉一扬,咧着大嘴立起身来。把破袖一卷,伸出一只巨灵般的大掌,按着酒坛的泥封,只一拍一旋,就把尺高的泥团取下来,又把几层箬封一揭,突的一阵清醇的酒香,直冲上来。甘疯子脖子一仰,腰板一挺,冲着高司务一竖大拇指,纵声大笑,道:“好酒,好兄弟,这才是愚兄的知己。”

高司务指着外边,连连的向他摇手。甘疯子把脖子一缩,用手一掩自己的阔嘴,一回身,又蹲在坛边,嗅个不停。猛的两手把酒坛轻轻一举,大嘴凑着坛口,接连咕噜几声,重又慢慢放下,咬嘴吮舌的直起腰来,颠头簸脑的说道:“好酒好酒!真不虚此行!”一眼看见桌上杯箸肴果,已是星罗棋布的摆满了一桌,就向壮猷一拱手说道,“来,来,来!老夫不拘小节,主人亦非俗士,毋负美酒,快来痛饮。”

壮猷此时被这位年伯略一熏陶,也知道对待这种狂客毋须拘谨。可有一节,高司务与自己分属主仆,这位年伯与他却是同门,这个局面,又怎么办呢?低头一想,恍然里钻出一个大悟来,立刻走到高司务面前,恭恭敬敬的兜头一揖。弄得这位高司务不知所措,说道:“少爷,这是什么意思?”壮猷很郑重的说道:“高先生身怀绝艺,深自隐晦,委屈在舍下好几年,晚辈今天才明白,已经惭愧万分!何况又是年伯的同门,从今天起,赶快改了称呼,免得折杀晚辈。而且晚辈还有一桩心事,此时暂且不提,将来禀明双亲,再同两位前辈慢慢商量。”说毕,又是深深一躬。

此时高司务弄得不知如何是好,那甘疯子从旁微微一笑道:“在世俗眼光中,自然有此一番拘泥。倘从咱们这种人讲,风尘游戏,富贵浮云,偶为主仆,何关大体?现在这位老弟台,既然诚意拳拳,倒也不辜负他一番好意,彼此暂且脱略形迹,六弟也毋须固执。来,来,来!浮文扫除,吃酒是正经。”

于是彼此就座,开怀畅饮起来。席间壮猷不免问长问短,高司务就把自己以前的行踪,同这位甘疯子的来历,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这一夕话,使令作者秃了笔,从此也就是本书的正文。直到本书结尾,才能回过笔头,点明高司务隐身厮养的原因,和甘疯子来到吴家的线索。)

原来那一年,高司务清早扛着猎枪猎又出门的这一天,正是深秋气爽宜于打猎时节。他先到近村山内溜达了一回,因为没有猎到值价点的野物,他又翻山越岭走了好几十里路,在人迹稀少的山头,又猎了几只文雉、野兔,一齐挂在叉上。觉得有点饥饿,就在山腰一条溪涧旁边,挑一块磨盘大石,放下家伙坐下来。从腰里掏出干粮,随意吃了一顿,又顺手掬着碧清的溪水,喝了几口,润一润喉咙。这样休息了顿饭时候,抬头一看,日已近午,便立起身预备回去。忽然一瞥眼几十步开外,那一边溪头的松树底下,有一只长身细腿,大逾山羊的麂,身子靠着树,不住的来回擦痒。一忽儿,双耳一竖,跑到溪边,伸着长长的颈,喝那溪水。

高司务一看,喜出望外,因为这几百里山内,象虎豹一般的猛兽从来少有,最贵重的野兽,就是这种麂,味既鲜美,皮毛也称上品。不过麂性机警,而且细长的腿奔越如飞,猎取颇不容易。这时高司务赶快一伏身,摸着猎枪,再向怀里掏火绳(昔时猎枪,内装火药铅子,外引药线,用火绳燃发。后来改用铜帽子代替,皆光绪前民间旧物也),不料空无所有。四面一找,原来俯身淘水的时候,掉在溪内了。猎枪没有火绳,等于废物,只可夹在胁下。捡起那支猎叉,把叉上的野物转曳在腰里,鹭伏鹤行的向前走了几步,把身子隐在溪旁枯草里边。微微抬头向对岸一看,哪知这样一耽延那只麂已不在溪边喝水,义回到溪头松树底下,啃地上的草去了。

幸而这条窄窄的溪,一跃可过,距麂所在,也不过三四丈远。高司务又悄悄的向前走近几步,右手举起猎叉,觑得准确,把叉使劲一掷,轻轻喊着,满以为这一叉必中无异。那把叉去得快,麂的腿更快。因为雪亮的钢叉头,从日光底下递掷过去,一路银光闪闪,早把那只麂惊得弩箭离弦一般飞跑开去,跑得老远,还立定回头探看。恰巧那只钢叉,不偏不倚钉在那株松树身上,余势犹猛,叉柄颤动,又把它吓得连奔带窜,跑上山头。

高司务一击不中,恨得把牙一咬,夹着枪,一纵过溪,顺手把钉在树上的叉拔下来。追上山顶,四面一望,哪有麂的踪影?痴立半晌,正想回转,忽听得对面山坳内一阵锣响。四面环抱的山岗,空谷传声,都是铛铛之声,好象有千百个人鸣锣一样。锣声响处,从对面山坳转出一群人来,头一个人手搀着一面小锣,肩上扛着一块木牌,后面跟着十几个人,也象猎户装束,最后还有许多村男村女一路喧嚷着跟着走。心想这是干什么的?不觉信步往山下走去,想过去看个明白。可是从这边走到那边,虽只一箭之遥,因中间隔着高高低低的山田,只可迂回着兜过去。

等到他走到对山,那群人已经转过山脚,走入松林里一个土地庙内去了。远望过去,似乎庙内挤满了人,那木牌却插在庙门口的地上。高司务紧走几步,赶到庙前,先不进去,走近木牌一看,牌上贴着一张纸,写满了字,似乎字上还有朱砂画的符。他原不识字,看得莫名其妙。正想迈步进门,不料门内正有一人低着头匆匆出来,几乎撞个满怀。他连忙闪到旁边,一看是个老头儿,穿一件长与膝齐满身泥垢的黑布马褂,束着一条不红不黑的腰巾,头上斜罩着一顶破烂的羽缨帽,一条花白小辫曲曲的搭在前面,原来是这儿平水镇的张地保。免不得叫他一声:“张老爹,你好呀?”

那张地保抬头一看,用手一指说道:“咦,原来是你,你倒是个机灵鬼,居然被你赶上了。也罢,看在你爹面上,换个别人,这宗巧事儿我还不高兴抬举他呢!我也不希罕你谢我,就把你腰里挂的雉、兔拿过来,与我下酒吧。”

高司务知道他是出名的张捣鬼,以为他说的一番话,信口开河,便笑着道:“老爹休得取笑,巧事满天飞,也挨不着我。此刻我在对山赶失了一只麂,听见锣响,望见老爹扛着这块牌,所以赶过来看个究竟,真个老爹今天穿得这么整齐,又有什么公事吗?”

张地保笑着点了一点头,道:“原来你真不知道,这也难怪,但是你来得真巧,也算你的巧运。来来来!门口不是谈话之所。”就拉着高司务远走几步,到了一株大松底下,一齐坐在松根上。

那张地保指着插在地上的木牌道:“这块木牌上贴的是县里发下的告示,因为宁波、绍兴两府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四明山,凡两府各州县的大山小峰,都是这座山的分支。你想这座山多大多高,不料今年夏天四明山下出了一次蛟,把近山的宝幢县里的田庐牲口漂没了许多。不是这当口,咱们绍兴河水也涨了一涨么!也是受了四明山出蛟的影响,山洪暴发,直注下来的缘故。这还不算,前几天宁波府的官厅绅士们,往四明山踏勘出蛟地方的蛟穴,顺便到各处有古迹好风景的山头游玩。不料无意中看见有一处山地上,骨嘟嘟的往上直冒水泡,冒得有一尺多高。看见的官绅里边有一个德高望重的大绅士,一看地上冒的水泡,吓得直跳起来,问他为何如此?他说不得了,冒水泡的地下,必定还有蛟龙潜藏,倘然天上一动雷雨,也许就要出来。这样一说,上至官府,下至老百姓,尤其是近山几个村镇,想到上次出蛟可怕,都吓得走投无路!几个无知村夫农妇,甚至跑到山上冒水泡的地方朝夜焚香叩祷,请蛟龙不要出来,也有朝天许愿,希望天爷爷不要动雷降雨。

“这时宁波的几个主要的官职,也知道事关重大,邀集缙绅会商了几次。后来由那位德高望重的大绅士,出个主意,雇了许多民夫,从发水泡的地方掘下去,一面指挥营兵端着洋枪,圈住掘口四面,倘然发现潜蛟,预备一阵洋枪,把它轰死。这个主意虽然不差,但是那个发水泡的地方,掘到十丈多深,还没有蛟龙的影子。非但没有影子,而且这般兵民在这座山内又纷纷发现了许多冒水泡的地方,这个情形报告上去,弄得这位大绅士目瞪口呆,一点没有了主意。

“官府一看情形不对,倘然水泡冒一处就有一个潜蛟,将来这许多冒水泡的地方都发动起来,这还得了?百姓遭殃事小,牵动前程事大,就急急的把这桩事奏上去,请省里指示。并因四明山地跨宁、绍两府,又知会了绍兴府。哪知省里下来的批文,无非模棱两可的官样文章,依然没有切实办法。那位首创掘土搜蛟的大绅士,觉得掘土无效,面上有点挂不住,又搜罗古籍引经据典的上了个条陈,条陈上有‘潜蛟所在,地面寸草不生,泥土松浮,容易分别。因蛟性亢毒异常的缘故,何妨悬赏募集两府壮年猎户,到四明山周围仔细搜查,必收威效’等语。最妙的是地冒水泡的一节,条陈内绝口不提,好象没有这回事一样。

可笑这般官府,连个主意都没,一看有地方绅士出主意,乐得顺水推舟。既可敷衍地方上的百姓,又可在上峰面前得一个办事认真的奖励,即使将来办得不善,这原是地方绅士的主意,怨不得官厅。于是雷厉风行的会同绍兴府,通饬各县,各处张贴告示。告示上的大意,就是‘募集两府所属壮年猎户三千名,到四明山搜掘蛟窟。倘能搜出潜蛟所在,因而消灭巨患者,赏银三百两,奖给两府游猎免捐执照一纸。数人或数十人共同掘得者,赏银公摊,另外各给本乡免捐猎照一纸。入山搜查期内,由当地官府指定住所,发给干粮’云云,这个告示各处一贴立刻轰动两府。”

张地保说到此处,在下要代他补充几句。因为“出蛟”这个名词,虽然由来已久,可是北方很少听过,也许有不明白“出蛟”是怎么一回事的。原来“出蛟”这一桩事,虽有点神秘,但是载在典籍,古往今来南方的人们屡见不鲜,确非齐东野语。据说蛟形似龙非龙,能大能小,全身好象鳄鱼,遍身铁鳞,又象穿山甲。最奇怪天地间本来没有蛟种,是由雄雉和雌蟒交合,才生出这个怪物来的。

雉蟒交合的时候,必定是疾风暴雨、雷电交作的一天。交合时,五彩纷华的锦雉张着双翅,蹲在树上,两只眼睛象斗鸡似的注定了蟒。那蟒的全身,盘在树上,昂着头,吐着信,两只怪眼也注定了雉。这样四眼交射,许久,许久,锦雉突然飞下树来,朝蟒乱跳乱舞,喔喔狂啼。那蟒一看锦雉飞下来,也立刻游身下来,在地上盘成一个大圈,把锦雉圈在中间,仍然昂着头,对着雉咯咯狂鸣,活象此唱彼和,载歌载舞一般。这时蟒身愈圈愈紧,最后把斑斓夺目的蟒身,盘成一个大锦堆,只剩一个蟒头,同锦雉贴身并着,依然四眼交射。而且那蟒的血盆大嘴,吐着伸缩不定火苗似的信舌,好象一口要把锦雉吞下去的样子。那只锦雉满不理会,只奋翅一跳,跳上蟒头,这时远看去,蟒头上象加了一顶富丽堂皇的宝冕。这样子又许久许久,这幕活剧才算结束,雉蟒各自狂叫一声,分头飞散。

那时地上就遗下一大滩蟒雉混合的精液,这精液渐渐渗入土内,自然的凝结成一个坚卵。每逢雷电风雨交作一次,这个卵就往土内钻深一尺,长大一倍。三年以后,入土当然很深,卵体当然很大,这时卵内就渐渐变成蛟形了,而且卵的周围,必定变成巨潭大壑,不过地面上依然看不出来。到了这个时候,卵内的蛟就破卵而出,在地下深潭巨壑内潜藏修养。等到相当时期,正值雷电风雨的时候,那蛟立刻夹着地中深谭巨壑的积水,天崩地陷一声巨震,破土而出,半云半雾的瞬息飞行千里,窜入大海。而且出蛟的当口,左近一带山峰,同时涌出几百道飞泉,如银河倒泻一般,东溃西决,直注下流,好象特意助长潜蛟的威势一样。所以出蛟的时节,往往一霎时田庐漂没,变为泽国,但是蛟归大海以后,也很迅速的风定水退,恢复原状。只有潜蛟出来的地方,必定变成面积极大的千丈深坑,就是用一个重量炸弹,也没这样的伟大力量。你想奇怪不奇怪,可怕不可怕!

话虽如是,也有预防的法子。倘然冬天大雪的时候,在山内看到圆圆的一块地方,一点没有积雪,或者附刚下过大雨,这块地面比别处特别干燥得快,掘下去必定可以掘出蛟卵。这个蛟卵,无论已经长得如何大小,一经掘出,就与寻常鸡卵一样,毫无危险。至于有蛟卵的地面,为什么积不下雪,存不了水?因为蛟体确系纯阳之体,异常亢热,因之蛟卵上面地土,也起了特别变化。

从前南边地方官视雪地搜蛟为一种例行公事,到前清洪杨以后,因出蛟的年份很少,也就不大理会,渐渐废止。其实古时“秋猕冬狩”的“狩”字,就有雷地搜蛟的工作包括在内。这样看起来,“出蛟”的一桩事确有来历,并非妄谈,不过这位张地保虽然说得头头是道,对于出蛟捜蛟的来历,做梦也不会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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