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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崆峒武当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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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逊清道光末年,洪杨在粤西金田起义以来,到处响应,不上几年,早已自粤北上,入两湖,侵皖豫,浙赣一带同时受了威胁。等到义旗东指石头,洪秀全入据金陵,不数年间,竟容容易易地建起了太平天国。

自天王洪秀全以下,如那时杨秀清、韦昌辉、石达开之流,都是非帝即王,不想创业未固,竟不思进取北上,反倒乐于偏安,那一种奢靡的享受和狂妄的举动,早将当初为民革命的精神,忘了个干干净净。人人都以聚敛搜刮为是,满不管人民当兵革之余,哪来余力供养你们这批宝贝?所以仅仅得了半壁山河,已经民怨沸腾,可说是内忧外患,不可终日,于是才使得那位学者式的满清领兵统帅曾国藩从容展布,数年间削平了太平天国。

本书要说的事,既非关于洪秀全等一般革命人物,也非叙述曾国藩等一批忠臣分子,乃是纯粹民间故事。这些故事,都出在几个极平凡的老百姓身上。惟其是平凡的人,才显得他们的所作所为是不平凡的。因为不平凡,作者才不惜费词,将他们写在后面。

在两湖交界的湖北监利县东南,湖南巴陵县东北的临湘县,地处大江东南岸,黄盖湖的西面。那地方东枕长江,南凭昆山山脉,左右有鸭关、城陵两矶,地势相当冲要。县城周围数十里方圆,也算自鄂入湘的第一个要口。

临湘县东北的鸭关矶是个小小的村镇,镇上住有一家土著,主人姓崔名永福,拥有良田数顷,乃是半耕半读人家,在村中也算小康之户。夫妇年均半百,生了两个儿子,长名仁龙,次名仁虎。仁龙自幼读了几年书,即便弃读从耕,帮着老父料理农作。次子仁虎生得体力精壮,自幼好武,读书而外即喜耍枪弄棒。在那时虽然海禁已开,已有了枪炮,但是民间习武风尚依然讲求拳术兵刃。仁虎从小好武,一个劲磨着他父亲要求延师习武。崔永福觉得目前本省境内,表面上虽称安靖,实际稍微偏僻些的地方,免不了盗匪横行。为保护自己家产起见,也觉得仁虎习武倒也需要。于是便从巴陵方面请了一位武术教师来,供养在家,仁虎从此开始习武。

这位教师姓白名叫如玉,是一位落魄的武举,得过真传,绝非平常拳师可比。仁虎由这位白教师开蒙下手练习,根基甚好。那时仁虎年只十二三岁,也说得起是幼功。

光阴如箭,不觉过了六个整年,内外功都已有了根底。到了仁虎十八岁那年,白教师因路见不平,得罪了省里一位贵公子。不多几日,由省里行文到岳阳府,转饬临湘县,指传白如玉到案,轻轻地加了他一个“恃武横行乡里,鱼肉良民”的罪名,竟革了武举,枷号示众后,递解回到他贵州平越州余庆县的原籍。从此仁虎的武事,也就因为一时寻不到良师而中断了。可是仁虎秉性坚毅好学,白老师已然走了,他虽不能得到新的技术,对于已经有的功夫绝不荒疏,仍然每天练习。

在一个风雪漫天的凌晨,崔永福一家因田事休息,没甚工作,都在家中闭门取暖。唯有仁虎是一个练武的青年,他依旧在园场空地上来回地练习。一会练完了,正想闲走几步,便进屋去吃早饭,偶一抬头,园场中那棵老树秃枝上栖止的一群乌鸦,倏地一个个齐向墙外飞去。

仁虎心说:“这样寒天,鸟雀大半都冻得停在树上不想动弹,怎的这一群老鸦偏都向墙外飞呢?难道墙外还有什么好的鸟食吗?”

他毕竟还有些孩子气,一时动了好奇心,便悄不声地踅出大门,到底要看看墙外有些什么可以引动老鸦的物事。谁知跨出门口,向左右墙根一望,但见那条路上一望无垠,白茫茫一片,连地面的坎坷都看不出来,哪有什么奇异的物事!他正想走回,忽见那些老鸦似乎又从左墙角那边飞了回来,停在门外枯枝上,吱吱喳喳地乱噪。仁虎不由顺着左墙根走了过去,刚一转弯,便看见雪地中躺着一个死人呢。仁虎吓了一跳,也顾不得走近去细看,立即跑回家里禀告父亲。崔永福忙带了两名长工,奔到墙角边一看,原来是一个年轻的过路人,不知怎的会冻僵在雪里。崔永福用手在那人的胸口摸了一摸,觉得尚有微温,知道并不曾死透,命长工们取了一副木板来,将那青年抬到屋里暖室外面,先将他挪到榻上,然后再用姜汤、开水等物加以灌救,为的他受冻而僵,血脉已凝,不宜骤然近火,所以只好躺在不设火的屋内。

果然不到一顿饭时,青年渐渐苏醒过来,可是气力甚微,勉强睁开一双呆滞的目光,向四面望了一望,就知自己已经遇救,可是还没精神说话,重又将双目闭上,不住声地微哼,手足也有些发颤。崔永福知道此人已缓过气来,不过仍是畏寒,此刻该将他移到暖室里去了,便叫长工们将他搭到里屋榻上。又过了些时,果然那人的手足渐渐能够移动了。崔永福知他危险已过,忙取过一条棉被给他盖上。那人见崔永福殷勤救护,不由露出感激之色,只还说不出话来。

崔永福已知其意,用手止住了他,说道:“先别客气,等你缓过气来,我们慢慢再谈。”

那人听了点点头,也就不再客气,只闭了眼养神。不一时,他竟由极度寒冷疲乏中,感到温暖舒适而呼呼地睡去。

被崔永福父子从雪中救活的那个青年,也是本书中相当重要的一个人物。

他姓志名纯,别号精一,原籍江西吉安府龙泉县,也是书香之后,更兼是一个世代武师。从志精一的高曾祖起,便是武当派的掌门人,直传到志精一的叔父手内,还掌着这一派宗风。志精一自幼即已深造,正所谓家学渊源。他是独子单传,并无兄弟,一个同胞妹妹,乳名真真,自幼随着兄长一同习武,虽然年轻力小,但是武当拳术原与少林不同,学习者本不需多大体力,只要功候到家,一样能抵敌制胜。志精一兄妹自幼便得真传,益发是真真天资聪敏,性情温柔,虽是一身好武艺,却是除了练功外,平时手不释卷。因此不但武功精熟,文字也颇有根底。志精一虽称不起饱学之士,但也能下笔千言,文词晓畅。兄妹二人,异常友爱。闲居之日,二人鬯论古今来多少志节之士和豪俊人物,常常加以月旦,互相砥砺,将来必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物。

志家住在龙泉县城西三十里的拐湖边上,那地方西倚华源山,东临拐湖水,北面便是永宁县界,确是一个倚山傍水的风景所在。时当冬月,农事已毕,虽是木叶萧萧,倒也别饶清趣。遥望阡陌交错,妇孺往来,晚风过处,一阵阵歌声缭绕在夕阳影里,谁说不是太平村舍,优闲景象?

志精一独自负手,徜徉于拐湖西岸的一带绿杨阴下,赏鉴那一幅平畴夕照的景色,蓦听得从身后噔噔噔地跑过一阵脚步声,分明是向自己这边奔来。

正要回过头去看个分明,听那脚步声来处发生惊促的呼声,喊道:“少东家,少东家,老东家请您快回家去,说有要紧话吩咐呢!”

志精一闻言微微一愣,心想:好好儿的,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这长工胡四也真有些拿鸡毛当令箭,轻事重报哩。也不愿再问他别的,只点了点头,随着胡四向回家路上走来。

才走上十几步,猛听从自己家门尽北头的那条官道上,远远送过一阵急促的马蹄杂沓之声。忙抬头一看,远处正有一丛野树,似乎将马上人物刚刚遮住,所以只闻蹄声,不见人马。直到十余秒钟以后,才见从野树丛中跑出三匹快马来。因为志精一站的地方与那丛树林距离约有五六箭之地,马又快,一恍眼间,真看不清马背上驮的是何等人物,但是志精一内功深湛,目光自较常人不同,虽是又远又快,尚能看出马上人大多是赳赳武夫。因为这些马的去路,仿佛从自己家里出来的,不由心中一动,目送着这三匹马向东南那条田陇上飞驰而去,眨眨眼,早已没入南山脚下的丛林中去了。

志精一进入院内,见院里静悄悄并无人声,正待向屋内行去,倏地闪出一个人影,如同惊鸿一般,向自己这边走来,原来是他妹妹真真,在室内见精一进来,忙迎上来,向精一一努嘴,便踅向左首厢房内去。精一也就随了真真走进厢房。

真真劈头一句便道:“你可知道我们家的祸事来了?”

精一惊问道:“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的?”

真真匆忙间也不暇细说,只简答了一句道:“方才叔父叫我去,匆匆地告诉我,说他少年时结下一路对头,已有二十年不明下落。今天陡然送个信来,说是要和我家算一笔二十年旧账。最可怪的,叔父这样的功夫,现又掌着武当嫡派宗门,从来对于任何一路武家也不放在心上。唯有今天的神情不对,仿佛来人的能耐远出叔父之上,果来寻仇,绝无幸免似的。看他老虽尚不致惊惧失措,但是显然已经中馁了,这真使我觉得奇怪。老人家方才命人到田间叫你回来,大约还有要紧话和你说呢。”

精一闻言,益发惊疑,也顾不得多说,忙偕同真真去到内室。进屋子益发使他惊奇。原来他叔父飞天神龙志道恒呆坐椅上,见他兄妹入室,只定着一双不宁静的目光,呆望着他兄妹。

精一见他叔父这种神色,和平常泰山崩前面色不变的神态大自不同,心中纳罕,口内不好问得,便含笑说道:“刚才侄儿在田里闲步,听说叔叔有要紧事吩咐,忙即赶回,不知……”

才说到这一句,忽见飞天神龙倏地站起,分开左右手,一把握住了精一兄妹,半天说不出话来。精一正自奇怪,飞天神龙将眉心一皱,从一对虎眼中挂下两行热泪来,随即叹道:“唉!事到今日,不能不把最后的话告诉你们了。”说罢,将左右手松开,分向两边椅上一指。

他兄妹依命坐下。飞天神龙忽又站将起来,跨出室门,到了院内,向天空望了望,见夕阳西坠,院内那株大槐树上布满了紫金色的残照,似乎觉得时光还早,来得及诉说以往,便回到房内,坐下来,望着他兄妹说道:“你兄妹自你父母去世,从怀抱中由我抚养到今天,已经整整十八年了。在这十八年中,你俩虽知道幼失怙恃,但是恐怕还不知道你们的父母是怎样去世的。这里面藏着十分沉痛悲愤的一段故事。事到今天,我自身难保,便不能不把此前因后果对你们说个透彻,将来你们可以知道自身的来历。”

原来飞天神龙兄弟二人,兄名德恒,弟名道恒。道恒习武;德恒习文,娶妻巴陵陈氏,夫妇伉俪情笃,结婚二年生下一子,便是精一。又过了三年,再生一女,便是真真。陈氏貌美性淑,唯好修饰,虽是生长乡村,也喜效法城市间时髦装束。德恒爱妻过甚,莫不从其所好。

有一年,县城庙会十分热闹,不但本县各乡村都来观光,便是邻县好事之人也都来此玩赏。德恒自然也偕了陈氏去逛庙会。不想在庙会中遇见一个轻薄子弟,倚势调笑陈氏。德恒生性耿直,和那调笑的少年扭打起来。谁知那少年竟是吉安府知府周伯仁的独子,名叫周小仁。当时倚仗人多势众,将志德恒打得遍体鳞伤。周小仁还乘乱,着实讨了些陈氏的便宜。等到旁人将志德恒夫妇送回,陈氏见丈夫奄奄一息,皆因自己而起,自己又在场受辱,一时心窄,竟在当夜三更悬梁自尽。德恒受辱之余,又痛娇妻轻生,不由五内俱裂。读书人毕竟有些书痴,等到伤势稍愈,独自个怀了一柄利刃,跑到吉安府门口守候。这位少知府大人出门时节,他打算上去行刺。不意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全凭一腔愤气,如何能行?结果不但刺不了周小仁,反被人家制住,依照图刺官长的罪名,判了一个斩立决(前清刑律中死刑之一种)。

此时道恒并未在家,因为他是到处浪迹的人,家中更没法给他送信。直到他倦游还乡,可怜他的哥哥德恒早已处决,只剩下一双孤儿女由一个族嫂暂时留养。那时精一已有四岁,真真却才一岁。道恒向这位族中人一打听,才知道兄嫂被害实情,不由气得他毛髭尽裂。此时他虽尚未承袭掌门人,毕竟是个武当名家,何惧一个吉安府呢?他为报仇心切,仍将一双孤儿留养在那族人家内,单人匹马直奔吉安府而来。

若依志道恒的武艺,要取周伯仁全家性命,本是不难,只因周小仁虽出生宦门,却从小结交匪类,无恶不作,自己也爱弄枪棒,家中请的护院拳师和教拳的武师,鱼龙混杂,哪等人都有,还有许多犯了血案的江湖豪客,借着周家的门楣,来隐避他们的形藏。好糊涂的周伯仁,凡是爱子所喜的,一切不问,所以把个吉安府知府衙署变成了一班江洋大盗的逋逃薮。

此时志德恒已经处决,在周小仁心中本不值一谈,但是这一班豪客中不乏几个久走江湖的人,知道志德恒的胞弟飞天神龙正是武当派的能手,不免纷纷向周小仁献上殷勤,劝他必须提防一二,最好是做一个干净。

周小仁毕竟没有江湖阅历,也不知道武当派有多么厉害,闻言哈哈大笑,反驳道:“咱们府里有这么些武师,还怕姓志的单拳独掌吗?”

那位进殷勤的朋友碰了一个橡皮钉子,也就不再开口,可是旁边有一个新近在江湖上犯了十四条人命的大盗,名叫飞叉豹子江一海的,听周小仁说话满不在意,知道这种财主秧子不知天高地厚,愚愎可笑,但自己既已托身在此,不便袖手旁观,便劝周小仁加意提防。周小仁倒真将江一海看成一个人物,居然还肯听话,即请飞叉豹子率领府内众人,分头巡夜防守。偏偏飞天神龙志道恒就在他们戒备声中,光临了吉安府。

周小仁带着一班狐群狗党,在花园中赏心亭上吃饱喝足以后,又带了几名打手周围巡查了一遍,这才躲到上房陪姨太太找乐子去。府里的一切都重托了飞叉豹子指挥督导。

飞叉豹子原是水路上巨寇,为人甚是精悍。他是崆峒派开山祖师瞿一鹤真人第七代门人,他的业师便是横行西北陕甘两省的独角兽赵甲叟。甲叟的师父是一鹤真人第五代门人大力黄能胡剑秋。这大力黄能可算是近年崆峒派中唯一能手,他的徒弟共有十人,依着天干甲乙丙丁等排名,所以独角兽名叫赵甲叟。他年轻时本名甲寿,直到五十开外,才自称甲叟。他的九个师弟便是水上飘风章乙山、神行罗丙南、神拳将王丁木、六指头陀戊空、红线娘江己兰、贪欢汉贾庚、镇关东季辛谱、常胜将军黄壬翁、红孩儿马癸伍等共是十人。

此十人在道光年间,可算是崆峒派最了不得的人物。仗着师门势派,大江南北、黄河两岸以及关外辽东、辽西,无处没有他师兄弟们的足迹。他们专和昆仑、武当两派作对。因为昆仑、武当两派规矩甚严,授徒极谨,不肯随便收徒,差不多的人虽有投门之念,却苦无门可入,因而都投奔了独角兽等师兄弟十人门下,无形中便造成了人多势众的情形。

飞叉豹子原非甲叟门人,也因闯荡江湖,结下许多冤孽仇恨,才起意投入甲叟门下。一来求他荫庇,二来借他威名,仍可横行。便是此番,他听说飞天神龙要来为兄报仇,自己明知不是人家对手,可是主人一力倚重,不能不将这副重担肩了下来。然而他是一个诡计多端的老江湖,最工心计,盘算自己一人万万敌不过这位武当名手,再看周府各名教师,更是不堪一击。他于是不动声色,偷偷地差了个死党马成龙,连夜投奔他师父赵甲叟,请他想个办法,或是派几个能手来助阵。赵甲叟溺爱心重,自己虽不便去帮助徒弟,却商请三师弟神行罗丙南和五师弟六指头陀戊空两位,随了马成龙,来到周府帮同守夜。飞叉豹子一看三、五两位师叔居然光降,自然欢喜,忙向周小仁面前介绍,并替这两位师叔大吹大擂,说得和天神下界一般。周小仁自然来者不拒,众人自也随口恭维。

若说这罗丙南和戊空也真非弱者。罗丙南善使一柄鬼头刀,生就的快腿,一日间能来去二三百里路程,故有神行的雅号。戊空惯用一柄六十斤的禅杖,还有九支连环飞龙镖,每发必中;必要时能一举连发三镖,确也猛势无比,而且虽列佛门,生性好杀,每次和人动手,必以多杀为快。这两人都是崆峒派的健将,一听对方是武当派,立时恨得咬牙,巴不得立刻将飞天神龙杀死,才觉面上生光。

罗丙南和戊空到周府的第三天晚上,这一批鼠窃狗盗正在酒足饭饱之后,海阔天空地瞎吹大气,又将罗、戊二人如众星捧月似的捧到了花园里特备下的客室以内,以便安歇。罗、戊二人上下手分居在三间客室内,等到众人退出,二人略谈几句,也就各自归寝。罗丙南刚刚解衣上床,尚未睡下,静夜中仿佛听到紧靠自己卧房的弄内咕碌碌一响,似有石子滚地的声息。罗丙南是老江湖,立即觉出这声息来的奇怪。当即不动声色,翻身自榻上跃起,重紧了一紧装束,在床头提起鬼头刀,“噗”的一声吹灭了窗前灯火,略一沉吟,轻轻拨开后窗,足尖一借劲,使了个燕子穿帘式,蹿出窗外。在他以为这样轻巧的手脚,定不致为人所觉,谁知双脚刚刚点地,蓦从斜刺里飞来一阵极劲掌风。自己原是刚刚落地,脚下还未站稳,又是出其不意,这一掌风着到身上,仿佛有一种极大的推动力量向自己猛撞过来,身不由主地斜撞出三五尺去,大吃一惊。

原来罗丙南久闯江湖,识得来人这一掌,正是武当派的独门武功“擘空掌”。自己功力如果稍浅,这一下怕不摔出几丈远去,况且尚未看见敌人究在何处,已经中了人家的擘空掌,凭这一掌的力量,恐怕自己还不是人家的对手呢。一面心下怙惙,一面向掌风来处细看。道时迟,那时快,早又见随着掌风闪过一条黑影,直奔自己,手中并无兵刃,只拧着一双肉拳,蹿到面前。自己还未及举刀,敌人的双掌早又到了胸前,那一份的快捷,真正少见。罗丙南见来势捷劲,哪敢待慢,忙侧身避过掌风,随着一个倒错步,退出两尺来远,重又一拧手腕,刀把护住前胸,刀尖直指敌人的左肋刺去。这一手也是单刀中极见功候的招数,名曰“画龙点睛”。只见敌人略一拧身,侧面避过刀锋,倏地一抬腿,正踢在罗丙南寸关尺上,立即听到“当啷”一声,鬼头刀落地。敌人随着轻叱一声“去吧”,左手一扬,迎面门便是一擘空掌。

罗丙南也是久闯江湖、久经大敌的好手,何至今晚在两个照面之下,便鬼头刀脱手呢?说来有些令人不信。原来棋高一着,服手服脚,这句话一点不错。只因飞天神龙的拳法高明,又快又狠,容不得罗丙南喘息,便已见了高下。当时飞天神龙发出第一次擘空掌原是一个虚的,罗丙南却不曾识透,立即闪身躲避。哪知飞天神龙这一次使上了“连环步鸳鸯掌”。这一次擘空掌只管让你躲闪,可是一经躲过,方向也必然换过,发掌的人正好踏着连环步,随着对方换了方向,紧跟着就把右手一扬,第二次掌风发出,这一下刚刚打个正着。一掌当胸,距离又近,罗丙南已万万躲避不了,仿佛觉得自己胸口被一块大石头撞了一下,十分结实,震得他心肺俱摧,不由头目昏眩,“哎呀”一声,整个身躯直摔出两丈远去,竟被打闷在地下。

飞天神龙一心要找事主周小仁报仇,并不想多伤人。一见来者受伤倒地,正拟纵身上房,寻往内宅,不料斜刺里又飞来一条人影。星光下见来人执着一根长兵器,呼的一下,使了个泰山压顶的招数,照准飞天神龙头顶打下。飞天神龙一看来势极猛,知道是个劲敌,忙一纵身,斜趼出三四尺远去。来者便是六指头陀戊空,飞天神龙却不认识他。

六指头陀的禅杖尚未收回,飞天神龙早又蹿到他的身旁。左手向他面门上虚晃一晃,随以右手骈三指直捣来人左肋。六指头陀退一步,让过敌人的点穴,翻左手腕,用禅杖柄拦腰直扫敌人中峰。飞天神龙喝声“来得好”,倏地一腾身,平地拔葱,离地足够五六尺,从脚底闪过禅杖,再从半空中使了个“凤凰单展翅”,右掌平立,一摔身“力劈泰山”,正砍在来人项背之间,其势既猛且捷。要知道,一连三个招数都在半空中悬身而发,如没有内家气功提住了全身重量,万万施展不及。

谁知六指头陀到底不弱,一见敌人如此功力,益发加了戒心,猛一挫身,躲过这一肉砍刀,随着一错步,用右手举禅杖向着空中敌人迎击上去。飞天神龙此时早已脚踏实地,正落在六指头陀的背后,可是面朝前,和敌人成了个背向。这就是飞天神龙不同凡响的地方!他借势落地后,并不掉转身去,只一拧身,扭转小半个身躯,立左足,起右足,用足根向后用力踹去。六指头陀虽想回身,已万来不及,只听“啪”的一声,一腿正踹在和尚腰与胯骨间不硬不软的地方,不由得向前一磕,跌跌冲冲直撞出五六步远。

六指头陀手辣心毒,纵然挨了一脚,人也跌了出去,他居然急中生智,利用这一跌一扑之间,用敏捷手法将他的独门暗器“连环飞龙镖”操了三支在手中,假装倾跌之势,故意撞出丈来远近,陡地一拧腰,反身飞出一镖,直奔飞天神龙面门,接着第二镖也同时飞出,这支却奔了敌人心胸。彼时飞天神龙往后蹬腿,将和尚踹去之后,虽知和尚已经摔了出去,可是他是名手发招,与众不同,纵在极端胜利之时,也不肯大意,一面转身看他如何倾跌,一面正在计划第二步的行止,应该是攻是守。

正在此刹那间,忽觉和尚的一拧腰有些异样,心中立即明白他有诈。这一留神,果然看见空中有两点寒光,一上一下,直奔自己上三路而来。料他更有第三件暗器接踵而至,便把身躯往侧面跃出七八尺。当飞天神龙离开这条飞镖直线之时,也正是六指头陀第三支飞镖发出之时。飞天神龙这一纵身,飞镖失去目标,当然叮叮当当地先后掉在地上。飞天神龙却早已一个箭步,喝声“着!”凌空飞到和尚面前。他的来势既快,又是横着身体,伸直两手,无形中便将二人间的距离缩短。距离既短,时间当然更快,所以也就不容和尚躲闪与还招。飞天神龙的一只右手伸展二指,早已直点到和尚面门,只一翻手腕,便听和尚“哎呀”一声惨叫,一对眼珠早被飞天神龙剜了出来,血淋淋挂在眼眶边和鼻梁上。六指头陀觉得一阵奇疼,痛彻心肺,哪还支持得住,好似颓金山倒玉柱似的,向地上躺了下去。

当罗、戊二人轮流和飞天神龙交手之时,虽无兵刃接触之声,却免不了吆喝纵跳,早就惊动了全府的打手,由飞叉豹子率领着,准备明火围攻。及至罗、戊二人一经躺下,飞叉豹子知道今天事情要糟,可是不能不咬着牙上前硬拼。当飞天神龙将六指头陀双目剜了以后,正想奔向内院,但是一声呐喊,数十名打手明火执仗地从四面围将拢来。飞天神龙虽不惧怕这些人,但他的来意本为复仇,如今虽做倒了两名,可始终不曾找到真正的对头,空伤多人何用?心中打量:不如先自回去,过一天悄悄地再来收拾这姓周的小子吧。他定了主意,立即从平地蹿上高墙。那里虽早伏了一排弓弩手,但是飞天神龙行动太快,还来不及放箭,早被他一路纵跳,一阵风似的脱离了那座吉安府。

飞天神龙走后,飞叉豹子忙把罗、戊二人扶了起来,搀入屋内,一看戊空的面目,亚似开了大红染缸,有一个眼珠还兀自挂在眼眶外边。饶那戊空这样一条好汉,也疼得他满床打滚。最为难的是,这一对已经作废了的乌珠,既无法使它复归原位,又没这勇气把它拉下来。飞叉豹子看着发愁,没奈何,只好暂时随它挂着吧。回过脸去再看罗丙南,因为当胸受了擘空掌,内脏业已震伤。当他回过气来时,一口口不住吐出鲜血,不消一顿饭时,罗丙南已是面如黄蜡,气若游丝,奄奄一息,比戊空还要危险十倍。飞叉豹子眼看两位师叔不但吃了大亏,而且还是一个命在旦夕,一个成了残废,想想此事均从自己身上所起,如今不但闹得灰头土脸,而且还对不住师门呢!一面心中只管愁烦,还不得不打叠起精神,为两位师叔延医疗治。

且说飞天神龙一次不曾报得血仇,过了几天,凭他的能力,重入吉安府,手戮仇敌全家本是极容易的事,不过飞天神龙是武当正宗的侠义人物,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肯多伤人命。他认为冤有头,债有主,虽说吉安府周伯仁教子不严,但罪恶究在周小仁一人身上,所以那晚重入周府,声色不动,悄悄地仅将周小仁夫妇斩首,显得这是一报还一报,两命抵两命,对于府内其余诸人,丝毫不曾伤损。飞天神龙虽然如此谨慎,但因前夜伤了罗、戊二人,无形中早与崆峒派结了一重新仇。尤其是赵甲叟的师父大力黄能胡剑秋,性情褊急,猜忌护短,门户之见甚深。等到罗丙南伤重身死,戊空头陀失去双目以后,胡剑秋、赵甲叟师徒二人闻讯大怒,将飞天神龙恨入骨髓,立誓要将他活拿到手,先让六指头陀活剥开膛,然后再与罗丙南祭灵。

可是他师徒虽想的十分如意,而事实竟不能实现,这是什么原故呢?原来一则飞天神龙并非易与之辈,焉能手到擒来?二则胡剑秋的师父铁面佛黄刚,法名悟真禅师,是一位有道的高僧。他是崆峒派开山祖师辈下第四代门人,虽然派属崆峒,他却目光远大,心气和平,认为中国武道万流同源,原是一家,不应深存门户之见,彼此仇视。如果以这样浅薄的眼光去支持自己本门本派,不但本门本派不能长存,便是整个武术本身势必因互为仇敌而自相残杀,日趋没落。好容易费了二三十年,苦练出来一个不易多得的人材,往往因为一点细故,与别派意气相争,终至伤亡于片刻之间,或则落一个两败俱伤。所以悟真禅师严戒本门徒子徒孙,不和别派别宗互相仇杀。如果违了法旨,立即严加惩罚。果然本门受了别派无理欺凌,也应以正当方式通知那一派的掌门人,要求惩罚。

目前,悟真禅师便是崆峒派的掌门人,掌教虽极严峻,为人却极和蔼,所以凡他门下,无论何等嚣张、桀骜之辈,也没一个不畏服他的,自胡剑秋以下都奉若神明。此番他的徒孙罗丙南和戊空二人,一个身死,一个伤残,赵甲叟即禀明了胡剑秋,转求悟真禅师替他报仇。禅师一闻此事,便详细追究根源。一经知道飞叉豹子为趋奉恶吏,虐害良民,才邀请罗、戊二人帮拳,致受了武当派名手的伤害。又知道周小仁倚仗父势,调戏妇人,屈杀平民。这种助纣为虐的举动,根本就是飞叉豹子一人的罪恶,怎能怨得为兄报仇的志道恒?老禅师闻讯之后,不但不许门徒辈再向武当派寻仇,而且命胡剑秋告诫赵甲叟:教徒不严,本身就应受罚,还敢逞着血气之勇,替孽徒张胆,要求报仇?如再胡闹,定将他师徒逐出师门。以后如有不轨行为,仍能随时教训他们。

胡剑秋也深知老禅师的性情,绝不容许报复,不过自己见解与师父不同,一听自己徒弟被武当派收拾了个一死一伤,早已切齿痛恨,也是急欲报仇。所以明知老禅师不易允许,还是找了钉子碰来,结果仍然白费。自己纵有同情徒弟们的心,但上有师父掌门人在,哪能不遵他的命令呢?当时也只好唯唯应命,退了出来,去劝赵甲叟和戊空一班门徒,叫他们暂忍目前:“要报此仇,只要三寸气在,等到老禅师百年之后,我们爱怎样办,就怎样办。难道凭你我师徒几人,合力围攻一个飞天神龙,真还怕他飞上天去不成吗?”因为这一种内在的阻力,所以飞天神龙虽与崆峒派结下深仇,事后十八年中竟平安无事。

十余年光景,德恒一双儿女均已由飞天神龙抚养成人,且还传授了一身武艺。此时飞天神龙已承袭了武当派的掌门人。不过他性喜恬静,不愿多收门人,除了自己侄儿精一和侄女真真外,只收了两个徒弟,一个名叫杨晋,一个名叫杨仁鹤。二人虽同是姓杨,却不是一家。二杨年岁都较精一为长,精一俱以师兄称之。杨晋在九年前即已艺满,出了师门。杨仁鹤也在四五年前学成回家。目前飞天神龙已是五十余岁,平时深居简出,不问外事,唯一的事务,就是传授精一兄妹的艺事而已,因此他家的日子过得很清闲。

这一日,飞天神龙正在家中,看大门的长工慌慌张张跑进来,对自己禀道:“门外来了三位爷们,说是从西北一带前来拜会你老。我问他们的名姓,他说:‘你就提十八年前掌擘神行罗丙南的那一段公案。要在今天和你们主人了断了断。’看他们神色不好,正等着你老去会他们呢。”

飞天神龙听完,一阵回忆,才想起当年以劈空掌击败黑夜敌人的一段事。但那时并未与敌人交谈,过后又并无人来寻仇,总以为被自己击败的是一个无名之辈,早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不料今天来人忽提此事,心中未免有些奇异,知道躲闪不了,便对长工一摆手道:“好,你就请他们到客厅相见,说我随后即来。”

飞天神龙当时细一考虑,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今日之会虽未必立动干戈,可也不得不防。想罢,匆匆回到内室,将一柄七节软钢鞭围在腰间,又挂上一只镖囊,然后取过一件紫缎开氅披在外面,才故作从容地踱到厅上。

一脚从屏后转出来,见厅中大椅上坐着两个大汉和一个女子。再一留神,两汉之中竟有一个是头陀模样,而且扬头闭目,似乎是个瞎子。飞天神龙一见这个瞎头陀,忽的灵机一动,仿佛记得十八年前那一晚,在吉安府和自己动手的第二个人,黑影中似乎也是个披发头陀,分明记得自己用点钢指法,将他的双目剜出,他就栽倒在地上了,今天这个瞎头陀莫非就是当年指下的败将?

他一面回忆,一面上前向三人施了一个见面礼,朗声说道:“在下志道恒,不知三位驾临,幸恕接候来迟。”说着,重又抱着拳,大圆圈施了一礼,随着向前让坐。一时宾主坐定,长工献茶已毕,来客三人始终坐着一语不发,飞天神龙看了好生纳闷。

一时茶罢,仆从退出,这才见三人中的一位老者,含笑对飞天神龙柔声说道:“久仰武当嫡派掌门人飞天神龙志老英雄的威名,不胜欣羡,而且我这位师弟六指头陀”,说到这里,就指着那瞎和尚,接下去道,“他还真领教过老英雄的高手。那天你们交手时,还有我一个师弟神行罗丙南,竟在老英雄的劈空掌下丧生。这都是愚兄弟们学艺不精,怨不着别人。如今死的早已死了,不死的也成了残废,足见得老英雄当日的手段!我弟兄们对于老英雄这番教训,怎敢片刻忘怀?只因我们本身有一种阻碍,所以事隔十八年,今天才得瞻仰老英雄的风采。但是老英雄可要放明白了,这些年并非我弟兄怕事,实因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迟至今日才得向老英雄台前领教。所喜老英雄依然健在,真是我弟兄们的万幸!我知道把话说明之后,老英雄定肯赐教的。”

别听这老者说得那么彬彬有礼,谦恭和易,在他的眉目之间,却仍掩不住他那一种奸狡狠毒的锋芒。飞天神龙是何等角色,早就明白他来意不善,但想自己那一夜虽结下大仇,还真不知和自己交手受伤的那二人,究系何等人物,一直认为是个闷葫芦,今天他们既寻上门来,倒要问问明白。

想罢,当即含笑答谢道:“老人家太谦了!老人家今日下顾,凡有所命,在下焉敢不遵?但是实不相瞒,十八年前大闹吉安府那一回事,当时在下找的只有血仇周小仁,也就是吉安府周伯仁之子。至于其他武道同人,在当时纵有相拼相搏的事实,在内心实不愿伤害。不过当时在下为亟于脱身,以便寻找仇人起见,先打发了两个人,却真不知道这两位姓甚名谁,何派高人。此后又事隔多年,益发无从探听。纵然后悔,要向那两位跟前去谢罪,也是无法探听。今日天幸老人家光顾,又听方才高论,想必在坐这位大师傅,也就是那晚与在下交手的其中一位。自古说的好,不打不相识,我志道恒最敬重的是江湖义气。过去之事彼此不明来历,只算误打误撞。在下深觉自己做事孟浪,只要老人家吩咐,认输服罪,在下无不遵从,还求老人家念在天下武术原出同门,无分彼此,将这件事揭过去,实是感激不尽!”

在飞天神龙以为,自己所讲的都是实情,双方不但原无仇隙,并连姓名、派别都不知道,当初原以为他俩是周府护院的镖师呢。自己又是武当派的掌门人,来客既是武道中人,自己已如此认错,还能一点情面都不给吗?谁知那老者等不得飞天神龙把话说完,当即冷笑一声道:“多承掌门人海量,不和我们这班无名之辈计较!怎奈被你劈空掌击伤脏腑、呕血而亡的师弟,难道白死了吗?”说这话时,不由把脸色一沉,益发显出阴险狠毒、胸有成竹的神态来。随又回过脸去,向着那个瞎头陀说道,“五师弟,你且把你我的来历和当夜被他伤害的情形,对他详详细细地说一遍,也好让他明白我们的来意。”

飞天神龙一见老者变脸,心中虽则十分气恼,但不肯形于颜色。

只见六指头陀听了老头的话,随即仰着一张老丑的黑脸,瞪着一双剜空了眼珠儿的白眼眶子,竟然一张一阖地大声嚷道:“姓志的,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仗着你那几手毒辣招数,先将我师兄罗丙南打死,然后又将洒家的双目剜去,害得我成了残废。我们同师兄弟十人和我师父大力黄能胡剑秋,誓必报此深仇!怎奈我崆峒派掌教真人悟真老禅师不愿开罪你们武当派,坚不允许寻你报仇,硬生生将洒家和罗师兄的深仇压了十八年。现在老禅师蜕化仙去,由我师父大力黄能接掌崆峒本门武术,师徒十人在祖师面前焚香设誓,必要寻你报却前仇!但是明人不做暗事,绝不像你们武当派,专门鬼鬼祟祟地杀人于黑夜之间。所以今日约请了我大师兄独角兽赵甲叟和六师妹红线娘江己兰,特地前来访你,对你明讲一句,三日之内必来会你。如果是好汉,不要躲躲闪闪,又生诡计。明年此月此日,便是你飞天神龙周年忌日了。话已说完,我们也无暇久留。”他说到此处,回过脸来向赵甲叟和江己兰这一面说道,“咱们走吧。”

二人闻言,齐应了声“好”,但见赵甲叟、江己兰一齐站起,向飞天神龙略一抱拳,说道:“暂时告别,三日内领教。”一语甫毕,三人起身向厅外走去,也就不容得主人再说话。飞天神龙只好随在后面,将这三位瘟神直送到大门外面,眼看着三人跃上马背,风驰电掣而去。

飞天神龙等到他三人一走,便命长工将精一兄妹唤来,对他兄妹如此这般的一讲,他兄妹才了然自己父母的死因和叔父抚养的情形。虽说杀父的仇人周小仁早就被叔父手刃,血海冤仇已算是报了,但是如今崆峒派恃强向叔父寻仇,完全是因为叔父为自己的父母报仇,才留下这条祸根。如今他们找上门来,虽然叔父武艺精纯,不见得惧怕他们,但自己兄妹应当和叔父商讨出个应敌之策才是。

谁知对飞天神龙一提这话,飞天神龙颜色沮丧,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孩子啊,你们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要知道大力黄能胡剑秋闻名江湖,已有二三十年,可算目前崆峒门下第一把好手。他现掌着本门武术,别的不提,就是他那十位门徒中如独角兽赵甲叟、红线娘江己兰、红孩儿马癸伍,这都是江湖上出名手辣心毒的人物,何况他还有其余六个同门。我们再强些,才只一家三口。你兄妹虽也有些功夫,怎能敌得积年的江湖朋友?但是事已至此,也就说不得了,只好听天由命。不过有一句话,你二人要紧紧记住。三天时间最快,一晃眼就到,到了那时,你兄妹最好不要和来人对面。只要前边一动手,你兄妹立即想法逃生,千万不可因想帮我而加入斗争,要知绝不是你兄妹所能挽回的局面。只要你们能逃出本村,那时我便无后顾之忧了。至于我的生死,倒还不一定难保,只要你二人得脱虎口,也省得我悬心。切记!切记!”

精一一听飞天神龙今天的话和平日大不相同,相随十八余年来,不曾见到他老人家说过这样丧气的话,和那种颓丧的神气,知道叔父绝不是信口吓人,事态确已严重。只是要自己不顾他老人家,竟先逃命,这如何肯听?兄妹二人偷偷地一商量,觉得叔父为替自己父母报仇,才种下这样恶果。如今到了危急,自己兄妹如何能一走了之?况且以叔父之能,未见得会惧怕他们。兄妹商量停当,在这三天以内,一切准备妥贴,可是显得心神不定,异常紧张。转眼到了第三日,反倒整日的绝无朕兆。

那是一个仲冬上弦之夜,飞天神龙一家三口各自怀了一种不可告人的紧张心情,草草用过晚饭。飞天神龙虽还和平时一样镇定,但终席也不曾说话,精一兄妹自更不敢开口。转眼黄昏已逝,深夜将临,精一在腰中掖了一柄单刀,悄悄地走出庭中,仰望满天星斗,在微寒的夜风里一闪一闪地放着辉光;遥望隔在院墙前面围场中的几棵老树,秃着枝头在微风中轻轻摇摆;侧耳细听,四周寂静无声,真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可以听出声息来。

精一刚想回到屋里去,忽听远处吹来一阵杂遽的马蹄声,但是听去甚远,模糊不清。精一心中一动,暗说:莫非那话儿来了吗?正要拍手招呼真真来同听,哪知尚未转身迈步,只见上房屋脊间倏地有条黑影一闪而过,其捷无比,真有些令人怀疑自己是眼花,正在犹移不决的这一瞬间,只听内室后进喝了声“来得好!”正是他叔叔飞天神龙的声口。

精一知道事情已到生死关头,但恨自己还不曾发见敌人藏在哪里,正想进去唤真真出来一同寻贼,忽又听得一声娇叱,立见两条黑影直奔外院而去。他认得这是真真的声音,料想那一条黑影准是敌人,方要纵身跃起,追上前去,忽觉从斜刺里砍到一阵刀风,知道敌人已经近身,也就顾不得再追真真,立即一耸身避过。乘这一纵一闪的当儿,从腰间摘下单刀,这才看清面前站着一个大汉,手使一对铁叶莲花铲,全长三尺,头锐中粗,两面锋刃,俱作半个莲花瓣形。这也是一种奇异的兵刃,它的使法似在刀剑和三尖两刃刀之间,直可以刺,横可以砍,而且每一个莲花瓣都用纯钢制成,平常兵刃碰上去,一不留神,能被它绞去锋刃。

精一自是惯家,知道破他的招数。敌人正好撒开莲花铲,上中下三路直扫过来。精一年纪虽轻,已深得飞天神龙的真传。见敌人来势凶猛,一路躲闪腾挪,让过来势,看看敌人锐气稍挫,立即一紧手中刀,撤身进刀,向敌人面门剁去。这原是一个虚招,敌人见他身手矫捷,知道受过武当真传,不敢待慢,忙举铲向上,一拧左手腕,想绞他的刀刃。谁知精一竟是虚晃,等莲花铲临近,倏地一收刀势,回身便走。敌人见他虚晃便走,以为他怯敌,随喝声“哪里走”,平递右手铲,跨左足,进右足,正赶到精一背后,对准了精一背上,这一铲真个又狠又快。精一略回身,只一提气,“唰”的一声从敌人头顶上纵回来,恰好反落在敌人背后,向外一斜身,稳住了落势,左手轻按右脉,右臂斜抱单刀,斜着右肩向敌人腰上一刺。眼看刀尖离着敌人后腰只剩得二三寸的距离,敌人也是从横里一纵身,闪过了这一刀,随即使个“大鹏展翅”,先起左铲,再起右铲,齐向精一拦腰砍来。他这一手颇是厉害,纵能躲过第一铲,也逃不了第二铲,正是使莲花铲中一手绝招。

精一却识得他的厉害,也懂得破这一手的招数。不慌不忙让过第一铲,猛将持刀的那只手使了个斜挂鞭,用足臂力把刀背近着铲锋,横面猛磕出去。只听“咯噔”一声,火星直迸,刀铲相碰。精一是存心磕他,其力甚猛,莲花铲直荡去。敌人不由一惊,忙退后一步,然后蓄势以待。精一见他门户已开,一个箭步蹿到敌人面前,正待进攻,忽觉从身后飞过一阵疾风,知道脑后受人袭击,立即一低项背,又一拧腰,横旋了出去,也就避过了这一击。一回头,看见又多了个小孩子似的人,面目、年龄黑夜不易辨认,只觉此人行动如风,比先一人更加了得。在此刹那之间,真不容精一稍加思虑,早如旋风般杀了过来。精一见他右手使一柄鬼头刀,左手倚一根拐子,两件兵器左右盘旋,真如风车儿一般快捷。精一不禁有些手忙脚乱,此时三个人丁字儿跑开,便拼起命来。

精一自问双拳难敌四手,静夜中又听到远远传来一阵吆喝喧嚷之声,惦记着真真和飞天神龙不知在哪里和人交手。正寻思脱身之计,见一条人影从墙外飞入,如小鸟般落在三人之间。定睛一看,正是真真,立时精神一振,忙打了个暗语,意思是叫真真跟着自己去找叔父,毋须在此恋战。不料又从后面跳进两个大汉,大喊道:“志道恒已经受伤逃跑,师弟们不要放走这两个小杂种!”

精一兄妹一闻言,真个魂飞天外,正想跳出圈子一同逃走,却早被四个敌人围了个风雨不透,一时休想脱身。这四个敌人想是看出了便宜,大家想两个打一个,以备将他兄妹一齐拿获。他们一声暗号,红孩儿马癸伍和后来的镇关东季辛谱缠住了精一,常胜将军黄壬翁和贪欢汉贾庚却围住了真真。贾庚却是第一个遇见真真,在院后已绊了半日,此时一心想把真真擒到手中,他是别有歹念。于是主宾六人,就互相拼了死命。

贪欢汉使的一双八角精钢蒜头锤,真真却使的一柄古冶剑。这柄剑原是飞天神龙当年创业的兵器,功能削铁如泥。真真此时早已豁出性命,仗着这柄剑,心中正打主意。偏是黄、贾二人欺她力弱,更不防她有此利剑。真真看得清切,等待贾庚八角锤迎头压下之时,娇叱一声:“来得好!”猛地用力往上一挥,剑锋过处,只听“咯噔”一声,一对钢锤齐脖子削成四节,接着的溜溜将一对锤头摔出去有三四尺远,差点没有砸在黄壬翁脚上。贾庚大惊稍退,真真借了这时机,立刻向贾庚这边连人带剑裹了进去。贾庚手中只剩了两节锤柄子,如何能够迎敌?慌忙向旁边一闪。真真原是以进为退,打算脱身,见贾庚向旁闪避,正好腾出一条去路,立将柳腰一拧,双足一点,斜着身平地拔葱,纵出七八尺去,接着喊声“哥哥走吧”!说时迟,那时快,忙又一连几纵,身法灵巧,早已蹿上了一带花墙。究竟在自己家里,路径熟悉,只管向冷僻所在奔去。这里贾、黄二人哪肯轻舍,当即一前一后地追了下去。

再说精一和红孩儿马癸伍、常胜将军黄壬翁杀了半天,已感红孩儿十分厉害,后来真真一到,贾庚、季辛谱又加了进来。黄壬翁、贾庚双战真真,自己这里除红孩儿外,又加了季辛谱。季辛谱本是一名武官,后来投到大力黄能门下,重又习了一身惊人本领。他善使一杆烂银枪,因他本是长于马上功夫,所以始终惯用长兵器。这一来,却反使精一占了些便宜。因为单刀本是破长枪的兵刃,所以长枪遇到单刀,便要打个八折。无奈红孩儿的一刀一拐,神出鬼没,精一渐渐有些不济,忽见真真已走,心下越发慌乱。

正在这时,又听从后院中有人呼喝而出,口内直嚷“不要放走了小的”。话到人到,一阵风似的,又添了一个白发老翁,一下手便将一柄三尖两刃刀使了个风雨不透,直逼得精一连气都透不出来。

只听红孩儿笑喊道:“小子,还不扔下兵器,跪地投降!老爷爱你年轻轻人儿,已有如此功夫,开开恩,不妨收你为徒呀!”红孩儿又边打边向老翁说道,“大师兄尽管歇息去,这小子交给我了,还怕他跑上天吗?”

精一听了越发着慌。精一兄妹虽系家学渊源,自幼已得武当真传,但毕竟终年家居,从不曾闯过江湖,经验太浅。精一此时力战三雄,实已不能抵御,又加心念叔父、妹子,应付间偶一疏忽,竟中了红孩儿一拐子,正揍在右脚踝上,不由“哎呀“一声,几乎栽倒。真亏他功候不浅,立即将势就势,乘这一倒的机会,立刻就地使了个醉罗汉中“罗汉十八滚”的招式,一口气连滚带蹦,连人带刀,直向三人的空隙中卷了出去。一出圈子,立刻胆子一壮,陡地跃起身躯,从平地飞登墙头。正想翻出墙外,只听白发老翁笑喝一声“照打”,回头一看,看见寒星一点,直奔面门,连忙侧身避过,可是“噗哧”一声,左肩上早中了暗器。好在当时有些麻木,尚不十分疼痛,便一咬牙,仍然翻落墙外,不敢站住,一口气直向庄南树林中逃了进去,红孩儿和赵甲叟也就飞身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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