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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夜袭盘江铁索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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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托邦里等人因查夜人被杀,立即查看擒来的俘虏,除了甘居、莫利铎依然被关在武侯祠内外,珠郎却已踪迹杳然,而且发现两个监守的苗兵,一人身中哑穴,一人身中麻药,到了天明,二人还是不能言动。乌托邦里见跑了珠郎,是个大患,便来与檀台等商量,如何进击孟连。檀台便与朋乃、安目麻、龙金驼三苗商议之下,你一句,我一句,主意太多了,结果终是不曾决定了办法。次日大家再议,有人主张先将俘虏甘、莫二人斩首示众,以示威严,有的就不主张先杀俘虏,应该先议如何对付珠郎。毕竟苗人智识浅陋,多疑少决,一直商议了三天,竟不曾商量出一个具体办法来。哪知乌托邦里这边不曾有办法,穆索珠郎那边倒已准备了个事事齐全,此次他鉴于前失,竟率领了猛连宣抚的大部分人马,来包围猛往的珠连山。

珠连山在猛往之西,它的东南,便是九龙山,二山绵亘相通。九龙山原有十八岸洞之称,此时五猛人马,除了下猛尹檀台金萝本人未到以外,其余四猛人马,都深藏在十八岸洞中的四个大洞中,那便是奇连洞、野人洞、刀茆洞、珠光洞四处。穆索珠郎此次深鉴于前日的大意,以致败衄失将,所以那晚一经逃回猛连,立即派出几道的谍骑,命他们切实侦知敌人的情形,和驻扎的所在,同时次日立时命猛连总寨的五洞苗酋,点齐能经战斗的苗卒,每洞立出四百人,五洞成为二千劲旅,随了自己手下的壮士五百人,一齐候命待发。珠郎素以兵法部勒群苗,因此令出如山,在次日停午,各洞健苗俱已齐集,只候开拔了,但因侦骑未返,不愿轻动,便都秣马厉兵的听候侦骑的消息。到了日落以后,所差四路侦骑陆续回报,这才知道五猛全在珠连山扎了连环竹幄,正待大举与自己为难。

珠郎眉头一皱,便与五位苗酋商议进取与固守之策。五洞苗酋便是白鹿洞安平土、车里洞祝乐、葫芦野洞吐其木、石仙人洞龙金、猡狻洞穆索唐官五人,其中惟穆索唐官系珠郎族人。大家都志在先去救回甘居、莫利铎二人,当时就决定穆索珠郎主持全军,穆索唐官佐着珠郎以为接应,白乐洞安平土专救被俘的人,车里洞祝乐打头阵,吐其木、龙金二人分左右翼包围珠连山,馨儿率领珠郎的部属二百人,预先埋伏九龙山口,此系珠连山包围网的后路,也可为吐、龙二路的接应。他们分配既定,便在次日日晡时,从猛连动身,算定到起更后便可到达珠连山下。

不言穆索等布置妥贴,浩浩荡荡的向着珠连山街枚疾走,再说乌托邦里此次居然一度擒住穆索珠郎,虽则仍被逃走,但已自觉建了一件奇功,不免骄妄起来,偏偏监守珠郎的两个苗兵乃龙金驼的部下,乌托邦里自负才能,少不更事,当了龙金驼,不知说了几句类似讪笑的话,龙金驼便多了心,十分不快,只碍着檀台,不好意思与乌托邦里认真,偏偏乌托邦里又自夸计划周密,又激怒了朋乃的部下一员猛将,名叫竹骨牙郎的生苗,生苗究与熟苗不同,差一点要与乌托邦里动起手来。因此珠连山方面就显着松懈不和。他们原为穆索珠郎已逃去两三天,不见什么动静,原定明天向猛连进攻,又因猛连宣抚,既已受了朝廷的宣抚,那地方便归一位朝廷派来的同知管着,如果五猛竟自攻杀宣抚之区,未免有些投鼠忌器,所以像檀台和安目麻等几个稳健份子,正以为不妥,遂致大家一发没有好的办法。那天大家因见珠郎一去三日,毫无举动,以为他畏惧五猛人多势众,认头吃亏,不想报复,故此只防着俘虏甘、居等人,也并未做任何准备,竟各自回转行幄安歇。

谁知还不到三更天,四山一声炮响,就像漫山遍野而来,檀台等人从梦中惊醒,急急忙忙地找到自己的兵器、马匹时,四面的猛连苗卒早已杀进了珠连山的哨地。俗语说兵败如山倒,尤其是在黑夜间,既看不出从哪几路杀进来的,更不知杀来有多少敌人,真是一片慌乱,猛连苗卒却是探得非常清楚,哪条路上有多少埋伏,哪条路上没有人,真如亮子看瞎子一般,只看见五猛的人们到处乱窜乱奔。

此时车里洞的祝乐一马当先,带了二百名长矛手,二百名短刀手和藤牌手,一路冲杀,先挡住了珠连山口两边要隘上埋伏的弓弩手,后面便是珠郎自己带着三百壮士,除了刀矛而外,内有五十名专使吹筒火箭,见了人马便使吹筒吹出药箭,见了幄子帐篷,便放火箭,不一会功夫,珠连山中的行幄十九都被火箭射中,立时烈焰腾空的烧将起来。这一来,五猛苗酋也立刻乱了,又要顾抵挡敌人,又要顾救火,正在走投无路之时,珠郎一马赶到,又正遇上龙金驼。

珠郎马上怒喝一声:“老狗还不跪下受死!”立挥手中长剑,向龙金驼肩背削来。

龙金驼猛见一道银光起处,剑风早到了头上,只吓得他魂不附体,勉强一抖苗枪,打算拨开来剑,哪知珠郎此剑乃大觉禅师临别送赠,名为寒潭秋影剑,说明目前赐他建功立业,日后到了时候,还要收回的,也可说是一口宝剑,此时苗枪向上一碰,只听咯噔一声,枪杆早变了两截,龙苗大惊,哎呀一声,抹头就跑。

穆索珠郎虽如此大动干戈,却不肯轻易在自己剑下杀伤人命,一见龙苗逃去,并不追赶,只一味向珠连山中幄冲去,哪知刚一转过山口,迎面飞来一条黑影,十分灵快,真如鸟雀一般,已到了自己面前,亮铮铮一对双刀,正使了个“双龙取水”的招式,直刺自己前胸乳、肋之间,自己骑着快马,乃是去势,这一去一来,何等快疾!一时哪能留得住,眼看这一下要糟,好个珠郎,果然身手矫捷,立刻猛的全身向后一翻,脚下一使劲,双足离镫,早从马背上翻下地来,那匹马果然飞一般向前去了,珠郎却已站在当地,对面那一对双刀总算落了个空,珠郎不等对面人换手式,立刻一翻手腕,左手捏剑诀,右手持宝剑,早又揉身而进。

原来对面来者,乃是个女人,那便是下猛尹的檀台金萝,正是檀台羽箭的胞妹。此妇年约三十,生得妖冶非常,原是个寡妇,乌托邦里之妻又正是她的胞妹,今天这一局,她是刚刚赶到,就遇上了珠郎,金萝虽系女流,却比乃兄羽箭还要勇猛,一对双刀真个神出鬼没,可惜到了珠郎手中,毕竟见出高下。

此时金萝见双刀落空,正要换式,珠郎剑已探进,忙一个倒纵步,退出五六尺,让过剑锋,倏的从斜剌里横摆双刀,使了个“叶底偷桃”的招式,左手刀上削肩背,右手刀进逼肋下,来得非常快疾。

珠郎见了,喝声:“来得好。”一长身形,平垂宝剑,使了个“斜挂单鞭”,铛的一声,迎着双刀一磕,火星乱迸,震得金萝两臂都麻,双刀几乎脱手,金萝大惊,忙一抽腕子,双刀刚掣回怀中,珠郎的宝剑早使上一个“白鹤展翅”的招式,斜跨左步,双手一分,右手剑正好削到金萝右肩背。

金萝暗叫声:“不好。”忙向后斜剌里一翻,倒纵出来,偏偏她一步踹在一块泥土松动的尖石上面,脚下一歪,哪里还站得住?珠郎看得清切,说时迟那时快,绝不等她站稳,早就如影随形的跟着金萝一步赶到,进左足,跨右足,早已踹入金萝的洪门。金萝正自顾不暇,自然没法闪避,珠郎右手握剑,左手劈空而出,向金萝当胸一挥,喝声:“去!”只见金萝真如蝴蝶儿似的一路歪斜,掷出老远,兀自向后便倒,珠郎一步踹在她的胸口,回头左右喝声:“绑了”,早有四个高大苗人抢过来,将金萝一路捆绑,押到后队去了。

就在此时,檀台羽箭和乌托邦里双马赶到,一见金萝被擒,羽箭大喝一声,举叉向当头就压,珠郎见二马前后齐到,自己夹在中间,不易施展,忙一个“旱地拔葱”,斜剌里飞出圈外,正落在乌托邦里马后,珠郎见身临切近,知道乌托邦里极易对付,竟不慌不忙的一长身形,轻舒左臂,从马背上一把扣定乌托邦里的后腰腰带,喝了声“下来”,左手向怀中一带,右手剑在他的矛子上一击,乌托邦里双手一麻,持矛不住,早已撒手扔矛,翻身被拖下马来。珠郎将他和抛球似的向后队掷去,口内叫得一声“绑了”,只听“訇”的一声,乌托邦里早已头朝下,脚朝上,摔晕在地上。

羽箭一见自己的舅子、妹子全被珠郎所擒,那股怒火可就大了,猛吼一声,从马上飞跃下来,连人带叉,猛的齐向珠郎头上砸下。珠郎知此人不可力敌,见他发怒,便故意引逗他气得发昏,才好摆布他,于是立将身体向左一侧,轻轻避过了来势,倏的一个大回旋,真如蝴蝶一般轻捷,早转到羽箭身后,飞起左腿,向他后胯上踢去,却并不用足气力,只听拍的一声,羽箭屁股上早中了一腿,蹬蹬蹬一连冲出五六步远,尚未回身,珠郎早又跟着他过去,起左掌在他背上猛击一拳。羽箭刚刚站住,正要回身,不防又被击一拳,一个龙钟,几乎栽倒,这一脚一拳,不由引逗得他火往上冒,口内哇呀呀乱叫,也顾不得什么叫招数,什么叫进退,双手舞开了那股钢叉,上三下四,横七竖八,来了个全不问信,只是一味蛮使。

珠郎知他中计,便一路趋避躲闪,准备蹈瑕乘隙,果然时间一久,不但一记也不曾打着珠郎,眼看气喘吁吁,汗出如沈,可是愈乏愈怒。珠郎看他步伐已乱,举动有些过缓,先前的锐气已减,陡的一紧手中宝剑,使开了大觉禅师亲授的昆仑七煞拳法,以一化七,以七化成七七四十九手,每手三式,共为四百十七式,循环起伏。

羽箭当时真觉得是光怪陆离,目不暇接,不由心中惊叹,原来苗人性直服善,此时羽箭对于珠郎的武功,已觉自愧不如,十分佩服,苦于无法还招,一味地架格遮拦,形势已竭,正自心中焦急。忽见珠郎一剑当胸刺来,自己举叉格去,随这一格,竟将宝剑直荡开去,珠郎前胸门户大开,心中大喜,以为珠郎这好剑法,也有这下漏洞,忙不迭一翻手腕,平递钢叉,仍向他前胸猛刺过来。

岂知珠郎还不等他叉端刺到,早向左一个纵步,已斜蹿到羽箭右肩侧,将宝剑交到左手,立举右掌,四指紧并,拇指曲贴掌边,钩四指如鹰爪,运用内功,将力量运至掌缘,猛向羽箭右肋下,倏的一下击去。

羽箭见珠郎贴近身侧,心中本已惊愕,正想躲闪,已是不及,正中了珠郎的柳叶掌,立时右半边身体麻木,不能转动,唔了一声,双手扔叉,佝偻着蹲了下去。珠郎深怕他体格强壮,一掌打他不倒,接着右腿在他下盘一扫,嘭的一声,羽箭便觉脚踝上如中了铁器一般,一阵剧痛,早站不住,珠郎回顾苗卒,吩咐绑了,于是众苗又将羽箭也捆绑了去。

在珠连山五猛众苗睡梦中听到猛连的角鼓声,除了檀台与乌托邦里和龙金驼四人,先后均被珠郎活捉而去,此外安目麻与朋乃二人,正迎着车里洞的祝乐。祝乐武艺虽也不弱,但经不住安、朋二苗十分猛恶,朋乃系猓猡种,纵跳如飞,兀不畏死,一柄厚背长刀十分厉害,祝乐被二人围住了脱不得身,眼看就要危急,猛听左边山道上一阵咚咚鼓响,骤马跑到一人。

祝乐一看,来者正是龙金,当就大声叫道:“龙洞主快来共擒此贼!”一语未毕,龙金早已接住了朋乃。

龙金使的一柄烂银枪,此人系苗父汉母,生得白皙,不类苗种,人在背后都叫他龙汉郎,他深得中原梅花枪法之妙,又从珠郎习过些时日,所以武功胜过祝乐,一见朋乃凶恶,立意便想除他,恰好朋乃在步下一个纵步,向自己马前跃来,手中厚背长刀,呼的带着风声,就向马头上劈来。龙金一见马上占不得便宜,便从马背嗖的一声跃将下来,那匹马从斜剌里跑回阵去,总算未被砍上。且说龙金一经下地,一抖手中银枪,面前登时耍开斗大的银花,一连唰唰唰的三枪,向朋乃上中下三路搠去。

朋乃见他来势甚猛,反倒引起了他的蛮性,狂吼一声,长刀便如雨点般向龙金砍去。

龙金知他刀沉力猛,难以取胜,便打了主意,一面与他敷衍,一面向空旷地方避去,将朋乃引到五丈开外,忽地虚刺一枪,口中喝道:“战你不过,不必赶来了。”说完掉头逃去。

朋乃哪里肯舍,一边哇呀呀喊着,一边追着。龙金逃到差不多的地方,回头见朋乃身临切近,倏的回手发出一柄柳叶飞刀,直奔朋乃心口。朋乃也早防到他这一手,一见他前面一扬手,便见寒光一线,直奔自己迎面打来,便一侧身避过飞刀,哪知龙金发的乃是连环刀,名为“春风飞柳叶”,他一手能连发五柄之多,此时发出三柄,第一柄不过做个幌子,本不会打中,这二、三两刀却来得厉害,正在朋乃避过这第一刀时,陡的两道寒光,一齐奔了咽喉,一先一后,相接而来。

朋乃避过这一刀,刚一长身形,向前迈步,不料眼前一亮,第二刀又到,忙着一低头,那刀从头顶削过,他心内刚说得一声好险,同时向上一长身形,哪知第三柄刀又飞来,刚刚正好扎在他的咽喉上,只听“哧”的一声,飞刀深入喉管,立时断气,翻身倒在路边,可惜朋乃这样一个勇猛的人,竟丧于暗器之下。

那边安目麻与吐其木二人,正斗在一处,馨儿已从后面杀入,帮着安平土将甘居、莫利铎二人救了出来,四个人一路杀到前边,五个人围住了安目麻。任你安目麻再英勇些,也不能逃出这个网罗,此时四山被捕与被缴了兵器的五猛苗兵足有三四千人。

珠郎令众苗一路高喝:“投降者不杀!”于是四山响应,纷纷弃甲抛戈,都束手就缚。安目麻愈加心慌,知道大事已去,便想拼死冲出围去,逃回本猛。馨儿等人如何容得,发一声喊,愈将他围得紧紧的。安目麻已是力尽,仰天大叫一声,手中苗刀就要向自己脖子上横去,身后莫利铎忙赶上去,双臂向他身后一抱,馨儿早将他手中苗刀拿去。

安目麻无奈,眼睁向众人说:“你们想把我怎么样?”

其时珠郎恰好赶到,一见安目麻意气刚强,便知此人不受屈辱,便向前和颜向他说道:“我们并无伤害之意,只请你到我们猛连去,大家评一评此次的是非曲直,你何必如此?”

安目麻闻言便长叹了一声,说:“好!我随你们去,绝不逃走,你们可是休想用绳索捆我。”

珠郎笑着点头答应,便命馨儿、龙金二人押了安目麻,自己带了二十余名苗卒和擒来的五猛寨主,浩浩荡荡地回到猛连宣抚。

苗人性情,除了另有一种奸狡出奇,不通人性,专以杀人为快的几个部落外,别看他们好勇善斗,却有一宗好处,便是爽直服善,一经立誓,至死不变。此次五猛与穆索族的这场战斗,本系起于五猛,现在眼看到穆索珠郎一人力擒檀台兄妹、龙金驼和事主乌托邦里四人,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自认不如,愿将五猛群蛮,同归穆索指挥管理。穆索珠郎见是出于自动,知道言出自诚,不过不得不要他们分别在神前盟誓。他们自然答应,于是择了一个吉日,设坛供神,五猛首酋除了朋乃已死不计外,其余自檀台羽箭起,一个个向前歃血起誓,与猛连穆索氏从此和好,并归穆索管理指挥,从此穆索珠郎便为滇南三十五猛的土司,他在三十五猛的威望可就大非昔比。穆索珠郎不但武艺超群,便是治理之才,在苗族中也属数一数二,因此凡他所属各猛,都能相安无事。他又善于理财,因各猛和好,械斗之风既戢,关邑互市之利自然倍增,穆索家自然成了巨富。

这时正当清康熙初年。那时满清以异族入主中原,事实上果然有不少志士,一心以恢复明宗为职志的,但满清对于他们这些人,也正在千方百计地策划扑灭之道,有的是施以爵禄,以为羁縻;有的是施以武力,用以消灭祸源,这便是所谓恩威并用的方法。

明季末年,虽则屡为边患,但终不能斩关破入中原,自从清廷康熙这年吴三桂称命滇南,湘鄂川滇人民即遭兵灾之祸,饥荒遍地,饿殍载道,后以清将贝勒察尼等征讨吴三桂,一路势如破竹,十个月中克复了贵州全省,清军乘胜渡过独木河,越过小平山,直取云南。大兵沿了青平、普定一路西进,不想到了永宁州,吴三桂部下沅州总兵李本深守住永宁,十分厉害,十余万大兵竟没法过去。

原来李部大半都是苗兵,其中尤以猓猡和葫芦野夷为最犷悍,中原兵士遇上,竟没一个找到便宜的。其时云南广南总兵李国梁奉调自滇入黔,协助策应攻取永宁州,谁知几次与李本深等争夺永宁州迆西的公鸡背地方,均未得手,李国梁部下有土司龙天裕、沙起、龙礼廷等人助战,但仍过不去永宁州寸土。

李国梁十分忧急,土司龙天裕乃龙金驼之子,便向李国梁献计说:“我军屡次不能得守的原故,一来贼兵多半为猓猡,异常骁悍;二则战将中人才尚缺,职司敢向总镇保荐一个奇人,如此人肯来相助,何愁公鸡背不得,又何愁吴军不灭!”

李国梁总兵忙问:“何人?”

龙天裕便举出云南猛连宣抚的土司穆索珠郎,并且讲到昔年穆索珠郎扫平三十五猛的那节事实,描摹得有声有色。李总兵听得呆了,忙问此人如今才多大年纪,龙天裕算了算说:“穆索珠郎那年荡平三十五猛那个时候,职司还在怀抱中,到如今已有了二十年光景,此人大概还不满五旬。”

李总兵便问龙天裕与穆索珠郎可有交谊,天裕便说:“家父与他因打成了相好,只要家父肯去,想必穆索珠郎不会不允。”

李总兵便命龙天裕专程回滇去办此事,并另外派遣差官两名,锦缎百端,白银五千两,名马八匹,宝剑一口,命龙天裕父子用了李国梁的名义,去聘请穆索珠郎来黔,共灭叛贼。

穆索珠郎自从威服南滇以来,年华易逝,忽忽过了十余年,久任三十五猛土司,别的无什成绩,自己的家业却积成巨富,在猛连地方,盖下几处比皇宫富丽的府第,府内一切陈设,就别提多么贵重考究。珠郎性好收集奇珍异宝,西南边陲,别以为是穷荒僻壤,因它地接缅、藏,宝藏甚富,中原所不经见的珍宝,这地方倒有的是,因而珠郎府中,像这类的珍玩瓖宝,可说触目皆是,珠郎终日无事,便与几个知交,以品题此类稀世珍玩为消遣。

这一日忽从门首传事的禀报进来,才知猛蚌寨的龙金驼父子前来拜访,并说有要事商谈,便说快请。一会龙氏父子便走入客厅,珠郎忙含笑前迎,一手握住金驼说:“老前辈难得赏光,今日惠临,又与贤郎同莅,我们正可作上十日平原之游,一倾久别的积愫。”

龙金驼忙笑谢了珠郎,回头指道:“这是拙男天裕。”说着,又命天裕重新参拜。

珠郎再三拦住,才行了半礼,原来珠郎与天裕,尚是初会,落坐后寒暄既罢,金驼父子才将李国梁总兵千里借重之意,重申一遍,并命人献上所馈的四色厚礼。珠郎一闻此言,不由默想了一回,当即向龙氏父子谢了推荐之意,然后又说出自己近年来技艺荒疏,深恐有负重任,不但贻羞了二位介绍的人,自己也无颜去对李将军的栽植,所以不如向龙氏父子当面辞了。

龙金驼闻言,哈哈大笑说:“若说你老的武功会荒疏,天下人就不用练了。我父子本也不来劝驾,只因吴三桂起义之时,以复明为号召,倒有不少忠义之士,闻风响应,岂知临了他还是自己想作皇帝,大家也就看透了他的伎俩,纷纷弃了而去。如今吴三桂一死,他孙世璠继位,不但毫无作为,而且纵兵殃民,湘黔之间,口碑极恶,眼看就要搞到我们云南,我想穆索兄纵不为清室效命,也当为云南的父老子弟出些力,同将此等祸患除去,免得生灵涂炭,穆索兄以为我这几句话,还不止于陈腐吧?”

穆索珠郎本是懒与官中人往来,既而一想,自己身为土司,怎能不与官吏往来,且金驼所言,倒是实情,自己既学了一身本领,纵不思为国建功,也应该为民驱虐,当时便笑答道:“承老前辈高论,令人茅塞顿开,我珠郎不才,敢不为桑梓尽力。”

龙金驼一闻他已允了,心中大喜,忙起身重又谢过,又命家下从人将礼物留下,父子们又谈了些别事,约定了起程的日期,便再三珍重,致谢而别。

过了两天,龙金驼父子又来敦促珠郎上道。珠郎因尚未见过李国梁总兵,故而暂不率领部属,只带馨儿一人,轻车简从,与龙天裕一同上路,投奔贵州永宁而来。

一路上看到吴世璠部下兵将,全都暮气沉沉,只知道在关隘闹市中搜刮财物,并不讲求什么防御,真所谓将骄卒惰,珠郎便向龙天裕问道:“看吴逆部下,并不像个有能为的样子,何以朝廷派出这许多兵力,尚不能破一公鸡背?”

龙天裕闻言,摇头叹息说:“土司不曾到军中,故而不知,其实朝廷的兵将也正与叛逆的兵将一样,反倒多了几件致命的毛病,那便是冒功冒禄,虚奏捷报,小胜夸大,大败讳言,而且总镇以上,既互相倾轧,妒功嫉贤,令人气短,倒不如贼人利害相关,成败与共。所以这些年来,从都统尼雅翰赫业珠满、顺承郡王勒尔锦、贝勒尚善,一直到安亲王岳乐为止,全是因循沓泄,以致师老无功。还有一层,过去这两位领兵统帅,都以为吴三桂前明宿将,韬略既广,部众又多,威镇天南三十年,正不知有多大能为,所以谁见了吴三桂部署都害怕。

“自从安亲王统兵以来,不久吴三桂便亦死去,这一死他们胆子可就大多了,又兼吴世璠幼弱,驾驭不了,将士各自为政,已见四分五裂之势,这才使安亲王有机可乘,总算在柳林嘴、枫木岭等处得了几次大胜仗,克复了贵州许多府治。同时,李总兵上面那一位征南将军席布根特穆占穆副都统,倒是一位胸有韬略的名将。”

珠郎当就问道:“你我此去,是否属于穆都统麾下?”

龙天裕点头称是。

二人一路上谈谈说说,因是急走,故而不上十天,早已到了永宁州,见过李总兵。那总兵李国梁见穆索珠郎身高八尺余,背阔肩平,猿臂蜂腰,虎头豹眼,年纪四十以外,却是满面生光,既红且润,颌下稀疏的留着三绺胡须,飘飘然从英勇中流露出些潇洒之慨,一望便知是个精于技击的,因此番为破公鸡背,特为聘来帮忙的,礼貌上十分优渥,并不以部属待之,一面申报到穆将军营里去,一面私下特备了一席盛筵,晚间请了穆索珠郎来,替他接风。除了自己主席作陪,又约请龙天裕、沙起、龙礼廷等几位土司和部下参、副各将。宾主交欢,十分情畅。珠郎见李将军如此优待重视,自然格外感激,到了次日,李将军特请穆索珠郎、龙天裕二人到营中密商攻取公鸡背、铁索桥之策。珠郎虽系云南苗人,他对临省贵州山路也颇为熟悉,当时三个人依了地图,商议进取攻守之策。

穆索珠郎默视半晌,抬头指着地图,向李将军开言道:“铁索桥据盘江渡口,贼人据此,已有一夫当关之势,何况前面又有公鸡背为之屏蔽,我想过去屡攻不下,只是犯了攻坚的毛病,如果能找出一条别法,踏其虚弱,自然公鸡背也要动摇。请看永宁之南乃冬瓜岭,永宁之北乃沙营司,如今沙营司沙土司起已在本镇,自然沙营司是我们的势力所在。

“素闻冬瓜岭到大盘江下游有一条捷径,地名十里铺,是在万树林中,里面又随处都是沼泽,行旅一不留神,便陷在沼泽中,非常危险,而且林深瘴重,又属沿江,每当瘴气、毒雾弥漫,人畜触到便死,只有巳末午初与正午时,这两个足时可走,如从十里铺渡过大盘江,那便是羊岐山。到了羊岐山,已在铁索桥之西,贼人自不能再守了,这是说的南路;

“如走北路,便是由沙营司西行,经过春岩渡,渡过光照河,便可南指铁索桥。不过春岩渡听说也是一条向无人烟的僻径,因那地方出一种毒蛇,名曰“春妍幡子”,色泽异常美丽,每当春季便繁殖起来,如今是冬月,想必还不致十分为害,我们何不从北路春岩渡,南从十里铺这两路进兵,包抄贼人的路呢?”

李将军闻言,再三点头称是。

穆索珠郎又说:“春岩渡我从不曾走过,那里的实情,何不问明沙土司?”

李国梁闻言,沉吟一回,不由大喜,立命人将沙起唤来,向他一提取道春岩渡的事。

沙起似乎吃惊说:“春岩渡怕过不去吧?”

珠郎就问他过不去的理由,沙起犹移说:“冬季中虽然毒蛇蛰伏,但是那地方一草一木,都有蛇的口涎、精液留存着,一经阳光蒸发,毒气便自上升,除非夜间露重霜浓时,毒气为寒气所压,不致伤人,但春岩渡那一截,倒有二十余里路程,一夜间虽不至于走了完,但也得赶紧,我想那总是一条危险的道儿呢。”

珠郎闻言点头,向李将军说:“既是如此,尚有可为。依我愚见,要过春岩渡,须要注意二事,第一件,在戌、亥、子三个时辰中过去;第二件,每人须制备一套避毒的衣履,过了春岩渡,便脱下不要了,这样比较安全些。”

李将军深以为然,便决定南北两路进兵的办法,南路从冬瓜岭穿十里铺,偷渡大盘江下游,再入羊岐山抄贼人的后路。北路从沙营司经春岩渡,由光照河奔铁索桥后身。商定了后,李将军便向征南将军穆副都统,密陈穆索珠郎的策略,穆征南也非常称善,从此穆索珠郎在穆征南麾下,便大红大紫起来。

盘江铁索桥,地处永宁、安南两州之间,为自黔如滇的唯一孔道。吴世璠这一面守盘江铁索桥的,正是从前贵州提督李本深。此人驻贵多年,黔西地理非常熟悉,因此他悉力扼守公鸡背,以保铁索桥,使清廷数十万大军,无法进入云南,谁知偏又遇上了穆索珠郎,定下南北两路包抄铁索桥的计划。可是这两路包抄一着,李本深不是不知道,就因为地势关系,南路虽有十里铺这条捷径,但那里毒瘴迷漫,正是一条死路,料定清兵不能走,也不敢走。北路则更为恶毒,在春夏二季中,便连春岩渡五里以外的边界上,都无人敢进,如今虽是冬月,一则料清兵也无人知此秘径,当地土司决不肯说出,怕是叫他开路,那就等于自寻死路了;二则即使清兵得知此路,土司不肯引领,也真找不到路径。因此李本深放心大胆地驻扎在公鸡背、铁索桥两地,以为犄角,至于后路上的羊岐山、普安所地,以及光照河等地,竟大胆地毫不设备,因他知道他所恃的,正是所谓天险。

征南将军穆占与广南总兵李国梁多日来依照穆索珠郎的建议,派兵遣将,分别支配已定,共分为五路进攻,便是正中一路,从永宁直攻公鸡背,由李总兵督饬中翼参将饶国栋率领骑兵五千,直捣中路。南右一路,从永宁到新镇向公鸡背进击,由左翼副将王天培率领步兵三千击其偏锋。南左二路,从永宁出冬瓜岭,经十里铺,渡盘江下游,绕羊岐山,由云南猛连土司穆索珠郎带领苗兵两千五百人,包抄铁索桥后路。北左一路,从沙营司经春岩渡,渡光照河,由穆索土司部下幄主纪名都司实缺千总安馨(注:即馨儿)带领苗兵一千五百人,包抄铁索桥后路。北右二路,从永宁至沙营司、春岩渡一带往来巡弋,由土司沙起、龙礼廷带领黔兵二千人,接应渡河诸军。此五路一经派遣完毕,穆征南与李总兵二人督同大军三万人,紧随五路之后,只要前边一得手,后面大队立即夺桥渡江,以便长驱入滇。这里五路军队,一切俱已整顿齐集,专一候命前进。

李本深闻得清军分五路进兵,却只探出他们三路,一是从正中直攻公鸡背,二是左路从新铺攻取公鸡背,三是右路从沙营司攻取公鸡背,其余两路,无论如何竟探听不出是从哪路来攻,也不知由何人率领。李本深对此三路攻势,早有准备,毫无在意,至于其余两路,他既认为十里铺与春岩渡两路万不能行军,也就不怕清军如何攻法。

到了十一月二十一的那一天夜晚,李本深守住公鸡背,刁斗森严,十分戒备,其时正当下弦之始,黄昏后,残月未上,星光暗淡,满天漆黑。李本深独立营中,仰视天上,正觉月黑无光,今夜正应小心,忽听正东上一片喊杀之声,忙要派出哨探,前去察探,哪知报事官早已一迭连声报到,正东、东南、东北三路清兵杀到的报告。李本深微微一笑,命镇守铁索桥的贼将线緎、巴养元严加防守,自己率领本镇一部铁骑兵,向正东迎去,东南路上由贼将高起隆迎去,东北路上由贼将夏国相迎去。

这一接触,双方就掀开了恶战,但是打来打去,贼兵依然严守公鸡背,屹然不动,清兵竟一部也没法推进,从黄昏时起,直拼到三更多天,双方互有伤亡,但贼兵阵地,仍是丝毫未动。于是清兵死也不退,一连几次冲突,虽均被李本深率部杀退,但仍是源源前进,李本深觉得与以前的战法,大是不同,心中不由怀疑起来,心想他们莫非换了主帅了吗?

如此又拼了一个更次,直到四更向尽,忽听后面铁索桥边人声鼎沸,喊杀连天,一回头望到桥西天空中,陆续放出五色信炮,便听前面正东上清军发狂似的喊着,就又冲了过来。李本深知道天空所见,必是清军放的信号,好使正东清兵,可以望着信号进攻,但桥后的清军,又从什么地方过来的呢?可笑李本深到此成败一瞬之际,居然还不曾明白。铁索桥边这一阵喊杀喧腾,不但李本深本人有些惊慌,便是扼守江桥的线緎、巴养元二人,以及李氏全军部属,都觉得今晚清军来得特殊,人人心中发怵,都觉得惶惶无主。

铁索桥后的喊杀是从何而起的呢?这是很容易猜想到的,正是由清军南左二路,与北左一路两线杀到的包抄部队。北左一路是馨儿带的队伍,南左二路正是穆索珠郎带的队伍。原来珠郎自从定计之后,便将如何进攻之法,教与馨儿,并为此路队中的士兵,制成了避毒的衣履,发下去每人包衣一件,短靴一双,面罩一枚,在将进春岩渡之前穿着整齐,渡过春岩渡,将衣履面罩全部丢弃,便可稳渡光照河了。春岩渡白日有阳光蒸发,不能进入,必须在夜间子、丑两个时辰走尽,万不可延到日出,而自己走的十里铺,却是恰恰相反,必须在白天巳末、未初之间,瘴气消散之时经过,过时便有危险,所以自己带了二千五百人,悄悄的在前一天午前巳初,到达十里铺大林外面。珠郎虽是久闻其名,但也不曾亲历其境,坐在马上向前望去,只见三里路外,有一座猛恶的森林。在黔、滇一带,虽说山深林邃,但像这样大的森林,却是初见,只觉那座林子静荡荡的如一座大城池一般,此时已是巳初,林中瘴气已将散尽,但远望林表天空,似还有一般五色霞彩,横贯空间,似正蓬蓬勃勃的向上空升去。

珠郎认识那便是毒瘴,便传令众兵士暂且驻足,各人取出干粮,乘此饱餐一顿,等到众兵吃饱,再看前面林表霞彩,早已不见影踪,又稍息了一会,才传令向十里铺进发,三里来路,片刻即到,走进林内一看,更觉得它的可怕。

原来黑巍巍的一大片,弥望皆是千年老树,非樟非柏,非楠非桧,真不知其名。那些树木因久受瘴气的熏灼,从茂盛中生出一种黑绿的色泽来,从外边看去,虽不觉如何大异,可是沉静得死气森然,既不见一个生人在那里经过,更没有一只野兽,或是一只鸟儿在那里面停留,因而满林寂静,除了风吹木叶而外,什么声息、什么现象都没有。

珠郎进林时,吩咐众兵必须加紧步伐,越快越好,一路切忌谈笑、便溺与无故逗留,免遭不测,吩咐已毕,便命两名向导居前,自己一马当先,驰骤而进。正因这一座恶林毒瘴太深,以至百兽绝迹,所以珠郎等大队人马直驰过去,竟连什么也不曾遇上。在林中足足走了个半时辰,从巳末走起,走到未初,刚出得林口,然而珠郎走到未初之末,抬头向天空中望去,已经隐隐似有些儿霞彩,正从四山浮起,似乎正向林中慢慢延展出来。珠郎一见,只吓得冷汗直流,忙不迭连催快走,众人一阵狂奔,幸喜已到了林边,这才松出一口气来,正想命众兵士稍息再走,哪知两个向导脸上现着惊慌之色,大声说道:“现在已快到未末,毒瘴已起,我们虽已出林,但距林二三里地方,仍是不能驻足,还得快快的再走出去才好!”这一喊提醒了珠郎,忙又继续前奔,从马上回望后边林深处,五色霞彩,早又腾架天空,大家缄口闭气的一阵狂奔,才算脱离了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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