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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材料的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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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些随意的印象中,除了随意,没有欲求,我冷漠地叙述我没有材料的自传,我无趣的历史。这是我的自白,如果我什么也没说,那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第12篇

1.信仰的背离

在我出生的那个时代,大多数年轻人不再信仰上帝,和他们的前辈信仰上帝一样,同样出于未知的原因。由于人类精神生性倾向于凭感觉而非理性做出判断,大多数年轻人选择人类作为上帝的替代。然而,我属于这样一类人,总是处在所属群体的边缘,不仅看到了自己所属的群体,而且还看到了群体周围的那片广阔的空间。这便是为何我不像他们那样彻底放弃信仰上帝,但也决不接受人类的原因。我相信,上帝虽然未必可信,但也可能存在,在某种情况下应当被崇拜。然而,人类只是一个生物学概念,仅仅指明了我们所属的动物物种,和其他动物物种一样不值得被崇拜。宣扬人类自由平等的教派,在我看来就像古代一些教派的复活,他们的神长得与兽类无异,或有着兽类的头。

同样,因为不知道如何信仰上帝,且无法去信仰诸兽,我和其他边缘人一样,对一切事物保持着距离,这种距离通常被称作“颓废”。“颓废”是作为生命基础的无意识的全面缺失。颓废一旦思想,心脏就会停止跳动。

对于像我这样活着却不懂得如何去生活的少数人来说,除了将“放弃”作为生活方式以及将“观照”当成命中注定,还能做些什么?既然我们不知道也无法知道宗教生活是什么样的,因为信仰无法通过理性思考获得,又不能相信乃至反对“人性”这个抽象概念,我们只能对生活进行审美观照,以此来表明我们拥有灵魂。我们对任何乃至整个世界的严肃事物漠不关心,对神灵毫无兴趣,对人类满不在乎,徒劳之下,我们向毫无意义的感觉缴械投降,这种感觉经受过享乐主义的提炼和教化,适合我们的脑神经。

我们仅从科学中获得基本定律——即万物皆遵从于宿命法则,我们无法任意做出反应,因为宿命法则已对所有反应做出限定——鉴于这则基本定律与更为古老的万物宿命论相一致,我们放弃一切努力,就像身体虚弱者放弃体育训练。我们埋头阅读关于感觉的书籍,就像谨小慎微、钻研感觉的学者一样。

我们无法严肃对待事物,我们视感觉为唯一确凿的真实,我们躲避在感觉里,探索感觉,就像探索一片辽阔而陌生的国度。倘若我们不仅孜孜不倦地进行于审美观照,还对美学研究方法和研究结果寻求表达方式,那是因为我们所写的诗歌和散文——并非意在改变任何人的意愿或禁锢任何人的理解——就像一位读者,做大声的朗诵仅仅为了将阅读的主观愉悦完全地客观化而已。

我们清楚地知道,一切创作都是不完美的,我们所写下来的正是最令我们难以把握的审美观照,然而一切皆不完美。没有一次日落能美地不能再美,没有一次微风能让我们安稳地不能再安稳地入睡。因此,雕像与高山的观照者不无二致,无不从书籍和流逝的岁月中汲取乐趣,做各式各样的梦,以便将它们转化为我们的实质。我们还将所作的描述和分析写下来,完成这一切后,它们便成为可供我们欣赏的外在之物,就好像它们是某一天突然发生的事情一样。

像维尼这样的悲观主义者并非持此观点,在维尼眼中,生活是一座监狱,他置身其中,编织稻草以打发时间和忘却自我。悲观主义者带着悲观的视角看待一切,这种姿态既有些过头又令人不适。诚然,我们所写下的文章并无任何价值,我们写作也不过为了打发时间,但与靠结草以打发时间、忘记命运的囚徒不同,我们就像为打发时间而在枕头上绣花的姑娘一样。

我将生活看作一座路边客栈,我不得不呆在那里,直到马车从深渊开来。我不知道它将把我带向何处,因为我对一切都一无所知。我可以将这座客栈看成一座监狱,因为我不得不静候在那里;我也可以将它看作一个社交中心,因为在那里我结交了其他人。但我既非缺乏耐心,也不与人交往。我既远离那些闭门躺在床上,彻夜无眠等待的人们,也远离那些在大厅高谈阔论,欢歌笑语飘然入耳的人们。我坐在门边,耳目尽享声色景致,轻声吟唱——只有我自己能听见——作于漫长等待之中的飘渺歌曲。

夜幕即将降临,马车也即将来到。我享受着为我而吹的微风,感受着为享受微风而被给予的灵魂。我不再有疑问或索求。我写在旅行者日志上的东西,有朝一日若被人读到并能给他们的旅途带来愉悦,那自然很好。但倘若他们不读,或者没有带来愉悦,那也没关系。

2.做梦或行动

我不得不去选择,哪怕是我所憎恶的——无论是我的智力所憎恶的做梦,还是我的感觉所厌烦的行动,皆是如此;无论我并非生而为之的行动,或者没有人生而为之的做梦,亦不例外。

两者皆为我所憎恶,我都不去选择。不过,既然我不得不偶尔做梦或行动,我将两者混在一起。

3.黄昏的倦怠

我喜欢初夏黄昏笼罩下的闹市那份寂静,尤其是在白日的喧嚣对比之下,更添几分宁静。阿尔塞纳尔大街,阿尔范德加大街,幽暗的街道从阿尔范德加的尽头向东延伸,沿着静静的码头伸展开来——这些傍晚的日子里,我走进它们的孤寂之中,它们用忧伤将我抚慰。我仿佛远离现在,回到遥远的过去,那个更早的时代。我乐于想象自己是当代的西萨里奥·韦尔德,在我心中流淌的不是他的诗句,而是与他诗句不无二致的本质。

漫步于这些街道,直到夜幕降临,我的生活与它们并无什么差别。白天这里充斥着毫无意义的活动,夜晚活动的缺乏并未使它们变得有意义。白天我什么都不是,晚上我回到自我。我和这些街道并无什么差别,除了它们是街道,我有一颗人类的灵魂。然而,当我们看到事物的本质时,这一点或许便显得无关紧要。人与物同样拥有一个抽象的命运:在世界之谜的代数学里同样成为一个中性值。

但是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在这些倦怠而空虚的日子里,一种忧伤从心灵油然而生,传递至大脑,传遍整个自我——一种万物始于感觉,却又外在于感觉,不为我所左右的苦涩之感。啊,梦境曾多少次变成实物出现在我面前,它们并非要替代现实,而只是要宣称它们和现实一样,只要我表示轻蔑,它们便脱离我而存在,就像电车在街道尽头的拐角处掉头,抑或傍晚街头的叫卖声,尽管我不知道他们在叫卖什么,但是一种声音——一支突如其来的阿拉伯歌曲——却打破了黄昏的单调。

新婚夫妇走了过去。针线女工们聊着天走了过去。年轻小伙子们找着乐子匆匆走过。归隐退居的人像往常一样抽着烟漫步而过。这家店或那家店的某个店主像无所事事的流浪汉一样站着,对周围的事情毫不留神。一些新兵——有的身强力壮,有的弱不禁风——组成一支嘈杂抑或更糟的队伍缓缓走过。偶尔也会有普通人走过。这个时间过往车辆稀少,车声悦耳。在我心里,有一个宁静的苦痛,顺从构筑我的平静。

这些走过的人和我毫不相干。他们和我的命运乃至整个世界的命运毫无关联。这只是对机缘投掷的石子,发出未知的声响做出的一种无意识的抗议诅咒——一个充斥着纷繁嘈杂的人生。

4.落差

……我从壮丽的梦境,回到里斯本市的助理会计身份。

但这种落差并没有击倒我,反而解放了我。它的讽刺渗进我的血液里。我理应感到羞辱的东西,却成了我扬起的旗帜,而我应当用于自嘲的声音,却成了我吹响的号角,用来宣告——和创造——即将来临的黎明。

什么也不是的伟大的暗夜荣耀!不为人知的阴郁的威严显赫……我突然体验到一种荒野僧侣或幽居隐士的崇高感觉,对远离尘世的沙漠上和洞穴里的基督徒的实质有了某种认识。

在这个荒唐的房间里,我这个卑微的无名小职员在桌子上写着似乎是救赎灵魂的字句。我用远处的崇山峻岭那头不存在的日落将自己镀成金色,用放弃生命中的欢乐换来的雕像装饰自己,用我强烈鄙夷的俗世珍饰——我布道指头上的出家戒指,将自己修饰。

5.记账

我面前这张旧书桌有些倾斜的桌面上,摆放着一本账簿,我疲惫的双眼从两页大纸上抬起来,心灵更是疲惫不堪。除了无关紧要的账簿,货栈里是清一色的架子,清一色的职员,人类秩序和毫无风浪的平庸——这一切延伸至临近道拉多雷斯大街的那面墙上。透过窗户传来的,是另一种现实到来的声音,声音平淡无奇,就像将架子笼罩的平静氛围。

我目光低垂,重新回到那两页白纸上,那里是我小心翼翼记录下来的公司业绩数据。我自嘲之余,想起我的生活包含了这些记录着面料种类、价格和销量、空白间隔、字母和通栏画线的东西,还包含了伟大的航海家和圣人、每一个时代的诗人,没有一个人被载入史册——被那些决定世界价值的人放逐的子孙后裔。

正当我将一个不大熟悉的布料记录下来,印度河和撒马尔罕的大门豁然打开,波斯诗歌(那里的诗歌也是从别的地方发展过来的)的四行诗(第三行不押韵)是停泊我的不安的遥远锚点。但毫无疑问:我在写,在添加记录,一名职员像往常一样在这间办公室里记账。

6.我用忧伤去写作

我对生活要求很少,而这点微薄的要求都无法实现。一片邻近的旷野,一缕阳光,一点点宁静外加一小片面包,不被自己的存在感所压抑,不向人索取也不被人索取什么——这点要求也无法实现,就像我们拒绝施舍乞丐零钱,并不是因为我们吝啬,而是因为懒于解开我们的外衣纽扣。

我在寂静的房间里忧伤地写作,曾经是这样孤身一人,将来也是。我在想,我那显然微不足道的声音里是否包含成千上万个声音的本质,那成千上万个生命对自我表现的渴望,那成千上万个灵魂像我一样安于对日常命运的坚忍,以及他们失落的梦想和无望的希望。在这样的时刻,我的心跳因意识到这一切而加速。我因为站在高处而活得更充实。我的内心涌起一股宗教的力量,一种祈祷,一种发自公众的呼声。但理智迅速将我拉回到我本来的位置……

我才想起我身处道拉多雷斯大街一幢房子的四楼,我似梦非梦地自我审视。我的视线从这未完成的纸张上移开,瞥向那毫无意义而又缺乏美感的生活,瞥向那支马上要被我掐灭的廉价香烟,我将它掐灭在破损不堪的记事本上的那个烟灰缸里。我在这间位于四楼的房间里拷问生活!叙述灵魂的感觉!像天才或著名作家一样写散文!我,这里,天才!

7.被上帝剥削

今天,在我的那些毫无意义而又缺乏价值的白日梦里(我生命中的很大一部分由这些白日梦构筑),我在其中的一个白日梦里想象着自己永远摆脱了道拉多雷斯大街,摆脱了我的老板维斯奎兹先生,摆脱了主管簿记员莫雷拉,摆脱了所有职员,摆脱了送报员,摆脱了小杂役和那只猫。在梦里,我所体验到的自由,就像南太平洋赐予我的一些风景奇特的岛屿,等着我去探索和发现。自由意味着休眠,意味着艺术成果,意味着我的智慧实践。

然而,尽管我在小餐馆里用这个短暂的午休时间去想象这些事情,一种不悦之感侵袭了我的梦:我意识到我应当感到悲伤。是的,我这样说,就好像真实境遇是如此:我应当感到悲伤。我的老板维斯奎兹、主管簿记员莫雷拉、出纳员博格斯、所有的年轻人、那个将信送到邮局的快乐小伙子、那个送报员、还有那只温顺的猫——所有这一切都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无法做到在离开这一切时不哭泣、毫无感觉——不管我是否愿意——我的某一部分将与这一切共存,与他们的分离将意味着我局部的死亡。

此外,如果明天我对他们做出道别,然后脱下我的这身道拉多雷斯的套装,那么我终将做点什么其他的事呢?(因为我总得做点什么事)或者我终将穿上其他什么样的套装呢?(因为我总得穿上什么套装)

老板无影无形。我的维斯奎兹有名有姓,他身强体壮,和蔼可亲,偶尔脾气暴躁,但绝不两面三刀。他自私,但总体上公道、有正义感,而这正是许多伟大天才、人文奇才以及左翼和右翼分子所缺乏的。其他人被虚荣、财富、荣誉和永垂不朽所控制。我情愿让维斯奎兹这样的人做我的老板,在某些困难时刻,他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其他抽象的老板更容易打交道。

我的一位朋友认为我薪水太少,他是一家经营成功、与政府有很多生意往来的公司的合股人。有一天,他对我说:“索阿雷斯,你被剥削了。”我进而想起的确如此。但是在生活中,我们人人都被剥削。我在想,被维斯奎兹和他们的纺织品公司剥削,是否会比被虚荣、荣誉、愤恨、嫉妒或无望剥削要来得更糟糕呢?

先知和圣徒行走于虚无的世界,他们被上帝剥削。

我用和其他人一样的回家方式回到这个不属于我的家:道拉多雷斯大街上的那间大办公室。我回到我的办公桌,就像回到抵御生活的堡垒。我的内心一阵痛楚,痛楚到想要哭泣——为我那用于记账的账本、为我那用过的旧墨水瓶、为在我附近弓着背写提货单的塞尔吉奥的背影。我爱这一切,或许因为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去爱,或许,即便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人类的灵魂去爱,我仍然——不得不给予我的爱——不论它渺小到区区一个墨水瓶,或大到冷漠星空。

8.象征

维斯奎兹——我的老板。有时,我不可思议地被维斯奎兹先生催眠。这个人除了偶尔是个障碍,还主宰着我的时间,主宰着我白天的日子,他对于我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待我不错,对我说话时很客气,除了发脾气的那些天,当时他因某事而烦躁,对每个人都不客气。但为什么他能占据我的思想?他是一个象征吗?还是一个理由?他到底是什么?

维斯奎兹——我的老板。我已在未来带着某种怀旧之情去回忆他,我知道我必将有这样的感觉。我将平静地安坐在某个郊区的一间小屋里,享受这份宁静,不去写如今也没有去写的作品,为了逃避自我,我在未来坚持不去写作的理由要比现在的还更胜一筹。我将呆在贫民窟里,为我彻底的失败而高兴,与冒充天才的乌合之众厮混在一起,他们充其量不过是拥有梦想的乞丐。我被扔进一群无名之辈中,他们既无力取胜,又无法彻底放弃不靠竞争而取胜。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会怀念维斯奎兹先生和道拉多雷斯大街的这间办公室,我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会像我对从未遇到过的爱情的回忆和从不属于我的胜利一样。

或许,在我周围的世界里,缺乏更与众不同的人物,这便是为什么维斯奎兹先生,这个普通甚至有些粗俗的人,有时占据了我的思想,使我忘记了自己。我相信,这里存在一种象征。我相信,或者说几乎相信,在遥远生活的某个地方,这个人对我的重要性,要胜过今天的他对我的重要性。

维斯奎兹——我的老板。今天我在未来看到的他和我在此时看到的他并无二致:他中等身材,健壮结实,有点粗鲁但重感情,性格直率,通情达理,和蔼可亲。不仅仅在处理金钱上,单从他慢条斯理的手势,青筋暴起而多毛的手上,粗壮但不肥胖的脖子,以及胡须总是刮得很干净的结实红润的脸颊,就能看出他是一个老板。我看着他,看着他精力充沛地做着从容的手势,他的眼里折射着洞察世事的神情。当我莫名其妙让他不高兴时,我也会不高兴,他裂开嘴笑时,富有人情味的笑容像正在股掌的人群,使我的灵魂也感到欢欣。

9.艺术与生活

啊,我总算恍然大悟!我的老板维斯奎兹先生就是生活——单调而必不可少,威严而不可测知的生活。这个平庸的人代表着生活的平庸。表面说来,他对我而言意味着一切,因为表面看来,生活似乎就是我的一切。

如果道拉多雷斯大街的那间办公室对我而言代表了生活,那么在同一条街上我所居住的那间四楼的房间对我而言代表了艺术。是的,艺术,与生活同在一条街上驻留,但不在同一个地方。给生活减压的艺术并没有给生活减除任何东西,它和生活一样单调,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是的,对我而言,道拉多雷斯大街包含了一切事物的意义,还有一切谜语的谜底,除了谜语本身存在的理由——这永远没有谜底。

10.两个自我

我可以很暴力,也会有强烈的冲动,有时缺乏斗志,有时敏感,时好时坏,时而高贵时而卑贱,可从没有一种情绪能够持久,从没有一种情感能经久不衰,能够融入我的灵魂。我的内心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我的灵魂对自身很不耐烦,仿佛和一个讨人嫌的孩子在一起;灵魂越来越不安宁,且始终如一。我对一切兴致盎然,却不会受到任何控制。我留心万物,始终怀揣梦想,与我交谈之人,我会注意到他最细微的面部动作,亦会记录他说话时语调的抑扬变化;可我在听,却没有听进去,心中在思索其他,谈话时所谈内容的意义乃我最不为之所动之处,无论这话出自我之口还是那人之口。因此,我总在重复已经重复多次的话,问出那人早已给出答案的问题。但我可以用四个词描述他说出那些我不曾记忆的话语时的面部肌肉变化,就如同给他拍了照片一般,或者准确地讲出他双眼圆睁、听我讲那些我不记得告诉他的话语时的样子。我有两个自我,两个自我距离遥远,如同一对从不依恋彼此的双胞胎。

11.祷文

我们从不知实现自我是何情景。

我们是两个深渊,乃在天空中闪烁的深井。

12.我钩织无望的生活

我嫉妒——但不确定我是否真的嫉妒——那些可以让人写传记或自己写自传的人。带着这些杂乱无章的印象,除了杂乱无章我没有其他意念,我漠然写下这没有事实的自传和没有故事的历史。这些便是我的自白,如果我在里面什么也没说,那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有哪些有价值抑或有用的东西是值得去坦白的呢?有些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发生在所有人身上,或只发生在我们身上;如果发生在所有人身上,便无新奇之处。但如果只发生在我们身上,便不被人理解。如果我写我所感,便是为感觉的热度降温。我所坦白的无关紧要,因为一切都无关紧要。我将我所感绘成风景,我用感觉创造出假日。我很容易理解那些用刺绣忘掉悲伤、或用钩织打发生活的妇女。我那上了年纪的伯母用单人纸牌度过那漫长的夜晚。我的这些自我感觉的自白便是我的单人纸牌。我不会像那些用纸牌占卜未来的人一样去阐释它们。我不去研究它们,因为单人纸牌里没有蕴含任何特殊的意义。我解开自我,就像解开一卷多彩的毛线,或者自己玩翻绳戏,就像勾在伸直手指头上的翻绳图案,从一个孩子手上传到另一个孩子手上。我所关心的只是我的拇指不要从线圈里滑出来,我手指一翻,图案改变了。然后我重新开始。

生活是按照既定的图案钩织。当我们钩织时,思绪自由自在,象牙钩针一勾一挑间,被施魔法的王子们漫步于花园里。钩织品……间歇……无关紧要……

此外,我还能指望自己怎么样呢?我的感觉敏感地可怕,我的意识如此地深刻……我的敏锐思想将我毁灭,一种不同寻常的做梦能力使我快乐……一种不复存在的意志和将婴儿放进摇篮的冥想……是的,钩织……

13.梦境

我境况凄惨,渐渐地,丝毫不受那些我有份参与写出之言的影响,也就是我那偶尔写成的沉思之书。我那毫无价值的自我生活在每一种表达方式的底部,如同位于玻璃底部的那牢不可破的居所,只有水可供饮用。我进行文学创作,仿佛是在记账——小心翼翼且满不在乎。比起布满星辰的巨大夜空和那神秘莫测的诸多灵魂,夜晚的巨大深渊和混沌虚无合乎情理——相比这一切,我所记下的账目和我在这篇文章里写下的内容在述说,我的灵魂只能在道拉多雷斯大街里游荡,在浩瀚无际的宇宙面前,我只一粒微尘,渺小又可悲。

所有这一切乃是梦境,乃是千变万化的幻境,记账的梦境抑或精心写成散文的梦境则无关紧要。梦到了公主比梦到了通往办公室的前门作用更大吗?我们所知都是我们的印象,皆乃外在印象,在那一出情景剧中,我们是有自知之明的演员,同时也是我们自己的旁观者,我们自己的神明,而这一切都得到了市政厅某个部门的允许。

14.成为自己

我们或许明白,我们将工作继续拖延下去是件糟糕的事情。然而,更糟的是,我们永远也不去做。完成了的工作,至少它被完成了。尽管做得不好,但至少做了,就像将可怜的种子种进隔壁那个跛子的孤独花盆里。种子是她的幸福,有时甚至也是我的幸福。我所写下的东西,尽管写得很糟糕,但它带给灵魂以伤痛或忧伤,使我们暂时从更糟的东西中分出心来。这对我来说就已足够,或者说,尽管不够,但它起到一些作用,这就是生活的全部。

一种比预期更沉闷的沉闷;一种很快就感觉到的遗憾,我今天就已经感觉到明天将感觉到的遗憾——一种无边的混乱,没有意义,没有真理,无边的混乱……

……我蜷缩在火车站的长凳上,沮丧地裹着披风,满怀鄙夷地打着瞌睡……

梦中的世界是我的知识和生活的总和……

对现状的关心并不是一种对我的极大的或持久的关心。我渴望时光能够为我驻留,我想毫无保留地成为我自己。

15.裂变

我一寸一寸地征服了与生俱来的精神领域。我一点一点地开垦着将我困住的沼泽。我无穷无尽地裂变自己,但我不得不用镊子把我从自我中夹出来。

16.往返途中

我在卡斯凯斯和里斯本之间的路上做着白日梦。我去卡斯凯斯替我的老板维斯奎兹先生为他名下地处埃斯托里尔的房产付税。我对这次来回各花一个小时的旅途满怀欣喜,期待见到那条总在改变面貌的宽阔河流及其流入大西洋的入海口。但实际上我去往卡斯凯斯的途中沉溺于抽象观照,对于眼前那些我一直神往的河上风景并未认真欣赏。而回来的路上我又沉溺于理清这些感觉。我无法描述出旅途中最微不足道的细节以及那些沿途所见最微不足道的小片断。我所写下的这些页面便是我自相矛盾和自我遗忘的产物。我不知道这一切的对立面是否会更好会更糟糕,我也不知道它的对立面会是什么。

火车缓缓地进站了,我们到达索迪拉车站,我回到里斯本,但那不是我的终点。

17.自省

或许终于是时候做出这种努力了:好好回顾一下我的生活。我看见自己身处一片广袤的沙漠中间。我绘声绘色地告诉自己,昨天我是什么,我想向自己解释,我是如何到这里来的。

18.梦想与现实

带着心灵中仅有的一种微笑,我消极地思忖着自己明显受到限制的生活,我被限制在道拉多雷斯大街的这间办公室里,被这些人群包围。我的收入只够吃喝,有安身之处,也有足够的闲暇来做梦、写作和睡觉——我还能对上帝和命运奢求什么呢?

我有伟大的抱负和无尽的梦想,而那个送货员和针线女工同样也有,因为每个人都有梦想。是我们实现梦想的能力或梦想被实现的命运将我们区分开来。

在梦里,我和送货员以及针线女工并无区别。唯一能将我们区分开来的,就是我知道如何去写作。是的,写作是一种行为,是我的个人情况,将我和他们区分开来。但在我心里,我和他们一样。

我发现,在南海有一些岛屿,有宏伟的世界主义激情,让人四海为家的巨大诱惑……

如果世界在我手里,我敢肯定我会把它换成一张返回道拉多雷斯大街的车票。或许我的命运就是永远当一名簿记员,而诗歌或文学只是一只落在我头上的蝴蝶,用它的美丽来衬托我的可笑。

我会想念莫雷拉,但那怎么能和晋升相比呢?

我知道,如果某一天我成为维斯奎兹公司的主管簿记员,那将是我的人生最伟大的日子之一。我预先体会到苦涩和嘲讽,凭着确定无疑的智力优势明白了这一点。

19.海滩漫步

在海边的小湾里,在海滩前面的树林和草丛之间,变幻无常的欲火从饱含不确定性的虚无深渊里袅袅升起。选择麦子和选择很多其他东西并无区别,道路沿着柏树丛向前延伸开来。

文字的魔力在于,无论单独使用,或在发音的基础上连起来使用,即使这些词汇集在一起,都有它内在的余韵和各不相同的含义,某些措辞的内涵混入其他措辞的光辉,残余的毒性,树林的希望,以及我玩耍的童年时代那农庄池塘的绝对宁静……此外,在荒谬的厚颜无耻这座高大围墙里,在那一列列的树丛里,在凋零的惊恐慌乱里,除我之外会有人听到悲伤的嘴唇里发出的忏悔,匆匆忙忙的同伴是无法听到的。即使骑士们从那条墙头上看得见的大路上返回来,“末日灵魂的城堡”也永远无法重现和平了。那里那些看不见的庭园里曾闪现着刀光剑影。那条大路的这一边,没有人能再记起他们的名字,只有那夜间摩尔人鬼魂的幽幽哭泣,为那失去生命、死于异象的孩子。

草地的低洼处,传来最后几个迷途者的脚步声,声音如此之轻微,仿佛来自未来的遥远记忆。他们拖曳步伐的脚步在无边无际的草地上空洞万分。回来的只有老人,年轻人永远不会回来了。锣鼓在路边隆隆作响,号角毫无用处地垂在筋疲力尽的手臂上,似乎要落下来的样子,仿佛他们还有力气将它扔下来。

幻觉过去后,死亡的喧闹声又响起。丧家犬在林阴小路上不安地徘徊。一切皆如此荒谬,就像哀悼逝者,而其他人梦境里的公主们在自由自在、漫无目的地散着步。

20.窒息

当我试着使自己的生活从持续不断压迫它的各种环境中解脱出来,我就立刻被其他同等数量级的环境包围,就好像造物主的神秘之网无可挽回地和我过不去。我用力拉开扼住我脖子的一只手,当我想把陌生人的手从脖子上拉开时,看见我自己的手被脖子上的套索套住。我小心翼翼地解开套索,它套住我的双手,我几乎要把我自己勒死。

21.上帝之奴

不管上帝是否存在,我们都是他们的奴隶。

22.镜子里的我

我在镜中所见到的形象和我与灵魂相拥的形象没什么两样。我永远只是虚弱无力、身形佝偻,甚至于我的思想也是如此。

与我有关的一切,属于贴画上的王子,还有一些其他的贴纸,以及一个死于多年前的小男孩的旧相册。

自恋便是自怜。或许有一天,在未来的尽头,某人写下一首关于我的诗歌,然后我开始统治我的王国。

我们活着,而且不只是活着,这便是上帝的真相。

23.荒谬是我们的状态

让我们像斯芬克斯一样,直到我们忘记自己是谁,尽管这样做不真实。事实上,因为我们是虚假的斯芬克斯,我们不知道在现实中的我们是什么。认同生活的唯一办法就是否定自己。荒谬即神圣。

让我们研究理论,带着孜孜不倦、求真务实的态度理清思绪,以便能够马上用行动将它们否定——我们否定,然后用新的对立理论来为我们的否定行为做辩护。让我们为生活开辟新路,然后立刻沿着这条新路往回走。让我们选择这样的身姿手势,它们既不不属于我们,也非我们所愿,甚至我们不希望被人们认为它们属于我们。

让我们买书,以便不去读它们;让我们参加音乐会,却对音乐充耳不闻,抑或不去关注那里有谁;让我们花时间散步,因为我们讨厌散步;让我们整日呆在乡下,仅仅因为那里的生活令人感到沉闷。

24.莫可名状的忧虑

今天,日久年深的忧虑偶尔涌上心头,我感到像是生病了。在我维持生命的那个餐馆的二楼餐室,我比平时要吃得少。我正要离开时,侍者注意到那瓶酒还剩一半,转身对我说:“再见,索阿雷斯先生,我希望你能感觉好点。”

像一阵狂风驱散了天空的阴霾,这句简短的话像一声号角抚慰着我的灵魂。我发现一些自己从未想过的东西:有了这些咖啡馆和餐馆侍者,有了理发师和街头的送货员,我享受着一种自然的、自发产生的默契,我不能说我恐怕还能有比这亲切的东西。

友情有它的微妙之所在。

一些人统治世界,而另一些组成世界。美国百万富翁、恺撒或拿破仑、列宁或一个小镇的社会主义领导人,他们之间只有量的差别,没有质的不同。在他们之下的就是被忽略的我们:鲁莽的剧作家威廉·莎士比亚,教育家约翰·弥尔顿,流浪者但丁·阿利吉耶里,昨天还替我跑过腿的送货员,给我讲笑话的理发师,以及那个此刻注意到我只喝了一半酒,便出于友情对我表达良好祝愿的侍者。

25.画中的眼睛

这是一张绝望的版画。我凝视着它,不知道自己是否看见了它。它和橱窗里的其他版画混在一起——摆在台阶下的橱窗中间。

她胸前握着报春花,用哀怨的目光凝视着我。她的笑容因画纸的光泽而显得灿烂,面颊红红的。她身后的天空是画布的浅蓝色。她有着一张精雕细琢的小嘴,带着明信片上常有的表情,而嘴唇上方,那双眼睛饱含着极大的哀愁注视着我。她握着花束的手臂让我想起其他什么人的手臂。她的连衣裙或衬衫领口开得很低,露出半边肩膀。她的双眼流露出真正的哀伤:它们从画面中带着某种真相的现实深处向我凝望。她来自春天。她的双眼并不是因为大而显得忧伤。我猛地加快脚步,勉强使自己离开橱窗。穿过街道后,带着无力的愤慨我又走了回来。她仍然握着别人给她的报春花,眼里的悲伤像我在生活中错失的一切东西。远远望去,那幅版画显得更生动鲜明。一条粉色丝带将画中人的头发高高束起,我之前并未注意到这些。在人的眼中,甚至在画中人的眼里,有一些惊人的东西:那是意识不可避免的警醒,一种静静的呐喊,提示着一个灵魂的存在。我竭力将自己从沉湎其中的梦幻中拉回来,像一只努力抖掉黑雾水的狗。在我们从远处看到的形而上学的版画中,那些表现出生活的全部忧伤的眼睛在凝视我,就好像我了解什么神明的东西,它们并不在意我的离开,仿佛在告别什么东西。那幅版画的底部有一张日历,版画由上下两条平坦的倒弧角黑线框住。在这上下两条界线之间,在“1929”的字样以及必然是1月1日的老式装饰字体上方,那双忧伤的眼睛不无讽刺地朝我笑着。

有趣的是,我知道画中人从何而来。办公室后面的角落里,有一本完全相同的日历,我曾无数次看到过。然而,出于某些画的神秘性,或某些我的神秘性,办公室里的画中人眼里没有哀愁。这只是一幅版画。(印在光滑的纸上,在阿尔维斯这个左撇子的头上,用睡眠打发被压抑的生活。)

这一切使我想笑,但我感到一种深刻的忧虑。我的灵魂深处有一种急性发病的战栗感。我没有力量去避开这种荒谬。我在对抗自己的意志时,站在什么样的窗口,俯瞰到什么样的神的奥秘?楼下的窗口要将我带向何处?是什么样的眼睛从画里向我凝望?我几乎就要颤抖起来。我抬眼向办公室角落里的那幅现实中的版画看去。我一次又一次抬眼向角落里看去。

26.个性与心灵

给每一种情感赋予一种个性,让每一种心境拥有一颗心灵。

姑娘们成群结队地溜达过来,她们边走边唱,歌声里充满着欢乐气氛。我不知道她们是谁,也不知道她们是做什么的。我站在远处聆听片刻,我听到一种悲伤,不为我,而为她们,这种悲伤打动我的心灵。

为她们的未来?为她们的无意识?

或许,并非直接为她们,终究,只是为我自己。

27.写作是什么

文学是艺术与思想的结合,是未被现实玷污的领悟——文学于我而言是人类倾其所能想要达到的目标,如果这些努力出自真正的人性,而非我们的兽性流露。人的表达意味着保留善而剔除恶。人类笔下的田野,比现实中的田野更碧绿青翠。我们在弥漫着想象的空气中做出定义,耗费笔墨刻画的花朵,有着任何细胞生物所不具有的经久不衰的色彩。

是什么让生命延续?什么是坚忍?任何事物都比有关它的美丽描写来得真实。目光短浅的评论家评论某一首诗,赞扬它的持久韵味,最终无非是说:这真是美好的一天。但是,说出“这真是美好的一天”并非易事,因为美好的一天已经过去。这需要我们将这美好的一天保存在冗长而华美的记忆之中,用崭新的鲜花和群星去点缀空旷的田野和天空,在外在世界自由驰骋。

万物取决于我们,对于处在不同时代的我们的后来者而言,万物取决于我们是如何热情洋溢地做出想象——我们使我们的想象具体化,从而使世界成为这个样子。对我而言,宏伟而受到玷污的通史记载,不过是一种动态的解说,一些不可靠的目击实录的杂乱共识。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小说家,我们叙述我们的见闻,因为见闻像万事万物一样复杂难解。

此刻,我有如此之多的基础性思想,有如此之多的真正形而上学的事物去叙说,而我突然感到疲惫,我决定不再写下去,不再思考下去。我要用写作的狂热催我入眠,然后闭上双眼,抹去一切我本打算写下来的东西,就像抚慰一只猫一样。

28.无法思考

一段乐曲,一个梦境,一些事物令我依稀有所感觉。置身其中,我无法思考。

29.假期随笔(一)

房顶上最后的雨水开始更为缓慢地落下,用石头铺成的街道上的蓝天面积越来越大,跟着汽车吟唱出了一曲不一样的欢歌,声音渐大,愈发快乐,你能听到家家户户打开窗户,面对那不再健忘的太阳。下一个街区尽头的狭窄街道中,第一个兜售彩票的人在大声吆喝,吆喝声清晰可闻,商店里,人们把钉子被钉在板条箱上,平静的空间里回荡着嘈杂的声响。

这是一个含糊不清的假期,虽是官方规定,却并无人严格遵守。工作与休息并存,而我则无事可做。早早地便起了床,花了很久来准备让自己存在,从屋子一端踱步到另一端,凭空想象那语无伦次的大声喧哗和毫无可能的事物——我忘记去做的事儿,无望的野心偶然间得以实现,流畅且活泼的对话曾经的旧貌依然是今后的新颜。我幻想着,一不庄严,二不平静,我虚度光阴,毫无希望,毫无止境,在这个无拘无束的早晨我来回踱步,我在低声呐喊,我的话在我那可耻的与世隔绝的隐居地里层叠累加,不住回旋。

从外面看,我的身形可笑至极,如果所有人私下里的状态一样。我放弃了睡眠,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旧外套,这些日子以来,清晨无眠,我习惯了这样一副穿戴。我的旧拖鞋都坏了,特别是左脚那只。我把手插进我那破旧外套的口袋里,迈着坚定的大步,在我的小屋里的“大道”上散步,把我那无用的幻想进行到底,而我的梦幻与他人的别无二致。

我把唯一的窗户打开,冷风迅进吹了进来,依然能听到房顶上残余的雨水大滴大滴地落下来。下雨了,天气依旧潮湿与阴冷。然而,天空湛蓝无比,雨要么是被打败了,要么是筋疲力尽,而雨后残余的乌云撤退到了城堡后面,向蓝天投降了,这才是它们正确的选择。

快乐偶尔有之。可有什么东西重压在我身上,那是一份神秘莫测的渴望,这向往难以描述,甚至非常高贵。或许我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赶到自己活着。当我将身体探出我那高高的窗户,看向低下的大街,却对街上的景象视而不见,电光火石间,我感到,有人把一块清洁房屋的潮湿抹布被放到窗户上晾干,却被人忘在了脑后,此时抹布落到了窗台上,揉成一团,慢慢地在窗台上留下了一片污渍。

30.我的父亲母亲

令人遗憾的是(或许也并非如此),我认识到,我有一颗干涸的心灵。我对一个形容词的关注,甚至要超过对人类灵魂的真切哀悼。我的主人维埃拉……

但我偶尔也会有所不同。有时候,我会像那些没有母亲或从来不曾有过母亲的人一样热泪盈眶。我的双眼,我的内心,都充满着流尽的眼泪。

我对我的母亲没有记忆。我一岁时她便离开人世。我的惆怅和冷酷无情的情感归咎于温暖的匮乏,以及对我已无法再忆起的亲吻的无望期待。我是人造的。我总是依偎在陌生的胸膛醒过来,就好像被母亲的替代所拥抱。

啊,我对自己可能成为那样子的渴望感到惆怅不已,痛苦万分!如果我收到来自子宫的慈爱,婴儿的小脸被亲吻,我将成为什么样子呢?

或许我冷漠无情的情感,很大一部分来自于自己从来不曾当过一个儿子的遗憾。当我还是孩子时,抱我的人只是将我贴近她们的脸,而无法贴近她们的心。唯一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却在遥远的坟墓里——她本应当属于我,却接受了命运之神的安排。

后来她们告诉我,我的母亲很漂亮,她们是那样说的,当她们告诉我时我什么也没说。我的身心业已定型,但我的情感麻木不仁,人们的话就像来自难以想象的页面,对我而言不再新鲜。

我的父亲住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我三岁时他便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因此,我从未见过他。我仍然不知道为什么他要住的那么远。我从未想过去找出原因。我记得在得知噩耗后吃的第一顿饭时笼罩着的那种静默气氛。我记得其他人时不时地看着我。然后我不解地回头看他们。我更聚精会神地吃下去,没注意到他们可能仍然在看着我。

这便是我,在命中注定的情感里那混沌不堪的深处,不管我是否喜欢。

31.无眠之夜的忧伤

空寂的房后(人们正在酣睡),缓缓传来凌晨四时的清晰钟声。我仍无法入睡,也不打算入睡。并非有什么心事让我彻夜难眠,也不存在什么身体上的疼痛让我无法休息。我陌生的身体带着沉闷的寂静躺在黑暗之中,在街灯和微弱月光下更显落寞。我困倦到无法思考,夜不成寐,无法感觉。

周围的一切是赤裸裸、抽象难解的宇宙,包含着夜的否定。在困倦和无眠之间,我接触到——我的身体感受到——玄秘事物的形而上学知识。有时候我的心灵变得虚弱,进而日常生活中那些杂乱无章的细节浮上意识的表层。我发现我进入那些细节,挣扎于失眠之中。有时我从即将入睡的半梦之中醒来,带着诗情画意、变幻莫测色彩的模糊画面悄无声息地展现在我漫不经心的脑海里。我的双眼并未完全合上。我微弱的视线被遥远的灯光装饰;那是一盏来自楼下寂寥的街边的路灯。

停下来,去睡觉,用更美好、更忧伤的事情来取代这断断续续的意识,和陌生人说着悄悄话!……停下来,像潮水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此起彼伏,沿着真实的海岸线缓缓流淌,一个人只有在这样的夜里才能真正入睡!……停下来,成为默默无闻的外界之物,成为远远的一排树丛中随风摆动的树枝,成为悄无声息、飘然落下的树叶,成为遥远的喷泉溅起的无数水珠,成为夜间公园里的一切未知数,迷失在无休无止的混乱之中,迷失在黑暗中的天然迷宫里!……停下来,归于终结,但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就像书本翻过去的一页,像一簇散乱的头发,像一株紧挨着半开窗户的匍匐植物的瑟瑟颤抖,像一条曲径小道上踏着沙砾、漫无目的的脚步,像即将入眠的村庄升起的最后一缕青烟,还有清晨路边车夫的挥鞭声……荒诞、混乱、湮没——不属于生活的这一切……

我以我自己的方式入睡,我并未沉睡,也并未休眠,这种充满想象的植物般的生活方式,和落寞街灯的遥远怀想,就像漂浮在暗淡海面的寂静泡沫,在我不安的眼皮底下徘徊。

我睡着了,我亦无法入睡。

在我身后,房子的寂静在我所躺之地的另一边无限延伸。我听见时间在一滴一滴地落下,但我听不见每一滴落下的声音。在生理上,我的肉体心脏受到压迫,这种压迫来自几乎被遗忘的关于一切抑或关于我的记忆。我感到我的头被枕头强有力地支撑着,枕头上压出一个窝。我的肌肤紧贴着枕头套,就像两个人在黑暗中亲密接触。甚至我落在枕头上的耳朵精准地贴着我的脑袋。我疲惫地眨着眼睛,眼睫毛触碰到斜着的枕头上洁白的毛毡上,发出极其微弱、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我呼吸着,叹息着,我的呼吸——已不属于我。我遭受着不能感觉和思考的痛苦。这座房子里的时钟,被放置在无限空间的正中间,它敲响四下半,声音干枯而空洞。一切是如此丰富而又深刻,如此黑暗而又寒冷啊!

我消磨着时间,消磨着寂静;虚无缥缈的世界从我身边流逝。

突然,一只雄鸡像神秘之子开始啼叫,并未意识到现在还是夜间。我能够入睡了,因为在我心里已是早晨。我感觉到自己嘴角的笑容,轻轻地将头埋向枕头的柔软褶皱里。我可以向生活缴械,我可以入睡,我可以忘记自我……就像黑夜的最初困意将我包裹,我想起啼晓的雄鸡,它或许会再次啼叫。

32.不安之夜交响曲(二)

万物都已入眠,仿佛宇宙是个错误。风变幻莫测地吹打,仿佛一面插在军队哨岗上的随风飘扬、不断变换形状的旗帜。一阵狂风刮过一片虚无,窗棂摇晃着玻璃,弄得边框咯咯作响。在万物的陪衬下,寂静之夜是上帝之墓(我的心灵为上帝感到难过)。

突然,万物在这座城市组成一个新秩序,风渐渐平息,天空那无穷无尽的喧嚣声归于一片宁静。然后,夜像一扇门关闭。无边无际的寂静催我入眠。

33.黑夜与命运

刚入秋那些日子,夜幕突然降临,仿佛时间提前了,就好像我们要花更多的时间去做白天的工作。当我仍在工作时,黑暗中不用工作的想法令我感到欢欣,因为黑暗意味着夜晚,夜晚意味着睡觉、回家以及自由。当灯光亮起,将黑暗从偌大的办公室驱走,我们在夜晚开始时继续做着白天的工作,我感到一种荒诞的宽慰,像一种属于别人的回忆,我平静地记着账,仿佛睡前在看书一样。

我们都是外部环境的奴隶。一个晴天就能将我们从窄巷路边的一个咖啡馆里带到一片开阔的旷野,而乡村的阴天使我们关闭自我,尽可能躲在没有自我之门的房间里寻求庇护。即便在做着白天的工作时,夜的开始使我们越来越意识到——像缓缓展开的扇子——应当去休息了。

然而,我们并没有放慢工作的步伐,而是变得更有活力了。我们不会继续干活,只会做完我们该做的工作。突然,会计命运的巨大圆柱状纸张上出现了我年迈的伯母与世隔绝的旧房子,十点喝茶休憩的避难所,失去的童年的煤油灯,仅在铺着亚麻桌布的桌子上微微闪光,使我看不清被离我无限遥远的昏暗灯光照亮的莫雷拉。那个上茶的女佣甚至比我的伯母年龄更大,她有着老资格侍者的慵懒之态,以及亲切耐心之下的唠叨抱怨。在对毫无生气的往昔回忆过后,我继续逐条记着账,没出一个差错。在未被责任和世界、神秘和未来污染的遥远之夜,我回到自我,迷失自我,忘记自我。

如此轻柔的感觉使我从借方和贷方的账目中解脱出来,如果碰巧有人提问,我会用柔和的声音去回答,仿佛我已空洞无物,仿佛我只是一台我随身携带的打字机——它方便携带,已开启并随时待命。如果我的梦被打断,我也不会感到难过。往日的喝茶时间已经结束,办公室就要关门……我缓缓合上账本,抬起眼睛,眼里含着酸楚的泪水,但没有流出来。我心里五味杂陈,我接受,因为不得不接受办公室即将关门,我的梦也即将结束的事实。我的手在合上账本那一刻,也盖上了我回不到的过去。我将躺在生活之床,没有困意,没有同伴,没有安宁,陷入困惑意识的潮涨潮落,像黑夜的潮水起伏,那里是怀旧命运和孤寂的汇合处。

34.我不会离开

有时候,我认为我将永远不会离开道拉多雷斯大街。一旦写下这话,它对我而言就成为永恒。

没有欢乐,没有荣誉,没有权力……自由,只有自由。

从信仰的幻影跨进理性的幽灵,不过就像换一个监狱。如果艺术使我们从陈腐的抽象神像中解脱出来,它同样可以使我们从高尚的理念和社会关怀中解脱出来,而它们和神像并无二致。

通过迷失去寻找我们的人格——信仰自身赋予了我们这样的命运。

35.我厌恶努力

……深刻而疲倦的鄙夷献给所有那些为人类而工作的人,献给所有为他们的国家而战的人,他们献出了生命,以便人类的文明得以延续……

……充满了厌恶的鄙夷献给那些人,他们并没有意识到每个人的灵魂才是唯一的本真,而外在世界和其他人这些其他方面仅仅是缺乏美感的噩梦,如同在梦幻之中,精神上的消化不良带来的恶果一样。

我厌恶努力,在所有形式的强烈努力面前,演变成了一份几乎令人痛苦的惊骇。战争,精力充沛且高效的劳动,帮助他人,所有这一切令我感觉如同一份鲁莽的产物……

鉴于我的灵魂真实无比,相比我最初那些经常出现的既纯粹又无上荣光的梦境,一切有用且外在的事物全都显得微不足道。于我而言,这些更为真实。

36.某种遗忘

既不是因为我租来的房子那有很多裂痕的墙壁,也不是因为我工作的办公室里那破旧的桌子,更不是因为那一成不变的破落旧城区街道,我来来回回无数次穿越其间,街道似乎静止了——所有这些都不是我时时深恶痛绝悲惨的日常生活的原因。经常出现在我身边的人才是原因所在,这些灵魂通过对话与日常接触认识我,却并不了解我——他们造成了生理上的厌恶,导致唾液在我的喉咙里积聚成结。他们的生活中充满了悲惨的单调,从表面上这与我的生活一模一样,同时他们还认为我是他们的同类——正是这两点让我穿上了罪犯的外衣,将我置于囚牢之中,使我变得可疑与愚笨。

有时候,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吸引我,我对万物都怀揣喜爱之情,因为我可以非常清晰地读懂它们。跟着我看到——如同维埃拉对苏萨的描述那样——普通事物存在奇特性,而我则拥有诗意的灵魂,正是这样的灵魂让希腊人开始了文化诗歌时代。然而,也有很多时候,比如说我受到压迫的此刻,这时候我对自我的感觉远远超过我对外在事物的感觉,万物转化成为一夜的风雨与泥泞,我孤身迷失在偏僻的车站里,漫无止境地等待着下一趟列车以及属于我的三等车厢。

是的,我拥有特殊的美德,那就是我往往非常客观,因此我不再总想着自我,承受着肯定消逝之苦,如同所有的美德和甚至所有的邪恶之行。我开始想弄清楚,我要如何继续下去,我如何敢在那群人中表现出懦弱,和他们一模一样,与他们那卑劣的幻觉真正一致。仿佛远方灯塔闪烁的光芒一样,我看到了想象的女性一面提出的所有方法:飞行,自杀,放弃,我们贵族式自我意识的壮阔行为,虚张声势的小说,然而,在最有可能的现实中,理想朱丽叶关闭了那扇高高的窗户,也就不再可能在文学上与我血液中的罗密欧相遇。她对她父亲唯命是从;他也对他父亲同样唯命是从。坎普莱特和蒙塔古两个家族的世仇还在愈演愈烈,事情尚未发生就已经落下了帷幕,我回家了——回到我租来的那间屋子里,我讨厌的那个女房东不在家,而我也几乎没有看到过她的孩子们,我明天才会见到办公室的同事——职员模仿诗人,把外套的领子向上卷起,而我的靴子(总是在同一家商店里购买)不由自主地避免踩到冰冷的雨水积聚成的水洼,带着一份混杂的关心,我又一次忘记了我的雨伞以及我那高贵的灵魂。

37.悲伤的间奏(二)

我是一件被扔进角落的物体,一块落在街上的碎布,我卑微地活着,在世人面前装模作样。

38.我羡慕所有人

我羡慕所有人,因为我不是他们。由于在一切不可能中,这是最不可能的事情,也成为我日日企盼之事,我为之每时每刻伤心绝望。

烈日灼灼,沉闷的热浪灼伤我的视觉。树丛的暗绿中泛起一抹炙热的黄。倦怠……

39.我看见记忆中的我

突然,仿佛命运之手对我的长期失明所做的一次手术很快就有了很好的效果,我从毫无特征的生活抬起头,以便能看清自己是怎么生活的。我看到自己的一切所为、所想或所有是一种幻觉或疯狂。曾经没有看到的东西令我吃惊。我惊叹于自己的种种过去,而如今看来那不是我。

我回望自己的昔日时光,仿佛站在被刺破云层的太阳照亮的田野。带着形而上学的惊愕我发现,我最深思熟虑的行为、最清晰明朗的想法和最合乎逻辑的打算,终究不过是天生的醉态、与生俱来的癫狂和巨大的无知。我甚至什么也没表演。我只是被扮演的角色。我最多不过是演员的那些动作。

我曾经的一切所为、所想或所有是一连串的屈服,既是对我以为属于我的虚假自我(因为我通过它向外界表达自我)的屈服,又是对一定分量的周围环境的屈服(我认为这是我呼吸的空气)。在这个恢复视觉的时刻,我突然发现自己很孤立,被放逐出境,我曾一直以为我是那里的公民。在我的思想深处,我不是我。

生活以不无讽刺的惊骇使我惶惑,一种消沉意志使我茫然,这种消沉超过了我的有意识存在的界限。我发现,我的一切不过是错误和背离,我从未活过,我只是存在于充斥着意识和思想的时间范围之中。此时,我感到自己像是大梦初醒的人,刚刚做了很多真实的梦。我又像是眼睛习惯了监狱里微弱光线的人,在一次地震中获得解脱。

我突然意识到真实的我,这个我常常在梦里游走于我的所感和所见之间,他像一道未被透露、等待执行的判决压在我的心头。

当我感到自己真正存在时,并且我的灵魂是一个我不知道可以被什么样的人类语言来界定的真正实体,这样的感觉实在难以描述。我不知道,我是否像自己感觉的那样在发烧,或者说,是否已在生活的睡眠中退烧。是的,我再重申一遍,我就像一个旅行者,突然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小镇,不知道自己怎么去的那里。这使我想起那些失忆的人,他们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是他们自己,而是别人。我在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别人——自从出生到记事起——我在桥中间突然觉醒过来,俯身望着河水,我知道,我比活到现在的那个我更真实。但那个城市对我来说很陌生,那些街道都是新的,我的困惑无法被解开。我在桥上凭栏而立,等待着真相的离去,让我回到那个虚构而不存在、有智慧而自然的存在中去。

这只是一个短暂的时刻,并且已经过去。我再次看到周围的家具,旧墙纸上的花纹,以及透过落满尘埃的窗棂的阳光。那一刻我看到了真相,有了伟大人物终其一生才会产生的意识。我想起他们的言语和行为,我不知道现实之神是否也会顺利地将他们诱骗。对自己无知意味着去生活。对自己的彻底了解意味着去思考。对自己的短暂了解,正如我在那一刻的所为,意味着掌握了亲密单子的短暂概念,以及灵魂的咒语。然而,突然的光亮烧焦了一切,也毁灭了一切。它剥去我们的外衣,使我们裸露地只剩下我们自己。

我仅仅在这短暂时刻看见了我自己。我甚至无法再去说,我曾经是什么。此刻,我已入睡,因为我认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的意义就是去睡觉。

40.我是谁

突然,仿佛命运之手对我的长期失明所做的一次手术很快就有了很好的效果,我从毫无特征的生活抬起头,以便能看清自己是怎么生活的。我看到自己的一切所为、所想或所有是一种幻觉或疯狂。曾经没有看到的东西令我吃惊。我惊叹于自己的种种过去,而如今看来那不是我。

我回望自己的昔日时光,仿佛站在被刺破云层的太阳照亮的田野。带着形而上学的惊愕我发现,我最深思熟虑的行为、最清晰明朗的想法和最合乎逻辑的打算,终究不过是天生的醉态、与生俱来的癫狂和巨大的无知。我甚至什么也没表演。我只是被扮演的角色。我最多不过是演员的那些动作。

我曾经的一切所为、所想或所有是一连串的屈服,既是对我以为属于我的虚假自我(因为我通过它向外界表达自我)的屈服,又是对一定分量的周围环境的屈服(我认为这是我呼吸的空气)。在这个恢复视觉的时刻,我突然发现自己很孤立,被放逐出境,我曾一直以为我是那里的公民。在我的思想深处,我不是我。

生活以不无讽刺的惊骇使我惶惑,一种消沉意志使我茫然,这种消沉超过了我的有意识存在的界限。我发现,我的一切不过是错误和背离,我从未活过,我只是存在于充斥着意识和思想的时间范围之中。此时,我感到自己像是大梦初醒的人,刚刚做了很多真实的梦。我又像是眼睛习惯了监狱里微弱光线的人,在一次地震中获得解脱。

我突然意识到真实的我,这个我常常在梦里游走于我的所感和所见之间,他像一道未被透露、等待执行的判决压在我的心头。

当我感到自己真正存在时,并且我的灵魂是一个我不知道可以被什么样的人类语言来界定的真正实体,这样的感觉实在难以描述。我不知道,我是否像自己感觉的那样在发烧,或者说,是否已在生活的睡眠中退烧。是的,我再重申一遍,我就像一个旅行者,突然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小镇,不知道自己怎么去的那里。这使我想起那些失忆的人,他们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是他们自己,而是别人。我在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别人——自从出生到记事起——我在桥中间突然觉醒过来,俯身望着河水,我知道,我比活到现在的那个我更真实。但那个城市对我来说很陌生,那些街道都是新的,我的困惑无法被解开。我在桥上凭栏而立,等待着真相的离去,让我回到那个虚构而不存在、有智慧而自然的存在中去。

这只是一个短暂的时刻,并且已经过去。我再次看到周围的家具,旧墙纸上的花纹,以及透过落满尘埃的窗棂的阳光。那一刻我看到了真相,有了伟大人物终其一生才会产生的意识。我想起他们的言语和行为,我不知道现实之神是否也会顺利地将他们诱骗。对自己无知意味着去生活。对自己的彻底了解意味着去思考。对自己的短暂了解,正如我在那一刻的所为,意味着掌握了亲密单子的短暂概念,以及灵魂的咒语。然而,突然的光亮烧焦了一切,也毁灭了一切。它剥去我们的外衣,使我们裸露地只剩下我们自己。

我仅仅在这短暂时刻看见了我自己。我甚至无法再去说,我曾经是什么。此刻,我已入睡,因为我认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的意义就是去睡觉。

41.死亡预告

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我感受到一种死亡预告……或许这源自一种不明的疾病,因为它并未表现出具体的疼痛,而是倾向于化作精神的虚无,进而化为乌有。或许,这种倦怠需要更深层次的休眠来化解,而睡眠是无法化解它的。我只知道,我感到自己像一个身体每况愈下的病人,直到最后,平静而无憾地松开一直抓住床单的虚弱无力的双手。

那么,我想知道被称作死亡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我说的并不是我无法去理解的死亡之谜,而是生命终结时人的身体感受。人类惧怕死亡,但也并非绝对如此。正常人在战场上可以是个好士兵。正常的病人或老人在面对虚无的地狱时也很少感到害怕,尽管他也承认地狱的虚无。这是因为他缺乏想象力。最没有意义的事情就是一个思想者将死亡看作一种休眠。既然死亡和睡眠不同,为什么要看作休眠?对于睡眠,事实就是我们睡过之后还会醒来,但我们死后大概不会再醒来。倘若死亡就像睡觉,那么我们可以假设我们死后会醒来。但这并不是正常人想象的样子。一个正常人会将死亡想象成再也不会醒来的休眠,这便意味着虚无。我说,死亡和休眠不同,因为休眠的人是睡着了的活人。我不知道死亡到底像什么,因为我们没有这样的体验,也没什么可供对比的东西每当我看见一具死尸,我都觉得死亡是一种离别。死尸看起来像是一件被遗弃的衣服。衣服的主人已经离去,不再需要他唯一的那件衣服。

42.雨季,不安的回忆

雨声渗出静寂,一种灰色的单调在我凝视的狭窄街道逐渐蔓延开来。我半醒半睡,倚窗而站,像倚着一切。垂落的雨线隐隐发亮,从建筑物污浊的墙面,尤其是敞开着的窗户外倾斜下来。我看着雨,搜寻自己的感觉。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感觉,或者想有什么感觉。我不知道去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生活中郁结的苦闷,在我毫无感觉的眼前褪去包裹着日常琐碎事物的愉快外衣。我发现,尽管自己常常表现得开朗快乐,其实我总是很悲伤。那个发现到这一点的我站在我身后,似乎也弯腰斜靠着窗户,似乎在用一种更亲切的目光,从我肩头甚至头上向窗外凝望,此时的雨缓缓落下,用一种波纹装饰着灰暗而寒冷的空气。

让我们摆脱一切责任,甚至那些不属于我们的责任。让我们抛弃一切家庭,甚至那些不属于我们的家庭。让我们身穿癫狂的奢华紫袍,头戴配有假冒饰带的虚幻皇冠,靠着那些残留物和不清不楚的东西活着……让我们变成别的什么东西,既感觉不到窗外沉重的雨,又感觉不到内心空虚的痛苦……让我们不带着思想和灵魂去漫步,沿着山路,穿过峭壁间蜿蜒曲折的峡谷,走向没有尽头的远方——让我们消失在如画的风景里……画面的背景是五颜六色的虚幻物……

一丝我在窗边感觉不到的微风拂过,将平静的雨搅成一团无序的空气。看不见的一小片天空开始放晴。我注意到这一点,是因为透过对面那家不算干净的窗玻璃,我看见了墙上的挂历。

我遗忘。我不看。我不想。

雨停了,细细的钻石粉尘在空气中悬浮了片刻,犹如面包屑从高处的巨大蓝色桌布上抖落下来。我可以感觉到天空的一角已经放晴。透过对面那家窗玻璃我可以更清楚地看见那副挂历。上面有一张女人的面孔,其他的东西不难猜到,因为我记得,那牙膏的牌子人人皆知。

然而,在我看得入迷前,我在想什么呢?我不知道。努力?意志?人生?突如其来的巨大光亮将已完全变蓝的天空呈现出来。但是,我的心底没有安宁——且永远不会有安宁!在农庄角落里已被变卖的一口老井,在别人屋子里的阁楼上有着我尘封的童年回忆。我没有安宁,甚至——哎!——不想有安宁……

43.与死亡签约

仅仅由于缺乏个人卫生习惯,我能够理解为什么我沉湎于这种平淡无奇、恒久不变的生活,从未改变的那些事物表层都蒙上灰尘或污垢。

我们应该像洗澡一样清洗我们的命运,像改变衣装一样改变我们的生活——并非像吃饭睡觉那样仅仅为了维持生命,而是出于一种对自我的客观尊重,这和个人卫生习惯没什么两样。

许多人缺乏个人卫生习惯并非出自本意,而是一种满不在乎的心智表现。许多人过着枯燥乏味、千篇一律的生活,那并未他们所愿,也并非别无选择的结局,而只是他们自我意识的一种钝化,对思维的一种无意识的嘲讽。

尽管猪也厌恶自己的肮脏,但它们无法使自己远离肮脏,因为这种厌恶太过强烈,以致强烈到麻痹的地步,就像一个惊恐至极的人,不是马上逃离危险,而是吓得呆若木鸡。它们和我一样,沉湎于自己的命运,无法从每天的乏味生活中逃离,因为它们被自己的软弱无力所囚困。它们就像鸟儿被蛇的思想所蛊惑,就像在树枝间飞来飞去的昆虫,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察觉,直到落进变色龙伸过来的那带着黏性的长舌里。

我意识里的无意识,以同样的方式沿着寻常的树枝伸展开来。我的命运在向前发展,尽管我没有去任何地方,我的时间在向前推移,尽管我仍留在原处。唯一能让我的生活不那么单调的事情,便是我所作关于这一切的这些简短评注。我感到高兴的是,在我的牢狱的栏杆后面有一扇窗户,在那蒙上尘土的窗格子旁,我用大写写上我的名字,在与死亡的契约上签上我的签名。

与死亡签约么?不,这不仅仅是与死亡签约。任何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都不会死去:他的生命终止、衰绝、不再生长。没有他的存在,他生活的地方仍在那里,没有他的踪迹,他走过的街道仍在那里,他不去住,他的房子便由其他人来住。仅此而已,我们称之为虚无。然而,这个否定性的悲剧甚至不能肯定能够得到喝彩,因为我们甚至不能肯定这是虚无。我们在窗玻璃的内外都涂上这些真理和生命的植物性特征,当我们的父亲卡俄斯死后,变成寡妇的暗夜之神嫁给了命运之孙,即上帝的继子。

离开道拉多雷斯大街,走向不存在的地方……离开我的书桌,走向未知之地……但这场旅途与理性相交叉——告诉我们说我们存在的圣书。

44.抽象的智力活动

抽象的智力活动使人疲惫,这是一切疲惫所不能比的疲惫。它不像肉体疲惫那样重压于我们,也不像情感体验带来的疲惫使我们心神慌乱。它是我们在认知世界时产生的重负,一种灵魂的呼吸局促。

然后,它们像被风吹散的云彩,我们对生活的一切想法,以及基于我们对未来的希望所产生的一切抱负和计划,像尘雾一样散去,就像从不曾存在且永远不再存在的碎片。在这灾难性的溃败过后,阴郁而无法抚平的孤寂出现在落寞的星空。

生命之谜以各种方式困扰我们,使我们害怕。有时,它像飘渺无形的鬼魅突然出现,灵魂因极度恐惧而战栗——那是对不存在的恶魔化身的恐惧。有时,它跟随我们,只有在我们不回头看时才看得见,这种恐惧的深刻之处在于,我们永远无法知道真相。

然而,今天正在毁灭我的恐惧不那么高贵,但是更有侵蚀性。这是一种摆脱思想欲望的渴望,一种希望自己什么也不是的渴望,一种身体和灵魂的每一个细胞都能感觉到的绝望。被囚禁在无限大的牢狱,这种感觉突如其来。如果牢狱就是一切,我们还能往何处逃呢?

然后,我产生了一种强烈而又荒谬的渴望,这是一种在撒旦面前的撒旦崇拜,我渴望有一天——没有时间或物质的一天——能找到摆脱上帝的办法,让我们最深刻的自我以某种方式不再参与存在与非存在。

45.无法解释的困意

在我有意识的注意力里潜藏着某种我无法解释的困意,如果这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可以被称之为侵袭,那么它屡次向我侵袭。我漫步街头时感觉自己像在坐着,尽管我的注意力对一切保持着警醒,我懒惰的身体却处在完全的休眠状态。我无法刻意去避开迎面走来的路人。假如一个碰巧和我一起过马路的陌生人问我问题,我无法用言语回答他,甚至连脑筋都不愿转上一转。我亦无法拥有一个心愿、或任何东西可以表现我的一般意愿或者更甚——如果可以这样说——表现属于我身体每一部分的局部意愿的一个动作。我无法思考、感觉或企盼。我行走,漫游,继续行走。我的动作(我注意到这一点,而其他人并未注意到)丝毫没有将我停滞不前的状态显露出来。这种无精打采的状态对于一个躺着或倚着什么休息的人来说是很自然的事情,故而十分舒服,但对于一个行走在大街上的人而言,则极为不舒服,甚至十分痛苦。

这感觉就像被懒惰灌醉,却丝毫体会不到饮酒或醉酒的愉悦。这是一种复苏希望渺茫的病态,一种活着的死亡。

46.心灵的高贵

让我们在充满思想、阅读、梦想和写作构思的开明氛围中,过着平心静气、有教养的生活——这种生活节奏缓慢,常常几近于单调,然而,引人思虑,从不觉其平庸。让我们远离情感和思想而生活,仅仅活在情感的思想中和思想的情感中。让我们在金色阳光下稍作停留,像鲜花簇拥的幽暗池塘。让我们在这庇荫处求得一份心灵的高贵,对生活无欲无求。让我们像旋转世界的花间尘土,在午后的空中迎着未知的风轻快地飘过,飘落在倦怠的黄昏,无论飘落何处,消失在苍茫尘世中。像这样生活,了解自己为何如此生活,既不快乐也不忧伤,对太阳的光辉和星辰的遥远心怀感恩。不再成为什么,不再拥有什么,不再期盼什么……是饥肠辘辘的乞丐的音乐,是盲人的歌声,是默默无闻的旅人走过的废墟、是沙漠里既无担子亦无目的地的骆驼留下的足迹……

47.卡埃罗的诗句

卡埃罗写过两行朴实无华的诗句,描述了他对家乡小村庄的本能看法。他说,尽管村子很小,但他见到的东西比城市里的还要多,所以他的村子比城市大……

因为我是我所见的尺码,

而非我的身材的尺码。

无论作者是谁,这样的诗句似乎是发自肺腑,而我机械地给生活贴上的形而上学标签也被去除。读完后,我走到窗前,眺望着狭窄的街道。我凝视着辽阔的天空和数不清的星星,感到自由自在,华美光辉羽翼晃动,一股战栗袭遍我的全身。

“我是我所见的尺码!”每当我认真思考这句话时,就越发觉得注定要重新设计整个宇宙星系。“我是我所见的尺码!”心灵的财富是多么大啊!从深邃的情感之井到遥不可及的星辰,井水映照着星光,在某种意义上,星星就在井里面!

而现在,我知道我可以看见,我将整个天空无垠的客观玄秘看作一种必然,这使我想唱着歌死去。“我是我所见的尺码!”完全属于我的朦胧月光,逐渐被蓝黑色的朦胧地平线搅乱。

我想高举双臂,大声呼喊着胡言乱语,讲述着崇高而神秘的事物,为空洞事物无边无际的广袤赋予一种崭新的浩瀚品性。

但我控制住自己,变得平静下来。“我是我所见的尺码!”这句话变成我的整个灵魂,我将自己的全部情感寄托于它。冷硬的月光开始照亮垂下的夜幕,将一种难以捉摸的宁静洒在我的内心上空,犹如洒在心外的城市上空。

48.情感的图景

我的情感迷乱在一片忧伤的无序中……

一种倦怠和假意放弃交织成的薄暮惆怅,一种万物皆单调的感觉,一种哽咽的啜泣或揭开真相的苦楚……一幅退位的图景在我被健忘的心灵铺展开来:道路两旁是恣意无礼的身姿,沉浸在美梦中的高高花坛甚至再也无法安心做梦,杂乱无章的树篱将荒芜的小道与外界阻隔开来,翩翩的浮想像破旧的池塘,它的喷泉早已毁坏。这一切卷入我忧伤无序的情感中,凄凉地若隐若现。

49.理解与毁灭

为了理解,我毁灭自己。理解就是忘记爱。我想不出还有比列奥纳多·达·芬奇的话更虚伪却有着更深刻意义的话来。他说,我们只有在理解一个事物时,才会对它产生爱或者恨。

孤独摧毁我,陪伴压抑我。另一个人的存在打乱我的思想。我带着一种奇特的心不在焉去渴望别人的存在,我做再多的分析研究也无法解释这种方式。

50.我的孤独是一张无法摆脱的网

孤独将它的影像和样子刻在我身上。另一个人的存在——无论这个人是谁——马上就会拖慢我的思想。对于一个正常人,与他人的接触是一种对口语表达和智慧的刺激,然而,对于我,这种接触是一种反刺激,如果这个复合词在语言学上允许被使用。当我独自一人时,我的脑海里妙语连珠,无人能敌,没人说话时我有着诙谐灵活的社交能力。但是,当我亲自面对别人时,这一切就消失了:我丧失了才智,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过了半小时我就感到疲惫不堪。是的,与人交谈使我想睡觉。唯有影子般的、想象中的朋友,唯有我在梦中与人的谈话,才真正真实,有实质内容,与他们交谈时,我的才智像照在影子里的影像。

仅仅是与人交往的想法就令我紧张不安。朋友的一个简单的晚宴邀请就使我产生难以言表的苦恼。任何社交义务的念头——参加一次葬礼、与人讨论办公事务、去火车站接一个我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仅仅是这样的念头会困扰我一整天。有时候,我甚至头天晚上就开始担心起来,以致无法安睡。当到了那一步后,可怕的会面完全变得微不足道,我的任何不安都是多虑,但下一次又是如此:我永远都学不会。

“我习惯孤独,不习惯与人相处。”我不知道这是卢梭还是瑟南古的话。但这也是我这类人的思想,或者说我也是这种类型有些过头。

51.对文明的怀想

一只萤火虫忽明忽暗地飞着。在我周围,黑暗的郊野沉入无尽的死寂中,几乎透着一股令人愉悦的气息。这一切的宁静令人痛苦和压抑。一种无形的单调使我感到窒息。

我很少去乡下,几乎没在那里呆上过一天或过夜。然而,由于我无法拒绝那个朋友的邀请(我现在住在他家里),今天我来到这里,感到十分困窘,像一个害羞的人去参加一次盛大的宴会。我来了之后,情绪很好,享受着清新的空气和开阔的风景,午餐和晚餐都吃得很好。而此时夜已深,我呆在没有开灯的房间,周围那些令人捉摸不定的事物使我内心充满着不安。

我的卧室窗户正对着一片开阔的田野,对着一片无边无际的田野,对着一片广袤而朦胧的繁星之夜,在那里,我听不见微风,只能感觉得到。坐在窗前,我带着感觉去凝视外界那个宇宙生活的虚无。此时此刻,一种令人不安的和谐,从窗外看不见的万物向白色窗台有些粗糙的木框延伸,我的左手侧靠在那里,它的旧油漆已有些脱落。

我曾多少次满含渴望地想象这样的宁静,而此时,如果我可以轻而易举却不失优雅地逃走,我几乎就要逃走了!在家里,在那些高楼大厦和狭窄的街道之间,我曾多少次假想宁静、散文和明确的现实应该在这些自然事物之间,而不是在那里——在那个地方,文明的桌布使我们已忘记它覆盖的那些已被油漆刷过的松木!此时此地,感受着健康和美好的一天过后的疲惫,我却不安起来,我感到困惑,竟有些想家了。

我不知道,通过文明,是否只有我,还是所有人都会获得新生。但对我而言,或许对其他像我一样的人而言,人造物似乎变成了自然物,而自然物此时却变得奇怪起来。更确切地说,并非人造物变成了自然物。简单说来,是自然物发生了改变。我不用机动车,不用科技产品——比如电话或电报——这些东西方便了生活。我也不用稀奇的副产品——比如留声机或收音机——这些东西给那些从中取乐的人创造了有趣的生活。

我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它们并不吸引我。但我热爱塔古斯河,因为河的沿岸是这座伟大的城市。天空使我快乐,因为我能从闹市街道的四楼窗户里看到它。比起从格拉萨或圣·配德罗德·阿尔坎塔拉看到的这座宁静的月光之城,任何自然或乡村风光都黯然失色。对我来说,阳光下的里斯本陆离斑驳,比任何鲜花都好看。

只有穿上文明衣装的人,才会欣赏裸体的美丽。对于感官感受,节制很重要,就像对于能量,电阻很重要。

使用人造物是人们享受自然物的最佳办法。在这片旷野里,无论我享受着什么,我享受是因为我并不在这里生活。从未被约束过的人不知道什么是自由。

文明的本质是一种教育。人造物是鉴赏自然物的途径。然而,我们应当永远不要将人造物看做自然物。

自然物和人造物之间的协调构成了高等人类灵魂的自然状态。

52.塔古斯河的寒冷

海鸥扑腾着白色翅膀不安地飞来飞去,与之相比,塔古斯河南面黑压压的天空越发黑得可怕。但暴风雨已经过去,预示着下雨的大团黑色已移到河岸那一边。市区下着毛毛细雨,仍然显得湿漉漉,从地面到天空(天空的北面开始白里泛起湛蓝)绽开了笑容。春天的凉爽天气几乎让人感到有点寒意。

在这些空虚和捉摸不透的时刻,我喜欢沉醉在自己的冥想中。虽然这种冥想空洞无物,但在它空虚的透明中,我可以从雨后孤寂的寒冷和黑暗的天空背景中捕捉到一些东西,捕捉到某种直觉——就像海鸥——在黑暗的掩映下衬托出一切事物的神秘。

然而,与我的文学意愿相反,南方天空的黑暗深处——一些或真或假的回忆——突然让我想起了或许在另一段生活中见到的另一片天空,在小河流过的北方某个地方,那里凄凉的芦荻四处生长,没有城市。一幅野鸭编织的图景,不知道如何就在我的想象中铺展开来。而一场奇异的梦以它的清晰画面,让我感到自己就处身在那样的景色中。

掠食者和焦虑编织的图景里,芦荻沿河生长,参差不齐的河岸有很多污浊的小岬角,伸进铅黄的河水,又迂回到只能容纳玩具小船的泥泞河湾里。湿地深处闪着泥浆的光泽,长满暗绿色的芦荻茎,浓密到无法涉足……

死气沉沉的灰色天空一片荒凉,处处褶皱成灰里泛黑的云层。我感觉不到风,尽管风在那里。河对岸原来是一个长长的小岛,小岛后面——是荒芜的大河!——可以瞥见真正的河岸,在无尽的远方延伸。

那里没有人,也不曾有人去过。即便时空可以倒流,我逃离这个世界,回到那片景色里,也没有人与我同在。我徒劳地等待,自己也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等待的尽头除了缓缓垂下的夜幕,什么也不会有。整个空间逐渐变成最黑暗的云彩色,又一点一点消失在泯灭的天空中。

突然,我在这里感受到那里的寒冷。这是一种从骨子里渗出的凉意,使我的肌肉随之颤抖。我喘着气醒过来。证券交易所的拱廊下,迎面走过的一个人警觉地凝视着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看我。黑暗的天空向河的南岸沉沉地压了下去。

53.风

起风了……一开始,像吸尘器的声音,像空间被吸入洞中,像沉静的空气缺了一块。然后是一声啜泣,发自地球深处的啜泣。窗棂被吹得咔嗒作响,这是真真切切的风声。进而,声音越来越大,演变成震耳欲聋的怒号,夜深前空洞的低吟,刺耳的尖啸,碎片坠地的声响,一种世界末日的爆破声。

然后,似乎……

54.浪漫主义的病态

当基督教精神像肆虐一夜的暴风雨席卷人们的心灵,这场浩劫造成的混乱还尚未让人感觉到。但只有在浩劫过后,它造成的实际毁损才变得明朗起来。有些人认为,这些毁损起因于基督教的背离,然而,这种背离只是揭露而非导致了它的毁损。

同样,我们人类的灵魂遭受了有形的毁损和显而易见的苦难,没有一丝虚情假意可用于遮掩它。我们的灵魂暴露出它们的本来面目。

时下,我们的灵魂萎缩成一种被称作浪漫主义的病态,它是剥离幻想和神话的基督教精神,只剩下业已枯萎和病态的本质部分。

浪漫主义最根本的错误就在于混淆了我们的需要和欲求。我们对维持和延续生命的基本物质都有一种需要。我们对完美生活、极度快乐和梦想的实现等等都有一种欲求。

人类就是这样,想要需要的东西,更对我们不需要却合意的东西有所欲求。当我们对需要的东西和合意的东西有着同样强烈的欲求,就会感到不适。就会好像缺少面包一般感受到一种完美的缺失。浪漫主义的弊病在于想要得到月亮,就好像实际上可以得到它一样。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无论是在政治活动的基础领域或是每个人类灵魂的隐秘避难所,这种弊病都同样存在。

在现实世界中,异教徒不知道事务这种病态的侧面,也不了解自己。作为人类,他对不可能实现的东西也有欲求,但他并非强烈渴望得到它。他的信仰只是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神秘之中,仅仅是一个开端。他远不同于普通人的地方就在于被赋予了宗教先验事物的知识,这些先验事物用世界的虚无充斥着他的灵魂。

55.一无所有

有时我在梦里试着变成一个举世无双、威风凛凛的人,浪漫主义者常常这样设想自己。一想到这里,我总是哈哈大笑起来。这种终极形象会出现在所有普通人的梦中,浪漫主义者不过是将我们常常深藏于心的帝国展现出来而已。几乎所有人在心底都会梦见自己的强大帝国:所有男人和女人都为他臣服,人们都对他顶礼膜拜——成为一切时代最尊贵的做梦者。很少有人像我一样致力于做这种清醒的梦,在梦里清醒到足以去嘲笑那些这样梦见自己的人,嘲笑这种审美上的可能性。

对浪漫主义最严厉的指责还尚未出现:它将人类本性中的内在真实释放出来。它的无节制,它的荒谬,它对人心的诱惑力和感动力都在于,它是一种内心最深处的外在表现——一种具体可见的表现,如果人类的可能性由某些命运之外的东西决定,那么它甚至可能是真实的。

哪怕是我,尽管嘲笑这些诱惑思想的东西,发现自己常常在想,出名是多么美好,被人爱戴是多么令人愉快,成功又是多么有趣啊!但我在假想自己的这些崇高角色时,另一个我总是站在附近的闹市街头忍俊不禁。我看见自己出名了?我看见的是一个出名的会计。我感到自己被提携到声望的宝座?它发生在道拉多雷斯大街的这间办公室里,我的同事们毁掉了这种场景。我听见人群在向我喝彩?喝彩声在四楼的这间出租屋里响起,和这些破旧不堪的家具形成反差,我从厨房到梦里都被这种平庸羞辱。我甚至没有做白日梦,像一切幻想中的西班牙贵族。我的城堡由肮脏的旧扑克牌建造而成,这些不完整的扑克牌从来都没法玩:它们还没掉下来就被老女佣不耐烦的手扫到了一边,她要把堆在一旁的桌布铺开来,因为就像中了命运的诅咒,又到了喝茶时间。但是,甚至这样的幻想都有缺陷,因为在乡下我既没有房子也没有老姑母,我无法在她的桌旁和一家人悠闲地喝着下午茶。我的梦甚至缺少隐喻和叙述。我的帝国甚至不在这些旧扑克牌里。我的凯旋队伍甚至没有一只茶壶或一只老猫走得远。我活着时就要死去,在这些郊外的垃圾堆中,在一堆废品中被人按重量称卖。

面对这蕴含在一切深渊中的无边可能性,我至少可以举起幻灭的荣耀,就像它是一个伟大的梦想,举起没有信仰的显赫,就像它是一面战败者的旗帜:一面被孱弱的双手举起的旗帜,但它仍然不过是一面在泥泞和弱者的鲜血里拖曳前行的旗帜,我们被流沙吞没,没人知道它被高高举起的原因——是反抗,还是挑战,或者仅仅是绝望。没人知道原因,因为人们什么也不知道,流沙吞没了那些旗帜,也吞没了一切。流沙覆盖了一切:我的生活,我的散文,我的永恒。

我带着挫败的意识,就像举起一面胜者的旗帜。

56.阅读与解脱

无论我的心灵是如何的师从于浪漫主义,然而除阅读古典派作家的作品外,我都无法找到内心的宁静。古典主义的思想清晰地表达出来,以其特有的精炼,用某种奇特的方式将我抚慰。通过阅读,我获得一种生命宽广的愉悦感,我凝视着一片广袤开阔的空间,虽然我实际上从未到过那些地方。甚至于异教的众神也能在那未知之地稍作憩息我们对自己感觉所做的执迷不悟的分析(有时候只是一些想象的感觉),我们的内心对风景的辨识,我们勇气一览无余的暴露,用欲望替换决心,以渴望取代思想——我对所有这一切再熟悉不过,以致失去兴趣,或者说当它们被其他人表达出来,亦无法带给我平静。当我感受到它们时,恰恰是因为我感受到它们时,我宁愿我感受到的是其他东西。当我阅读一部古典著作时,我获得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我大言不惭地坦言:没有一篇夏多布里昂的文章或一首拉马丁的诗歌——一些文章似乎常常是自己思想的声音,一些诗歌似乎常常是为我了解自己而写——能够像维埃拉的散文一样令我欣喜若狂,令我精神振奋,或者像为数不多的古典派中的一名作家写下的某本颂歌集那样,真正追随贺拉斯的步伐。

我阅读,我解脱。我获得客观性。我不再成为我自己,我变得如此凌乱。我所阅读的东西,不再像是偶尔将我压抑的几乎无影无形的套装,而是对外部世界惊人而又不同寻常的清晰写照。太阳照射着每一个人,月亮向寂静的地面投下暗影,广袤无垠的苍天消逝在海的尽头,幽深而伟岸的参天大树枝叶横生,郁郁葱葱,农庄的池塘永远是那么宁静,斜坡上梯田齐齐整整,田间小径上爬满葡萄藤。

我像退位的君主一样阅读。当即将退位的君主将皇冠和黄袍放在地面上,它们看起来有着前所未有的高贵。我放下所有乏味的战利品,在前厅的瓷砖地板上做起了美梦,然后带着一览天下的贵气登上楼梯。

我像匆匆走过的行人一样阅读。这是一位古典主义作家,带着一种心平气和的精神,即便遭受苦难,也隐忍不语。我感到自己像一个虔诚的过客,一个被涂抹圣油的朝圣者,一个无理由、无目的的沉思者,被放逐的王子,临行前忧伤地完成对乞丐的最后一次施舍。

57.一张合影

公司的一位大股东,常年受怪病困扰,在不犯病的间歇突然一时兴起,想要一张公司全体员工的合影。于是,前天,开朗的摄影师让我们站成一排,背对着肮脏的白色隔板,那块隔板由薄木制成,将大办公室和维斯奎兹先生的私人办公室分隔开来。站在中间的是维斯奎兹先生,在他旁边,其他人先是站定下来,后又换来换去,这些朝夕相处的人分门别类站好,成为一个主体,去完成这个小任务,上帝才知道它的最终目标是什么。

今天,我稍稍有些迟的来到办公室,已经完全忘记了被摄影师两度捕捉的静态事件。我发现,莫雷拉(他比平时来得早)和一个销售代表在偷偷地弯着身子看一些黑白的东西,我吃惊地发现,那是两张照片中的第一张。事实上,两张照片是同时拍下的,其中一张拍得更好。

当然,我首先会去看自己的脸,我看到的那个我令我感到痛苦。我从不认为自己有一个讨人喜欢的外表,但我也从来没有想到,站在每天与之相处的那一排人中间,紧挨着同事们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我的脸会显得如此渺小。我看起来像一个不伦不类的耶稣会信徒。我的脸很枯瘦,表情里既没有显出智慧,也没有显出强度或任何能够使我从死气沉沉的一张张面孔里脱颖而出的东西。也并非都死气沉沉。照片里也有一些善于表现的面孔。维斯奎兹先生和他在生活中看起来的一样——坚实而开朗的宽脸,目光坚定,脸上是坚硬的小胡须。这个人的精明能干——在全世界成千上万人的身上可以找到,显得过于平庸——但这一切被印在相片上,就像印在心理护照上。那两个旅行推销员看起来很精神,那个地方销售代表看上去也不错,尽管他的半边脸被莫雷拉的肩膀挡住了。还有莫雷拉!我的顶头上司莫雷拉,乏味单调和一成不变的化身,竟然比我显得更有生气!甚至那个小杂役(在这里我无法压抑自己的感觉,尽管我告诉自己这种感觉不是嫉妒)也露出直率的表情,像是在对我的面无表情一笑置之,而我的表情令人联想到文具店里的狮身人面像。

这意味着什么?胶卷从来不会出错吗?冷冰冰的镜头记录下的是什么样的事实?我是谁?为什么看起来会是这个样子?不管怎么样……这是一种侮辱吗?

“你看起来好极了,”莫雷拉突然说,然后,他转向那个销售代表:“简直拍得和他一模一样,你不觉得吗?”那个销售代表快乐地随声附和着,一席话将我扔进了垃圾箱。

58.动物

今天,当想到我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时,我感到自己就像某种动物,被放进一个篮子,某个人的胳膊挎着这个篮子,往返于两座市郊的火车站。这样一幅画面枯燥乏味,但它所展现的生活甚至乏味至极。这些篮子通常有两个盖子,呈半椭圆形,一端半开着,另一端底下放着扭动着的动物。但是,挎着篮子的胳膊将中间的铰链压了个严实,里面那个弱小的东西除了徒劳无益地将盖子微微顶起,什么也做不了,像一只翅膀已飞累的蝴蝶。

我忘了我是在描述自己在篮子里的情形。我清楚地看到那只粗壮、晒得黝黑的胳膊,它属于那个挎着篮子的妇人。除了她的胳膊和汗毛,关于那个妇人我什么也看不到。我感到浑身不适,除非——一阵微微的凉风突然吹来,从篮子白色藤条的缝隙里吹进来,吹进我扭动的篮子。一种动物的直觉告诉我,这是在一个车站到另一个车站的路上。我似乎被搁在一个长椅子上。我听见篮子外面的人在交谈。一切归于宁静,于是我睡着了。醒来时,我被拎起来,再次带到车站。

59.万物无灵

环境是万事万物的灵魂。每一事物都有属于它自己的表达方式,而这种表达来自于该事物之外。每一事物均是三条线的交集点,而这三条线均由一个事物而起:具有某种数量的物质,我们了解这一事物的方式以及它所处的环境。我伏案写作的桌子是一块木头,那是一张桌子,是这个房间内众多家具中的一件。我对这张桌子的印象(如果我愿意将之誊写下来的话)由一些概念组成,包括桌子是用木头做成,包括我称之为桌子,利用它来做一些事情,包括它接纳一些事物,反映一些事物,它因为置于它之上的物体而有所变化,在各个并列的物体中,桌子便有了外在的灵魂。它的色彩,即将消逝的色彩,它的斑点和裂缝——所有这些均来自它之外的世界,而这(不仅仅是它是一个木质的存在)则给予了它灵魂。那抹灵魂的核心,即它作为桌子这一存在,也都来自于外界,而这正是它的个性。

我觉得,既不是因为人,也不是因为文学误差,才让我们称之为无生命的物体拥有灵魂。成为一件物体,就要成为承载的对象。或许说树有感觉、河在奔腾、落日陷入悲伤抑或大海(那抹蔚蓝色来自于它不曾拥有的天空)微微含笑(来自于它之外的太阳)并不正确。然而认为事物具有美同样错误无比。而且说事物具有颜色、形状,抑或说它们存在也同样是个谬误。那大海不过是一滩咸水。那落日不过是在特别的经纬度上开始消失的阳光。这个在我身边玩耍的小男孩也只是一大群拥有智慧的细胞而已——更确切地说,他是一个亚原子运动的发条装置,一个奇怪的电子聚集物,小小的形体内拥有百万个太阳能系统。

万事万物都来源于外界,人类灵魂本身或许不过是阳光的光线,这光线从土壤中闪耀、分离,而这土壤只是由肉体构成的一堆粪便而已。

对于某些有能力得出结论的人而言,在这些考虑之中,或许会产生完整的哲学思想。我绝不属于这些人之列。明晰却又模糊的想法,逻辑上的可能性,全都钻进我的脑海,然而,在一缕阳光的幻象下,这想法和可能性全都模模糊糊,而那抹阳光给一堆大粪镀上了金色,在石墙边上几乎为黑色的土地上,那摊粪便就如同潮湿且压扁的暗黑稻草一般。

我就是如此。当我想要思考之际,我就会看。当我想要沉降至我的灵魂中之际,站在长长的螺旋楼梯顶端,我便会突然间变得僵硬,忘却所有,在太阳下透过上层的窗户看出去,只见那阳光笼罩着不规则的宽阔屋顶,正在进行一番黄褐色的告别。

60.凭窗怀想

当我那受梦想影响的雄心壮志凌于日常生活之上,以至于在那一刻自己似乎就要飞起来。我就像一个在荡秋千的孩子,我总是——像那个孩子一样——不得不回到公园里,面对我的挫败,我没有在战争中摇摆的旗帜,亦没有足够的力量拔剑出鞘。

我在想,街上大多数偶尔擦肩而过的路人也会感觉到这一点——我从他们默默嚅动的双唇和朦朦胧胧不确定的眼中,抑或喃喃私语中偶尔提高的声调中注意到了这一点——这就像一支没有扬旗的军队在打一场希望渺茫的战争。并且,他们大概——我回过头,看见他们的肩膀耷拉着,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和我有着同样的、推销员才会有的卑微感,不会比落荒而逃,躲在芦苇地和泥地里的败将残兵好到哪里去,河岸边没有月光,沼泽地里也没有诗情画意。

他们和我一样有着高尚而忧伤的心灵。我认识他们所有人。有些人是店员,有些人是办公室职员,还有些人是小商人。此外,还有些人是酒吧和咖啡馆的征服者,他们以自我为中心,忘我地侃侃而谈,不经意间透露着崇高,或满足于自我为中心的沉默,亦没有必要为自己的缄默不语做辩护。但是,他们都是诗人和可怜人,吸引着我的视线,就像我吸引着他们的视线,我们用同样遗憾的目光看着彼此同样的不协调。他们和我一样,把未来遗留在了过去。

此时此刻,因为大家都去吃午饭了,我无所事事,独自一人待在办公室里。透过沾满污垢的窗户,我凝视着一位老人,他缓慢而步履蹒跚地穿过街道走到对面去。他没有喝酒。他在做梦。他在全神贯注地思考并不存在的东西。或许他仍在希望。如果诸神的不公正里还残存着些许公正,那么他们应当让我们继续做梦,即便这些梦不可能实现;希望我们的梦可以是快乐的,即便这些梦微不足道。今天,由于仍然年轻,我可以梦见南太平洋诸岛和无法企及的印度岛。明天,或许诸神一如既往地让我梦见自己拥有一家小的烟草店,或在郊区的一幢房子里安度余生。每一个梦并无区别,因为它们终究都是梦。但愿诸神能改变我的梦,而非改变我做梦的禀赋。

当我陷入这种凝思时,我忘记了那位老人。此刻我已看不到他。我打开窗户,以便能看得更清楚,但他已不在那里。他走了。对我而言,他有着作为象征符号的视觉性使命,他已完成他的使命,拐进街角。如果有人告诉我,他已完全拐进街角,从未来过这里,我会无动于衷地接受这个事实,关上窗户,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在那之后?……

那些像推销员一样可怜的英雄人物用伟大而崇高的言辞和思想征服他们的帝国,但却不得不为食物和房租筹钱!他们像一支解散的军队,他们的指挥官曾经有过崇高的梦想,而他们——此时在沼泽地的浮渣里步履艰难地行走——只剩下关于崇高的模糊概念、从属于一支军队的自我意识以及甚至不知道他们从未见过的指挥官做过什么的虚无感觉。

在那一刻,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想象自己是抛弃了后卫部队的指挥官,在泥泞的沼泽地里,每一个人都在为胜利欢呼,然而没有人打赢,沾满油渍的桌布上只剩下面包屑,没有人能记得是谁抖落的。

他们充斥着日常事务的每一个隙缝,就像尘土充斥着积尘甚厚的家具的每一个隙缝。在普通而又平凡的白日里,他们像灰色蛀虫噬咬着泛红的红木家具。只需薄薄的指甲便可轻而易举将他们拭去,但人们不屑于做这样的事情。

我的那些不幸的同类有着他们的崇高梦想——我是多么地嫉妒而又鄙视他们啊!我和他们一样,我和那些甚至更不幸的人一样,无人倾诉,唯有对自己倾诉自己的梦想,展示这些落笔即可成为诗歌的梦想。我和那些可怜的懒汉一样,没有书来展现自己,除了心灵,没留下文学作品。我和那些窒息至死的人一样,他们窒息是因为他们没有接受神秘和先验的测试而存在,而通过那些测试的人才有资格生存下去。

有些人是昨日刚在街头打倒五个人的英雄。有些人是骗子,甚至不存在的女人都会向他们屈服。当他们向她们讲述什么时他们自己也相信这些东西,又或者他们向她们讲述是为了使自己去相信。还有些人……对他们来说,世界的征服者不管是谁,也不过是平凡的人。

有些人像养在木盆里的鳝鱼。它们蜿蜒滑行,互相缠绕,却从未离开过木盆。他们偶尔在报纸上露面。他们中的有些人出现得相当频繁,却从未成名。

这些人是快乐的,因为他们被赋予施了魔法的糊涂梦。但另一些人,譬如我,却被赋予了没有幻觉的梦……

61.悲伤的间奏

如果你问我,我是否快乐,我会说,我不快乐。

62.梦的废墟

羞怯是一种高贵,不付诸行动是一种卓越,生活的无能是一种崇高。

唯有单调,这种退缩,和艺术,这种轻蔑,裹着自我满足的外衣……

我们日渐腐化的生命里释放出来的磷火至少是一盏黑暗中的明灯。

唯有忧愁催人奋进,并且,唯有源自忧愁的单调,像古代英雄后人传承下来的纹章。

我拥有各种姿态,尽管它们在我心里不留一丝痕迹,我有满腹话语,却从未说出口,我有好多梦,最终却忘记了实现。

我是一堆建筑物的废墟,我永远只是一片废墟,而它们的建造者在施工进行到一半时,突然厌倦了思考自己的所建之物。

让我们不忘去憎恨那些享受的人,因为他们会享受,不忘去鄙视那些快乐的人,因为我们不知道如何像他们一样快乐。这种错误的鄙视和虚弱无力的憎恨仅仅是我们的单调唯我独尊、傲慢自大的雕像——植根于粗糙而肮脏的土壤里的——一种根基,是一种郁郁寡欢的人物形象,它神秘莫测的微笑使它的脸笼罩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神秘光环。

不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给任何人的人才是幸福的。

63.人类的平庸

人类的迂腐平庸令我感到生理反胃,这是它的唯一特点。有时候我刻意去加重这种反胃,就像人们通过催吐来减轻呕吐感。

我钟情于一种漫步方式:清晨,由于我像惧怕监狱一样惧怕即将到来的一天太过索然无味,如同惧怕监狱一样,我缓缓走过还未开门的商家店铺,聆听成群结队的青年男女、或妇女对男人说起的闲言碎语,他们的无意交谈像某种讽刺的施舍——闯入我漫天冥想的无形意识流中。

这些语句的衔接总是采用一些陈词滥调……“然后她说……,”语气中暗示着接下来要说的话。“如果不是他,那就是你……。”然后回答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愠怒的抗议,已超出了我的听觉范围。“你说的,好的,先生,我听到了……”,女裁缝用尖利的嗓门宣布,“我妈妈说她不感兴趣……”。“我?”她同伴(那人将午餐装入白纸包带了过来)的惊讶并未说服我,大概也没有说服那个说话轻佻的金发女郎。“事实上应该是……,”那四个姑娘中的其中三个咯咯笑了起来,笑声将污言秽语淹没……“然后我直接走到那个家伙跟前,站到他面前,我是说,正好与他面对面,乔斯,你想想……”,然后那个可怜的人在说谎,因为办公室主管——我可以肯定地说,另一个竞争对手将被考虑升为办公室主管——他才不会在那些办公桌围成的竞技场上接受那个草包角斗士的挑战。“然后我就离开了,去盥洗室里抽了根烟……”那个裤子上打了个深色补丁的小伙子笑了起来。

其他单独或结伴而来的人没有说话,或者他们说了什么而我没有听见,但我能听出他们的声音来,对我敏锐的直觉而言那些声音是谁的都显而易见。我不敢说出去——或者甚至不敢——把我从他们下意识流露的卑劣和污秽的狡诈里偶然看到的东西——写下来,即便我可以马上把写下来的东西撕掉。我不敢说出去,因为催吐之后,吐一次就足够了。

“那个家伙喝得醉醺醺,甚至楼梯都没看到。”我抬起头。至少这个年轻人是这么描述的。这些人描述时更能让人接受,这时他们忘记了自我,他们在描述时忘记了自我。我的反胃得到缓解。我看见了那个家伙。我清楚地看见了他。甚至那些并无恶意的粗话都令我振奋。愉快的微风掠过我的前额——那个醉醺醺的家伙甚至看不清楼梯的台阶——或许楼梯是人类跌倒、摸索和推挤出的一条通往褶皱幻影的路,它只是一面墙,将建筑物后陡然下降的陡峭阻隔开来,耍些小伎俩、说三道四、大声吹嘘不敢做的事情、每个可怜造物的心满意足(他们的心灵带着无意识的意识)、挥汗如雨和散发臭味的性事、像猴子互相抓挠一样的开着玩笑、对自己彻头彻尾的微不足道毫无所知……所有这一切留给我一个产生于混乱梦境的、荒谬而卑劣的、像动物一样的印象,来自于欲望湿淋淋的外壳,来自于情感咀嚼过的残渣。

64.我们活在阴影里

人类灵魂的一生不过是在阴影里的活动。我们生活在意识的朦胧状态中,永远无法与我们的身份或假设的身份相一致。每个人都怀着某种虚荣心,我们还存在一些无法界定程度的错误。我们是表演的幕间休息时继续工作的人。有时,通过某些门,我们瞥见的或许不过是舞台布景。世界是一场大混乱,像夜里的嘈杂声。

我刚刚重读了这些带着清醒意识写下的纸页,这种清醒只能在纸上留存。我拷问自己:这是什么?这有什么用处?当我感觉时,我是谁?当我活着时,内心的什么死去了?

像某个人站在山上,试图看清楚山谷里的人,我站在高处俯瞰自己,我与其他一切构成朦胧而混沌的风景。

此时,当我的灵魂裂开一道深渊,最微不足道的细节都像一封诀别书一样令我悲痛。我感到,自己仿佛总在觉醒的边缘。将我包裹的那个自我使我压抑,结局使我窒息。如果我的声音能传出去,我想大声呼喊。但在我的一些感觉和其他感觉之间,只有沉沉的睡眠在移动,像飘过的浮云,使无边的原野上半明半暗的草地呈现出交织着光和绿的各种色彩。

我像一个胡乱寻找的搜寻者,既不知道在找什么,也不知道要找的东西藏在哪里。我们和自己玩捉迷藏。在所有的这一切里,有一种卓群的秘诀,有一种只能听得到的流淌的神性。

是的,我重读了这些纸页,它们代表着毫无意义的时光,短暂的幻想或片刻的安宁,流入风景里的伟大希望,像关上门的悲伤,某些声音,一种无限倦怠,不成文的福音书。

我们都有虚荣心,这种虚荣心是一种方式,使我们忘记别人也拥有像我们一样的灵魂。我的虚荣包含几页文字、几篇短文和一些疑惑……

我重读了吗?谎话!我不敢重读。我也不能重读。重读有什么好处呢?文字里写的是另一个人。我已经什么也无法理解了……

65.我为不完美的书页哭泣

我为自己不完美的书页哭泣,但如果后人读到它们,我的哭泣一定比我可能达到的完美更令他们感动。因为完美不会让我哭泣,所以也不会让我去写作。我们无法实现完美。圣徒是人,会哭。而上帝会沉默。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可以爱圣徒,但不能爱上帝的原因。

66.财宝和王权

高贵而神圣的怯懦守卫着灵魂的财宝和王权……

如果我哪怕将某种毒药、担忧或不安传染给一个灵魂该会如何!这样多少能抚慰一下我行动能力的慢性衰竭。我生活的目的就是败坏世界。然而,我的话语对任何人的灵魂产生作用了吗?除了我之外,有人听见我的话了吗?

67.耸耸肩

我们通常用已知的观念来粉饰未知的概念。如果我们把死亡称作安息,那是因为从外表上看,死亡与安息无异。如果我们把死亡称作新生,那是因为死亡看上去与生活有所不同。我们带着一些对现实的误解去编织希望和信仰,我们靠被称作蛋糕的面包皮生活,就像那些假装快乐的穷孩子。

然而,这就是生活的全部,或者,至少是通常被称作文明的独特生活体系。文明在于赋予某种事物以不属于它的名称,然后以做梦结束。这个虚假的名字和真实的梦并未产生新的现实。这个客体变成别的东西,因为我们使它做出改变。我们制造现实。现实的原材料保持不变,但我们通过艺术赋予它形态,使它看起来有所不同。一张松木桌子既是松木也是桌子。我们坐在桌子旁边,而不是松木旁边。尽管爱是一种性本能,我们并不是出于这种性本能去恋爱,而是出于对其他情感的臆测。而这种臆测本身就是其他情感。

当我漫步街头时,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微妙影响,这种影响来自光线或模糊的声音,或者记忆中的一缕芳香或一段旋律,通过不可思议的外部影响表现出来,使我产生这些离奇的想法。而此时,我坐在咖啡馆里,悠闲而混乱地将它们记下来。我不知道我的思想将伴我走向何处,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今天的雾很淡,温暖而潮湿,有些阴郁,但不吓人,透着无缘无故的单调。我有种说不清的哀愁感觉。我缺乏合适的论据,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论据。我的神经缺乏意志力。在意识深处,我是悲伤的。我胡乱写下这些文字,并非想要说这些,或者说点其他什么,而只是想让自己在心烦意乱时做点什么。我握着用钝了的铅笔(我没有心情去削它),用柔软的笔画在咖啡馆给我的白色三明治包装纸上写着,这张纸再适合不过,它还是白纸时和其他纸一样。我感到心满意足,向后靠了靠。黄昏来临,毫无变化,没有下雨,光线中透着模糊而沮丧的色调。我因为停止写作而停止写作。

68.公园

我常常被表层和幻影捕获,我是它们的猎物,我感到自己像个人。然后,我对自己在这个世界感到快乐,我的生活变得透明。我飘了起来。我乐于获得支票并踏上回家之路。我不需要看就能感受到天气。一些机体感受令我愉悦。我沉思,但我并未思考。这些天我格外欣悦于那些公园。

当我并未完全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时,只是真实感觉到公园里的一些独特物质有些奇特和凄美。公园是文明的一个缩影——是对大自然的匿名修饰。那里有植物,还有道路——是的,道路。绿树丛生,树阴底下是一条条长凳。宽阔的道路四面被城市环绕,长凳又宽又大,上面总是坐满人。

我并不介意花丛的整齐有序,但我憎恶它们成为公用物品。倘若那一排排花丛生长在封闭的公园里,倘若树阴遮住那片封建隐居处,倘若长凳上空无一人,那么我在公园里毫无用处的沉思还能对我有所抚慰。但是城市里的公园,有用且有序,对我而言如同牢笼一般,那些五颜六色的花花木木,仅仅有足够的空间生存,却没有空间逃离,它们只拥有美丽,却不拥有属于美丽的生命。

有些天,这样的美景属于我,我像一个悲喜剧里的演员走进这片风景。这些天我错乱了,但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我变得更快乐。当我心烦意乱时,我开始想象我有房或有家可回。但我忘记这些时,我变回正常人,出于某些目的而缄默不语。我弹掉另一件套装上的灰尘,开始将报纸从头到尾读了个遍。

然而,幻影永远不会长久存在,部分原因是因为它无法持久,另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黑夜降临。花儿的颜色、树丛的庇荫、道路的几何结构和花坛——一切都黯淡下去,越缩越小。除了我错误地感受到像个人,星辰的布景突然出现在这片宽阔的舞台上,仿佛白昼是一块幕布将它遮住。然后,我的双眼忘记了无形的观众,我像个看马戏的小孩一样,兴致勃勃地等待着第一场演出。

我解脱了,迷失了。

我感受。我热得发抖。我还是我。

69.幻觉过后的厌倦

一切幻觉及其后果造成了厌倦——我们失去幻觉,我们的拥有毫无价值,拥有幻觉是为了失去的厌倦,曾经拥有过幻觉的遗憾,即便知道终将成为一场空也拥有幻觉的理智懊恼。

生活的无意识里显露的意识,是向智力征收的最古老的税。智力的诸多无意识形式——灵光一闪、认识的起伏不定、推理与哲理——它们像身体的条件反射,像肝脏或肾脏自动产生分泌物一样。

70.雨

雨下得很大,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仿佛外面的黑暗中,有什么要坍塌……

起伏不平、群山环绕的城市,今天看起来像一片平原,一片被雨水覆盖的平原。举目四望,周围的一切都是雨水的淡黑色。

我满脑子的古怪感觉,这些感觉全部都是冷冰冰的。对我而言,此时的风景似乎都蒙上一层雾,而那些建筑物就是遮住风景的雾。

一种源自我不再是我时会变成什么的精神病前兆揪住我的肉体和灵魂。一种对未来死亡的荒谬回忆使我的脊骨一阵战栗。在直觉的迷雾中,我感到自己像是雨中坠落的死物,呼啸的风在为我哀悼。未来再也感觉不到的寒意吞噬着我现在的心。

71.我的长处

如果我别无所长,至少我永远保持着自由的、无拘无束的新奇感。

今天,我漫步在阿尔马达新街上,偶然注意到前面那个男人的背影。这是一个普通人的普通背影,一个衣着普通、偶然走过的路人。他的左臂夹着一个旧公文包,右手握着一把收拢来的雨伞的弯钩手柄,和着走路的节奏轻轻敲打着地面。

对于这个人,一种温情在我心里油然而生。带着这种温情,我有感于凡人的庸碌,为了养家糊口而每天奔波劳累,为了他们卑微而快乐的家,为了他们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苦与乐,为了不做分析的单纯生活,也为了外套底下覆盖着的动物本能。

我的目光再次回到那个人的背影,那个让我产生这些想法的窗口。

当我看到某个人在睡觉时,会有同样的感觉。我们睡着以后,都会变回孩子。这或许因为,在睡眠状态下,我们不会犯错,也无法感知生活。靠着自然魔法,最凶恶的罪犯和最自私的利己主义者,一旦睡着以后,就变得圣洁起来。在我看来,杀死一个孩子和杀死一个熟睡的人并无明显不同。

那个人的背影已沉睡。他以完全一样的速度走在我面前,整个人都已沉睡。他无意识地走着,无意识地活着。他睡了,因为我们都睡了。生活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没人知道自己的所为、所愿和所知。我们活在睡眠中,永远是命运的孩子。这便是为什么当这种感觉占据我的思想时,我感到一种莫大的温情,一种将整个人类的童稚、整个沉睡的社会以及每个人和每件事都纳入其中的温情。

这是一种瞬间滋生的博爱主义情怀,没有目的,没有结论,瞬间将我包围。我感到一种温情,仿佛借上帝之眼俯瞰芸芸众生。我看着每个人,仿佛世界唯一有知觉者以其慈悲将我打动。可怜的人,可怜的人类!他们都在这里做什么呢?

生活的一切活动和目标,从单纯的肺部呼吸到城市建设,再到帝国的划定,在我看来都是一种困倦状态,是一种现实和另一种现实之间,绝对性的一天和另一天之间的无意识梦境或短暂憩息。夜里,像一个抽象的母亲,我照看着好孩子和坏孩子,他们睡着之后都是平等。

我将视线从前面那个男人的背影移开,转向走在街上的其他每一个人。那个并未意识到我走在他后面的男人带给我温情,我以同样冷漠而荒谬的温情与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拥抱,他们跟他一样:边聊边向车间走去的姑娘们,边开着玩笑边走向办公室的年轻小伙子们,采购一大堆东西后往家赶的大胸脯女佣,送第一批货的送货员——所有这些人,尽管有着不同的面孔和身姿,却同样没有意识,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用同样的手指操控着活动的牵线木偶。他们以自己的方式,用各种身姿手势表达意识,而他们什么也意识不到,因为他们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意识。无论是聪明还是愚蠢,他们都同样愚蠢。无论是老是少,他们都是同样的年纪。无论是男是女,他们都同属一种不存在的性别。

72.用思考去感觉

我认为,我深刻感觉到自己与别人格格不入的原因在于,大多数人用感觉去思考,而我用思考去感觉。

对一般人而言,感觉就是生活,思考就是学会如何去生活。对我而言,思考就是生活,感觉不过是思考的食粮。

奇怪的是,我仅有的一点热情被那些与我性情迥异的人唤起。我最崇拜的文学家当属那些与我有着极少相似之处的古典作家。如果不得不在夏多布里昂和维埃拉之间做出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维埃拉。

越是与我不同的人,看起来就越真实,因为他不像我那样依赖自己的主观性。这便是为什么我不断靠近去研究的客体,恰恰就是我憎恶且避之不及的人性。我爱它是因为我恨它。我喜欢去凝视它,是因为我不愿去感觉它。风景如画一般美好,却绝少能做成一张舒适的床。

73.风景是什么

亚米哀说,风景是一种情感状态,但这句话是一个虚弱的做梦者的一块有瑕疵的宝石。一旦风景成为风景,它就不再是一种情感状态。使事物具体化就是创造事物。没人会说,一首已完成的诗是一种关于写诗的思考状态。观赏或许是一种做梦的形式,但是,如果我们称之为观赏而非做梦,我们便可将这两者区分开来。

然而,这些推测如果应用于语言心理学中会有什么好处呢?青草的生长与我无关,它在雨水的滋润下生长,阳光洒落在已生长或将要生长的草地上;那些小山已有些年头,大风刮过,和当年即便并不存在的荷马听到的风声并无二致。如果说一种情感状态就是一处风景,这样或许会更好。因为这句话包含的不是理论的谎言,而是隐喻的真理。

在普照大地的阳光下,我从阿尔坎塔拉的圣佩特罗堡瞭望台上鸟瞰了这座城市的全貌,便胡乱写下这些偶感而发的语句。每当我观照一片开阔全景时,便忘了我的肉身,那五尺六寸的身高和一百三十五磅的体重。我对着这些将做梦视为梦的人发出崇高而玄秘的微笑,我热爱那些有着至高无上纯净的理解力的、绝对外在的真理。

背景里的塔古斯河是一个蓝色的湖泊,在水一方的山那头便是地势平坦的瑞士。一艘小型轮船——一艘黑色的货轮——离开波克·多·比斯波,朝着我看不到的河口驶去。愿诸神(直到我生命的终结)将这客观现实中明朗而灿烂的风景、我的微不足道的本能意识、渺小存在的舒适和能够想象自己快乐的慰藉全部为我保留。

74.人生的高地

到达天然高地的孤独顶峰时,我们体验到一种获得特权的感觉:加上自己的身高,我们比这座顶峰还要高。至少在那里,自然之巅被踩在我们的双脚下。我们所处之地使我们感到自己是现实世界的国王。周围的一切相形见绌:生活是逐级渐缓的斜坡,或毗邻高地的低洼平原,或我们所达到的巅峰。

我们的一切源于机遇和自欺欺人,我们所吹嘘的高度不属于我们;在那处顶峰,我们并不比自己的正常身高要高。我们脚下的山峰将我们抬高,是脚下的山高使我们变得更高。

富人能更轻松地呼吸,名人能活得更自由,贵族头衔其本身就是一座小山。一切都是虚假的,甚至这种自欺欺人也不是我们的。我们登上小山,或者被带到那里,或者出生在山上的一座房子里。

然而,伟大的人意识到,从山谷到天空,和从山顶到天空,它们的距离并无差别。如果水位升高,我们在山顶会更好一些。然而,当天神发起诅咒,譬如朱庇特的闪电雷鸣划过天地,或埃俄罗斯的狂烈疾风呼啸而过,那么,最好的掩蔽便是躲在山谷,而最好的防御便是蛰伏起来。

明智的人,尽管身强力壮,有潜力爬到山巅,却在意识里放弃了这种攀登。凭借着凝望,他的心中便拥有一切山峰。立于所处之地,周围一切都是山谷。(相比那些站在山顶忍受强光的人,阳光照耀顶峰,对他来说更显绚丽)相比那些被囚禁在屋子里、已将其遗忘的人,谷底的人视野中的森林里高高耸立的宫殿,会显得更华丽夺目。

尽管(既然)生活无法令我宽慰,我从这些反思中得到慰藉。这些象征符号与现实融为一体,作为一个在通往塔古斯河的低洼街道上匆匆路过的灵与肉,我看见城市里明亮的高地在闪耀着光芒,像来自彼岸的荣光,折射着已经落山的五颜六色的太阳光。

75.雷雨

在静静的云彩间,湛蓝的天空被染上一层透明的白。

办公室后面,那个小伙子将永远在缠绕包裹的绳子在手里停留了片刻。

“我想起了另一次,也像这样。”他的话像是在统计。

一阵冰冷的寂静。街上的声音像是被一把刀子切断。然后,整个世界沉入一阵长时间的屏息,一种波及一切的恐惧。整个宇宙陷入死寂之中。一分一秒,一分一秒,一分一秒……寂静使黑暗变得更黑。

突然,咣当咣当……

电车发出的金属声多么富有人味啊!雨简简单单地涌向从深渊里复苏的街道,这是何等欢快的景象!

啊,里斯本,我的家!

76.我讨厌危险

我不需要通过飞车或特快列车去感受速度带来的快乐和恐惧。我只需要一辆电车和我对抽象性的天赋,我将这种能力发展到一种令人吃惊的程度。

坐在一辆开动着的电车上,通过持续不断的短暂分析,我能够将电车的概念和速度的概念区分开来,我能够彻底地分清它们,它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不现实的事物。然后,我能够感觉到自己不是乘着电车,而不过是乘着速度前进。如果我感到厌倦,渴望急速前行,我可以将自己的观念转换到纯粹的模拟速度上,任意增减速度,比火车可能开到的最快速度还要快。

我讨厌真实的危险,但这不是因为我害怕过激的感觉,而是因为它会破坏我对感觉的完美聚焦,这使我恼怒,使我失去了自我感。

我从来不去冒险。我害怕危险带来的乏味感。

太阳落山是一种理智现象。

77.分裂自我的形而上学思考

有时,我喜欢(用一种分裂的方式)思索一种可能性,它关乎我们的自我意识的未来图形。我相信在未来,有关自己感觉的历史学家或许能够用一种对待科学的严谨态度去对待他的自我意识。我们仍处在这门艰难艺术的开端——此时,它仅仅是一门艺术:迄今为止,它只是处在炼金术阶段的感觉的化学。未来的科学家将更加注重他的内心生活,通过一种在他身上创建的精密仪器去分析这种内心生活。在我看来,从思想中提炼出铁或铜制作这种用于自我分析的精密仪器不存在与生俱来的困难。我的意思是说,这些铁和铜是真正的铁和铜,只是由思想冶炼而成。或许这是唯一的制作办法。或许我们有必要拟定制作这种精密仪器的计划,使它具体到可视化的程度,以便能进行严密的内心分析。诚然,我们还有必要削减思想中的某些实物,以便为这种精密仪器腾出位置。所有这一切取决于我们的内在感觉是否精炼到极致,如果我们的感觉做到了,它们将无疑为我们展现或创造一片空间,这片空间和放置物质的空间一样真实,尽管回头想想,它并不真实。

我只知道,这种内部空间可能是其他空间的新维度。或许,科学研究最终将发现,一切事物都处在同一空间(这种空间既不是物质的,也不是精神的)的不同维度里。因此,我们的肉体生活在一种维度里,而灵魂生活在另一种维度里。我们所生活的其他空间或许还存在一些其他维度,有着同样真实的我们的另一面。有时,我乐于迷失在这种无用的冥想中,看看这种研究最终可能会将我们带向何处。

或许,他们还会发现被我们称作上帝的东西,它显然处在一个超越逻辑和时空现实的平面上。这是我们的一种存在方式,一种来自另一个存在维度的自我感觉。对我来言,完全有这种可能。或许梦是我们所生活的空间的另一个维度,又或许,它们是两个维度的交叉点。我们的身体生活在长、宽、高的空间时,我们的梦或许也存在于理想、自我和空间——有形物质表现在空间里,非物质本质表现在理想中,只属于我们的个人维度表现在自我中。自我,就其本身,是我们中每个人的“我”,它或许是一种神性维度。这一切错综复杂,无疑都取决于事物所处的时代。今天的梦想家或许未来会成为终极科学的伟大先驱者。当然,我不相信未来的终极科学,但这无关紧要。

偶尔,我会像真正研究科学的人一样集中精力去做这样的形而上学思考。我可能已真正开始研究这门科学。我必须小心谨慎,不能太过骄傲,因为骄傲会破坏科学客观性的公正严谨。

78.别人眼中的自己

没有什么消遣像科学的应用一样,或者,由于带着点徒然无果的科学的味道,我常常心无旁骛地研究自己在别人眼中的灵魂,以此来打发时间。这种没有结果的研究带来时而悲伤、时而痛苦的快乐。

我仔细研究着我对别人的总体印象,然后做出结论。我是一个大多数人都喜欢的家伙,他们甚至对我有一种模糊而好奇的尊重。但我得不到热烈的感情。我没有挚友。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人尊重我的原因。

79.如梦似幻

某种感觉像一种睡眠,如同迷雾般弥漫在我们的思想里,使我们不能思考,不能行动,不能真切而简单地成为我们自己。我们仿佛并未入睡,梦想之外的梦想在我们眼前徘徊,初升的太阳懒洋洋地将我们停滞不前的意识表层温暖。我们迷醉于自己什么都不是,我们的意志像院子里的一桶水,被路人无精打采的脚步踢翻。

我们投出目光却什么也没看见。长长的街道挤满披着衣服的动物,像一块平坦的布告板,上面的字母毫无意义地绕来绕去。房子仅仅是房子。无论我们看得多么清楚,我们也无法对所见之物赋予意义。

近在咫尺的木箱店传来一阵阵锤击声,听起来恍若远在天边。每一击明显与下一击隔开,伴随着回音,声音平淡乏味。在暴风雨肆虐的日子里,货车照例嘎吱嘎吱地驶过。人声从空气中浮现,而不是发自人们的喉咙。作为背景的河水也疲惫不堪。

这不是我们感受到的单调,这一切也不痛苦。我们只是带着另一个人的个性睡意绵绵,因加薪而能够忘记一切不快。我们什么也感觉不到。或许唯有走动性自动症,使我们的双腿在不由自主地走路时,鞋里的脚拍击着地面。或许我们连这些都感觉不到。有些东西在蒙住我们的双眼时挤压着我们的头部,就好像用手指堵住我们的耳朵一样。

这就像心灵的一次感冒。而这种患病的文学形象使我们期望生活是一个康复期,我们不得不停住我们的脚步。而康复思想令我们渴望呆在城郊的房子里——并非是房子周围的花园,而是舒适的房子深处,远离马路和车轮声。不,我们什么也感觉不到。我们意识到穿过一道不得不穿过的门,而这个事实足以让我们入睡。我们穿过一切地方。小熊站在那里,你的铃鼓在哪里呢?

80.自我满足

像刚刚开始一样微弱,落潮气味飘过塔古斯河,在临海的街区散发腐臭,极为令人作呕,带着冷漠大海的那种冷冰冰的麻木。我在胃里感受到生活,我的嗅觉转入到眼睛后面。高空稀疏的云团悬挂在虚无里,它们的灰瓦解成某种伪白。怯懦的天恫吓着大气层,仿佛是用某种听不见的雷声,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

甚至飞翔的海鸥也停滞下来,轻盈胜过空气,仿佛被什么人定格在那里。压迫并不存在。黄昏的不安是我自己的感觉。凉爽的微风断续地吹着。

我注定要落空的希望,缘起于我不得不去过的生活!它们就像此时的空气,无雾的雾,一场露出真面目的虚假风暴。我想要呐喊,结束这样的景观和我的冥想。但是,大海的恶臭渗入我的意志,内心的落潮在远处的某个地方搁浅,露出它的黑色淤泥,尽管我唯有凭嗅觉才能感觉到。

一切愚昧无知的坚持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一切愤世嫉俗的意识不过是一种虚假情感!我的心灵与这些情感、思想与空气和河流的纠葛——一切只说明气味不佳的生活损伤了我的意识。一切都因不懂得说出那句出自《约伯记》的简单而又放之四海皆准的隽语:我的灵魂厌倦了我的生命。

81.悲伤的间奏(四)

我厌倦一切,包括那些并不使我厌倦的东西。我的快乐像我的痛苦一样痛。

但愿我是个孩子,在农庄的水池里放纸船,头上是纵横交错的葡萄藤搭成的乡村大棚,阳光透过葡萄藤,在闪着暗光的浅水表面投射下格子图案和绿色阴影。

我和生活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无论我多么清楚地看见和了解生活,就是触不到它。

使我的悲伤合理化?如果合理化需要付出努力,那如何才能做到呢?悲伤的人是无法付出努力的。

我甚至无法摒弃那些我痛恨至极的庸俗行为。摒弃也要付出努力,而我又无法去做任何努力。

我曾为不去当一个汽车司机或马车夫而屡次感到懊恼!或者过着想象中其他人的平庸生活也行,因为这种生活不属于我,它使我产生强烈渴望,用它的别样风味填满我的内心!如果我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不会再把生活当成一件可怕的事情,也不会被对生活的整体思考粉碎我思想的肩膀。

我的梦是愚蠢的避难所,就像用雨伞遮挡雷电。

我感到如此倦怠,如此愁苦,如此缺乏姿态和行动。

无论我怎么去探究自我,所有梦想之路都通往焦虑的空旷之地。

有时候,甚至连梦都避开我这个执迷不悟的做梦者,于是我看清了事物生动形象的细枝末节。让我躲藏的雾已散去。我灵魂的肌肤被每一条看得见的边缘划破。我的器官在发现它们的粗糙时,被每一件看得见的粗糙物刺痛。我的灵魂被每一个物件的可见重量沉沉压住。

我的生活仿佛就是被生活鞭打。

82.倦意

小货车在街上缓缓驶过,独特的车声与我的倦意有着某种表面的相似。已到了午餐时间,我仍然待在办公室里。今天的天气很暖和,天色有些阴沉。出于某些原因,车声,或许我的倦意,和这天气如此相像。

83.外在感觉

傍晚,一阵阵微风拂过我的前额,撩起我的领悟力,带来一丝说不清的朦胧抚慰(谈不上是抚慰,它太过轻柔)。我只知道,心头的沉闷有所变化,我得到片刻的安慰,就像一小片衣角不再摩擦我的痛处。

这空气的细微移动给我的多愁善感带来仅有的一点宁静!但是,人类的感觉也是如此,我怀疑,意外之财或意想不到的微笑对于别人的意义,比不上一缕清风对于我的意义。

我想睡觉,想做梦。我更清楚地看见客观存在的一切。生活的外在感觉令我感到更舒服。一切都因为我走近街角时,微风起了小变化,触到我的肌肤表面,令我心旷神怡。

我们爱或失去的一切——事物,人类或价值——摩挲着我们的皮肤,从而触到了我们的灵魂,在上帝眼中,不过是这微风,除了想象中的抚慰,适当的时刻,对一切美好的失去,什么也没带给我。

84.自由与孤独

自由存在于孤独的可能性中。如果你能够脱离人群,不用为了金钱、伙伴、爱情、荣誉或好奇心——这些事物无一能够存活于沉默和孤独中——而寻找他们,那么你才算是自由的。如果你不能一个人活着,那么你就天生为奴。你或许拥有一切精神和灵魂的卓越品质,在这种情况下,你是一个高贵的奴隶或聪明的奴仆,但你不自由。你不能视之为你自己的悲剧,因为你的出生只是命运的悲剧。然而,如果生活压迫你,以致你被迫沦为奴隶,那么你是不幸的。如果你生来自由,具有与世隔绝和自给自足的能力,而贫穷迫使你与人交往,那么你是不幸的。是的,这样的悲剧就是你自己的,并将伴随着你。

生来自由是人类最伟大的卓越品质,使淡泊名利的隐士要高于君王甚至上帝。君王和上帝的自给自足,是通过他们的权力而不是对权力的轻蔑来实现的。

死亡是一种解脱,因为人死之后,别无所求。死亡迫使可怜的奴隶摆脱了苦与乐,以及梦寐以求的上进生活。死亡使君王失去了并不想放弃的统治。死亡使滥情的女人失去了她们珍爱的凯旋。死亡使男人从命中注定的征战中摆脱出来。

我们可怜而荒谬的尸体永远也不知道,它们被衣着华丽的死亡装饰,变得高贵起来。死去的人是自由的,即便他不想要自由。死去的人不再是一个奴隶,即便他为结束奴役生涯而哭泣。像君王这样的人,他的最高荣耀是他的君王头衔。作为一个人,他是可笑的,但作为一个君王,他高高在上。因此,或许死去的人变得丑陋,但他仍然卓越,因为死亡使他自由。

由于疲惫,我拉上百叶窗,将自己与世隔绝起来,于是有了片刻的自由。明天我将重新做回奴隶,但此时——我独自一人,不需要任何人,唯恐被什么声音或什么人打搅——我有属于自己的短暂自由和荣耀。

靠坐在椅子上,我忘了将我压抑的生活。除了一度的痛感,没有什么令我感到痛楚。

85.我的写作风格

今天,在感觉的间隙里,我对自己的散文风格进行了反思。我究竟是如何写作的?和很多其他人一样,我有一种不合乎常理的欲望,妄图采用一套体系或准则。固然,我总是在采用这些准则或体系之前就写了下来,但是,任何人都是如此。

在这个午后的自我分析中,我发现我的风格体系基于两个准则,在承袭了最优秀的古典作家的风格后,我直接将其中的两个准则当做一切写作风格的一般基础:首先,所言必须要准确地表达所感——如果事情清楚,就把事情说清楚;如果事情模糊,就把事情说模糊;如果事情混乱,就把事情说混乱。其次,明白语法是工具而非准则。

假如眼前是一个举止男性化的姑娘。一个普通人会说:“这个姑娘的举止像个小伙子。”另一个注重说话的表达性的普通人会说:“这个姑娘是个小伙子。”而另一个同样注重言辞要达意、但出于简洁用词偏好(这是一种思想上的感觉愉悦)的普通人会说:“那个小伙子。”而我会说:“她是个小伙子。”我的说法已违背了基本语法规则的其中一条——人称代词和它指代的名词在性和数上要一致。我会把它说得更准确,更绝对,更直观,超越常规、共识和平庸,我不是在说话,而是在讲述。

按照既定的用法,语法将句子分成有效和无效两种。例如,它将动词分成及物动词和不及物动词。然而,一个知道如何去表达的人,偶尔也必须将及物动词当做不及物动词来使用,以便更清楚地表达他的感觉,而不是像大多数人一样含糊其辞。如果我想说我存在,我会说:“我是我。”如果我想说我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而存在,我会说:“我是我自己。”但如果我想说我作为自我演说、自我作用的个体而存在,行使自我创造的神圣功能,我会把存在变成及物动词。如果要达到宏伟壮丽、超越语法的至高境界,我会说:“存在我。”我在这仅有的三个字里阐释了一种哲理。这难道不比那些滔滔不绝的空话更可取么?从哲学和措辞里,我们还能有什么更多的索求呢?

让语法来约束那些不知道如何思考所感的人。让语法来为那些在表达自己时能够主导自己的人服务。曾经有一个关于罗马王西吉斯蒙德的故事。在一次演讲中,当有人指出西吉斯蒙德犯下的一个语法错误时,他回答道:“我是罗马王,我高于语法。”西吉斯蒙德便以高于语法而被载入史册。多么不可思议的象征!每一个知道如何用自己的方式去表达所想的人都是罗马王。这个高贵的头衔,它存在的理由在于它的至高无上性。

86.我嫉妒完整的作品

当我思考所有我知道或有所耳闻的那些高产作家或至少把冗长文章写完的人之时,我就会感觉到一种充满矛盾的妒忌,一种带有藐视的钦佩,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毫无条理可言。

事物被彻底而完整地创造出来,不管是好还是坏——如果不是一流的话,往往倒也坏不到哪里——是的,被彻底地创造出来的事物在我心里不停地激荡着,尤其是那嫉妒的感觉。完整的事物就像个孩子;虽然如同人类一样都不完美,可那属于我们,就好像是我们的孩子一样。

而我那自我批评的精神仅仅允许我看到我的失误与缺陷,而我只敢写些片断以及一些并不存在的摘录而已,我自己——在我所写的只言片语中——也是不完美的。

完整的作品(即便水平低下,也堪称一部作品),抑或是缺言少语的作品,那死一般沉寂的灵魂缺少行动的能力。

87.沉迷

或许生命中的一切事物都是其他事物蜕变而成。或许一切存在始终都是近似的——基督降临或周围的环境。

正如基督教是品质恶劣的新柏拉图主义在预言性方面转变而成、希腊文化经由犹太文明而罗马化一样,我们的年龄——衰老且易患癌症——由所有伟大目标之间的多重偏差汇聚而成,和谐一致或互相矛盾,年龄的溃败促成了我们肯定自我时所用的全部否定。

我们生活在乐队音乐的间歇之中。

然而,在四楼的这间房间里,我该拿这些社会学问题怎么办?它们对我来说都是梦幻,就和巴比伦的公主们一个样,而让我自己心里充满人文科学完全是一件徒劳的事儿——仿佛对当下进行考古。

作为一切生命的异类,作为一个从梦幻海里分离出来的人类岛屿,作为一个漂浮在万物表面上的无用船只,我将消失在迷雾之中。

88.上帝或诸神

形而上学总是作为一种潜在性疯狂的可持续形式而使我惊讶。如果我们知道真相,就会明白这一点。一切事物都是体系和近似值。宇宙的不可知就足以让我们去思索。由于作为人类应当认识到宇宙的不可知,所以只有非人类才能真正了解宇宙。

我获得信仰,它像一个封好的包装箱,放在古怪的托盘上,他们希望我接受它,但不能打开它。我获得科学,它像一把搁在盘子里的餐刀,我用它切开空白的书页。我获得疑惑之心,它像盒子里的灰尘——但既然盒子里全是灰尘,为什么还要给我?

我写作,因为我无知。在某种特定情感的要求下,我在文章里堆砌一切关于真理的抽象华丽的辞藻。如果我的情感果断明了,那么我自然会论及诸神,然后将它建构在世界多元化的意识里。如果我的情感悠远深刻,那么我自然会论及上帝,然后将它放置在一元化的意识里。如果情感是一种思想,我自然会论及命运,然后使它碰壁。

有时,纯粹出于韵律考虑,一句话需要用到“上帝”而不是“诸神”。而有时,“诸神”这两个音节必不可少,使我从言辞上改变了宇宙。还有的时候,中间韵、韵律的移位或情感爆发也很重要,而这是,多神论或一神论就占了上风。诸神的使用应文风而改变。

89.重回童年

上帝在何处,即便上帝从未存在?我想要祈祷,想要哭泣,想要为自己没有犯下的罪行而后悔,想要享受宽恕的感觉,那感觉比慈母的抚摸还要美妙。

在一个圈子里哭泣,这个圈子非常巨大,而且不成形,广阔得如同夏日的夜晚,舒适惬意,温暖宜人,娇柔曼妙,边上还有一个壁炉……能在不可思议的东西之上,在这个圈子里哭泣,我不再记得失败,令人痛苦的事物不复存在,对于弄不懂的未来,我产生了巨大的令人振颤的疑惑……

第二次童年,曾经带过我的老保姆,躺在小床上、伴随着探险故事而沉沉睡去,我那萎靡不振的注意力根本不能集中在故事之上——这些故事曾经穿透婴儿那如小麦一样的金发……所有这一切巨大而不朽,恒久保证,拥有神明一般崇高的境界,这一切存在于万物终极现实深处,那里既悲伤又毫无生气。

一个圈子,一根蜡烛,或者搂抱着我的脖子的温暖手臂……那一把轻柔歌唱的声音似乎要把我弄哭……壁炉边一束火苗噼啪作响……冬日里的温暖……我的意识在百无聊赖地游荡……跟着一个平和而寂静的梦出现在了巨大的空间里,如同月亮在星辰之间旋转……

我收拾我所有的玩具、词汇、图像和短语,深情地将它们安排在角落里,它们是如此亲爱,我感觉自己在亲吻它们,跟着我变得十分渺小,十分无聊,孤零零地待在一间如此巨大而又充满悲伤的房间里,那份悲伤是如此深刻!

在我不玩耍的时候,我到底是谁?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孤儿,被丢弃在冰冷的感觉中,在现实的街角里瑟瑟发抖,无可奈何只能在悲伤的台阶上入睡,被迫吃下幻想供给的面包。我被告知,我那从未谋面的父亲名叫上帝,可这个名字对我丝毫没有意义。有时候,在夜里,当我感觉孤单之际,我就会流着泪大声呼喊他,在心中描绘他的映像,让自己爱戴他。然而,接下来我会突然想到,我根本就不认识他,或许他和我想象中的样子天差地别,或许那个形象从来都不是我的灵魂之父……

这一切将何时结束——我拖着自己的苦难走过的街头,我忍受着严寒蜷缩过的台阶,夜晚用它的手掌抚过我的破衣烂衫时的感觉?要是有一天上帝到来,把我带进他的房子,给我温暖与爱,那该有多好……有时候想着这情形,就因为我可以如此这样想象,便会快乐地哭泣。然而狂风吹街道,树叶纷纷落到路上。我抬起双眼,看着星辰,那满天繁星此时毫无意义可言。那一切造成的后果便是,没有人愿意收养我这个被人遗弃的可怜孩子,给予我关爱,没有人把我当成玩伴,给予我友谊。

遭人遗弃,我感觉如此冰冷,如此疲倦。哦,风,去寻找我的母亲吧。带着我乘着夜色去到那栋我从不曾见过的房子里。哦,无边的死寂,让我重回保姆的怀抱,把曾经哄我入睡的婴儿床与摇篮曲还给我。

90.无为

唯一能配得上君子的姿态就是,坚持去做一件他认为毫无用处的事情,去遵守他知道枯燥乏味的纪律,去使用他认为完全不合逻辑的哲学和形而上学思想的规范。

91.沉思

将现实视作幻觉的形式,和将幻觉视作现实的形式一样重要,一样徒劳无用。沉思的生活,若要完全存在,必须将现实生活的林林总总视作各种零零散散的前提,导致一个不可企及的结局。但是,我们还应当认为,在某种程度上,各种各样的梦值得我们去关注,因为正是这种关注使我们陷入沉思。

奇迹或障碍,一切或虚无,途径或问题,任何一切事物都取决于一个人对它的看法。不断采用新方法去看问题,就是一种重建和续添。这就是为什么爱沉思的人即使从不离开村庄,也能将整个宇宙了然于心的原因。细胞中蕴含着无穷小,沙漠中包含了无穷大。一个背靠岩石而眠的人,那里就是整个宇宙。

但是,有的时候,我们陷入沉思时——一切沉思者都是如此——一切事物突然变得破旧,看得见或重现,即便我们没有看见。因为不管我们如何思考,通过沉思去转化,无论转化成什么,它终究只是想象中的物质。某种意义上来说,对生活的渴望和缺乏知识的求知欲将我们淹没,我们只带着感觉去沉思,凭借触觉或感官的方式思考,存在于思想的内在客体中,就像它是一块海绵,而我们是水。同样,我们也有黑夜,感觉带来的深度疲倦甚至变得更强烈,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这些感觉来自我们的思想。但是,没有月亮或星辰的无眠之夜,这样的夜晚,仿佛一切都朝外翻了个遍——内化的无边无际,随时会爆发,白昼变成了陌生套装的黑边。

是的,成为人类的蛞蝓,爱我们不了解的东西,成为水蛭,对自己的讨厌之处一无所知,这是最好的办法。无视是为了生活!感觉是为了遗忘!啊,一切事物消失在古老帆船绿里泛白的尾波里,像高高的船舵(它是古老船舱眼睛下面的鼻子)溅起冰冷的水花。

92.自我高贵

站在市郊的石墙边,我只要瞥一眼开阔的原野,给我带来的自由要比别人的一次完整的旅行带来的还要多。每一个视角都是倒金字塔的顶点,它的根基是摇摆不定的。

过去某个时期惹怒我的某些事情,如今使我嗤之一笑。其中一件事,我几乎每天都想得起来,就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乐衷于嘲笑诗人和艺术家的方式。正如给报纸写稿的知识分子所猜想的,他们并不总是带着优越感去这么做,而是常常带有钟情的意味。但是,他们就像去喜欢一个孩子,而孩子们对生活的必然性和准确度还没有什么概念。

这常常惹怒我,因为我天真地以为,这种外在的微笑是冲着做梦和内心确信优越的自我表达去的。事实上,它只是对一些不同的事物做出的一种反应。而我曾经把这种微笑当成一种侮辱,因为它似乎隐含着居高临下的态度。如今,我把它看作一种无意识的怀疑迹象。就像大人常常在孩子身上发现他们不具备的机灵,我们在专注于做梦和表达时,微笑者同样在我们身上发现了令他们怀疑的不同点,正因为不熟悉,所以令他们发笑。我倒愿意他们中间最聪明的人偶尔发现我们的优越性,然后神气地发笑,来掩盖我们优越的事实。

但是,我们的优越性和很多做梦者想象的不一样。做梦者高于行动者的原因不在于做梦要高于现实。由于做梦比生活更实用,做梦者比行动者从生活中获得的愉悦要多得多,丰富得多,所以做梦者具有优越性。简单地说,做梦者是真正的行动者。

生活从根本上说是一种精神状态,我们的所思所为,我们认为它们有效,它们就有效,这取决于我们的估值。做梦者是纸币发行者,他发行的纸币在他观念中的城市流通,就像真实的纸币在外部世界流通一样。如果虚构的炼金术炼不出黄金,心灵的货币永远也不能换成黄金,为什么我要去在意呢?

93.虚幻世界

我只在做梦。这就是我的生活的全部意义。我唯一真正在乎的便是我的内心世界。我打开那扇通往梦想街道的窗户,看到那里的景象,便忘记了自我,这时候,我最深切的悲伤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唯一的渴望便是做一个梦想家。那些与我谈论现实的人从来得不到我的关注。一直以来,我都属于那个我不属于的世界,属于那个我永远也做不了的那个人。不论我不曾拥有的是什么,且不论那有多么卑微,那都是为我写成的诗歌。我唯一的爱便是什么都不爱。我唯一的渴望便是什么都不渴望。我对生活唯一的要求便是请生活继续,但不要让我感觉到生活。我对爱唯一的请求便是请爱把远方的梦境延续下去。在我的内心世界里,所有这一切皆乃虚幻,我始终受到远方的吸引,而那朦胧的沟渠——在我的梦想世界里几乎超出了我的视线——相比我内心世界的其他地方,则拥有梦幻般的甜蜜,那甜蜜如此醉人,我不禁深深爱之。

我至今仍心心念念,要创造一个虚幻世界,这份痴迷至死方休。如今,我不会在我的箱子抽屉里排好线轴和象棋棋子(偶尔会有主教棋子或骑士棋子突出),可我很遗憾我没有这样做,而在我的想象之中,我会把角色一一安排好,他们是如此鲜活,如此可靠!这些角色占据着我的内心世界,令我感觉惬意,如同冬日里坐在温暖的火边一样。在我的内心中有一个世界,住在里面的都是我的好友,他们过着他们自己的真正生活,独特且不完美。

有些人问题不断,有些人则过着波希米亚人那卑贱且美好的生活。还有人成了推销员,到处飘荡。(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到处游历的推销员向来是我最大的志向之一——唉,此乃可望而不可即之事!)有些人住在我心中那个葡萄牙的乡间村镇里;他们到里斯本来,有时候我会在那里碰到他们,便会饱含激情地向他们张开我那宽阔的双臂。当我在房间里踱步时梦想到这样的情形,就会大声讲出来,还会指手画脚——当我梦想到这样的情形,想象自己遇到他们,跟着我便会高兴不已,心满意足,上蹿下跳,泪流满面,张开我的双臂,去感觉那份真正的巨大的快乐。

哦,怀旧之情再令人感伤,也抵不过怀念从不存在之事物带来的痛苦!当我怀念现实之中的过往之际,当我为我童年生活的尸体而哭泣之际,我感到一种渴望。而当我在我设想的世界里转弯时,抑或当我在同一个梦境里来回穿梭,穿过街道上的某个门口时,我会因为梦境之中那些卑微角色从不曾存在而流泪,会因怀念曾在我的伪生活中见到的那些微不足道的人而哭泣,这时感受到的那份颤抖的悲伤会给我带来的热情。而那渴望与这热情根本无可比拟。

当我想起我的梦境之中的朋友们——我和他们在虚假生活中有很多共同的经历,在想象中的咖啡馆里,我和他们一起促膝长谈,兴奋莫名——他们从未拥有属于他们自己的空间,在那里他们可以真实存在,独立于我把他们创造出来的意识之外!这时候,我的怀旧之情无力复苏,因而产生的苦涩转化成了对上帝的哀怨,正是上帝创造出了那么多的不可能。

哦,那死气沉沉的过往在我内心中幸存下来,从不曾在任何地方、只在我心中存在!那小小乡间别墅的花园里的花朵只在我心中存在!那农场中的松林、果园和菜地只是我的梦境!我想象自己去田园之中远足,这从未真正存在过!路边的树木,小径,石头,路过的乡民——所有这一切都只是梦境,只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记录,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伤害。而我曾花费如此多的时日在梦中想象着这些事与人,现在则花费无数的时间让自己牢记曾在梦中想象过这些事与人,这便是我感受到的真正的怀旧之情,这便是我为之悲伤的真实过往,这便是我注视着的真实生活的尸体,那尸体就庄严地躺在它的棺材里。

有些风景与生命并非只是我心所想象。某些没有多大艺术价值的画作,某些我每天都会看到的墙上的图片,都已经成为了我心中的现实。看到这些事物之时我的感觉极为不同——更加难过,更加深刻。不论那些情形是否真实,我都因为自己不能置身其中而感觉悲伤。曾经我在一间房间里睡觉,看到墙上挂着一幅小图片,我甚至都无法成为图片中那座被月光笼罩森林边的一个毫不起眼的人物——这件事就发生在我的童年刚刚结束之际,这叫我如何不悲伤。我无法想象自己隐藏在那里,隐藏在河边的森林里,沐浴在永恒(不过我这样描述真的非常差劲)月光之下,看着一个人划着船从柳枝下漂浮而过,这叫我如何不悲伤。在这些情形之下,我因为自己无力做到完全想象而悲伤不已。我的怀旧之情表现出了其他特点。我绝望的姿态是不同的。让我倍受折磨的这份不可能催生除了一份别样的焦虑。啊,要是所有这一切对上帝来说至少存在哪怕是一点意义该有多好,这若能实现,便与我的欲望相一致;在我不知道的地点,在垂直的时间内,这若能实现,便与我的怀旧之情和幻想不谋而合!要是这一切能够组成天堂,即使只是为了我一个人也是好的!如果我能与我想象出来的朋友相遇该有多好,一起在我创想出来的街道上散步,清晨里在我自己描绘的乡间别墅里醒来,周围全是公鸡和母鸡——所以这一切都比上帝的安排还要完美,按照正确的秩序存在,按照我需要的形式存在,这一切即便是在我的梦境里也没法实现,因为在我的内心之中虽然隐藏着这些不幸的现实,却总有一部门空间失落。

我从正在书写的纸上抬起头……时间还早呢。今天是周日,此时中午刚过。我已经有所察觉,生活的基本弊病从我的身体开始蔓延,我为此感觉仓皇不安。没有任何岛屿容我们这些心神不宁之人前往,没有古老的花园小径留给我们这些退避到梦境中的人流连。必须活下去,必须行动,但力度却十分微小;因为有其他人存在,因此不得不有身体上的接触,这些人与生活中的真实的人完全一样!我由音乐组成,四处扩散,所以不得不待在这里写下这些文字,这是我灵魂上的需要,不可能一直在做梦,无法不用文字去表达梦境,甚至不能没有感觉。只要我感觉像是在表达自我,泪水就会盈满我的眼眶,我将流动起来,如同一条被施了魔法的河,流经从我身上的缓坡,向远处延伸到潜意识之中,甚至更远,而尽头便是上帝。

94.我的不同身份

我的感觉的强度总是比不上对这种感觉的意识的强度。折磨我的意识要比感觉带给我更多的痛苦。

我的情感生活很早便转移到思想的房间,我对生活的情感体验几乎完全在那里产生。

而作为情感避难所的思想,与情感相比,对我开始赖以生存的意识机制有着更高的要求。而这种意识机制使我的感觉变得更现实、更物质、更令人兴奋。

过多的思考使我变成回音和深渊。我深入自己的内心,裂变成无数个我。最微不足道的插曲——光线的一点变化,一片枯叶的飘落,褪色的花瓣从花枝凋落,石墙那边的交谈声,说话人与听者脚步声紧挨着,古老的农庄半掩的大门,月光下簇拥而立的房屋和庭院的拱廊——尽管这一切不属于我,却用渴望之链和情感共鸣锁住了我的感官注意力。在每一种感觉里,我都是另一个人,在每一个模糊的印象中痛苦地重建自我。

我依靠不属于自己的印象活着。我是一个放弃一切的挥霍者,是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存在的我。

95.生活是什么

生活就是成为另一个人。一个人不可能在今天去感受昨天感受过的东西,因为那不是去感受——而是在今天去回忆昨天感受过的东西,成为昨天曾经活着和迷失的行尸走肉。

让我们从石板上擦去每一天的一切,让我们迎接崭新的清晨,永远处在原生情感的重现状态——如果我们总要成为不完美的我们,或拥有不完美的东西,那么这一点,也只有这一点值得我们去实现或拥有。

这样的破晓在世上前所未有。这样的粉白泛起暖白的黄,颜色是如此的淡,向西的建筑物面庞上,作为眼睛的窗玻璃凝视着渐渐变亮的天空带来的沉寂。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光亮,这样的我,从未有过。明天的一切都将不一样,我将用一双新生的双眼看世界,一切都充满全新的景观。

城市的崇山峻岭啊!高大的楼宇拔地而起,直冲云霄,鳞次栉比的楼房与忽明忽暗的日光交织起在一起——你就是今天,你就是我,因为我看见了你,你就是明天的我。我爱你,就像倚靠着甲板的栏杆看两条船擦肩而过,面对着它们的离去,有一种莫名的渴望和惆怅。

96.倾听夜的声音

夜间,我漫步在孤独的海岸边,度过一段奇异的时光,那是一连串支离破碎的瞬间。在我漫步海边的沉思中,一切人类赖以生存的思想和他们消逝的情感在我的脑子里闪过,像一本黑暗的历史纪要。

每一个时代的渴望和世代流淌的不安伴随我走近低语呢喃的海边,我的心灵和我一起经历了这一切。人们意欲实现而未实现的事物,为实现而毁灭的生灵,以及所有灵魂深处的东西——这一切将我漫步海边的心灵感受填满。情侣在他们恋爱的日子里发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妻子从未透露给丈夫的秘密,母亲想象着她所不知道的关于儿子的事情,仅仅只是个形式的笑容或机遇,一个不合时宜的时刻,或一段缺失的情感——所有这一切伴随我涌向海边,又将我送回,哗哗的巨浪催我入眠。

我们非我们,生命短暂而悲伤。夜的涛声是一种夜的声音,有多少人用心灵去倾听呢?像无边的希望和海水溅起的遥远泡沫,一起幻灭在黑暗中。那些成功者和失败者又会流出怎样的眼泪呢?我沿着海边漫步,这一切就像夜和地狱向我吐露的秘密。到底有多少个我们?到底有多少个我们将我们愚弄?在生命的暗夜里,沿着海滩,我们就像被情感淹没,那是怎样的大海向我们涌来?我们失去这一切,找寻这一切,无意中得到和实现这一切。我们热爱而又失去,失去之后又爱上失去的感觉,意识到我们从未爱过这一切。我们在感觉时以为我们在思考这一切。我们视之为情感的这一切记忆。还有那喧闹而冰冷的整个大海,在我夜间漫步海滩之时,从茫茫黑夜的深邃层层涌向沙滩。

它的所思或所愿,又有谁能知晓?有谁知道它对于自己的意义?海的声音又暗示着多少事情?所幸,事情并非如此。夜唤起多少回忆,我们为之哭泣,尽管它们并不存在。漫长而寂静的海岸线,涌起的波涛拍打着海边,发出一片声响,然后归于宁静,而此起彼伏的波涛声仍在无形的海岸边响起。

如果找寻这一切,我是否有着太多的渴望?如果在我们生活的暗夜里,在我漫步海边的永恒之夜里,继续这样的漫步,让我无形的人心如海岸般宁静,万物之海拍打着海岸,发出响亮而嘲讽的声音,然后归于平静,我是否有着太多的感受?

97.梦里的风景

我看梦里的风景,和现实中的风景一样清晰。倘若我从梦里探身出来,就等于我从什么实物中探身出来。如果我看见生活擦肩而过,我的梦也是如此。

有人在谈论另一个人时说,他在梦里见到的这个人和在现实中有着一样的身形和本质。尽管我知道为什么有的人也会这样说我,但我不能苟同。就我而言,梦里梦外的两个我并不相同。他们是彼此平行的。每一种生命——梦里的和现实的——各有其真实性,且各自正确,却彼此不同。就像两个距离接近的事物因对立而彼此相隔遥远。梦里的我离我很近,却……

98.现实的盔甲

真正的贤人可以做到不让外部事件改变自己。为了做到这一点,贤人会给自己披上一件现实的盔甲,这套现实做成的盔甲要比这世上的事实与他更加接近,透过现实的盔甲,把事实做出相应地改造,这之后,贤人便可接触到事实。

99.清晨

今天我一大早便醒来,这个开始有些突然,有些混乱,我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因为那份费解的沉闷而感觉窒息。并非因为梦境而出现这种情形;没有现实能够创造出这种情形。这是一份彻底而绝对的沉闷,不过这份沉闷是建立在某些事物的基础之上。我的灵魂之中存在着模糊的深渊,那里曾是战场,无名军队于无形中发动了战争,我为这正隐秘的战斗而颤抖不已。醒来的一刻我感觉非常恶心,这恶心因生活而致。恐惧感与我一同起床。万物看似极为沉闷,我突然有种感觉,无论那问题是什么,都没有办法可言,这想法令我不寒而栗。

一份极端的紧张不安令我在做最细小的手势时都在颤抖。我恐怕自己会发疯——并非精神病,而是因为身处当下变得疯狂。我的身体在潜在呐喊。我的心怦怦直跳,仿佛它在窃窃私语。

我迈着大步,步履凌乱,想要走出不一样的步伐,到头来只是白忙一场,我赤足走过小房间,斜对着穿过空荡荡的内室,通往门厅的门在内室一角。我摇摇晃晃地走着,一下子撞到了碗橱上的刷子,把椅子撞歪了,而我那来回摇摆的手还碰到了我那英式床铺的坚硬铁柱子上。我点上一根烟,开始下意识地抽起来,当我看到烟灰落在床头板上之时——如果我没有倚着床头板,怎么能看得到?——我才了解到,事实上如果不是虚有其名的话,我便是受到了迷惑,抑或类似的感觉,还了解到,我正常的、日常的自我意识与那深渊交缠到了一起。

我收到了早晨发来的通知——冰冷且微弱的光线把一道朦胧的发白蓝光投射到了渐渐显露出来的地平线上——仿佛宇宙给予的香吻。因为这光,这真是的一天,让我得到了解脱——让我摆脱了那未知的限制。它们助我一臂之力,让我了解我那尚无从了解的暮年,拥抱我那错漏百出的童年,帮助我那过度紧张的情感寻找睡眠,而这睡眠正是我急切渴望之物。

这是一个怎样的早晨啊,让我醒来面对生活的愚蠢,面对生活那伟大的柔情!当下面那条狭窄破旧的街道映入眼帘之际,我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街角杂货店的棕色的肮脏百叶窗在逐渐明亮的天色中越来越明显之际,我的心变得平静无比,仿佛经由一则现实生活的童话,我的心开始有了保障,不再去感受自身。

这是一个多么忧伤的早晨啊!什么影子在撤退?哪些神秘在发生?什么都没有。只有第一班有轨电车传出的声响在飘荡,如同火柴照亮了黑暗的灵魂,除此之外,我迈出了这一天的头几步还发出了响亮的脚步声,而这些声音便是具体的实际,用友好的声音让我知道,不要再这样下去了。

100.写作是为了证明我活着

有些时候,我们会对万物感到厌烦,其中有些是往往会带给我们宁静感觉的事物。乏味的事物显然令我们感到厌烦,宁静的事物之所以令我们厌烦,是因为得到这些事物时产生的令人厌烦的思想。灵魂的沮丧超越了所有焦虑,所有痛苦;我相信这样的沮丧只有逃避人类痛苦和焦虑的人才能知晓,而且这些人手段高明,避免产生单调与乏味的感觉。如此一来,他们便沦为某种存在,穿上盔甲抵御这个世界,也就无怪在某些时刻,在他们的自我意识中,这整套盔甲应该会突然让他们感到苦恼,而生活也变成了另外一种焦虑,一种无法承受的痛苦。

我就处于这样一个时刻,我写下这些文字,仿佛是在证明我此刻至少还活着。一整天我都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工作,用在梦境中做事的方式来做我的算术题,麻木地从左写到右。一整天我都感到生活把它的重压都加在了我的眼睛上,抵触着我的太阳穴——睡意从眼睛中萌生,压力从太阳穴内传出,对这一切的意识积聚在我的胃里,恶心,消沉。

活下去,如同一个形而上学式的错误,一个无所作为的失误,打击着我。在这一天,我拒绝观察,从而找出什么事物能令我分心,什么事物可以在此刻正在被记录之际,倒满我那毫无所求的自我这个空杯子。在这一天,我拒绝观察,肩膀向前佝偻着,根本不在乎阳光有没有照射到我主观印象里的那条悲伤的街道上,在这条荒芜的街道上,人们制造出的各种声音在来回飘荡。我不在乎任何事,我的胸膛疼痛难耐。我停止工作,并不感觉这是在妥协。我看着这沾满污垢的白色吸墨纸,把边角固定住,在这张桌面倾斜的高龄桌子上摊开,检查那些被划掉的在精神集中和涣散之际写下的文字。我的签名各有不同,颠三倒四,前后错乱。这里有几个数字,那里有几个数字,到处都是。上面还有一些混乱的草图,是我在出神之际胡乱画下。我看着这些,仿佛我从没见过吸墨纸似的,就好像一个神魂颠倒的土包子看到了新奇事物一样,这个时候,我的整个大脑则无所事事地躺在控制视觉的大脑中央之后。

我感觉到内心更加疲惫不堪了,这早已超出了我的复合。我无所求,无所好,无处可逃。

101.我没有过去和未来

我永远生活在现在,不了解未来,也不再拥有过去。未来以各种可能性将我压抑,过去以虚无的现实将我压抑。我既无企盼亦不怀旧。既然已知此前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往往非我所愿——未来的生活除了不同于我的假设和期望,甚至身外之事通过我的意志发生,我还能对之做出什么样的假设?过去没有一件事情能唤起我重复一次的徒劳幻想。我不过是我自己的残余或幻影。我的过去是我未能实现的一切。我甚至丝毫不怀念回到过去的感觉,因为感觉存在于当前时刻——时刻一过,就像书本翻过一页,纵使故事仍在继续,但内容已完全不同。

闹市树木的剪影,水落幽潭的轻声,修剪齐整的碧绿草坪——入夜前的公园:在这一刻,你就是我的整个宇宙,因为你将全部情感注入我的意识。我对生活的要求,不过是想感受到它的消逝,消逝在这些意料之外的黄昏,消逝在幽暗的街心花园里陌生孩童的嬉戏游玩声中。而上面,高高的树枝之外,群星复又将古老的苍穹点缀。

102.宁静的不安之夜

如果我们的生活就是永远站在窗前,如果我们可以永远呆在那里,像漂浮的烟和同一时刻的黄昏,永远将群山的曲线描画……如果我们可以永远呆在那里该多好!至少,在不可能的这一边,我们可以继续下去,不必动,不必用苍白的嘴玷污另一个世界!

看,天色渐渐暗下来……绝对的寂静令我满腔愤怒,将苦涩注入我呼吸的空气中。我心生痛楚……一缕烟袅袅升起,在远处消散……不安的单调令我不再想你……

我们和世界,以及我们的奥秘,这一切是如此多余!

103生活的样子

我们把生活想象成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对农夫而言,田地就是一切,就是他的帝国。对恺撒而言,他的帝国仍然太小,只是他的一块田地。渺小者拥有一个帝国,伟大者只有一块田地。我们真正拥有的只有我们的感觉;一切存在于感觉中,却不被他们感知,我们不得不以生活现实为基础。

这和所有一切都无关。

我做过很多梦,我已厌倦做梦,但并不厌倦梦。无人会厌倦梦,因为梦意味着遗忘,遗忘无关紧要;遗忘是清醒时无梦的睡眠。我在梦里将一切事情做了个遍。我也曾醒来,但那又如何?我曾多少次成为恺撒啊!而这个伟大的历史人物——又是何等的心胸狭窄!一个仁慈的海盗在放了恺撒一条生路后,恺撒下令搜寻这个海盗,然后处之以绞刑。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上写下的遗愿里,将遗产留给一个曾试图行刺威灵顿的普通罪犯。如此伟大的灵魂,并不比斜眼看人的邻家妇人好到哪里去。如此伟大的人,并不比另一个世界的厨子好到哪里去。我曾多次当过恺撒,并将在梦里继续当下去。

我曾多少次当过恺撒,但不是真正的恺撒。在梦里我才是真正的国王,这便是为何我从来都什么都不是。我的军队打了败战,但这场败仗空洞无物,没有伤亡。我的王旗并未倒下。我的梦从未走出过军队,我的王旗从未出现在我梦中的视野里。在这里——道拉多雷斯大街上,我曾多少次当过恺撒。成为恺撒的我活在我的想象力,而真正的恺撒早已作古。现实就是,道拉多雷斯大街早已不认识他们。

透过没有阳台的高窗,我将一个空火柴盒从窗台抛向楼下的街头。我坐在椅子上开始聆听。显然,犹如意味着什么,空火柴盒掉在街上发出的回响在向我透露着街头的荒寂。除了整个城市的声音,听不见其他声响。是的,在这漫长的周末,城市的声音——如此之多,如此之杂乱无章,各行其是。

从现实世界获取支持最完美反思的东西何其之少:午餐吃的晚一点,火柴用完了,亲手将空火柴盒投下窗外,未按时吃饭带来的身体不适,礼拜天象征好日子结束的落日,我在这个世界的渺小,以及所有形而上学的东西。

但是,我曾多少次成为恺撒!

104.培育仇恨

我像培育温室的花朵一样培育仇恨行为。我无法和生活保持一致,但我为生活感到骄傲。

105.两面性

一个聪明的主意,若是没有和愚蠢混在一起,是得不到普遍接受的。集体主义思想之所以愚蠢,就在于它是集体主义。不离开自己的边界,任何事物都无法进入集体主义领域——就像一种通行税——它包含了智识的大部分内容。

在青少年时期,我们具有两面性。我们过人的先天智力和缺乏经验的愚蠢共同存在,形成一种不那么出众的第二智力。而后,这两种智力联结起来。这就是为什么年轻人总是犯错误的原因——不是因为缺乏经验,而是因为两种智力没有联结起来。

如今,一个智力出众的人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放弃。

106.逊位的美学

遵守意味着服从,征服意味着使被征服者遵守。因此,每一次凯旋都是一种贬损。征服者不可避免地失去了所有美德,这些美德源自一种受挫的现状,而他没有受挫,却在战斗中获得凯旋。他感到满意,而只有那些顺从者——他们缺乏征服者的心态——才会感到满意。只有从未实现目标的人才去征服。只有永远气馁的人才是强者。最好的、最有王者风范的做法就是逊位。至高无上的帝国属于放弃他人和所有普通生活的帝王,因为王权的存续不会像大宗珠宝一样重压于他。

107.我们在追逐什么

有时候,我从账本上抬起眩晕的头(我的账本里记录着其他人的账目和我可称之为我自己缺失的人生),或许更多是由于伏案过久,而非那些账目和我的幻灭所致,我感到一种生理不适。我发现,生活令人不快,像一剂无效的药。当我稍有所感时,如果我真有意志力去做,我可以清晰地描绘出单调是多么容易被摆脱。

我们靠行动生活——根据欲望行事。我们中的那些不知道如何去追求的人——天才抑或乞丐——和无能摆脱不了关联。如果我充其量不过是个助理会计,我凭哪点去自称天才呢?当西萨里奥·韦尔德对医生宣布他是诗人西萨里奥·韦尔德,而非办公室职员韦尔德先生时,他用的不过是妄自尊大、散发着迂腐气味的措辞。他终究不过是可怜的办公室职员韦尔德先生。诗人诞生于死后,因为只有到那时他才会被当做一个诗人来欣赏。

行动是真正的智慧。我可以成为我想成为的人,但我不得不去追求,无论其对象是什么。成功只包含既定的成功,并不将潜在的成功纳入其中。任何一块土地都有可能被建宫殿,但在没建成之前,宫殿在哪里呢?

盲人向我的傲慢投来石子,乞丐将我的幻灭践踏。

“我需要你,只想梦见你。”他们用从未说出的诗句告诉心爱的女人——他们实际上不敢对她们说任何东西。这句“我需要你,只想梦见你”是我的一篇旧诗里的一行。我含笑将回忆记录下来,甚至未对微笑做任何评注。

108.我与世界同在

有许多灵魂,女人们总说她们爱着这样的灵魂,可当她们遇到这些灵魂之际却根本没能认出来。我便是这样的一个灵魂。她们永远无法认出这些灵魂,虽然她们与我们是旧识。我带着蔑视的态度,忍受着我那敏感的感觉。我拥有浪漫派诗人称颂的所有特质,而如果一个人缺乏这些特质,便会成为一位真正的浪漫主义诗人。我发现,我自己在某种程度上被小说用各种情节描写成了主角,然而我的生活和灵魂的精髓绝无可能成为主角。

我不了解自己,我甚至是一个缺乏自我观念地人。在我的自我意识中,我就是一个流浪者。我内心中的大量财富在初相见时便已化为乌有。

唯一的悲剧并非是把我们自身设想为悲剧。我始终清楚地知道,我与这个世界同在。我从未清晰地感觉到,我需要与这个世界同在。这就是我始终不曾正常的原因所在。

采取行动,便是要静止不动。

一切问题都无可解决。问题之所以成其为问题,核心在于根本没有办法去化解问题。寻找事实,也就意味着这事实根本不存在。思考,就是不知道该如何行动。

有时候,我在河边的宫殿广场一待好几个小时,枉自沉思。我内心的急躁情绪一直在力图让我远离平和,而我的惰性又让我留在原地。肉体麻木,由此可见,风的沙沙声使得各种声音复苏,而感官享受亦需要得到召唤,在这样的呆滞状态下,我沉思着我那模糊的渴望永远欲壑难平,而我那不可能实现的欲望始终变化无常。我可以承受痛苦,而我的痛苦主要来源于此。我与我并不真正需要的事物擦身而过,我痛苦是因为这并非真正的痛苦。

那个码头,这个下午,还有那大海的气味,全都汇聚在我的焦虑之中。虚幻中的牧羊人手执长笛,而此时此刻,因为没有长笛而令我想起长笛,幻影牧羊人的长笛并不比我回想中的长笛更加甜蜜。这一刻,我内心中波澜不惊,河岸边遥远的田园风光令我哀伤不已……

109.自我意识

你有可能认为生活就像得了胃病,一个人的灵魂存在就好似肌肉酸疼。精神上荒芜一片,当这种感觉产生之际,身体里远处的潮水被搅动起来,精神在那里通过代理遭受痛苦。

有一天,如同诗人所说,拥有了意识,随之产生的痛苦便是疲乏,恶心以及那痛苦的渴望,这时候,我意识到了我自己。

110.暴风雨

黑暗的死寂如潮水般袭来。一辆马车在飞速疾驰,偶尔发出吱嘎吱嘎声,附近有一辆卡车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不远处天空里发生之事传出的荒谬机械回响,掩盖了马车的声音。

毫无征兆地,磁光再一次向前迸发,忽隐忽现。我的心怦怦直跳,有些喘不过气来。高处的玻璃穹顶碎成大片。无情的大雨向地面泼洒,大地上的声音顿时被淹灭。

(维斯奎兹先生)他那苍白的脸呈现出一种烂醉后出现的不自然的绿色。我看着他吃力地呼吸着,心里很清楚,我与他其实没什么不同。

111.梦使我迷醉

在做完各种梦之后,我睁大眼睛走到大街上去,而梦的光环和舒缓之感仍然将我笼罩。我惊于自己的自动症,它使我免于被人真正了解。我在过日常生活时,仍然可以与我精神世界的夫人携手共度。我的脚步与梦中复杂难解的设计保持着完美的协调。我朝着正确的方向走去,并未踟蹰不前,我准确地做出反应,我存在着。

然而,在这梦境里,我不必看路以避开车辆或迎面走来的行人,我不必和任何人说话或跨进眼前的门,接着,我像一叶纸舟,再一次漂向梦中的海洋。然后,我再次回到这渐渐退去的幻觉,它曾将我清晨的朦胧意识包裹,此刻正融入到蔬菜车驶过的声音里去。

那么,在混沌的生活之中,我的梦变成一幅不可思议的电影荧幕。我沿着幻想中的市区街道走去。并不存在的生命,以它的真实,用一道虚假记忆的白眼罩亲切地蒙上我的眼睛。我是一个航海家,在陌生的自我中航行。我战胜了一切不曾战胜的事物。我漫步在这种困倦里,朝着一切不可能勇往直前,恍若沐浴一抹清风。

每个人都有让他迷醉的事物。存在足以让我迷醉。我漫步下去,一直往前走。倘若到了上班时间,我像其他人一样出现在办公室。倘若不是上班时间,我像其他人一样去河边看风景。我并非与众不同。而在这之外,我暗暗地将群星撒遍我的天空,在那里创造我的无限。

112.解救幻灭

如今的人,除非有人在道德高度上是个矮子,智力水平又很低下,否则在陷入爱情里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带着浪漫之爱去爱人。好几个世纪以来,在基督教的影响下,浪漫之爱早已变得可遇而不可求。浪漫之爱可比作一套由灵魂或想象裁剪而成的套服,在人们恰巧出现之际,便被自认为套服合体的人穿在身上,由此,可把关于浪漫之爱的本质和发展都解释成无知。

然而每件衣服不可能永恒存在,都拥有一定的寿命;很快,理想这件衣裳磨损了,衣服下面的人体变暴露在外。

浪漫之爱因此便成了一条通往幻灭的路,除非人们从一开始便接受这幻灭,并一心要不停地改变理想,不停地在心灵的工场里缝制新的衣裳,以便能够不停地更新穿衣之人的外表。

113.我们爱过谁

我们从未爱过什么人。我们的所爱不过是某人在我们思想里的观念。我们爱的是我们自己的观念——即我们的自我。

这一点适用于爱的全部范围。在性爱中,我们通过另一个人的身体,寻找自己的愉悦。在非性爱中,我们通过自己的观念,寻找自己的愉悦。手淫者或许是卑劣的,但事实上,从逻辑上说他是爱的完美表达者。他是唯一不会伪装和欺骗自己的人。

灵魂与灵魂之间的关系是一个靠不住的复合体,通过交流语言和打手势这类充满不确定性和复杂多变的事物来表达。素昧平生的我们通过这种方式认识彼此。两个人在说“我爱你”或双方都这么想、这么感觉时,各自有着不同的想法,不同的生活,甚至可能在全部抽象印象里有着不同的色彩或芳香,这种抽象印象构成了这个灵魂的活动。

今天的我是透明的,仿佛并不存在。我的思绪如骷髅般裸露,没有表达幻想的血肉之躯。这些我起先构思然后放弃的怀想,并非出自什么——至少并非出自我意识里的前意识。这些怀想或许是关于那个销售代表对他女友失望,或许是我读到的一句话,出自一些罗曼蒂克的故事,故事印在本地报纸上,是从外国报纸翻版过来的。或许只是一种说隐隐的不适,并非是某种生理不适。

给维吉尔作注解的注释者错了。理解是最令我们厌倦的事情。生活意味着不要思考。

114.观察悲剧

爱情开始后的两三天……

对于唯美主义者而言,初相恋的价值在于其制造出来的感觉。更进一步,便会进入嫉妒、痛苦与焦虑的领域。这间情感接待室里充满了爱情的甜蜜——快乐的提示比比皆是,而且充满了激情——这情感并不深切。如果这意味着放弃这爱情悲剧的秀美,我们必须记住,对唯美主义者来说,观察悲剧是一件有趣的事,但体验起来就毫无乐趣可言了。在生活中耕耘,便会阻碍想象的延伸。这便是那无情且非凡的统治者。

无疑这种理论会让我满意,如果我能说服自己,其并非本来面目:叽里咕噜的话,纷繁复杂,充斥在我满是智慧的耳边,让我几乎忘记,我在内心里是个胆小鬼,对生活没有一点天资。

115.人造美学

生活阻碍了对生活的表达。如果我真正经历一场伟大的爱情,也永远无法将它表达出来。

我甚至不知道,这些不着边际的纸页展现给你的我是否就真的存在,抑或只是我为自己创造出的美学假象。是的,的确如此。从美学上说,我作为另一个人而存在。我用不属于我的材料,像雕刻一尊雕像一样雕出我的生活。我用一种如此纯粹的艺术方式去运用自我意识,使我彻底成为我自己的陌生人,以致有时候我不再认识我自己。在这不真实的背后我究竟是谁?我不得而知。我一定是某个人。如果我逃避生活,逃避行动,逃避感觉,那么相信我,我只是不想去破坏我为自己虚构的个性轮廓。我想与自己想象的样子分毫不差,但事与愿违。如果我不得不屈服于生活,就是对我的毁灭。我想成为艺术品,尽管肉体无能为力,至少灵魂理当如此。这便是为什么我在寂静的孤独中雕刻自己,然后放进温室,与新鲜空气和直射光隔绝开来——在这里,人造自我的荒谬之花才能静静地绽放它的美丽。

有时我在默想,如果我能将所有的梦串成一段连续的生活,整天有想象的同伴和创造的人做伴,我可以在这段虚假的生活里经历苦乐,那该有多好!不幸偶尔会降临,但我也会经历极大的欢愉。关于我的一切都是假的,但都符合最高逻辑。一切都随着虚假感官的脉搏跳动,发生在我用心灵建造的城市里,一路延伸至一列停驶火车旁的月台那里,对我而言遥不可及——这一切是如此生动和不可避免,就像在外在生活里,却有着一种落日的美感。

116.模糊的个体

让我们按照一种别人看来神秘莫测的方式去安排我们的生活,这样,那些离我们最近的人,即使他们再靠近一步,也无法了解我们。这就是我塑造生活的方式,我几乎没有经过思考,而是凭着许多本能的艺术做到这一点,我变成一个完全模糊的个体,甚至对我自己而言也是如此。

117.写作就是遗忘

写作就是遗忘。文学是忽略生活的最佳办法。音乐使人平静,视觉艺术使人快乐,表演艺术(比如戏剧和舞蹈)给人欢愉。然而,文学从生活淡出,转入一种睡眠状态。其他艺术则不会如此——因为有些艺术需要使用视觉性和必不可少的公式,有些艺术则本身就与人类生活隔绝开来。

文学则不是如此。文学模仿生活。小说是从未发生过的故事,而戏剧是缺乏叙述的小说。诗歌是用从未被用过的语言来表达思想或感觉,因为没有人用诗语交谈。

118.学会表达

大多数人苦于不能去表达他们的所见或所思。他们说,没有什么比用语言给螺旋下定义更困难的了。他们要求用手来比划,这样显得比较自然,手平稳快速地向上转动,这样人们就能理解内在于钢丝弹簧和某种楼梯的抽象图形。不过,如果我们记住,表达就是重建,那么我们就不难给螺旋做出定义:螺旋是一种不断上升的圆圈。我发现,大多数人永远也不敢用这种方式去定义它,因为他们认为,下定义就是用别人期望的方式去表达,而不是用定义本身要求的方式。更准确地说:螺旋是一种潜在的圆圈,它旋转上升,是一个永远也画不完整的圆。不过,这个定义仍然抽象。我要采用具体的概念,一切就都会变得清晰起来。所有的文学作品都试图使生活变得真实,众所周知,即使我们对自己的所知无动于衷,生活仍然通过一种直接真实的形式表现出绝对的不真实;乡村、城市和我们的观念不过是完全虚构的事物,是复杂的自我感觉的产物。我们的观感不可言传,除非赋予它们文学性。孩子们尤其富有文学性,因为他们说出的是自己的感受,而不是别人教给他们的感受。有一次,我听见一个孩子说他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他没有说“我觉得想哭”,大人,也就是傻瓜才会这么说,而这个孩子却说“我觉得要流泪”。这句话——多么有文采,它似乎能影响一个著名的诗人,如果这个诗人能想出这句话——它明确表明了温热的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我们能体会到这种液体的酸涩感。“我觉得要流泪”!那个孩子恰到好处地给他的螺旋做出了定义。

去表达!学会如何去表达!学会如何通过书面表达和语境而存在!这就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剩下的就是男人和女人,想象中的爱情和矫饰浮华,领悟和疏忽的伎俩,蠕动的人类——就像搬起岩石——压在毫无意义的蓝天这块抽象巨石下的蠕虫。

119.我的作品

我为什么要担心没有人读我的作品?我写作是为了遗忘生活,而我将作品出版不过是遵循其中一条游戏规则。如果明天我的作品全部丢失,我会觉得难过,但我怀疑,我不会像人们预想的那样(因为我的作品是我倾其一生所作),难过至极,甚至到发狂的地步。我可能会像一位失去儿子的母亲,几个月后就会恢复正常。关怀山川的大地,会用不那么母性的方式来关怀我所写下的纸页。一切无关紧要,我相信,生活中的有些人倘若期望获得孩子入睡后的平静,就会对不肯睡的孩子失去耐心。

120.意识的意识

读亚米哀日记中的引喻总是令我失望,因为他的日记已经出版成书。这就是他的失败之处。如果他不出版该多好!

亚米哀的日记总使我顾影自怜。在他的日记里,当我读到谢里所说的那段话,也就是,把思考的结果看成是“意识的意识”,我觉得这句话可以作为对我心灵的一个直接引注。

121.消极抵抗

当人们遇到了其他人的痛苦与不适,模糊且几乎无法称量的怨恨就会让每一颗人类的心感到快乐。而这怨恨早已转化成了我的痛苦,深深扎根在我心里,以便我可以在感觉到荒谬和可鄙时真正得到愉悦,仿佛别人到了我的地盘上。因为感情发生了奇异与荒诞的转变,所以当我面对其他人的痛苦和尴尬时,并没有感觉到恶毒的快乐与人性的欢愉。在其他人陷入困境之际,我没有感到悲伤,而是一种审美上的不适和一种错综复杂的恼怒。这并非出于同情,而是因为,任何看上去很可笑的人在他人眼中都是如此,并非只有我一人这样觉得,当有些人被其他人嘲笑可笑的时候,我就会非常愤怒;在人类没有权利以牺牲他人为代价而取笑他人之时却这样做了,我就会苦恼不已。我不在乎其他人是不是会嘲笑我,因为我有一个优势,那便是对于外在世界,始终怀揣着一种穿盔戴甲的蔑视的态度。

我用高高的铁格栅把我的生命花园围绕起来——比任何石墙都要更威风——如此一来,我就能十分清晰地看到其他人,同时还可以把他们关在外面,让他们和别人一样留在自己的地盘上。

探索方法不去行动,便是我生活中的最在乎的事情。

我拒绝向国家或人类屈服;我消极地抵抗着。这个国家只需要我采取某种行动。只要我做到无为,它便不能从我这里得到好处。自从死刑被废止之后,它能采取的最厉害的手段无非就是让我痛苦;当它的报复来临之际,我必将给我的灵魂穿上更坚实的盔甲,更深层次地生活在我的梦境之中。然而那报复从未来临。这个国家从未给我找一点麻烦。这似乎是命运对我格外垂青。

122.我向往安定

如同每个人都被赋予了精神上的巨大流动性一样,我对安定有着一份无可改变的、发自内心的爱。我痛恨全新的生活方式以及陌生的地方。

123.为什么要去旅行

去旅行的主意令我反胃。

我已见过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我已见过我将要见到的东西。

永远新奇的单调,发现的单调——表面看似不同的事物和思想背后——却有着惊人的相同之处。完全一样的清真寺、庙宇和教堂,完全一样的小屋和城堡,身穿黄袍的国王有着完全一样的肉身和赤裸裸的暴虐本性,生活与其本身的永恒协调,我赖以生存之物的停滞不前,所有这一切同样受到无法改变的诅咒……

风景与风景互相重复。在一列简陋的火车上,我徒劳无益、焦躁不安地游离在对风景和书的心不在焉里。如果换做别人,这些书或许能打发时间。生活让我感到隐隐的反胃,而任何活动都会加重这种反胃。

唯有不存在的风景和从未读过的书才不那么单调。生活对我而言,是一种从未侵袭大脑的睡意。我是自由的,以致我能够感到悲伤。

啊,让那些不存在的事物去旅行吧!对那些什么都不是的人们,生活像河流一样,永不休止的前行。但对于那些时刻警觉,可想可感的人,火车、汽车和轮船的隆隆轰鸣声使他无法入睡或睡到自然醒。

任何一次旅行,哪怕是一次简短的旅行结束,我都仿佛从梦境缤纷的睡眠中醒来——我处在纷繁迷乱的恍惚中,各种感觉纷沓而至,我迷醉在我的所见之中。

我无法休憩,因为我的灵魂不够健康。我无法活动,因为我的肉体和灵魂之间缺乏点什么。我缺乏的不是活动力,而恰恰是活动欲。

我常常想跨过那条河流——从宫殿广场到卡西利亚什不过十分钟路程。我常常被如此多的人、被我自己、被我的意图吓到。我偶尔一两次去旅行,一路上紧张不安,唯有回来后,我的双脚才踏实地落在干涸的地面上。

当人的精神过于紧绷时,塔古斯河就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大西洋,卡西利亚什就是另一个大陆,又或甚至是另一个宇宙。

124.解脱和力量

放弃是一种解脱。无欲是一种力量。

中国还能给予我什么是我的心灵未曾给予过的?如果我的心灵都无法给予我,那么中国又如何能给予我呢?我是要带着心灵去到中国,如果哪天我去了那里。我可以前往东方,去追求财富,而不是追求心灵的财富,因为我就是我心灵的财富,无论有没有东方,我都在我所在的地方。

旅行是那些不懂得感受的人做的事情。这便是为何游记总是和见闻札记一样不能令人满意。游记的作者有多大想象力,他的作品就有多大价值。有了想象力,他便可以轻而易举地用详细而逼真的描述——他用尽他所能想象出来的、风景里五颜六色的小三角旗——来吸引住我们,但他必然无法用详尽的描述去记载自认为看到的风景。我们都是近视眼,内心却不是。只有我们用来做梦的眼睛才能真正去看见。

从根本上说,我们的世俗经验只包含两种特性:普遍性和特殊性。描述普遍性就是描述一切人类心灵和人类体验的共性——白昼与黑夜在广阔的天空交替呈现;一切奔流不息的大河都有着同样清澈和纯净的河水;碧波万顷的大海神秘的深处有着某种至高无上的威严;那些田野、四季、房屋、面容、身姿;服饰与微笑;爱情与战争;有限与无限的诸神;虚无缥缈的夜,世界之源的母亲;命运,智慧过人的巨兽,这一切……在描述这样那样的普遍性时,我的心灵在用一种原初的、神性的语言说话,那是人皆知之的亚当之语。然而,我如何用支离破碎的巴别塔、兰斯大教堂、佐阿夫兵的马裤或葡萄牙语中的蒙特斯方言呢?地面存在着差异,我们可以通过行走,却无法通过抽象感觉去感受地面的高低不平。圣胡斯塔电梯呈现出来的普遍性是使生活变得更方便的机械技术。兰斯大教堂表现的真理既不是兰斯也不是大教堂,而是致力于了解人类灵魂深处的那些建筑物的宗教光辉。佐阿夫士兵的马裤展现的永恒是华丽鲜艳的服饰。对于一种人类语言,从某种意义上说,它的社会性单纯在于,它是一种崭新的暴露。地方口音的普遍性在于人类不由自主产生的朴素语调、群体中表现出来的多样性、多姿多彩的列队习俗、人和人之间的差异,以及国家之间巨大的多样性。

在我们的永恒旅途中,除了我们没有别的风景。什么也不属于我们,甚至我们自己也不属于我们。我们什么也没有,因为我们什么也不是。我将什么样的手,去伸向什么样的宇宙呢?宇宙不属于我:因为宇宙就是我。

125.去远航就已足够

冷漠或诸如此类。

每一个有价值的灵魂都渴望过极致生活。只满足于自己所得的是奴隶。有无限渴望是孩童。有无限征服欲的是狂人,因为每一次征服都是……

极致生活意味着最大限度地活出自己的生活,那么,通过三种方式可以去实现,选择其中的哪一种取决于那个杰出的灵魂。极致生活的第一种方式是最大程度地支配生活,透过一切体验感受,一切形式的具体化能量去进行尤利西斯一样的旅行。然而,在世界的任何时代,很少有人能够带着一切疲倦的总和闭上眼睛,完全地拥有一切。

诚然,很少有人能够让生活的灵与肉完全屈服于他们,使他们对爱情深信不疑,以致相信嫉妒思想是不存在的。不过,这毫无疑问是一切杰出的、意志坚强的灵魂的欲念。然而,当这个灵魂意识到永远不可能实现这样的壮举,因为他缺乏征服这个整体所有部分的力量,那么,他还有其他两条途径可以走。其中一条途径就是完全放弃,正式地、彻底地弃权,借此转入感觉领域,不管在活动领域和能量领域是否能够完全拥有。与其像那些可有可无的泛泛之辈一样有始无终、不够完美或徒劳一场,还不如保持高贵的无为姿态。另一条途径就是达到完美的平衡,寻找达到绝对均衡的界限,凭借从意志转变成对极致的渴望,以及情感转变成的智力,人的整个雄心壮志不是去经历或感受一切生活,而是去组织一切生活,达到智力的协调与平衡。

高贵的灵魂通常是渴望去理解而不是行动,而这种渴望从属于感觉领域。用智力替代能量,打破意志和情感的联系,剥去物质生活中任何兴趣的姿态——如果这些得到实现,比生活本身更有价值,对生活而言,获得一切何其之难,而仅仅获得部分又是何其令人伤心。

阿尔戈英雄说,生活并不重要,仅仅去扬帆远航就已足够。作为病态感觉的阿尔戈英雄,我们说,生活并不重要,仅仅去感觉就已足够。

126.冒险家的缔造者

在这本如同灾难一般的书中,我在心里开始了一次航海之旅。上帝啊,你的众多船只从不曾有过比之更伟大的航行。那些船绕行的海岬,看到的远方海滩——超越了所有勇敢之人的勇气,也不是任何心灵曾经的梦想——无法堪比我用想象力绕行的海岬,以及用我的……所登陆的海滩。

上帝啊,感谢你的积极,因此这个真实的世界才得以呈现人前。而思想的世界得以发现,则要归功于我。

冒险家努力克服邪魔鬼怪和惊惧恐怖。在我的思想航行中,我也需要对付我的邪魔鬼怪和惊惧恐怖。在通往万物深处那抽象深渊的路上,存在着很多世上之人无法想象的恐怖之物,还要忍受人类经验不得而知的恐惧。在普通大海的海岬另一边,是一片神秘境地,或许,那里没有人类,唯有一条通向尘世虚无的抽象秘径。

离开了与生俱来的土壤,从通往家园的小径上被驱逐出去,永恒远离同化的宁静生活,你的密使终于到来了,而此时此刻,你的生命已经结束,置身于尘世如海洋般浩瀚的尽头。它们真真正正地看到了全新的天空,全新的大地。

我远离了通往自我的道路,对于我所热爱的生活的幻象,我盲目不见……我终于也到达了万事万物的空虚尽头,到达了天地万物不可估量的界限边缘,到达了这尘世抽象深渊的虚无港湾。

上帝啊,我已经进入了那个避难港。上帝啊,我在那片大海之上到处飘荡。上帝啊,我看到了那片无影无形的深渊。

我把这篇关于至高无上发现之旅的文章献给你,以纪念你的葡语名字,冒险家的缔造者。

127.我的停滞时期

我经历着极其停滞的时期。在此,我并非和其他人一样,日复一日地写明信片以回应收到的急信。我也并非和他人有什么不同,可以无限期地推迟容易做且有用的事情,或者有用且令人愉悦的事情。我的自我矛盾要比这些更为微妙。我的整个灵魂停滞了。我的意志、情感和思想停止活动,而这种暂停持续了数日。我唯有用灵魂的植物性生命——语言、姿态和习惯——向别人表达自己,以及向自己表达。

在这些虚无的日子里,我不能思想、感受或愿望。我除了数字和涂鸦什么也写不出来。我不能感觉,而我所爱之人的死亡对我而言就像是用外语发生的事情。我无能为力,就像我已入睡,我的姿势、语言和从容举动不过是一种外部呼吸,一些生物体的有规律的本能。

于是,日子一天天地流逝,如果我将它们全部加起来,谁知道我的生命会有多少个日子?有时候,当我脱掉这件停滞状态的外衣时,或许我不像我预想的裸露,或许还存在一些无形的外衣,将我真正灵魂的永久性缺失掩盖住。我突然想到,在一个我更熟悉的思想和更多的感觉开始时,在我的愿望遗失在自己的迷宫里时,我的思想、感受和愿望也会处于停滞。

无论真理如何,我都会听其安排。如果上帝或女神是否存在,我都会做回本我,听任运气或机会的安排,忠实于已被遗忘的誓言。

128.我没有抱怨

我不会愤世嫉俗,因为愤世嫉俗属于强者;我不会逆来顺受,因为逆来顺受属于高贵的人;我不会缄默不言,因为缄默不言属于伟人。我不强大,不高贵,不伟大。我受难,我做梦。我因弱小而抱怨。既然是艺术家,我就使我的抱怨变得悦耳动听,去做我认为美丽的梦,借此娱乐自己。

我叹惋自己不是孩子,否则我便可以相信梦。我叹惋自己不是疯子,否则我便可以阻止周围的人接近我的心灵……

把梦看做现实,又过于认真地活在梦里,使我这梦里生活的虚幻玫瑰长出了刺:因为我看见了梦的缺陷,于是,连做梦也无法让我高兴了。

即便把窗子漆成彩色,也无法挡住窗外生活的嘈杂声,而窗外人并不知道我的观察。

悲观主义的创立者是幸福的!除了从已实现的事物里得到安慰,他们可以从宇宙受难论中找到快乐,并将自己纳入其中。

我不抱怨世界。我不以宇宙的名义抗议。我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受难,我抱怨。但我不知道受难是否属于正常,也不知道是否人类都要受难。我何必要知道呢?

我不知道我受的难是否是我所应受(被追猎的鹿)。

我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悲哀。

129.不被理解的好处

我总是拒绝被人理解。被理解无异于卖淫。我宁可被人们严重误解,以使自己不被人了解,保持着自然性和应有的尊重。

没有什么事情比让办公室里的同事们发现我的怪异更让我恼怒的了。他们根本没有发现我的怪异,我陶醉在这样的讽刺里。我喜欢他们视我为同类这样的惩罚。我喜欢他们不再视我为异类这样的惩罚。比起那些有记载的圣徒和隐士的殉难,还存在更微不足道的殉难。我们的精神意识所受的苦难和肉体及其欲望所受的苦难并无什么不同。前者和后者一样,都存在一种官能性……

130.一道闪电

小杂役正在昏暗、冷清、空寂的办公室里捆扎一天的包裹。“真是个晴天霹雳!”那个暴虐的恶棍自言自语道,他大声说着“早上好!”我的心再次跳了一下。惊雷过后,是一阵暂缓的喘息。

带着什么样的宽慰——一道闪电,一阵停顿,一声惊雷——这些时远时近的雷声将我们抚慰。上苍停止咆哮。我的肺部沉重地呼吸。我意识到办公室里太过沉闷。我注意到除了那个勤杂工,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人。他们都沉默不语。我听见一声震颤的脆响:正在查账的莫雷拉突然翻过账簿里宽大而厚重的一页。

131.想象我的命运

我经常在想,如果我在财富的庇护下免受命运之风的侵袭,如果我从未被我叔叔的本分之手带到里斯本的这间办公室,如果我没有被升到其他办公室,最终被高升到能干的助理簿记员这样一个卑微的职位(这个工作就像让我能勉强活下去的一点午休和一点工资一样),那么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我知道,如果这些想象中的过去存在,此刻我便不能写下这些纸页,比起那些在更好的环境下我只会在梦里写下的所有纸页,这些纸页至少会好得多。因为平庸是智慧的表现形式,而现实——特别是当现实是乏味的和未经加工的时候——它便成为一种对心灵的自然填补。

我之所以能够思考和感觉,很大一部分得益于簿记员这份工作,因为它是对内容完全相同的工作的一种否定和逃避。

如果我不得不在一份问卷的空白处填写对我智力发展起着文学影响的主要人物,我会直接写上西萨里奥·韦尔德的名字,但我还会写上维斯奎兹先生、主管簿记员莫雷拉、地方销售代表维埃拉和小杂役安东尼奥的名字。而在他们的重要地址栏,我会用大写字母写上:里斯本。事实上,不仅仅是韦尔德,我的同事们也成为我世界观的校正系数。我认为被工程师应用于数学运算中的“校正系数”(对于它的准确定义我明显不知)同样可被应用于生活中。如果这个词是这个意思,那么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如果这个词不是这个意思,那么就让我们把它想象成蹩脚比喻所暗喻的意思吧。

当我尽我所能地将我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想了个透彻,我将生活看作是五颜六色的琐碎物品——一块巧克力包装纸或一支雪茄烟标牌纸环——等着清洁女工将它们从肮脏的桌布上熟练地扫入清扫盘(声音清澈入耳),混入现实的面包屑和面包皮当中。我的生活和这些在清扫盘里的琐碎物品有着同样的命运。在清洁女工洗刷物品的上空,神主们继续着他们的高谈阔论,对世间奴仆的琐碎事务毫不关心。

是的,如果我富有,受到庇护,穿戴整洁以及衣着华丽,我将从来不会见漂亮纸片混入面包屑的那一刻。我将幸运地留在托盘之中——“这不是我想要的,谢谢你”——然后,我被送回到餐具柜,直到变老变旧。一旦我的有用部分被食用后,我将与那些基督遗留下来碎屑一起被抛进垃圾箱,我无法想象紧接着会在什么样的星光下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但有些事情——不可避免地——会发生。

132.便笺

由于我无事可做,且没有想做的事情,我准备在这页纸上写下我的理想——

便笺

用维埃拉的风格表达马拉美的情感;用贺拉斯的身体做魏尔伦的梦;做月色里的荷马。

用一切方式去感受一切;学会用感情去思考,用思想去感受;除了通过想象,不要有太多的欲求;带着高傲的态度去受难;仔细观察以便写得准确、通过交际手段和掩饰了解别人;把自己驯化为不同的人,并拥有所有必要的证件;简而言之,用尽一切内在感知能力,层层剥开直至发现上帝,然后再重新将一切包裹起来放进橱窗,就像我此刻看见的那个推销员在摆弄一小盒新鞋油一样。

这些理想,可能或不可能,到此为止。现在我面对的现实甚至不是推销员(我看不见他),而只是他的手,一个有家有宿命的灵魂的可笑触手,像没有织网的蜘蛛一样扭动着,将鞋油盒子放进橱窗。

一个盒子落在地上,就像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133.虚假与现实

我对世界的奇异景观和事物千变万化的状态观照越多,就越发对万物与生俱来的虚假和现实所展现出来的伪价值深信不疑。在这样的观照下(一切有思想的人类都会时而不时地做这样的观照),丰富多彩的阅兵传统和风格,复杂多样的文明与进步之路,帝国及其文化的大暴动——所有这一切像神话和小说一样打动着我,在阴影和废墟里似幻似真。但我不确定,灰飞烟灭的最高解脱——即便被实现也已灰飞烟灭——是否依存于佛陀的他世超脱。佛陀深谙四大皆空之理,他心无杂念地说:“我已知应知。”抑或,如君王塞维鲁的厌世冷漠之说:“曾经一切皆是空——我就是一切,不必为一切烦恼。”

134.一无所求

……这个世界——就是本能力量的粪堆,虽然如此,却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深深浅浅的金色带着苍白的光影。

这就是我眼中的这个世界,瘟疫、暴风和战争都是这股莽撞力量的产物,时而通过无意识的微生物作怪,时而通过无意识的水与雷电搞鬼,时而通过无意识的人类兴风作浪。于我而言,地震和大屠杀之间的区别,就和用刀杀人和用匕首杀人之间的区别没有二致。万物体内都住着一个怪物,由于其自身的好与坏的缘故,同时这显然与其自身又毫无关联,山顶上一块石头的位置变化,或者人心中搅动着嫉妒或贪婪的漩涡,都会产生影响。石头滚落下来,砸死了人;贪婪或嫉妒促使人们扬起手臂,把人杀子。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一座本能力量的粪堆,虽然如此,却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深深浅浅的金色带着苍白的光影。

反对构成万物本质的残忍冷漠,神秘主义者发现,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弃。拒绝这个世界,转身背对这个世界,仿佛我们突然发现自己站在沼泽边缘时转身一样。像佛陀一样,拒绝这个世界的绝对现实;像基督一样,拒绝这个世界的相对现实;拒绝……

我对生活的唯一要求便是请它不要对我有所求。在那栋我从不曾拥有的度假小屋的门口,我坐在那从未照射下来的阳光下,享受着烟卷的现实中那未来才会到来的老年时光(真高兴我现在还年轻)。还活着,便是对生活之中的可怜人的莫大奖赏,因为这意味着希望……

……只在我没有做梦之际才会对梦境感到满意,只在我梦想远离这个世界的时候才会对这个世界感到满意。一个钟摆前前后后摇摆不定,永不停歇,没有目的地,它始终位于正中央,而且无法停止那毫无价值的运动,永恒受控于这双重宿命。

135.同一

我寻找自我,而不会发现自我。我这一生仿如菊花,整齐地排列在花盆里。上帝把我的灵魂创造成了一个装饰物。

我不知道是什么过于自负和精挑细选的细节给我的性情下了定义。如果我爱那观赏植物,那必定是因为我感觉它与我的灵魂本质具有同一性。

136.神圣的叹惋

最简单的事,那些真正最简单的事(没有什么能让它变得稍复杂),在我这里就变复杂了。我有时候甚至不敢对人说“早安”。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在大声说出这些语句时声音里透着一种怪异的厚颜无耻。这是一种关乎存在的神经质——我对此无能为力!

我常常对感觉作出分析,这种分析产生一种新的感觉方式。这种方式对那些通过智力而非感觉做出分析的人来说似乎有些不真实。

我的生活充斥着形而上学的肤浅,我认真对待插科打诨。我从未认真做过什么事情,不管我有多么想去认真做。充满恶作剧的命运与我同乐。

让我们拥有由印花棉布、丝绸或锦缎织成的感觉!让我们拥有能够像这样被描述出来的感觉!让我们拥有可被描述的感觉!

我的内心对一切有一种神圣的叹惋之感,一种对梦的责怪产生的愠怒交织着啜泣的悲痛,只因梦被人梦出来。我怀着没有憎恨的怨恨,去怨恨一切写诗的诗人,一切看到自己的理想成形的理想主义者,和一切得到自己所想的人。

我偶然漫步在寂静的街头,一直走到身心俱疲,悲伤到几乎都要想起旧时常常遭遇的那些不幸的程度,我带着一种不可名状,可用来谱曲的母性的慈悲来自怨自艾。

睡觉!去睡觉!平静下来!成为一种抽象意识,这种意识里只有静静的呼吸声,没有世界,没有苍天,没有灵魂——只有一片情感的死海,看不到一颗星辰!

137.负担

感觉,给我徒增负担!不得不去感觉,给我徒增负担!

138.虚假情感

我的感觉过于敏感,又或许仅仅是它们的表达问题,又或许更准确地说,是介于前者和后者之间的理解力,先是我的表达意愿,进而是有待表达的虚假情感。(或许这只是我身上的一个将非真实的我呈现出来的机器。)

139.感觉的学问

有一种学问是后天获得的知识,这种学问是狭义的概念。也有一种建立在理解上的学问,我们称其为“文化”。然而,还有一种关于感觉的学问。

这种学问与人的生活经验毫无关系。生活经验就像历史,不能给我们什么教益。真正的生活经验来自我们限制自己对现实的接触,以及增加对这种接触的分析。用这种方式,我们的感受变得更开阔,更深刻,因为一切已内化于我们——我们需要去做的就是把这一切找出来以及知道如何去找。

什么是旅行?旅行有何益处?任何落日都只是落日;你不必非要去君士坦丁堡看落日。旅行能带来自由感?我可以从里斯本出发去本菲卡来获得自由感,而这种自由感甚至要多过人们从里斯本去中国。因为如果心中没有自由感,无论去何处都没有用。“任何一条道路,”卡莱尔说,“通向n市的任何一条道路,都可以把你引向世界的终点。”但是通向n市的道路,如果径直通向世界的终点,同样可以引导我们返回n市。这就意味着,作为我们起点的n市,也是我们打算去寻找的世界终点。

孔狄亚克在一本著作中,一开始就写道:“无论我们爬得多高或跌得多深,都逃不出自己的感觉。”我们无法脱离自己而去。我们无法成为其他人,除非我们积极地、生动地去想象自己是其他人。我们是真实景观的创造者和上帝。无论如何,它们在我们眼中的真实模样,就是我们所创造的模样。世界上四大洋的任何地方我既无兴趣去看,也不曾真正去看过。我游历在属于我的第五大洋。

有些人环游了四大洋,却走不出自己的单调。我的航程比任何人的都要远。我见过的高山要多于地球上已有的高山。我途经的城市要多于已经建起来的城市。放眼望去,我渡过的壮丽河水在不存在的世界里奔流不息。如果真去旅行,我只能找到一些蹩脚的复制品,是对我无须旅行就已看见的东西的复制。

其他旅行者像无名的外国人一样到访那些国家。而我在到访那些国家时,不仅能感受到那些无名旅行者才会有的秘密快乐,而且是统治那里的国王,是生活在那里的人民和他们的习俗,是那个国家及其周边国家的全部历史。我所见到的每一处景观和每一幢房屋,都是上帝用我想象的材料创造出来的,它们就是我。

140.我已久未动笔

我已久未动笔。几个月过去了,我仿佛并不存在,在办公室和精神世界之间经历着思想和感觉的内部停滞。不幸的是,由于这种思想在沤积中发酵,甚至这样的状态也并不安宁。

我已久未动笔,甚至连我都不存在。我甚至似乎很难做梦。街道对我来说仅仅是街道。我只是带着意识去处理事务,但我不能说我没有走神:在我的意识深处,我在睡觉而不是沉思(而我通常都是在沉思),但我在工作时仍然保持着一个不同的存在体。

我已久不存在,我彻底地平静下来。没人能将我和真正的我区分开来。我只是感受到自己在呼吸,就好像我做了什么新鲜事情,或者迟些做什么事情。我开始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清醒的。或许明天我恢复自我意识,我的生活历程也重新开始。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会使我变得更快乐,还是不快乐。我一无所知。站在城堡的小山上,我抬起自己缺乏想象力的脑袋,看见映照在无数窗玻璃上的夕阳在熊熊燃烧,冰冷的火焰发出崇高的光芒。我至少能够感受到悲伤,能够意识到我的悲伤一闪而过——我用耳朵去倾听——突然驶过的电车声,年轻人漫不经心的说话声,以及活着的城市被遗忘的喃喃抱怨。

我已很久不再成为我自己。

141.倦怠

有时候,我的情感被一种几乎是突如其来的生活的极度倦怠压倒,我甚至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减轻它。自杀似乎是一种不大可靠的补救,而自然死亡——即便可以假定这种办法使人失去意识——也是远远不够的。这种倦怠让我渴望的东西,远非结束自己的生命(而这或许可能,或许不可能)所能实现,我所渴望的东西更可怕,更深刻:我从来不曾存在过,而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有时候,从印度人普遍混乱的思索中,我似乎看出这种渴望的有些东西比不存在还更消极。但是,他们要么是缺乏交流他们所想的敏锐感,要么是缺乏感他们所感的敏捷度。事实上,我无法真正将我从他们那里看到的东西看清楚。更进一步说,我是第一个将这种不可救药的感觉及其难以揣测的荒谬诉诸文字的人。

我写下这种倦怠,用以治愈它们。是的,有讽刺意味的是,每一种真正深刻的忧伤(它并非来自纯粹的感觉,还混入一些智识成分),都可通过我们的写作来获得解救。若说文学没有什么用处,至少这就是它的用处,尽管只有少数人才会用到。

不幸的是,感觉比智识带给我们更多的伤痛,而同样不幸的是,肉体比感觉带给我们更多的伤痛。我称其为“不幸”,是因为人类的尊严使他们需要对立物。没有什么精神痛苦(比如爱情、嫉妒或怀旧)比未知之物更令我们痛苦,它们像剧烈地生理恐惧将我们压倒,或者说让我们变得怒气冲冲或野心勃勃。但是,没有哪种痛苦像真正的疼痛一样使人撕心裂肺的痛,比如牙痛、胃痛或分娩的阵痛(我想象如此)。

我们以这样一种方式,赋予同样的智识以某种情感或知觉,将它们抬高到高过其他事物,当智识将其分析延伸至在它们之间作比较,我们又贬低它们。

我像睡觉一样写作,我的整个生活就像一张等代签字的收据。

公鸡在鸡棚里等着被宰杀,而它居然啼唱着自由赞歌,只因主人提供给了它两条栖木。

142.雨景

每一滴雨,是我失落的人生在自然界哭泣。天空飘落绵绵细雨,转而倾盆大雨,复又绵绵细雨,转而倾盆大雨,雨中寄托着我的忧思,将整日的哀愁徒然向大地倾泻。

雨下了又下。雨声浸透我的心灵。雨如此地多……我的肌肉渗出水来,流遍我的全身。

一股痛楚的寒意用冰冷的手握住我可怜的心。灰色时光变得更漫长,在时间里被拉开来;时光缓缓地流淌。

雨如此地多!

水沟里涌出小股急流。恼人的雨声流遍我的意识,形成排水管。雨呻吟着,无精打采地敲打着窗玻璃。

一只冰冷的手扼住我的咽喉,使我无法呼吸。

在我的内心,一切都将死去,甚至包括我做梦的智慧!我无法获得身体上的舒适。我倚靠的每一个柔软的东西都用尖锐的边缘刺伤我的心灵。我看到的每一双眼睛在耗尽的白日里黑得可怕,为了死得没有痛苦而闪出慈悲的光芒。

143.令人鄙夷的梦

梦最令人鄙夷的地方就在于人人都拥有它。那个在送货过程中倚着街灯柱打瞌睡的送货员,在他的朦胧意识里大概在思索着什么。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所想的正是我在单调夏日的寂静办公室里来回抄写的两本分类记账本。

144.不存在的风景

我同情这样一些人,他们对可能之物、合理之物、易得到之物怀有梦想,而不同情那些幻想非凡、遥远的事物的人。那些有着宏伟梦想的人既是一群对自己的梦想深信不疑的疯子,又是一群快乐的人。或者说,他们只是一群空想家,他们的幻想像心灵的音乐将他们抚慰,什么意义也没有。然而,那些可能实现心愿的人,却极有可能遭遇真正的幻灭。我对不能成为罗马皇帝毫不感到失望,但我对于哪怕一次也不能和每天早上九点出现在右拐的那个街角的针线女工搭上话而感到极大的遗憾。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从一开始就阻止我们去接近这个梦想,然而,可能实现的梦想扰乱了我们的正常生活,使我们依赖于它的实现。一种梦想独立存在,而另一种梦想依照可能或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而定。

这便是为什么我喜欢不存在的风景和从未见过的、辽阔而空旷的无垠大地。过去的历史时代完全是一种奇迹,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能成为他们的一份子。当我梦见不存在之物时,我睡着了;当我梦见可能存在之物时,我醒来了。

正午时分,在空寂的办公室里,我斜倚着阳台的一扇窗户,眺望着楼下的街道。我的眼睛注意到那些行人的来来往往,我散乱的思绪知道来来往往的行人映在我的眼中,但却在冥想中太过沉迷,以至于看不到他们。我的手肘费力地扶着(靠着)栏杆,我趴在手肘上昏昏欲睡,强烈地感觉到自己一无所知。带着精神的超然,我看着过客匆匆的压抑街道,写下了这些细节:二轮运货马车上堆着板条箱,仓库门前放着麻布袋,街角杂货店最远的那扇橱窗边,葡萄酒瓶闪耀的光芒,我猜想,没有人能买得起。街上匆匆走过的行人总是和片刻之前走过的行人毫无差别,那里一群浮动的人流,支离破碎的动作,变幻无常的声音,逝去的事物,仿佛从未发生过。

写下来,不是用感觉,而是用感觉里的意识……其他事物的可能性……突然,在我身后,传来一种形而上学的声音,那个勤杂工突然来了。我有种想杀死他的感觉,因为他闯入我没有思想的世界。我回过头看着他,沉默中充满憎恨,潜藏着杀气腾腾,我的心里已经听到了他要告诉我这个或那个的声音。他在房间那头冲我笑着,用很大的声音说着“下午好”。我像恨这个宇宙一样恨他……我的双眼因想象而感到酸痛。

145.对弥撒的回忆

雨下了数日,广袤无垠的天空重现蔚蓝。街上的水坑像乡村的池塘一样沉睡,空气中漂浮着晴朗而凉爽的喜悦,与污浊的街道形成一种对比,使冬天的沉闷空气有了春的气息。今天是礼拜天,我无事可做。今天的天气如此美好,使我甚至不想做梦。我倾尽所有的真实感觉去享受它,以致我的智力也屈从于它。我像一个自由的店员漫步街头。我想象自己已经老去,以便能够找到重返青春的喜悦。

在礼拜天,宽阔的广场呈现一派庄严气氛,俨然另一个世界。人们从圣多明我教堂的弥撒仪式中走出来,而另一场弥撒即将开始。我看着那些正在离开的人,还有那些尚未走进去的人,因为他们在等还未来到的人,观察走出来的人。

这一切都不重要。他们和尘世万物一样,只是一种蛰伏的神秘和静止状态的城墙,我像一个刚刚抵达的信使,凝视着冥想的开阔天地。

当我还是个孩子,我常常来做这个弥撒,或许那是另一个弥撒,但我想应该就是这个。出于尊重,我穿上仅有的一件最好的衣服,高兴地度过每一分钟,哪怕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我高兴的事情。我外在地活着,衣服干净而崭新。一个即将死去却一无所知的人,若是被母亲牵着手,那么他还有什么别的渴望呢?

我曾经享受这一切,但如今我才发现,我有多么享受它。我像走进一个伟大的奥秘一样走进做弥撒的人群,最终像进入一片空地一样从里面走出来。我曾经如此,如今还是如此。这是那个不再有信仰、如今已长大成人的我,我的灵魂在怀念,在哭泣——只不过这个自我是虚构的,迷茫的,痛苦的并已经死去了。

是的,倘若我想不起自己曾经是什么样的,这是多么令人难以容忍。这些陌生人群将要离开弥撒,而另一些人将来到。这些将要离开弥撒的陌生人和另一些要来做下一场的人,就像我在岸边的小屋敞开着的窗下,在缓缓流淌的河水中飘过的小船。

回忆,星期天,弥撒,曾经存在的快乐和时间停留的奇迹,而只因它们是我的回忆,将永远不会被我忘怀……正常感觉的荒谬对角线,广场四周破旧马车突然驶过的声音,嘎吱作响的车轮声在马车喧闹的寂静中响起,在这母亲般矛盾的时光里,延续到此刻,在此处,在我和我的所失之间,在我身后凝视着的那个我……

146.百万富翁与小职员

人爬得越高,需要放弃的也就越多。世界的巅峰除了他自己,容不下其他东西。他越完美,放弃的就越彻底;而放弃的越彻底,拥有的就越少。

我读完一篇报纸上的文章后,产生了这些想法。那篇文章讲述了一个名人——一位拥有一切的美国百万富豪——伟大而多面的人生。他得到了一切渴望得到的东西——金钱、爱情、友情、赞誉、旅行和收藏品。金钱并非能买到一切,但个人魅力使一个人能获得很多金钱,当然,还有大多数事物。

当我把报纸铺在饭店的餐桌上时,我已经在构思一篇类似的文章。文章的焦点缩小到一个公司销售代表。他或多或少算是我的熟人,此刻正像往常一样,他在后面那个角落的餐桌上吃午饭。诚然,在较小的程度上,那个百万富豪所拥有的,那个销售代表也拥有,的确,虽然更少,对他的才干来说已是足够。双方都同样成功,他们的名望没有一丝差别,此时我必定要在特定的环境下去看待每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知道那个美国百万富翁的名字,然而,在里斯本的商业区,没有人不知道那个在角落里吃午饭的人的名字。

这些人在他们手臂能够得到的范围内尽可能多的去获取一切东西。他们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手臂的长短,而在其他方面完全相同。我从未能够嫉妒这类人。我总是感到,美德在于这些方面:获取人的手臂范围以外的东西、活在人所处之地以外的地方、死后比生前更声名远扬、实现不可能之事、一些荒诞不经的事情、战胜世界的一切现实,就像战胜一个困难。

如果有人指出,经久不衰的快乐在人的生命停止之时将归于零,那么我首先会说我不确定是否如此,因为我对人类生存的真理无从知晓。其次,未来的名声带来的愉悦是一种现世的愉悦——而这种名声发生在未来。这是一种物质财富无法带来的、感到自豪的喜悦。这或许是一种幻觉,但不管怎么样,要比只欣悦于眼前的快乐要强得多。那个美国富豪不能去相信,他的后人将欣赏他的诗作,因为他什么也没写下来。那个销售代表无法去想象,未来的人将赞赏他的画作,因为他什么也没画下来。

然而,在这短暂的一生,我什么也不是,却能欣悦于未来的人能读起这些特别的纸页,因为我实实在在地写了下来。我能够引以为豪——就像父亲为儿子感到骄傲——我将拥有名声,至少我拥有的某些东西能够给我带来名声。当想到这里,我的地位,我从桌旁一跃而起,我那无形的、内心的宏伟高度超然越过了底特律、密歇根以及里斯本的所有商业区。

然而,我并非在有了这些反思后才开始反思。我最初思考的是关于人不得不过着渺小的生活,以便能够超越这种生活。一种反思和另一种反思不无二致,因为它们一模一样。荣誉不是一块勋章,而是一枚硬币:一面是头像,另一面是面值。更大的面值要使用纸币而非硬币,而前者的价值从来都不会太大。

像我一样卑微的人,用这些形而上学的心理学聊以自慰。

147.梦想

有的人在生活中心怀伟大梦想,却不能去实现。而有的人没有梦想,也同样不能去实现。

148.目标与现实

每一种奋斗,无论其目标是什么,在现实生活中总是要做出调整;它变成另一种奋斗,服务于另一种目标,有时候目标的实现与原定目标完全相反。唯有卑微目标,因其能被完全实现,故而值得去追求。如果我追求财富,我可以通过某种办法去得到;这个目标是卑微的,无论是个人或非个人去追求,就像所有可量化的目标,它是可以得到且可以检验的。但是,我如何才能实现为国效力,或丰富人类文化,或改善人性呢?我不确定什么才是正确的行动路线,亦不确定如何才能证明这些目标已被实现……

149.灵魂与上帝的区别

对于异教徒而言,完人即存在之完人;对基督教徒而言,完人即非存在之完人;而对佛教徒而言,完人即虚空。

灵魂与上帝之间的区别便是本质。

人们陈述或表达的一切就是一段笔记,写在早已被彻底擦去的文字边缘处。从这段笔记里,我们可以摘录出那段文字可能的主旨,然而怀疑始终存在,那文字的意义到底如何有很多可能性。

150.人究竟是什么

很多人在给人下定义时,他们通常会通过与动物作对比来定义人。这便是为何他们在定义人时经常使用这样的句子,比如“人是一种……的动物”,中间加上形容词,或者“人是一种动物,这种动物……”,然后我们听到对人是哪一类动物的解释。“人是一种病态的动物。”卢梭这一定义部分属实。“人是一种理性的动物。”教会这一定义也部分属实。“人是使用工具的动物。”卡莱尔的这一定义同样部分属实。但是这些定义,以及其他类似的定义,都多少有些不准确。原因很简单:要将人同动物区分开来绝非易事,因为没有一个可靠的标准用以做出这种区分。人和动物同样带着与生俱来的无意识去生存。主宰着动物本能的基本定律同样主宰着人类智能,在生命形成阶段不过是一种直觉形式,和任何其他直觉同样处于一种无意识状态,在完全形成前尚未完善。

《希腊诗选》写道:“一切存在源自非理性。”的确,一切事物都出自非理性。若只论及呆板数字和空洞公式,数学是一门逻辑性很强的科学。但是,其他科学不过是孩子们在傍晚玩起的游戏,是一种抓住飞鸟之影的尝试,是一种想使被风掠过的草之影停下来的尝试。

有趣的是,给出一个定义用以真正区分人和动物并非易事,然而,要区分高等人和普通人却轻而易举。

在我的早期阅读时期,我深受批驳宗教的通俗科学和作品所吸引。那时候,我曾经读过生物学家海克尔的一句话,至今记忆犹新。这句话内容大致如下:高等人(我想他指的是康德或歌德)和普通人之间的差距,甚至要远远大过普通人和类人猿的差距。我从未忘记过这句话,因为它千真万确。我在有思想的人中间不过是无名之辈,然而我和一个诺雷斯农夫之间的差距,却毫无疑问要比他——我甚至不想说是和猴子,而是和猫或狗——之间的差距要大得多。我们都不会比猫多点什么,我们不能真正主宰强加给我们的生活或命运;我们都来自无人知晓的未知世界;我们是别人身姿的影子、影响的表现、感觉的结果。但是,在我和农夫之间,存在一种品质的差异,这种差异在于,我有着抽象思维和客观情感;然而在他和猫之间,只存在一种在智力和心理上的等级差异。

高等人和低等人及其动物同类的区别之处,仅仅在于具有讽刺意味的简单特征。这种讽刺首先表明,我们的意识变得清醒,它经历两大阶段。第一阶段以苏格拉底为代表,他写道:“我知我无知。”第二阶段以桑切斯为代表,他写道:“我不知我无知。”在第一阶段,我们武断地怀疑自我,每一个高等人都将如此。在第二阶段,我们不仅开始怀疑自己,甚至对我们的怀疑也产生怀疑。人类在这杂色斑驳的地球上观察着日出和黑夜消逝,在这漫长却还只是一个开端的时光里,只有极少数人才能认识到这一点。

认识自己意味着要犯错误。完成阿波罗神谕“认识你自己”所提出的任务,比完成海格力斯的伟大业绩还艰辛,甚至比解开斯芬克斯之谜还困难。唯一办法就是有意识地不去了解自己。而认真地不去了解自己便是这个有讽刺意味之事的任务所在。对于真正伟大的人来说,比起耐心地将自己对自己无知的分析娓娓道来,对自己的意识状态下的无意识进行有意识记录,对自我阴影所作的形而上学分析,以及写下幻灭的黄昏之诗,我想不出还有更伟大、更值得去做的事情。

但有些事情总在困扰我们,有些分析总是混沌不堪。真理——纵使是错误的——总在下一个角落里等着我们。这便是真理比生活(当生活令我们厌倦)、知识和对生活的观照(这两者总在令我们厌倦)更令我们厌倦的原因。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神思恍惚地倚着桌子,从笔下这些表达怪异的叙述中获得愉悦。我站起来,支撑着身子,向高过周围屋顶的窗户走去。窗外,城市在缓缓沉入的寂静之中渐渐入睡。大而皎洁的月亮黯然勾勒出对面高低各异的楼房。如霜月色似乎吐露出整个世界的奥秘。它似乎要将一切展现,一切只是与朦胧月光交织而成的影像,虚幻而错落有致,与有形世界形成一对矛盾。无风之下,世界越发显得神秘。我的抽象思考令我感到不适,我不再写任何东西来阐明自己或阐明任何其他东西。一丝云彩朦胧飘过,月亮像受到庇护。我像这些屋顶一样无知,像自然的一切一样失败。

151.荒谬的意识

对于人类智力伪装下的持续的本能生活,我常常做出深刻沉思。对我来说,意识的虚假伪装仅仅凸显了无法伪装的无意识。

人类从生到死不过是外部尺码的奴隶,而这种外部尺码同样支配着动物。人的一生谈不上是活着,他像植物一样生长,比动物更强大、更复杂。他遵循各种规范,并对此浑然不觉,甚至不知道这些规范的存在。他的一切思想、感觉和行为都出自无意识——并非因为他们没有意识,而是因为他们没有两种意识。

意识一闪而过,我们发现自己活在幻想中——由这种意识,而非其他,区分出人类的最伟大。

我神情恍惚地思考着普通人的普通历史。我看见他们是如何在一切事物中沦为潜意识性情、外部环境、社会和反社会推动力的奴隶,他们像琐细物件一样随着它们、在它们的内外互相碰撞。

我常常听到人们说起同样的老话,这些话象征着一切荒谬、一切虚无和对他们的无知一生的一切描述。关于物质享受他们常常引用一句话:“这便是我们从生活中得到的……”从哪里得到?如何得到?为什么得到?用这些问题将他们从无知中唤醒,无疑是令人悲伤的……只有唯物主义者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因为任何一个说这种话的人都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不管他对此是否知道。他打算从生活中获得什么?如何获得?他将从哪里获得带骨猪排、红酒和女性朋友?他将走向什么样的极乐世界(他并不相信极乐世界)?他将在什么样的尘世腐烂掉(而那是他这一生的潜在本质)?我想不出什么话能够比这句话更令人悲伤、更能揭示人类的人性。如果植物知道自己在享受阳光,它会这么说。如果动物的自我表达能力毫不逊色于人类,它们会说起它们的梦游之乐。或许,甚至于我,当我带着模糊印象写下这些话时,设想我的写作过程留下的回忆便是我“从生活中获得的东西”,那么它们或许就延续了下去。就像被掩埋进普通土壤的普通尸体,我所写下的散文同样留下毫无用处的残骸,等待着被掩埋进普通的遗忘中。一个人的带骨猪排、红酒和女性朋友——我又凭什么能够取笑他们呢?

同样无知的手足情谊,相同血脉的表达差异,相同遗传的不同形式——谁又能拒绝承认它们呢?我们可以拒绝承认一个妻子,却无法拒绝承认我们的母亲、父亲和兄弟。

152.夜色徜徉

窗外,月光缓缓流淌的夜里,什么东西在风的吹动下轻轻摆动,投下晃动的影子。或许那只是楼上晾着的衣服,但影子对自己来自那些衬衫并不知晓,它们静静地跟随其他影子一起晃动。

我让百叶窗开着,以便能早些醒来。但直到此刻,我既无法入睡,又不能完全醒着。夜已深,听不到半点声音。在我房间的暗影之外,月光将一切笼罩,但却不是从窗户照进来的。它像一个空洞的银色白昼。我在床上可以看见对面楼宇的屋顶,就像泛黑的白色液体。月的耀眼光芒包含一种悲伤的寂静,就像对某个无法听见的人说着崇高的祝贺词。

我不看,不思想,我闭上双目,进入不存在的睡眠。我在思考能真切描写月光的词语。古人会用银色或白色来形容。但这种假定的白色其实包含多种颜色。如果我下床到窗前,透过冰冷的窗玻璃,我知道我会看见月光在孤寂的高空中泛着灰白,蓝中透着柔和的黄。透过各式各样、深浅不一的屋顶,月的黑白沐浴着柔和的楼宇,在最高的棕红陶土瓦顶流动着无色的色彩。而在街道尽头——一个沉寂的深渊,铺着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光溜溜的鹅卵石——那里的月光泛起一种蓝,这种蓝或许来自石子的灰。在地平线的深处,月光一定是深蓝,但这种蓝和高空的深蓝不一样。触及窗户的月光,呈现出一种黑黄。

而从床上,我睁开睡意颇浓却未能入眠的双眼,看见月光像变色的雪,浮动着暖暖的贝母线条。倘若我想我所感,它是一种渐入白影的单调,颜色渐深,就像我的眼皮正缓缓将这朦胧的白盖上。

153.我无法写作

每次完成一篇作品,我都会觉得震惊,震惊且沮丧。我的完美主义天性妨碍我去完成它,甚至从一开始就在妨碍我写作。然而,我竟然分了神,并开始写作。我能完成并不是意志力在起作用,而是意志力在缴械投降。我动手去写是因为没有力量去思想,我写完是因为没有勇气去放弃。这本书代表着我的怯懦。

我常常打断思路,插入一段风景描写,在某种程度上它切合了我印象里真实或想象的内容结构,究其原因,是因为风景是一扇门,通过这扇门我从缺乏创造力的自我意识中逃脱出来。这本书里的文字是我与自己的谈话,在进行这些谈话时,我突然感到一种想与别人交谈的愿望。于是,我朝那些光线致意,它们此刻悬浮在因潮湿而显得暗淡无光的屋顶上。或者,我转向那些市郊的山坡,山坡上高大而随风轻摇的树看似近到不可思议,仿佛正在默默地倒下。或者,我转向那些贴满重叠海报的高大房屋,它们用窗口与外界交流,落日的余晖将那些还未干透的胶水镀成金色。

如果我不能写得更好,为什么我还要去写?但如果不写下我能写的,无论我所写得有多差,或许差到与我不相配,我会变成怎样?就抱负而言我是一介俗人,因为我努力去完成,就像有些害怕黑屋子的人,我害怕沉默。我和那些更看重勋章而非获得勋章过程的人没什么不同,我享受着制服的金色须带上闪现的荣光。

对我而言,写作是一种自嘲,但我无法停止写作。写作就像我憎恶却不能不一直吸食的毒品,是我既鄙夷又依赖的癖嗜。有些毒药必不可少,其中有一些含有非常稀少的灵魂成分、从梦的废墟中采集来的草药、在我们意愿的坟墓附近被发现的黑色罂粟以及卑污之树(它的枝干在灵魂冥河回音缭绕的河岸边摇摆)的长叶。

是的,写作就是失去自我,但每个人都会失去自我,因为一切都会失去。然而,我失去自我时感觉不到任何喜悦——不像注定要流入大海的河流,而像那些大浪打过后沙滩上留下的小水洼,蓄积的水只会渗进沙里,永远不会再回到大海。

154.受累于感觉

我费了极大功夫才从椅子上站起来,但我的感觉将我沉沉拖住,因为它是一种主观的椅子。

155.我是一种感觉

对我自己而言,我是谁?只是我的其中一种感觉。

我无助地看着心灵之水流尽,像一个坏掉的水桶。思想?感觉?当一切都被限定,这是多么令人厌烦的事情啊!

156.写作,我的白日梦

有些人工作是因为无聊,同样,有时候我写作是因为无话可说。当人们什么也不想时,自然会做白日梦。而我的白日梦就是写作,因为我知道如何用散文去做梦。我有很多情真意切的感觉,其中的很多真挚情感从我的无感觉中提炼而出。

有些时刻,活得空虚的感觉会获得实物的密度。对于行动派的伟人,也就是说圣徒们,他们的行动会倾注所有而不是部分情感,这种生命虚无的意识将走向无穷大。他们给自己冠以黑夜和星辰,涂以静默和孤独的圣油。而对于非行动派的伟人,即卑微的我所属的这类人,这种虚无感同样会走向无穷小。感觉就像橡皮筋,被拉扯到一定程度,就会暴露出它松弛而并不能无限拉伸的细孔。

在这样的时刻,两种人同样喜欢睡觉,和不行动或非不行动的普通人睡得一样多,这仅仅反映了人类种类的类存在。睡眠是与上帝的融合,或者可称之为涅槃,或者随便称作什么。睡眠是分析感觉的缓慢过程,无论被用于心灵的原子科学,或被留给让我们打盹的音乐,睡眠是单调而慢节奏的拼字游戏。

在写作时我会斟酌字句,就像站在橱窗前却对里面的东西视而不见,留下来的只是模糊的意义和模糊的表达,就像我无法真正看清织物的颜色,像不知用什么东西组成的、摆放协调的展品。在写作时我摇晃自己,像一位发疯的母亲摇晃她死去的孩子。

有一天,不知道是哪一天,我发现,显然从我出生之日起,我在这个世界上毫无感觉地活着。当问起我在哪里时,每个人都在误导我,而且他们又互相矛盾。当问起我应该做些什么时,他们又都说假话,而且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当我迷惑不解地在路上停下来时,每个人又因我不继续走向没人知道的地方或往回走而感到吃惊——我在十字路口醒过来,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我看见自己站在舞台上,但我不知道自己在扮演什么角色,因为每个人都在飞快地念台词,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扮演什么角色。我看见自己穿着侍从的服装,但他们没有给我女王去服侍,并责怪我没有去服侍女王。我看见手上传讯的纸条等着我去递送,当我告诉他们那是一张空白纸时,他们就取笑我。我仍然不知道他们取笑我是否因为所有纸张都是空白纸,或者,因为所有信息都需要去猜出来。

最后,我在十字路口的大石头上坐下来,像坐在从未有过的壁炉前面。然后,我开始独自一人用他们给我的谎言折纸船。没人会相信我,甚至不相信我是骗子,没有湖可供我验证我的真话。

迷失的闲语,随意的隐喻,被隐隐的忧虑附在阴影上……在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园小径度过的残余的美好时光……熄灭的灯,它在黑暗中闪动的金色光芒纪念着逝去的光明……不是抛向空中而是抛在地上的词语,从软弱无力的手指滑落,像枯萎的树叶从无形的大树上飘落……怀念不知名的农庄里的水池……从心底思念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活着!活着!至少我希望能够在普罗塞耳皮娜死神之床酣睡。

157.灵魂的迷失

是什么样的骄横女王,站在她的池塘边,控制着我破碎生活的回忆?我是一个小听差,站在绿树成荫的路旁,对我的蓝色平静的翱翔时刻来说,这还不够。远处的船画出海的完整和我的露台,我的灵魂迷失在朝着南方漂移的云朵中,像滑入水中的船桨。

158.内心的国家

我在内心造出一个国家,这个国家有政治、党派和革命。让自己成为它的整体,成为它的每一个部分,成为这个真正有泛神主义倾向的国家所崇拜的天神,成为人民的身体和灵魂的实质和活动,成为他们践踏的全部土地和行为!成为一切,成为他们却又不是他们!啊,这仍然是我遥不可及的梦想之一。如果我已实现这个梦想,或许我就要死去。我不确定为什么,但是,一个人倘若对上帝犯下如此严重的亵渎行为,并且篡夺了它无所不能的神圣权力,这个人似乎就不该活了。

如果我能创立一个感觉的耶稣教派,那该是多大的喜悦!

有些隐喻比街上的行人更真实,有些隐藏在书里的人物形象比许多男人女人生活得更生动鲜明。有些文学作品里的语句带着明确的人性。我的作品中的有些章节使我不寒而栗,我如此真切地感觉到它们是人,在黑夜的暗影里,它们映在我房间墙上的轮廓是如此清晰……我写过的一些句子,无论大声或轻声读出来(不可能将它们的声音隐藏起来),只能成为具有绝对外在性和完整灵魂的东西。

为什么有时候我会列举出一些相互矛盾、互不相容的做梦方法和梦的学问呢?或许因为我惯于视假若真,将所梦见的当做亲眼所见,以致失去了人类辨别真假(我相信是假的)的能力。

对我而言,只须用我的视觉、听觉或任何其他感觉,就可清晰地感知事物,并辨别出其真假。甚至我能够同时感知两种在逻辑上不能共存的事物。这无关紧要。

有些人长期苦于不能成为画中的人物或穿上一副牌里的装束。而有些灵魂苦于不能生活在中世纪,仿佛这是一个神的诅咒。我曾遭受过这类痛苦,但如今不会了。我已超越这个层次。但令我伤感的是,我不能梦见自己是,比方说,不同时空的不同宇宙里不同王国的两个国王。无法做这样的梦真是令我伤心。这种打击就像饥饿来袭。

在梦里目睹不可思议的景象,是我这类高等梦想家的伟大胜利之一,而这类目睹也绝少实现。比方说,梦见自己同时、分别而又各自成为在河边散步的一男一女,看见自己同时以同一种方式、同样精准而又互不重叠、相等而又彼此分开地融入两个事物——比如南太平洋的一艘意识之船和一本旧书里的一页。这似乎是多么的荒谬!然而,一切皆荒谬,唯有做梦最不荒谬。

159.一场梦

一个像迪斯一样使普罗塞耳皮娜着迷的人,即便是在梦里,一个尘世的女人的爱,除了是一场梦,还能是什么呢?

像雪莱一样,我爱时间出现以前的纯粹女人;现世的爱情太单调,只会使我想起我失去的东西。

160.睡眠的赞歌

我的两次青春期——我感到它们如此遥远,仿佛在读起或倾听别人的故事——我享受这种坠入爱河的屈辱悲伤。我站在现在这个有利位置,回顾过去,这种过去我不能再把它称作“前一阵子”或“最近以来”,我想,好在这种幻灭的体验过早地发生在我身上。

除了感觉的变化,什么也没发生。表面上说,一大批人遭受了同样的精神折磨。但是……

通过这种同时包含了感觉和智识的体验,我很早就发现,尽管这种虚构的生活看似有些病态,但它适合我这类人的性格。我想象中的故事(正如事态的进一步发展)或许使我厌倦,但它们并没有伤害或羞辱我。不真实的情人不可能会欺骗我们,对我们假笑,或者在和我们爱抚拥抱时耍心眼。他们绝不会抛弃我们,也不会死亡或消失。

心灵的强烈焦虑常常成为宇宙的大灾难,翻搅着我们周围的星辰,使太阳也偏离了轨道。一切灵魂都感觉到,命运迟早会终结焦虑的天启,悲伤将从诸天和世界倾泻而下。

你觉得自己出众,却被命运当做极其低劣、无可救药的次品——在这种困境下,你还能因为自己是人类而吹嘘吗?

如果有一瞬间,我获得了强烈的表达能力,所有的表现艺术都集中在我身上,那么我会写一篇关于睡眠的赞歌。我知道,在生活中,没有什么比能睡着更令人愉快。对生命和灵魂的扼杀,对一切存在和人类的完全放逐,没有回忆或幻觉的夜,没有过去和未来……

161.荒谬的革命与改革

整整寂寥的一天,天空漂浮着散乱的阴云,这一天充斥着革命的消息。无论这类消息是真是假,都令我有种特别的不安,一种混杂着轻蔑和生理不适的感觉。当有人认为可以通过政治鼓动来改变一切,这简直惹怒了我的智商。对我来说,无论何种类型的暴力,都不过是人类愚笨本质的一种声名狼藉的表现形式。其实,所有革命者和改革者一样愚昧,尽管后者程度略轻——因为他们会少一些挫败。

革命者或改革者都犯了一个同样的错误。他们都无法主宰和改变自己对生活的态度——这是他们的一切。他们亦无法主宰和改变自身存在——这几乎是他们的一切。他们逃离自身,致力于改变他人和外在世界。每个革命者和改革者都是一个逃亡者。为改变而战斗意味着改变自我的一种无能。改革意味着无可救药。

一个思想敏锐、坦诚正直的人,倘若要关切世界的邪恶和不公,他自然会从近在咫尺的源头来消除它们,而这个源头就是他自己。他将终其一生去实现这个任务。

对我们而言,一切事物存在于我们对世界的观念之中。改变世界观念,意味着改变我们的世界,或者说单纯地改变观念世界,因为对我们而言,世界从来就只是我们观念中的世界。我们将内在正义凝聚于笔下,写下这流畅而美丽的纸页,这就是激活我们麻木感觉的真正改革——这些才是真理,我们的真理,唯一的真理。世上的其余一切都是风景,是框定我们感觉的画面,是束缚我们思想的书籍。无论风景里是五彩缤纷的人或物——田野、房屋、海报、服饰——或黯淡无光的单调灵魂(那些灵魂语言陈腐,姿势平庸,偶尔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将沉入人类自我表达中最根本的愚笨中去。

革命?变化?我的全部心灵最为向往的,是厚重的乌云不再布满天空。我想要看到的,是湛蓝的出现,那是一个清晰而明确的真理,因为它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需要。

162.约束和欺骗

没有什么比“社会责任”这个词更使我心烦的了。“责任”这个词就像个不速之客一样令人讨厌。不过,“公民义务”、“团结”、“人道主义”和其他类似的词语,像从窗口扔到我头上的垃圾一样令人生厌。我反感这些隐含的假定,就好像这些词语表达出来的东西和我有关,我应该发现它们有价值,甚至有意义似的。

最近,我在一家玩具店的橱窗里看见一些物品,恰好使我想起这些词语所表达的东西:一个玩偶的迷你餐桌上,摆放着仿真餐具,里面装满了仿真食物。对于一个真实的、世俗的、自负而又自私的人来说,他因为具有谈话天赋而成为别人的朋友,因为具有生活天赋而成为别人的敌人,而对着玩偶说一些空洞、毫无意义的话时,我们可以得到什么呢?

政府建立在两种事物的基础上:约束和欺骗。那些冠冕堂皇的词语存在的问题是,它们既不是约束,也不是欺骗。它们最多不过蛊惑了别人。

如果我有什么讨厌的人,那就是改革者。改革者看到了世界上的各种表面的弊端,并打算使一些更基本的问题恶化,借此来解决它们。医生试着按照一个健康的正常人的标准来给病人治病。但在社会领域中,我们不知道什么是健康的,什么是病态的。

在我眼里,人类不过是装饰画里的一种最新的自然种群。我找不到一种根本途径去区分人和树,我自然会看谁更具有装饰性,谁更吸引我思考的目光。如果对我来说,树比人更有趣,树倒和人死,前者会更令我伤心。夕阳西沉和孩子夭折,前者会更使我难过。我使自己的感觉独立于事物之外,以便能够去感受。

微风从午后的深处拂过,开始泛起一些色彩,在这样的时刻,我写下这些粗略的反思,对于此,我几乎就要自责起来。事实上,这不是微风呈现的色彩,而是它不情愿掠过天空时,天空呈现的色彩。然而,我仿佛觉得这就是风的颜色,这就是我要说的,如果我就是我,那么我不得不说出我的感受。

163.无惧

生活中的一切不愉快的经历——当我们愚弄自己,草率行动,或不得不遵守美德时——这些经历应当被看作纯粹的外在事件,不会影响到灵魂的实质。我们应当把它们看作生活中的牙痛或老茧,这些东西虽然会使我们心烦,但只是停留在我们的外在表面(尽管也发生在我们身上),或者只需要我们的有机实体去考虑,或者生命机能去担心。

当我们达到这种态度,这也正是神秘主义者的实质所在,那么我们不仅免受世界之害,还免受自我之苦,因为我们所征服的是异物,和我们相矛盾,与我们不相关,所以是我们的敌人。

贺拉斯说过,正直的人应该保持无惧,哪怕这个世界要将他摧毁。这种画面很荒谬,但这个观点是可取的。尽管我们假装被摧毁(因为我们和别人共存),我们应当要保持无惧——并不是因为我们正直,而是因为我们是我们自己,成为自己意味着和将我们摧毁的外在事物无关,尽管他们正好凌驾于我们之上。

对于一个杰出的人而言,生活应当是一个摒除对抗的梦。

164.真实的危险不值得感受

对于那些没有任何想象力的人而言,直接经验是一种逃避,或者避难所。一个人在猎杀老虎时遇到了危险,读到这里时,我觉得一切危险都值得我们去感受,除了真实的实体危险,它不值得去感受,是因为它消失时不会留下一丝痕迹。

行动者不知不觉就成了理性者的奴隶。事情的价值取决于对它们的解释。某些人做出行动,而另一些人给予解释,将它们带到生活中去。叙述就是创造,生活不过是被生活。

165.想象与渴望

无为构成了万物。无为给予我们一切。想象便是一切,只要不朝着有所为的方向想象即可。只有在梦境里,人们才能成为世界之主。而我们每一个真正了解自己的人都希冀成为世界之主。

想象便是宝座,但不要付诸行动。渴望便是王冠,但不要欲壑难平。放弃了,便拥有了,因为借助于并不存在的阳光,抑或不曾出现的月光,我们原封不动地将之封存在了我们的梦境中,恒久不变。

166.远方的风景

不管我喜不喜欢,除我灵魂以外的万物于我而言不过是风景与装饰。通过理性思考,我可以认识到,一个人便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如同我一样,可对于我那真实且无意识的自我而言,这个人的重要性永远也比不上一棵树,如果这棵树更美丽的话。那就是为何我总把世事——即历史上惨剧,抑或历史事件——看成是五颜六色的饰带,那上面刻画的人物都没有灵魂。对于在中国发生的所有悲剧,我从不曾做第二次思考。那只不过是远方的风景而已,即便那风景是由血与疾病画成。

带着讽刺的悲伤,我记起曾见过一次工人游行,他们大声疾呼,付出的真诚我已无法计数(因为我发现很难承认,潜藏在众人努力中的真诚是唯一有能力感觉的存在)。他们你挤我,我挤你,吵吵闹闹,是一群充满生气的白痴,呼喊着各种事情从我身边走过,而我对外界根本漠不关心。我立刻感觉到了厌恶。他们甚至不够脏。那些真正承受痛苦的人并没有汇聚成群,或如同乌合之众一样四处飘荡。那些承受着痛苦的人,只会独自一人品尝痛苦的滋味。

多么可悲的一群人啊!他们多么地缺乏人性,也从不曾感受过真正的痛苦!他们是真实的,因此令人难以置信。从不曾有人把他们写入小说,就连将之当成描述性的背景也不曾有过。他们走过,如同漂浮在生命之河的垃圾,而看着他们经过令我直反胃,同时感到一种深刻的困倦。

167.感觉的奴仆

若我仔细思考人类的生活,我根本就找不到其与动物的生活有任何差别。在不知不觉地状态下,通过万物和这个世界,人和动物都被掷来掷去;两者都拥有闲暇时刻;两者都拥有如复一日重复的完全相同的有机循环;两者在框框中思考,在框框中生活,从不层有所超脱。一直猫在阳光下打滚,然后睡着。人类在生活中打滚,纷繁复杂,然后睡着。你是谁,便是谁,没有人能摆脱这道命运的枷锁,也没有人能够挣脱生命的重担。最伟大的人钟爱荣耀,这荣耀并非个人的不朽,只是一种抽象的不朽概念而已,他们不必亲自参与其间。

这些想法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心中因而对一种我天生憎恨的人产生了艳羡。我指的是神秘主义者和禁欲主义者——西藏的隐士,还有在柱子上祈祷的隐士西门史坦拉。尽管有些荒谬,这些人确实在尝试逃脱动物界的法则。尽管行事疯狂,他们确实在抵制生活的法则,在生活法则之下,其他人在阳光下打滚,等待死亡,却从不思考。他们真的在寻找,即便是在一根柱子之上;他们心有向往,即便是在晶胞之中;他们对未知充满渴望,即便注定要为此承受苦难并为之牺牲。

而我们其余这些人则在纷繁复杂之下过着动物式的生活,如同那些没有一句台词、在台上走来走去的龙套角色,却因为可以上台享受那华而不实的庄重而心生满意。狗与人,猫与英雄,跳蚤与天才——我们都在星空下那巨大的寂静中挥霍着生命,而从不曾对其进行思考(我们中最优秀的人也只是为了思考而思考)。其他人——即承受痛苦且献出生命的神秘主义者——在他们体内以及他们的日常生活之中,至少可以感觉到神秘那魔幻一般的存在。他们摆脱了,因为他们抵制那看得见摸得着的太阳;他们无所不知,因为他们清空了自己的内心,我世界乃一片虚无。

说起他们,我几乎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个神秘主义者,虽然我知道,当我产生奇思幻想时写下的文字乃我永远无法超越。我永远属于道拉多雷斯大街,和所有人一样。在诗歌或散文之中,我永远都是个小职员。不论神秘与否,本土与否,顺从与否,我永远都是我的感觉的仆从,永远都是那些特别时刻的仆从。在寂静无声的巨大蓝色苍穹之下,我永远都是莫名其妙仪式中的小傧相,在生活中偶尔穿着盛装,做着步伐、手势、姿态和表情,却弄不明白为什么,一直等到盛宴结束才能停止——或者我在其中的角色——有人告诉我花园后部有很多大帐篷,我可以在那里招待自己一些美食。

168.逃离自我

那些日子,一切事物以其单调将我压抑,我有如入狱之感。然而,那种单调不过是我自己的单调。纵使是昨天见过的每一张脸,今天都完全不同,因为今天不是昨天。每一天都是独特的,世界上绝无与之相同的另一天。唯有我们的心灵认定——发自内心却并不正确地认定——一切事物归于同一和单一。世界由各种参差不齐、各具特色的事物构成,然而,我们的弱视使我们看到的不过是一片连绵不断、模糊难辨的迷雾。

我想要逃离,逃离我的所知、我的所有、我的所爱。我想要动身,不奢望去遥不可及的印度,不奢望去南部各大海洋的大群岛,只是想去任何地方——村庄或荒原——只要不是留在这里。我不想再见到这些从未改变的面孔,不想再走这条路,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我想卸下这根深蒂固的伪装,以获得休憩。我想要睡意袭来的感觉,以此成为我的生活而非休息。临海的一间小屋,甚至崎岖山坡上的一个山洞都可以满足我,但很不幸,我的意志却不能。

奴役是生活的唯一法则,必定将为芸芸众生所服从。我们无从反抗,亦无处可逃。有的人天生为奴,有的人后来成为奴隶,还有的人则是被迫为奴。我们对自由怀有一种缺乏勇气的爱恋——如果自由降临,我们避之不及、无所适从——这足以证明我们的奴化思想有多么根深蒂固。就我而言,我刚刚提到自己渴望一间小屋或一个山洞,在那可以摆脱一切单调,这种单调实为我自身的单调——如果经历告诉我,单调源于我自身,将永远伴随于我,我还敢住进那间小屋或山洞吗?我在我所在之处感到呼吸局促,因为我——如果问题出在我的肺,而不是周围环境,我的呼吸在何处才能得到改善呢?我渴望见到纯净的阳光,开阔的田野,一览无余的海洋和连绵的地平线——我在习惯了新床和新的食物后,难道就不会走下八段楼梯来到街上,不会跨进街角的烟草店,不会对站在店外的理发匠问候早安了吗?

周围的一切成为我们的一部分,渗透着我们的生理感觉和对生活的感受,就像巨大的蜘蛛之神,用吐出的黏液将我们紧密而细致地捆绑住,然后裹进在风中摇摆的柔软丝网,以便我们慢慢死去。一切就是我们,我们就是一切,但如果一切都是虚无,那么还有何意义呢?一抹乌云的阴影暗示着阳光的散去,一阵微风吹起,当它平息下来,寂静随之而来,一张或另一张面孔,一些声音,偶尔泛起姑娘们的谈笑声,然后夜空被毫无意义、如残缺的象形文字般的群星点缀。

169.胆小鬼

……我是个胆小鬼,憎恨生活,我惧怕死亡,已经为此着了魔。我害怕那死亡的虚无变成其他,我惧怕死亡既是虚无也是其他,仿佛恐怖与虚无可以在那里同时存在,仿佛我的棺材会困住肉体灵魂的永恒呼吸,仿佛不朽会被界限所约束。只有魔鬼的灵魂才会想出地狱这个概念,而对我而言,地狱的概念来源于混乱——是两种不同的恐惧混合在一起的产物,这两者互相矛盾,互相污染。

170.重读我的作品

我一页一页地将自己写下的所有东西慢慢地、清楚地重读了一遍。我发现,我所写下的这一切毫无价值,我情愿没写。我们完成一件事,无论它是一个帝国或一项判决,都含有现实事物中最糟糕的一面(因为它们被我们完成):即它们易朽的事实。当我在闲暇时刻重读这些纸页时,发现它们并未使我感到担忧,也没有令我感到悲哀。我的悲哀在于,这些东西不值一写,我耗费时间得来的,不过是一场如今已支离破碎的幻觉,尽管曾经值得一写。

无论追逐什么,我们的追逐都是出于野心。但是,要么是我们可怜到从未实现过野心,要么是我们实现了野心,从而成为富有的傻瓜。令我悲哀的是,我写得最好的部分都很糟糕。我料想其他人(如果他真实存在)定能把它写得更好。我们在艺术或生活中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对想象之物的一种不完美复制;它既没有达到本应达到的标准,也没有达到能够达到的标准。我们内外皆空,成为期望和实现的失落者。

是怎样的孤者之魂的力量,使我一页又一页地写下这孤单,一个又一个音节地在虚幻的魔法中活下去?不在于我写下什么,而在于我以为我在写些什么。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像被巫师施了巫术,我把自己想象成诗人,灵感如泉水般涌向我——以致手写不过来——如同对生活的侮辱还之以虚幻的报复。而在今天的重读之下,我看见自己的玩偶被撕毁,稻草从被撕开的缝合处露出来,里面已被去除,甚至还没被……

171.雨季已过

最后的雨季转移到南方,只留下赶走它的风,接着,明媚的阳光重新照在城市的山岗上,五颜六色建筑物的高层窗外,洗过的白色衣物开始出现,在栏杆之间的晾衣绳上随风摆动。

我也感到快乐,因为我活着。我怀着伟大的目标离开出租屋,而这个目标不过是准时赶到办公室。但是,在这不同寻常的一天,强制生活分享了另一个完美的强制,使太阳按照天文历法在指定的时间照射在地球上某个经纬度的地方。我快乐,因为我无法感到不快乐。我无忧无虑、满怀把握地走在大街上,因为我的办公室和同事们终究是确定存在的。我感到自由也不足为奇,但这种自由感从何来而我一无所知。普拉塔大街的路旁,小贩叫卖的香蕉在阳光照耀下的篮子里显得格外黄灿灿。

我确实很容易满足:雨停了、灿烂的阳光照耀在快乐的南边、香蕉的黑斑使其越发显得黄灿灿、小贩的叫卖声、普拉塔大街的路旁、路尽处抹上金绿色彩的蓝色塔古斯河、天地间的这块熟悉的角落。

将来有一天,当我再也看不见这一切,我要靠路边的香蕉、精明女小贩的叫卖声和对面街角那个男孩的报摊活下来。我知道,那是另一些香蕉、另一个女小贩,那些弯腰看报纸的人将看到不属于今天的日期。但是它们,因为没有生命,以其他身份延续,而我,因为有生命,将不得不离开世界,尽管我还是我。

我只需买一些香蕉,就可轻易记住这一刻,因为今天,所有的阳光似乎都像无源的探照灯一样聚焦它们。但礼仪、象征或在街边买东西都令我为难。他们可能不会将香蕉包好,抑或可能见我不知道怎么买而不用合适的方式卖给我。他们可能会发现我问价钱的声音有些奇怪。写下来要比挑战生活好得多,尽管这个挑战仅仅不过是在阳光下买香蕉,只要阳光一直照耀,那里就一直有香蕉卖。

或许过一阵再买吧……是的,过一阵……或许,下一次……或许不……

172.愚笨中的智慧

大多数人以愚笨的方式度过他们的生活,而更令我惊讶的,是愚笨中的智慧。

表面看来,普通生活的单调极其可怕。我在这家简易的餐馆中吃午餐,看见柜台后面厨子的身影,还有餐桌旁为我服务的老侍者。我相信,他在这家饭店里当侍者已有三十个年头了。这些人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那个厨子在厨房里干了四十年,每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厨房里。休息时间不算很多;他相对来说睡眠很少;他偶尔回一趟老家,然后毫不犹豫地回来,丝毫不感到后悔;他慢慢地积攒着微薄的薪水,也不打算花掉这些钱;如果不得不永远从厨房退休,他将病倒,并住进他在加利西亚购置的一小块地方;他在里斯本呆了四十年,从未到过罗托纳达,也没有去过戏院,只去过圆形大剧场看过一次马戏,里头的小丑至今仍刻在他的生命深处,历久弥新。他结过婚——怎样结的婚或为什么结婚,我一无所知——他有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的身子冲着我的方向斜靠着柜台,他的微笑传达了一种巨大的、庄重的、心满意足的快乐。他没有矫揉造作,也没有理由去矫揉造作,如果他感到快乐,那是因为他真的快乐。

那个刚刚给我上过咖啡的老侍者又怎么样呢?他曾数以万次地将咖啡端上顾客的餐桌。他活得与那个厨子无异,唯一的区别就是他干活的餐厅和厨子的厨房之间隔着十五或二十尺。他们各自履行各自的职责。至于其他,那个侍者只有两个儿子,经常去加利西亚,比厨子更了解里斯本,了解波尔图(他在那里呆过四年),他同样是快乐的。

在思考这些生类的全景时,我感到不可思议。但是,在我感到恐惧、悲哀和愤慨之前,我突然想到,这些没有感到恐惧、悲哀和愤慨的人——换句话说,这些过着这种生活的人,恰恰是最有权利这么做的人。文学想象的最大错误在于:认为别人和我们一样,并且必定和我们有着一样的感觉。人类的幸运在于,每个人都只是他自己,只有天才被赋予成为别人的能力。

事实上,不在于给予的是什么,而在于给予的对象是什么人或什么事。街头的一个小事故,将那个厨子吸引到门口,此时的他,与我寻思一个最原初的构想,或阅读一本最伟大的书籍,或做着最令人愉快的无用之梦,有着更多的愉悦。如果生活本质上是单调的,他比我更容易也更好地逃离了单调。真理不属于任何人,因此他并不比我更多地拥有真理,但他拥有快乐。

聪明人把他的生活变得单调,以便使每一段小插曲都成为一个奇迹。一个猎人在打了三只狮子后,就不再有冒险的兴致了。而对我单调的厨子来说,一场街头斗殴总能让他有所启发。对于一个从未离开过里斯本的人来说,乘坐电车去本菲卡市就像做一次无休无止的旅行,如果他到过辛特拉市,他甚至会觉得去了一趟火星。对于一个环游过全世界的人来说,他在五千英里之内找不到任何新的东西了。他总是看见新的东西。哪里有新奇,哪里就有见多不怪的厌倦——当他第二次看见新的东西时,他有关新奇的抽象概念变得茫然起来。

真正的聪明人,只须坐在椅子上去欣赏整个世界的壮景,无须了解如何去阅读,无须同任何人说话,他需要的只是自己的感官和一颗永不悲伤的心灵。

一个人只有使存在单调化,才能摆脱单调。一个人只有让日常生活过得平淡无奇,才能从最微小的事故中找到快乐。在我日复一日的工作当中,充满着乏味、重复而又毫无用处的事情,其间穿插着我逃避这一切的幻想、遥远海岛的残梦、在其他时代的花园大道上举行的种种宴会、不同的景象、不同的感觉和另一个我。但我知道,置身这两种状态之间,如果我得到这一切,那么它们都将不属于我。事实上,维斯奎兹先生做我的老板比梦中的任何国王要更有价值;道拉多雷斯大街的办公室比任何虚构花园里的宽广大道要更有价值。让维斯奎兹先生做我的老板,我便能安享国王梦;置身道拉多雷斯大街的办公室,我便能畅游内心视野中的虚构风景。如果我拥有这些虚构风景,那么还有什么虚构之物供我去幻想呢?

给我单调——相同日子的乏味雷同,今天是昨天的完全重复——我敏锐的心灵欣赏着飞虫飞过我的视线,分散着我的注意力;欢笑声不知从哪条街道飘过来;办公室关门时的自由感;以及休息日里无穷无尽的休眠。

因为我什么也不是,我才能够想象我是一切。如果我是某个人,我就不能够进入想象中的这个人。一个助理簿记员可以想象自己是罗马国王,但英国国王不能,因为他的英国国王身份使他不能想象自己是其他国王。现实限制了他的感觉。

173.会计与梦想家

从那个斜坡一路走去,便可以到达磨坊,而我们付出了努力,终了则一事无成。

这是一个初秋的下午,天空里洋溢着冰冷且死气沉沉的温暖,云朵遮掩住了那潮湿的光线。

命运只赐予我两件事:会计分类账以及做梦的天赋。

174.瘾

做梦是最坏的毒品,因为它是最真实的自然流露。做梦会上瘾,任何毒品都不能取代。我们不知不觉接受了它,就像掺进酒里的毒药。它并无害,不会使你脸色苍白,也不会使你精疲力竭。不过,沾染上做梦习惯的灵魂无药可救,因为它的毒性永远去不掉,这正是它特有的本质。

像一场雾里的盛会……

在梦里,我学会带着想象给普通人加冕;学会说透着神秘的陈词滥调和内容含蓄的简单话;学会用太阳巧妙地虚饰黑暗角落和被遗忘的家具;当我写作时,给我一成不变的语言赋予流动的音乐性(就好像在将我安抚)。

175.失眠

一夜无眠,没人喜欢我们。遗弃我们的睡眠有着某种对人类很重要的东西。我们感到隐隐的愠怒,甚至这种感觉似乎渗透在我们周围无生命的空气里。终究是我们自己否定了自己,无声的外交战在我们的心中爆发。

整日里,我拖着双腿极度疲惫地走在大街上。我的心灵已缩成一团毛线球。我是什么,我曾经是什么,哪一个是我,我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明天。我所知道的就是我没有入睡,在这一刻我感到困惑,这种困惑给我的自我交谈赋予了漫长的寂静。

啊,供人游玩的大公园,人们熟知的花园里,我走在人们从未听说过的林阴小道!我在无眠之夜踟蹰不前,像一个从不敢浮于其表的人,我的沉思被惊醒,仿佛一个梦的结束。

我是一幢寡居的房子,与世隔绝,胆怯而鬼祟的幽灵出没其中。我或幽灵,总是在隔壁房间,周围的大树沙沙作响。我彷徨,我寻找;我寻找是因为我彷徨。啊,是你,我的童年时光,身着孩子的围裙。

在这一切过程当中,我沿着街道漫步向前,像一个神志恍惚的贪睡者,抑或一片迷途的落叶。微风缓缓吹起,将我从地面掠过,我随风漂浮,像黎明的尽头,卷入风景的各种细节里。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我的双腿拖曳前进。我感到困倦是因为我在行走。我紧闭嘴巴,仿佛双唇已被密封。我行走在沉船里。

不,我没有入睡。但是,当我没有入睡和仍然无法入睡时,我更像我自己。在这半灵魂状态下(我将自己的一半隐藏起来)的偶然而象征性的永恒里,我更为真实。一两个人看着我,仿佛他们认识我,或者发现我很奇怪。我模糊地意识到这些,并回过头去看他们,我能感觉到我的眼睛在眼皮底下与他们的脸摩擦了一下,但我情愿不知道世界的存在。

我很困倦,非常地困倦,完全地困倦起来。

176.心灵的支撑

我属于这样一代人,出生在一个思想和心灵都找不到任何支撑的世界。上一代的毁灭性工作留给我们一个这样的世界,在宗教领域缺乏安全,在道德领域缺乏指引,在政治领域缺乏安宁。我们出生在形而上痛苦、道德焦虑和政治不安之中。我们的先辈醉心于客观规则,仅仅掌握着理性和科学方法,毁灭了基督教信仰的根基。因为他们对圣经的批判——经历着从文本批判转向神学批判的过程——当科学批判主义逐渐披露福音书的原始理论中错误和朴实观念时,将福音书和耶稣的早期经文削弱成一堆令人生疑的神话、传说甚至文学作品。与此同时,自由探究精神将所有形而上命题和研究形而上学的所有宗教命题公开化。在被他们称之为“实证主义”的含糊概念的影响下,这几代人批判一切道德,详细探查生活的一切规则,教条坍塌后,只留下一切不确定性及其对不确定性发出的哀叹。很显然,文化根基如此混乱,社会不可能不成为政治混乱的牺牲品。因此,我们意识到,世界迫切需要社会革新,世界欣然向往从未有过的自由和从未被界定过的进步。

然而,我们的父辈以草率的批判,使我们不再可能成为基督徒,但是他们却没能使我们接受不可能;他们使我们不再相信已建立起来的道德准则,却没将对道德的漠不关心和对人类和平共处的规则遗赠予我们;他们将难以捉摸的诸多政治难题遗留给我们,却未能将不去关心这些问题解决办法的思想遗赠予我们。我们的父辈轻率地毁掉一切,因为他们生活在一个有着完整过去的时代。他们毁灭的恰恰是能够给予社会力量的东西,这些东西使他们能够恣意破坏而不用去考虑墙垣的断裂。我们继承了这种破坏及其后果。

如今,世界只属于愚昧无知、麻木不仁和躁动不安。事实上在今天,获得生存和成功的权利和获准进入精神病院有着同等的基础:缺乏思考能力、不道德和精神狂躁。

177.理性的客栈

在信仰和批判之间的那条路上,有一间理性的客栈。理性是一种没有信仰也能被理解的信仰,不过它仍然是一种信仰,因为理解就是预先假定什么事物能够被理解。

178.一切都是奴仆

形而上学理论能给我们一种短暂的错觉,我们用它来解释那些费解的东西;道德理论能诱使我们花上一个小时去思考我们终究会知道的东西,也就是所有关闭的门,哪一扇通往美德;政治理论使我们一整天都相信,除了数学运算,当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时,我们已经解决了一些问题……我们对待生活的态度应该归纳为这种有意识的徒劳活动,我们聚精会神做这些事情时,虽然它不会产生愉悦,但至少可以使我们感觉不到痛苦的存在。

假定我们被无情的法律统治,这种法律不能被撤销或妨碍,那么文明达到鼎盛时期的最好标志就是,这种文明下的所有人意识到,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我们或许是众神的奴隶,它们比我们强大,一时兴起给我们带上桎梏。不过,他们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他们服从——和我们一样——抽象命运的铁腕,这种铁腕高于正义和仁慈,对善与恶毫不关心。

179.死亡与新生

我们已死亡。我们称之为生活的东西,只是现实生活的睡眠状态,是我们的真实死亡。

死亡即新生,死者并未死。世界在我们眼前变幻无常,当我们以为我们活着的时候,我们已死亡;而当我们死亡时我们又复活了。

睡眠与生活的关系,无异于我们所说的生活和我们所说的死亡之间的关系。我们睡着了,生活便是一个梦,这并非是隐喻或诗歌意义上的说法,它毫无疑问是一个梦。

我们为了使自己出类拔萃所做的一切都参与了死亡,都是死亡。理想若不是对生活毫无价值的承认,又会是什么?艺术若不是对生活的否定,又会是什么?一座雕像是一具死尸,雕刻不过是将死亡刻进不朽的物质里。快乐,就其本身而言,看似沉浸在生活之中,实际上是沉浸在自我之中,是对我们与生活之间的关系的一种毁灭,是死亡的快乐阴影。

活着这个行为正是死亡过程,因为我们每度过一天,我们残余的生命就减少一天。

我们栖身梦境,我们是一团暗影,漫步穿越在虚幻的森林里,而那些树便是我们的房子、习惯、思想、理想和哲学。

我们从未找到过上帝,甚至从不知道上帝是否存在!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从这个化身到那个化身,我们常常受尽幻觉的宠幸,常常受尽错误的爱抚……

我们从未到达真理,从未停止脚步!我们从未与上帝相逢!我们从未彻底实现宁静,相反,我们总是只得到少许宁静,总在孜孜不倦地追求宁静。

180.人类的本能

人类有一种幼稚的本能,这种本能使我们推演出一个最崇高的人,如果他是某个理智的人——神圣的天父!——在这神秘而混沌的世界,他那长长的、父亲般的大手为我们指引方向,无论以何种形态或方式。我们每个人都只是一颗浮尘,在生活这场风中起伏。我们不得不依赖更强大的力量,将小手放在那双大手里,因为当今世界总是变幻不定,天空总是无限遥远,生活总是充满矛盾。

我们爬得最高的时候,也只会进一步意识到,一切是多么飘渺而空虚。

或许我们被幻觉牵引;我们肯定不是被意识牵引。

181.假如有一天

假如有一天我在经济上变得宽裕,以至于能够自由自在地写作和发表作品,我知道我会想念这种很少写作和根本不能发表的不稳定生活。我想念不仅因为这种生活尽管平凡,却一去不复返,还因为每一种生活都有其特有的品质和独特的快乐,当我们过上另一种生活,甚至是更好的生活,这种生活的独特快乐直到渐渐消去才变得那么好,它的特有品质随着生活的渐渐流逝才变得那么特别,而有些东西已消失殆尽。

假如有一天,我扛着自己意愿的十字架,最终到达殉难之地,我将发现在那殉难之地有另一种殉难。并且,我会想念那些碌碌无为、平淡无奇而又不完美的日子。在某种程度上我将变得不重要。

我感到无精打采。在这漫长的一天里,我在几乎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做着白痴般的工作。两位同事休病假,其他人也刚好不在。除了身后那个小杂役,我几乎独自一人。我想念能够回顾过去的未来,想念这尽管荒谬的一切。

我禁不住祈求诸神,让我留在这里,仿佛将我锁进保险箱里,以逃避生活的苦难和欢乐。

182.读书与翻书

黄昏入夜前,最后一抹余光投下微弱的阴影,我喜欢漫步在变化着的城市街道,脑子里什么也不想,我行走着,仿佛一切都已无可救药。我带着些许伤感,这种伤感在想象中比感觉上更令人愉快。我移动双脚的时候,内心翻阅而非细读着一本书,书里穿插的图片快速闪过,让我渐渐形成一种从未完成的思想。

有些人读书和翻书一样快速,他们看完一本书后,对里面的内容完全不知。而我在翻阅心灵中的书籍时,却获得了一个朦朦胧胧的故事,另一个漫步者的追忆,关于黄昏和月光的片段描写,里面的花园小径上,身着丝质衣服的人物走过来,走过去……

我辨别不出一种单调和另一种单调的区别。我沿街走着,在黄昏里走着,在梦里一边读书一边走着,我的确走过这些街道。我出港、休憩,仿佛已登上驶入大海的航船。

突然,在悠长而弯曲的街道两旁,死寂的街灯齐刷刷点亮。仿佛“砰”的一下,我的忧伤瞬间加剧。书已读完。在悬浮于抽象街道的凝滞空气中,只有一团外在感觉的线球,像白痴命运的口涎,滴落在我心灵的意识里。

夜间的城市,另一种生活。观夜的人,带着另一个灵魂。我踟蹰不前,如同带着某种寓意,感觉变得不真实。我仿佛是某个人讲过的故事,讲得如此动听,仿佛是在现实中的这本小说里某一章的开头,便颇有些生动地将我刻画出来:“在那时,可看见一个人缓缓行走在某某街头。”

我还能对生活做些什么?

183.间奏(一)

生活还未开始,我已抽身退出,甚至在梦里都不觉得生活有吸引力。梦本身就令我厌烦,因为它带给我虚假、外在的感觉,就像走到了一条漫漫长路的尽头。我游离在我之外,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停了下来,徒劳无益地滞留在那里。我还是曾经的我。我从未呆在自以为呆在的地方。如果我要寻找自己,我不知道去哪里寻找。厌倦一切的感觉使我麻木。我有种被灵魂驱逐的感觉。

我观察自己。我是自己的旁观者。我的感觉像身外之物,在我不为自己所知的注视下溜过。我厌倦自己所做的一切。一切事物,追溯至它的神秘根源,都呈现出令我厌倦的颜色。

时间赐予我的鲜花业已枯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慢慢剥去它们的花瓣。这样的做法饱含着莫大的晚年气息啊!

最细微的动作都带给我英雄行为的压力。单单是做出某个姿势的想法就令我厌烦,仿佛我真的想过要去做。

我无欲无求。生活伤害了我。我在这里不舒服,又想不出呆在哪里才会舒服。

最理想的状态就是,除了像喷泉一样装模作样,什么也不去做——喷泉的水在同一个地方升上去,再落下来,毫无意义地在阳光下熠熠闪耀,在寂静的夜晚弄出一些声响,以便使人们在梦里想到潺潺河水,而不经意地发出微笑。

184.暴风雨来临前

炎热而虚浮不实的一天缓缓拉开序幕,边缘参差不齐的乌云笼罩着整座城市。它们层层堆叠,黑压压地朝着河口漂浮移动。随着乌云的蔓延伸展,街上弥漫着一种模糊的敌意,在对抗快要出来的太阳,就像预示着什么灾难。

到了正午,我们动身去吃午饭时,一种可怕的预期悬挂在黯淡的天空中。丝丝缕缕的碎云近在眼前,越发变得阴沉起来。在这蓝色的空中楼阁中,暗含着某种明朗而不祥的东西。太阳已经出来,却没有一丝可爱之处。

一点半时,当我们回到办公室,天空似乎放晴,但也只是老城区朝着河口方向的小部分天空,那儿的能见度越来越高。而城北那边,那些散云糅合成一朵化不开的乌云,借着黑色手臂尽头的灰白钝爪匍匐前进。它很快就触到了太阳,城市里常有的喧嚣似乎安静下来,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东边的天空也有所放晴,或者说看起来如此,但天气越来越闷热,使人难受起来。我们在偌大办公室的阴影中热得满头大汗。“马上就会有大暴雨了。”莫雷拉一边说着,一边翻过一页账簿。

三点钟时,太阳失去了它的作用。我们不得不将办公室后面的那盏灯打开(时值夏季,这令人沮丧),那里的货物已经打包,等着被运送。接着是中间那盏灯,因为在那填写交货单和记下铁路运输凭单数据变得困难起来。最后,快到四点时,我们这些有幸靠窗工作的职员都看不清了,无法继续工作下去。整个办公室都点亮了灯。维斯奎兹先生打开他那间私人办公室的门,说道:“莫雷拉,我要去一趟本菲卡,但现在没办法了——马上就要下大雨了。”

“雨是从那边下起来的。”莫雷拉答道。莫雷拉住在里斯本中央林阴大道附近。街上的嘈杂声突然清晰响亮起来,有了几分变化。电车在驶过一个街区时,它的钟声忧伤地响起,我也说不上为什么。

185.秋夜

夏末秋初,冷热交替,空气变得厚重,天色暗淡下来,午后的天空披上一层几乎看得见的长袍,闪着一种虚假荣耀。这一切像是一种错觉,这种错觉使人无端生出一种怀旧之情,它们无限蔓延,像船只的尾波无休无止地蜿蜒下去。

这些午后像高涨的潮水将我填满,心头泛起一种感觉,比乏味更糟糕,但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这是一种说不清的孤寂感,一种全部灵魂的毁灭。我觉得好像失去了仁慈的主,就像一切的实质已经消亡。物质宇宙就像一具死尸,它活着的时候我热爱它,但它消散在这最后一抹晚霞的温暖光芒中,化作一种虚无。

我的乏味呈现出一种惊骇的样子,我的厌烦是一种恐惧。我没有冒冷汗,但我觉得自己冷汗淋漓。我身体没有生病,但心灵的强烈焦虑渗进毛孔,使我浑身战栗不已。

这种乏味是多么强烈,存在的恐惧是多么至高无上,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缓和它,化解它,为它添香,或者使我分出心来。和一切事物一样,睡眠使我害怕,垂死的感觉令我恐惧。同样不可能实现的去和留。同样冰冷而灰暗的希望和疑惑。我是一个空无一物的瓶架子。

然而,如果我的肉眼看见,这衰败的一天在向我做最后的道别,我是多么想念未来啊!行进在淤滞天空的金色缄默中,希望的葬礼是多么隆重啊!好一支空洞虚无的送葬队伍,走在品蓝中渐渐泛白的、水晶般透明的无边宇宙中。

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或者不想要什么。我再也没有渴望,再也不知道如何去渴望。我再也不了解自己的感觉和想法,人们通常通过感觉和想法来了解自己的渴望或渴望实现的渴望。我不知道我是谁,或者是什么。和那些被埋在断壁残垣下的人一样,我躺在整个宇宙的破败虚空中。因此,我继续跟随着自我的步伐,直到夜幕垂落,一种不同以往的漂浮感带给我一丝抚慰,就像一缕微风拂过,我渐渐对自我失去了耐心。

啊,在这些皓月高悬的宁静夜色里,流淌着苦闷和不安!美好天堂的险恶平静,温暖空气的冷嘲热讽,被月光和若隐若现的星辰笼罩的蓝色阴郁。

186.间奏(二)

在这个可怕的时刻,我缩小到仅仅成为一种可能性,或上升到成为必死性。

但愿黎明不会到来。但愿我和我栖身的凹室以及它的内部气氛全部精神化而成为夜晚,绝对化而成为黑暗,以便我不会留下影子,来败坏我赖以生存的回忆。

187.静思

我那颗悲伤的心,欲去寻找申明,命运拥有一份意义!欲去寻找命运,神明掌握命运!

有时候,我在夜晚醒来,便会感觉到无形的手在编排我的命运。

我的生活躺在这里。我心中波澜不惊。

188.命运的嘲弄

和所有悲剧一样,我的人生最大的悲剧是一种命运的嘲弄。我反感真实生活,因为它是一种罪罚;我反感做梦,因为它是一种毫不费力的解决之道。然而,我的真实生活再平凡不过,且卑微至极,我的梦想生活恒定不变,且激烈至极。我就像一个在放风时酗酒的奴隶——两种堕落集于一身。

是的,我清楚地看见——理性的闪光划破生活的黑暗,将我们周围的物体衬托出来——所有这一切由被称作道拉多雷斯的大街上卑微的、破旧的、被人忽略的和虚假的人和物组成,它们构成了我的全部生活:这间办公室以其卑微彻头彻尾地渗透给了每一个职员,这间按月付费的出租屋里除了租居者生命的结束不会再有其他事情发生,这个街角杂货店老板用人们萍水相逢的方式与我相识,这些站在旧客栈门口的年轻小伙子们,这些日复一日的徒劳无功,这些相似的人物重复着他们并无二致的旧台词,像一出只剩下神秘的戏剧,等着舞台布景将情景展现……

然而,我又认识到,若要逃离这一切,唯有驾驭它或拒绝它。我无法驾驭,因为我无法超脱现实,我亦无法拒绝,因为无论我梦见什么,我还是在我所在之地。

还有我的梦想!深入自我的耻辱,以及将生活放进心灵垃圾场的怯懦。而人们仅仅在酣睡时,当他们打起呼噜,便以死者模样将生活放进心灵垃圾场。他们的平静外表使他们看上去像是高度发达的植物!

我既无法做出一个不拘于自己灵魂的高贵举止,也无法心怀因不真实而毫无用处的欲念,完完全全地毫无用处!

恺撒曾对雄心是什么做出了恰当的界定,他说:“宁做村中第一,不做罗马第二!”我既不是村里的什么,也不是罗马的什么。无论如何,在阿萨姆普卡大街和维多利亚大街受到尊敬的那个街角的杂货店老板,他是一块街区的恺撒。难道我要比他高级?如果没有什么可以证明我比他高级或低级,抑或甚至无法做出比较,那么,我又凭什么比他高级呢?

他便是整个街区的恺撒。所有女人都喜欢他,理当如此。

因此,我迫使自己做着不想做的事情,做着不想做的梦,我的生活……毫无意义,像一座已停摆的公共时钟。

我的朦胧却恒定不变的感觉,以及漫长却意识清晰的梦想,一起组成默默无闻的生活特权。

189.思想即毁灭

无论生活多艰难,普通人至少还有一种乐趣,那就是不去想它。随遇而安,表面上像猫狗一样生活——一般人就是这样生活的。如果我们想得到猫狗的满足,也应当去这样生活。

思考等于毁灭。思考本身就在思考的过程中被毁灭,因为思考等于分解。如果人类知道如何思考生命的奥秘,如果他们知道如何去感知那成千上万中个错综复杂的事物,这些事物在窥探行动的每一个细节,那么他们将永远不会付诸行动——他们甚至不想活下去。他们会惊恐地杀死自己,就像为了逃避第二天上断头台而自杀的人一样。

190.雨天

空气是模模糊糊的黄色,如同透过肮脏的白色看到的浅黄色。灰色空气中几乎没有一点黄色,然而这苍白的灰色的悲伤中却夹杂着一抹黄色。

191.新奇感

我们的日常生活若发生任何改变,都将给人的精神注入一种令人发怵的新奇,一种稍感不适的愉悦。一个习惯于六点下班的人,倘若在五点离开办公室,必定会感觉到一种精神上的放松,但同时也会有种不知所措的遗憾感。

昨天,由于有些公务需要去较远的地方处理,我四点便离开办公室,五点就将事情处理完。我还不太习惯在这个时间将自己置身大街上,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异样的城市。柔和的阳光像往常一样落在铺面上,显出一种无助的恬静,行人和往常一样与我擦肩而过,像一些从最后一班夜船登岸的水手。

由于还没到下班时间,我回到办公室,同事们自然感到惊讶,因为我已和他们作过下班的道别。什么?你回来了?是的,我回来了。与这些整日为伴的熟悉面孔分开,我在精神上感到自己不复存在。而此时我又找回这种存在感。在某种意义上这里就是我的家——这个地方就是我没有感觉的地方。

192.如果有人欣赏我的作品

有时,我怀着忧伤的欣慰想象:如果有一天(在不属于我的未来),有人读起并欣赏我写的文章,那么我终于有了自己的亲人,那些“理解”我的人便是我真正的家人。我出生在这个家庭,并受到他们呵护。但在我还未出生在这个家庭前,我就早已死去。我唯有在变成雕像时才受到理解,人在生前受到的冷漠对待,死后是无法用爱弥补的。

或许有一天他们会明白,我用与众不同的方式履行了我的本能职责,对这个世纪的一部分做出诠释。明白这一点后,他们会说,我在我所处的时代被人误解,我很不幸,周围的人对我的作品漠不关心,麻木不仁,这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令人遗憾。而在未来说这话的人,一定也不能理解他那个时代像我这样的文人,正如我同时代的人不能理解我一样。因为人们学习只对他们曾祖父辈有用的东西。我们只能将正确的生活方式传授给逝者。

我写作的这个午后,天终于放晴。空气中透着一股喜悦,触及皮肤,几乎过于凉爽。将尽的白昼呈现出淡蓝色而非灰白。甚至街上的石子也折射出朦胧的蓝。活着令人伤痛,但这种痛很遥远。感觉无关紧要。一两家商店的橱窗点亮。楼上一扇敞开的窗口,有人在那俯瞰大街,忙碌一天的工人已结束他们的工作。与我擦肩而过的乞丐若是认识我,一定会大吃一惊。

随后,犹豫不定的时光在建筑物反射出来的时浅时深的蓝色调中流连了一阵。

夜幕缓缓终结白昼的最后时光,在这一天里,那些有信仰和被误解的人,即便痛苦也带着无意识喜悦进行日常劳动。夜幕缓缓拂去最后一丝光波,在这忧愁而无用的午后,无雾的阴霾渗入我的内心。夜幕缓缓地、轻轻地降落在微微闪着淡蓝、水一样的午后——缓缓地、轻轻地、忧伤地降落在寒冷而纯净的大地。夜幕缓缓降落,透着无形的灰、苦涩的单调和无眠的烦闷。

193.天地之中

整整三天里,天气炎热无比,丝毫未见一丝凉爽,一场暴风雨潜伏在充满渴望的平静之中,最后终于转移到了其他地方,随后,一场轻柔的、几乎夹杂着凉意的温暖来临,抚慰了万物那明亮的表面。生活中有时同样如此,始终被生活重压的灵魂突然间感觉到了解脱,而这,根本没有任何明显的因由。

我觉得人类便如同气候,在风暴未到他处之前,一直处于它的淫威之下。

万物浩瀚空洞,一切都湮灭在天空与大地之中。

194.我是自己的旁观者

我用旁人的身份,见证自己生命的逐渐耗尽,我期待的一切正慢慢沉没。我可以坦诚地说,不需要花环去体现生命的死亡,我亦没有渴望之物——即便在某一时刻,在梦境里的某一时刻,我所安放之物——无一不在我的窗下支离破碎,像一块成团的泥土,从高高的阳台上一个花盆里摔出,然后散落成一地残土。事情甚至似乎是这样的:命运总在想方设法让我喜欢上什么或想要得到什么,以便紧接着第二天它就能够告诉我,我得不到并将永远得不到我想要的。

然而,颇有讽刺意味的是,我就像一个自己的旁观者,从未失去观看的兴致,看看生活带给了我什么。尽管此时我已预先知道,每一个朦胧的希望终将化为一团幻影,我仍然带着特有的愉悦安享希望的幻灭。就像将苦与甜掺在一起,通过对比甜更显其甜。我是一个郁郁寡欢的战略家,每战皆失,我学会通过在每一次新的交战前勾画出不可避免的撤退细节来获得愉悦。

我的命运像一个不怀好意的造物追随着我,它只能对我自知无法得到的东西产生渴望。如果我在街上看到一个适婚年龄的姑娘,在那一瞬间我会去想象(尽管我看起来若无其事),如果她属于我会是什么样子。而铁的事实就是,十步之内她将去见那个明显是她丈夫或情人的人。浪漫将导致悲剧: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局外人可能会将它看做是一场喜剧;然而,我将两者混在一起,因为我既浪漫又是自己的局外人,我将页面翻过有讽刺意味的另一面。

有的人说,没有希望的生活令人难以忍受;还有的人说,希望使生活变得空洞。对我而言,无论停止希望或没有希望,生活都只是一幅将我画入其中并供我观看的外在图画。生活像一出没有情节的戏剧,仅用来悦人耳目——像前后不连贯的舞蹈,在风中沙沙作响的树叶,云彩里不断变化色彩的日光,以及城市里蜿蜒曲折的古老街道。

在很大程度上,我与自己写下的散文几乎一致。我用语句和段落将自己铺展开来,给自己加上标点,我一遍又一遍布置一连串意象,像一个用报纸将自己装扮成国王的孩子。我以这种方式用一连串词语创造了韵律,像一个疯子用干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这些干花在我梦里依然鲜活。最重要的是,我很冷静,像一个布娃娃开始注意到自己,偶尔摇头以便使帽子上的小铃铛发出声响,死者的生活叮叮当作响,对命运发出微弱的警示。

然而,在这平静的不满之中,以这种方式去思考的空虚感和单调感曾多少次缓缓注入我有意识的情绪里啊!我曾多少次感觉到,就像从断断续续的声音里听到了某种声音,我所感受到的这种生活的潜在苦涩与人类生活离得如此远——在这种生活里,除了产生自我意识什么也不会发生!我曾多少次从这样的自我放逐中醒来,我偶然看到,成为一个彻底的小人物是多么得好,这个快乐的人至少可以感受到真正的苦涩,这个知足的人可以感受到疲劳而不是单调,遭受苦难而不是想象自己遭受苦难,杀死自己,是的,而不是看见自己死亡!

我使自己成为书里的角色,过着人们从书里看到的生活。我的一切所感都只是感觉(与我的意愿背道而驰),以便我能记下我的所感。我的一切所思都立刻化为词语,混入扰乱思想的意象,铸成别样完整的韵律。经过这么多的自我修改,我毁掉我自己。经过这么多的独立思考,我不再是我而是我的思想。我探测自己的深度,并放弃这种探测。我终其一生想知道自己是否深刻,唯有用肉眼来探测——像井底幽暗而生动的倒影——映出我那张对自己的观察进行观察的脸。

我像一张扑克牌,属于一套古老而又难以辨认的纸牌盒——是一艘沉船的唯一幸存者。我活着没有意义。我不知道自己的价值,找不到可以与自己作比较的东西,以探索自己的价值。并且,做出这种探索对任何人毫无用处。此外,用一个又一个意象描述自己——不是带着真实,而是将谎言混入其中——我最终更多地成为意象而非我自己,我叙述下自己,直到我不再存在。我将灵魂汇聚于笔下,除了写作别无它用。然而,反应停止,我重新屈从于自己,我回到从前的我,即便这个我什么也不是。我哭不出的少许眼泪在呆滞的双眼里燃烧,我感受不到的少许痛楚卡在我干涸的喉咙里。但我甚至不知道如果我在哭泣,我为何而哭泣,我亦不知道为何我没有哭出来。虚构的东西向影子一样追随着我。我想要做的就是进入睡眠。

195.伤悲

我的灵魂和与心灵之中充满了恐怖的疲惫。我内心伤悲,因为我从不伤悲,我不知道,在想念这悲伤之际,自己心存怎样的怀旧之情。伴随着每一个日落,我向着希望与肯定落下。

196.真实的虚幻

有些人在承受真正的痛苦,因为在真正的生活中,他们无法与匹克威克先生生活在一起,或者不能握住瓦尔德先生的手。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了那本小说,我留下了真诚的热泪,因为遗憾无法生活在那个时代,无法和那些人,那些真实的人生活在一起。

小说中的灾难往往都很美丽,因为小说里的血液并非真正的血液,在小说中死亡的任务尸体不腐,而且在小说之中,就连腐烂也不成其为腐烂。

匹克威克先生显得可笑之际,其实他并不可笑,因为这一切都发生在小说之中。或许这本小说可说是更为完美的生活与现实,上帝通过我们创造了生活与现实。或许我们生存只是为了创造生活与现实。文明之所以存在,似乎只是因为创造文艺;文字被创造出来也是为了表达文艺,从而被保留了下来。我们怎么知道这些额外的人物并非真实存在?我的心因此备受折磨,以至于我觉得他们都是真实的……

197.虚幻的思念

最痛的感觉,最伤的情感,是那些荒谬的事情:渴望得到不存在的事物恰恰因为其不存在;思念从不曾发生过的事情;渴望得到本应该能得到的事物;悲叹自己不是别人;对世界的存在心存不满。所有这些心灵意识的半色调调成一幅描画我们的凄惨图景和永恒日落,呈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对自己的感觉就像薄暮下的一片荒原,河边不见一舟,唯见芦苇丛忧伤的摆动,波光粼粼的河水在两岸之间变得越来越暗。

我不知道,这些感觉是不是惆怅情绪引发的慢性癫狂,或从我们经历过的前世遗留下来的某种追忆——这种追忆混乱、交错,仿佛梦中所见,即便我们知道那是什么,它们以荒谬而非原初的形式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不知道我们曾经是否真是其他生物,我们感知到的他们的那种更好的完整性,在我们当下生活的二维空间里,充其量以一种不完整的形式,成为一个已丧失完整性的粗略概念,仅仅是他们的幻影。

我知道,有关这些情绪的思考搅得心灵隐隐作痛。我们无法构思出与它们相对应的事物,亦不可能找到什么去替代它们在我们想象中所包含的事物——这一切重压就像一张严厉的判决书,无人知道在什么地方,由什么人或出于什么理由去宣读。

然而,这一切感觉所留下来的只是一种对生活及其态势的不可避免的反感,是对一切欲念及其所有表现形式的预先厌倦,是对一切感觉的普遍憎恶。在这些悲愤郁结的时刻——成为一个情人、或英雄、或快乐的人——皆成为不可能,甚至在梦中亦是如此。一切感觉皆虚无,甚至于我们的思想亦是如此。一切都用我们无法理解的其他语言表达出来——在我们看来不过是一连串无意义的音节。生活、灵魂、世界皆为虚无。诸神皆死于比死亡更甚的死亡。一切比虚无更虚无。一切是虚无之中的混乱。

想到这里,如果我举目四望,看看现实是否能浇灭我的渴望,我会看到毫无意义的铺面,毫无意义的面孔,毫无意义的姿态。石头,身体,思想——一切都已死去。所有运动都归于静止。对我而言,一切都毫无意义,一切都非我所知,不因为它们陌生,而因为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世界悄然流逝。我在心灵深处——这一刻它是唯一的真实——感到一种无形的悲怆,像一种黑屋子里的啜泣声。

198.我感伤时间的流逝

我沉痛哀悼时间的流逝。不管什么东西,当我失去它时,总会产生一种夸张的情绪。住了几个月的那间凄冷的出租屋,每周呆上六天的那家乡村客栈的餐桌,甚至那间我花上两个钟头等火车的阴暗的车站候车室——是的,失去它们使我伤心。但是,生活中的这些特别的东西——当我失去它们时,我的每根神经都敏感地意识到,我将永远不能(至少不会在完全相同的时刻)再见到或拥有它们——形而上地令我悲伤。我的灵魂骤然裂开,天国的冷风吹过我苍白的脸庞。

时光!昔日的时光!有些东西——一个声音、一首歌、一丝香气——揭开我心灵回忆的序幕……我再也回不到过去的我!我再也无法拥有过去的所有!死去的人!那些童年时代曾经爱过我的、死去的人。当我想起他们,我的整个灵魂在颤抖,我感到自己遭到每一颗心灵的遗弃,孤零零地在自我之夜游荡,像一个乞丐,在每一张悄然紧闭的大门前哭泣。

199.假期随笔(二)

两条小海岬将小海湾和沙滩与世隔绝起来,在这三天假日里,我在这小海湾躲避着自我。通往沙滩的简陋阶梯,上半截用木质台阶建成,下半截直接在岩石上凿出,边上搭建了锈迹斑驳的铁扶手。每当我走下这古老阶梯,尤其是走在下半段的岩石台阶时,我离开自己的存在,并找回了自我。

神秘学者(至少,他们中的某些人)说,灵魂达到最高境界时,它会在感觉或部分回忆的牵引下,唤起前世的某个瞬间、某个面孔或某个影子。当灵魂回到比今生更接近事物的初始状态时,它会体验到一种童年和自由的感觉。

我走下这人迹罕至的阶梯,然后,缓缓踏入永远空无一人的沙滩,就好像被施了什么魔法,我找到更接近本我的单原子状态。某些日常存在的方方面面和诸多特征——通过欲念、憎恶和忧虑表现出我的日常本质——从我身上消失,像逍遥法外的逃犯,渐渐消失,变得面目全非,我达到一种精神疏离的状态,记不起昨日的事,也无法相信日复一日附在我身上的自我真正属于我。我平时的情感,我平时不规律的习惯,我与别人的交谈,我对社会秩序的适应——我似乎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一切,像一本已出版的传记里被删去的页面,或某些小说里的情节,当我一边读里面的某个章节,一边想一些其他的事情,故事的线索突然断开,结果,情节落在地上溜走了。

静悄悄的沙滩,只有海浪声和掠过高空的风声,像看不见的巨大飞机在轰鸣,我做了个从未有过的梦——柔软而飘渺无形的事物,给人深刻印象的奇景,没有意象或感觉,像天空和海水一样明朗,像大海的白色漩涡从深邃无边的真理深处卷起,发出回荡的声响:海水从远处奔涌而来,闪着斜斜落下的蓝色,靠近海岸时,呈现出墨绿色调,发出巨大的嘶声,仿佛将成千上万条臂膀摔在微暗的沙滩上,在那里留下干泡沫,然后潮水全部退下去,踏上回到原始自由的归程。所有对上帝的怀念,所有前世的回忆(想这个梦一样飘渺无形,毫无痛苦),因为太美好或与众不同而令人感到喜悦,怀旧之躯带着灵魂的泡沫、憩息和死亡,这一切或虚无——像一片汪洋大海——将生活的避难之岛环绕。

我睡了,但没有睡着,我已迷失在通过感觉所见到的景色里,自我的黄昏,树丛里泛起的点点涟漪,大河的宁静,悲伤之夜的丝丝凉意,冥想的童年依枕而眠的白皙胸脯在悠悠起伏。

200.孤独的甜蜜

既没有家人又没有同伴是一种甜蜜,那美妙滋味如同遭遇流放,流放时在征服,产生的骄傲感夹杂着奇怪感受,那是我们对远离家园的一种朦胧渴望——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冷漠地享受这感觉。我心里的其中一个信条就是,对于我们的感觉,不应该过度注意,甚至应该带着傲慢态度对待做梦这回事,还要带着贵族意识,认为梦境离开我们就无法存在。认为梦境太重要,其他事也会跟着变得重要起来,这些事就会脱离我们,变成现实,因此失去权力,无法从我们这里得到重视。

201.共性与平庸

共性是一个家。平庸是母亲的膝头。我们在对崇高诗歌进行长驱直入后,到达向往已久的巅峰,在领略过气势磅礴的奇峰秀岭后,才感受到平庸的好。平庸让人感觉到,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温暖的,就像回到小客栈,与人们嬉笑怒骂,胡吹海喝,回到上帝造就的样子,对宇宙赐予我们的一切心满意足,而那些勇攀高峰的人,他们到达山顶才发现无事可做。

当有人告诉我,在我看来疯狂或愚蠢的某个人,在生活的很多成就和细节上比普通人更胜一筹,我并不为所动。癫痫者在试图抓取什么时,会有惊人的力气;偏执狂的说教能力,少有人能匹敌;宗教狂热者像少数煽动家(倘若有的话)一样聚众布教,但前者比后者有更强的说服能力,来煽动他们的跟随者。这一切证明,狂热就是狂热。我宁可选择不去知道花丛的美丽,也不要荒野之地的胜利,因为这种胜利充斥着灵魂的无知,除了与世隔绝的虚无什么也不会留下来。

我徒劳无益的梦,甚至多次扰乱我的内心生活,神秘主义和冥思苦想令我感到生理反胃。我快速冲出自己做梦的地方——我的公寓,冲向办公室,当我见到莫雷拉的面孔,就像自己终于靠岸。当说完和做完一切,我喜欢莫雷拉甚于苍茫世界,我喜欢现实甚于真理,是的,我喜欢生活甚于创世主。由于这是生活所赐予我的,这也是我将要面对的生活。我因为做梦而做梦,但我不能忍受将我的梦视作个人舞台的侮辱,正如我不会把酒——尽管我喜欢喝酒——当做营养的来源或者一种生活必需品。

202.城市与乡村

清晨,在这座明亮城市日光沐浴下的海关对面,晨雾给那一排排房子、荒废的空地、此起彼伏的高地和楼宇披上一层薄薄的轻纱。太阳慢慢将一切镀成金色。临近中午,轻柔的薄雾渐渐散去,如同轻纱层层揭去,直至完全消逝。到了十点,唯有天空的淡蓝,仿佛在告诉世人,那里曾经被薄雾笼罩。

迷雾散去时,城市里的一切获得新生。天已破晓,像开启一扇窗户,再次破晓。街头的声响有了微妙的变化,一切仿佛突然重现。马路上的鹅卵石泛起青光,也给行人披上一层毫无人气的光环。温暖的阳光仍然透着一股湿气,似乎已被消散的薄雾浸润。

城市的苏醒,有雾或无雾,总是比乡村的日出更令我感动。乡村的太阳,将草地、灌木丛的轮廓和郁郁葱葱的树林镀成金色,而一切变得潮湿,直到最后闪耀起来。与此相比,城市的日出更多是一种新生,饱含着更多的期待。太阳照射在玻璃上(经过无数次反光)、墙上(将墙壁绘成丰富多彩的颜色)和屋顶上(勾勒出与众不同的剪影),将它的影响力放大到无数倍,使辉煌灿烂的清晨与一切风味各异的现实完全区别开来。乡村的黎明令我喜欢,而城市的黎明好坏掺杂,因而更令我喜欢。是的,因为和一切希望一样,一种更大的希望给我带来微微的苦涩,一种远离现实的乡愁味道。乡村的黎明是存在,而城市的黎明是希望。前者让你活着,后者则让你思想。我注定总要去感怀,和世界上最不幸的那些人一样,认为思想比存在更有意义。

203.秋意迷蒙

夏末,酷暑渐退。午后,无垠的天空偶尔泛起一抹柔光,扑面袭来的寒风也无不暗示着秋的来临。树叶尚未泛黄凋落,虽然我们知道自己也将面临死亡,但也尚未感觉到死亡临近的微微焦虑。然而,最后的垂死挣扎过后,留下一种竭尽所能的衰弱无力,一种莫可名状的麻木。啊,这些午后充满着如此凄凉的冷漠,秋天尚未来临,已在我们心中开始。

每一个秋天都与我们的人生之秋更近了一步。其实春天和夏天也一样,但秋天,究其本质而言,使我们意识到一切事物的结束,而这也正是我们在欣赏春夏美景时最容易忘却的事情。

这还不是真正的秋天,空中也并未飘起泛黄的落叶,天气也没有变得阴暗潮湿,而这些都是入冬的标志。然而,一丝望得见的哀愁——一种整装待发的悲伤——寄存在我们色彩模糊的意识里,寄托在别样的风声里,寄情于古老的宁静,这份宁静弥漫在夜幕中,缓缓潜入不可抗拒的宇宙存在。

是的,我们都会逝去,我们都将失去一切。穿戴着感觉和手套去谈论死亡和地方政治的人身上什么也不会留下来。正如同样的光芒照耀在圣徒的脸上和行人的鞋面,而同样缺乏光芒的黑暗也将吞噬圣徒和行人什么也不会留下来的虚无。在巨大旋风的席卷下,整个世界像干枯的落叶一样,漫无目的地随风飘移,整个王国并不比针线女工手头的活计更有价值,随处可见的亚麻色头发少女的辫子和帝国里的王权一样挣扎在凡间漩涡里。一切都是虚无,在隐形世界的门厅,每一扇开启的门后面,都能看见一扇紧闭的门,一切都在翩翩起舞,风之奴仆用看不见的手搅动万物——这一切,无论大小,皆为我们所存在,组成宇宙的可感知体系。一切都是混杂着尘土的影子,没有人声,唯有起风或狂风掠过的声音,除了荒芜,风没有留下任何宁静。有些人像轻飘飘的落叶,离开地面,随着漩涡旋入空中,然后被远远甩在重物圈之外。另一些人唯有凑近看才能看出他们的区别,这些人像尘土一样,在漩涡中构成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积层。还有一些人,他们是小树干,被吸入漩涡后,在此处或彼此稍作停留。将来有一天,当一切最终完全显现出来,另一扇门也被开启,我们将成为——星辰和灵魂的垃圾——将被清扫出房间,以便存在重新开始。

我的心刺痛了我,像一个外来之物。我的大脑力图哄睡我的感觉。是的,这是秋的伊始,它的冷峻光芒用死气沉沉的淡黄色调和毫无规则的形状,触动天空和我的灵魂,给夕阳中残存的几片云彩勾勒出模糊的轮廓。是的,这平静时刻是秋天的开始,也是意识清醒的开始,是一切事物毫无特征的不完美。秋天,是的,秋天似乎总是这样,在即将开始时,预先体会了一切行动的乏味和一切梦想的幻灭。我还能做出什么样的期待?我还能希望它从何处开始?当我反思自我时,已经加入那些落叶和门厅前扬尘的行列,在完全虚无和毫无意义的轨道里行驶,被最后一抹不知来自何处的夕阳镀成金色的干净石板上拍打出声音。

秋天将带走一切,带走我的一切思想,一切梦想,和我做过或尚未做过的一切。就像用过的火柴在地板上四处散落开来,或揉作一团的废纸,或伟大的帝国,一切宗教,和为地狱里睡意绵绵的孩子们玩耍而设计的哲学。这一切构筑了我的灵魂,从我的雄心壮志到卑微凄凉的出租屋,从诸神到我的老板——维斯奎兹先生,都将被秋天带走,都将被秋天带走,被柔弱而冷漠的秋天带走。秋天将带走一切,是的,带走一切。

204.白日的徒劳悲叹

我们甚至不知道白日的尽头会不会变成一场徒劳的悲叹,也不知道我们是否只是阴影中的幻象,而现实只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寂静,那密密匝匝、丛丛簇簇的芦苇荡里见不到一只野鸭跌落进来。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已逝的岁月是儿时听过的故事的残存记忆,如今已变成密密麻麻的水藻。而未来的时光是未来天空的款款柔情,微风缓缓吹开零零散散的星辰。废弃的寺庙里,祈福油灯不安地闪动。荒芜的庭院里,池水在阳光下淤积。曾经刻在树上的名字已失去意义。无名氏的特权像撕碎的纸片被风吹散,跌落一地,唯有遇到阻碍物才停下来。人们倚靠着同一扇窗户。忘掉邪恶阴影的人会继续沉睡,心中满怀对从未有过的阳光的渴望。而我的精神探险使我无悔地跌入芦苇湿地,在秋高气爽的黄昏,不存在的远方,我被附近的河流和我的倦怠乏味流过来的淤泥掩埋。经历了这一切,我在白日梦里感受自己的灵魂,像一声不安的啸叫,一声尖利的怒号,在世界的黑暗里徒劳空响。

205.云

云……今天,我意识到天空,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是去感受而不是凝望它,我只是生活在这个城市,而不是这个包含它的自然世界。云……今天,它们是最大的现实,那样的阴天,像命中注定的某个迫在眉睫的危险一样令我忧心忡忡。云……它们从大海飘到城堡,从西边飘到东边,支离破碎,混沌不堪:它们七零八落、莫名其妙凑到我们眼前时是白色的;

它们徘徊不前时是半黑的,等着呜呜低鸣的风将它们吹散;当它们而不是它们的阴影让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房屋之间那片呈现在街上的虚幻空间变得黯淡时,它们是糅合着灰白的黑,仿佛不愿离开。

云……我活着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是云,临死前也不想知道。我是“我”与“非我”之间、梦想的我与现实的我之间的那道豁口,现实造就的我有血有肉、大众化、抽象而虚无,而本我也同样虚无。云……我感受时心神不宁,我思考时浑身不适,我渴求时万般无奈!云……它们继续飘着,一些云彩如此巨大,仿佛要塞满整个天空(尽管那些房屋挡住了我们的视线,以致我们无法看见它们是否和看起来的一样大);而一些云彩形状各异,要么两朵拼成一朵,要么一朵裂成两朵,毫无意义地悬浮在疲惫的天空上方;还有一些云彩,它们如此细小,像某些巨大生物的玩物,像一些荒唐游戏里用到的奇形怪状的皮球,此时被冷落到天边。

云……我诘问自己,我不了解自己。我的所为毫无用处,我将来的所为也毫无不同之处。我耗费着一部分生命,用在胡乱诠释完全虚无的东西,而另一部分生命用于写作散文诗,以抒发我不可言传的感觉,借此来拥有未知的宇宙。我从主观上和客观上都讨厌自己。我讨厌一切,一切的一切。云……它们是一切:大气层瓦解的碎片,如今是无价值的地球和不存在的天空之间唯一真实的东西,而我的单调乏味归咎于那些莫可名状的碎片,薄雾凝结成无色的威胁,无墙的医院四处可见的肮脏棉花团。云……它们像我一样,是天地之间的荒芜过道,听凭某种无形脉冲的摆布,有时打雷,有时不打雷,白色的云彩令人欢愉,黑色的云朵散布阴霾,游离天地间的虚构假象,远离尘间喧嚣,却未有天空的宁静。云……它们继续飘着,一直飘着,永远不停地飘着,像一团色彩单调的线团,在虚假而破碎的天空无限延展,四处散开。

206.流逝的岁月

日子在流逝的岁月中耗尽光华。谁也说不出我是谁,也不知道我曾经是谁。我从不知名的高山走进不知名的峡谷,在倦怠的黄昏里,我的脚步是留在林中空地上的足迹。我爱过的每一个人都将我遗忘在阴影里。没有人知道最后一班船何时到来。无人给我写的那封信,邮局也没有它的消息。

然而一切都不真实。无人给他们讲起的故事,他们一个也不愿意讲出来。关于很久以前将希望寄托在虚构旅行而离去的人,关于那个心怀迷惑和踟蹰不前的孩子,无人知道他们的确切消息。栖身那些踟蹰不前的人之间,我有一个名字,和一切名字一样:影子。

207.森林

啊,甚至那个凉亭也不是真的——它只是一个古老的凉亭,来自我失去的童年!它像雾一样丝丝离去,穿过我现实中的房间的白墙。我的房间在暗影下浮现,清晰可见,看起来更小一些,像生活和日子,像咯吱作响的马车声,像抽打在疲惫地卧倒在地的牲畜身上微弱的鞭打声。

208.双重存在

有很多我们认为正确或真实的事情其实只是梦境的残余物,只是我们不了解的正在梦游的形象!有人知道什么是正确或真实吗?有多少我们认为美丽的事物其实只是明日黄花,只是他们所处时代与地点的虚构之物?有很多事物,我们觉得其为我们所有,可其实其与我们的血液毫不相干,我们只是他们的一扇完美的镜子,抑或透明的外皮!

我越深入地对我们自欺欺人的能力进行思考,我的确定性便会越发崩溃,仿佛细沙从我的指缝间滑落。当这沉思演变成为一种感觉,在我的心中挥之不去,这整个世界在我心里就变成了一团影子组成的迷雾,有棱有角的薄暮,一个虚构的插曲,以及永远不会成为清晨的黎明。万物变身成为死气沉沉的绝对自我,成为停滞的细节。我把我的沉思转化成为感觉,以便能够忘却。甚至我的感觉也变得麻木,遥远而缺乏创意,既不是沉思,也不是感觉,发生了变异,只是影子和混乱的副产品而已。

在这样的时刻里——当我可以毫无困难地理解禁欲主义者和隐士,我便能够理解,所有人是如何为了绝对终极而做出努力,或遵守可以令人努力的信条——如果可以,我要创造出一种完整的绝望美学,即内心的旋律,仿佛是肋骨在唱摇滚,由其他遥远故乡中的夜之爱抚过滤。

今天在不同时刻我遇到了两位朋友,他们两个人打了起来。两个人对我讲了他们打架的事,讲述内容各有不同。每个人都说他们说的是事实,每个人都向我提出了他的理由。他们都没错,绝对正确。并非他们看到问题的角度不同,抑或一个人看到问题的这一面,另一个人看到的是另一面。不:两个人看到的都是问题的全部,两个人都根据相同的标准看待问题,可两个人却看到了不同方面,所以两个人都是对的。

我为这种双重事实的存在而深感苦恼。

209.形而上学思维

不论我们知道与否,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种形而上学思维;同样,不论我们喜欢与否,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种道德观。而我的道德观极其简单——对任何人既不行善也不作恶。不作恶,不仅因为这样做似乎更公平,其他人同样拥有我所要求的权利——即不被人打搅,还因为在我看来,世界的自然之恶已经够多,无须由我再添加什么。世上的人们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乘客,从某个未知港口驶向另一个未知港口,我们应当怀着一颗旅客的诚挚之心对待彼此。不行善,因为我既不知道善为何物,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做过的事情是否是善事。当我施舍一个乞丐散钱时,或者试图教育或开导别人时,我又如何能知道自己制造了什么样的恶?疑惑之下,我唯有放弃。此外,我还认为,帮助别人或阐明什么,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干涉他人生活的一种恶行。善心只是我们的一时兴起,但无论我们的善心多么高尚或仁慈,我们都没有权利让别人成为我们头脑发热的受害者。善事是一种不公平的负担,这便是我断然憎恶它们的缘故。

如果说出于道德原因,我不对人行善,也就不要求他人对我行善。当我生病时,我最痛恨的事情就是受惠于别人的照看,因为这也是我讨厌对别人做的事情。我从不去探访生病的朋友。而当我生病时,我总是将探访者的到来当做一种烦扰,一种对我自己隐私的无端侵犯。我不喜欢接受人们的礼物,因为这样看起来像是他们对我施予了恩惠,我应当做出某种回报——不管是给他们还是其他人,事情都一样。

我极为喜欢交际,但用的是一种极为消极的方式。我是一个不令人讨厌的化身。但我仅此而已,希望仅此而已,也不得不仅此而已。对于一切存在之物,我感受到一种视觉感染,一种理智钟情——但这是一种内心的虚无感。我对一切都不信任、不期待、不宽容。一切虔诚的虔诚灵魂和神秘的神秘主义者(毋宁说是一切虔诚灵魂的虔诚和神秘主义者的神秘)都令我憎恶,使我愤怒。当神秘主义者活跃起来,当他们试图说服他人、扰乱他人的意志、寻求真理或改变世界时,我几乎感到生理反胃。

我为自己不再有家而感到庆幸,这使我从关爱某人的责任中解脱出来,这种责任无疑令我烦恼。我仅有的怀旧,只是文学性的。童年的回忆令我热泪盈眶,但这些眼泪和着韵律,泪水里的散文已经成型。我像回忆一些与我无关的事情一样回忆童年,通过一些外在之物回忆起它们。我只能回忆起一些外在之物。令我怀念童年的不只是那乡村里寂静祥和的傍晚,还有放着茶壶的桌子,房间里摆放的家具,以及人们的容貌和身姿。我怀念那些场景。因而,别人的童年总能像我的童年一样打动我:它们都仅仅是年代久远的过去的视觉现象,我对它们的感觉只是文学性的。是的,童年打动我,但更多是因为我看见而不是想起童年。

我从未爱过什么人。我最爱的东西是我的感觉——我的视觉意识状态,通过认真聆听捕捉来的各种印象,外部世界的质朴芳香像是在对我述说什么过去的事情(它们的气味极为容易勾起我的回忆),它们带给我的现实和感觉要比面包房里飘来的面包香味更强烈。当时,我参加完叔叔的葬礼,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曾经如此爱我,我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亲切的抚慰之感。

这就是我,我的道德观,或我的形而上学思维:我是包括自己灵魂在内的、一切事物的路人,我什么也不属于,什么也不渴望,什么也不是——我只是客观感觉的抽象中心,一块掉在地上的镜子,用感觉映照着大千世界。我不知道也不在乎这种方式是否给我带来快乐。

210.写作即物化梦

加入他人、与他人合作或共同行动是一种病态的形而上学冲动。灵魂赋予个体的东西不应当出让给予他人的各种关系。存在的神圣事实不应当对共存的邪恶事实屈服。

当我与他人共同行动,至少我失去一样东西——单独行动。

当我参与进去,尽管我看似在扩充自己,实则在限制自己。与人交往即死亡。对我而言,唯有我自己的意识是真实的。他人在我的意识里不过是模糊不清的现象,过于将他们归于现实是病态的。

想方设法我行我素的孩子们与上帝最接近,因为他们想要活着。

作为成人,我们的生活沦落到互相施舍的境地。我们纵情于共存,挥霍着自己的个性。

每一句口头语都在欺骗我们。我唯一能容忍的沟通方式就是书面语,尽管它不是组成灵魂间桥梁的石头,却是群星间的一线光芒。

解释即不信任。每一种哲理都是乔装成永恒的交际手段……正如交际手段,它没有实体形式,不能凭借自身力量存在,只能完全彻底地依附于一些客观对象。

对于一个发表作品的作家,唯一高贵的命运就是得不到他应得的名声。然而,真正属于一个作家的高贵命运就是不去发表作品。并非不去写作,倘若那样,他便不再是一个作家。我的意思是说,作家的天性就是写作,但他的精神气质使他不去将自己的作品公之于众。

写作即物化梦,像一个创造者一样,创造一个外部世界作为对我们天性的物质回报。而发表作品就是将这个外部世界拱手于人。然而,倘若这个外部世界为我们所共有,而对他们来说是“真实”的外部世界,一个由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组成的世界,那么会怎么样呢?他人如何去对待我们心中的这个宇宙呢?

211.挫折的美学

去出版——是自我的社会化,是一种低劣的必需品!但仍然不是一种真正的行为,因为出版者通过出版获得金钱,印刷工通过出版生产出印刷品。不过至少出版有不清不楚的价值。

当一个人到达明白事理的年龄,他最关心的事情之一就是深思熟虑后,积极主动地将自己塑造成理想典范的形象。我们的心灵在面对现代世界的嘈杂纷乱时,由于最能体现我们高贵态度的理想做法就是无为,那么我们的理想就是无为和不行动。徒劳无益?或许如此。然而,这只会烦扰让那些被徒劳思想所蛊惑的人。

212.我们无法去憎恨

热心是一种粗俗。

尤其是热心的表达,是一种对伪善权利的侵犯。

我们永远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是真诚的。或许我们永远也不会真诚。即便我们今天对某事真诚,明天我们或许就会对这件事的完全对立面同样真诚。

我自己从未确信如此。我总是拥有观感。我永远无法去憎恨一片土地,尽管在那里我曾看到过一次可耻的日落。

我们并未使太多的观感具体化,因为我们在拥有观感时就说服自己去相信,自己已经使它们具体化了。

213.诗人

提意见乃出卖自己。没意见乃存在。对每件事都有意见乃成诗人。

214.一切离我而去

我的一切都在离我而去。我的全部生活,我的回忆,我的想象和一切想象之物,我的个性:全部都在离我而去。我常常感到自己是另一个人,另一个我在感受和思考。我观看的这出戏有一个不同的陌生场景,而戏里的主角也正是我。

在我的抽屉里胡乱堆积着一些文学作品,有时候我发现,那些都是我十年或十五年(甚至更久)前写下的东西,一些作品看起来像是出自陌生人之手,我已听不出自己的声音来。但如果不是我写的,又会是谁?我能感受到那些写下来的事情,然而那是另一种生活,而我就像是从另一个人的睡眠中苏醒过来。

我常常会翻出年轻时写下的东西,当时我不过十七岁或二十岁,那些作品显露出来的表达力是我无法忆起的。我青年时期所用的措辞和语句看起来像是今天的我所写,而这些东西只有经受多年磨炼的人才能写得出来。在我看来,如今的我与昔日并无不同。尽管我觉得自己在大体上比过去大有进步,但我不知道进步在哪,我还是过去的那个样子。

这里隐藏着某种令我疑惑不安的奥秘。

仅仅在几天前,我看了一篇自己很久以前写下的短文,感到大吃一惊。我很清楚,自己几年前才开始小心翼翼地遣词造句,但我在抽屉里发现的这篇年代更久远的短文里,竟然出现了同样缜密的语言。我完全不知道过去的我是怎么一回事。我是怎么发展到从前的模样呢?我是如何认识到从前没有认识的我呢?这一切变成一个令人迷惑的迷宫,我迷失在自我里,离我而去。

我任由自己的思绪驰骋,我可以肯定,自己在写一些曾经写过的东西。我回忆。假设我身上存在着另一个我,我向他询问,如果按照柏拉图主义有关感知的说法,是否不存在另一个纵向的回忆——也就是前世,而我们隐约记起的事情只属于今生……

上帝啊,我的上帝,我到底在观看谁?到底有多少个我?我是谁?在我和我之间到底隔着什么样的鸿沟?

215.我的法文旧作

这一次,我又发现一篇自己用法文写的文章,写于十五年前。我从未到过法国,也从未与法国人有过什么近距离接触,并不是说我好像很精通法语,随着时间的流逝法语渐渐生疏。今天,我像以前一样读了很多法语。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阅历也越来越多。我应当有所进步才是。然而,这些写于遥远过去的文字表现出一种我从不具有的对法语使用的自信。这篇文章文风流畅,如今的我可能都无法用这种语言写出来。它有完整的段落和语句,语法形式和惯用语无不显示出一种流畅,我已丧失这种写作能力,甚至想不起曾经还能这样流畅地写过法文。这怎么解释呢?谁将我体内的我换走了?

我们不难形成一种事物和灵魂的流动性理论,用于将我们当做一种内在的生命之流去理解,想象有很多个我们,我们走遍自我,我们有很多……不过,在这种情况下,除了河岸之间的个性之流外,还存在一些其他的东西:有一个绝对的他人,一个也属于我的外在的自我。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将丧失想象力、情感、某种智力和一种感觉方式——这一切,尽管令人遗憾,却不足为奇。但是,当我读自己的文章时,就像这篇文章出自陌生人之手,我面对的又是什么样的事呢?如果我在深海里看见了自己,那么我是站在什么样的海岸上呢?

在其他时候,我发现一些连自己都想不起有写过的文章,就其本身而言,并不使我惊讶,但我甚至想不起自己有这样的写作能力,这就使我骇然。某些句子出自另一种思路。就好像我找到一张旧照片,我知道照片里的人是我,但有着连我都认不出来的不同的身高和容貌,但那确实是我,这使我有些骇然。

216.分裂的自我

我持有最矛盾的意见,保持着分歧最大的信仰。因为思考、谈话或行动的人从来都不是我,而是我诸多梦里的一个梦,是我暂时寄居的梦在替我思考、谈话和行动。我张开嘴,但说话的是另一个我。我感到唯一真正属于自己的,就是彻底的无能,巨大的虚无,和生活中方方面面的不胜任。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姿势适合真正的行动……

我从未学会如何去生存。

我从自己身上获得一切想要的东西。

我希望读者在读完这本书后,会有一种穿越感官噩梦的印象。

曾经精神上的东西如今成为一种美学。曾经社会的人如今成为个体的人。

既然我的心中满是千变万化的黄昏——包括那些不是黄昏的事物——并且,除了观看心中的黄昏,我自己从内至外都已变成黄昏,那么,为什么我还要看黄昏呢?

217.为了寻找的放弃

云朵分布在整个天空里,落日余晖照射着云朵。无垠的天空高高在上,蕴含无限,各种柔和色调装点天空,茫然地漂浮在天空中的悲伤之间。房顶上一半是色彩,一半是阴影,即将离去的太阳投射下最后几缕舒缓的光线,这光既不是来自太阳,也不是阳光照亮之物反射的光线。巨大的平静悬挂于喧闹的城市上空,越来越平静。万物安静地深呼吸着,超越了那色彩与声响。

阳光普照不到的七彩建筑物开始发灰。多样的色彩中蕴含着冰冷。轻微的焦虑在街道构成的伪造山谷里昏昏欲睡。它睡着了,平静下来。在高耸云端的最低处,一点点地,那些色彩开始变得虚无。只在那一块小块云朵上——仿如一只白鹰盘旋在万物之上——还残余着渐行渐远的太阳留下的最后一抹欢快的金光。

为了寻找,我放弃了我在生活里寻找到的一切。我就像一个茫然不知在寻找着什么的人,寻找着,寻找着,在梦中已然忘记了想要寻找什么。寻找的双手做出了实实在在的动作,而寻找的事物比这双手更不真实——搜索,拾起,放下——那双手就是一个有形的存在,修长,雪白,每只上都有五根手指。

我所有的,就像这高高在上、变化多端的天空,到处都是虚无的碎片,被远处的一束光刺痛,到处都是伪生活的碎片,被远处的死亡镀上了金,而这死亡则带着一抹了然全部事实的悲伤微笑。我所有的一切,乃不知如何寻找而得,如同一个黄昏下沼泽地上的封建领主,一个空坟之城里的孤独王子。

在我的思考之下,在高高在上的云朵突然绽放的光芒之下,现在的我,曾经的我,或者我想象中的现在与曾经的我,突然间失去了神秘,真实,或许连运气都失去了,这些东西藏在某个晦涩之物中,这个物体的生命十分渺小。如同渐行渐远的太阳,这就是我得到之物。在高高耸立的屋顶之上,这些屋顶各式各样却又千篇一律,太阳的光芒之手慢慢消逝,到了最后,万物的内在阴影开始显现。

远方,第一颗小星星光辉熠熠,如同一滴水,朦胧而闪烁。

218.弥散

感觉的一切萌芽,甚至最愉快的萌芽,必定会扰乱同样感觉的神秘的内心生活。小关心和大担忧使我们分心,妨碍了思想的宁静,我们都渴望获得宁静,不管了解或不了解它。

我们几乎总是活在我们的自我之外,生活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弥散。但它向我们弥散时,我们像行星一样,沿着荒谬而遥远的椭圆形向中心弥散。

219.主,在我心中

我比时空更苍老,因为我有意识。万物衍生于我,整个自然是我感觉的后裔。

我寻找,却找不到。我渴望,却得不到。

没有我,世界照样日出日落。没有我,世界照样刮风下雨。一切不因我而存在,只因四季变化,一年里十二个月的时光流逝。

世界之主在我心中,就像这尘世之地,非我所能带走……

220.虚空

在这倦意绵绵的时刻,我感到自己在缤纷梦境中的某个梦里,煤气灯下,车来车往的路中间,感觉的栖居地(被称作灵魂),与我一起漫步在夜色中的城市街头。

我的身体穿过大街小巷时,我的灵魂迷失在错综复杂的感觉迷宫里。这一切令人不安地传达了一种不真实和虚假存在的感觉,一切都在证明,这个宇宙栖居之地是多么空洞无物:一切客观地展现在我的超然精神面前。我不知道为什么,大街小巷纵横交织成客观网状物,成排的街灯和树木,点灯或未点灯的窗,打开或关闭的门,这一切困扰着我——由于近视,夜幕中的各种剪影愈发显得模糊不清,直到在我们的主观上变得荒诞怪异,虚幻难辨。

挂在嘴上的嫉妒、渴望和浅薄冲击着我的听觉。喃喃私语,我的意识泛起涟漪。

我和这一切同时存在,我的确——见到的太少,但我听见——在这些代表存在的影子和实际存在的地方移动,对于这个事实,我渐渐失去清醒意识。这一切是如何存在于永恒时光和无限空间里的,这个问题渐渐变得模糊不清,难以理解。

经过消极联想,我开始思考,人类的时空意识带有强烈的分析性和直觉性,与这个世界脱钩。无疑,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城市(和我陷入沉思的这个城市并无不同),诸如柏拉图、司各脱、康德和黑格尔,他们几乎忘了这一切,他们变得与众不同,这似乎有些滑稽可笑。他们同样是人类……

带着什么样的清晰感,我漫步在这里,思考着这些问题,感到遥远、陌生、困惑而又……

我结束了孤独的旅程。无边的寂静对细微的声音无动于衷,将我侵袭和淹没。我身心皆极度厌烦事物,一切事物,厌烦简单地呆在这里,厌烦在这现状中寻找自我。我几乎就要大喊起来,因为我感到自己正沉入大海,海的浩瀚无边和空间的无限或时间的永恒毫无关系,或者和一切可被估量或命名的事物毫无关系。在这无上的无声恐怖时刻,我不知道我具体是什么,也不知道我通常的所为、所求、所感和所思。我感到从自我中剥离出来,超出了我的范围。奋斗的道德冲动,组织和理解的理智努力,对我看不穿、但我记得曾看穿过、被我称作美的艺术创作的不安渴望——这一切从我的现实感中消失,这一切将我打击,甚至像不配被称作无用、空虚和遥远的事物。我感到自己不过是一个虚空,一个灵魂的幻觉,一个存在的轨迹,一种有意识的黑暗,在那里,奇怪的昆虫至少在徒劳寻找对光线的温暖回忆。

221.悲伤的间奏(六)

做梦有什么好处?

我对自己了解多少?什么也不了解。

在黑夜里净化自己的心灵……

内心的塑像,没有轮廓,外在的梦,没有梦的实质。

222.梦想家

我永远是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梦想家,对自己内心的承诺不忠诚。我就像一个彻底的局外人,一个我想是我自己的、漫不经心的旁观者,我总是欣悦于白日梦的挫败。我信奉的东西从未使我信服。我的双手捧满沙土,我称之为黄金,然后打开双手,让它们滑落一地。话语是我唯一的真实。当我说出合适的话语,一切就已足够。其他的,便永远是沙土。

倘若不是我持续不断地做梦,不是我永远处在纷繁迷乱的状态,我完全可以称自己为现实主义者——对于现实主义者来说,外部世界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国度。然而,我宁愿不给出自己什么名称,而是多少给自己留点神秘感,甚至对自己也保持着某种带着孩子气顽皮的变化无常。

我感到自己有某种义务去持续不断地做梦,因为我只是也只想成为自己的旁观者。我不得不尽力演好戏。我想象自己在一个古代的舞台布景里,置身一个虚构的舞台上,在一些想象中的屋子里穿金戴银,身着绫罗绸缎:在梦里衍生出飘渺无形的音乐和柔光灯下的表演。

我珍惜它们,像珍惜特别之吻的回忆,珍惜那个黛青色剧院里残存的童年回忆。珍惜月光勾勒出的那个大花园环绕的、如画般不存在的宫殿露台。我倾尽灵魂去感受它们,就好像这一切都是真的。柔和的音乐,在这生活的心灵体验时刻缓缓响起,赋予了这个场景布置极度的真实性。

显然,场景布置是一种黛青色,一种月光的颜色,然而,我却想不起舞台上的登场人物。记忆中的舞台布景下,我演的那场戏取材于魏尔伦和庇山耶的诗歌,但是,这场戏(我不记得了)不是在真实舞台上演,和忧伤音乐点缀的现实毫无关联。这是我优雅流畅的表演,一场华美炫目的月光假面舞会,一支银色的、夜曲般忧伤的间奏。

然后生活开始了。那一夜,他们带我去金狮饭店赴宴。我怀旧之情的味觉仍然能品味到那些牛排——那些(我所知道的是我想象出来的)今天无人去烹制的牛排,不管怎么样,我没有去食用。一切混在一起——遥远的童年,餐馆的美味食物,月光布景,明天的魏尔伦和今天的我——交织成模糊不清的对角线,在曾经的我和此刻的我之间形成一个虚假的缺口。

223.暴风雨来临之前

当暴风雨酝酿之时,嘈杂的街道声音格外喧闹和清晰……

街道缩成一团落寞的白光,轰隆隆的巨响回音不断,整个世界在阴沉沉的黑暗中颤抖。暴雨恼人的阴郁加重了空气令人生厌的阴暗色度。天气时冷,时暖,时热,空气中处处闪现着模棱两可。进而,一道楔形金属光闪进偌大的办公室,刺穿了每一个人类灵魂的宁静,天空一声巨响,寒颤颤的冲击此起彼伏,最后粉碎成一片僵硬的死寂。雨声渐渐弱下来,变成一种柔和的声音。出于恐惧,街上人群的喧闹声也减弱了。一道新的闪光迅速将其黄色传遍寂静的黑暗,在轰隆隆的雷声突然从远处响起前,呼吸重新成为可能。像一道怨怒的道别,暴风雨渐渐离去。

带着一种有气无力、奄奄一息的低吟,天色渐明,闪电减少,轰鸣的雷声在遥远的广袤中平息——它徘徊在阿尔马达上空……

一道可怕的光亮突然炸裂开来,裂成碎片。它在每个人的头脑和心房里冻结。一切都冻结起来。心跳停止了片刻。他们都是一群感官敏锐的人。寂静像死神降临一样令人恐惧。雨声渐渐大起来,仿佛哭泣的一切是一种抚慰。空气像铅一样沉重。

224.雷声

微弱的电光之剑阴郁地回旋在偌大的屋子里。接着是轰隆隆的雷声,四处滚动,然后消失在远处。雨大声哭泣的声音,像闲聊声里穿插的哀悼者的声音。在这里,每一个细小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神经兮兮。

225.现实是想象的插曲

……想象的插曲,我们称作现实。

连续下了两天雨,阴冷晦暗的天空飘起雨点,那色调刺痛我的灵魂。连续两天……感觉使我伤感,我将它反射在窗户上,融入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倾盆大雨里。我的心被雨水淹没,我的回忆已变成焦虑。

尽管我不觉得疲惫,也没有理由觉得疲惫,我还是想马上去睡觉。我回到快乐的童年,邻家院子里有一只色彩鲜艳的翠绿鹦鹉。它的饶舌学语不会因下雨而生出悲凉,它栖身自己的避难所,叫声里蕴含着恒久不变的调子,像年代久远的留声机在这悲怆气氛里转动着。

我想起那只鹦鹉,是否因为我心情阴郁,还是说想起了我的遥远童年?都不是,事实上,我想起它是因为,如今我的住处对面那个院子里,也有一只鹦鹉在歇斯底里地叫个不停。

一切都变得颠倒起来。当我似乎就要想起什么时,我在想着别的事情。当我专心观察时,却认不出什么来,而当我心猿意马时,却看得清清楚楚。

我转过身来,背对着灰暗的窗子,玻璃给人冰凉的触感,在半明半暗的光影变幻中,我突然看见旧房子的对面院子里有一只学舌的鹦鹉。事实上我还活着,一切都不能改变,我的双眼沉入睡眠。

226.感受和遗忘

是的,这就是日落。我心烦意乱,缓缓地漫步到阿尔范德加大街的尽头。我看见,在宫殿广场那头,西边的天空显然暗淡下来。湛蓝的天空被染成绿色,渐变成淡灰,而在左边,河对岸的小山上,死气沉沉的粉色雾气中弥漫着一大团淡褐色。我所没有的巨大宁静冷冷地呈现在抽象的秋空中。不拥有它,我体验到想象它存在的微弱快乐。但在现实中,没有宁静,也不缺乏宁静,只有每种颜色都在褪色的天空;淡蓝,蓝绿,介于蓝绿之间的浅灰,远处不是云朵的云朵所呈现的模糊色调,褪去的红使它暗得发黄。这一切是一种幻象,一出现便消失,一段介于虚无和高空中的虚无之间的短暂插曲,在天空和悲伤的阴影中无影无形地弥漫。

我感受和遗忘。一种怀旧之情——每个人对每个事物都会产生的怀旧——向我侵袭,就像寒冷空气中的鸦片。我从观看中获得一种内心的虚假狂喜。

朝着大海,西沉的太阳越来越低,光线消失在一抹被发绿的空气染成蓝的铅白里。天空中浮动着一种什么事情从未实现的倦怠。天空的全景归于寂静。

在这样的时刻,我突然生出一种感觉,希望能获得无情地表达自我的天赋,一种随意的古怪念头,就像我的命运。但是不:这正在瓦解的、遥远而高远的天空,此时就是一切,我感觉到的情感,各种困惑感聚集在一起,它们不过是这无用的天空倒映在我心灵之湖的倒影——险峻岩石间与世隔绝的湖,完全寂静,一种死人的凝望,站在高处心烦意乱地凝视自我。

许多次,许多次,就像此刻,对自我的感受将我压迫——我觉得痛苦是因为它只是一种感觉,我觉得不安是因为我在这里怀念我从不知道的东西,一切情感的日落,泛黄的我,用灰色的忧伤嵌进我外在的自我意识中。

啊,谁能将我从存在中拯救出来?我既不想死亡,也不想生命:渴望深处,其他事物在熠熠闪光,像可能藏在深井里的钻石,无人能下得去。这是真实和不可能的宇宙的一切负担和悲伤,像不知名军队的旗帜在空中摆荡,这些颜色将虚构的天空渲染,想象中的新月,太遥远,无感觉,此时浮现在寂静的、令人吃惊的苍白中。

一切归咎于真主的缺失,神圣天堂和关闭的心灵的空洞死尸。无边的牢狱——因为你就是无边,你无处可逃!

227.救赎

啊,当我们踏着夜色漫步在城市的街道,从内心向建筑物的外墙凝望,一切结构上的不同,建筑细节,点灯的窗,盆栽植物装点下的独特阳台,这是多么超然的感觉啊——是的,看着这一切,意识驱使下,我的双唇大声念着救赎的话,这使我感到一种本能的快乐。但这一切都不真实!

228.我喜欢散文的理由

我更喜欢散文而不是诗歌这种艺术形式,原因有两个,第一个原因纯粹是个人原因:我没有选择,因为我不会写韵文。第二个原因适用于每个人,然而,我不认为散文只是一种诗歌的影子或伪装形式。散文值得细看,因为它关系到一切艺术价值的本质所在。

我将诗歌看作一种介于音乐和散文之间的中间阶段。和音乐一样,诗歌要遵从音韵节律,即使没有严格的韵律,他们的存在仍然受到格、约束、压抑和责难的自动机制的影响。在散文中,我们可以自由发挥。我们可以在思考的同时加入音乐的韵律。我们可以置身诗歌之外,加入诗歌的节律。偶尔出现诗韵不会扰乱散文,但是,偶尔出现散文的节奏会毁掉诗歌。

散文将一切艺术囊括其中,部分是因为语言包含了整个世界,部分是因为不受限制的语言包含了一切表达和思考的可能性。在散文中,通过转换句,我们可以渲染一切:绘画只能通过颜色和形态直接渲染,就其本身而言,它没有内在维度;同样,音乐只能通过韵律直接渲染,就其本身而言,它没有正式形体,更不用说第二形体,即思想;建筑师必须要从特定的、坚硬的外在事物中找到结构,我们带着韵律、犹豫、连续性和流动性来建造房子;雕刻家必须将真实留给世界,没有变体过程带来的氛围;最后是诗歌,诗人就像秘密社团的新加入者,是纪律和惯例的奴仆(尽管出于自愿)。

我确信,在一个完美的文明世界中,除了散文没有其他艺术。日落就是日落,我们只是通过言语艺术理解它们,用一种可理解的音乐色彩表现出来。我们没有雕刻实体,而是让它们保持原有的柔软轮廓和看得见、摸得着的温热。我们造房子是为了住进去,这终究也是造房子的目的所在。由于诗歌明显有点幼稚,容易记住,是一种初级的辅助形式,所以诗歌是为儿童而写的,是他们学习散文的准备阶段。

哪怕是被我们称作次要艺术的东西,它们在散文中也能找到共鸣。散文为自己唱歌,为自己跳舞,为自己朗诵。散文中有踩着妙曼舞步的文字韵律,表达的思想就像剥去外衣,露出堪称典范的真实感官。散文中还有伟大演员的微妙手势,文字带着一种节奏,将宇宙中的无形奥秘转变成有形物质。

229.联系

事物是普遍联系的。经典作者从来不会谈到晚霞,但是,读他们的作品时,我了解了绚丽多彩的晚霞。在句法能力——我们通过它来区分存在、声音和形状的价值——和感知能力——这种感知能力就是能感知到蓝天实际上是绿色的,以及蓝绿的天空中掺杂着多少黄——之间存在一种联系。

它可归结为——区分和辨别的能力。没有句法,就没有经久不衰的情感。不朽依赖文法家而存在。

230.生活是一种压迫

阅读意味着在他人之手的牵引下做梦。阅读时漫不经心,思想走神,就意味着松开了那只手。肤浅地读书是读得好、读得深的最好办法。

生活是多么卑劣可鄙啊!注意,因为它卑劣可鄙,尽管你什么也不想要,生活却总是把一切强加于你,一切都不依赖你的意志或者意志中的幻觉而转移。

死亡意味着完全变成他者。所以,自杀是一种怯懦:它意味着完全屈服于生活。

231.艺术是替代品

艺术是行动或生活的替代品。如果生活是情感的矫饰表达,那么艺术是情感的理智表达。通过梦,我们可以得到得不到的、尝试不能尝试的、实现不能实现的一切。这就是我们创造艺术的目的。在其他时候,我们的情感如此强烈,尽管付之行动,这种行动并不能完全令人满意;生活中剩下的那些未被表达的情感,被用于艺术作品的创作中去。有两种艺术家:一种表达他没有的情感,另一种表达他多余的情感。

232.现实是想象的插曲

……想象的插曲,我们称作现实。

连续下了两天雨,阴冷晦暗的天空飘起雨点,那色调刺痛我的灵魂。连续两天……感觉使我伤感,我将它反射在窗户上,融入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倾盆大雨里。我的心被雨水淹没,我的回忆已变成焦虑。

尽管我不觉得疲惫,也没有理由觉得疲惫,我还是想马上去睡觉。我回到快乐的童年,邻家院子里有一只色彩鲜艳的翠绿鹦鹉。它的饶舌学语不会因下雨而生出悲凉,它栖身自己的避难所,叫声里蕴含着恒久不变的调子,像年代久远的留声机在这悲怆气氛里转动着。

我想起那只鹦鹉,是否因为我心情阴郁,还是说想起了我的遥远童年?都不是,事实上,我想起它是因为,如今我的住处对面那个院子里,也有一只鹦鹉在歇斯底里地叫个不停。

一切都变得颠倒起来。当我似乎就要想起什么时,我在想着别的事情。当我专心观察时,却认不出什么来,而当我心猿意马时,却看得清清楚楚。

我转过身来,背对着灰暗的窗子,玻璃给人冰凉的触感,在半明半暗的光影变幻中,我突然看见旧房子的对面院子里有一只学舌的鹦鹉。事实上我还活着,一切都不能改变,我的双眼沉入睡眠。

233.肃穆的悲伤

……肃穆的悲伤,存在于一切伟大事物中——高山和伟人,深沉的夜和永恒的诗篇。

234.爱意味着死去

如果我们只去爱,那么就会死去。

235.爱是什么

我曾真正被人爱过一次。人们总是用一种友善的方式对待我,连我几乎不认识的人也很难对我粗暴、无礼或冷淡。有些友善待我的人,倘若我做出一点回应,就可能发展成一种爱或感情。但我总是缺乏耐心,也无法聚精会神去做这样的努力。

起初我以为(我们对自己了解得如此少!),我的心灵对这类事情的冷漠应归咎于我的羞怯。然而,我逐渐意识到,这实际上应归咎于面对面的感情带给我的乏味感,这种乏味不能与生活的乏味混为一谈。我没有耐心让自己保持持续不断的感觉,尤其是保持这种感觉需要付出持续不断的努力。“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凭着智慧敏锐力和心理洞察力,我足以能够知道“如何去做”。而我总是忘记“为什么这么做”。我意志的薄弱总是始于薄弱意志,任何意志都如此。我的情感、智识、意志和生活中的一切行为都是如此。

然而有一次,命运竟然鬼使神差使我相信自己爱上了什么人,并得以证实那个人也真正爱着我。而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大惑不解,就好像我得了什么不能兑换现金的大奖。于是,由于我也是凡夫俗子,我感到有些飘飘然。然而,看起来再自然不过的情感瞬间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难以界定的不适感,这种感觉包含了乏味、羞辱和倦怠。

乏味,犹如命运强加于我的某些奇怪而陌生的任务,我不得不牺牲自由自在的傍晚时光去完成。乏味,犹如一项新的职责——是一种可憎的互动——有讽刺意味的是,它就像命运强加给我的特权,我也应当对命运感激涕零。乏味,犹如千篇一律的生活还不够单调,我的确切感觉也必须烙上这样的单调。

羞辱么?是的,我感到羞辱。我费了好一阵子去理解这种看似完全没理由说得通的感觉。我被人所爱。有人将我当做可以被爱的人类来倾注她的注意力,这应当激起了我的虚荣心。然而,短暂的虚荣心过后(这种虚荣心里可能还包含了某种惊喜),我所体验到的是一种羞辱。我感到自己就像误拿了别人的大奖——那个奖的巨大价值应该属于应得的人所有。

但最大的感觉就是倦怠——这种倦怠比任何乏味都难受。我终于理解了夏多布里昂的那句话,由于我曾经缺乏个人经验,那句话的含义总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夏多布里昂在代表作《勒内》中写道:“人们受累于被爱。”我惊讶地发现,这与我的体验不无二致,以致我无法否定它的正确性。

被人所爱,真正被人所爱,是多么令人倦怠啊!成为别人繁重情感的施予对象,是多么令人倦怠啊!看看你自己——你最大的渴望就是永远自由——如今却被改造成一个天天往返两地的送货员,摆出一副不会逃避的体面模样,唯恐别人以为你对感情不负责任,并将失去人类心灵所能给予的最高尚的情感。你的存在完全依附于与他人情感的关系之上,是多么令人倦怠啊!不得不有所感觉,不得不以哪怕是一丁点的爱做回报,即便这种爱不是真正的互动,这又是多么令人倦怠啊!

这段朦胧的心灵插曲转瞬即逝,如今在我的知觉或情感里没留下任何痕迹。它没有带给我任何从人类生活准则里能演绎出来的体验,因为我是人类,我的体验与生俱来。它让我悲叹过去时既不悲也不喜。我像是在哪里读到过它,事情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它又像一本我读到一半不得不停下来的小说,小说的另一半已丢失,但我并不介意,因为故事的前半部分还在那里,尽管它已没有意义。我认识到,不管丢失的那一半里讲述着什么样的故事,那本书都将永远失去意义。

剩下的就是我对爱我之人的感激之情。但这是一种抽象、令人困惑的感激,更多的是理智而不是情感。如果有人因此而悲伤,我感到抱歉。我对此感到抱歉,但仅此而已。

生活不大可能再给我一次偶遇的自然情感。在彻底分析完第一次体验后,我几乎希望看到自己再次遇到时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我可能会感受到更多或更少的感情。如果这样的命运降临,那就降临好了。我对我的情感充满好奇。然而,不管事实如何或将要如何,我一点也不好奇。

236.冷漠的独立性

对一切都不屈服,对一个人,一段情,一个理念,都是如此,保持一种冷漠的独立性,不相信真理,或者,甚至不相信获得真理的有用性——在我看来,对于那些不思考就不能活的人来说,这是一种对待内心智慧生活的正确态度。有所归属和平庸并无不同。信条、理想、女人和职业——这一切都是牢狱和枷锁。存在意味着自由。我们引以为傲的每一个雄心都是一个障碍;如果我们知道,我们的雄心被一根绳子拴住,我们就不会引以为傲了。不:我们没有被拴住!摆脱自己,也摆脱其他一切,精力分散的沉思者,没有结论的思想家,摆脱上帝,在监狱的院子里,趁着行刑者分心,我们可以享受片刻的欢愉。明天我们就要上断头台,或者,如果不是明天,那就是后天。让我们在末日到来之前漫步,刻意去忘记一切目标和追求。没有皱纹的前额在太阳下闪着光芒,对于放弃希望的人而言,微风是如此凉爽宜人。

我把钢笔扔在有些倾斜的桌面上,看着它往下滚,也懒得去捡。我毫无征兆地感受这一切。我的快乐存在于感觉不到的愤怒手势中。

237.生活规则的注解

控制他人的需求就是对他人的需求。指挥官是依赖他人而存在的。

提升你的品格,不将外界的一切纳入进来——不向任何人索取任何东西,也不将任何东西强加给任何人,而当你需要他们时,就把自己变成他们。

将你(所需的)必需品降至最低限度,以便使自己不因任何事而依赖任何人。

事实上,绝对来说不可能有这种生活。然而,相对来说这种生活不是没有可能。

让我们来假设一个人拥有并经营一间办公室。他应当做任何事情,而不需要雇佣别人。他应当会打字,会结算,会打扫办公室。他让其他人来做,并非因为他没有能力去做,而是因为这样可以节省时间。他叫勤杂工将信件带到邮局,并非因为他不知道邮局在哪,而是因为他不想浪费时间跑一趟。他叫一个职员去处理某件事,并非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去处理,而是因为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小事上。

238.虔诚的信仰

不存在切实赋予美德的奖赏,也不存在明确施与罪恶的惩罚,这样的奖赏和惩罚也没有存在的必要。美德和罪恶是生物体在这事或那事上被评判时不可避免的表现形式,是对他们做出好或恶的宣判。这便是为什么一切宗教将奖赏和惩罚——应受或应得的人们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做,因而什么也得不到——置于另一个世界,没有科学可以去证实,也没有信仰去对之做出描述。

那么,让我们放弃一切虔诚的信仰,以及一切会感化他人的关切。

塔德说,生活就是以一种徒劳无益的方式去寻求不存在之物。既然这是我们的命中注定,就让我们不断去寻求这种不存在之物吧。既然没有其他途径可循,就让我们以这种徒劳无益的方式去寻求它吧。不过,让我们自觉意识到,我们所寻求之物无法被找到,沿着这条道路,没有什么是值得一个亲密的吻或值得去回忆的。

训诂学者说,除了去理解,我们已厌倦了一切。让我们去理解,让我们保持这种理解,让我们从这种理解中摘取影子般的花朵,熟练地编织成注定也要凋零花环。

239.我们已厌倦一切

“除了去理解,我们已厌倦了一切。”这句隽语的含义有时候难以解读。

我们已厌倦于思考,以便得出一个结论,因为我们越思考,越分析,越看得清楚,也就越难得出一个结论。

于是,我们陷入一种被动状态,我们只是想去理解,不管这个理解对象是被提出的什么样的解释。这是一种审美态度,因为我们至少对于这个解释的对错并不在意。我们在理解时的所见,只是这个解释的种种细节,是一种它为我们准备的理性美。

我们已厌倦思考,已厌倦持有自己的观点,已厌倦将想法付诸行动的尝试。然而,我们并未厌倦暂时持有他人的观点,而只是体味他们的闯入,并不去步他们的后尘。

240.雨景

淅淅沥沥的雨连续下了整整一夜。我彻夜辗转难眠,雨凄冷地拍打着窗户,发出单调的声音。天空偶尔刮起一阵风,雨和着风声,飞快地掠过窗棂。而有时,在死寂的窗外,雨的低吟催人入眠。一如既往,我的灵魂,无论在床上还是在人群中,都痛苦地意识到世界的存在。日子像快乐一样,似乎在无限延迟下去。

要是快乐和新的一天永远不会再来到就好了!要是我们对自己的期待和渴望至少从来不曾醒悟过就好了!

深夜偶尔经过的马车,颠簸地驶过鹅卵石街道时显得格外大声,在我的窗下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然后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消失在我不安的睡意深处,尽管这种睡意绝不会变成真正的睡眠。有时,隔壁的门砰地关上。有时,踩着水的脚步声和着湿衣服的摩挲声。有一两次,脚步声渐渐多起来,声音越来越响,然后逐渐消失。夜重归寂静,雨继续无情地下着。

我并未睡着,倘若我睁开眼,便能看见房间里依稀可见的墙壁,悬浮着的梦的碎片,微光和黑线条,忽上忽下的模糊剪影。大大小小的各种家具显得比白天更大,朦胧地衬托着夜的荒谬。门很容易辨识,像一些不白不黑的东西,只是有些异样。而窗户,我只能听见,却看不见。

再一次,雨拍打着窗户,模糊地流动着。时光伴随着雨声拖曳着。心灵的孤独逐渐蔓延开来,侵蚀着我的感觉、我的渴望和我即将入梦的一切。房间里的模糊物体在黑暗中分享着我的失眠,它们的悲伤悄然移入我的孤寂中。

241.三角形的梦(二)

光线变成倦怠至极的黄,这种黄色是一种脏兮兮的白。事物之间的距离渐渐拉远,声音的间隔也变得有所不同,时断时续,越隔越远。这些声音刚一响起,就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打断了。热度看似升高,实则冰冷,尽管仍是热度。百叶窗的两片叶片之间的缝隙处,唯一可见的一棵树,展现出夸张的企盼姿态。它有着与众不同的翠绿,将静默注入其中。周围的气氛,像花瓣合拢的花朵。空间由一种不同的相互关系组成,仿佛声音、光线和颜色占用空间的方式被改变,变得支离破碎。

242.人类灵魂的荒唐

即便远离普通的梦——没人敢承认这些灵魂下水道排出的污物,它们使我们在夜晚感到压抑,像污秽的魅影,肮脏的泡沫和被压制成烂泥的感觉——对于这些荒诞不经、令人恐惧、莫可名状的事物,我们的灵魂稍加留意便可从角落里把它们认出来!

人类灵魂是一个充斥着稀奇古怪事物的疯人院。如果一个灵魂能够如实地将自我呈现,如果它的耻辱和羞怯并不比已知和已被冠名的耻辱陷得更深,那么它将成为——如真理所说——一口井,一口凶险难测的井,井里满是阴郁晦暗的回音,蛰居着怪物、黏滑的非生命体、死气沉沉的蛞蝓和主观的秽物。

243.幻灵

要制作邪魔鬼怪一览表,就要给那些趁着夜色到来、使那些困倦的灵魂无法成眠的事物用文字来拍照。这些事物都拥有支离破碎的梦境,没有沉睡的借口。它们像蝙蝠一样盘旋在默从忍受的灵魂之上,抑或如同吸血鬼一般吸取那些屈服灵魂的血液。

它们是山坡上残骸废墟里的幼虫,是填满山谷的阴影,是被命运抛下的残余物。有时候,它们是蠕虫,令抚育与培养它们的灵魂作呕;有时候,它们是幽灵,邪恶地在虚无中潜行;还有时候,它们如同毒蛇一般,从已经付出的情感那荒唐的空洞里突然蹿出来。

虚伪的镇重物,它们一无是处,只能让我们变得无能。它们是从深渊中升起的疑惑,这些疑惑拖着它们冰冷且滑溜的躯体走过灵魂。它们如同烟雾一般盘旋不去,它们留下印记,它们始终是我们对它们的意识中一些枯燥乏味的物质。有一两个就像内心中的火花,在梦境之中迸发,而其余的则是我们在无意识状态下有意识地见到它们时的样子。

一条悬荡且并无打结的丝带,灵魂并不存在于它之中,它本身也没有灵魂。伟大的美景属于明天,我们早已经开始生活。对话被打断,无疾而终。谁能想到,生活竟至此等境地?

如果我找到自我,那么我会迷失;对于我所发现的一切,我心存怀疑;我并不拥有我所获得的一切。我睡觉,仿佛我在走路,可我分明清醒。我醒来,仿佛我一直在睡觉,而且我并不属于我。从本质上来看,生活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失眠,我们的所思所想,一举一动,都在清醒的昏迷中发生。

如果我可以沉睡,那么我会快乐不已。这就是我现在思考的事情,因为我并没入眠。今夜如此沉重,压垮了那张梦境的沉默之毯,而我一直躲在毯子之下,让自己透不过气来。我的灵魂出现了消化不良。

夜色退去,如往常一样,清晨将要来临,可清晨往往姗姗来迟,万事万物都睡着了,快乐着,唯有我除外。我休息了一会儿,并没有尝试睡觉。我是谁,这个问题的深渊之中一片混沌,那些并不存在的邪魔鬼怪的硕大头颅从中竖立起来。它们是来自于深渊里的东方恶龙,红色的舌头垂在逻辑之外,双目无情地盯着我那毫无生气的生命,而我的生命并无胆量回瞪恶龙。

盖子,看在上帝的份上,快给我盖子!快合上盖子,盖住那意识不清的生活!很幸运,透过冰冷窗户上打开的百叶窗,可以看到一缕暗淡的苍白光线开始从地平线上追逐黑暗。很幸运,清晨意味着打破。那份令我厌烦的不安几乎销声匿迹了。在这座城市的中心,一只公鸡放声啼叫。这忧郁的一天在我朦胧的睡眠中开始。终于,我睡着了。车轮的吱嘎声告诉我,那是一辆马车。我的眼皮睡着了,可我没有。归根究底,一切都是命运。

244.退休的少校

对我来说,做一个退休的少校似乎是理想的。可惜的是,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只当退休的少校。

我渴望完全成为退休的少校,这个渴望使我陷入徒劳的遗憾状态中。

生命一场徒劳的悲剧。

我的好奇心——云雀的姊妹。

落日里闪着变化莫测的不安;黎明羞怯的遮盖物。

让我们坐在这里。我们能够从这里看到更广阔的天空。广袤无垠的星空使人宽慰。看着它,生活少了些伤痛。一把无形的扇子将一阵凉风送来,使我们厌世的脸上疲劳顿消。

245.受害者

人类灵魂必然会成为痛苦的受害者,遭受着意外不幸之苦,即便这些事情在预料之中。有的男人总是把善变和不忠看成女人完全正常的行为时,当他发现情人对他不忠,就会对这种令人伤心的意外产生一种毁灭感,正如他总是提出女性的忠贞和节操作为一种教条或应有的期望。还有的人相信一切皆空,当得知他写的东西被认为是毫无价值的,或者他育人的努力是一场徒劳,或者他不可能和自己的情感交流,那么他会有一种被雷劈的感觉。

我们不必去假设,那些经历了这些类似灾难的人言不由衷,词不达意,即便他们在文字里预示过这些灾难。理智断言的诚恳和自发情感的自然毫无关系。奇怪或不奇怪,灵魂似乎遭遇了某些意外,所以它少不了痛苦,它会蒙羞,它会分摊生活中的不幸。我们对错误和苦难有着一样的容纳力。只有那些没有感觉的人才体验不到痛苦;那些最高尚显赫、最审慎明智的人,他们的经历和遭遇恰恰在他们的预料之中,被他们所鄙视。这就是所谓的生活。

246.一切都是偶然

让我们把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看作小说中的偶然或变数,我们用生命而不是眼睛去读它们。我们只有抱着这种态度,才能解决每天遇到的麻烦,应对世事的变化无常。

247.行动即对抗自己

动态生活常常像最令人不适的自杀一样打击我。在我看来,行动是对梦做出不公平的判决后,执行的一种严厉酷刑。对外界施加影响,改变事情,克服困难,影响别人——这一切对我来说,似乎比白日梦里的实质更模糊不清。当我还是个孩子时,一切形式的行动蕴含的无用本质就已成为我将自己从万物(甚至从自己)剥离开来的宝贵试金石。

行动即对抗自己。施加影响即离开家乡。

我一直在想,这是多么荒谬的事情,即便现实的实质只是一连串的感觉,还是存在像商业、工业、社会和家庭关系这样单纯的复杂事物,而讽刺的是,从心灵对真理观的内在态度来看,这又是多么令人费解。

我们所在的世界经历了一个半世纪的弃权和暴力——上等人的弃权和下等人的暴力,而这便是他们的胜利。

在现代社会中,无论是在行动中还是在思想上,没有一种上层的品质能自我维护。

贵族精神的影响力坍塌,造成一种对艺术的无情和冷漠氛围,以至于精妙情感失去了它的避难所。对一个灵魂来说,接触生活变得更痛苦,一切努力变的更艰难,因为付诸努力的外部环境总是越来越恶劣。

古典理想的坍塌使所有人都成为潜在的艺术家,进而成为糟糕的艺术家。当艺术依存于稳定的构造和对规则的小心遵守时,就鲜有人去尝试成为艺术家,也极少有人能出类拔萃,虽然这其中相当一部分人还是很不错的。而当艺术不是被当做创作来理解,而仅仅是成为对感觉的表达,那么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一个艺术家,因为每个人都有感觉。

248.弃绝

我在外部世界拒绝与人合作,除了其他方面,这还导致了一种奇怪的心理现象。

完全弃绝行动,对物质不感兴趣,这使我能够带着一种绝对的客观性去看外部世界。由于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或者说我认为一切都不会变化,我不会去改变它。

因此,我能够……

249.浪漫主义和现代民主政治

十八世纪中期开始,一场可怕的疾病逐渐席卷了整个人类文明。十七世纪,连年受挫的基督教宏伟蓝图和五个世纪以来不断被延迟的异教徒愿望(天主教沦为基督教,文艺复兴沦为异教,宗教改革成为一种普遍现象),曾经的所有梦想的残骸,毫无价值的成就,生活过于凄惨以致无法与人分享的悲伤,以及他人的生活过于凄惨以致我们不想去分享——所有这一切毒害着我们的心灵。人类的思想充斥着对一切行动的惧怕,这只在令人鄙夷的社会才受到鄙夷。更高等的心灵活动失去活力,唯有它的根基,即更多的机理功能仍处在活跃活动中。前者处于停滞,后者则开始统治世界。

于是出现了低等思想要素构成的文学和艺术——浪漫主义。随之产生的,是由低等行为要素构成的社会生活——现代民主政治。

生来就被统治的灵魂没有追索权,唯有自律。生来(被)创造的灵魂,在这个创造力日渐式微的社会,除了梦里的社会世界和灵魂的贫乏内省,没有别的办法塑造自己的意志。

我们对失败的伟人和活出自我本色的小人物都冠以“浪漫主义”之名。然而,这两者的唯一相似之处就在于他们显露出来的多愁善感。前者表现出一种充分利用智力的无能,而后者则表现出一种智力的贫乏。夏多布里昂、雨果、维尼和米什莱都是同一时代的人物。但是,夏多布里昂是一个被削弱了的伟大灵魂,雨果是一个被时代追捧的渺小灵魂,维尼是一个不得不逃离现实的天才,被迫做有禀赋的男人的女人。他们的鼻祖让·雅克·卢梭,则同时具有两种倾向。他在同等程度上具有创造者的智力和奴隶的感性。他的社会感性感染了他的理论,而他的智力只不过清晰阐释了这些理论。他的智力仅仅用于叹惋与感性共存的这种悲剧。

卢梭是一个现代人,但比任何现代人都更彻底。他从导致他失败的弱点中萃取了——他和我们一样悲哀!——获得成功的力量。他的一半走向成功,然而,当他走进城市,在他的胜利旌旗底部可以读到“挫败”这个词。而他的另一半停滞不前,无法去征战。他的正当内在命运中,存在着皇冠和王权,一个统治者的威严和一个征服者的荣光。

250.艺术来自创造

纵然我想要创造……

唯一真正的艺术来自于创造。但是,现代社会环境使得人类精神不可能产生创造性。

这便是为什么科学发展的原因。如今,机器是唯一的创造物,数学证明是唯一具有逻辑链的参数。

创造性需要支撑物,需要现实的支撑。

艺术是一门科学……

它遭受着韵律的侵袭。

我无法阅读,因为我吹毛求疵的感觉只会看到事物的瑕疵、缺点和能够被改进的可能性。我无法做梦,因为我的梦过于生动形象,当我拿它们与现实做比较,很快便发现它们不真实,从而没有价值。我无法去天真地注视人和事,因为我无法抑制自己进一步深入了解的渴望,如果没有这种渴望,我的兴趣也就不复存在,它要么死于自己之手,要么自生自灭。形而上学的推测无法令我感到满意,因为我很清楚(凭着自己的经验),一切体系都是可防护的,都存在理性的可能。若要欣赏建构体系下的理性艺术,我将不得不忘掉形而上学思辨追求真理的目标。

回忆中的快乐往事令我感到快乐,而现在,没有什么使我快乐或感兴趣,在未来,也不存在什么与现在有所不同的梦或可能性,能够带给我一个现在的过去那样的过去!这便是我的生活,一个我从不知晓的天堂的意识幻影,一个胎死腹中的破产的希望。

那些自我统一的人是快乐的——焦虑会改变他们,却不会分裂他们,他们至少没有信仰,能够心无羁绊地坐在太阳底下。

251.一本自传的片段

我先是专注于玄学臆测,进而转向科学理念,最终为社会学思想所吸引。然而,任何一个阶段的真理探索都无法使我减轻痛苦,找到安慰。我在这些领域涉猎不深,但我读过的理论足以让我厌倦这些林林总总的悖论。它们无不具有充分的论据,无不具有相同的概率,对事实的选择无不让人觉得一切都是事实。倘若我从书上抬起厌倦的双眼,或者分了心,将注意力转向外部世界,我只看到一件事,那就是,将费力得来的思想花瓣层层剥去,使我相信一切阅读和思考都是徒劳无益的。我所看到的不过是事物的无限复杂性,无穷无尽的概论,以及完全可以获得的少量事实,这些事实对于形成一门科学必不可少。

我逐渐感受到一无所获的挫败感。在任何事物中,除了怀疑,我找不到理由或逻辑,甚至找不到自我辩白的逻辑。我想不出治愈自己的办法。当然,为什么要治愈自己?为什么这样就意味着“健康”?我凭什么就肯定自己的这种姿态是病态的?如果我是病态的,谁又能说病态不是更可取的、更符合逻辑的或比健康更好?如果健康更可取,那么我是否不是因为一些自然原因而病态?如果是自然原因,那么出于某些目的——如果存在任何目的——为什么反自然还需要我病态呢?

除了惰性,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任何有说服力的论据,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来越敏锐地、沮丧地意识到自己的惰性,像一个放弃者一样。寻求惰性模式,努力逃避一切个人努力和社会责任——这就是我为自己的存在雕琢的虚构塑像的实质。

我疲于阅读,不再反复无常地追随这样或那样的美学生活模式。我从仅有的一点阅读中,学会提取只对做梦有用的成分。我从仅有的一点所见所闻中,力图获取在我心里无限延长的遥远而扭曲的映像。我努力创造自己的全部思想和生活体验的全部日常章节,它们除了感觉什么也不会带给我。我赋予自己生活以审美取向,我使这样的审美体验完全专属于自己。

建立内心快乐主义的下一步就是避免对社会性事物产生感觉。我使自己避开荒谬的感觉。我学会对本能诉求和乞求麻木不仁……

我将与别人的接触减少到最低限度,我尽我所能不与生活产生什么瓜葛……我甚至偶尔摆脱对荣誉的欲念,就像一个昏昏欲睡的人在睡前脱去外套。

研究完玄学和科学,我接着进行心理研究工作,而这对我的神经平衡构成更大的威胁。我在可怕的夜晚躬身研读神秘主义和犹太教神秘哲学的书籍,除了偶尔胆战心惊地读起,我从没有耐心去读它们。玫瑰十字会的礼数和秘密仪式、犹太教神秘哲学的符号和圣殿骑士……这一切在很长一段时间压迫着我。我的那段狂热时光充斥着基于玄学(譬如巫术、炼丹术)恶魔逻辑的、充满凶险的臆测。我从痛苦而类似超自然的感觉中推断出至关重要的虚假刺激物,在这种感觉中我总是濒临发现最高秘密的边缘。在玄学迷乱错落的子系统里我迷失了自我。这个系统充满着为清醒思想而设的恼人的类似物和陷阱,以及边缘闪着超自然光环的、引人遐想无限的、无边无际的神秘图景。

感觉使我变老。太多的思考耗尽我的精力。我的生活变成一种玄学狂热,我总在探寻事物的超自然含义,我甚至在玩火(神秘类似物之火),通过遗弃完全的清醒和常态的综合体而将它毁灭。

我跌入精神失常和普遍冷漠的复杂状态中。何处才是我的避难所?我的思想使我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庇护。我将自己抛弃,但不知道是为何。

我限定和专注自己的欲念,打磨并精炼它们。要到达无限——我相信可以到达——我们需要一个可靠的港口,以便起航驶向无限。

今天,我是一名自我宗教的苦行僧。一杯咖啡,一支烟,我的梦就可以很好地替代整个宇宙和那些星辰,替代工作、爱情、甚至美好事物和荣誉。我几乎不需要刺激物。我的心里已有足够的麻醉剂。

我有什么样的梦?我不知道。我把自己逼到不再有想法、梦想或想象的境地。我似乎做着更遥不可及的梦,梦里的事物模糊不清,让人无法看清。

我对生活没有什么概念。我不知道也拿不准生活到底是好是坏。在我眼中,生活残酷而悲伤,唯有令人愉快的梦处处点缀。生活对其他人是什么样子,我为什么要去关心呢?

其他人的生活只在梦里对我有用,我在梦里的生活似乎适合每一个人。

252.思想是一种行动方式

思想仍然是一种行动方式。只有在绝对幻想中,没有活动干扰我们,甚至我们的自我意识也陷入泥淖——只有在这种温暖潮湿的“非存在”状态中,对行动的完全弃绝才算完成。

不再去试着理解,不再去分析……将我们当做自然来欣赏,将我们的观感当做田野来凝望——这就是真正的智慧。

253.神性

……没有理论的神性……

254.上帝是野兽之灵

当我傍晚时分漫步街头时,不止一次地突然并强烈地意识到事物那些异乎寻常的组织结构。是这些为数不多的自然物唤起我灵魂的强烈意识。是街道的布局,各种标志,盛装交谈的人们以及他们的工作,那些报纸,以及这一切的逻辑性唤起我的意识。更确切地说,事实就是那些井然有序的街道,标志,工作和社会存在,这一切组装起来,向前延伸,扩大成各种路径。

当我仔细观看一个人,我发现他和猫狗一样没有意识,他开口说话,通过一种与猫狗不同的无意识将自己纳入社会组织,这种无意识明显要次于引导蚂蚁和蜜蜂进入社会生活的无意识。创立和展示世界的智力像一盏开启的明灯,对我而言和那些生物体的存在一样清晰,和那些条理分明、恒定不变的存在的自然法则一样明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总是想起那句话(我不记得是哪位学者说的):上帝是野兽之灵。这句绝妙之语是作者的一种解释方法,用以解释低等人由本能驱使(没有表现出任何智力,或者说只是某种智力的一种原初轮廓)的必然性。然而,我们都是低等动物,我们说话和思考都仅仅出于一种新的本能,并不比其他本能要可靠。准确的说,这仅仅因为它们是新的。因此,那位学者的那句精妙绝伦的隽语有着更宽广的适用范围。我要说:“上帝是万物之灵。”

我总是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些人不去考虑通用钟表机械原理的惊人事实,就去否定一个钟表匠,就连伏尔泰也不会去否定他。鉴于一些明显偏离计划的事情,我知道(只有了解那个计划的人才知道事实是否偏离了它)一些人为什么要将不完美的部分原因归咎于这种最高智慧。我理解,尽管我不能接受。我理解它的原因,由于世界存在恶,一个人可能不会去承认创造智慧的绝对好。我理解,尽管我仍然不能接受。但是,否定这种智慧存在,也就是对上帝的否定使我感到受打击,就像那些白痴中的某个人有时候在他智力的某个领域遭受折磨,而在所有其他领域却有出众表现——譬如,那些在做加减运算时经常出错的人,或者那些(鉴于如今智力已支配美感)不懂得欣赏音乐、绘画或诗歌的人。

我说过,我不能接受钟表匠不完美或不仁慈的观点。我排斥钟表匠不完美论是因为,如果我们知道那个计划,会发现,世界的治理和组织方面看似有缺陷或无意义,却可能证明了相反的一面。即便清楚地看到每件事的计划,我们仍可能会发现,显而易见某件事是毫无意义的。但是,如果每件事的背后都有一个原因,那么这些事是否都出于同一个原因呢?鉴于原因而非实际计划,倘若我们不知道某件事的原因是什么,我们又怎么能说这件事是在计划之外的呢?正如一个诗人,出于间歇的考虑,在韵律精妙的诗歌里插入一段无节律的诗行,也就是说,出于这种特殊的目的,他似乎走向了对立面(而一个更注重流线而非间歇的评论家会说这句诗有错误)。因此,造物主将我们无节奏的狭隘逻辑思维插入形而上学韵律的宏伟流线中。

我承认,钟表匠不仁慈的观点更难被否定,但也只是停留在表层。有人会说,由于我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恶,我们也就不能正确的判断某件事的好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即便一种疼痛最终是为我们好,就其本身而言也是坏的。这足以证明这个世界存在恶。一次牙痛就足以使我们怀疑造物主的仁慈。这场论证最基本的错误似乎就在于我们对上帝的计划完全无知,我们也不知道智慧无限的人会是怎样一种有智力的人。恶的存在是一回事,而存在恶的原因又是另一回事。它们的区别可能很微妙,甚至有些诡辩色彩,但仍然是有效的。我们无法否定恶的存在,但对于恶的存在是恶的说法,我们可以拒绝。我承认,这个问题将持续下去,仅仅因为我们的不完美将持续下去。

255.我们的幻觉生活

除了感谢上帝,承蒙上帝所赐的生活,生活还赐予我们一件礼物,那就是无知:对自己的无知和互相的无知。人的心灵是一个黑暗泥泞的无底洞,一口地表从未掘过的井。如果一个人真正了解自己,他将不会喜欢自己。倘若没有源自无知的虚荣,而这种虚荣是精神生活的血液,我们的心灵便会死于贫血。无人了解别人,这也无妨。因为,倘若做到了,他将发现——他唯一的母亲、妻子或儿子——将成为他根深蒂固、形而上学的敌人。

我们和睦相处是因为我们打心里彼此陌生。倘若那些幸福的夫妻能看穿彼此的心灵,倘若他们真正了解对方,正如浪漫派所说,对他们所说的话里隐藏的危险(尽管那些危险最终无关紧要)一无所知,那么事情会怎么样呢?没有一对夫妻是完美无瑕的,因为每一个伴侣内心深处都藏匿着另一个属于魔鬼的心灵,一个并不是她丈夫的理想男人的模糊形象,或者一个他妻子并不符合的圣洁女人的朦胧倩影。最幸福的人察觉不到他们的受挫性,不那么幸福的人察觉到了这一点,但选择忽略它们,只有在隐藏的魔鬼、古老的伊芙、圣骑士和希尔芙偶尔觉醒时,他们才会在言语姿态上表现出粗暴无礼来。

我们的生活是一个灵活多变的误区,是介于不存在的伟大和无法存在的快乐之间的一种幸福平均值。我们感到满足是因为,正如我们所想和所感,我们没有能力去相信灵魂的存在。在生活的假面舞会中,我们心满意足地穿上令人愉快的戏服,毕竟这对于舞会事关重大。我们是流光溢彩的奴仆,翩翩起舞,仿佛一切都是真的。我们甚至——除非只剩下我们,才会停下舞步——对室外高远的寒夜,对挣扎在冷风中衣衫褴褛的垂死之躯,以及对我们私底下认为是本我、实际上只是仿造真我的一个精神赝品一无所知。

我们的一切所为、所言、所思或所感都戴上同样的面具,穿上同样的戏服。无论我们脱下多少层衣物,我们都绝不会变得赤身裸体,这是一种灵魂现象,并非除去衣物所能达到。因此,我们身心衣冠楚楚,身穿像鸟的羽毛一样紧紧依附于我们的层层戏服,我们快乐或不快乐地活着——或者说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上帝赐予我们的短暂时光,我们将它逗乐,像孩子们玩着严肃的游戏。

这样或那样一些放荡不羁或可恨的人——即便这样的人偶尔也会看见——我们的一切不属于我们,我们在真理问题上愚弄自己,我们认为正确的结论是错误的。而这个人在刹那间洞察了这个宇宙,并创造出一套哲学或虚构出一种宗教。然后,哲学在传播,宗教在蔓延,那些相信哲学的人披上看不见的哲学外衣,那些相信宗教的人戴上很快便被忘掉的宗教面具。

就这样,我们既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彼此,快乐地相处在一起。我们和着群星大乐队的演奏声,在演出组织者冷漠而轻蔑的注视下,踩着舞步旋转起来,停下来时畅谈着——人类、琐事和正经事。

唯一他们才知道,我们是他们为我们所造的幻觉的猎物。然而,为什么要制造这些幻觉?为什么会有这样或那样的幻觉?为什么他们用类似欺骗的手段赋予我们幻觉?毫无疑问,甚至他们也不知道。

256.超自然的荒唐

对于神秘事物——譬如阴谋、外交、秘密团体和超自然科学——我几乎总要感到生理憎恶。尤其令我厌烦的是后面两种——某些人自负地以为,通过对诸神、上帝或造物主的理解,他们且只有他们能够解读世界的伟大秘密。

我无法去相信他们所声称的东西,尽管我认为,有的人或许可能相信。但是,拿什么去解释为什么并非所有人都去为之痴狂或受之蒙蔽呢?原因就是,这其中很多其实很虚无,因为这是一种集体幻觉。

最令我吃惊的是那些灵异界的巫师和通灵师,当他们写下符咒与神秘事物进行交流或暗示时,他们简直就是一派胡言。一个连葡萄牙文都不能精通的人,竟然能精通巫术,这简直是侮辱我的智商。为什么掌握巫术要比掌握语法还容易呢?如果一个人通过长时间进行专注力和意志力的训练,就能练就所谓的阴阳眼,那么他为什么不能通过不那么多的专注力和意志力训练,来获得语法知识呢?在进行巫术传授和做法事时,为什么他们的信徒自己不会写符咒——由于超自然法则的特点之一就是晦涩难解,我不能说是清楚地写——至少是优雅、流利地写呢?而在深奥难懂的世界里,为什么我至少可以说得优雅和流利呢?为什么一切人类灵魂都将精力耗费在学习上帝的语言,却不愿施舍丁点精力去学习人类语言的声色和韵律呢?

我不会去相信那些不切实际的通灵师。他们就像那些古怪的诗人,不能像任何其他人一样写作。我能接受他们的古怪,但我更希望他们能告诉我,他们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高于常理,而不是能力有限。

大数学家也可能会在简单的加法上出错,但我在此处所谈论的是无知,而不是出错。我能接受一个大数学家在做二加二的算术时得出五:任何一个人在注意力分散时都会出这种错。但我不能接受的是,他不知道加法是什么或如何去加。而绝大多数超自然的通灵师正是如此。

257.崇高

不精妙的思想也可以崇高,然而,在某种程度上,思想若是缺乏精妙,便无法对他人施加影响力。缺乏策略的力量不过是一团乱麻。

258.抚摩过基督的脚

触摸过基督的脚,不能成为用错标点符号的理由。

如果一个人在喝醉后才能写出好文章,那么我要对他说:去喝个酩酊大醉吧。如果他说,

259.我乐于遣词造句

我乐于演说。或者说,我乐于遣词造句。对我而言,词语是摸得着的身体,看得见的佳人,是肉体享乐。或许因为我对真实肉欲丝毫不感兴趣,甚至在理性和梦里都是如此,欲望在我身上演变成对音韵节律的创作力,和在别人的言语中对音韵节律的注意力。有些人的精彩演说会令我为之一颤。弗阿尔荷和夏多布里昂笔下的某些章节令我茅塞顿开,语无伦次,喜不自胜。甚至维埃拉所写的某些章节以他完美至极的句法设计将我打动,我就像在风中瑟瑟颤抖的树枝,经历着某种情绪的消极迷乱。

像所有激情满怀的人一样,我带着失去自我的幸福愉悦,完全体验到缴械投降的痛楚。因此,我写作时常常无心去思考,沉浸在客观幻想里,听凭词语拥我入怀,像拥着一个婴儿。它们组成毫无意义的句子,我能感受到它们像流水一样缓缓流淌,像被人遗忘的涓涓细流,丝丝涟漪交相汇合,随即消去,彼此融合,涟漪再次泛起,反反复复,无穷无尽。进而,思想和意象以娓娓道来的悸动从我身上闪过,化作一线荡气回肠的丝白,而想象像一抹月光微微闪亮,斑驳陆离,模糊不清。

我哭泣,不为生活的得与失,但为那些使我黯然落泪的散文。记忆中的那个夜晚如今历历在目。当时我还是个孩子,我第一次读到维埃拉的诗集,其中一段是所罗门王的著名一节:“所罗门建造了一座宫殿……”我一直读到结尾,感到浑身颤抖,困惑不已。然而,我落下喜悦的眼泪——任何现实中的喜悦、生活的不幸都不会令我如此哭泣。我们清晰而庄严的语言的神圣韵律,势不可挡的词语表达的思想,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流过,每一个神奇音节都蕴含着理想色彩——它们像压倒一切的政治激情使我本能地臣服。我哭泣。今天,当我想起这些,我仍然哭泣。我哭泣,不为对童年的怀念,我并不怀念我的童年。我哭泣,只为对那一刻的怀念,只为一种由衷的悲叹,第一次阅读的那种交响乐般的精湛之作,以后再也不会读到。

我没有社会感或政治感,然而,我仍然用某种方式表现出高度的爱国情感。我的母语是葡萄牙语。倘若葡萄牙被侵略或占领,只要我平安无事,就压根不会感到困扰。但我唯一真正感到憎恶的,不是那些写不好葡萄牙文的人,不是那些语法出错的人,也不是那些用语音代替词源拼写的人。我憎恶的,是葡萄牙文本身的贫弱表达能力,就好像它是一个语法出错的人,正如应当挨打的某个人,“i”替换成“y”,如同憎恶痰块本身,不管是谁吐的都一样。

是的,因为拼法也是一个生命。一个词在被人们看到或听到时才算被完成。而希腊语和罗马语之间转译的华美过程,给这个词披上真正的皇室长袍,使它成为一位夫人和女王。

260.抽象事物

艺术就在于使别人感我们所感,通过将我们自己的个性赋予他们,将他们从自我中解放。我所感受到的真正实质内容是完全无法与人交流的,我的感受越深刻,便越无法与人交流。为了将我的所感传达给他人,我必须将我的感觉翻译成他们的语言——去讲述这些事情,就好像它们是我的所感,以便他们在听到这些事情时,能够真真切切地感我所感。这样以来,艺术所假设的某个人既不是这个人,也不是那个人,而是每一个人(也就是说,这个人代表所有人),而我最终要做的,就是将我的感觉转化为一种典型的人类感觉,即便这意味着破坏了我的感觉的实质所在。

抽象事物是难以理解的,因为它们并不容易锁定读者的注意力。因此,我会用一个简单的事例来使我的抽象思维具体化。假如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譬如我厌倦了记账或因无所事事而感到无聊),一种生活的莫名悲哀向我袭来,内心的焦虑使我紧张不安。倘若我试着将这种情绪用最贴切的语言表达出来,那么这种语言越贴近,就越能表达我的个人感受,也就越无法将这种感觉传达给别人。如果我的感觉不与人交流,那么去感受要比将它们写下来更明智,也更简单。

假如我想与人交流——将我的感觉化作艺术形式,由于艺术是一种体现我们与他人同一性的交流形式,没有这种同一性,交流即无可能也无存在的必要。假如我在寻找一种普通的人类情感,这种情感会有我现在作为一个乏味的簿记员或无聊的里斯本人所体会的情感的色彩、精神和外形。据我推断,这种普通灵魂所拥有的普通情感也具有和我的情感一样的特性,这便是对失去的童年的怀旧情结。

此时,我有了开启写作主题的钥匙。我要写下失去的童年,我要为它哭泣,那里是描写乡下老房子里关于那些人和那些家具的心酸往事。我追忆那种既无权利又无义务的无忧无虑,那种不知如何去思考和感受的自由自在——这种回忆若是写得好,写得形象,给人以深刻印象,将唤起读者与我的感觉完全一样,但与童年无关的情感。

我说谎了吗?不,我已理解。要不是由于想一直做梦的孩子气和无意识所致,说谎仅仅是对其他人真实存在的认可和使这种存在与我们自己相符合的需要,而这无法与他们相符合。说谎只不过是灵魂的理想语言。正如我们使用词语,用一种荒谬的方式发音,将我们的思想和情感中最隐秘、最微妙的部分转化成真正的语言(它们的词语永远无法被转化过来),因此我们使用谎言和杜撰来帮助我们互相理解,有些真理——个人的和不可言传的那些东西——是永远无法实现的。

艺术说谎是因为它是社会的。艺术有两大形式:一种像我们的灵魂最深处对话,另一种则向我们专注的灵魂对话。第一种是诗歌,第二种是小说。第一种以独特的结构开始说谎,第二种以独特的写作意图开始说谎。第一种意在通过遵循严格韵律的诗行来讲述真理,因此以与言语的本性相背离的方式说谎。第二种意在通过我们知道永远不存在的现实去讲述真理。

去伪装就是去爱。当我看到一张迷人的笑脸或一个意味深长的凝视,不管这个笑脸或凝视出自谁,我总要去探索这个正在微笑或凝视的灵魂,以便去发现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政客想要收买我们的选票,或是什么样的妓女想让我们把她买走。然而,那个买通我们的政客至少就爱收买我们的这种行为,正如妓女就爱被我们买走一样。喜欢或不喜欢,我们无法逃避这种四海皆兄弟的普遍性。我们爱所有的人,而我们交换的亲吻就是这个谎言。

261.伪爱

我的所有情感都浮于表面,但由内而外。我总是像个认真的演员。当我去爱时,我假装去爱,甚至假惺惺地对待自己。

262.我什么也不是

今天,一种荒唐而又真实的感觉袭来。在我内心灵光一闪,我意识到自己什么也不是。完完全全的什么也不是。在那道灵光下,我看到自己一直视为城市的地方是一片荒原,在那道不祥之光下我看清了自己,头顶没有天空。我在世界存在之前就已被剥夺存在的力量。如果我轮回转世,也必定不再是我,不再有我。

我是不曾存在的小镇的荒郊,对不曾写下的一本书所做的冗长书评。我什么也不是,根本就什么也不是。我不知道如何去感受,如何是思考,如何是期盼。我是不曾写下的小说里的人物,在空中飘来飘去,还未存在就已散去,栖身某个人的梦中,而那个人从不知道如何做完这个有我的梦。

我总是思考,总是感受,但我的思想毫无逻辑,我的感觉毫无感情。我从井盖掉下去,从高处坠入无边无际的深渊,毫无方向地空空坠落。我的灵魂是一个黑色的大漩涡,一团旋入虚空的无边涡流,黑洞周围是无穷无尽的海洋。这股水流比水流更回旋湍急,水面漂浮着我在世界所见所闻的一切意象:房子,面孔,书本,木箱,音乐片段以及声音碎片,所有这一切被吸入凶险无边的漩涡。

在这一切混沌中,真实的我只是处在深渊几何学的中心:周围的一切飞快旋转,而我什么也不是,我唯有存在才能让漩涡得以旋搅。我处在中心,因为每一个圈都有一个中心。真实的我只是一口没有井壁、却有着井壁粘度的井,我是被虚无包围的一切的中心。

在我内心狂笑的似乎不是恶魔(他至少还有一张人脸),而是地狱。那是已逝的宇宙啸叫的癫狂,实体空间的旋转死尸,还有整个世界在末日里阴风大作,飘渺无形,时光错落,看不到创世主,甚至看不到自己,在一片漆黑中旋回转动,这一切是唯一的现实,令人难以置信。

如果我知道如何去思考该多好!如果我知道如何去感觉该多好!

我的母亲去世太早,我甚至还未能了解她……

263.沉闷

自从染上喜欢沉闷的嗜好,奇怪的是,我至今从未认真思考过什么是真正的沉闷。如今,我的心灵处在一种飘忽不定的状态,对生活或其他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由于我从未这样做过,我决定通过印象派思想对自己的沉闷进行分析,即便这种凭空想象的分析自然会多少有些不真实。

我不知道沉闷是否仅仅是流浪汉与倦怠麻木无异的苏醒,或者是否更高贵一点。以我的个人经验,沉闷常常以不可预见的方式侵袭,毫无规律可循。我可以整个礼拜天无所事事,却感觉不到沉闷。但我在集中精力埋头工作时,会突然体验到有如迎头压来的乌云般的沉闷。据我所知,这与我的健康状况(或缺乏健康的状况)无关,也并非源自实实在在的自我中存在的某些东西。

说它是一种伪装的形而上焦虑,是一种换个说法的彻底幻灭,是一个倚着濒临生活的窗边坐下的灵魂叙述的无声诗歌——说它是这些东西,或那些可以粉饰沉闷的类似物。孩子们总是这样勾画出人物形象,给它们涂上颜色,然后再擦掉勾边。但对我来说,这只是在我心灵的地窖里回音缭绕的喧嚣。

沉闷……是没有思想的思想,却厌倦于思想。是没有感觉的感觉,却因感觉而焦虑。是没有回避的回避,却因回避而感到厌恶——所有这一切都可称之为沉闷,但却不是沉闷本身,而是沉闷的最佳释义或诠释。按照我们的直接感受,沉闷就好比是悬挂于灵魂城堡的护城河上的吊桥,这架吊桥已被收起来,我们只能凝视着城堡周围的土地,却不能涉足半步。在我们内心,某些东西将我们与自己隔离开来,有如我们的呆滞,那些分隔物是一条环绕自我疏离的肮脏沟渠。

沉闷……是没有痛苦的痛苦,没有欲念的期待,没有理由的思考……沉闷就像被消极恶魔侵占,被虚无蛊惑。巫师和女巫通过造出我们的模型,然后折磨模型,按照他们的推测,这种折磨就会通过某种灵魂转化体现在我们身上。我要说,沉闷就像这种形象转化,如同小妖将邪恶的符咒施与我的幽灵而非模型。符咒施与我的内在幽灵,而在我灵魂内部的表层,贴上或钉上了写满符咒的纸片。我就像一个出卖幽灵的人,或者说,更像被这个人出卖的幽灵。

沉闷……我努力工作。我履行着实用道德主义者们眼中的社会责任。我履行这种责任,或者说听任这种命运,不需要耗费太多努力,也没什么明显的困难。然而有些时候,正好在工作或休息期间,按照道德主义者们的说法,我应当去享乐,我的灵魂被一种苦楚的惰性淹没,我感到厌倦,不为工作,也不为休息,而为自己。

我甚至对自己无所思索,又为什么会厌倦自己?如果我什么都不曾思索过,又会如何呢?我忙于记账或稍作憩息时,宇宙之谜浮上心头了吗?生命的普遍性痛苦突然在我的灵魂中呈现出来了吗?为什么被赐封贵族的人连自己的身份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是一种虚无感,一种没有食欲的饥饿,一种与过度抽烟或消化不良时生理上的大脑和胃有着同样感觉的惰性。

沉闷……或许,它是我们灵魂深处因没有信仰而产生的不满,是沮丧的孩子(我们内心就和这个孩子一样)因我们没有给他买最好的玩具而感受到的失望。它或许只是人们心中安全感的缺失,他们需要一只援手来引路,在感情深处的黑暗道路上,人们更多感受到的是无法思考的寂静夜晚,无法感受的空落街道……

沉闷……心有上帝的人不会感到沉闷。沉闷是神秘论的缺失。对于缺乏信仰的人来说,甚至怀疑也是办不到的,甚至他们的怀疑主义也缺乏质疑的能力。是的,沉闷是灵魂缺乏自欺欺人的能力,是思想缺乏虚构的阶梯,心灵凭借这条阶梯可以坚定地登上真理之巅。

264.思考的沉重

通过类推,我得知饮食过度意味着什么。我通过自己的感觉而不是胃得知了这一点。有些天,当我想得太多,我的身体变得沉重,姿态笨拙起来,我感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

在这种情况下,消失了的幻想的残余几乎总像是一颗肉中刺,从我平静的麻木中显露出来。我在无知的基础上制定计划,在假想的基础上建造大厦,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情使我眼花缭乱。

在这些奇怪的时刻,我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不过是我的附属品。我不仅忘了责任的概念,还忘了存在的想法,我从身体上厌倦了整个宇宙。我的所知和所梦使我昏昏欲睡,用同样的强度使我的眼睛发痛。是的,这时我比任何时候都了解自己,我是躺在无人之地的树下打盹的乞丐。

265.去旅行的主意

去旅行的主意间接引诱着我,就好像这个完美的主意在引诱别的什么人,而不是我。整个世界的大全景横贯我警觉的想象力,像一种多姿多彩的乏味;我追溯一个愿望,就像一个人疲于做出手势,潜在的风景和预想中的一样乏味,这种倦怠像刺骨的寒风蹂躏着我虚弱无力的心灵之花。

旅行如此,书籍也是如此,一切都是如此……我向往一种博览群书的安静生活,以古人和现代人为伴,这种生活使我通过他人的感觉来重建我的感觉,内心充满矛盾思想,这些矛盾思想建立在沉思者和思想者(多数为作家)之间的矛盾基础上。但是,我一从桌上拿起书,读它的想法就消失了,读书的身体动作剔除了所有读书的欲望。同样,如果我碰巧走近站台或出发港,旅行的想法就减弱了。我重新回到两种毫无价值的状态中,我(我同样毫无价值)确信如此:不起眼的路人般的日常生活,和醒着失眠的梦境。

读书如此,一切都是如此……我一想起什么事,这种想法就打断了生活的平静,我满怀抵触情绪,抬眼望着属于我的西尔芙,可怜的人,如果她只学唱歌,或许她会是个歌声动人的生灵。

266.记忆中的琴声

我第一次来到里斯本时,曾听到公寓的楼上传来琴声,一个我至今未见到真人的姑娘在用钢琴弹奏枯燥的音阶。如今,通过一些不可思议的浸润过程,我发现,在我内心仍响起那些音阶的弹奏声,如果楼下的门敞开着,声音仍然清晰可闻。曾经弹奏音阶的是一个姑娘,如今已成为其他什么人,一个成年女士,或者已不在人世,在松柏成阴的白色墓地里长眠。

我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孩子,但是,现实中的钢琴弹奏声与记忆中的声音并无差别,以至于当声音欲扬先抑时,同样是缓缓的手指动作,同样是有节奏的单音。不论我感受或思考它时,心中难免涌起一种朦胧而焦虑的忧伤。

我不为失去童年而哭泣,但我为一切而哭泣,这一切包括我失去的童年。我为时光的流逝而哭泣,但这是一种抽象而非具体的流逝,这种流逝通过一种来自楼上不间断的重复音阶折磨着我的大脑,毫无特征,悠长而深远。这是一种没有什么可以天长地久的巨大之谜,它不是真正的音乐,而是连续不断的锤击声,就像荒诞不经的记忆深处,流淌着一种怀旧之情。

我的眼前缓缓出现一幅画面,画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客厅,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学生至今仍在弹钢琴,他的手指认真的弹奏着永远不变、业已消失的音阶。我看见,我再次看见,我重构我的所见。楼上的一家人让我产生一种昔日从未有过的怀旧之情,虚构出一种飘渺的冥想。

然而我猜想,这一切只是一种替代品,我所感受到的怀旧之情并不真正属于我,也并非真正抽象,而是从来路不明的第三者那里截取来的一种情感,这在他们那里是情感,在我这里则是文学,正如维埃拉所说,是文学性的。我的悲伤和痛苦都来自臆想的感觉,怀旧使我双眼热泪盈眶,而这种怀旧也是通过想象和臆测去构想和感受的。

随着一种来自世界深处、形而上的键盘敲击声,这种敲击声连续不断,坚定不移,那个学生一遍又一遍弹奏着钢琴的音阶,也来回敲打着我记忆的脊椎。那些昔日的街道行走着另一些人,如今的街道已物是人非。那是已辞世的人们以一种透明的存在方式在向我述说。那是一种我因做过或没做过什么而产生的懊恼。那是夜的潺潺流水,在寂静的楼房间流淌。

我想在心里大声呐喊。我想要停止、打破和摧毁这不能录音的留声机,它在我心里弹奏不休,却不属于我,这是一种无形的折磨。我想让其他载体代替我的灵魂,让我的灵魂离我而去,飘然独行。听这种音乐让我发疯。到最后,我——在我多愁伤感到讨厌的思绪,在我薄如蝉翼的肌肤,在我过度紧张的神经——成为敲打音阶的键盘,这个键盘属于我们记忆中讨厌至极的个人化钢琴。

像大脑里某个部位不听指挥一样,音阶一直在弹奏,一直在弹奏,在我上下弹奏,在我来里斯本住过的第一所房子里弹奏。

267.尼莫上校之死

最后,尼莫少校去世了。不久,我也会离开人世。

在那一刻,所有童年时光继续存在的可能性都被剥夺。

268.嗅觉

嗅觉是视觉的怪异表现方式,能通过无意识出人意料地勾勒出动人心弦的景观。我常常体验到这一点。我漫步在大街上,毋宁说什么也没看见。我放眼四望,看着每个人都能看见的东西。我知道自己走在大街上,但并没有意识到,这条街的两边由人类之手建造的形状各异的建筑物组成。

我漫步在大街上。面包房那边飘来的香甜的面包气味令我反胃,我的童年在远处飘然呈现,另一家面包店出现在梦境里,曾经的一切悄然逝去。我漫步在大街上。突然,我闻到小杂货店外的斜架子上飘来一股水果香,心中泛起我在乡下度过的短暂时光——何时何地我说不清楚——那里有果林和我童年时代心中的平静祥和。我漫步在大街上。木箱制造者那里飘来的木箱气味意外地使我失去平衡:我亲爱的韦尔德!你出现在我面前,最终使我快乐,因为通过回忆,我回归了文学的真实。

269.我的悲剧

我的人生最大的悲剧是已读过《匹克威克外传》。(我无法回到第一次读起它们的往昔时光。)

270.得到意味着失去

艺术用一种虚幻的方式使我们从潦倒中解脱出来。当我们感受到丹麦王子哈姆雷特所遭受的不公正和苦难时,我们自己的遭遇就变得微不足道,它们因属于我们而卑微,因卑微而卑微。

爱情、睡眠、毒品和酗酒是艺术的基本形式。更确切地说,它们和艺术产生同样的效果。但爱情、睡眠和毒品都会带来幻灭。爱情使人厌倦或失望。我们从睡梦中醒来,睡着时我们就不再活着。在毒品的刺激下,我们以毁灭身体为代价。但艺术不会带来幻灭,因为从一开始我们就接受了幻觉。我们不用从艺术中醒过来,因为我们做着梦,却并未睡着。在欣赏艺术时,我们也不用缴税或受罚。

由于我们从艺术中获得的愉悦在某种意义上不属于我们,我们不必为它付出代价或过后抱憾不已。

我指的是一切不属于我们但通过艺术带给我们快乐的东西——逝去的痕迹,一个给别人的微笑,一抹晚霞,一首诗,客观存在的宇宙。

得到意味着失去。去感受并未得到的东西意味着存续和保留,因为这么做就是汲取事物的精华。

271.与爱无关

这件事与爱情无关,是爱情之外的事情,值得一知……

压抑的爱,比爱的真实体验更能体现出爱的本性。贞洁可以是开启深刻理解力的钥匙。行动自有所得,但会带来混沌。占有即是被占用,进而失去自我。唯有思想可以看穿现实而又不至沦陷。

272.无穷与永恒

基督乃一种情感形式。

在万神殿中,诸神都有自己的空间,他们排挤对方;他们都拥有王座与至高无上的权力。诸神在这里无所不能,因为这里没有限制,甚至没有逻辑秩序,各式各样的不朽交叠在一起,允许我们去享受各式各样的无穷与各式各样的永恒之共存。

273.神与人

历史上并无确定之事。在秩序井然的时期,万物尽皆可鄙,在混乱时期,万物尽显高尚。衰落的时代富于精神活力,伟大的时代欠缺智慧的灵光。万物混淆交融,真理只存在于想象之中。

因而,如此多的崇高思想落入粪堆之中,如此多的发自内心的渴望失落在湍流中!

神与人——他们在我眼中都一样,尽皆拥有不可预知的命运,混乱不堪。在这间普普通通的四楼房间里,他们从我的梦中穿过,神与人对于我的意义,相比他们对于相信他们之人的意义,不会更多。警觉而单纯的非洲人的神,偏僻地方野蛮人的动物神,埃及人那些人格化的象征,希腊人光辉灿烂的神,罗马人生硬的神,太阳神和爱神密特拉,因果和慈善之神耶稣,围绕着同一个基督产生的不同变形,新城镇里的新近诸神——所有这些神明组成了一次充满谬误与幻想的送葬之旅(或许是朝圣之行,或许是葬礼)。他们行进着,走在他们身后的是梦。这些梦是投射在地上的空洞阴影,然而最差劲的梦想家则认为那些梦境扎扎实实地扎根在那里:没有身体或灵魂的悲惨思想——自由,仁爱,快乐,更美好的未来,社会科学——在黑暗的孤寂中向前移动,如同乞丐偷来的皇家长袍组成的列车拖拽着的落叶。

274.革命派的错误

革命派把资产阶级和人民群众、贵族和平民、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区分开来,是一个愚蠢而严重的错误。人和人的唯一区别只在于对社会的适应和不适应,剩下的就是文学和劣等文学的区别。如果一个乞丐适应社会,那么明天就可以成为帝王,尽管这么做他将失去乞丐的品性,甚至要越过边境丧失国籍。

在这间狭小的办公室里,这些想法令我宽慰。办公室蒙尘的窗户对着一条阴郁的街道。这些想法令我宽慰,我以世界意识的创造者们为伴——譬如鲁莽的剧作家威廉·莎士比亚,教育家约翰·弥尔顿,流浪者但丁·阿利吉耶里……甚至,如果允许我提及,还有耶稣基督,他在这个世界如此渺小,以致他的存在都遭到历史学家的怀疑。国会议员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参议员维克多雨果,国家元首列宁和墨索里尼等则组成另一个完全不同的阶层。

这便是暗影里的我们,身处小杂役和理发师中间,组成人类社会……

世界的一边,坐着威风凛凛的国王,声名显赫的君主,光环耀眼的天才和圣人,至高无上的领袖,妓女,先知和富人……另一边,坐着我们——街角的小杂役,天马行空的剧作家威廉·莎士比亚,幽默的理发师,教育家约翰·弥尔顿,售货员,流浪者但丁·阿利吉耶里,还有那些被死神遗忘或眷顾的人,以及那些被生活遗忘或从未被眷顾的人。

275.统治自己

统治世界始于统治自己。世界的统治者既不是诚者,也不是不诚者,而是一群用做作和无意识意欲在自己身上创建真正忠诚的人。这种忠诚构筑他们的力量,使其他人的虚假忠诚黯然失色。惯于自欺欺人是成为政客的先决条件。唯有诗人和哲学家才能看到世界的本来面目,因为只有他们才被赋予脱离幻觉的生活。看得越清越无为。

276.没有自由的灵魂

意见即粗俗,即便这个意见并分出于真心。

每一个真诚的例子都令人无法容忍。不存在真正与自由的心灵。就此而论,根本没有自由的灵魂。

277.真正的人

万物尽皆脆弱、平庸且无谓。我看到了怜悯的伟大昭示,那似乎揭示了充满悲情色彩的忧伤灵魂的深度,可我发现,那昭示只延续了片刻,那昭示充满了言语,这些话形成于——多久我会带着沉默的洞察力来观察于此——与怜悯相似的感情之中,像观察的新鲜感一样迅速消失,抑或形成于慈悲灵魂晚宴的红酒之中。表露出来的人道主义情感,喝掉的白兰地数量,以及杯中酒或冗长的焦渴带来的痛苦而做出的伟大举动,三者之间始终存在直接联系。

所有这些人都把他们的灵魂出卖给了魔鬼,那魔鬼便是地狱里乌合之众中的一员,对卑鄙和懒惰渴望至极。他们整日醉酒,过着浮华与懒惰的生活,无力地死在了言语的垫子之上,死在一大堆蝎子之中,它们的毒液顺着嘴巴向下流。

关于这些人最特别的事情就是他们全都没有一点重要性,任何意义上都是如此。有些人给主流报纸写文章,在虚无中获得成功。其他人在专业领域出人头地,成功了却一无所成。还有人当上了有名的诗人,然后相同的灰烬让他们的愚昧的脸变得苍白无比,他们都是坟墓里经过防腐处理的死尸,手被放在屁股上,还保持着活人的姿势。

在一段很短的时间内,我如同行尸走肉,失去了七窍玲珑心,但我保留了很多记忆,有真正美好的有趣时刻,有沮丧与悲伤的时刻,有几个在虚无中十分突出的侧面像,还有不管女招待在上班时做出何种举动所摆出的姿势——总之,不过是确确实实令人恶心的沉闷和一两个有趣的笑话。

有很多年纪更老的人散布于这些之中,如同空洞的空间,带着他们那些过时的俏皮话,他们会像别人一样在背后中伤他人,而且诽谤的都是相同的人。

当我看到他们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荣耀而被这些小人物诽谤之际,我从未对这些小人物的公共荣誉产生如此多的同情。然后我就可以理解伟大的贱民为何能够取得胜利:因为他们的胜利与这些人有关,而与人类无关。

可怜虫带着它们贪得无厌的渴望——要么渴望食物,要么渴望名望,抑或渴望生活里的甜点。任何第一次听到他们说话的人都会觉得自己是在倾听拿破仑的导师和莎士比亚的老师在讲话。

有些人成功获得了爱情,有些人在政坛功成名就,还有些人成了艺术大师。第一种人的优势是可以讲故事,因为不必让自己的爱情众所周知,一个人就可以非常成功地恋爱。当然了,听其中一个这样的人描述他们性事的长篇大论,在他们讲了第七次征服后,我们也开始产生怀疑。那些贵族女士或知名小姐的情人糟蹋了数不胜数的女伯爵,他们征服女性的数字甚至会打破有爵位的年轻女性的曾祖母的庄严和沉着。

有些人擅长肢体冲突,在西亚多街角,把欧洲拳王杀死在夜之疯狂里。还有些人有力量左右大人物,这些人的话最不可靠。

有些人是可怕的性虐待狂,些人是积习已深的鸡奸者,还有些人大声悲伤地承认他们对女性残酷至极,让她们在生活之路上随时受到鞭打。他们喝咖啡时总让别人付账。

有些是诗人,有些是……

我知道,对待这阴影的洪流,除去直接熟悉共同的人类生活——例如,熟悉商业现实,就像是拉多雷斯大街的情形——没有更好的对抗手段。每每我从那座傀儡疯人院里返回,去找莫雷拉这真正的存在时,都会感到解脱,他是我的监督员,一位真诚且能干的会计员,衣不称身,身材走样,但却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人,而上述那些人从没有真正为人。

278.生者与死者

大部分人不由自主地生活在虚幻之中,很是格格不入。“大多数人并非自己,而是别人。”奥斯卡·王尔德说,他说得没错。有些人终其一生追求的都是他们不想要的;有些人追求的乃他们所欲,却对他们没有丝毫用处;还有人迷失了他们自己……

然而大多数人还是不需要任何理由就会感到快乐,享受生活。人们并不会时常流泪,而当他们抱怨之际,便形成了他的文学。悲观主义并不是可行的民主规则。那些为这个世界而遭受悲伤的人都是孤立的——他们只为自身悲伤。莱奥帕尔迪或肯塔尔就没有心上人?那么整个宇宙就充满了痛苦。维尼感觉他没有被别人全心全意地爱着?这个世界就是一座监狱。夏多布里昂产生了奢望?人类的生活沉闷乏味。乔布身上长满了疮?这个尘世无处不满布疮痍。有些人踏在了伤心人的玉米上。可怜他的脚啊,还有那太阳和星辰。

对所有这一切漠然视之,人类吃着,爱着,长此以往,从不停坠,只在必须哭的时候哭,而且哭的时间尽可能短——例如,为儿子丧命而哭,死去的儿子很快就会被忘得一干二净,旨在他的生辰才会被记起,抑或因为金钱的损失而哭,更多的钱源源而来之际,或者人们对这损失已经习以为常之际,便会停止哭泣。

生存的意愿复苏,延续。死者已被埋葬。我们的损失会被遗忘。

279.感怀失去的一切

今天,他回了老家,显然不会再回来。我说的他是指那个小杂役。我视他为这个人类群体中的一部分,进而也是我和我整个世界的一部分。今天,他走了。当我偶尔在过道上遇见他,出于对道别的惊讶在意料之中,他不无羞怯地和我拥抱。我靠着自制力没有哭出来,但我的眼眶一阵发热,心里不由自主地伤感起来。

无论我们拥有什么,因为它属于我们,即便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或视野里昙花一现,便成为我们的一部分。今天,对我来说,离开我们回到加利西亚小镇(我从未听说过)的人不是那个小杂役,而是我生命物质的一个重要部分,因为他是看得见的活生生的人类。今天,我的身体少了点什么,不再和以前一样。今天,那个小杂役走了。

一切发生在生活中的事情也发生在我们的心里。一切消失在视野里的事情也消失在我们的心里。当我们看得见时,它便还在那里,而一旦离去,便从我们的心头消失。今天,那个小杂役走了。

我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继续做着昨天没完成的工作,一股更强烈的厌倦感和苍老感袭来,意志力也变得更薄弱。但今天,这不完全算是悲剧的悲剧和失控的恼人思想(我不得不努力控制不去想),使我无法习惯性地去记好账。我唯有像自己的奴隶一样,靠着惯性才能工作下去。今天,那个小杂役走了。

是的,明天或无论哪天,生离死别的钟声将无声地敲响,我也将离开这里,陈旧的手抄账本将被束之高阁。是的,明天或哪天,当命运之神做出判决,那个冒充是我的我将不复存在。我是否也会回老家去?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今天的悲剧看得见是因为它不被注意,重要是因为它不值得一提。上帝啊,我的上帝。今天,那个小杂役走了。

280.孤独的夜

哦,夜是星辰假扮光亮,哦,孤独的夜是宇宙的尺码,让我身心融入你的身体,以致——仅仅是黑夜——我失去自我,也变成黑夜,没有梦想的星辰点缀心田,不能企盼太阳照亮未来。

281.风声

起初是一种声音,在万物空洞的黑夜里发出另一种声音。接着是一声低嗥,街上的招牌随风摇摆,吱嘎作响。然后,空中的声音变成一声尖啸,一阵咆哮,而万物战栗,摇摆骤停。一切静的可怕,像一种无声的恐惧,起初的恐惧过去后,迎来的是另一种恐惧。

然后就剩下风声。我睡意矇眬,看见门在门框里晃动。玻璃在窗框大声挣扎。

我并未入睡。我存在又不存在。意识的部分残留尚存。我感到困意,但并未失去意识。我不存在。风……我醒过来,又睡过去,但我并未入眠。一种模糊而嘈杂的景观下,我是自己的陌生人。我小心翼翼,为可能入睡而喜悦。我的确已入睡,但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睡着。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下,总会有一种声音去终结万物,那是黑暗中的风声,倘若我凑近去听,那是我的心肺之声。

282.荒谬的印象

清晨,最后的一点星星在天空中渐渐淡去,直至消失不见。微风透出一丝凉意,橙黄的光亮透过几朵低沉的云彩照射下来。我总算拖着身子——被虚无耗得筋疲力尽——从床上走下来,我一夜无眠,在床上思考宇宙的问题。

我走到窗户边,双眼因彻夜未闭而发痛。光线在密密匝匝的屋顶上反射出各种浅黄的阴影。我因失眠而极度迟钝地思考一切问题。光线的黄在高楼挺拔的身影中显得纤细渺小。遥远的西边(我面朝着那个方向),地平线已呈现出一种青白。

我知道,由于我什么也抓不住,今天我将感受到压抑。我知道,今天我所做的一切不是被我未睡的疲倦留下痕迹,而是被我的失眠症留下痕迹。我知道,和往常相比,我的存在更像是一种梦游,并不是因为我没有睡觉,而是因为我无法睡觉。

有些日子属于哲学,暗示着对生活的解释,是一种旁注——充满了批判性的观点——标记在我们的普世命运这本书中。今天似乎就是这样的日子。我有种荒谬的印象,也就是说,我沉重的眼皮和空白的大脑像一支荒谬的铅笔,将我深刻而无用的评论写了下来。

283.死者的自由

自由存在于孤独的可能性中。如果你能够脱离人群,不用为了金钱、伙伴、爱情、荣誉或好奇心——这些事物无一能够存活于沉默和孤独中——而寻找他们,那么你才算是自由的。如果你不能一个人活着,那么你就天生为奴。你或许拥有一切精神和灵魂的卓越品质,在这种情况下,你是一个高贵的奴隶或聪明的奴仆,但你不自由。你不能视之为你自己的悲剧,因为你的出生只是命运的悲剧。然而,如果生活压迫你,以致你被迫沦为奴隶,那么你是不幸的。如果你生来自由,具有与世隔绝和自给自足的能力,而贫穷迫使你与人交往,那么你是不幸的。是的,这样的悲剧就是你自己的,并将伴随着你。

生来自由是人类最伟大的卓越品质,使淡泊名利的隐士要高于君王甚至上帝。君王和上帝的自给自足,是通过他们的权力而不是对权力的轻蔑来实现的。

死亡是一种解脱,因为人死之后,别无所求。死亡迫使可怜的奴隶摆脱了苦与乐,以及梦寐以求的上进生活。死亡使君王失去了并不想放弃的统治。死亡使滥情的女人失去了她们珍爱的凯旋。死亡使男人从命中注定的征战中摆脱出来。

我们可怜而荒谬的尸体永远也不知道,它们被衣着华丽的死亡装饰,变得高贵起来。死去的人是自由的,即便他不想要自由。死去的人不再是一个奴隶,即便他为结束奴役生涯而哭泣。像君王这样的人,他的最高荣耀是他的君王头衔。作为一个人,他是可笑的,但作为一个君王,他高高在上。因此,或许死去的人变得丑陋,但他仍然卓越,因为死亡使他自由。

由于疲惫,我拉上百叶窗,将自己与世隔绝起来,于是有了片刻的自由。明天我将重新做回奴隶,但此时——我独自一人,不需要任何人,唯恐被什么声音或什么人打搅——我有属于自己的短暂自由和荣耀。

靠坐在椅子上,我忘了将我压抑的生活。除了一度的痛感,没有什么令我感到痛楚。

284.不要去碰生活

让我们连指尖也别碰到生活。

让我们想也别想恋爱。

但愿我们永远也别知道女人的吻是什么感觉,哪怕在梦里也别知道。

作为病态的工匠,我们要善于教会别人如何去摒除幻想。作为生活的旁观者,让我们躲在所有的墙头偷窥,我们因知道看不到什么新鲜美好的事物而预先感到厌倦。

作为绝望的织布工,让我们只编织裹尸布——白色裹尸布裹住我们从未做过的梦,黑色裹尸布裹住我们辞世的日子,灰色裹尸布裹住只出现我们梦里的身姿手势,蓝紫色裹尸布裹住我们徒劳无益的感觉。

猎人在山上猎杀野狼,在峡谷里追赶小鹿,沿着沼泽和湖岸捕捉野鸭。让我们去恨他们吧,不因为他们杀生,只因为他们过得快乐(而我们不能)。

让我们面露苍白笑容,做出欲哭无泪的样子。让我们目光凝滞,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让我们的音容笑貌都透露着鄙夷,只为鄙夷生活而去生活。

让我们鄙夷那些工作和奋斗的人,让我们憎恶那些存在希望和信任的人。

285.我从未醒过

我几乎确信自己从未醒来过。我不知道自己在生活中有没有做梦,在梦里有没有去生活,或者说梦与生活彼此交错,交织成某种东西,从而组成我的自我意识。

有时候,当我有滋有味地活着时,对自己的认识和对别人的一样清晰,我的心里会被一种奇怪的疑惑感困扰: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正存在,我是不是别人的梦。仿佛亲临其境一般,我能够将自己想象成小说里的人物,按照书里的冗长文风,在繁杂叙述下的现实中活动。

我常常发现,某些虚构的人物比那些在现实中与我们交谈的朋友和熟人更要生动鲜明。这使我产生一种幻想,觉得世界的一切事物是否就是互相连接的一连串梦和小说。就像小盒子叠进大盒子,依此无限堆叠下去,每件事都是故事里的故事,就像《天方夜谭》,虚构的故事在没有尽头的夜里无限延续下去。

如果我思考,一切对我来说很荒谬;如果我感觉,一切对我来说很陌生;如果我渴望,那是某个我在渴望。如果我做了什么,我可以肯定那与我无关。我做梦时就像被人描写,我感觉时就像被人描画,我渴望时就像要被交货的货物,被装进货车,然后货车朝着想必是我的终点站——一个我不想去的地方——驶去,直到抵达目的地。

一切是多么混乱不堪!只看不想,只读不写该有多好!我的所见将我欺骗,但我不认为那是我的所见。我的所读令我苦恼,但我不必因写下它而感到难受。作为意识清醒的思想者,作为已达到“我知我所知”的第二意识层次的沉思者,去思考这一切该有多痛苦!去思考还是去感受?或者说生活的幕后还有第三种选择?昏暗无序的单调,合拢的扇子,不得不生活的倦怠感。

286.年轻的我们

仍然年轻的我们走在乔木下,走在森林的轻柔细语里。我们漫无目的地走在小路上,跃然呈现在眼前的旷野,在月光映照下仿佛如池塘一般,纵横交错的池岸比黑夜还要黑。微风在林地的树丛中叹息。我们谈论着不存在的事情,我们的声音成为黑夜、月色和森林的一部分。我们聆听自己的声音,仿佛它们属于别人。

昏暗的森林里不是完全没有路。在本能的驱使下,我们沿着山路,在树影斑驳的森林里、纹理错落的冷硬月光下行走着。我们谈论着不存在的事情,而这个真实生活的景色也仿佛并不存在。

287.完美

我们因得不到完美而崇拜它。倘若得到完美,我们将会排斥它。完美是非人类的,因为人类不完美。

我们对天堂怀着隐隐的憎恨。我们的渴望像可怜的穷人向往天堂的乡村。这并非什么抽象迷恋或绝对奇迹,能够蛊惑人的心灵感受。它是田园和山坡,蓝色海洋中的绿洲,林阴小径,先祖留下的农庄里度过的悠闲时光,尽管我们从未拥有过这一切。

追求完美需要一种与人类无关的冷漠,追求完美的人将失去热爱完美的人类之心。我们敬畏伟大艺术家追求完美的热忱。我们热爱他们对完美的接近,但我们爱的只是这种接近。

288.相信或不相信

完全不相信人类是多么可悲啊!

而相信人类也是多么可悲啊!

289.永远不要去写作

如果《李尔王》是我写的,那么我的余生将被懊恼所困扰。因为这部作品的绝对伟大严重放大了它的缺陷。可怕的缺陷,放大了在某种场景和它们尽善尽美的可能性之间最微小的东西。这和被黑点玷污的太阳不同,它是破碎的希腊雕像。一切在被完成后便充斥着差错、错误的观点、无知、粗俗的迹象、不足和纰漏。没人能有幸被赋予神圣的力量,去完成尽善尽美的恢宏巨作。心灵的参差不齐,使我们无法在一次单独的情感爆发下完成任何作品。

抱着这种想法,我的想象力被叹惋、痛苦的必然性击倒,我将永远无法为实现美而有所作为。实现完美的唯一办法就是成为上帝。殚精竭虑需要耗费时间;这些时间流经我们灵魂的各个阶段。每个阶段都与众不同,那个阶段的作品都带有其自身的个性特点。我们在写作时,唯一能确定的事实就是我们写得很糟糕。唯一伟大而完美的作品就是我们从不曾梦想能够完成的作品。

仅仅带着同情洗耳倾听就行了。听我说完,然后告诉我做梦不比生活更美好……

努力写作永远不会有回报。努力不会将我们带向何处。唯有放弃是高贵而高尚的,因为它使我们认识到实现的东西总是低劣的,我们写下的作品总是我们梦想中的作品可笑的影子。

我多么希望能够在纸上用语言写下来,以便能够大声朗读并倾听我构想的戏剧中的人物对话啊!这些戏剧里的动作在完美地流动,对话完美无瑕,但我不能在空间上描绘出那些动作,以致无法在实质上将它表达出来,那些内在对话的内容也不包含真实语言,我无法凑近去倾听并抄在纸上。

我喜欢某类抒情诗人,恰恰是因为它们不是叙事诗人或戏剧诗人,因为他们的敏锐直觉使他们想表达的东西永远不会多于强烈的感觉或梦中的时刻。能够无意识地写作,是使完美成为可能的确切办法。莎士比亚的任何一部戏剧都不如海涅的一首抒情人令人满意。海涅的诗歌是完美的。然而,一切戏剧——莎士比亚或任何其他人的——都免不了有缺陷。啊。让我们构建一部完整的“全部”,撰写和人的身体相类似的东西,使所有部分水乳交融,赋予它生命,和谐一体的生命,把特点各异的各个部分连接起来!

你们在听我说,却无法听得懂,你们永远不知道这是怎么样的悲剧!父母双亡、得不到荣耀和快乐、没有朋友和恋人——所有这一切尚可容忍;不能容忍的是,梦想美好的东西却不可能化作文字或行动。

对一部完美作品的意识,对一部已完成的作品的满足……——在宁静夏天的树阴下,睡眠是一种抚慰。

290.梦中的天才

当我向后靠坐着,仅仅和生活保持着遥远的距离,出于惯性,我是多么流利地将从来不会写下的语句默写下来,我又是多么清晰地将永远无法描述的、沉思中的风景描述出来啊!我使用完整的句子,没有一个词不是恰到好处;戏剧的详细情节在我的脑海中铺展开来;我能够逐字逐句感觉到伟大诗歌的音韵节律,一股强烈的热忱像阴影中看不见的奴仆跟随于我。但我若是从椅子上站起来,这些几近逼真的感觉松懈下来,而我走到桌前要把它们写下来时,语言散去,戏剧消亡,行文韵律的关键衔接不知所终,只剩下遥远的怀想,残留在远山的一点阳光的痕迹,拂动田野边树叶的一缕清风,一种永远看不见的渊源,别人的狂欢,还有那个并不存在的女人,我们渴望看见她转过身来。

我承接了每一个可想象得出的计划。我所创作的《伊里亚特》在有序地衔接长短句时遵循一种结构逻辑,荷马永远也做不到这一点。我未成文的诗篇达到一种极致的完美,使维吉尔的精准变得粗劣,弥尔顿的力量变得衰弱。在情节一环扣一环的象征手法上,我的寓言讽刺诗超越了乔纳森·斯威夫特的所有作品。我曾多少次成为贺拉斯啊!

每当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事实上,这些不都是梦,我经历了双重的悲剧,我发现,它们既没有价值,又不是纯粹的梦,有些东西还残留在思想和存在的抽象门槛上。

我在梦中是一个天才,而在生活中是一个白痴。这就是我的悲剧。我是赛跑中的领跑者,直到最后,距终点线仅有一步之遥便倒在地上。

291.不要去原创

如果有改进者这样的职务,那么我的人生就有事可做了,至少在生活中,我可以作为一个艺术家而工作。

让我们从别人的作品开始,只去做一些改进工作……或许《伊里亚特》就是用这种方式写下来的。

绝对不要去尝试原创!

我是多么羡慕那些小说创作者,那些动笔写下并完成小说创作的人!我能够一章一章去想象小说,有时会想象出真实的对话语言和穿插其间的述论,但我无法将这些创作之梦写在纸上……

292.轻蔑一切

从战争到逻辑推理,每一种形式的行动都是虚假的;每一次退位也是虚假的。如果我能够既不去行动又不去退位,该有多好!那将是象征我的荣耀的梦中皇冠,象征我的伟大的静默权杖。

我甚至不觉得苦恼。我彻底地轻蔑一切,甚至轻蔑我自己。我对别人的苦难不屑一顾,对自己的苦难也是如此。我的所有苦难被我的轻蔑踩在了脚下。

哦,不过这使我遭受了更多的痛苦……因为重视自己的苦难意味着用傲慢的太阳给它镀金。强烈的苦难使受难者产生被一种痛苦缠身的幻觉。由此……

293.悲伤的间奏(一)

一个人若是看书时间长了,自然光线也会令他感到刺眼。同样,当我看自己看得太久,抬眼时,那些生动鲜明和独立于我的、他人存在的外部世界以及空间里各种运动的位置和相互关系,这一切都将我的眼睛灼伤。我碰巧发现其他人的真实感觉。他们的精神与我的精神相互对抗,推挤之下我站立不稳。我的脚一滑,跌落在地,他们奇怪的说话声在我耳边响起,他们坚定而明确的脚步声在真实的地板上响起,他们的动作真实存在,他们的种种复杂的存在方式不过是我的种种变体。

当我置身这些灵魂中,我突然感到无助而空虚,仿佛虽死犹活,像一个痛楚而苍白的阴影,风一吹就倒地,身体一接触就化作灰烬。

于是我在想:我费力孤立自己,提升自己,这样做值得吗?为了被钉死十字架的荣耀,我长期忍受磨难,这样做值得吗?即便知道这样做值得,此时此刻,一种不值得且永远不值得的感觉将我笼罩。

294.财富意味着自由

金钱,孩子,傻瓜……

我永远柏拉图式地羡慕财富。财富意味着自由……

295.金钱很美好

金钱很美好,因为它使我们自由。

想在北京去世却做不到,是众多使我感到大难临头的事情之一。

有的人喜欢买不实用的东西,他们比一般人想象的更聪明,因为——他们买的是小小的梦。当人们在花钱时被那些不实用的小东西吸引住,他们得到后会像小孩子在沙滩上拾到海贝一样高兴——这是最能表达小孩子兴高采烈的一幅画面。他在沙滩上拾贝壳!在孩子眼里,没有两颗贝壳是完全一样的。他睡着时,手里握着两颗最漂亮的贝壳,如果它们丢了或被谁拿走了(罪过啊!他们偷走了他的一小块外露的灵魂!他们偷走了一小块他的梦!)他号啕大哭,就像上帝被抢走了刚刚创立好的宇宙。

296.似是而非的爱

似是而非的爱,荒谬而悲伤,如动物般的快乐。就像正常人说些毫无意义的话,冷冷地拍着别人的后背,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缺乏热情和活力,他们的思想和行为来了个180度转弯,用一种冷淡的方式做出热情的手势。

297.归谬证法

归谬证法是我最喜欢的饮料之一。

298.生命的全部

万物皆荒唐。有人终其一生赚钱与存钱,可他并没有子嗣来继承他的财产,也没有任何希望天国里会给他预留一份超脱物质世界的命运。有人努力赚取死后的名誉,却不相信人有来世,让他去了解那名声。还有人为追求他根本不在乎的东西而让自己筋疲力尽。还有人……

有人为了学习而读书,到头来一无所得。有人为生活而享受人生,到头来一无所得。

坐在一辆有轨电车上,和往常一样,我近距离观察着我周围人们身上的每一个细节。对我而言,细节犹如事物、声音和语句。就拿我前面女孩穿的裙子来说,我将之拆成做成这件衣服的织物以及做成这件衣服所费的功夫(这就是我看待一件裙子的方式,而我看到的不仅仅是织物),在我细看之下,领子上装饰的精巧刺绣分解成刺绣这些图案的丝线以及刺绣所花费的功夫。跟着,突然间,仿佛是进入了基础经济学的教科书一样,工厂和那些功夫都在我面前展现:制作这件衣服的工厂;纺织妆点在那位女性脖子上、带花饰、较深颜色丝绸的工厂;这两家工厂里的各个部门,机器,工人和女缝工。在心里,我看向那些办公室,只见经理们努力保持镇静,我看到所有的一切正被记录到账簿内。可这并不是全部:除此之外,我还看到在这些工厂和办公室经历他们社会存在之人的私生活。整个世界在我眼前打开,仅仅因为在我前面——在那位女性深色的颈背上,而我并不知道她的脖子前面是什么样——我看到浅绿色的裙子上有普普通通一个不规则的深绿色刺绣。

一切人类的社会存在都在我眼前铺展。

此外,我还感觉到了所有苦力的爱,秘密和灵魂,所以,电车里我前面的女人可以在她那普通人的脖子上戴一条弯曲乏味的深绿色丝绸,装点她那件浅绿色的衣服。

我有些晕眩。电车里的座位用坚韧的密织纤维制成,载着我去向远方,扩散成种种形式,有工业,工人,他们的房子,生活,现实和一切。

我下了电车,头昏目眩,筋疲力尽。我刚刚经历了生命的全部。

299.舞台

每次不管我走到哪里,都会是一场无边的旅途。乘坐火车去卡斯凯什使我感到疲倦,穿过城乡景观的这段短暂时光仿佛像是过去了四五个世纪。

我想象自己住进我经过的每一幢房子,每一间小屋,每一座被石灰和静默刷成白色的偏僻农舍——先是高兴,再是厌倦,然后忍无可忍。这一切发生在一瞬间,当我离开其中一间小屋,我无限怀念曾经住过的那段时光。所以,每一次旅途都充满大喜大悲的痛苦和快乐,还有数不清的虚假怀念。

当我经过那些房屋、别墅和农舍,我过着和那里的居民一样的日常生活,和他们同时生活。我是父亲,是母亲,是儿子,是堂亲,是女仆和女仆的堂亲,同时是一切,我的特殊才能使我有幸能同时产生这么多的纷杂感觉,同时过这么多种生活——从外部看见他们,从内心感受他们。

我在内心创造了各种不同的个性。我不断创造个性。每一个梦,一旦我开始做梦,它就马上附在别人身上,做梦者就变成了那个人,而不是我。

创造意味着毁灭自我。我在内心使自我具体化,我在获得外化时才存在。我是一个空空的舞台,等着各种演员登台做各种演出。

300.三角形的梦(一)

我在梦里的甲板上颤抖:一股不祥的寒意袭过我那颗遥远的王子之心。

喧嚣而可怕的寂静像一股青灰的微风,侵入房间里看得见的空气。

冷硬、躁动不安的明亮月光下,海水不再翻滚,但仍然起伏不定。虽然无法听见,但我知道,王子的宫殿松柏环绕。

第一道闪电长剑在远处隐约划过。海上的月光是闪电色,这一切意味着,那位王子(从来不是我)的宫殿在遥远的过去就已变成一片废墟。

当船闷声靠岸时,房间暗了下来,他没有死,也没有被俘虏,但我不知道王子遭遇了什么。如今他的命运将面临什么样的冷酷和未知事物呢?

301.锻造灵魂

若想拥有新的感觉,唯一办法就是锻造新的灵魂。不用新的方式就想感受到新的东西是徒劳无益的。你若不改变你的灵魂,是无法用新的方式去感受的——事物正如我们的所感——你连知都不知道的东西,又能了解多久呢?——新事物存在并被我们所感受到的唯一方式,就是我们如何去感受出一些新奇来。

改变你的灵魂?如何去做呢?这就靠你去想办法。

我们从出生到死亡,我们的灵魂像肉体一样慢慢改变。找出一个使它更快得到改变的办法,正如我们在遭受某种疾病的侵袭或者获得痊愈时,我们的肉体以更快的速度在改变。

我们永远不要俯身发表演说,免得别人以为我们有什么想法,或者要屈尊与公众讲话。如果公众愿意,让他们来读我们。

此外,演说者就像一个演员——艺术的跟差,一个任何优秀艺术家都不屑一顾的角色。

302.双重思考

我发现,我总是同时倾听和思考两件事情。我想每个人都多少会有类似的感觉。某些观感如此模糊,我们只有在过后去回忆时,才发现我们有这样的观感。我相信,这些观感构成我们所拥有的双重注意力的一部分——或许是内在部分。就我而言,引起我注意的两种现实同样生动鲜明。这便构成我的本原,或许也构成我的悲剧,并赋予它喜剧色彩。

我埋头聚精会神地抄写着账本,而账目记录的是一家不起眼的公司徒劳无益的历史。与此同时,带着同样的注意力,我的思绪搭乘着想象之船,领略了幻想中东方的奇异景观。对我而言,两件事同样历历在目,同样清晰可见:一方面,我小心翼翼抄录的页面是维斯奎兹先生和他的公司的商业史诗,另一方面,在靠近油漆成斑马线的甲板那边,我站在甲板上凝神观察的,是航行中的一排排躺椅和躺在上面舒展双腿放松休息的旅客。(如果一辆童车从我身边骑过,那辆童车也将写入我的故事。)吸烟室挡住了我的视线,所以我只能看见他们伸长的双腿。

我将笔蘸了蘸墨水,那间吸烟室的门打开了——我感到自己正站在那里——陌生人的面孔浮现出来。他背对着我,向别人走去。他走得很慢,我从他的背影看不出什么来。我转向其他账目,试图找出哪里出了错。马奎斯的账目应记入借方而不是贷方。(在我看来他胖乎乎,和蔼可亲,爱开玩笑,而突然之间,那艘船消失在远处。)

303.行动家

世界属于没有感觉的人。成为行动家的最基本条件就是失去感觉。在生活中,实用表达的首要条件就是意志,因为意志主导行动。两种事物可以阻碍行动——感觉和分析思维,而后者就是加上感觉的思维。一切行动究其本质,不过是我们的个性向外部世界的投射。由于外部世界首先且主要是由人类构成,那么,这种个性的投射从根本上说与其他人的路径形成交集,根据行动方式的不同来妨碍、伤害或践踏他人。

一个人在采取行动时,已丧失对他人的个性、快乐和痛苦的想象能力。他的同情心走向麻痹。行动家将外部世界看作是由排他的无生命物质组成——或者说,世界的本质是无生命的,就像一块拦路石,要么跨过去,要么踢到一边。或者像一个没有抵抗能力的人一样呆滞,这个人也正如一块拦路石,他要么被跨过去,要么被踢到一边。

行动家的最好例证是军事战略家,因为他能将每一次行动的全部注意力与它的极端重要性联系起来。生活如战场,战斗是生活的综合体。战略家对付敌人时,就像棋手将棋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倘若一个战略家在想到他所走的每一步都将给一千个家庭带来黑暗,给三千颗心灵带来痛苦,那么他会怎么样呢?倘若我们还有人性,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倘若人类真正有感觉,文明将不复存在。艺术是感觉的避难所,行动不得不被遗忘。艺术是深居闺中的灰姑娘,因为那是不得已而为之。

从根本上说,每一个行动家都很快乐和乐观,因为没有感觉的人是快乐的。一个人若是从不情绪低落,你便可依此判断他是一个行动家。一个在情绪低落时工作的人是行动的附属物。在整个漫长的人生计划里,他可以是一个簿记员,正如我在某种特定的人生境遇里恰巧也做了一个簿记员,但他无法成为人或事物的统治者。统治之术需要感觉的缺失。任何人在统治时都是快乐的,因为人只有在感觉时才会悲伤。

今天,我的老板维斯奎兹先生做成一笔交易,使一个可怜人和他的家庭破了产。他在商谈这笔生意时,只把这个人当做商业对手,完全忘记了他作为一个人的存在。生意谈成后,他才动起了恻隐之心。当然这是在事后,否则这笔生意是无论如何也谈不成的。“我对那个家伙感到抱歉,”他对我说,“他几乎就要一贫如洗了。”然后,他点燃一支雪茄,补充道:“好了,如果他需要点什么帮助,”——他指的是某种施舍——“我不会忘记对他的感激,毕竟赚了他这么多钱。”

维斯奎兹先生不是个骗子,他不过是个行动家而已。诚然,游戏的输家将来能够获得我的老板的施舍,因为他毕竟是个慷慨的人。

维斯奎兹先生和所有行动家一样,这些行动家包括商业领袖、工业家、政治家、军事指挥官、社会以及宗教理想主义者、大诗人、大艺术家、漂亮女人以及随心所欲的孩子。发号施令的人没有感觉。成功的人只考虑获得成功的途径。而余下的芸芸众生——形形色色的、多愁善感的、富于想象力的和思想脆弱的人——他们不过是舞台背景。在他们的衬托下,演员们的表演持续到木偶戏的结束。他们不过是棋局平平、死气沉沉的棋盘,直到某个大玩家将他们扫进棋盒,而这个大玩家用一种双重人格在自娱自乐,自己与自己在对弈,以供自娱。

304.信仰

信仰乃行动之本性。

305.怀疑一切

我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习惯,那就是怀疑一切(特别是),我对伪善有着自然倾向,这两者冲破了在我不停应用我的方法时所遇到的全部障碍。

一般我会把其他人转换到我的梦境之中。我采纳了他们的意见,这些意见都是我根据自己的理性和直觉提出来的,以便使之成为我自己的意见(我没有任何意见,这样我就能接受他们和其他人的意见),符合我的品味,把他们的个性转化成与我的梦境密切相关的东西。

我如此有天赋,可以梦到真正的生活,这样一来,在我和别人言语上的邂逅时(我只能以这种方式和别人相遇),我能够一直做梦,通过其他的人的意见和感情,追踪我自己无定型人格的流动过程。

其他人就像通道和管道,海水根据自己的喜好在其中流淌,海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使它那弯曲的流动轨迹轮廓分明,在空虚的干涸时远远无法显现得如此清晰。

有时候,在草率的分析后我会发现,我就是别人身上的寄生虫,但实际上是我强迫他们成为我后继情感的寄生虫。我的生活寄居在他们个性的甲壳里。我用我精神黏土重塑他们的脚步,把他们彻底吸入我的意识中,这样一来,到了最后,我将用他们的脚步走他们的路,比他们自己都还彻底。

因为我习惯把我自己分成两份,同时展开两种不同的心理活动,所以常有一种情况出现:在我让自己理智而强烈地适应其他人的感觉时,我会同时对他们的未知自我、他们的思想和他们本身进行严谨的客观分析。因此,在我的梦境里,在不中断我的幻想的前提下,我不仅经历了他们间或死去情感的精华,还发现了各种知识能量和精神能量之间错综复杂的联系,并将之进行分类。

在这一切持续发生的时候,他们的相貌、衣着和姿态也没有逃脱我的注意。我同时经历了他们的梦境,他们的天性,他们的身体和心境。在势不可挡的、统一的扩散中,我把自己融入其中,在我创造出来的我们的对话的每一刻,大量的自我——意识和无意识,分析和分辨——都联结到了一起,就像一个把风散开的风扇。

306.我们没有信仰

我属于这样一代人,继承了对基督教的不信仰,从而也不信仰其他宗教。我们的父辈仍然保持着某种信仰的冲动,他们的信仰对象从对基督教转向对其他形式的幻想。一些人热衷社会平等,一些人完全迷恋美色,还有一些人相信科学和科学成就。此外,另一些人则变得更虔诚,远赴东方和西方,去寻找新的宗教形式,来填补他们只剩下生活的空虚意识。

我们失去这一切。我们生来就得不到任何慰藉。每一种文明都沿着某种宗教的独特轨迹向前发展。信仰新的宗教意味着失去曾经的信仰。最终也将导致失去一切信仰。

我们失去了一种信仰,从而失去一切信仰。

因此我们离开了,每个人对他自己而言,在孤寂中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一条船的目的似乎只在于航行,但它真正的目的是抵达港湾。我们发现,自己在大海上漫无目的地航行,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港湾在何处。阿尔戈英雄冒险格言的痛苦版本在我们身上得到重现:生活并不重要,跋涉才是一切。

失去幻想,我们靠做梦活着,而梦是没有幻想的人的幻想。我们依靠内在自我而活,而这吞噬着我们,因为一个完整的人并不了解自己。没有信仰就没有希望,没有希望也就没有真实的生活。我们不知道未来,也就不知道现在,因为今天的行动只是未来的序言。战斗精神在我们身上散失殆尽,我们生来就不具有战斗精神。

我们中的一些人还停留在日常生活的愚蠢征服上,为了每天的面包而卑微挣扎,却不愿付出辛勤劳动和精神上的努力,不愿体会成功的高尚。

另一些人思想高尚,对国家和社会不屑一顾,无欲无求,试图扛起简单生活的十字架,走向赦免的受难地——这是一种任何人都没做过的艰苦尝试,就像背着十字架的人,意识里闪耀着神圣光芒。

还有一些人,他们在心灵之外忙忙碌碌,致力于喧嚣嘈杂的祭仪活动。当他们听见自己的声音。便以为自己还活着,当他们描画出爱情的外在形式,便以为自己还爱着。活着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我们知道自己活着。死亡之所以没吓跑我们,是因为我们对死亡是什么没有一个正常的概念。

然而,那些走到人生终点的人,在最后时刻的精神边缘,甚至也没有勇气放弃一切,寻求庇护。我们活在放弃、不满和悲伤之中。但我们只活在其中,哪里也不能去,永远被囚禁在(至少我们的生活方式是如此)囚室里被我们涂抹的五颜六色的四壁之中,被囚禁在行动不自由的石头墙里。

307.挫折的美学

尽管不能够从生活中提取美,我们至少要试着从这种不能够中提取美。让我们转败为胜,将失败变成积极高尚的东西,赋之以圆柱、威严和我们的首肯。

倘若生活只给我们一间囚室,我们至少要尽力装饰它——用梦的影子和它们的多彩图案,将我们的遗忘刻在静态的囚壁上。

像每一个做梦者,我常常感到,我的使命就是创作。但我从未付出过一丝一毫的努力,也从未将我的意向付诸实践。因此,创作对我而言就意味着做梦、需要或渴望,而行动则意味着在梦里完成我希望实现的行动。

308.活着的天才

我把我的无能称作“活着的天才”,我把它称作“文雅”,来掩饰我的怯懦。我将自己放在——上帝用伪造的黄金给我镀金——被漆成大理石色彩的纸制祭坛上。

但我没能将自己愚弄过去,也没有实现自欺欺人。

309.雨景

歌颂自己的快乐……

雨天闻起来有一丝清冷,一丝遗憾,一种对曾经虚构出来的每一条道路和每一个理想的绝望。

如今,女人们过于关注她们的面容举止,她们给人一种转瞬即逝、绝无仅有的恼人印象。

她们把自己装扮得过于绚丽多彩,变得比她们活着的肉体还富有装饰性。形象地说,她们就是雕塑、图画或油画。

哪怕是把披巾裹在肩部,做这样的简单动作时她们都会比任何时候更注重披巾的视觉效果。披巾成为一个女人基本服饰的一部分。如今它是一件附加饰件,它的使用仅仅取决于她们的审美情趣。

在这个五彩斑斓的时代,几乎一切都变为艺术,一切都从意识领域摘取花瓣,并融入到奇思妙想中去。

这些女性形象都是从没有被画出来的画里逃出来的。她们有的人被画得太过细致……某个侧面轮廓太过引人注目,就好像她们在试着使自己看起来不真实,她们又是如此超然,是画里背景下的纯线条。

310.我的灵魂是一支隐秘的乐团

我的灵魂是一支隐秘的乐团,但我不知道这支乐团由哪些乐器组成——弦乐器、竖琴、钹、鼓——它们在我心里奏响。我只知道演奏的那支交响乐便是自己。

一切努力都是犯罪,因为一切动作都是逝去的梦。

你的双手是被囚禁的鸽子。你的嘴唇是沉默的鸽子(在我眼前咕咕乱叫)。

你的全部身姿犹如飞鸟一般。当你俯身时是燕子,看着我时是秃鹰,做出贵妇般一脸轻蔑的样子时是苍鹰。望着你,我看见池塘的水面浮现很多翅膀拍打的模样……

除了翅膀,你什么也不是……

下雨,下雨,下雨……

呻吟,无情的雨……

我的身体甚至灵魂都在颤抖,天气并不寒冷,我的寒冷源自观雨的心情……

每一种快乐都是罪恶,因为每一个人都在生活中找乐子,而最大的罪恶就是做每个人都做的事情。

311.生活使我窒息

有时候,出乎我的意料,也毫无理由,普通生活的压抑会使我感到窒息。那些所谓的同伴,他们的声音和动作都使我感到生理不适。这是一种瞬间的生理不适,我的胃和头部不由自由地产生这种感觉。我的警觉性带来了这种深刻而乏味的影响。每个与我交谈的人,他们的目光注视着我,像是在侮辱或猥亵我。我厌恶至极,因为对他们有所察觉而觉得头晕目眩。

肚子痛的时候,几乎总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或者甚至一个孩子站在我面前,他们是一种活着的典型,用庸俗折磨我。没有一个典型能够按照我的主观思想,他们都按照客观真理去思索情感,他们的外在表现和我的内在感觉相一致,通过类比魔法出现在我面前,是一个符合我构想规则的完美范例。

312.只言片语

有些日子,我见到的每一个人,特别是那些我每天不得不接触的人,表现为一种符号,他们单个的或连起来组成一篇预言或神秘文字,用晦涩难解的方式描述了我的生活。办公室变成一页纸,里面的人是字。街道是一本书,我与熟人或陌生人的谈话是短语,尽管我大概明白他们的意思,但无字典可查。他们演说或讲述,但谈的不是自己。正如前面所说,他们是意义不明的字,只让人一瞥而过。在我的微弱视线里,我只能从这些事物一闪而过的玻璃镜面上,模糊不清地去辨识反射或显露出来的本质。我像一个听人描述色彩的盲人,可以领会但并未见过。

我漫步街头时,常常听到一些私人谈话的只言片语,几乎都是关于偷情男女,朋友的男朋友或别人的女朋友……

这些阴暗的人类谈话(它们几乎占据了人类整个有意识的生活)令我感到十分乏味,就像跌进蛛网一样痛苦不堪。我突然意识到一种被现实人类包围的羞辱感,像是地主和全部佃户都将我咒骂,而我和其他佃户并无区别。我透过仓库的后窗栏杆,窥视到令人生厌的垃圾堆积在泥泞肮脏的院子里,而那就是我的生活。

313.植物状态

那些并不知道自己不快乐的人,我厌恶他们的快乐。从真正意义上说,他们的人类生活充满了使人过度焦虑的东西。不过,由于他们的真实生活处于植物状态,他们的疾苦来来去去,不触及灵魂。他们的生活只能和那些交了好运但牙痛的人相比——这可是真正出乎意料的好运,上帝赐予的最大的恩赐,因为这种恩赐和他们本人一样优越(尽管通过不同的方式),有快乐也有痛苦。

这便是为什么我不计一切去爱他们。我亲爱的植物们!

314.惰性准则

我想为现代社会的杰出灵魂制定一套惰性准则。

如果不将思想敏锐的智者纳入其中,社会将自发地进行自我管理。你可以相信,他们是唯一阻碍到社会这么去做的人。原始社会之所以快乐,是因为那个时代没有这类人。

遗憾的是,杰出灵魂一旦被赶出社会就会死去,因为他们不知道如何去工作。他们如果得不到任何乏味的空闲,就会死于倦怠。但这里我所关心的是整个人类的快乐。

每一个出现在社会的杰出灵魂都会被放逐到一座“杰出之岛”去。杰出人物会像笼中困兽一样,被正常社会圈养起来。

请相信我:如果没有智者去指出人类的各种不幸,人类甚至不会注意到它们。那些敏锐的受难者使其他人遭受着人类团体带来的苦难。

由于我们暂时寄居社会,作为杰出者,我们的一项职责就是,将对部落生活的参与减少到最低程度。例如,我们不读报纸,或者,只有在去找些奇闻轶事和花边新闻时才去读报。你无法想象,地方性报纸的综合报道给我带来多大的乐趣。正是那些名字为我开启了通往无边无际的大门。

对于一个杰出的人来说,最高的荣耀就是不知道自己国家元首的名字,或者对于自己是生活在君主制还是共和制的国家一无所知。

他应该小心翼翼地用这种方式去安置自己的灵魂,即使世事变幻,也不会影响到他。否则,他就不得不对他人产生兴趣,以便能够找到自我。

315.浪费时间的美学

有一种浪费时间的美学。有一本关于惰性的不成文的手册,针对那些培育感觉的人而写,里面详尽阐述了各种培育方法。形成一种正确的策略,去对抗社会道德观念,对抗本能的冲动,对抗感情的诱惑,这是一门学问,并非任何美学家都能做得到。严格说来,我们在对常态进行让步时,通过对它的讽刺性诊断,可以得知,我们的病因来源于良心上的顾虑。我们还必须学会抵挡生活的入侵;为了不受外界观念的影响,保持谨慎很重要,在与他人共存时,让我们保持一种柔软的冷漠,使我们的灵魂避开他人的无形打击。

316.内心平静的美学

一种内心平静的美学生活,生命和生活中的种种冒犯和羞辱,让它们不再靠近我们,像一个围绕我们感觉的可憎外围,在有意识的灵魂外墙。

我们或多或少都令人讨厌。我们都犯下一种罪,或者说,是我们的灵魂乞求我们去犯下一种罪。

317.如何存在

我经常关注的事,就是试图理解其他人怎么能够存在,怎么会有不属于我的灵魂,怎么会有与我的意识无关的意识——因为意识——似乎是独一无二的。站在我面前的那个人,他像我一样说话,做着我会做或者能够做出来的手势,我承认,在某种意义上他是我的同类。但我想象中的插图人物,我在小说中看到的角色,以及演员在舞台剧里扮演剧中人,他们也是我的同类。

我认为,没有人会真正容纳他人的真实存在。我们可能会承认,其他人也活着,他们像我们一样思考和感受,但某种未知的差别因素和具体化的不平等是永远存在的。比起那些在柜台后面与我们交谈的冷漠身体,或者偶尔在电车上瞥了我们一眼的乘客,或者在街头与我们擦肩而过的路人,那些历史人物和书里的形象在我们看来要更加真实。对我们而言,大多数人不过是一种景物,是我们熟悉的那些不显眼的街景。

比起那些所谓的真实人物,也就是在形而上被称作血肉之躯的渺小人物,某些书里刻画的角色和画里的形象更令我感到亲切。事实上,用“血肉之躯”来形容十分贴切:他们就像肉店橱窗里的肉块,犹如活着的淌血的死物,命运的肢体和肉片。

这种感觉并不会让我感到羞愧,因为我发现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感觉。人类互相轻蔑,彼此漠不关心,以至于他们像杀手一样杀了人却浑然不觉,或者像士兵一样不假思索地互相残杀。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似乎就在于人们忽略了这个显而易见的深奥事实:别人也是生灵。

在某些日子,在某些时刻,莫名之风向我吹来,神秘之门朝我洞开,我突然感到街角的杂货商是一个精神实体,而那个此刻正在门口俯身收拾一袋马铃薯的帮手,也是一个真正能感受到痛苦的灵魂。

昨天,有人告诉我,烟草店的店员自杀了,我简直不能相信。可怜的人,他也曾经存在过!我们所有人已忘记这一点。我们对他的了解并不比那些从未见过他的人了解得多。明天我们将更彻底地忘记他。但他显然也有灵魂,因为他杀死了自己。感情?焦虑?毫无疑问……但对于我,正如对于全人类,唯一记得的就只有他木讷的笑容和那件耷拉在肩上高低不平的破旧外套。这就是这个人给我留下的全部印象。他想得如此之多,除了结束感觉,他还有什么理由去自杀呢?有一次,我在向他买烟时,偶尔发现他很快就要秃顶了。现在看来,他没有机会秃顶了。这便是他给我留下的其中一点回忆,如果连这点也算不上回忆,而只能算是我的一点想法,那么我还有什么其他关于他的回忆呢?

我仿佛突然看见他的尸体,那口装他的棺材以及人们最终将他送入的陌生墓地。我渐渐明白,那个衣衫褴褛的烟草店收银员,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整个人类的缩影。

这只是一瞬间的想法。今天,此刻,作为人类,我清楚地知道他死了。仅此而已。

不,其他人并不存在……沉重的日落只为我流连,色彩生硬而模糊。落日下熠熠闪光的大河只为我流淌,尽管我看不到。为观河而修筑的广场只为我而建,此时的河水正在涨潮。今天,那位烟草店收银员被葬入公墓了吗?那么,今天的太阳并非为他而落了。因为这样想,太阳也违背了我的意愿,不再为我西沉。

318.陌生的航行

……船驶过黑夜,既没有发出信号,也认不出彼此。

319.内心的海洋

我意识到,我已经失败,我只是吃惊,因为我没有预见到自己要失败。在我身上,是什么暗示着我会成功?我既没有征服者的蛮力,也没有狂人的眼力。我像寒冷的天气,清澈而忧伤。

明朗而灿烂的事物将我慰藉。在蓝天下看着生活流逝就已足够。我模模糊糊地忘了自己,忘记的比想起的要多。过多的事物充斥着我失重而透明的心,仅仅去观看,就是一种甜蜜的满足。我永远只会去做无形的凝视,我唯一的灵魂是一缕拂过的轻风。

我有着一种放荡不羁的精神,任凭生活悄悄溜走,就像我在想起什么时,抓东西的手松懈下来,使得什么东西从指间溜走。但我的外表从来看不出放荡不羁的样子——我逍遥自在地忍受着来来往往。我不过是一个孤独的放浪者,一种荒谬的存在;或者一个神秘的放浪者,一种不可能的存在。

我在天性面前度过某一段暂缓的时刻,温柔隔离雕刻的时光,它总像是授予我的勋章。在这些时刻,我忘了所有生活的目标,忘了所有我要走的路。心灵的平静无边无际,变成蓝色的渴望,使我享受着虚无的感觉。但我从未真正享受过一段未被玷污的时刻,从未摆脱过任何失败和阴郁的内在精神。在我的心灵得到释放的任何时刻,一种隐匿的悲伤在意识这堵墙外的花园里若隐若现地开放。凭着本能,这些悲伤之花的气味和特有的色彩穿过石头墙,在“我是谁”这个难解之谜中,在日常存在的倦怠中,它们的远侧(花儿开放的地方)总在变幻成一种朦胧的近侧。

在内心海洋里,我的生活之河不再流淌。我的梦中宅邸周围,树木随着入秋而泛黄。周围的风景是我灵魂的荆棘皇冠。生活中最快乐的时刻就是做梦,悲伤之梦,我看见自己站在池塘里,像一个盲眼的那耳喀索斯,他俯身享受着池水的凉爽,通过一种内在的夜视,去感受自己的倒影,这透露了他的抽象情感,在他想象深处的母性崇拜。

你的人造珍珠项链爱上了我最美好的时光。我们喜爱康乃馨,或许因为它们不华丽。你的嘴唇用讽刺的微笑庄严地赞美。你真的理解你的命运吗?因为你知道却不理解它,你眼里的悲伤写满神秘,给你顺从的嘴唇蒙上一层阴影。我们的祖国与法国离得太远。在我们的花园里,透明的小瀑布无声淌下,流水从岩石的小洞里淌出,童年的秘密,玩具小锡兵的梦,我们站在小瀑布的石头上,在大型军事行动中静待被处决,在梦里我们什么也不缺,在想象中我们什么也不落后。

我知道我失败了。我享受着失败的朦胧妖娆,就像一个精疲力竭的人享受着使他病倒的高烧。

我有某种交友的天赋,但我从来没有一个朋友,既因为他们仅仅没有出现,也因为我所想象的友谊沾有梦的错误。我总是独自生活,越孤独,我就越有自知之明。

320.秋天

夏季将尽,骄阳不再似火,秋季尚未开始,天气渐渐入秋,空气中弥漫着恬淡而又迷蒙的无尽哀愁,仿佛天空也高兴不起来。蔚蓝的天空时而变得更浅,时而变得更绿,已失去高贵色彩的实质。云彩的淡紫色调蕴含着某种遗忘的气息。云朵飘过的孤独苍天,不再令人倦怠,而是充斥着一种单调和乏味。

当一丝凉意掠过还未转凉的空气,天空的明亮色彩渐渐黯淡下来,风景蒙上一层朦胧而遥远的色彩,万物的轮廓也变得模糊起来,秋天才真正开始。一切尚未开始消亡,但万物——仿佛在用浅浅的微笑——去怀恋和回望生命。

真正的秋天终于降临。天气转凉而且多风。树叶并未枯萎,却发出干枯的沙沙声。地面的色泽和形貌像游移的湿地一样难以捉摸。随着眼帘垂下,动作渐缓,曾经最后的微笑逐渐消失。万物皆有所感,或者我们想象它们有所感受,将它们的道别紧抱胸前。庭院里回旋的风声拂过我们的意识,成为别的什么东西。休整期至少作为一种真正去感受生命的方式而吸引我们。

然而,深秋落下第一场冬雨,粗暴地冲刷掉这些半色调。狂风向一切固定的东西怒号,搅动一切拴住的东西,掠走一切可以移动的东西,在哗哗大雨中发出——它的无声抗议,悲伤到近乎愤怒的抑郁绝望之声。

最后,秋天冷冰冰、灰溜溜地结束了。随之而来的是一切尘埃化作泥土的深冬,然而,严冬的好处也能预先体验到:酷暑刚刚过去,秋的来临最终被冬天取代。在高远的天空,阴暗色调不再让人想起酷热和悲伤,一切都有利于黑夜和无尽的冥想。

这些便是我未经思索的感觉。倘若我今天写下来,那是因为我想起这一切。我拥有的秋便是我失去的秋。

321.机会是一首歌

机会就像金钱,细想一下,它只不过是一个机会。对于那些行动者,机会和意愿有关,而我对意愿不感兴趣。对于像我这样不行动的人,机会是一首歌,没有歌声迷人的女歌手去唱起;我们应该像摒弃声色犬马一样摒弃它,把它当完全无用之物甩掉。

“有机会去……”省略号的话中,将出现放弃的语调。

啊,在太阳底下延伸的田野里,只有你一个旁观者在树阴下凝视着你。

啊,华丽辞藻和冗长句子的酒精味像潮水一样涌现,它们和着音韵节律撞击在一起,微笑着如扭在一起的蛇嘲讽地吐着泡沫,若隐若现的影子呈现一种忧伤的壮丽……

322.行动不完美

人的每一个动作无论多么简单,都是对内心秘密的触犯。人的每一个动作都是一次革命性举动,或许也是对我们真实意愿的一次放逐。

行动是思想之疾,想象之瘤。行动是一种自我放逐。每一次行动都不彻底,不完美。我梦见的诗歌在我下笔写下来之前都是完美无瑕的。这类现象在耶稣神话里可以找到记载。上帝一旦变成人类,就只能以殉难告终。至高无上的梦想家,他的最大殉难者便是自己的儿子。

树叶间斑驳的暗影,鸟儿颤抖的歌声,悠长的河流在太阳底下显得波光粼粼,各种植物,罂粟花,以及感官的单纯——甚至当我感受到这一切时,我对它们产生一种怀念,就好像在感受它们时我并未有所感受。

时光像一辆行驶在黄昏的马车,它的嘎吱声将我的思绪幻影拉回到现实中去。倘若我从思绪中抬起头,我的双眼将被世间的景象灼伤。

若要实现一个梦,就必须先忘记它,将注意力从它那里拉开。若要实现什么,就不要去实现它。生活充满悖论,如同玫瑰长满荆棘。

我想要谱写的颂词,是写给一种新的无序状态,能够为灵魂的新无政府状态提供一种负面宪章。我常常感到,消化自己的梦对人性不无裨益,这便是为什么我从不去尝试编织梦想的原因。我所做的某些事情在伤害我,令我憔悴。

我在生活的郊外有自己的乡间住宅。我逃离行动这座城市,在幻想的花草树木中安享时光。生活中,我的行动没有激起半点回音,来侵扰我的休憩处。我的回忆催我入眠,这些回忆像一支望不到尽头的队列。我端起冥想的高脚杯,畅饮这金色美酒的浅笑。我只用眼睛来引用,然后闭上眼睛,生活便消逝在眼前,像远处的一叶孤帆。

阳光灿烂的日子似乎是我从未拥有过的。湛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绿树成荫,唯有遗失的长笛——吹奏的牧歌尚未完成,便被枝叶摩擦的窸窣声打断……这一切是静默的竖琴,我的手指轻轻拂过琴弦。

静默的植物园……你的名字听起来像罂粟……池塘……我的故乡……狂热的牧师在人群中发了狂……这些回忆构筑了我的梦……我睁开眼,但是什么也看不见……我所看见的一切不在此处……沃特斯……

穿过一片杂乱之地,绿树成荫的丛林构成了我的血液。生活在我遥远的心里悸动……我不想寻找现实,但生活却找到了我。

命运的苦痛啊!明天我就要死去!甚至今天,某些可怕的东西也要降临到我的灵魂!当我想起这一切,我偶尔会被这至高无上的暴政吓坏,我们不得不向前走,不用去知道走的是哪条不确定的路。

323.打电话

雨悲伤地下着,但下得没那么猛烈了,仿佛宇宙也疲惫下来。闪电停了下来,偶尔远处翻滚着轰隆隆的雷声,时断时续,就好像它也疲惫下来。雨突然停了下来。一个职员打开窗户,脸朝向道拉多雷斯大街。一阵凉风夹杂着温暖的残余,钻进偌大的办公室里。维斯奎兹先生在他的私人办公室里大声打着电话:“你是说还在占线?”接着是冷冰冰的旁白——估计是说给电话那头的接线员听的下流话。

324.消除幻想

想要能够做梦,你必须知道如何消除幻想。

用这种方法,你将达到欣然放弃的顶峰,感觉和思想混在一起,情感溢出。在那里,色彩与灵魂无异,恨与爱无异,具体事物如同抽象事物,抽象事物如同具体事物。连接且分隔一切的结——因为它们使每一个要素孤立开来——被解开。一切事物融合在一起。

325.虚构的插曲

虚构的插曲,用它的绚丽多彩将内心不信仰的麻木和怠惰掩盖。

326.梦与现实

我不做梦,不生活。我梦见真实的生活。如果我们有能力去做梦,一切航船都翩然入梦。在梦想家做梦时不去生活便破坏了他的梦;在行动家生活时不去做梦便伤害了他。我将做梦的美和生活的现实融合为一种幸福的单色。无论我们有多少梦,我们也无法像拥有口袋里的手帕一样拥有它,或者,如果你愿意,像拥有我们的肉体一样拥有它。无论一个人的生活是否有数不清的凯旋,他永远不能免于和别人的接触,免于受挫(哪怕是小挫折),免于去感受时光的流逝。

杀死我们的梦就是杀死我们,毁灭我们的灵魂。做梦是真正属于我们的东西,它坚不可摧,无法改变。

生活和宇宙——无论它们是现实的还是虚幻的——都属于每一个人。每个人都可以看见我的所见,拥有我的所有,或者,至少能想象自己看见并拥有了它,这便是……

但是,我身边无人能看见或拥有我所梦见的事物。如果我看外部世界和别人有不同的感觉,那是因为我无意之中将我在梦中耳闻目见的事物并入我的所见。

327.晴天没有战争

在这晴朗美好的日子里,一切声音都透着柔和的金色,处处都是柔意。如果有人告诉我,战争爆发了,我会说没有战争。今天这样的天气里,没有什么可以搅坏这份在一切中弥漫的柔意。

328.倾听

伸出你的双手,放在我手上,然后,请听我说,我的爱人。

我想用一个提出忠告的自白者轻柔而舒缓的声音告诉你,我们渴望得到的东西远不及我们得到的多。

用我的声音和你的专心,让我们共同为这冗长的绝望而祷告。

艺术家的作品不可能更完美了。当我们逐字逐句地读下去,会发现,诗歌的最伟大之处在于,我们很难从中找到可以去完善的诗句,也很难用比更生动的语句去描述诗里的场景,整首诗完美至极,好得不能再好。

当艺术家注意到这一点,碰巧某天考虑到这些时,会感到悲哀!他将永远不可能带着快乐去创作,或安静地入眠。他将成为一个不再年轻的年轻人,带着不满渐渐老去。

为什么一个人要表达自己呢?说得少不如不说。

如果我能说服自己相信,弃权是美好的,那么,我将永远活在悲哀的快乐中!

我常常用耳朵倾听自己的所言,你同样用耳朵去倾听这些你不爱听的东西。即便我大声说话,我的耳朵听到的我的想法,也不像我的内心之耳听到的那样清晰。甚至我在听自己说话时,仍会感到迷惑,总不能弄明白自己的意思,那么别人也必定会误解我!

这是别人在理解我们时,产生的多么精妙的误解形式啊!

那些希望被理解的人无法体验到被理解的快乐,因为他们太过复杂,让人不能理解。而单纯的人能够被人理解,却从不曾有这种被理解的渴望。

329.肉欲与生活

你是否想过,心爱的他者,我们彼此是多么捉摸不定?你是否想过,我们对彼此了解得太少?我们看着彼此,但没有看清。我们在听彼此说话,但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他人的话是我们的听力错误,理解力的残骸。我们太过自信,以为自己听懂了别人的话。他们表达肉欲的幸福时我们听成了死亡。我们从他们嘴里漏出来的最无关紧要的浅薄话语中读到了肉欲和生活。

你解释了布鲁克斯的声音,纯粹的解释……大树的沙沙声和我们的话有着同样的含义……啊,我未知的爱,这就是我们和我们的幻想曲,一切灰烬,从牢狱的栏杆漏下!

330.美丽无用

由于或许并不是一切事物都是虚假的,我的爱,或许没有什么可以把我们从谎言中拯救出来,这种谎言透着一股几乎令人欣喜若狂的愉悦。

微妙至极!完全颠倒黑白!荒谬的谎言具有一切乖张违逆的魅力,甚至具有更强烈的、天真无辜的终极魅力。故作天真无辜——还有谁能超越这种微妙?颠倒黑白甚至并不指着给我们带来快乐,也缺乏使我们痛苦的狂暴,跌落在快乐和痛苦之间的地板上,像无用可笑的劣质玩具,大人拿它来消遣。

难道你不知道,买你不需要的精致小玩意会带来快乐吗?难道你不知道,我们心不在焉时走错路会使人高兴吗?人类行为的色彩和赝品的色彩一样优美……这些超过了它的本质范围,和它的自身目的相矛盾。

浪费本来有用的生命,从来不要去完成必然美丽的艺术品,放弃通往成功的必经之路,是多么令人崇敬的事情啊!

啊,我的爱,作品永远失去赞美,论文只剩下标题,图书馆被烧毁,雕像被拆毁!

艺术家点火烧了美丽的作品,是多么幸福的荒唐事!或者,艺术家本可以创造出美丽的作品,却刻意造出平庸之作!或者,伟大的静默诗人明知道自己能够写出至臻之作,却宁愿决定永远不去写出来。(写一首不完美的诗和不写没什么两样。)

如果我们见不到《蒙娜丽莎》,这幅画会美丽得多!如果有人抢走并烧掉它,那真是一个艺术家,比作画的画家甚至更伟大!

为什么艺术美丽?因为艺术无用。为什么生活丑陋?因为生活充满了目的、目标和意愿。所有的路都是从一个点通往另一个点。如果有一条没有人来来往往的路该有多好!如果有人倾其一生去修建一条连接两个中间地带的路——这条路若是往两边的尽头延伸就有用,但如果只是保持在两边的中间地带,则是至尊至贵的——该有多好!

废墟是美丽的?因为它们不再有用。

往昔是美好的?对往昔的回忆,由于回忆意味着使它成为现在,它既不是现在也不是过去——荒谬,我的爱,荒谬。

我写下这一切——为什么我要写这本书?因为我知道它不完美。梦见的是完美的;写下的就变得不完美;这便是为什么我要写下来。尤其因为我提倡无用和荒谬——我写书以便自欺欺人,以便偏离我自己的理论。

这一切中无上的荣耀,我的爱,就是认为或许没有一句话是真的,我甚至也不相信它是真的。

当谎言开始带来愉快,让我们实话实说,承认这个谎言。当谎言使我们变得焦虑,让我们停下来,以便使痛苦不会逆转为快乐。

331.灵与痛

我忍受着头痛和宇宙。显然,身体的疼痛比精神的疼痛更严重,它反映在精神上,并导致无法遏制的悲剧。它们使受害者对一切都感到愤怒,这自然包括天上的每一颗星星。

将我们看作活着的灵魂,对于这样的腐朽思想,我不能也从未苟同,甚至也不能想象去苟同。它衍生出一种被称作人脑的物质,产生并存在于被称作颅骨的另一种物质里。我无法成为一个唯物主义者,我认为,唯物主义者便是这种思想的追随者,我不能是因为我无法在有形的灰色谜团和无形的彩色事物中建立一种明确的关联——我指的是视觉上的关联,这种情形下,在我目光后面的那个我仰望着天空,思考和想象着不存在的天空。不过,即便是我也不会陷入假想的深坑,也就是假定此物为彼物,仅仅因为两者处在同一个地方,就像一堵墙和投射在墙上的我的影子。或者说,当我旅行时,我的灵魂对大脑的依赖远没有我们对交通工具的依赖大,我相信,在我们身上的纯粹的“灵”和身体的“灵”之间存在一种社会关系,两者会产生分歧。越是平凡的两个人越容易搅动对方的神经。

今天我头痛,或许是胃痛引起的。但这种痛,一旦由胃部转移到头部,大脑思维里的沉思就被打断。遮住我的双眼不会使我失明,但会让我看不见。因而,面对外界的变幻,此刻的头痛使我找不到任何值得称赞或值得去做的事情,在这荒谬而单调的时刻,我甚至不想看到这个世界。我头痛,这意味着什么事情冒犯了我,当我遭到冒犯,我会充满忿恨,任何人都容易激怒我,包括没有冒犯我、但恰巧在我身边的人。

我感到自己正在消亡,至少暂时如此。但如我所说,这仅仅因为我头痛。我突然想起,一个伟大的散文作家会多么动人地描述这种感觉。他会一句一句详尽地阐述这个世界的莫名悲伤;在他的字里行间,想象的眼睛扫过世间的悲欢离合;在太阳穴的狂烈悸动下,整个形而上学的悲哀和痛苦跃然纸上。但我不具有动人的文风。我因为头痛而头痛。因为头痛,宇宙伤害到我。但是,真正伤害我的宇宙不是真正的宇宙,它存在是因为它不知道我存在。而另一个宇宙只属于我,我的指尖捋过头发,这使我觉得,每一缕头发都毫无理由地使我遭受着痛苦。

332.理性

我惊讶于自己对焦虑的承受力。尽管我通常不喜欢形而上学的推测,有些天我的内心紧张不安,甚至在探索形而上学问题和宗教问题的答案时会感到身体上的焦虑……我很快意识到,对我而言,宗教问题的谜底意味着从理性角度解决情感问题。

333.戈尔迪之结

任何问题都没有解决办法。我们中间无人能解开戈尔迪之结。我们要么放弃,要么切断它。我们粗暴地凭感觉解决智力问题,我们要么因为疲于思考,要么因为害怕下结论,或者因为理解某种东西有着难以言表的需要,或者因为想回到其他人身边,回到生活的群居冲动。

由于我们对一个问题牵涉到的所有因素一无所知,也就永远无法解决这个问题。

要到达真理,我们需要更多数据,连同那些倾其所能解读这些数据的知识分子。

334.苍蝇

我已数月没有动笔。我活在一种精神麻木状态中,过着属于别人的生活。我常常感受到一种想象中的快乐。我不存在。我是别人。我没有思想的活着。

今天,我突然回到真实的我,或者梦中的我。完成一项乏味的工作后,那段时刻我感到极度疲惫。我用手肘支撑着身子坐在高高的写字台上,手支撑着头闭目养神,重新找回自我。

在假寐的遥远怀想中,我回忆起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一切,仿佛历历在目,我突然看见,在一切事物的前后,老农场的一侧是一片开阔的田野,空旷的打谷场出现在个场景中间。

接着,我感到生活是多么地徒劳。就好像我的手肘撑得有些钝痛,我的所见、所感、回忆和遗忘的一切融合在一起,还有来自街道的微弱喧嚣,工作时发出的细微声音和往常一样流淌在静静的办公室里。

我把手放在写字台上,用一种面对死气沉沉的世界的阴沉目光环顾四周,我的肉眼看见的第一件的东西就是一只停在墨水瓶上的绿头苍蝇(它柔和的嗡嗡声不属于这间办公室!)。我看着它从无名而警觉的深渊深处飞出。它闪着蓝黑的绿莹莹的光泽令人厌恶,但并不丑陋。它是一个生命!

谁能知道,是什么样的超级力量——来自真理的上帝或恶魔,我们漫步在它们的幻影中——对于他们来说,我是否只是一只在他们面前停留片刻的有光泽的苍蝇?肤浅的假想?陈腐的观察?没有真正思想的哲学?或许都是。但我不去思考:我去感觉。我在这种世俗的、直接的、强烈而阴郁的厌恶下做出这种可笑的比喻。当我把自己比作一只苍蝇时,我就是一只苍蝇。当我想象自己感觉如此时,我就真正觉得如此。我感到自己有一个苍蝇般的灵魂,像苍蝇一样睡觉,像苍蝇一样孤独。最令人恐惧的是,我同时觉得像我自己。我不经思索地抬眼望着天花板,害怕高高的木制蝇拍会猛地向我拍过来,就像我要拍死那只苍蝇一样。我目光低垂,那只幸运的苍蝇悄无声息地逃走了,至少我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不知不觉,办公室里再次没有了哲学的思索。

335.感觉是一种讨厌的东西

“感觉是一种讨厌的东西。”我在餐馆遇见过一个陌生人,随口说出了这句评论,这句话在我记忆的地板上熠熠闪光,它的朴实无华给句子增添了色彩。

336.理解的方式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集中注意力去观察有人行走的空旷街道。从句式上看,这句话似乎想说明一些其他的东西,事实也的确如此。一条空旷的街道不代表没有人行走,而是指人们走在上面时就好像它空无一人。假如你理解了后面这句话,那么前面这句话就不难理解:只认得驴子的人不见得会了解斑马。

我们的感觉随着我们的理解及其程度而改变。理解的方式多种多样,要明白这些方式,也有一些独特的方法。

有段时间,一种对生活的倦怠、苦闷和焦虑感从脚底传遍我的全身,如果不是我已忍耐的事实,我想说这是令人不能忍受的。那是一种对我内在生命的扼杀,一种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想变成其他人的渴望,是对末日的短暂一瞥。

337.倦怠

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倦怠,而当倦怠没有理由存在而存在时,不安和倦怠是一对“孪生子”。我害怕做出手势,在理智上我羞于谈话。一切已事先让我觉得徒然。

所有这些面孔让人沉闷不堪,无论是否聪明都显得愚蠢,无论是否快乐都透着令人生厌的怪诞,丑陋是因为他们存在,这些异类生物与我无关……

338.他人

在这些超然脱俗的偶然时刻,当我们开始意识到,我们作为个体被他人当做“他人”,我总是担心,我必须要给那些注意到我、并和我说话的人留下实体的、甚至精神上的印象,无论那些人是每天与我共事,还是偶然相识。

我们都习惯于将自己看作首要的精神现实,将他人看作直接的实体现实。至于我们在考虑如何去看待他人时,我们模糊地将自己看作实体的人,将他人看作精神现实,但只有在我们坠入爱河或发生冲突时,才真正明白过来,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灵魂占主导地位。

因此,有时我在徒然寻思自己在别人眼中的类型时迷失了自我:我的声音听起来如何,我不知不觉在他们的记忆中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我的言谈举止和看得见的生活是怎么印刻在他们的视网膜上的。我总是无法从外部世界看自己。镜子不能从外部世界将我们展现在自己面前,因为镜子无法使我们脱离自己。我们需要一个不同的灵魂,不同的观察和思维方式。如果我是一个被投射在银幕上的演员,或者我的声音被录下来,我确信我仍然不知道在外部世界我是什么,因为不管喜欢或不喜欢,不管我可能录下了什么,我总是生活在内心世界,被高墙隔绝在自我意识的私人领域中。

我不知道别人是否和我一样,或者,如果生活的科学本来就在于疏远自己,而这种疏远变成我们的第二天性,这样,一个人就可以将生活看作一种从自我意识中的放逐。又或许,甚至比我更固执己见的其他人,也更彻底地沉迷于自我存在的非理性,他们的生活表面上和蜜蜂或蚂蚁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蜜蜂组成的社会远比任何国家高效有序,蚂蚁通过小触须交流语言,产生的效果超过了人类用于相互理解的复杂系统。

现实意识的地形是一种极具复杂性的不规则海岸线,那里有此起彼伏的山脉和形形色色的湖泊。如果我进一步思考,我会把这一切看作一种地图,就像《温柔之国》或《格列佛游记》——一本准确记载幻想的讽刺小说或者玄幻小说,那些精英用这些书来消遣,他们知道乡村就是真正的乡村。

对于爱思考的人来说,一切都是复杂的,毫无疑问,他们乐于使事情变得更复杂。不过,那些觉得需要用一大堆谅解书为自己的放弃做辩护的人,他们陈述理由——就像骗子做出解释——一旦谎言的根基被冲走,他们就过于夸大终将被揭露的细节。

一切都很复杂,或者说我是一个复杂的人。但不管怎样,这无关紧要,因为不管怎样,一切都无关紧要。这一切,这一切思虑飘散在宽阔的大路上,在被上帝遗弃的花园里过着植物般的生活,就像攀缘植物离开了它们的墙。今夜,我做出这些没有结论的考虑,我对关键的讽刺一笑置之,这种出现在人类灵魂的讽刺甚至已成为一个星星出现前,上帝伟大目标的孤儿。

339.落日遗弃的湖面

落日遗弃的湖面仍然金光闪闪,在我的倦怠表层徘徊。我看见想象中的湖泊,就像看见自己,我在湖里见到的便是我自己。我不知道如何解释这样的图景,这样的象征或这个想象中的我。但我理解我的所见,正如我在现实中看见太阳躲在山后,将垂暮的光线投向湖面,发出黯淡的金色光芒。

思考的危险之一是在思考时去观察。那些用理性思考的人会因此而分神。那些用情感思考的人会因此而睡着。那些用渴望思考的人会因此而灭亡。然而,我用想象思考,内心的所有理性、悲伤和冲动都变成遥远而与我无关的东西,就像岩石环绕的、死气沉沉的湖泊,夕阳的余晖流连忘返,不忍离去。

湖面因我的停滞而波动。太阳因我的沉思而闪躲。我闭上沉重而困倦的双眼,眼前除了湖区,一切都已消失,白昼的湖面熠熠闪光,深棕的水面水草漂浮,而这一切,开始被黑夜取代。

因为写作,我沉默不语。我的印象是:存在物永远在山那边的另一个地方,倘若我们足够有心,一次伟大的旅程正等着我们去完成。

我已停下来,像我的风景里的太阳。我的所言或所见散失殆尽,只剩下已降临的黑夜,充满色彩黯淡、死气沉沉的湖泊,没有一只野鸭的低洼地,流动的死寂,潮湿而险恶。

340.我不相信风景

不,我不相信风景。我这么说不是因为我相信亚米哀的那句“风景是一种情绪状态”,这是他不堪忍受内心风景时说出的一句话。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不相信风景。

341.写作是对自己的正式访问

日复一日,我在卑微的灵魂深处,记录下那些印象,它们形成我的自我意识的外在本质。我用飘忽不定的语句写下它们,一旦被写下,它们随即弃我而去,独自在意象的山坡和草地漫步,沿着观念的大道,向困惑的小径走去。它们对我毫无用处,因为任何东西对我都毫无用处。然而,写作使我变得更冷静,就像一个病人,即便疾病在身,也仍然能更轻松地呼吸。

有些人心不在焉地坐在写字台前涂鸦一番,然后荒唐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这些纸页就是我自己智识的无意识涂鸦。我带着一种对一切麻木不仁的感觉写下它们,像一只躺在太阳底下的猫。当我偶尔重读它们时,会有一种模糊而滞后的惊奇感,就像突然想起什么早已忘却的事情。

写作是对自己的正式访问。我有自己的专属房间,在自己想象的间隙被别的什么人回忆起,我在那里欣悦于分析自己所没有感受到的东西。我审视自己,像审视阴暗角落里的一幅画。

我在出世前,就已失去属于我的古城堡。我祖上的宫殿在我出生之前就已被变卖。我的宅邸在我被赋予生命前就已化为废墟。唯有在某个时刻,当心中的月亮浮上芦苇地,一股怀旧的凄楚从一堆残垣断壁里悄然升起,深蓝的天空渐渐泛起乳白色,显得不那么黑暗了。

我像斯芬克斯怪兽一样审视着自己。我的灵魂成为一卷被遗忘的线球,从女王的膝头滑落——对她毫无用处的刺绣来说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损失。我的线球滚到雕花壁橱下,目送我的双眼渐渐消失在一团难以名状、死一般的恐惧之中。

342.醒着做梦

我从未睡着过。我活着,我做梦。或者说,我活着和睡着时都在做梦,梦也是生活。我的意识从未被中断:如果我没有睡着,或者半梦半醒,我能够意识到周围的一切;我在真正睡着时则开始做梦。我是一连串不断展开、时断时续的图像,但总是假装成为外在之物。如果我醒来,就与日光下的人为伴,如果我睡着,就与黑暗中的幻影为伴,那些幻影将梦照亮。我的确不知道如何将两种状态区分开来,或许我醒着时真正在睡觉,睡着时又醒过来。

生活是一团被什么人胡乱卷起来的毛线球。如果它被卷成一团还说得过去,或者没被卷起来,而是散开来也行。但问题是,生活就像这样一个线团,它没有成形,而是乱糟糟、毫无头绪地缠在一起。

我只是处于半醒状态,我思考着这些过会将被我写下来的东西(我已经梦见将要使用的语句)。我看见朦胧梦境里的风景,听见窗外滴答滴答的雨声,这种声音使我的梦变得更朦胧。它们是空洞之谜,在虚无中颤抖,通过它们,雨滴变成连绵细雨的悲啼,它们毫无用处、浮于其表,不停重复着听觉景观里的细节。希望?没有。只有风声萧萧,忧伤的雨从看不见的天空哗啦啦地倾泻下来。我继续睡着。

毫无疑问,生活导致的悲剧发生在人们漫步的公园里。有两个人,她们漂亮且渴望有所变化。爱情在单调的未来等着他她们,她们有着无限怀想,渴望成为从未经历过的爱情的女儿。月光透过附近的树林洒在地上,她们手拉着手,漫步在荒芜的废弃小道,没有欲求或希望。

她们完全像个孩子,因为她们并不是真正的孩子。走过一条又一条小径,走在森林的树阴里,她们像剪纸里的人物,穿过无人的舞台布景。最后,若即若离地消失在水池附近,渐渐停止的模糊的雨滴声,此时变成了喷泉的水声,她们曾经朝那走去。我就是她们分享的爱,这便是为什么在这样的无眠之夜,我能听见她们,这也是为什么我能够不快乐生活的原因。

343.一天

如果我能够成为后宫里的嫔妃,该有多好啊!这种事情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是多么地遗憾啊!

今天过后,留下的正是昨天留下的和明天将要留下的东西:无边无际的、无法满足的渴望,也就是说,总是渴望和别人一样又不一样。

沿着梦想和疲惫的阶梯从非现实中走下来。走下来,取代这个世界。

344.不育妇女的赞歌

如果有一天我要娶一个现世的女人为妻,请为我祷告,让我实现以下愿望:她至少应该是不育的。并且我会要求你为我祈祷,我永远也不会遇到这样一个臆想的妻子。

唯有不育是高贵的和有价值的。唯有扼杀永远不会存在的东西是崇高的、超群的和荒谬的。

345.神秘的爱

我不会渴望去拥有你。为什么要去渴望呢?这只会贬损我的梦境。拥有身体是一种庸俗。如果可能的话,渴望去拥有身体或许更糟糕:也就是说,渴望去庸俗——简直是无上的可怖。

由于我们希望不育,让我们也保持贞洁,相比弃绝本来能生育的身体,却在我们已弃绝的东西中紧握我们所喜欢的那一部分,没有什么比这更不道德和卑劣的了。不彻底的高贵态度是不存在的。

让我们像死者的嘴唇一样贞洁,像梦中的身体一样纯净,以这种方式远离尘世,像痴迷的修女一样。

我们的爱会是一种祷告……我被涂上圣油,注视着你,带着对天父的倦怠和对万福玛利亚的焦虑,我要把梦见你的那些时刻变成一座玫瑰园。

让我们永远停留在那里,像一个男人站在一扇彩色玻璃后面,而一个女人站在对面的另一扇彩色玻璃后面……人们从我们中间匆匆走过,影子的脚步声发出冷冰冰的回音……祷告者的私语,(……)的秘密……有时,空气中弥漫着熏香。在其他时候,一个雕像般的人物往这边和那边洒着圣水……我们永远会在同一扇彩色玻璃后面,太阳照射时,玻璃反射出同样的色彩,夜幕降临时,映照出同样的轮廓……诸世纪的流逝也无法触碰到我们玻璃似的沉默……在外面的世界,各种文明瞬息即逝,战争随时爆发,盛宴被涡旋狂暴翻搅,和平有序的人们继续过着他们的日子……而我们,我幻想的爱情,总有着同样徒然的表现,同样虚假的存在,同样……

直到有一天,各个世纪和帝国走到尽头时,教会终将轰然坍塌,一切也终将停止……

尽管如此,我们将继续存在——我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或者在什么样的空间,或者存在多长时间——永恒的彩色玻璃,被一些在哥特式坟墓里沉睡了很久的艺术家们完成的朴素设计和着色,两个天使双手紧握,将死亡的理念凝固在大理石上。

346.梦境中的万物

我们梦境中的万物只有一面。我们无法绕过它们,去瞧一瞧另一面。生活中的万物存在一个问题,那便是我们可以从各个角度观察它们。和我们的灵魂一样,我们梦境中的万物不过是我们能够看到的那一面。

347.不会发送的信件

在此我同意你不出现在我关于你的想法中。

你的生活……

这并不是我的爱;这仅仅是你的生活。

我对你的爱,就像我对日出和月光的爱:我希望这一刻能成为永恒,但在这一刻里我想拥有的却是拥有这一刻的感觉。

348.戏里人生

没有什么比他人的爱更令人痛苦——就连别人的恨都不会如此,因为相比爱,恨意起码更为断断续续地出现;作为一种令人不愉快的情感,恨意自然不那么常常出现在怀有恨意的人身上。可爱与恨都一样令人痛苦;这两种情绪在找寻我们,追逐我们,不会让我们过清静日子。

我的理想就是经历小说中的一起,然后在真实的生活里休息——阅读我的情感,经历我对他们的轻蔑。对于某些拥有敏锐和敏感想象力的人来说,虚构出来的主人公的探险具有充足的情感,甚至是感情满溢,因为我们和这个主人公都经历了这样的探险。没有比让和麦克白在一起的那位他心爱的女人真正和直接地感到爱更浪漫的探险了。在经历了这样一场爱情后,除了休息一下,不去爱真实世界里的任何人,人们还能做什么呢?

我被迫踏上的这段旅程,在一个又一个夜里,与整个宇宙为伴,我不知道这到底有何意义。我知道我可以看书以便自娱自乐。无论是在这段旅途中,还是在其他旅途中,对我而言,阅读似乎都是打发时间最容易的办法。我偶尔把视线从给我真正感觉的那本书里移开,作为一个陌生人,我看了看从眼前飘过的风景——田野,城市,男人和女人,充满深情地爱慕之情,渴望——于我而言,所有这些都抵不上我睡梦中出现的事儿,只不过可以让我偷个懒,让我的眼睛从我一直专心阅读的书里移开。

只是我们梦到的都是真实的自我,因为其他一切在实现之后,都属于这个世界,属于所有人。如果我要实现一个梦想,我就会小心提防,因为它如许自己成真,就会背叛于我。“我已经完成了所有我想要做的事情。”那个软托的人如是说,而且这只是个谎言;事实是,他预言性的梦到了经由他而实现的生活。我们什么也没有实现。生活把我们像块石头一样猛掷出去,我们在空中滑行,还说“瞧我在动。”

在太阳这个聚光灯和星辰这些亮片之下,无论这个幕间揭幕结局如何,知道这是一个插曲定没有害处。如果剧场门外是生活,那我们将活下去,如果是死亡,那我们将死去,而这个节目与结果如何毫无关系。

这就是为何在我仅有几次到剧院或马戏团去时我从不曾感觉到与事实如此接近的原因:接下来,我知道,我终于看到了生活的完美呈现。那些男女演员,那些小丑和魔术师,既重要又微不足道,就像太阳和月亮,爱和死亡,瘟疫,饥饿和人类之间的战争。一切都是一场戏。这就是我想要的事实吗?我要回到小说里的世界……

349.双重谎言

在所有的需要中,最悲惨的一种就是交心,坦白。是灵魂需要将自己暴露。

开始吧,袒露你的心声,但要坦白你没有的感觉。开始吧,把你的秘密说出来,让你的灵魂摆脱它们的重压:让你的陈述成为谎言的同义词。

350.时间的测量方法

我不知道时间是什么。假如存在真正能够测量时间的方法,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方法。我知道,时钟的测量方法不真实,它在空间上从外部来划分时间。我知道,凭我们的感觉来测量时间同样不真实,它划分的不是时间,而是我们对时间的感觉。凭我们的梦来测量时间是错误的,因为我们只在梦里与时间擦肩而过,时而时光悠悠,时而岁月匆匆,我们的生活过得快慢与否,取决于一些我们无法理解、在它们的流动性里的东西。

有时候,我认为一切都不真实,时间只是围绕与它无关的事物而存在的一个框架。在对昔日生活的回忆中,时间的安排处在一种荒谬的水准和层面,以至于我在思想成熟的十五岁时,在某段时间表现得比被被玩具包围的幼儿时期某段时间的我还要幼稚。

每当想起这些事情,我就感到困惑。我感觉,某些地方出了错,但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错。就好像我在看一场魔术表演,明明知道是戏法,却看不出戏法背后用的什么手法或道具。

然后,诸多荒谬的想法出现在我的脑子里,却又不能说是荒谬至极。我不知道,一个人在疾驰的车里缓缓地思考,那么他是在疾驰还是在缓行。我不知道,一个跳海自杀的人和一个站在露台上不小心掉下去的人是否会以同样的速度落下去。我不知道,我吸烟时写下这段话,并做这种费力的思考——是否这一切都发生在同一个时段——是真正同时发生的。

我们可以想象,同一个轴上的两个轮子,总有一个转在另一个的前面,尽管它们只有毫厘之差。一架显微镜能将这种毫厘之差放大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到不可能的地步,使它变得不真实。为什么显微镜不能像我们的弱视一样真实呢?

这些思考毫无用处吗?当然如此。它们是理性的戏法吗?我不否认这种说法。那个没有任何测量方法去测量并灭杀我们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在这些时刻,当我甚至不知道时间是否存在,时间对我来说就像一个人时,我感到自己就要昏昏入睡。

351.纸牌游戏

夜晚,非常相像的乡下大房子里煤油灯闪亮,一些人让他们的老伯母玩纸牌打发时间,而那个女仆正伴着茶壶发出的慢慢沸腾声打瞌睡。我内心中的一个自我坐在了我的座位上,因为这份没用的平和而感觉到乡愁。

352.春天的来临

我看见春天的来临,不是在旷野或大花园里,而是在城里一个小广场的几棵枯树上。那种新绿格外惹眼,像一个特别的礼物,又像某种温暖的忧伤,令人愉快。

我喜欢这些穿插在交通稀疏的街道之间寂寥的广场,广场上同样人迹罕至。它们是废弃的空地,永远在那等待被人遗忘的喧嚣。他们是城里的一点乡野气息。

我来到一座小广场,走在一条通往它的街道上,然后从同一条街道往回走。从不同方向看,广场会有所不同,但落日给同样的宁静突然染上一层怀旧色彩——我沿着街道走过来时并没有看到这样的景观。

一切徒劳无用,我的感觉亦是如此。我已遗忘一切过去,就好像我只是隐约听说过以前的事情。将来的一切也将被我遗忘,就好像我曾经历过,并已将它们遗忘。

落日的点点哀愁在我周围挥之不去。一切变得清冷起来,倒不是因为天气转凉,而是因为我已走进一条窄街,广场消失不见了。

353.请不要回到现实

市镇边缘,稀疏的房屋点缀着那些斜坡,黎明已悄悄来临,天气不算太冷,也不算太热。完全散开的薄雾在沉寂的斜坡上分解成飘渺无形的碎片。要不是生活不得不重新开始的事实,天气并不会给人凉意。这一切——带着湿气和凉意的温和早晨——与他从不曾感受过的快乐颇有些相似。

电车缓缓向大路驶去,当它靠近房屋密集的地方时,一种朦胧的失落感向他袭来。现实生活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在这些清晨时分,阴影散去,它们的残留仍在徘徊。屈服于这个时刻的灵魂渴望到达日光沐浴下的旧海港。一个人很少会这样一直站着,仿佛只为庄严肃穆的景观,或只为静静地照在河面上的月光,但不同的生活会使这样的时刻带着不同的风味,使之更接近人的自我。

飘渺不定的雾越来越薄。太阳更深地刺入万物。生活的声音越来越大,到处都能听见。

这样的时刻,正确的做法就是,永远不要回到现实生活,尽管我们的生活是命中注定的。让我们挥动着现实生活的羽翼,用精神化的肉体而不是精神,徘徊在雾里,徘徊在清晨——这将极大地满足我们寻找避难所的渴望,尽管我们没有理由去寻找。

对一切事物的细致感受使我们变得淡然,从得不到的失落中解脱出来:我们的心灵感受还在萌芽时期,无法令人理解,人类活动和对事物的感觉完全保持一致,激情和情感迷失在各种可见的成就中。

绿树成荫的街道与这一切毫无关联。

市镇的清晨走到了尽头,正如河那边的斜坡一样,当小船靠近码头时,只要它不靠岸,就能在船上欣赏远处的风景,随着船靠近码头发出的摩擦声,风景也消失了。一个裤腿卷至膝盖的人在绳子上安上一个夹具。他的姿态非常自然,目的明确,形而上学地使我的心灵不能再去欣赏这模糊不清的焦虑。码头上的小伙子们用一种打量正常人的目光打量着我,而一个正常人从来不会在船靠岸的实践环节产生这种不合时宜的感觉。

354.热,隐形衣

热,就像一件隐形衣,让人们很想将之脱下。

355.闪电

我已感到心神不宁。毫无征兆,周围一片静默,已停止呼吸。

突然,地狱之光像铁一样炸裂开来。我像动物一样蜷缩在桌子上,我的双手平放着,像失去作用的爪子。无情的闪光掠过所有角落和灵魂,声音像旁边的山倒塌一样从天而降,一声轰鸣,像撕开地狱的冷酷面纱。我的心停止跳动。我的喉咙已哽住。我的意识停滞在一张纸上的一个墨水渍。

356.雨后的宁静

酷热褪去,雨轻轻地下着,后来越下越大,声声入耳,空气中透着一股暑天没有的宁静,雨水中微风涟涟,泛起一种清新的安宁。明朗的喜悦弥漫在毛毛细雨里,天空不再阴郁,也没有暴风雨的恶兆。甚至那些不再身披雨衣、手持雨伞的人(几乎是每个人),他们大声说笑着,在亮闪闪的马路上快步向前走去。

在一个空闲时刻,我走到办公室敞开着的窗户边——天气太热,窗户一直敞着,即便下雨也没有将它关上——按照习惯,我全神贯注而又漫不经心地向外看着,看到了之前还未看到就已详细描绘过的场景。是的,街上走着两个快乐的普通人,他们在蒙蒙细雨中欢声笑语,走得不算匆忙,但脚步很轻快,走在细雨朦胧却又清澈明亮的天空下。

然而,在某个街角后面,一个外表寒酸、贫穷但不谦卑的老人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他不耐烦地走在渐渐停下来的雨中。他显然没有发脾气的特殊对象,但至少显得很不耐烦。我仔细打量着他,不再用那种对待其他事物漫不经心的目光,而是那种洞悉什么象征的目光。他并不象征任何人,那便是他匆匆走过的原因。他象征着那些从来什么都不是的人,这便是他烦躁的原因。他不属于那些走在令人不适的雨中还能满心欢喜地微笑的人,他和雨是一类——他是一个活在无意识中,只能感受到现实的人。

然而,这不是我想说的。某些东西横插在我对那个路人(由于我没再看他,他也就消失在视野里)的观察和我的思绪中。某种未被察觉的奥秘,某种来自灵魂的紧迫感使我停下来,无法继续沉思下去。就在我深陷沉思的时候,我听到(但没有听清楚)办公室最里头的仓库那边传来打包的声音,尽管看不到,但我仿佛看见,在桌子旁边的窗户后面,和着说笑声和剪刀的“咔嚓”声,沉重的牛皮纸包装盒被人用捆扎包裹用的细绳捆了两圈,并打上两个结。

看见是为了看见过。

357.向每个人学习

生活的一条定则就是,我们能够也应当向每个人学习。我们从骗子和恶棍那里学到重要而严重的东西,从傻瓜那里学到哲学,通过偶然机会从偶然相识的人那里学来诚信公正的知识。一切包含在一切之中。

在冥想的某个特别清醒的时刻,就像在这样的午后,当我漫步街头四处张望时,每个人都给我一种新奇感,每幢房子都带给我一些新鲜东西,每张布告都带给我一个消息。

我无声的脚步是一段连续不断的对话,我们中的一切——人、房子、石头、布告和天空——组成一个和谐友好的巨大群体,在命运的伟大队列中,每个人用语言互相推挤。

358.伟大的人

昨天,我耳闻目睹了一个伟大的人。我指的不是一个声名显赫的人,而是一个真正的伟人。如果世界上有价值存在的话,那么他很有价值。人们看到了他的价值,而他也知道他们看到了。因此,他符合所有被我称作伟人所应具有的条件。我也是这样称呼他的。

从外表上看,他属于那种久经沧桑的生意人。他面露倦色,可能是想得太多,或者仅仅是生活过得不够健康。他的手势毫无特征,眼里闪耀着某种光彩——那是一种深谋远虑的优越感。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就好像一种全身麻痹症开始影响他的灵魂的某种独特的表达力。他的灵魂絮絮叨叨谈论了很多关于政党政治、埃斯库多的贬值或同事们孰是孰非的观点。

如果我不知道他是谁,就无法将他的外貌描述清楚。我知道,一个伟大的人不需要按照单纯灵魂的英雄典范去做,由此,一个伟大的诗人不一定非要有着阿波罗的身体和拿破仑的模样,或者至少一个显要人物要有一张富于表现力的脸。我知道,这些想法很荒谬,正如他们是人类一样荒谬。但是,即便我们不能对一切或差不多一切事物做出期望,我们仍然可以期待某些东西。撇开一个人的外貌,让我们来看看说话的那个灵魂,尽管我们不能期望他有活力和气魄,我们至少应当能指望他的话里透出的智力和一点庄严。

这一切——这些人类的幻灭——使我们不得不拷问它的事实所在,若有的话,存在于灵感的普通观念里。似乎这个肉体属于一个生意人,而这个灵魂属于一个彬彬有礼、受过教育的家伙,就其本身而言,他们天生被赋予了一些内在的、与他们无关的东西,这令人难以理解。他们似乎并没有说话,但一些声音从他们嘴里发出来,如果他们说了,那将变成谎言。

这些都是我偶尔做出的推测,它们毫无用处。有时,我为自己沉湎其中而懊恼。它们不会贬损那个人的价值,也不会增加他肉体的表现力。但是,没有什么可以改变什么,我们的所言和所为仅仅只是触及山顶,而山谷里,一切都在沉睡。

359.不可知

没有人理解别人。正如有位诗人写道,在生命之海的岛屿上;我们之间隔着大海。人的灵魂,无论多么努力地了解别人,也只会被告知一句话——他的理解是一个不成形的影子。

我热爱表达,因为我知道没有什么可以表达出来。我就像玛莎的主一样:我满足于被给予的。我去看,这就足够。谁能理解什么呢?

或许,正是这种关于理解力的怀疑主义,使我们用完全一样的方式看待一棵树和一张脸,一张海报和一个笑容。(一切皆自然,一切皆人造,一切皆相同。)对我来说,我所看见的一切只是看得见,无论是被黎明破晓前的白绿着色的高远的蓝天,还是亲眼看见所爱的人死去时脸上表露的虚假难过。

我们看着素描、插图和页面,然后转过身去……我的心不在那上面,我的目光只是瞥了一眼它们的外壳,就像苍蝇掠过一页纸。

我知道我的感觉、我的思考、我的存在吗?我只知道,我只是待售的无用的镜子,那些色彩、形状和表情构成一个客观组合。

360.咖啡馆

相比那些真实的普通人,他们走在生活的大道上,心中的目标自然天成,偶尔产生,那些坐在咖啡馆里的人,他们出尽风头,只能通过和梦境中的精灵来比较方才可以描述他们的风头正盛。精灵这种生物既不会让人觉得害怕,也不会令人觉得痛苦,但是当我们醒来以后,对它们的记忆会在我们口中留下一种恶臭的味道,我们并不能十分了解这种味道,这种深深的反感并非直接针对这些人,而是针对他们所代表的东西。

我看见这个世界里的真正天才和征服者——既伟大又渺小——在万事万物构成的夜里航行,却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傲慢的船首在那片一包包稻草和碎软木组成的马尾藻大海里横冲直撞。

在那些咖啡馆里,万事万物都被说了个遍,就像在那栋办公大楼的内院里,透过仓库窗格看,那里仿佛一座关押废物的牢房。

361.艺术的价值

寻找真理——主观信仰真理,主观现实真理,或社会金钱与权力真理——始终赋予值得奖赏的寻找真理之人终极智慧,即真理并不存在。生活的丰厚奖励只会赐予那些意外买到票的人。

艺术的价值在于它会将我们带离当下。

362.道德律法

遵照更高等级的道德律法,打破普通的道德律法,属于合法行为。饥饿不是偷盗面包的理由,但一位艺术家可以为了保证两年内衣食无忧,清静创作,去偷一万埃斯库多,从而提供出作品,推进人类文明;如果只是一件艺术作品,那么这个论断就不成立了。

363.爱意味着占有

我们不能去爱,孩子。爱是幻觉中最肉欲的部分。听着:爱意味着占有。一个去爱的人占有了什么?身体?占有它,我们就要吸纳它,吞噬它,使它的实质融入我们。这种不可能如果成为可能,也并未结束,因为我们的身体会死,会转化,因为我们甚至并未拥有自己的身体(仅仅是我们所感觉到的身体),还因为一旦被爱的身体被占有,它就变成我们的身体,不再属于他人,而随着他人的消失,爱也跟着消失。

我们占有了灵魂吗?仔细听我说:不,我们没有。甚至我们自己的灵魂也不属于我们。一个灵魂又如何能够被占有呢?在两个灵魂之间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有着他们是两个灵魂的事实。

我们占有了什么?我们占有了什么?是什么使我们坠入爱河?美?我们去爱时占有了美吗?如果我们倾尽所能完全占有了一个身体,我们真正占有的是什么呢?不是身体,不是灵魂,甚至也不是美。当我们抓住一个有吸引力的身体,我们抓住的不是美,而是我们所拥抱的肥胖的、多细胞的肉体;我们吻到的并不是美的嘴唇,而是正在腐烂的、膜状嘴唇的潮湿肉体;甚至性交,尽管我们应该承认这是一种亲密而激烈的接触,它仍然不是一个身体对身体的真正渗透。我们占有了什么?我们真正占有了什么?

至少我们拥有自己的感觉?至少爱是一种通过感觉去拥有自己的方法,不是吗?至少爱是一种使梦变得生动进而壮丽的方式,我们存在的梦,不是吗?一旦感觉消失,至少回忆不再伴随我们,以便使我们真正拥有……

让我们哪怕摆脱这种幻想。我们甚至并不拥有我们的感觉。别出声。回忆不过是我们对昔日的感觉。每一种感觉都是一种幻觉……

听我说,继续听下去。听着,不要看窗外的远处平坦光滑的河岸,不要看夕阳,也不要听火车的汽笛划过空寂的远方……认真听我说:

我们并不拥有感觉,通过感觉我们无法拥有自己。

(倾斜的、装满暮色的壶将油画颜料泼向我们,时光像玫瑰花瓣一样四处散落,漂浮在空中。)

364.我是我吗

当我甚至没有拥有自己的身体,我又如何能用身体去拥有其他东西呢?当我甚至没有拥有自己的灵魂,我又如何能用灵魂去拥有其他东西呢?当我甚至不理解自己的思想,我又如何能理解别人的思想呢?

我们既不拥有身体或真理,甚至也不拥有任何幻觉。我们是谎言构筑的幻影,幻觉的影子,我们的生命内外皆空。

有谁能知道自己灵魂的界限,并能够说“我是我”吗?

但我知道,我是感我所感的那个我。

当其他人拥有自己身体,他也和我一样拥有身体里的感觉吗?不,他拥有的是另一种感觉。

我们拥有了什么呢?如果我们不知道自己是谁,又如何知道我们拥有了什么?

如果提到你在吃什么,你会说“我拥有了它”,那么我会理解你。因为你显然将你所吃的东西吸收到身体里去了,你把它转化为你身上的物质,你觉得它进入了你的身体,并归你所有。但对于你所吃的东西,你不能把它说成拥有。你把拥有叫做什么?

365.堕落是我的命运

把疯狂称作肯定,弊病称作信仰,把恶行当成一种快乐——这些世间的乌烟瘴气是一种令人悲伤的东西,这便是凡尘俗世。

保持冷漠。爱夕阳和黎明,因为它们毫无用处,甚至对你也无用,让我们去爱它们。徐徐垂落的夕阳将你染成金色,像一个在玫瑰盛开的清晨被废黜的国王,白云飘飘的五月天,深居闺中的处女的微笑。让你的渴望在香桃木中凋零,你的烦闷在罗望子里结束,这一切或许伴随着流水声,犹如在河岸边的薄暮,它的唯一意义就是无止境地流向遥远的大海。剩下的便是生活留给我们的东西,我们眼中的闪光黯淡下去,我们的紫袍还未被穿上就已磨得破旧不堪,月光照耀着我们的流放之路,星辰的静默弥漫在我们的幻灭时光里。勤勉是一种没有结果的、温和的悲伤,将我们和爱并肩拴在一起。

堕落是我的命运。

我的古老领地是幽深的山谷,梦中的涓涓流水从未被血液玷污。那些树叶忘了,被我遗忘的生活总是充满绿色,月光如流水般徜徉在石子间。爱从未触及的深谷,那里的生活无忧无虑。没有爱,没有梦,没有寺庙中的诸神——我们漫步在微风中,漫步在不可分割的时光里,对醉人而无用的信仰没有一丝怀念。

366.茶杯上的风景

像缠绕在中国茶杯外壁上的无用风景,始于手柄,又突然止于手柄。茶杯总是如此小……如果风景延伸越过茶杯的手柄,它又会走向瓷杯的什么地方?

某些灵魂不能由衷地感受到悲伤,因为描画在中国扇子上的风景不是三维立体图画。

367.灵物

……花园里的菊花黯然枯萎,它们的存在使一切变得阴郁起来。

……日本人的繁茂华美只有两个明显的维度。

……五颜六色的日本人物肖像缠绕着茶杯暗哑的半透明外壁。

为精致的茶会而准备的茶具——不过是为完全无结果的谈话而编织的托辞——总像一种栩栩如生的事物将我打击,一个带有灵魂的个体。它形成一种如有机体一般的综合体,不仅仅是各个部件的简单总和。

368.想象中的花园

在想象中的花园里,那些对话若隐若现地围着某些茶杯展开了吗?两个人坐在茶壶的另一边,他们在用什么样的崇高语言交谈啊!我听不见他们的谈话,我是一个生活在多彩人群中死气沉沉的一员!

真实的静态事物构成的优雅哲学,一门永恒交织的哲学!画中人物的那张脸,从看得见的永恒之巅向我们的短暂狂热投来轻蔑的目光,从不采取明确的态度,也不做出具体的手势。

让我们去想象栖居在画中的那些生动鲜明的人物,想象关于他们的民间传说!刺绣人物的爱情——一种被简洁的平面几何图形标记的爱情——被那些爱冒险的心理学家去探索和消遣。

我们没有去爱,我们只是假装去爱。真爱,不朽而无用,属于那些有着不变感觉的人物,因为他们天生就是静态的。从我知道那个站在我茶壶凸面上的男人起,他就从未动过。他从未牵过那个女人的手,他永远也够不着。黯淡的色彩,像精疲力竭、倾尽光热的太阳,总使山上的斜坡变得不真实。整个场景透着瞬间的忧伤——一种更真实的忧伤,无法去填补我空洞乏味的时光。

369.真实不真实

在未开化的金属时代,唯有对我们的能力进行无情地教化——这些能力包括做梦、分析和迷惑能力,才能避免使我们的个性堕落到什么也没有,或者变成一种和其他人一样的个性。

在我们的感觉中,任何真实的东西都恰恰不属于我们。我们共同拥有的一切感觉组成了现实。因此,感觉的个性存在于任何错误之中。观看鲜红的太阳会带给我什么样的欢乐!我的感觉是多么地彻底和独特啊!

370.虚幻的对话

我永远不会让自己的感觉知道,我将让它们有什么样的感觉。我与感觉嬉戏,就像百无聊赖的公主在逗弄相当敏捷的大猫。

我呯的关上内心之门,某种感觉要从那里出来,以便被人认识。我迅速扫清道路上的精神客体,那些东西可能会让它们指手画脚。

我们假装进行的对话中插入一些废话,一些来自他人的灰烬的毫无意义的主张,一些同样毫无意义的主张……

你的目光让我想起绿荫环绕的神秘之河对岸一艘小船上传来的音乐……

不要在这冷飕飕的月夜说这种话。我憎恨月夜……有些人竟然在月夜播放音乐……

这种可能不是没有……当然,这是很不幸的……但你的目光明显表露出一种思念之情……它缺乏对感觉的表达……从你那蛊惑人的表情里,我看到很多我也曾经有过的幻想……

我向你保证,尽管我是个女人,但有时候我的所言,甚至通过我的目光表达的,正是我的所感……

你不觉得对自己要求太高了么?我们自认为的感觉就是真正的感觉么?譬如,这段对话和现实有什么相似之处吗?当然没有。这在小说里都令人难以接受。

有充分的理由……看,我不能绝对肯定我是在和你交谈……尽管我是个女人,成为一个疯狂的艺术家的绘本里的一幅插图是我的义务……我的某些细节被画得过于精准……我发现,它给人一种过度紧张的印象,某种迫不得已的现实……对我来说,成为插图是唯一值得一个当代女性追求的理想……还是个孩子时,我就希望自己成为家里一幅旧纸牌里的其中一张牌上的女王……这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传令官的天职……当然,对于一个孩子,这种道德愿望是很普遍的……直到后来,当所有人的愿望变得不道德,我们才真正考虑起这些来……

尽管我从不与孩子们交谈,但我相信他们的艺术本能……你看,即使现在,我在说话时仍在试图彻底了解你告诉过我的那些事情的真正含义。你原谅我了吗?

不完全原谅……我们应当永远不要去探索其他人自称拥有的感觉。它们总是太过私密……不要以为分享这些私人秘密不会伤害我,大多数秘密都是假的,却描绘了我可怜灵魂的真实碎片……相信我,关于我们的最可悲的事情就是我们真正没有的东西,我们最大的悲剧发生在我们拥有自己的观念里。

这很对……为什么这么说?你已经伤害了我。为什么毁掉我们谈话的这种恒定不变的虚幻性?这几乎成为一个美丽的女人和一个感觉的做梦者在茶几上进行的似是而非的互相替换。

你是对的……现在轮到我请求宽恕了……但我心烦意乱,的确没注意到我说的话有意义……让我们换一个话题……这总是太晚了!我刚才说的话终究是毫无意义的,所以不要再生气了……

不要道歉,对我们的谈话不要放在心上……任何好的谈话都应当是一种双向独白……我们终究说不清楚我们是否是在和人交谈,或者只是纯粹想象出这段谈话……最好的、最深刻的谈话,和最不道德说教,都发生在小说家的作品里的两个人物角色之间。例如……

上帝保佑!不要告诉我你要举例子!只有语法书才会举例子,或许你忘了,我们甚至没有读过语法书。

你读过语法书吗?

从没读过。我从来都不屑于知道说话的正确方式……语法书里我最喜欢的东西就是那些例外和赘语……避开语法规则,说些无用的东西,从本质上形成一种现代姿态。我说的对不对?……

完全如此……语法书里格外气人的是(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们居然在讨论这个事情)——语法书里最气人的部分就是动词那一章,因为那部分给句子赋予了含义……一句可靠的句子应当总是包含多种可能的含义——动词!……我的一个自杀的朋友——每次我与人做冗长的谈话时都要使一个朋友自杀——将要牺牲自己毁灭动词……

为什么他要自杀?

等等,我也不知道……他想要发现并形成一种私底下不去造完整句子的方法。他过去常说,他在寻找含义里的微生物……他自杀了——是的,当然——因为有一天,他发现他承担着巨大的责任……问题的严重性使他发了疯—……一把左轮手枪……

不,这太荒谬了……难道你不知道,他不可能用一把左轮手枪吗?一个那样的人不可能对自己的头部开枪……你对你从未有过的朋友了解甚少……你知道,这是一个严重的缺陷……我最要好的女性朋友,和一个我虚构出来的迷人的年轻男子……

你取得进展了吗?

我们尽力了……但那个女孩,你不能想象……

两个人坐在茶几旁,毫无疑问没有做这样的谈话。但他们穿戴如此考究,不做这样的谈话有些遗憾……这便是为什么我写下这段不存在的对话……他们的手势、怪癖、幽默的一瞥和微笑——当我们不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时——这些对话中的短暂插曲——清晰地表达了我正好装作想要写下的东西。他们分道扬镳后,各自都结了婚(因为他们认为彼此太像,以致不能和彼此结婚)。如果有一天,他们碰巧看到这些纸页,我想他们会认出这些他们从未说过的话来,并对我表示感激,因为我如此准确地诠释了他们是什么,不管是他们从不希望成为这种人,还是他们从未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这种人……

如果他们看了我的作品,希望他们会相信,这些就是他们真正说过的话。在他们互相倾听的这些话里,漏掉了很多东西,譬如空气中的花香,茶叶的芳香,以及她穿在胸前的胸衣的花饰的含义……尽管没有阐述这些东西,但它们组成对话的一部分……所有东西都在那里,我的任务不是写文学作品,而是记载历史。我将文章重组,将遗漏部分补充完整,作为窃听他们并未说起也不想说起的话语的借口。

371.荒谬的赞歌(一)

我在诚挚而伤感地陈述。这个问题和快乐无关,因为做梦的乐趣既矛盾又阴郁,必须通过一种特殊而神秘的方式去享受。

有时候,我会在内心客观地观察令人愉快的荒唐事物,这些事物我在想象中甚至也看不见,因为在我们眼里,它们不符合逻辑——连接虚无和虚无的桥梁,没有起点和终点的道路,乱七八糟的风景……——荒谬的、不合逻辑的和矛盾的一切使我们脱离现实及其大量的附属物——实用思想、人情和有用有利活动的一切观念。荒谬可以避免使我们的精神状态从做梦的无比甜蜜陷入过分厌倦之中。

我用一种奇怪而神秘的方式去想象这些荒谬。在某种程度上我无法解释,我能够看见任何人类肉眼都看不见的东西。

372.荒谬的赞歌(二)

让我们把生活变得荒谬,从东到西。

373.生活

生活是我们不知不觉经历的一场经验之旅。生活是一场穿越物质的精神旅行,既然是我们的精神在旅行,那就是我们所生活的地方。因此,那些热衷沉思的灵魂比那些生活在外部世界的灵魂过着更尽兴、更开阔、更动荡的生活。最终结果至关重要。我们的感觉就是我们的生活。一场梦和体力劳动一样能使我们筋疲力尽。当我们思绪纷飞时,生活永远没有思想那样艰难。

在舞厅角落里的那个男人与所有舞者跳舞。他看见了一切,因为他看着一切,他在一切中活着。由于一切最终不过是我们自己的感觉,与身体的真实接触并不比看见它或回忆它更有价值。因此,当我看见别人跳舞时,我也在跳舞。我赞同一位英国诗人的那首《我躺在草地上》,他看见远处有三个人在割草,写道:“第四个人在割草,那个人就是我。”

这一切表达了我的感受,和我今天产生的强烈倦怠有关,来得这么突然,没有明显的原因。我不仅厌倦,还感到怨恨;这种怨恨也是一个谜。我痛苦至极,几乎就要落泪——不是哭泣,而是一种内在的痛苦:让我流泪的是灵魂的病痛,而不是感觉上的疼痛。

我在不活中活过了多少回啊!我在不思考中思考了多少回啊!我在静止不动的暴力世界里筋疲力尽,我寸步不移地经历了冒险活动。从未有过的和将来也不会有的东西使我感到厌腻,至今不存在的上帝使我倦怠。我在躲避一切战斗时受伤。我的肌肉因我从未想过要去做出的一切努力而酸痛。

枯燥、沉默、徒劳……不完美的、死气沉沉的夏日的高空。我仰望的天空,就好像天空不在那里。我在思考时沉睡,我像行走一样躺着。我因没有任何感觉而痛苦。我强烈的怀旧情绪什么也不为,什么也不是,就像我看不见的高空,我在那凝望着与个人无关的东西。

374.如果我是别人

碧空如洗,然而充满阳光的天空凝滞下来。这不是未来的暴风雨给现在带来的压力,也不是无意识的身体产生的一种不适,更不是湛蓝的天空中出现一团迷雾。这是想到不工作使我们产生的一种倦怠感,一片羽毛抚过我们睡意绵绵的脸。天气闷热的夏天。郊野甚至吸引着那些不喜欢它的人。

如果我是别人,对我来说这无疑是快乐的一天,因为我会去感受,而不是去思考。我会盼着完成一天的正常工作——对我来说是异常单调的日复一日——然后和一些朋友乘坐电车去本菲卡。我们会在太阳落山时坐在一家花园餐馆里吃晚饭。在那一刻,我们的快乐会成为风景的一部分,被看见我们的人欣赏。

但是,由于我就是我,我想象自己是别人所得到的快乐,我自己一点也感受不到。是的,很快,那个走在树下或凉亭下的“他我”将两次吃喝到我所能吃喝的,两次笑我所能想象出来笑。不久后的他,现在的我。是的,我暂时是别人:作为别人,我像被衬衫遮掩的动物一样存在,看见并生活在人类的卑微快乐中。真是美好的一天,使我梦见了所有这一切!天特别蓝,就像我向往成为一个精力充沛的销售员,完成一天的工作后去度假,这种梦想一闪而过。

375.格言几则(续)

乡村总是在我们不在的地方。在那里,也只有在那里,树木和树阴才真实存在。

生活是感叹号和问号之间的踟蹰。句号解决疑问。

奇迹产生于上帝的懒惰——更确切地说,我们创造奇迹时把它归因于上帝的懒惰。

上帝是一种化身,我们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上帝。

对一切臆想的厌倦……

376.醉酒

轻度醉酒的微温,带着一种柔和而有穿透力的不适,使我们疼痛的骨头发冷,悸动的太阳穴下的眼眶发热——我钟爱这种不适,就像奴隶钟爱他的压迫者。醉酒使我陷入一种虚弱颤抖的消极状态。惊鸿一瞥中,我看到了幻景。拐过思想的弯道,我迷失在突如其来的意外感觉中。

思绪、感觉和愿望变成一种单一的困惑。信仰、情感、想象之物和真实之物全部混在一起,像翻转的抽屉将各种各样的东西打翻在地板上。

377.遥远的感觉

在康复期,我们会感觉到一种忧伤的快乐。如果之前的疾病影响到我们的神经,则更是如此。我们的情绪或思想正处在秋天,更确切地说,由于天空中见不到秋天才会有的落叶,则更像是初春。

我们的疲倦令人愉快,这种愉快只会带来一点点伤痛。我们觉得有点远离生活,尽管身在其中,犹如呆在生活这间房子的阳台上。我们陷入沉思,不再进行真正的思考;我们去感受,却没有产生任何可以描述的情绪。我们的愿望愈发平静下来,因为我们已完全不需要它。

就这样,某些回忆、希望和模糊的欲求缓缓地爬上意识的斜坡,像是站在山顶上隐约可以看见的旅行者。对无用之事的回忆;无法实现也无关紧要的希望;天性或表现并不强烈的欲求,甚至不能够渴望去改变。

当这一天的天气符合我们的某些情绪——比如说今天,尽管时值夏季,天空乌云密布,由于微风没有一点暖意,我们几乎觉得发冷——那么在这种心境下,我们的思想、感觉和生活的印象就会格外明显。并不是说,我们已经产生的那些回忆、希望和欲求变得更清晰。但我们对它们的感觉变得更强烈,它们飘忽不定地凑在一起,荒谬地压在我们的心头。

这一刻,我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遥远的感觉。我站在生活的阳台上,是的,但未必就是这种生活。我站在生活之上俯瞰着生活。它展现在我面前,各种斜坡和梯田,朝着山谷村寨里白色房屋的袅袅炊烟向下延伸。我闭上眼时仍然在看,因为我并未真正在看它。我睁开眼时什么也没看见,因为我从一开始就并未真正在看它。我除了感觉到一种朦胧的怀旧之情,什么感觉也没有,不为过去,不为将来,也不为现在——一种毫无特点、无穷无尽、难以理解的感觉。

378.分类

事物的分类学家们,我是说,那些仅仅把分类当做科学的科学家们,他们通常没有认识到,可分类的东西无穷无尽,无法被分类。不过,真正使我诧异的是,他们没有认识到那些隐藏在知识隙缝里的——灵魂的和意识的东西——它们也能够被分类。

也许因为我想得太多,抑或是梦得太多,或者可能出于一些其他原因,我无法将存在的现实和不存在的现实(梦中的世界)区分开来。因此,在我对天地的沉思中,我把太阳没有照到或脚没有践踏到的东西嵌入其中——那是想象中的流动的奇观。

我用虚构的晚霞给自己镀成金色,但我虚构的东西只能存活在我的虚构中。想象中的微风使我欢欣,但想象中的东西只有在被想象时才存在。各种构想赋予我灵魂,每一种构想都将属于它自己的灵魂赋予我。

唯一的问题是现实问题,它难以解释是因为它是活生生的。一棵树和一个梦之间的差异在哪呢?我可以摸到树;我知道我有梦。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呢?我独自呆在寂寥的办公室里,可以生活在想象中,而不用去放弃思考。我的思考不会被空空的写字台和只剩下牛皮纸和线团的船务部打断。我离开自己的凳子,靠坐在莫雷拉那张舒适的扶手椅子上,享受着提前被晋升的感觉。或许周围的环境影响了我,我心不在焉。这些炙热的日子里,我昏昏欲睡;我因精神不振而无眠地睡着。这就是我产生这些想法的原因。

379.悲伤的间奏(五)

我厌倦了街道,不对,我不是厌倦了街道……街道囊括了生命的全部。我头朝右转,就能看见对街的酒馆,头朝左转,就能看见堆存叠起的木箱。转身朝后看,就能看见中间的阿非利加公司办事处,补鞋匠在门口不断敲着他的锤子。我不知道上层楼面是什么,据说三楼的公寓在进行不道德交易,但其实一切都是如此,这就是生活。

我厌倦了街道?我不过是厌倦了思考罢了。当我去看或去感受街道时,我不去思考。我安坐在属于自己的角落,内心极其平静地工作,我是记账的小人物。我没有灵魂,这里的人都没有灵魂——这间大办公室里只有工作。那些百万富翁总在这个或那个国家安享舒适生活,他们所在之地同样只有工作,同样没有灵魂。能名留青史的只会有一两个诗人。但愿我写下的某句话或别的什么能流传下去,并且被人说“写得好”。就像我抄写的数字,录进我一生的账簿之中。

我相信,我永远只会是纺织品货栈的助理会计,我真诚地相信,我永远不会升到主任会计的位置。

380.秋天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确定是几天还是几个月——我脑中一片空白。我不思考,因而我便不存在。我忘了我是谁。我无法写作,因为我无法成为我自己。经历了一段间接的麻木状态后,我变成了其他人。我明白,想不起自己是谁便意味着我醒了过来。

我昏厥了一段时间,与世隔绝起来。我变回我自己,却想不起我是什么,关于我曾经是什么的回忆被打断。我有一种困惑的印象,是一段玄秘难解的插曲。在一部分回忆里,我挣扎着寻找另一部分回忆,却总是徒劳的。我无法振作起来。如果这段时间我还活着,我甚至忘了我还意识到了这一点。

并不是说,给人以秋天之感的第一天——微弱光芒将死气沉沉的夏天装饰,这一天凉爽地令人感到不自在——通过某种使人心烦意乱的明晰,带给我一种意志消亡、欲望虚幻的感觉。也并不是说,在这段遗失一切的插曲里,有一丝徒劳追忆留下的苍白无力的痕迹。事情远比这样更令人痛苦。这是一种试图想起无法被忆起的回忆的单调,一种意识迷失在无人知晓的海岸边的苇草和海藻中的痛苦。

我知道,这晴朗而平静的一天有着真正的天空,这天空是深蓝色的而不是湖蓝的。我知道,太阳虽然不像之前那么金光闪闪,也在用湿润的微光沐浴着墙壁和窗户。我知道,尽管没有起风,也没有一丝微风去召唤和否定它,一股催人觉醒的凉意在薄雾笼罩的城市里蛰伏。我知道这一切,不思想,无欲念,我昏昏欲睡,因为我想起自己就要睡着,我的心里泛起怀旧情绪,只因为我焦虑不安。

我以前从未得过这种疾病,而且也很难痊愈。我完全清醒过来,为从不敢做的事情做着准备。是什么样的睡意使我不去睡觉?是什么样的钟爱拒绝与我交谈?变成别人,在生机勃勃的春天里深吸一口冷空气,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至少我可以想象,当我身在远方,在我回忆起的画面里,蓝绿的苇草沿着河畔轻轻摇摆,而那里见不到一丝风的痕迹,这远比生活要美好得多!

我曾多少次回忆起我不是什么人,我把自己当成一个年轻人,而忘了所有其他的一切!我从未见过却真实存在的风景变得不同起来,而我见过却并不存在的风景对我来说新鲜起来。为什么我要在乎这些?间歇时我停止回忆,偶然间又开始继续,此时,太阳似乎释放出凉意,夕阳西下,河边阴郁的苇草冷冰冰地沉入睡眠,我看得见,却并不拥有。

381.再说沉闷

还没有人用一种通俗易懂的语言向那些从未经历过沉闷的人对沉闷作出定义。有些人不过是称沉闷为倦怠。另一些人却用来指恼人的不适。还有些人认为沉闷就是疲惫。不过,虽然沉闷包含了倦怠、不适和疲惫,但它们的关系就像是水与氢和氧的关系一样,是构成的关系,而不是相似的关系。

如果有些人对沉闷持有一种有限而不完整的见解,另一些人则认为沉闷的含义在某种意义上远非如此——比如说,他们用这个词来表达对世界的多样性和不确定性的一种智识或发自肺腑的不满。使人打呵欠的是所谓的倦怠,使人焦躁的是所谓的不适,使人几乎动弹不得的又叫做疲惫——这些都不是沉闷。但是,它们和沉闷都不是那种生命空洞的深刻意识,以致受挫的抱负浮上心头,重新找回失意的渴望,植入未来的神秘主义者或圣人心灵的种子。

是的,沉闷是对世界的倦怠,对生存的恼人不适,对活下去的疲惫。事实上,沉闷是对万事皆无边虚空的肉体感觉。但是,更进一步说,沉闷是对另一个世界的倦怠,无论那个世界存在于现实之中还是想象之中;沉闷是对活下去的不适,尽管用另一个人的身份、以另一种方式、在另一个世界活下去;沉闷是一种不仅对昨日和今朝,甚至对明天和永恒的疲惫,如果存在这种疲惫,或者它是一种虚无,如果这种虚无就是永恒。它不仅仅是万事万物、芸芸众生的空洞虚无,灵魂遭受沉闷折磨所致的烦恼,它也是对其他一切事物的幻灭——是感受虚无的灵魂对自身虚无的感觉,是一种激发自我厌恶、自我排斥的幻灭。

沉闷是一种混沌不堪的身体感受,一种一切皆混沌的感觉。这种心烦意乱、身体不适、疲惫不堪的感觉,只有被关在狭小牢房里的犯人才会有。那些痛恨生活困顿的人感觉自己在一间宽大的牢房里披枷带锁。不过,那些被沉闷所困的人感到自己在一间无边的囚室里,被毫无意义的自由所囚禁。那些心烦意乱、身体不适、疲惫不堪的人或许会被狭小牢房的高墙粉碎和埋葬。那些痛恨生活困顿的人,他们的枷锁或许会脱落,可以趁机逃之夭夭,又或者,他们在徒然挣扎着摆脱枷锁时,那些枷锁会带给他们痛苦,这种疼痛的体验使他们苏醒过来,忘记昔日的憎恨。但是,无边的囚室里的高墙无法摧毁我们,将我们埋葬,因为它们并不存在,我们也不会因为挣脱枷锁所带来的痛苦而苏醒,因为枷锁也是不存在的。

面对这平静而美丽的永恒的薄暮,我纷繁的思绪油然而生。我凝望着高远的碧空,看见模糊如云影的粉红色的形状,就像展翼飞翔的、遥不可及的生活拍落一片无法触及的、柔软的羽毛。我低头望着河水,波光粼粼的,反射出一片蓝色,那颜色似乎比蓝天更蓝。我再次举目望天,在看不见的空气中,那互相纠缠的五颜六色渐渐松散开来,此时被苍白的云影渲染,仿佛在更高远、更纯净的万物层次上,有属于其自身的实质上的沉闷,一种无法实现自我的感觉,一种无法衡量的肉体上的痛苦和孤寂。

但是,在那高远的天空,除了它的高远,还有什么?除了本就不属于它的色彩,天空中还有什么?除了从夕阳反射来的一点点柔和的光线,在那些支离破碎的东西里还有什么?它们甚至不是云彩(那些云彩是否存在都值得我怀疑)。除了我自己,那里还有什么?啊,在那里,仅仅是在那里,还存在沉闷。这里所有的一切——天空、大地和世界——除了我,一切都不存在!

382.沉闷是我的伙伴

我已达到这样一种境界,沉闷变成一个人,一个被赋予肉身的虚构人物,一个属于我的伙伴。

383.生活舞台的演员

外面的世界就像是舞台上的演员:你可以看到他,但看到的不是真是的他,而是另外一人。

384.挫败感

……一切是一场无药可救的顽疾。

感觉的慵懒,永远不知道如何处事的挫败感,行动无力……

385.雾还是烟

雾还是烟?它是从地上升起,还是从天而降?这无法说得清:这更像是空气问题,而不是散发或下沉而来。有时候,它似乎不是一种自然界的现实,而是我们的眼睛出了问题。

无论它是什么,整个景观呈现出朦朦胧胧的不安宁的气氛,遗忘和衰败则构造成了整个的不安宁。就好像渎职的太阳,它的沉寂呈现出不完美的躯体,又像是某种普通的直觉,某些事情就要发生,可见的世界不得不用它掩饰自己。

很难说得清,天空中满满的是云还是雾。它只是一种蛰伏的薄雾,处处染上颜色,显出稍稍发黄的灰白,但也有例外,有的地方变成虚幻的粉红,或定格在湛蓝色,但这种蓝是天空本来的颜色,而不是覆盖于其之上的另外一种蓝。

一切没有定数,即使是不确定也不是绝对的。这便是为什么把雾称作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它看起来不像雾,或者说问及是雾还是烟,很难给出定论。因为即使空气的温度都能影响我们的判断,是我们产生疑问。它谈不上热或冷,或不热不冷,不过,组成它的成分似乎和热量毫无关系。事实上,雾看起来很凉爽,却似乎给人温热的触觉,仿佛视觉和触觉是同一种感觉能力的两种不同的感觉方式。

在树木轮廓或楼角四周,我们甚至找不到真正的雾勾勒的模糊轮廓和边缘,也没有真正的烟若隐若现。就好像万物在白昼之下向四面八方投射出朦朦胧胧的影子,没有任何光源来解释这些影子的出处,也没有任何特定的场地用于投射这些影子,以证明它是可以被看得见的。

事实上,它本身也是模糊的:它不过像是某种快要现形的东西,和先前一样彻底,就好像它在犹豫是否要现形一样。

是什么样的感觉占了上风?彻底没有了感觉,心裂变成碎片,所有感觉变得杂乱不堪,意识在恍惚中存在,某种类似于听觉的能力在提升——但在心里,人们竭力去理解总在若隐若现的天启,看似明白,却枉然一场,就像去理解真理,而真理的另一面却永远不会现形。

我的思绪又回到了我的睡意上,但现在这睡意早已消失,因为仅仅是打呵欠似乎就费了不少功夫。哪怕不再观看下去,我的双眼也感到疼痛。整个灵魂已然游离,毫无生机,唯有外部的、遥远的声音还在为不存在的世界留存。

啊,另一个世界,另一些事物,用另一个灵魂去感受这一切,用另一个思想去认识这个灵魂!任何事物,甚至沉闷——只要不是模糊不定的灵魂和事物,只要不是这略带蓝色的、一切事物被人遗弃的无穷无尽,就已足够!

386.漫步在森林里

我们沿着森林里峰回路转的小径向前走着,时而一起,时而分开。他们的步伐与我们不同,我们踏着一致的步伐走在沙沙作响的柔软落叶上,黄绿相间的树叶散落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但是,我们也会各行其道,因为我们想法不同,除了我们以同样响亮的步伐踏在同样的地面这个事实,再无相同之处。

秋天已经来临,无论我们走到哪里,或曾经走过哪里,除了脚下的落叶,我们还能听见风的粗糙伴奏声,伴随着树叶不断飘落,或落叶的沙沙声。眼前除了森林,别无其他景致,森林已将一切蒙上一层面纱。不过,对于我们这类人(我们唯一的生活方式就是时而步履凌乱、时而步伐一致地走在垂死的地面上),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地方。我相信,这是一天的结束,那一天或任何哪一天的结束,或者一切日子的结束,在这象征性的、真实的森林里,一个秋天意味着所有秋天。

我们甚至不能说,我们可以遗弃家庭、责任和爱情。在那一刻,我们不过是旅行者而已,徘徊于遗忘和未知之间,守卫一个被遗弃的理想的步行骑士。但是,随着不断被践踏的落叶声和永远粗糙的飘摇无常的风声,我们离别或返途的原因得到了诠释。因为不知道路在何处,或者说,为什么,我们不知道是去是留。我们周围落叶声用哀伤将森林安抚入眠,而我们并不知道这些叶子落在了哪里,我们看不到它们。

尽管我们从未注意到彼此,但我们也从未打算继续独处。我们以彼此为伴,双方都感到倦意绵绵。我们的脚步声如此一致,我们甚至都忘记了彼此的存在。然而,我们各自孤独的脚步声又使我们记起了对方的存在。森林是一片虚幻的空地,就好像森林本身就不真实,或者是一场结局,但无论森林还是虚幻,都不会结束。我们继续踏着一致的步伐,在树叶的践踏声周围,我们听见,森林里响起非常柔和的落叶声,这便是一切。在森林里,这便是宇宙。

我们是谁?我们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的两种形式?我们不知道,也不能问。薄雾朦胧的太阳或许依然存在,因为森林的夜晚并未到来。模糊不清的目标或许依然存在,因为我们仍在继续行走。某个世界或另一个世界或许依然存在,因为森林依然存在。但无论它是什么,或者可能是什么,都和我们不同,两个永远在行走的步行者踏着一致的步伐,对于落叶来说,他们没有什么区别,也不是什么倾听者。什么也没有。时而刺耳、时而温和的神秘风声在低鸣,时而响亮、时而柔和的落叶的沙沙声,一个痕迹,一个疑惑,一个目标在消逝。一个从未存在的幻觉——森林,两个步行者,还有我,不确定哪个人是我,或者说两个人都是我,或者都不是,还未看到结局,我便见到除了秋天、森林、总是飘摇不定的粗糙风声,以及已经飘落或正在飘落的树叶,什么也不曾存在的悲剧。一直以来,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无处存在——在喧嚣而又寂静的森林里,仿佛太阳就在那里,一天就要结束。

387.颓废者

我猜想,我就是被他们称作颓废者的那类人,表面上,这类人的精神被定义为闪着忧郁光芒的虚伪怪癖,用一些不同寻常的词语来体现一个焦虑的、巧妙的心灵。是的,我想这就是我,我很荒谬。这便是为什么本着一个古典作家的精神,我至少尝试带着另一个心灵的矫饰华丽的感觉,使数学运算变得有表现力。当我在某种程度上陷入写作构思时,我就会忘记我到底在专注于什么——是否在我试着描述时产生的、我是在试着描述如同神秘挂毯画的散乱感觉,还是在我试着描述这种描述行为时用心斟酌的语句上,这些语句吸引着我,令我分心,使我看到了其他事物。

由各种想法、想象和词语构成的、清晰可见的自由联想将我困扰,我说出来的想象中自己的感觉和我的真实感觉一样多。我无法去区分来自心灵的启发和源自想象并从心灵跌落在地的果实。我也不知道,是否那些不和谐之音或偶然出现的措辞的节律可能不会将我的注意力从已经模糊不清的观点和深藏在心的感觉转移开来,从而使我不去想,也不去说,就像为了散心而进行的长途旅行。所有这一切正如我所说,激起一种徒劳、失败和痛苦的感觉,只给我插上金色的翅膀。

当我开始谈论我的想象时,那些想象便开始在我脑海中滋生,虽然我应该避免滥用。当我抽身去拒绝那些我没有感觉到的事物,我开始有种特别的感觉,甚至我的拒绝也被粉饰修剪了一番。当我想使自己沉湎于思考中,不再做出努力,一个温和的短语,或者一个清晰而具体的形容词突然像阳光照过一样,使我豁然开朗,清楚地看见出现在眼前的隐匿的纸页,我执笔写下的字母就像荒谬地图上的神奇符号。像对待我的笔一样,我把自己搁置一边,将自己裹进微微倾斜的流动的海角里,遥远的,中间的,顺从的,像一个溺水的漂流者看见不可思议的岛屿,被同样紫色的海水吞没,他在遥远的床上如此真实地梦见这一切。

388.文字

让我们赋予感觉纯文学的接受能力,当我们的情感不惜屈尊变得透明起来,让我们把它们转变成看得见的物质,变成雕像,刻着流畅的、熠熠闪光的文字。

389.冷漠的创造者

我想用“冷漠的创造者”来当做我此时精神的座右铭。我希望生活中的活动首先能包括:教导别人要更少的注重自己的感觉,同时又要遵守动态的集体主义原则。通过精神消毒来教导人们,防止他们被共性和粗俗感染,我渴望成为内在规律的教导者,这是我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高命运。如果我的读者能够达到——当然是渐渐地达到我的研究主题的要求——对他人的观点甚至目光完全不敏感,这足以编成花环,来弥补生命中学术的停滞不前。

从形而上学方面的原因来说,我的缺乏行动力已经成为了一种疾病。我总是觉得,做任何动作都意味着对外在世界的干扰和反馈。我总有这么一种印象,或许我的任何一个举动都会搅得地动天摇,星辰不安。因此,哪怕最细微的一个动作都很快使我觉得有一种形而上学的、令人吃惊的重要性。我形成一种对待一切行动的至诚态度,自从这种态度在我的意识中固定下来,它使我不再和有形世界产生任何强有力的联系。

390.迷信的艺术

找到变迷信的方法仍是一门艺术,这门艺术能使一个高尚的人变得完美,与众不同。

391.自我欺骗的方式

自从我利用闲暇时刻观察和思索,我注意到,我注意到,人们并不赞同或者了解生活中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什么是真正有用的。最为严密的科学是数学,数学有其自身的一套法则和定律。当它被应用到实际,是的,它能够用来解释其他科学,但它只能阐明已经被发现的事物——它不能应用到发现事物的过程中去。在其他科学中,唯一确凿的、公认的事实就是,它们和生活的最高目的无关紧要。物理学知道铁的膨胀系数,但它不知道组成世界的真正结构。我们越是进一步了解想知道的事物,就越落后于我们已经知道的事物。形而上学似乎是最高向导,因为它关注的是终极真相和生活的最高目的,但它甚至不是一门科学理论,而只是一堆砖块,这样或那样的双手笨拙地将它们垒入房子,却没用灰泥把它们粘合在一起。

我还注意到,人和动物的唯一区别在于他们欺骗自己的方式,以及对生活的无知状态。动物不知道它们在做什么:它们出生,它们长大,它们生生死死,没有思想、反思或真正的未来。人活着和动物有多大的区别?我们都会睡觉,但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们会做梦,在于我们做梦的层次和质量。或许死亡会唤醒我们,但我们也无法确定,除非通过信仰(因为信仰就是拥有)、希望(因为希望就是占有)或宽容(因为给予就是获得)。

在这寒冷而忧伤的冬日下午,天下起雨来,这雨就好像一直没有停过,自从这个世界诞生以来一直这么下着,毫无变化。天下起雨来,我的感觉就像被雨水冲刷成一团,我垂下迟钝的目光,凝视着地面,那里雨水横流,什么也没灌溉,什么也没冲刷,什么也没有变振作。天下起雨来,我突然有一种沉重感,仿佛自己是一种动物,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动物,我梦见它的思想和情感,退缩到一个空间区域,就像躲进一间茅舍,因从永恒的真理那里获取一点点热量而心满意足。

392.存在即拒绝

“人们”就是寻常之人。

人们从来不是人道主义者。被称为“人们”的这些家伙的最大特征是就是对其本身利益狭隘关注,以及尽己所能对他人利益小心排斥。

当人们失去传统之际,也就意味着这份社会纽带被切断了;而当这份社会纽带被切断之际,那么人们和与他们不相类似的少数派之间的纽带也被割裂了。少数派和沉迷于死亡艺术及真正科学之人之间的社会纽带也出现断裂,主要媒介的存在是文明的依托之物,这种断裂意味着这种媒介被终结了。

存在即拒绝。今日的我是什么样子,今日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拒绝何人以及昨日之我是什么样子?存在即反驳自身。生活的最象征,莫过于那些新闻消息,报纸上昨天还在这些新闻消息中预测今日之事,可今日发生之事与那些新闻消息之预测完全矛盾。

需要即无力实现。有些人需要他已经得到之物,其实他并不需要,只有到了他有能力得到所需之物之际情况才会改变。有需要的人永远不能得到所需之物,因为在需要的过程中人们会迷失自我。这些于我而言似乎堪称基本原则。

393.声音

……正如我们为之奋斗的目标那样卑劣,我们选择的那些目标已经失去。

即便不是全部,也是大多数人都过着卑劣的生活:卑劣存在于生活所有的快乐之中,卑劣存在于生活所有的痛苦在之中,除了那些与死亡打交道的人,因为神秘在这些因素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通过我漫不经心的过滤,我听到了液体流动的声音,那分散的声响升起,一如从外面传来的、断续的流动波涛之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小贩们兜售蔬菜此类天然之物,以及彩票这类社会之物时的吆喝声;手推车和货车急冲冲向前奔去,轮胎发出的洪亮的刮擦声;小汽车在转向时闹出的动静比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还要大;人们从窗户里抖动衣服的声响;一个小男孩在吹口哨;上一层楼内传来的嬉笑声;一辆电车在街道上驶过,传出了金属吱嘎声;十字路口传出了嘈杂声;大声,小声,寂静无声,全部混杂在一起;往来车辆的轰隆声断断续续;脚步声;人们开始说话,聊得热火朝天,结束对话——我在睡梦中思考,所有这一切对我而言,就像一块石头从它不属于的那丛草里飞了出来。

通过我的租住屋的墙壁,一股日常住家的声音传来:脚步声,碗碟碰撞的声音,扫帚扫地的声音,被打断的歌声(法朵)(葡萄牙传统民谣。——译者注),昨夜阳台上的集会,因为某个东西从餐桌上掉下来而引发怒火,有人想要橱柜顶上的烟——所有这些都是现实,这些会导致性欲的现实在我的想象力中不占有一丝分量。

低级女仆脚步轻微,我想象她穿着一双红黑色编织拖鞋,因为我如此想象,拖鞋的声音呈现出某种红色编织物的特质;那家的儿子穿着靴子,发出响亮的脚步声,他出了门,大喊着说再见,门砰一声关上,阻断了那随之而来的一声“再见”;一片死寂,仿佛四楼的世界终结了;碗碟被拿到厨房清洗;水哗哗流着;“我没告诉过你”……寂静从河上吹响了哨子。

可我在打瞌睡,梦境不断,而且眠一眠很有助于消化。在共同感觉之间,我有的是时间。如果现在有人问我,对于这短暂的生命,我最需要的是什么,我觉得最好的莫过于这些长且慢的时间,不思考,没有感情,不行动,几乎不存在感觉,以及内心之中欲望的消散与衰落,这样想非常特别。随后,在几乎没有思考的情形下,我忽然意识到,即便不是全部,也是大多数人都如此生活,感觉更强烈,抑或感觉更微小,向前迈进,抑或止步不前,可对终极目标同样目不关心,同样放弃他们的个人目标,过着同样的大打折扣的生活。每当我看见一只猫躺着晒太阳,我就会想到人类。每当我看到有人睡觉,我就会记起,万事万物都处于休眠状态。每当有人告诉我他做梦了,我都想知道他是否意识到,除了做梦,他根本没做过其他事情。街上的动静更大了,仿佛门开了,门铃响了。

什么都没有,门立刻关上了。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洗过的盘子扬声,传出了一曲水流和瓷器的交响曲。[……]一辆卡车驶过,公寓楼背面开始振颤,万事万物走向终结,于是我停下思考,站了起来。

394.另一种梦幻

我随意推理,正如我随意做梦,因为推理正是另一种梦幻。

哦,美好日子里的王子,我曾经是你的王妃,我们用另外一种爱,互相爱恋,那段记忆令我悲伤不已。

395.星象

轻柔与空灵的时间就如同给祈祷者的圣坛。根据星象,我们的会面会如何发展,肯定是在星宿的合点,吉祥无比——如此微妙,如此高雅,我们瞥见的梦境里的模糊物质和我们的感情意识交织在一起。我们有一个苦涩的信念,即生活不值得我们留恋,这个信仰早已不复存在,一如又一个夏天。那年春天重生出现了,我们现在可以想象(虽然有些令人失望)这个春天属于我们。林间的池子与人类极为相似,这一点颇为耻辱,这些池子也会感觉悔恨,周围的玫瑰长在没有阴影的花坛里,还有不确定的生活旋律——都无需负责任。

没有必要去辨别或预见。整个未来都是围绕在我们周围的迷雾,而当明天我们瞥见之际,会发现明天与今天没有不同。我的命运就是小丑,大篷车被甩在后面,没有哪里的月光会比洒在宽敞公路上的月光更美好,除去在风儿的吹拂下,否则叶子不会颤抖,那一刻,不确定性产生了,我们有一个信念,即它们都在抖动。远处的紫红色,转瞬即逝的影子,不完整的梦境,不要寄希望于死亡能使梦境完整,正在落山的太阳散发出的光线,山上那栋房子里的灯光,极度痛苦的夜晚,书中间死亡的香氛,孤零零的,外界的生活,在苍茫的夜里树木散发着绿色的气味儿,此处的星星要比山那边的星星多……你的痛苦组成了庄严和仁慈的联盟;你把不多的话语庄严地献给那段航程,没有船返回,甚至没有真正的船,生命的烟雾让万事万物都褪去了轮廓,只剩下阴影和骨架,从远处透过大门看着黄杨木间怪异池子里的苦水让人想起了华托,令人痛苦,不再重复。千年的时光只是为了让你到来,可这条路没有转弯,所以你永远不会到达。高脚杯是为了装那注定的毒药而保留——不是你的毒药,而是我们所有人生活中的毒药,甚至是路灯,隐蔽处,我们只能听到无力的翅膀,与此同时,在这个不安且令人窒息的夜里,我们的思想慢慢地浮现,穿过焦虑……黄色,黑绿色,可爱的蓝色:所有都已死亡,我神圣的保姆,所有都已死亡,所有的船都从未起航!为我祈祷吧,或许上帝即将存在,因为在我看来你就是在向上帝祈祷。远处的喷泉发出轻柔的滴嗒声,生活里充满了不确定,村庄里的烟雾渐渐消散于无形,在那里夜幕降临,我的记忆是如此的朦胧,那条河是如此遥远……蒙准我将入眠,蒙准我将忘记我自己,模糊设计的女士,妈妈的爱抚,祝福,与它们自身的存在极不相称。

396.无数个我

最后的雨滴落到地上,天空变得清明,大地成了一面潮湿的镜子,清晰得闪闪发亮的生活,带着天空的蔚蓝和雨水的清新兴高采烈地回归,来到我们灵魂中属于它自己的天空和我们心中的独特的新清新。

无论我们喜欢与否,我们是此刻以及它的形状、色彩的仆人,我们是天空和大地的臣民。甚至那些只关注自己,鄙视周遭的人,也会在下雨和雨过天晴时注意不同的道路。可能只能在抽象的感觉深处觉察到的模糊不清的变化,因为下雨或雨停而出现。它们不需我们感觉就可被感知,因为我们感觉不到的天气能让自己被感知。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几个,是一些,是极大数量的自我。所以,那个鄙视周遭的自我,不同于那个在周遭中受难或自得其乐的自我。我们的存在是一块辽阔的殖民地,有不同种类的人以不同的方式思考和感知。此刻,得空匆忙记下这些感想可以被理解,因为今天工作不是很多,是我在聚精会神地记录,是我庆幸自己现在不必工作,是我看到外面的天空,这在室内是看不到的,是我在思考着一切,是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很满足,但双手还是有点冰冷。那些不知彼此的灵魂投射到我的整个世界,就像一个千差万别但紧密坚实的群体,像一个统一的影子——我负责记账的身体平静地向博格斯高高的书桌靠过去,拿回了他借我的吸墨纸。

397.童心不再

黎明破晓时,城市里斑驳陆离的光影(或者说那些或亮或暗的光线)撒落在建筑物中间。照亮清晨的似乎不是太阳,而是城市本身,光照似乎从墙垣屋顶中射出——在物理上并非如此,而是因为墙垣屋顶碰巧就在光源之处。

我的所见所感使我感受到一种莫大的希望,但我知道,这只是文学意义上的希望。清晨、春天和希望——表达美好意愿的音乐用旋律将它们联系在一起;表达同样意愿的心灵用同样的回忆将它们联系在一起。不:如果我像观察城市一样观察自己,我会发现,我只能去期待一天的结束,就像一切日子的结束。理性同样看见了黎明。无论我对这一天抱什么样的希望,那个希望都不属于我,它只属于那些为打发时光而生活的人,在某一刻,我碰巧会把他们的外在理解方式表现出来。

希望?我为什么而心存希望?白天唯一能给我许诺的就是白天的存在,我知道,这一天要持续一段时间,并且会有一个终点。光亮使人振作,但无法改变我,因为,作为同一个人,我终将离开——只不过是渐渐老去,快乐或更快乐的感觉,悲伤或更悲伤的思想。当什么事物诞生时,我们可以认为它出生了,也可以认为它即将死去。此时,在灿烂的阳光下,城市的景象如同一片充满建筑物的旷野——自然,开阔而又和谐。但即使看见这一切,我能够忘记我的存在吗?我对城市的意识,究其核心,就是我对自己的意识。

我突然想起,我看见了儿时看见过、如今却看不见的城市里的黎明破晓。当时,黎明为生活而非为我破晓,因为当时我就是生活,只是我没有意识到。我看见黎明破晓时,感觉很快乐。今天,我又看见黎明破晓,感觉到快乐,但变得悲伤。孩子还是那个孩子,却变得沉默起来。我用曾经的方式去看,但在我的双眼后面,我看到了自己在注视着黎明破晓,这足以使太阳暗淡下来,使绿树变老,使鲜花还未开放就已枯萎。是的,我曾经属于这里,但今天,站在这些风景面前,无论它们多么清新宜人,我不过是一个外来者,一个访客,一个朝圣者,我是一个局外人,我的所见所闻对我来说都已太陈旧。

我已看见过一切,甚至包括那些从未见过或再也看不见的事物。甚至关于未来风景的回忆也在我的血液中流淌,不得不再次见到那些风景带来的焦虑对我来说已变得单调乏味。

我倚窗而站,在暖暖日光下凝视着整座城市的千姿百态,心中只泛起一个念头——我深深地渴望死去,渴望结束,渴望不再见到照耀在这座城市或任何城市的阳光,不再思考和感觉,忘掉时光的流逝和太阳的存在,就像忘掉一张包装纸,脱掉沉重的大衣——放在宽大的床边——一种存在的无意识动作。

398.我渴望命运的眷顾

我从直觉上肯定,对我这样的人,没有重要的事实是顺利的,没有任何情况会产生有利结果。如果我已经有了合理理由从生活中撤退,那么这就是另外一个理由。这些事件的过程让一个普通人必定会获得成功,而在我身上会出现意料之外的不良反应。

有时候,这样的观察会让我产生一种痛苦的印象和神圣的敌意。似乎唯有通过对事件有意识的操纵,从而使这些事对我产生消极影响,才能让一连串明确我的生活的灾难发生。

这一切导致的结果就是我从不曾付出太多努力。如果我愿意的话,让幸运眷顾我吧。我非常清楚,我最大的努力不会获得别人付出努力后得到的结果。这就是我向幸运投降的原因,而且我不会希望从它那里得到什么。我应该期待什么呢?

我的禁欲主义具有有机必要性;我需要保护我自己,抵御生活。因为禁欲主义毕竟是享乐主义的严格形式,我尝试从我的不幸中寻求一些乐趣。我不知道自己能够达到什么程度。我不知道在所有的事情上我能得到什么程度的乐趣。我不知道任何事物可以在多大程度上给人快乐……

另外一个人与其说是因为他的努力而成功,倒不如说是因为与环境有关的必然而成功。不论是因为必然还是因为努力,我都不会成功,都不能成功。

从属灵的意义上讲,我似乎生在一个短暂的冬日。夜色早早地便笼罩在我的身体之上。我唯一的生存之道就是身处沮丧和忧伤之中。

所有这一切没有一点符合禁欲主义。只是在口头上,我的痛苦是高贵的。我像个生病的女仆一样怨天怨地。我像个家庭主妇一样烦躁。我的生活是彻底的微不足道,充满了彻底的忧伤。

399.踟蹰

我对生活的要求,也正是第欧根尼对亚历山大的要求:不要挡住我的阳光。有些东西是我想要的,但我没有任何理由去渴望得到它们。至于我所发现的东西,在真实生活中去发现或许会更好。做梦……

我出门散步时酝酿出来的完美措词,一回到家就会全部遗忘。我不确定这些措词绝妙的韵文是否还是原来的模样(我已遗忘),或者终究部分不属于它们。

我对一切事情都踟蹰不定,自己也常常不知道为什么。我常常寻找——正如我有我这个版本的直线,在我的意识里,我把它当做理想的直线——两点之间最长的距离。我总是无法过一种积极向上的生活。我总会走出错误的一步,别人则不会。在别人看来顺理成章的事情,我做起来总是费力伤神。别人无意中就能完成的事情,我渴望做到的事情别人总是无意中就能实现。在我和生活之间,总是隔着磨砂玻璃,我无法通过视觉或触觉弄清楚那头是什么。我无法去过那样的生活或生活在那样的空间。我是我渴望成为的白日梦。我的白日梦按照我的愿望开始:我的目标就是,总能写出第一篇美文,而我从未实现。

我永远也不知道,是否对于我的智识来说,我有着太多的感觉,或者说对于我的感觉来说,我有着太多的智识(我不知道,是我太过敏感影响了我的智识,还是太过机智影响了我的感觉)。我总是反应太迟,我不确定影响它的是前者还是后者,或者,两者都是,或者,还存在第三种影响反应的事物。

梦想家们的理想——社会主义者、利他主义者和无论属于哪一类的人道主义者——使我感觉胃部不适。他们是没有理想的理想主义者,没有思想的思想家。他们被生活的表面所蛊惑,因为他们的命运就是去热爱漂浮在水面上的垃圾,他们认为它们很美丽,因为四处散落的贝壳也漂浮在水面上。

400.廉价香烟

闭上眼睛,吸一支昂贵的雪茄——变得富有就是这么简单。

就像某个人重访旧时故居一样,吸一支廉价香烟,我就能完全回到曾经吸这种香烟的昔日时光中去。透过淡淡的烟味,昔日的全部生活浮上心头。

而有的时候,某一种糖果也是如此。一小块巧克力就能激起我的无限回忆,挑动我的神经。童年!当我的牙齿咬入柔软的黑色糖块,我咀嚼和品味着卑微的欢乐,就像我的小锡兵有了快乐的玩伴,就像挥鞭的骑士恰好遇见自己的马。我热泪盈眶,从巧克力的滋味中品尝到昔日的欢乐和遗失多年的童年,我从悲伤中贪婪吸食甜蜜。

尽管这种品尝仪式很简单,但它或许和任何其他仪式一样庄严肃穆。

不过,在精神层面上,这支香烟以最微妙的方式重建了我的昔日时光。由于它正好触动了我的味觉意识,它通过一种移位,唤回那段我以一种更为普通的方式死去的时刻。它使那段遥远的回忆变得近在咫尺,回忆像薄雾将我笼罩,当我想具体表达出来时,它们变得更虚无缥缈起来。一支薄荷香烟或一支廉价雪茄将昔日的某段时光裹进甜蜜的柔软中去。靠着微妙的似有似无——滋味混合着味道和气息——我重建了已逝的舞台布景,重新用昔日的色彩将它们粉刷,它总是像十八世纪一样乏味、邪恶和遥远,亦总是像中世纪一样无可挽回地迷失!

401.痛苦与忘却的华丽盛会

把耻辱提升为光荣,我为自己举办了一场痛苦和忘却的华丽盛会。我没有为痛苦作诗,但我用它造出一个随从。我在面向自己而开的窗户前,怀着敬畏之心凝视着深红的晚霞和无端悲伤的稀疏薄暮,危机、重负和天生不适宜生存的种种失败毫无目标地行军走过。童心未泯的我仍在观看,兴致勃勃地向为我而设的舞台上的马戏团挥手。他被那些只在马戏团表演的小丑们逗笑。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些特技演员和杂耍艺人身上,就好像他们便是生活的全部内容。于是,一个濒临爆发的人类灵魂中一切未知的悲痛,一个被上帝遗弃的心灵中一切无药可救的绝望,都沉入天真孩童的睡眠中,没有喜悦却心满意足,在我房间的四面墙上,而墙上贴满丑陋而剥离的墙纸。

我走在自己的悲伤里,而不是走在大街上。道路两侧一排排的建筑物是对我灵魂的不解……我的脚步响彻人行道,像敲响荒谬的丧钟,黑夜里可怕的噪音,像一条收据或一座坟墓一样终结。

我抽身后退离开自己,看见我是一口井的井底。

从来不是我的那个人已死。上帝忘了我本应该是谁。我只是一段空白的插曲。

如果我是一个音乐家,我会为自己写葬礼进行曲,我有着相当充足的理由!

402.顽石或尘埃

转世成为一块顽石,或一粒尘埃——带着这份渴望,我的灵魂泪如雨下。

我失去了对万事万物的辨觉能力,甚至连分辨枯燥无味之物的辨觉能力都消失了。

403.伤逝

我并不是要说我能看穿一切……生活重压于我……任何情感对我来说都太过沉重……唯有上帝知我心……是什么样的旧部下,用被遗忘的显赫的单调和怀旧之情将我包裹?是什么样的华盖?什么样的星序?什么样的百合花?什么样的三角旗?又是什么样的彩绘玻璃橱窗?

我们退位后没有华盖随行,带着最美好的幻想走在什么样的神秘林阴小道上,去对世间的涓涓流水、杉柏树和黄杨树做出动人怀想呢?

别出声……你说得太多了……我情愿不曾见到你……你何时才能只成为我的一段美好记忆?你要成为多少个女子才能满足我的心愿!而我常常以为,我在一座人迹罕至的旧桥上与你相逢……是的,这就是生活。其他人丢掉他们的船桨……军团军纪尽失……骑兵团带着铮铮作响的长矛,踏着破晓的黎明离开……你的城堡静静的等待被遗弃……没有一丝风在山顶的树上遗留……毫无用处的柱廊,隐藏起来的银器,灵验的符号——这一切只属于古代神庙里被征服的薄暮,而不属于我们此刻的相遇。因为除了你的手指和它们缓慢的手势,菩提树毫无理由为人遮荫……

这一切更证明为那遥远的疆域……彩绘玻璃上的国王签署的条约……宗教绘画里的百合花……扈从们在等候着谁?……失落的鹰飞向了何处?

404.让我们成为两个国王

将世界缠绕在我们的手指上,像靠着窗边做白日梦的妇女在指间缠绕一个线球或一卷丝带……

一切归根结底,不过是我们试着用这种并无害处的方式去感受单调而已。

同时成为两个国王是有趣的:不是拥有同一个灵魂的两个国王,而是拥有两个不同的、国王似的灵魂。

405.我们的生活方式

对大多数人而言,生活是他们几乎注意不到的恼人小事,是一种掺杂着短暂愉悦的伤心事,就像一个守灵人讲述奇闻轶事来打发漫长而寂静的夜,以履行他守灵的职责。我总是在想,将生活看作是眼泪之谷是毫无意义的。是的,生活是眼泪之谷,但我们很少去那哭泣。海涅说,大难过后我们通常也只是抽抽鼻子。作为一个犹太人,以及一个普通人,他了解人类的普遍本性。

如果我们对生活保持清醒意识,那么生活是难以忍受的。幸运的是,我们没有这样做。我们糊涂地活着,像动物一样活得毫无意义和目的。如果我们预想死亡,而假定动物不会去预想(尽管不确定是否如此),我们在各种令人分心的事物干扰下,通过各种遗忘方式去做出预想,那么我们很难说我们已考虑此事。

这便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在这脆弱不堪的基础上,我们认为自己要比动物高级。我们与动物的区别纯粹在于说与写的外部细节,在于使我们脱离具体智慧的抽象智慧,在于我们想象不存在之物的能力。然而,这一切只是伴随着我们的机体本质而存在。说和写对我们的原始求生欲并无作用,我们不知道如何去做,也不知道为什么去做。我们的抽象智慧只作用于精密系统或准系统的思想,这对动物来说相当于它们躺在太阳底下。想象不存在之物或许不是我们的专享。我曾见过猫在凝视月亮,它们很可能在渴望得到月亮。

世界和生命的全部,是一个范围广泛的系统,通过个体意识去体现无意识。就像两种气体,在电流通过时就变成了一种液体。而两种意识——来自我们的具体存在和抽象存在——在生命和世界通过时就变成了一种高级无意识。

不思想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他已凭着本能和生命定数完成了思想,而我们则必须经历许多曲折,然后凭着无生命或社会定数才能完成。与动物最接近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他毫不费劲地活着,而我们则必须要通过努力工作才能活着;因为他知道回家的路,而我们只能穿过虚构的偏僻小道和雾蒙蒙的归途才能回家;因为他像一棵生根发芽的树,组成风景及其美丽的一部分,而我们只是在舞台上跑龙套的角色,我们穿着现实的戏服,既无价值又受到忽视。

406.动物的快乐

我从不是很相信动物会感到快乐,除非我想用这种说法强调某种特殊的感觉。人若想要快乐,必须知道自己是快乐的。我们从一夜无梦的睡眠中得到的快乐是当我们醒来时,意识到我们睡觉时没有做梦。快乐在快乐之外。

不知便没有快乐。但是知道快乐又会导致不快乐,因为要知道你快乐就得意识到你正在经历一个快乐的时刻,而这个时刻很快就会结束。知道即扼杀,对快乐如此,对其他亦如此。但是,不知道,却是不存在。

只有绝对的黑格尔能设法让存在和不存在并存,但仅限于写作。在生活的感觉和规则中,存在和不存在不能混合,也不能融合;它们因为互相转化而排斥彼此。

怎么办?像孤立一个事物般将此刻孤立,现在就开始快乐,此刻,我们感到快乐,不做他想,彻底排除万物,只想我们此刻的感受。将所有的思想沉入我们的感官……

这是我今天下午的信仰,不是明天早上的信仰,因为明天早上我会是另一个人。明天我会变成有何信仰的人呢?我不知道;我得到达明天才能知道。无论是今天还是明天,就连我今天的信仰,永恒的上帝,都不能知道我明天的一丝一毫。因为今天我是我,明天很有可能这个“我”从未存在过。

407.永远的孩子

上帝把我造成孩子,并让我一直做个孩子。为何还让生活一再地痛苦地打击我?玩耍时,拿走我的玩具,留我孤零零一个人,用无力的双手紧紧抓着浸满泪痕的罩衣?若我没有慈爱的关怀便不能生活,那为何还要将其丢掉?啊,每当我看到一个孩子孤零零地站在街上哭泣,我疲惫的心震惊的恐惧比孩子的悲伤还令我痛苦。我情感生命的每个毛孔都在伤心,是我的手在转孩子的衣角,是我的嘴因为哭泣而扭曲,是我的脆弱,我的孤独……路过的成年人的笑声,像火柴划出的火焰,照耀着我敏感细腻的心灵。

408.街头歌手

他用轻柔的声音唱着一首来自遥远他乡的歌曲。音乐使陌生的歌词变得亲切,听起来就像来自灵魂的法朵,尽管歌声和法多毫无相似之处。

人群汇集,倾听着他的歌声。丝毫不见有人嘲弄他。歌声属于每一个人,歌词时不时在对我们诉说——某些遗失种族的、关于东方的秘密。城市里的喧嚣我们充耳不闻,小货车从身边擦肩而过,其中一辆甚至擦过我的外套。我感觉到了,但没有听见。陌生人的歌声里透着一股令人入迷的力量,抚慰着我们心中的梦想或失败。这是街头事件,我们都注意到,警察慢条斯理地拐进街角。他同样慢条斯理地靠近来,然后在卖雨伞的男孩后面静静地站了一会,似乎发现了什么。这时候,歌声停了下来。没有人说话。然后,警察开始介入。

409.独处

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我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尽管我突然发现如此,我已模模糊糊感觉到了这一点。在我意识的某些角落,我感到一种莫大的安慰,和以往不同,肺部能够更自由地呼吸起来。

这是一种最为新奇的感觉,唯有偶遇和缺席这种偶然事件才会带来这种感觉:发现我们独自呆在一个地方,而那里平时总是嘈杂拥挤,或者属于别的什么人。我们突然会有一种完全占有的感觉,毫不费力获得了巨大的统治权——正如我所说——有一种欣慰和宁静祥和的感觉。

完全独处的感觉真是太好了!我们可以对自己大声说话,到处走来走去而不用担心众目睽睽,可以沉浸在不被人打搅的幻想之中!所有房子都变成一片旷野,所有房间都变成开阔的田野。

司空见惯的声音都变得陌生起来,就好像它们属于处在附近却完全独立的宇宙。我们最终成了国王。这也是我们所有人真正渴望实现的目标,比起那些兜里装满假冒黄金的人,我们中间的大多数庶民要更渴望实现这种目标。在那一刻,我们是宇宙的食禄者,有着稳定的收入,活得无忧无虑。

啊,但是,楼道里响起上楼的脚步声,我意识到什么人来了,这个人将打破我乐在其中的孤独。我的隐秘帝国就要被蛮夷入侵。我没有听出这是谁的脚步声,也不曾记得听过这个声音。但直觉告诉我,脚步声是朝着我走来的,那个人上楼后,我正在寻思是谁上了楼,便突然看见了他。是的,那是公司的一名职员。他停了下来,门开了,他走进来。我看清楚他了。他进来时说道:“索阿雷斯先生,你一个人吗?”我回答道:“是的,有好一会了……”接着,他脱下夹克,目光停留在衣架上挂着的另一件旧夹克,他说:“一个人呆在这里都是无聊透了,索阿雷斯先生,不仅如此……”“真的是无聊透了,毫无疑问。”我答道。“你是不是觉得快要睡着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穿上那件磨破了的夹克,朝他的办公桌走去。“的确如此。”我笑了笑,表示赞同。我拿起被忘在一边的钢笔,重新回到毫无特征却有益健康的正常生活中去。

410.整体与个人

只要可以,他们都会坐在镜子前。当和我们交谈时,他们出神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有时候,就像坠入爱河的人,他们在谈话时总是心不在焉。他们一直青睐我,因为我对自己成年外貌的厌恶使我一看见镜子就会不经思索地转过身去。因此,他们善待我,因为他们本能地意识到,我是一个不错的听众,我总是听凭他们炫耀自己,并且有布道讲坛。

作为整体,他们不算太糟,而作为个人,一些人变得更好,另一些人变得更糟。他们有着一个举止平凡的观察者不曾料想的、温顺慷慨的感觉,一个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卑微拘谨的姿态。悲哀、嫉妒和自欺欺人——就可以将他们概括,在这种环境浸润下的那些伟人,他们的工作中任何一部分内容都可以用同样的词语来概括,他们碰巧陷入困境时一度被发现。(在费阿赫的作品里,这阐释了公然嫉妒、等级低下和缺乏优雅的粗劣的存在。)

一些人机智幽默,另一些人除了机智什么也没有,还有一些人根本就不存在。咖啡馆里人们表现出来的机智包括拿那些不在场的人开玩笑,还有嘲弄那些在场的人。这种机智在别处不过是被当做一种粗俗的表现。除了以牺牲别人为代价,再也无法机智起来,与此相比,没有更合适的证据来证明一个人已经江郎才尽了。

我经过了,我看见了——不像他们——我胜利了。因为我目睹了我的胜利。我看见,他们和其他低等的社会群体并无不同:在自己的出租屋里,我看见一个同样卑劣的灵魂,咖啡馆已将其显现,但并不抱有——谢天谢地——在巴黎一炮走红的任何妄想。我的女房东梦想能有一套更新的房子,但她从不妄想出国,我的心受到了触动。

从那时起,我在人类意志的坟墓里消磨时间,我回忆起几个有趣的笑话,不然就会觉得枯燥乏味。

他们朝着墓地走去,他们的过去似乎遗留在咖啡馆,因为如今他们甚至从未提起过。

……他们的后裔永远不会了解他们,那些东西永远被隐藏在他们在口头争论中赢得的腐烂败坏的那一堆三角旗中。

411.傲慢与虚荣

傲慢是在情感上对我们自身伟大的肯定。虚荣是别人看见了这种伟大或者认为这种伟大属于我们的一种在情感上的肯定。这两种感觉不一定一样,也并非彼此对立。它们彼此不同,但可以共存。

单说不带有虚荣的傲慢,通过一种羞怯的行为表现出来。一个自我感觉伟大而又不确定别人是否认同他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他会害怕和别人有不同的观点。

单说不带有傲慢的虚荣,这种情况很少见但会发生,通过一种大胆行为表现出来。一个确信别人对其有高度评价的人,他什么也不会惧怕。没有虚荣,生理勇气和道德勇气也能存在,但胆量不能。我这里所说的胆量是指积极主动的胆量。没有生理勇气或道德勇气,胆量也能存在,因为这些性格特征处在一种不同的、无法比较的秩序。

412.悲伤的间奏(三)

我甚至没有骄傲之处聊以自慰。纵然我有什么可吹嘘之处,值得羞愧的地方却更多!

我常常躺着打发日子。我即便在梦里也不想爬起来,我完全无力做出任何努力。

形而上学体系和心理学分析的创立者们仍处在受难的初始阶段。除了建构,系统化和分析还能做什么?所有这一切——安排、整理、组织——除了通过努力还能如何去完成。这就是生活,可叹可悲!

不,我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能够把自己的痛苦转化为一种普世原则的人是快乐的。我不知道世界是否凄惨或专制,我不关心这个,因为我对别人的苦难毫无兴趣。只要他们不哭不呻吟(那样使我厌烦,令我不快),我就懒得理会他们的苦难。我对他们就是这么鄙夷。

我倾向于认为生活是半明半暗的。我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不会抱怨生活的凄惨,我只会抱怨自己生活的凄惨。我唯一焦虑的事实就是,我活着要受苦,而且做梦也无法摆脱受苦的感觉。

悲观主义者是快乐的做梦者。他们按自己的模式铸造世界,所以总能感到轻松自在。最令我悲痛的是世界的欢乐喧嚣与我阴郁乏味的缄默形成的差距。

对于珍惜生活的人来说,所有悲伤、恐惧和失望都是幸福美好的事情,就像乘一辆破旧的公共马车去旅行,只要有个好的旅伴就够了(就可以享受旅行)。

我甚至从自己的苦难中看不出什么伟大意味。我不知道事情是否如此。但我所受的苦难如此微不足道,伤害我的事情又是那么平庸。假设——如果我有勇气伟大——我的苦难中包含什么伟大意味,这对我可能是个天才的假设简直是一种侮辱。

日落的华美绚丽使我伤感于它的美。当我凝望日落时,总是在想:快乐的人看到它,该有多么欢呼雀跃!

这本书是一首挽歌。完成之后,它将取代《孤独》成为葡萄牙文坛最伤感的书。

与我的痛苦相比,别人的痛苦似乎显得不真实或微不足道。那些痛苦属于快乐、珍惜或抱怨生活的人。我的痛苦属于自我禁闭于生活之外的人。

在我和生活之间……

因此,我看见的一切事物带来痛苦,我感觉不到带来欢乐的事物。我发现,痛苦源自视觉而非感觉,而快乐源自感觉而非视觉。因为,人如果不看不想,他会获得某种满足,类似于神秘教派、波西米亚人和流氓的那种满足。苦难要通过思想之门和观察之窗才能进入我们的屋子。

413.为梦而生

让我们活在梦境中,为梦而生,根据每一个梦境时刻的奇思妙想,心烦意乱地把宇宙拆除、重组。让我们在有意识地意识到这么做毫无用处之际来这么做。让我们用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来忽略生活,用我们所有的感情来偏离生活,用我们的整颗心来放弃爱。让我们把搬到井边的水罐装满没用的沙子,然后倒出,然后接着装沙子,倒出,重复这徒劳的行为。

让我们来做花环,一旦做好,就可以把它们深入细致地拆开。

让我们在调色板上把颜料混合在一起,不必把帆布铺在上面来画画。让我们买石头来雕凿,而不用凿子也不成为雕刻家。让我们让万事万物变得荒唐,把所有枯燥乏味的时间变成纯粹的无价值之物。让我们带着生存的意识来玩捉迷藏。

让我们聆听上帝向我们讲解,我们存在,唇上挂着一抹快乐和怀疑的微笑。让我们看时间图画这个世界,然后我们发现那幅画不仅虚假,而且空荡。

让我们带着互相矛盾的语句思考,用那些不是声音的声音大声说话,使用不是颜色的颜色。让我们肯定——并理解什么是不可能的——我们意识到我们根本没有意识,我们根本不是现在的样子。让我们用隐藏且矛盾的意义来解释这一切,即万事万物拥有它们神圣且反面的特征,让我们不要过于相信这个解释,这样我们就不必放弃了……

让我们在无望的沉默中雕刻我们所有说话的梦想。让我们把我们所有行动的思想在麻木中凋萎。

除了这一切之外,生活的恐惧在远处盘旋不去,正如一片完整的蓝天。

414.梦到的景致

然而,我们梦到的景致只是我们曾经见过的景致的阴影,梦到这些风景,几乎和在这个世界里看到它们一样那么单调乏味。

415.想象中的人

相比真正的人,想象出来的人更有深度,也更真实。

于我而言,我想象出来的世界是唯一真实的世界。对于我自己创造出来的人物,我的热爱如此真实,如此充满活力,如此热血沸腾,如此生机盎然。如此疯狂!我想念这份热爱,因为和各种各样的爱一样,这份爱也会时隐时现……

416.与自己对话

有时候,在我想象出来的曼妙午后,在我想象中的客厅,趁着暮光,继续令人疲惫的对话之际,发现我自己与一位对话者,这位对话者不是别人,正是我,而在讨论间歇,在我内心的对话中,我开始想知道,为何我之科学年龄的理解意愿没有扩展到人造及无机物上。最令我懒洋洋考虑的问题之一,就是在发展出了人类和近似人类生物的普通心理学之时,为何我们没能发展出只存在于地毯和图画中的人造人与物的心理学(它们当然有心理活动)。这种对现实的看法令人悲痛,会将注意力局限在有机物领域,而不会认为雕塑和刺绣品具有灵魂。有形的东西才有灵魂。

这种私人的深思熟虑并非无聊的消遣,而是一种科学上的刻苦钻研,就和其他科学钻研一样。于是,在得到答案之前,在不知道能否得到答案之前,我思考着,如果有了答案会怎样,带着我在内心之中的分析以及高度的专注,我把这个已经实现了的目的的可能结果设想了一番。我刚一开始这样思考,科学家立刻就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弯腰驼背地看着那些他们知道确有生命的图案;经纬线的显微镜专家从地毯中现身,物理学家从宽阔、打旋儿的图案边缘出现,化学家从图画中的形状和色彩构思中出现,地理学家从雕塑的不同分层中出现,最后,最重要的心理学家出现了,他负责一一记录和分类一座雕塑的所觉所感,和画中或彩色玻璃上的人物那朦胧的灵魂里闪现的想法,狂乱的冲动,放纵的激情,在这些领域内发现的被死亡和静止标注了的、偶尔出现的仇恨与同情——可以是在浅浮雕那永恒不变的姿态中发现,抑或是在画中人物不朽的意识中发现。

在其他艺术之外,文学和音乐都是心理学家精妙之处的沃土。我们都知道,小说里的人物都和我们一样真实。某些声音具有飞速的灵魂,可它们依旧容易受到心理和社会的影响。让所有无知的人都知道:真正的社会存在于各种颜色、声音和文字中,甚至是政体和革命、王权、政治实际(并不是打比方)都存在于用乐器演奏的交响乐整体效果中,存在于有条理的整体小说中,存在于一幅一平方英尺的复杂图画中,那里有战士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爱人或有象征意义的人物发现快乐和痛苦交织在了一起。

我的一个日本茶杯被打破之际,我想象着真正的原因不是女仆那只不小心的手,而是因为住在那个陶瓷制品的弯曲部分的人物非常焦虑。它们自杀的这个残酷决定并没有令我感到震惊:女仆对他们就是一个工具,就像我们用枪一样。知道这一点(我非常正确地知道这一点)就是已经超越了现代科学。

417.读书

我知道读书的乐趣是无与伦比的,而我很少读书。书籍是梦境的介绍,而对于可以自由且自然地与梦境对话之人,则无需介绍。我从不曾在书中迷失自己;在我阅读之际,我的智慧和想象力做出的评论往往会成为流畅叙述的阻碍。几分钟后,我便开始写作,而我所写的根本无从发现。

我最喜欢读乏味的书,这些书就放在我的床边,与我一同安睡。我把两本书时常放在身边:菲格雷多神父的《修辞学》和弗莱雷神父的《葡萄牙语的反思》。我经常快乐地重读这些书,当我确实读了很多遍这些书时,我也确实没有直接读过这些书。我欠这些书一条行为准则,而我怀疑凭我一己之力根本不能做到:带着客观性写作,带着理性写作,那是人们始终的向导。

菲格雷多神父的写作风格有些做作,直截了当,简朴,这即是一条行为准则,让我的智慧充满喜悦。弗莱雷神父总是写些不规范的赘言,让我的心愉悦,而不致疲倦,给我启迪,而不致引发任何恐惧。他们两人既博学,又无忧无虑,由此可以确认,我完完全全不渴望喜欢他们,或者喜欢其他任何人。

我阅读自身,放弃自身,并非因为阅读,而是因为我自身的缘故。我阅读,睡觉,仿佛我那双已经开始做梦的眼睛依旧在看菲格雷多神父对修辞手法的描述,而在魔法森林中,我听到弗莱雷神父在解释,人们应该说“magdalena”,因为只有愚昧的人才会说“madalena”。

418.憎恨读书

我憎恨阅读。仅仅想到那些陌生的书页就令我厌烦不已。我只能阅读我熟识的文字。摆在我床边的书是菲格雷多神父的《修辞学》,每天晚上,我都会在床边再次阅读这本书,而我已经将其读了千百遍,这本书使用的葡萄语非常准确,而且很有神职人员的风格,写到了各种修辞手法,这些修辞手法的名字我到现在都没记住。可书里的文字令我获得平静……我时睡时醒,因为我不懂用c写成的耶稣会会士文字。

然而,我必须相信菲格雷多神父书中夸张的语言纯正主义,因为我借鉴了这本书里的谨慎风格——尽我可能搜集更多,以便恰当写下可以表达自我的文字……

我读到了这些文字:

(菲格雷多神父书中的一句话)

浮华,空虚,冰冷,这帮助我忘记了生活。

抑或这些文字:

(关于修辞方法的一段描述)

在前言部分得到了再现。

我并没有夸张那一点点言辞:

我感觉到了这一切。

和别人阅读《圣经》中的章节一样,我阅读《修辞学》中的章节。不过我有两个优势:彻底的安详和缺乏忠诚。

419.琐事

日常生活的琐事像灰尘,用丑陋肮脏的线,衬出我可耻堕落的人类存在:账本摊在眼前,眼睛却在做着无数东方的梦;办公室经理无伤大雅的笑话冒犯了整个宇宙;当我在认真思考关于美学和思维的理论最纯洁的部分时,瓦斯科先生的女友,某某小姐打来电话,让他回电话。

还有某人的朋友,一群不错的小伙子,的确很不错的小伙子,很好相处,也很好说话,可以与他们一起吃午饭,吃晚饭,但是,不知为何,我感觉这一切很肮脏,可悲,而且毫无意义,因为即使上街,我们也还是待在面料仓库里,即使到海外,我们仍然坐在账本前,即使进入无穷尽,我们还有老板。

每个人都有个说着不合时宜的笑话的办公室经理,每个人都有个游离在正常的宇宙之外的灵魂。每个人都有个老板和老板的女友,还会在很不方便的时间接到非接不可的电话——夜幕优雅地降临,女友们客气地道歉,(?)或给她们的情人留讯息但,这个我们都熟知的人早已出去惬意地喝茶。

每个做梦的人——即便他们不是在里斯本商业区办公室趴在面料仓库的账本上做梦——可能会有个他们妻子的账本,或者是他们继承的对将来的管理,或者是可能存在的任何东西。

我们这些做梦和思考的人,都是这个或那个商业区的面料仓库或其他商业的会计助理。我们输入数额,又丢失它们;我们合计总数然后继续工作,我们合上账本,那看不见的平衡一直在对抗我们。

我写的这些话让我笑了,但是我的心却快碎了——像东西被摔成碎片一样,残渣遍地,装在宽口箱里不知被谁扛到了每个城市议会永恒的垃圾车里。

一切都在等待,盛装打扮,充满期待,等着将要到来和已经到来的国王,等着他随从踏起的尘埃在慢慢出现的东方再次形成一阵薄雾,等着远处早已随他们的黎明风驰电掣而去的骑士。

420.丧礼进行曲(二)

来自各种神秘宗教的僧侣人物在走廊上一字排开,等候着你。还有手持长矛的金发男孩,拔剑出鞘、刀光闪闪的年轻人,明晃晃的头盔和铜器,还有丝绸和黄金的幽光。

人的想象力感染一切,有使送葬队伍气氛阴郁的哀伤之感,凯旋的沉重之感,虚无的神秘主义,绝对否定的禁欲主义……

不是温暖阳光下覆盖我们瞑目的、冰冷的六尺黄土和旁边的绿草地,而是超越我们生命的死亡,而它本身就是一种生命——它存在于某些天神身上,我信仰的多神教里的那个未知之神。

恒河也流过道拉多雷斯大街。一切时代都存在于这个狭窄的房间里——呈现各种风俗的、五颜六色的混合列队,还有各种文化和民族之间的差异。

就在这条街上,我可以痴迷地等待雉堞城垛和刀光剑影里的死亡。

421.想象的旅行

在夜幕降临的亲切氛围下,我在四楼房间的窗前,面对着逐渐闪现的满天繁星,我俯瞰着无穷远处,我的梦——和着可见距离的韵律——踏上未知的、想象中的或通往完全不存在的国度的旅途。

422.金色的月光

金色的月亮用金黄的光芒照亮东方。在更广阔的大河里,它的微光蜿蜒迂回向大海蔓延。

423.帝国的灭亡

在奢华绸缎和混乱紫袍的修饰下,帝国在异国旗帜的笼罩下走向死亡,那些旗帜和放置在经停地的华丽华盖铺天盖地将道路淹没。人群举着华盖走过。道路时而死气沉沉,时而整齐有序,给队伍让出一条路来。武器在速度奇慢、毫无目标的队伍里闪着冰冷的光芒。郊野的庭园被人遗忘,喷泉不过是将仅有的一点水继续向外喷射。笑声从远处传来,落入光的回忆里,这并不是说,路旁的雕塑开口说话了,也不是说,皇位的继位埋没了装饰坟墓的秋天的色彩。长戟使处处是墨绿官袍、有些褪色的紫袍和深红长袍的太平盛世陷入绝境。所有人仓惶逃亡后,广场空无一人,我们漫步而过的花坛再也见不到人影,已将沟渠遗弃。

鼓声像雷鸣一般,响彻令人战栗的时光。

424.阳光与阴影

每一天世界上都会发生一些事情,我们却无法用我们所知道的法则来解释。它们每天都被提起,然后又被遗忘,它们以同样神秘的方式出现和消失,它们的奥秘逐渐被遗忘。这就是无法被解释的事物注定会被遗忘的规律。有形世界像往常一样在阳光下继续向前发展。他物则在阴影下注视着我们。

425.做梦是一种折磨

做梦本身成为一种折磨。在梦里,我获得这样一种清醒度,我所见到的梦中之物都像真的一样。因此,梦之为梦的一切价值都丧失殆尽。

我梦见自己成名了吗?接着,我感受到一切在公开场合露面时获得的荣光,个人隐私和隐姓埋名的完全丧失,这使得荣光变得痛苦不堪。

426.智慧的开端

我们将最大的焦虑看做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不仅在宇宙生活中,在我们自己的心灵生活中亦是如此,这便是智慧的开端。身处焦虑之中时,以这种方式思考便有了智慧的高度。当我们真正受难时,我们人类的痛苦看似无穷无尽。不过,人类的痛苦并不是无穷无尽的,因为没有什么属于人类的东西是无穷无尽的,我们的痛苦除了给我们以痛苦的感觉之外,没有任何价值。

我曾屡次被看似疯狂的沉闷或看似要盖过沉闷的焦虑所压迫,在我反抗之前,我停下来,犹豫起来,在我崇拜自己之前,我犹豫着停下来。在这一切痛苦中——无法领悟世界之奥秘的痛苦、不被爱的痛苦、受到不公平待遇的痛苦、受到生活压迫、扼制和束缚的痛苦、牙痛或脚挤脚的痛苦——有谁能说得清,哪种痛苦对他自己来说最糟糕,更不用说对别人,或者对存在的大多数人来说?

有些和我交谈的人认为我的感觉迟钝。但我认为,我比绝大多数人要敏感。我是一个敏感的人,我了解自己,因而知道什么是敏感。

呵,认为生活痛苦或者认为思考生活是痛苦的,这种想法并不正确。正确的是,只有我们认为我们的痛苦很严重、很严重,它们才会如此。如果我们让它们消失,它们怎么来就会怎么去,怎么产生就会怎么消亡。一切都无关紧要,我们的痛苦也是如此。

我在沉闷的重压之下写下这些文字,而这沉闷似乎超越了我的承受范围,或者说,它需要比我的心灵更大的空间。一种将一切人和事物纳入其中的沉闷令我窒息,使我发狂。一种彻底不被理解的身体感觉使我焦躁,将我压垮。但我抬起头,仰望着并不了解我的蓝天,我的脸不知不觉感受着凉爽的微风。看完天空,我闭上眼帘,感受过微风后,我的脸已无感觉。这并未使我感到好受一点,但却令我有所不同。看着自己从自我中解脱出来,我几乎面露微笑,并未因为我理解了我自己,而是因为我变成另一个人,不再能够理解我自己。高空中漂浮着一片宇宙遗留下来的、细小的白云,像是一种看得见的虚无。

427.女人是梦想的富矿

我的梦:我在梦里创造朋友,与他们做伴。他们身上有另一种不完美。

保持纯洁,不是为了保持高贵或坚强,只为能做你自己。给你爱实则失去爱。

放弃生活,这样你才不会放弃自己。

女人是好的梦境来源。永远不要触碰她们。

学会放弃奢侈享乐的想法。学会为每一件事感到由衷的高兴,不因为它本身,而因为它唤起的想法和梦。(因为万物都非本身,只有梦却永远是梦。)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你应该什么都不触碰。只要你一碰,你的梦就会幻灭;被碰到的事物就会占据你感知的能力。

看和听事生命中唯一高贵的东西。其他感觉若非粗鄙,便是世俗。唯一的贵族精神就是永不触碰。避免太过亲近——这是真正的高贵。

428.关于不在乎的美学

对于每一个单独存在的事物,做梦者都应当试着做到彻底地不在乎,而不在乎,其本身就是一个将他唤醒的事物。

自发地将可以梦见的任何事物从每一个物体或事件中抽象出来,而将它的现实性当做外在世界的死物,这种能力——是一个明智的人应该试着去获得的。

永远不要去考虑自己的真实感受,把这种苍白的凯旋提升到冷眼看待自己的雄心、渴望和欲求的境地。历经喜怒哀乐却无动于衷,对待自己就像对你毫无兴趣的、擦肩而过的路人……

最高程度的自制就是对自己不在乎,将我们的肉体和灵魂当做命运让我们在里面度过一生的房屋和庭院。带着俨如王侯的傲慢态度去对待我们自己的梦想和最深的欲望,委婉而谨慎地忽略它们。我们在自己面前也要毕恭毕敬,要认识到,我们从来都没有真正地独处,因为我们是自己的目击者,所以应当在自己面前扮演一个陌生人的角色,采取一种刻意而冷静的外在方式——因为高贵而变得不在乎,因为不在乎而变得冷漠。

为了不被自己看低,我们应当要做的就是,不再怀有雄心、激情、欲求、希望、虚妄或紧张不安的感觉。关键要记住的就是,我们永远有自己的陪伴——我们从来都不曾独处,从来都不能感到心安理得。出于这种考虑,我们将克服自己拥有激情和雄心,因为它们使我们变得脆弱。我们不能拥有欲求或希望,因为欲求和希望是粗俗不雅的东西。我们不能变得虚妄或感到不安,因为在他人眼里,草率行为使人不快,冲动永远是一种粗俗的行为。

一个贵族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从来都不曾是独自一人。这便是为什么规矩和礼仪总是贵族的特权。让我们把自己内化为贵族。让我们把这个贵族从庭园和客厅里弄出来,把他放进我们的灵魂和存在的意识里。让我们带着计划性和为他人着想的姿态,对自己以礼相待。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整个社交圈,伟大奥秘的整个邻里社区,我们至少应当明白,处在邻里社区的生活与众不同,优雅讲究。感觉的盛宴需要我们温文尔雅,内敛矜持,思想的宴会需要我们彬彬有礼,端庄高贵。由于其他灵魂可能会在我们周围构建卑劣肮脏的邻里社区,我们应当清楚地划定自己的领域界限,从感觉的外墙到羞怯的凹室,一切都是高贵的,宁静的,铭刻着节制,除去虚饰浮华。

我们应当试着寻找一种平静的方式去认识彼此的感觉。将爱情弱化到爱的梦影,一种在月光下两轮微弱光波之间的暗淡的、战栗的间距。将欲求变成无用又无害的东西,一种灵魂里的会心微笑。把它变成我们从未梦想过去实现或者甚至去表达出来的东西。将憎恨安抚入眠,就像去哄一条被俘获的蛇。让恐惧放弃所有外在表现,除了将痛苦残留在我们眼里,毋宁说,残留在我们灵魂的眼中,唯有这种态度才能被称作美学。

429.冷遇

我这一生,在每一个环境中,每一个社交场合里,所有人都视我为入侵者。或者至少也视我为陌生人。不论是在亲人眼里,抑或是在熟人心中,我总被他们当成一个外人。我并非在说他们是处心积虑地这样对待我。然后这可谓我周围之人的自然反应。

每一个地方的每一个人都友善待我。我怀疑,如我这样的罕见异类,引致很多人加大音量,皱起眉头,怒气呵斥或白眼相对。可我遇到的友善往往没有感情夹杂其间。对于那些与我最亲近的人,我一直是位客人,而那些对我很好之人给予我的注意力往往与加诸在陌生人身上的注意力无异,而且他们不会对我投入感情,对入侵者同样如此。

我肯定,其他人秉持的这种态度来源于我自身性格中某些固有的晦涩因素。或许是我在与人交往时态度冷漠,才使得其他人不自觉地也表现出我这种无情的方式。

我天生能很快和别人打成一片。人们立刻对我十分友善。可我从来没有被人真心对待过。从未有人诚恳对我。于我而言,被爱似乎永远是一件不可能之事,如同一个陌生人永远无法喊出我的名字。

我不知是否该为此感到遗憾,或者我是否应该接受这一切,将之当做无关紧要的命运,没有任何理由去遗憾,去接受。

我始终希望获得别人的青睐。被人漠然视之于我总是一种伤害。如同被命运抛弃的孤儿,我想要——和所有孤儿一样——别人爱我。这种需要始终如同渴望一样,永远不会被满足,我如此彻底地适应了这种注定的饥渴,有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有吃饭的需要。

无论原因为何,生活都让我感觉痛苦。

其他人都拥有为他们奉献之人。甚至从没有人想到过要为我付出。其他人受人宠爱,而我只是被人善待。

我知道自己有能力激起别人的尊重,但不能赢得别人的爱。很遗憾,我从未做过一件事能向其他人证明,他们一开始对我的尊重是正确的,因此,他们再也不会真正尊重我。

有时候我觉得我必须享受痛苦。可我知道,我别有他好。

我不具备成为领导者或跟随者的品质,甚至不能成为一个知足之人,在我不具备其他品质之时,知足常乐应是我最后的底线。

其他人不及我的聪明才智,却更加坚强。他们擅长对生活曲意逢迎;他们让他们的智慧发挥了更大的作用。我拥有所有品质可施加影响,却没有本领将之付诸行动,甚至连这样做的意愿都缺乏。

如果我会爱上别人,那么我必将不会得到爱的回报。

我不得不做之事便是希冀某些事物行将毁灭。我欠缺致命的力量,这便是我的命运,而对于我所特别关心的人与事,这份致命的力量就变得软弱不堪。

430.清醒

疯汉头脑清醒地利用逻辑方式,向自己和他人证明他们的疯狂想法正当合理,见识了这样的行为后,我再也无法肯定我的清醒是为清醒。

431.本性的缺失

我生命中最大的悲剧——虽然是一个鬼鬼祟祟的悲剧,即那种发生在阴影下的悲剧——就是我不能自然地感受到万事万物。我可以像别人那样去爱,去恨,而且和他人一样感到恐惧与付出热情,然而,我的爱,恨,恐惧与热情都不像真情实感。要么是它们缺乏某种因素,要么就是具有某种不属于它们的因素。无论如何,这些感情并非它们本身,而我的感受与生活不相一致。

在被恰当称为谨慎的性格方面,在深谋远虑和严谨的利己主义基础上,感受才会形成,如此一来,这些感受看上去就成了另外一副样子。在被明确称为一丝不苟的性格方面,也可以观察到这些天性被取而代之了。在我身上存在着一个类似的苦恼,我的感情里缺乏清晰性,然而我既不谨慎也不一丝不苟。没有理由我会有异常感受。我本能地失去了我的本性。我即将走向错误的道路,这本非我的本愿。

432.侮辱

我自己这个角色和我的命运的奴隶不仅被他人的冷漠冒犯,他们的热情也使我感到不安(他们认为是在对我热情)——这便是命运强加给我的人身侮辱。

433.局外人

身处他们之中,我确是一个局外人,但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就像一个生活在他们中间的间谍,没有人怀疑我,甚至我自己都深信不疑。他们视我为亲戚,没有人知道,我从一出生就被调了包。因此,我和他们平起平坐,却毫无相同之处,我是他们的兄弟,却不属于他们那个家庭。

我来自奇乡异土,那里的风景比生活要迷人得多,但我从不对人提及那片土地和我在梦里见到的大好风景。我双脚踏在木地板和石板上,但我心系远方,尽管它在我体内跳动着,被疏离和流亡的身体控制。

大家都戴着相似的面具,没人能认出我来,甚至认出我戴了面具,因为没有人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戴面具的人。没有人能想象得到,我还有另一面,而那才是真正的我。他们总是把我当成真正的我。

他们的房子将我安顿,他们的双手握住我的手,他们看见我走在大街上,就好像我真的在那里。但真正的我从来都不曾呆在他们的起居室,我所经历的我从来不曾和他们握手,我所知道的我从来不曾走在大街上,除非这就是所有的街道,我也从来不曾被人看见过,除非我就是所有其他人。

我们都隐姓埋名生活在遥远的地方,我们全都不为人知。然而,对于有些人来说,他和他的本我之间的距离从来不曾显露出来;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这种距离偶尔被无边的闪光照亮,令他们惊恐或忧伤;但还有一些人,对他们来说,这只是痛苦的现实生活而已。

我们应当知道,我们无法了解我们是谁,我们的所思和所感不过是一种注解,我们的所想并非我们的所望,或许也不是任何人的所望——在每一个时刻认识到这一切,在每一种感觉里感受这一切——对于我们的心灵,我们是陌生的,难道我们没有被自己的感觉放逐吗?

然而,在这狂欢节的最后一夜,我一直凝视着的这个面具在街角和一个没有戴面具的人交谈过后,与他笑着握手道别。没有戴面具的人转身从他一直站着的那个街角离开了。而面具人——一个无趣的人——继续向前走去,最终消失在影子和时有时无的灯光之间,与我所想象的情景毫无关系。直到那时,我才注意到,街上除了亮堂堂的街灯,还有些别的东西,街灯没有照到的地方,还有朦胧的月光,隐秘而宁静,包裹着虚无,如生活一般……

434.月光

……在死气沉沉的棕色里受潮,被锈蚀。

……被冰雪冻结的、层层叠叠的屋顶上透着灰白,在死气沉沉的棕色里受潮,被锈蚀。

435.停滞

……所有的一切在变幻莫测的黑暗中停滞下来,一面被白色勾勒出轮廓,泛起冷珍珠层的蓝色底纹。

436.雨

终于,在闪闪发光的屋顶上的漆黑里,一束冷淡的晨光像痛苦的天启照射下来。又是一个渐渐明亮的夜晚。又是一次惯常的恐怖:白天,生命,虚假的目标,不可避免的活动。又一次,我的看得见的肉体的社交性格,与毫无意义的词相连,被他人的行为和意识利用。又一次,我是我,恰如我不是我。黑暗里的光填满了百叶窗缝隙(哎,窗户一点都不严实)里灰色的疑问,我意识到我不能在躲在床上,能睡觉却不睡,做梦却不记得真想和现实,不能窝在干净清爽温暖的被单里,只是感到舒适,无视身体的存在。我意识到我丢失了快乐的无意识,因为这无意识,我才能一直享受我动物般困倦的意识,在这意识里我观察——像太阳下慢慢眨着眼睛的猫——我自由的想象逻辑描述着这些动作。我一时到黑夜的特权已然消失,一同消失的还有我偶尔瞥到的微微摇晃的树下慢慢流动的河水,和在我缓缓流动的血液和淅淅沥沥的小雨中丢失的喁喁独语的瀑布。我为了活着,丢失了自己。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睡觉,还是感觉自己在睡。确切来说,我不是在睡觉,更像是从不眠的睡眠中醒来,因为我听见城市里生命最早的声音像洪水般从下面不知什么地方传来,那里上帝创造的街道四通八达。这些声音很快乐,穿过正在飘落的或已经停下的悲伤的雨,因为下雨声已经听不见;我只知道雨施加给透过缝隙的阳光的过度的灰暗,映在早上这个清亮的时刻,无论何时。对我的心而言,这些稀稀拉拉的声音既快乐又痛苦,好像它们召唤我去考试或行刑。每天,若我听见它们从我甜蜜虚无的床上传来,都像是极其重要的一天,重要到我没有勇气去面对。每天,若我感到它们在亚麻布落到街上时,从阴影的床上升起,都感觉它们是来传唤我去法庭。每天,我都要被审判。我内心的那个人一次又一次被判刑,因为他紧偎着他的床,像紧偎着他失去的母亲,因为抚摸着他的枕头,好像他的保姆会保护他。

在树阴下幸福地睡觉的大型动物,走在高高的草丛中疲惫但却温馨的步伐,暖洋洋的下午远方迟钝的黑人,疲惫的眼睛打得哈欠,所有能让我们忘记一切,想要睡眠的东西,平静的心轻轻地关上心灵的百合窗,无名的睡眠的爱抚……

睡眠,去远方,不需知道有多远,忘记自己的肉体,自由地享受被遗忘的湖上的避难所一样的无意识,在深深的大森林中茂密的树叶下停留……

会呼吸的虚空,温和的死亡,我们会精神饱满但怀旧地从中醒来,深深遗忘,按摩着我们灵魂的组织……

我又一次听到,像未被劝服的人新一轮的抗议,突然喧嚣的雨洒落明亮的世界。我想象的骨头感到一阵冷颤,就像我在害怕。最后的黑暗将我抛弃,我一个人,孤独地蜷缩在自我的无意义中,开始小声哭泣。是的,我为孤独和生活而哭泣。我徒然的悲伤如一辆无轮的马车,躺在现实的街道上,被淹没在被遗忘的粪便中。我为一切而哭泣——我曾躺过的丢失的腿,我收到的死去的手,我从未发现的拥抱我的臂弯,我从未靠过的肩膀。决然到来的白天,白天到来赤裸裸的现实般打击我的悲伤,我梦过,想过或忘记过的一切——这一切,像影子,虚构和懊悔的混合物,融合进了过去的世界,加入了纷繁的生活,像一架葡萄,被半大小子一哄而抢,躲在角落里吃掉了。

人们白天的噪音陡然变大,像是敲击的铃声。在楼里,我听见第一个出去谋生的人开合门闩的声音。我听见通向我心的荒唐走廊里传来拖鞋的声音。我像一个终于成功自杀的人,猛然掀掉盖在僵硬的身体上的舒适的被子。我醒来了。雨声渐小,雨在外面落得更急。我感觉好多了。我实现了什么。我起床,走到窗前,毅然决然地打开百合窗。飘着干净的雨水的阴天映入我的眼帘。我打开窗户。冰冷的雨水打湿我温暖的皮肤。是在下雨,是的,尽管是我一直听到的雨,它毕竟还是小了不少。我想振奋,想生活,我向生活探出脖子,一如探向一个巨大的牛轭。

437.城市里的田园生活

有时候,一种田园般的平静会光临这座城市。在阳光灿烂的里斯本,特别是在夏日的午后,农村的氛围就像一缕清风一样入侵我们。我们在这里,在道拉多雷斯大街上安睡。

静谧的秋天呈现在眼前,上有骄阳平稳地高挂空中,下有装满稻草的大车,这些建了一半的板条箱,突然之间,从容不迫的行人似乎是在一个村庄里行走,见到这此情此景,对我的灵魂而言,是多么振奋人心啊!我孤零零待在办公室里,透过窗户看着这些人与景,我万分激动:我身处这个国家里的一个镇子里,抑或在一个陌生的小村子里滞留,因为我别有感受,所以我很开心。

我知道:如果抬眼观瞧,必定会见到对面一排排肮脏的高楼大厦,看到所有市中心办公室的肮脏窗户,看到依旧有人居住的楼上那些不协调的窗户,看到在山墙顶端,在一片花盆和植物中,洗好的衣物没完没了地在阳光底下晾晒。我知道这种情形会发生,可照耀在万事万物上的阳光是如此轻柔,我周围平静的氛围是如此没有意义,因此,即便我的眼前所见也没有理由会拒绝承认这个我幻想出来的村庄,在我的乡村小镇里,贸易都变成了纯粹静谧的活动。

我知道,我知道……其实只是午餐或休息时间到了,或者什么都不做的时间到了。万事万物都在生活表面上平稳进行。即便是在我睡觉之际,我的身体靠在阳台上,仿佛靠在一艘轮船的栏杆上,而这船正驶过一片陌生的风景。就连我都让自己的思绪停歇下来,仿佛我就在这个国家里。忽然之间,在我面前,另一番风景隐约可见,它们围绕在我周围,主宰着我:在小镇的正午之后,我见到这个小镇里的所有生活;我见到家庭生活那巨大且愚蠢的快乐,田野中的生活那巨大且愚蠢的快乐,平和且悲惨中所蕴含的巨大且愚蠢的快乐。因为看得到,所以看得到。可我不要看,我醒来。我带着微笑四下观瞧,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我那套倒霉的深色西装上的尘土抖落,西装袖子方才被我放阳台栏杆上,从不曾有人擦拭过这里,而且我没有意识到,有一天,哪怕只是一小会儿,这个栏杆会变成一艘完美观光邮轮的甲板栏杆(从逻辑上讲,这样就不会有灰尘了)。

438.夜的剪影

在被染成淡蓝的绿色夜晚的映衬下,夏日的地平线上,高低不平的冰冷建筑物被勾勒成参差不齐的、棕黑色的剪影,朦朦胧胧笼罩在黄灰色中。

在另一个时代,我们掌握着物质海洋,从而创造了普世文明。如今,我们将掌握精神海洋、情感和大自然,从而创造精神文明。

439.去教堂

我的感觉达到令人痛苦的强度,即便这些感觉是快乐的;我的感觉达到令人喜悦的强度,即便这些感觉是悲伤的。

星期天的早晨我写作写地很迟,整整一天都充满柔和阳光,城市参差不齐的屋顶上,明净的蓝天将满天星辰的存在淹没。

在我心里,这也是星期天……

我的心就要去教堂,不知停留在何处。它披着一件儿童的天鹅绒外衣,在宽大的衣领上方,它的脸上泛起笑容,因最初的印象而变得红扑扑,眼里看不见一丝悲伤。

440.静夜思

在那个漫长的夏天,每天清晨,当我醒来的时候,天空呈现出黯淡的蓝绿色彩,接着被无声的白染成灰蓝。然而,西边的天空变成我们通常认为天空应有的色彩。

当人们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在移动,接着,有多少人开始讲述真理,去探索和寻找,否认世界的幻觉!他们的英名是如何被标上大写字母——就像在地图册上能找到的那些——清晰的视野和内容丰富的纸页!

出现在明天的那些各地的风土人情从来就不曾有过!时断时续的情感散发的琉璃色!你还记得有多少回忆出自错误的臆测,出自纯粹的想象吗?在一种撒满各种确定性的癫狂状态下,柔和而欢快的潺潺水声从所有公园喷涌而出,就像情感从我的自我意识深处涌现。旧长凳上空无一人,周围的蜿蜒小径散发着空旷街道的阴郁哀愁。

黑里欧波里斯之夜!黑里欧波里斯之夜!谁将向我诉说这些无用的语?积怨和优柔寡断过后,谁将给我补偿?

441.共在

在那夜色下的荒凉之地,一盏无名之灯高挂在窗后。在这座城市里,我能看到的其他事物就是黑暗,唯有微弱的反射光线朦胧地从街道上冉冉升起,使得苍白的颠倒月光洒落四处。夜里一片漆黑,难以辨认那栋建筑物的不同色彩,抑或是色彩的深浅度;唯有朦胧的、看上去十分抽象的差异打破了整齐划一又密集的整体色彩。

一条隐形的线把我和那盏灯的未知主人联系在一起。我们有了联系,并非因为我们此刻都醒着;此刻我们不能交流,因为我的窗户里一片黑暗,所以他根本看不到我。总有些其他原因,这原因与我自身有关,关于我的孤独感,这份感觉融入进夜色中,融入进寂静中,选择那盏灯作为精神支柱,因为那盏灯是唯一可以找到的精神支柱。似乎正是因为那盏灯闪闪发光,才使得这夜变得如此黑暗。我醒了,在黑暗中做着梦,这使得那盏灯熠熠生辉,而这,似乎就是事实。

一切事物之所以存在,或许就是因为其他事物的存在。万事万物同时存在,或许这就是真理。如果那盏灯没有在那里闪烁光芒,如果它只是一座毫无意义的灯塔,徒有华而不实的高度优势,那么,此时此刻,我就会感觉我并不存在,抑或至少不会带着当下自我的意识,按照我现在存在的方式存在,因为这就是意识与当下,是此时此刻纯粹的我。因为我没有任何感受,所以我有了这份感觉。我想这是因为万物皆虚无。虚无,虚无,那是黑夜的一部分,是寂静的一部分,我与这黑夜和寂静一起分享空虚,分享消极,分享我与自我之间的差距,那个中间地带,而这,已被神明和其他存在抛诸脑后了……

442.无用的文字

当我们在毫无智慧的情况下,聪明地自娱自乐,想要睡,却睡不着,这时候,我会重读那些章节,这些文字连在一起,就组成了我那本关于随机印象的书籍。这些文字就像一股熟悉的味道,散发出一种千篇一律的无趣印象。即便是口中说着我始终在变化,我依然感觉我是在说同一件事:我与我自己的相似度超过了我愿意承认的程度;也就是说,即便是那些书协调一致,我也既没有胜利后的快乐,也没有失败后的失落。我的自我缺乏协调,缺乏自然平衡,我因此变得虚弱,倍感痛苦。

我曾经写下的所有文字都是灰色的。我的生活,甚至是我的精神生活,就像一个下着毛毛细雨的日子,在这个日子里,万事万物从不曾出现,到处一片混沌,只有空洞的待遇和已经被遗忘的目标。我在破烂的丝绸中痛苦挣扎。在光线之下,在单调乏味之中,我看到了我自己,但却不认识我自己。

我带着谦卑的姿态,尝试着,起码要表明我是谁,要像一座神经机器一样,记录我那主观和超灵敏生命中最微不足道的印象——这些印象都被清空了,就像一个被掀翻的桶,所有的一切仿佛水一样,泼洒在地上。我给我自己涂上了伪色彩,结果,阁楼变成了一个帝国。现在,我的心脏在我看来就像一个宅子里的水泵,按照本能将之安装好,然后按压着开始抽水。而凭借我的心脏,我才能编造出我生活中如散文般的重大事件。在一片无风无雨的海上,我遇到了船难,我的脚触不到海底。

我询问那些我依旧保有的有意识的退化器官,在不存在的事物之间一系列混乱的间隔里,我用那些我相信属于我自己的语句,用那些我感觉从我心中油然升起的感情,用那些旗帜和军旗(这些旗子不过是坐在屋檐下的那个乞丐女儿用唾液把碎纸粘在一起做成的),写成了一篇篇如此之多的文字,我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询问残余的自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劳心费神写出这些无用的文字,为这些垃圾献身,甚至在命运那些撕碎的纸张之间存在之前,就已经神形消散,消失于世间。

我一边问着,一边继续书写。我把这个问题写下来,用全新的词句来包装,用全新的感情来阐释。明天我将继续写我那本愚蠢的书,我缺乏信念,感情冰冷,而我会把每天对此的感想草草记下。

让该来的到来吧。一旦多米诺骨牌全都被摆好,无论这个游戏是赢是输,这些牌全都被推倒,而这场已经终结的游戏则毫无希望。

443.我用自身写作

在我的内心中,有着何等的地狱、炼狱和天堂啊!可谁能看到,我所做的一切都与生活相悖——我,是如此平静,如此安详?

我不是用葡萄牙文写作。我用我自身的全部来写作。

444.打发时间的囚徒

除了生命,一切都变得令人难以忍受。办公室、家、街道——甚至它们的对立物,如果这便是我的命运——都将我淹没和压迫。只有它们构成的整体能给我带来安慰。是的,这个整体中的任何部分都足以让我宽慰:照进死气沉沉的办公室里的一缕阳光,透过窗子进入我房间小贩的叫卖声,还有人们的存在,气温和天气变化的事实,以及世界令人惊奇的客观规律……

一道阳光突然射进办公室,突然之间,我发现了它……实际上,它尖利无比,像一片几乎没有颜色的刀刃,划破阴暗的木地板,光线所到之处,一切都有了生气,包括旧钉子、地板条之间的缝隙,还有密密麻麻全是黑色表格的纸页。

阳光照进寂静的办公室里,这种作用几乎难以察觉,我却观察它足有好一阵子……打发时间的囚徒!唯有囚禁者才会用这种方式去观察日光的移动,就像观察一群蚂蚁一样。

445.沉闷是一种病

据说,沉闷是闲人得的一种病,或者说,只有那些无所事事的人才会沾上这种疾病。不过,事实上,这种心灵之病更不易察觉:那些本身就有此倾向的人更易患病,而那些在工作或假装在工作的人(他们归根到底是一回事)并不比那些真正的闲人要更容易幸免于沉闷之疾。

最为糟糕的事情,莫过于在内心生活散发出自然光芒的印度人及其尚未开发的土地和日常生活的脏乱不堪(即便它算不上真正的脏乱不堪)做出比较。如果闲散不是理由,沉闷则变得更令人压抑。那些努力奋斗过的人,他们的沉闷是最为糟糕的一种。

沉闷不是因无事可做而百无聊赖的疾病,而是一种更为严重的疾病,也就是说,觉得凡事都不值得做。这意味着,做的事情越多,就越发感到沉闷。

从记账的账簿上抬起头来,我常常感觉大脑一片空白!我情愿保持闲散状态,什么也不做,没有什么可做,因为这种沉闷,即便足够真实,至少我还能从中取乐。在眼前的沉闷状态下,任何休憩、高贵和幸福都不能防止我去感到不适:我宁愿我的每一个动作都被抹去,也不愿从我从未有过的动作里感受到潜在的疲惫。

446.欧玛尔·海亚姆(一)

欧玛尔·海亚姆的单调,和那些因不知道如何去做而自然导致不知道做什么的人的单调不同。后者的单调属于那些生来即死的人,他们求助于吗啡或可卡因是可以理解的。而那个波斯圣人的单调更高贵,更深刻。拥有这种单调的人清楚地思考并看到一切事物的模糊性,他观察一切宗教和哲学,正如所罗门说的:“我明白,一切是精神的虚空和苦恼。”或者引用另一个国王——君王塞维鲁的一句话,当他与权力和世界道别时,说道:“曾经一切皆是空。”“我就是一切,没有什么是值得烦恼的。”

塔德说,生活就是以一种徒劳无益的方式去寻求不存在之物。这正是欧玛尔·海亚姆要说的,如果他也曾这样说过。

这便是为什么那个波斯人酷爱喝酒的原因。“喝吧!喝吧!”这句劝酒词概括了他的实用哲学。饮酒不是因为快乐,而是为了变得更快乐,更自我。饮酒也不是因为失望,而是为了去遗忘,变得不那么自我。将快乐、活力和爱融入酒中,从欧玛尔·海亚姆的作品中我们却看不到活力的注解和爱的语句。偶尔出现在《鲁拜集》里柔美纤弱的人物萨基只不过是个“手持美酒的姑娘”。诗人欣赏她的优雅身姿,正如她欣赏盛酒的双耳瓶一样。

迪恩·艾瑞奇也是一个能从酒中读出快乐的范例。

如果我想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们有五个喝酒的理由。

美酒——朋友——或口渴——

或者我们迟早要喝——

或者其他的任何原因。

447.我们的冷漠

我们终究对一切宗教、哲学和被证实毫无用处的假说(我们称之为科学)的真实性或虚假性漠不关心。我们亦不关心所谓人类的命运,以及人类在总体上遭受或未遭受的苦难。是的,正如福音书所说,要对我们的“邻居”仁慈,而对于人类,福音书什么也没说。我们在某种程度上都这样认为。在中国,一次大屠杀在多大程度上真正使我们中间最高尚的人感到不安?而看见一个孩子无缘无故当街挨一巴掌,最富于敏感想象力的人却更感到心碎。

慈悲为怀,大爱无疆。因此,菲茨杰拉德在他的一篇手稿里,翻译了欧玛尔·海亚姆伦理观的某一个方面。

福音书提出,要对邻居友爱。但它并没有提到要对人或人类友爱,没人能帮助或改善它。

有些人可能想知道我自己是否要赞同欧玛尔·海亚姆的哲学,并且在这里对之进行重申和解读(我相信是用一种更准确的方式)。我要说的是,我不知道。有时候,他的哲学对我来说似乎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实用哲学。但有时候,它却使我感觉虚空、死气沉沉、徒劳无益,像一个空玻璃瓶。因为我想我不了解自己。我也不知道我真正在想什么。如果我有信仰,或许我会有所不同。但如果我是疯狂的,我也会有所不同。是的,如果我曾经有所不同,那么我也将继续有所不同。

当然,除了这些俗世的教义,还存在玄奥秩序的神秘教义,这些神秘事物被公开承认,但却保持着严格的神秘性,这些隐晦的神秘事物通过公共仪式表现出来。在大的通用仪式,譬如罗马教会对圣母玛利亚的礼拜仪式,或者共济会的精神仪式上,都存在这些被遮掩或半遮半掩的事物。

然而,有谁能说进入神秘圣所的初衷,不仅仅是对一种新的幻觉的热切渴望呢?如果一个疯子甚至对他的狂妄想法更深信不疑,那么他还能得什么确信无疑的东西呢?斯宾塞将我们的知识比作一个球形,当他扩张时,接触的越多,知道的也就越少。至于那些神秘的开启者以及他们带给我们的东西,我还能记起格兰德巫师的一句可怕的话:“我能看得见伊希斯,也摸得到她,但我不知道她是否存在。”

448.欧玛尔·海亚姆(二)

欧玛尔·海亚姆有一种个性,而我,无论好坏,都没有。一小时以后我便偏离了此刻的我,明天我将忘记今天的我是什么。那些像欧玛尔一样的人,他们便是他们自己,他们仅仅生活在一个外部世界。而那些像我一样的人,他们不是他们自己,他们不仅生活在外部世界,还生活在一个多种多样、变化莫测的内心世界。我们尽自己的努力,也终究无法拥有和欧玛尔一样的哲学。我躲在自己的避风港,像那些可有可无的灵魂,和那些我批判的哲学家。欧玛尔或许会排斥他们,因为他们与他毫不相干,但我无法排斥他们,因为他们就是我。

449.另一种生活

有些内在的感觉非常微妙,非常散漫,我们不能区分它们是身体的感觉还是灵魂的,无法确认是我们感觉生活只是突然地焦虑还是某个器官深处,例如胃出的一点小毛病。多少次我的自我意识被痛苦的停滞搅起的浮渣污染得浑浊不清!多少次我莫名的恶心,以致我不确定这是因为无聊还是预示着我要呕吐,这时我的存在是多么痛苦!多少次……今天,我的灵魂对着我的身体悲伤。我身上的一切都在疼痛:记忆,眼睛,胳膊,好像全身都得了风湿病。白日透彻的明亮,蓝得纯粹的天空,高高照射的不曾减弱的亮光都没能触碰到我。凉爽的微风,纵然带有秋日的味道,却让人回想夏天,让空气拥有了自己的性格,我却不能受它安抚。没有东西触碰到我。我悲伤,这悲伤不明确,也不含糊。我在下面堆着凌乱的货箱的街道上悲伤。

表情不能精确地传达我的感觉,因为任何事物都不能准确地表达人的感觉。但我绞尽脑汁,想要多少表达一下我对于自己和街道杂糅的多样的景观,自从我看到这些景观,它们就以无法了解的深奥成为我的一部分。

我想在遥远的国土过不一样的生活,我想成为别人,在陌生的旗帜下死去、我想被热情地称作其他时代的皇帝,那时代是更好的今天,因为它们不属于今天,朦胧不清,难以理解,但丰富多彩,新奇独特。我想拥有所有能让我变得荒谬的东西,恰好因为它们会让我的本质变得荒谬。我想,我想……但是,日光照耀时总有太阳,夜幕降临时总有黑夜。我们悲伤时总有伤痛,我们做梦时总有梦境。事情总是它们存在的样子,而非它们应该存在的样子,应该的存在,不是为了更好或更坏,只是为了不同。总有……

搬运工把街上的货箱搬走了。嬉笑怒骂之间,他们把箱子一个个放到货车上。我从办公室的窗户俯视他们,眼睛无精打采,眼皮充满睡意。某种微妙谜一样的存在将我与被装载的货箱贯通,奇妙的感觉把我所有的沉闷不安和反胃做成货箱,一个正大声打趣儿的人托着它,然后放在不在那里的货车上。窄窄的街道上,一直很宁静的阳光斜斜照在他们驼货箱的地方——不是照在货箱上,货箱在阴影里,而是远处无所事事,犹豫不决的送报员所在的角落。

450.雨过天晴

像一种阴阴沉的预感,一些更为不祥的东西此刻在空气中徘徊,甚至连雨都像是受到了什么恐吓。一种无声的黑暗垂落在空气中。突然,像一声尖叫,可怕的白昼支离破碎。一道冷光掠过一切,将光芒填满我们的思维和每一个裂缝。一切瞠目结舌。然后是一声暂缓的叹息。悲伤的雨中,人类的声音几乎是欢愉的。心脏机械而僵硬地跳动,思考使人眩晕。办公室里滋生出一种朦朦胧胧的信仰。无人成其为自己。维斯奎兹先生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门口,说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莫雷拉笑了笑,他的侧脸在这突然的惊吓下显得更黄了,他的笑容则毫无疑问在说,打雷还会继续。一辆四轮马车从街道疾驰而过,发出和往常一样的巨响声。电话失了控似的叮铃铃地响。维斯奎兹没有回到自己的私人办公室,而是走向大办公室的电话旁。所有的声音霎时停下,周围一片寂静。雨降落下来,如噩梦一般。维斯奎兹忘了电话的事,而铃声也停了下来。那个勤杂工在办公室的后面坐立不安,像一个令人生厌的家伙。

一种饱含释然和明镜止水的巨大喜悦,令我们所有人惊慌失措。我们有些头晕眼花地恢复了各自的工作,不由自主地互相交往、友好起来。那个勤杂工敞开窗户,没人叫他这么做。一股清新的芬芳夹杂着潮湿的空气飘进办公室。此时,绵绵细雨轻轻飘落。街上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响起,却显得有所不同。马车夫的吆喝声声入耳,的确有不少人。街心的有轨电车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声,给我们的社交增添了一些色彩。街上传来一阵孩子的笑声,像金丝雀跃然飞过平静的天空。毛毛细雨渐渐停了下来。

现在是六点钟。办公室即将关门。维斯奎兹先生在他私人办公室半掩着的门口说道:“你们都可以回去了。”他的发话像一种商业恩赐。我立刻站起来,合上账薄,将它收了起来。我从容地将笔放回墨水台,一边说着“明天见”,一边朝莫雷拉走去,然后和他握了握手,就好像他给了我什么莫大的帮助。

451.活着就是旅行

旅行?活着就是旅行。我从一天去到另一天,一如从一个车站去到另一个车站,乘坐我身体或命运的火车,将头探出窗户,看街道,看广场,看人们的脸和姿态,这些总是相同,又总是不同,如同风景。

若我想象,就能看见。我旅行时还做过什么?只有想象力极端贫乏,才需要靠旅行去感知。

“任何道路,像这条简陋的恩特普福尔道路,都能引你到世界的尽头。”但当我们绕世界的尽头一周时,会发现那就是我们启程的恩特普福尔道路。世界的尽头,就像开端,其实是我们对世界的概念。是我们内心有美丽的风景。若我想象,便能创造;若我创造,便能存在,然后我看到不一样的风景。那为何还要旅行?在马德里,在柏林,在波斯,在中国,在北极或南极,若我不在自己心中,不在我独特的感觉中,又将在哪?

生活由我们创造。旅行就是旅行者自身。我们看到的不是我们看到的,而是我们。

452.孩子的智慧

我认识的唯一一个有灵魂的旅行者是我之前工作过的公司里的一个小勤杂工。这个年轻的小伙子收集城市,农村和运输公司的宣传手册,他有从杂志上撕下来的或到处要来的地图;他有许多风景,外国服装,小舟和大船的图片,都是他从报纸杂志剪下来的。他会捏造一家公司,或套用一家真正的公司,甚至用自己所工作的公司的名义到旅行社索要去意大利,印度旅行的小册子,或葡萄牙和澳大利亚之间轮船情况的手册。

他不仅是我知道的最伟大的——因为最真实——旅行者,也是我有幸见到的最快乐的人之一。我后悔没有了解他之后怎么样了,或者说,我觉得自己应该后悔,实则不后悔;因为到现在为止,距离我认识他那短短一段时间已经10多年了,他一定长大了,成了个只知道履行职责的傻瓜,或者已经结了婚,得维持生计——即还活着就已经死了。也许曾经有过那么好的灵魂旅行经历的他,甚至还真真正正四处旅游呢。

我只记得:他知道从巴黎到布加勒斯特的火车行驶路线,对英国的其他火车路线也了如指掌;尽管他叫不对名字,我能看到他伟大的灵魂非常确定地闪光。是的,今天,他可能如行尸走肉般活着,也许某一天,他老去的时候,他会记起怎样能更好,更真实的梦到波尔多,而不必真正到达那里。

这一切可能也有别的解释:他也许只是在模仿某人。或者……是的,有时我想,孩子的智慧和成年人的愚蠢之间的差别之大令人骇闻,孩童时期,一种守护精神陪伴着我们,将他自己的灵魂智慧借与我们,后来,也许被某种高级规律所逼迫,他不得已忧伤地将我们抛弃——一如动物妈妈养大它们的孩子之后将它们抛弃——抛给我们肥猪一样的命运。

453.时光的微笑

我在这间咖啡厅的台阶前胆怯地看着生活。我看到的只是它广大的多样性的冰山一角聚集在这个完全属于我的广场上。一阵如同醉酒之处的轻轻地晕眩让我看到了事物的灵魂。有形一致的生活在我之外迈着路人清晰可辨的步伐行进,它们的动作透着一种被压抑的怒火。这一刻,我的感觉只是一个清楚又迷惑的错误,我的感官停滞了,万物都成了其他,我一动不动地伸展双翼,像一只假想的神鹰。

我是个理想化的人,也许我最大的野心就只是一直坐在这间咖啡厅的这张桌子旁。

一切都是徒然的,像搅起的死灰,也是模糊的,像黎明降临之前的时刻。

光完美、宁静地照在万物之上,为它们镀上现实悲哀的微笑。世上所有的玄秘都尘埃落定,我看着它们成行,变成平凡的街道。

啊,所有的玄秘被我们之间的普通事物打磨。想到它就在这里,在我们复杂的人类生活阳光普照的表面,时光便在玄秘的嘴唇不确定地笑着。这一切听起来多么现代!但又多么古老,多么隐晦,多么意味深长!

454.读报

从一种美学角度来看,读报总令人感到不愉快,从一种道德角度来看,甚至对于那些不在意道德的人来说,常常也是有同感。

当读到战争和革命的影响时——新闻里总会有这样或那样一类事情——这类事情使我们感觉沉闷,而不是害怕。真正使我们的心灵感到不安的,不是一切死伤者的残酷命运,也不是一切死于战斗或并非战死的牺牲者,而是将自己的生命和财产贡献给一些必定徒劳一场的事业的愚蠢行为。所有的理想和雄心壮志不过是长舌妇如男人一般歇斯底里。

没有一个帝王能够为打碎一个孩子的玩具做辩护。没有一个理想是值得为之去破坏一辆玩具火车的。什么样的帝王才算有用?或者,什么样的理想才有意义?一切源自人性,人性从来都不会改变——变化多端但无法完善,起伏不定但不会进步。面对这无可挽回的事物状态,面对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被给予和不知道何时会失去的生活,这一万次的棋局博弈以相同又相异的方式构成了我们的生活,对于永远无法完成的事情,我们一直做着无谓的思索,也因此产生了乏味感……面对所有这一切,一个明智的人除了要求抽身退出,不去思考生活(因为生活本身已经是一种负担),拥有一点点阳光和新鲜空气,以及至少拥有山那边宁静祥和的梦,还能做些什么呢?

455.过客

生活中的一切使我们显得荒唐、粗野或悲悲戚戚的不幸,过后都会被内心平静的我们看作旅途中的悲欢离合。我们不过是这个世界的匆匆过客,愿意或不愿意,我们在虚无和虚无、一切和一切之间旅行。我们不必过于担忧路途的颠簸和旅程中的灾祸。这个想法令我欣慰,因为它所蕴含的某些东西令人欣慰,或者仅仅因为它使我感到安慰。但如果我不去想它,虚构的慰藉就已足够真实。

令人欣慰的事物太多了!千奇百怪的云彩总在明朗宁静的蓝天漂浮。微风拂过乡间浓密的树枝,拂过城里晾晒在四楼或五楼上的衣服。天气暖和时我们感受到温暖,天气转凉时我们感受到凉意,乡愁、希望和窗外那个世界的一个迷人的微笑,总能勾起我们的回忆,我们像救世主门前的乞丐,想要敲开解开自我之谜的大门。

456.我是自己的伪装

我已久未动笔!在过去的几天里,我对是否放弃犹豫不决,就像经历了几个世纪。我像一潭荒芜的池水,在并不存在的风景里淤滞。

其间,我熬过了生活中充满各种单调的每一天,度过了由一连串变化构成的一成不变的时光。生活一切正常。如果我已入睡,一切并无什么不同。我像一潭荒芜的池水,在并不存在的风景里淤滞。

我常常不能了解自己,在那些了解自己的人中间,我显得与众不同。我看见活在各种伪装下的自己。无论一切怎么变化,我依然如故;无论我完成什么,对我来说都归于虚无。

在我的内心有着遥远的回忆,我仿佛回到乡村旧宅的单调中去,而那种单调和此时感觉到的单调如此不同……我的童年在那座房子里度过,但我说不清(如果我想做出比较)那段时光比今天的生活过得更快乐还是更悲伤。那是生活在往昔的另一个我。那段生活和这段生活不同,无法去比较。外表看来,同样的单调将两个我连接在一起,而在内心,两种单调无疑不同。它们不只是两种单调,而是两个生命。

我何苦要去回忆?倦怠。回忆是一种休憩,因为它意味着什么也不做。为了获得更好的休憩,我有时回忆从不曾发生过的事情,我在乡村生活(我真正在那生活过)的回忆,无论从这种回忆的清晰程度,而是激起的乡愁来说,都无法和我昔日从未居住过的空旷房子所带来的回忆做出比较——房子里的地板吱嘎作响。

我完全成为了自己的虚构,我的任何自然的感觉一旦产生,就直接转化成一种想象的感觉。回忆变成梦,梦变成梦里的遗忘,自我认识变成一种自我思考的缺失。

我已彻底脱去这属于自己的、存在的外衣。只有披上伪装时我才是我自己。周围的一切渐渐消失,未知的落日给我从未见过的风景镀上一层金色。

457.现代事物

现代事物包括:

(1)镜子的发展;

(2)衣柜。

我们的肉体和灵魂都演变成着装的生物。由于灵魂总是依附肉体,它演变出一套无形的衣服。我们发展到拥有一个基本上着装的灵魂,同样地,我们发展到——作为肉体的人——成为一种着装的动物。

问题不在于衣服已成为我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在于衣服的复杂性,令人奇怪的是,它和我们自然文雅的体态动作毫无关系。

如果有人要和我探讨,是什么社会因素使我的灵魂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会默默地指向一面镜子、一个衣架和一支钢笔。

458.思想的旅行者

在春天清晨的薄雾中,商业区昏昏沉沉地醒来,太阳摇摇晃晃地升起。在微冷的空气中有种平静的喜悦,一种不是微风的风柔和地吹着,寒冷已过,但生活还是微微打了个冷战——不是因为残存的那点凉意,而是因为有关寒冷的记忆;不是因为今天的天气,而是因为与即将到来的夏天的对比。

商店尚未开始营业,只有咖啡厅和日间酒吧开了,但这种静寂不是周末那种懒散——就只是静寂。一束金光穿过夜晚的空气,穿过正在消散的薄雾,蓝色变得有点红。街上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活动迹象,行人一个个的站着,看起来异常清晰,模糊地身影上面可以看到少数几扇开着的窗户里在忙碌。叮叮当作响的缆车顺着它们半空中有限的黄线循规蹈矩地行进。渐渐地,街道开始退去荒凉的迹象。

我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到处游荡,只是在感受周围的印象。我起床很早,毫无准备地走到街上。我像做白日梦一样观察。我像陷入沉思一样看。一股柔和的情感荒谬地在我心中升腾而起。好像外面消散的雾渗入了我的内心。

我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无意地思考自己的生活。我没注意到,但一直都在这样做。我认为我已经不能再悠闲地散步,而成为一个特定景象的反射体,成为一面空白的显示屏,上面透射着物体,颜色,和光,却不是影子。但其实不知不觉中,我已经不仅仅如此。我还是自己自我否定的灵魂,甚至我抽象的观察也是否定。

薄雾逐渐消失,空气变得模糊,充满一种惨白的光,好像将薄雾包含了进去一样。我突然意识到此时比有更多人存在时更加嘈杂。现在更多的行人脚步慢了下来。然后,在每个人渐缓的匆忙中,活泼的卖鱼妇迈着轻快的步伐映入眼帘,面包师顶着他们奇大无比的面包篮摇摇晃晃地走来,里面的面包颜色比面包种类还多。面包师放置不平的奶罐碰得叮叮当作响,像荒谬的空心键。警察一动不动地站在路口,像是文明对即将到来的一天清一色的否定。

此刻,我与这景象唯一的联系是视觉,能看到这些,我是多么喜欢呀——用一个刚到达生活表面的成年旅行者的角度去看待这一切。不需要从一出生就要学着将这些事物贴上预定的标签意义,能看到它们自然的自我表达,不用在意那些强加在它们身上的意义,能认识这个卖鱼妇真实的人性,不用在意她被称作一个卖鱼妇的事实,更不用在意我对她的了解——这个人存在并且卖鱼。能像上帝一样看待警察。能第一次注意到所有的事物,不是对生活的玄秘的预示,而是现实的直接表现。

钟声或是一个大钟表敲响了,我没有计数,知道一定是八点钟。我从自我醒来,是因为陈腐的计时方法,这时社会强加于连续不断的时间的修道院,是包含抽象的边界,是围绕未知的界限。我看到空中完全散去的薄雾(只有一抹类似的蓝色固执地停留在蓝色中)

其实渗入了我的灵魂,并以同样的方式渗入了解除我灵魂的事物深处。我看不到我所看到的景象。我的眼睛能看到,但我是盲目的。我开始用陈腐的知识看待一切。我看到的不再是现实,而是生活。

……是的,我属于也属于我的生活;不再是只属于上帝或自己的现实,这种现实里没有玄秘,没有事实,这种现实——因为它是真实的,或假装是真实的——始终存在某个地方,剥离了世俗和永恒,只是一个绝对的形象,这是灵魂的外化。

我转身慢慢离开,步伐比预想得快,回到我租赁的房门前面。但是我没进去,我犹豫了一下,继续走去,菲盖拉广场上摆着五颜六色的小商品,熙熙攘攘地挤着很多顾客,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慢慢地前行,毫无生机,我的视觉已经不再属于我,它不再是任何东西:仅仅是一个人类动物的视觉,这个人类动物不可避免地继承了希腊文化,罗马秩序,基督教义和其他所有的假象,形成了我感觉并感知的文明。

活着的人在哪里?

459.我喜欢住在城市里

我希望,住在这个国家里,就像住在这座城市里。我喜欢住在这座城里,可如果我住在这个国家里,我会加倍喜欢住在这座城市里。

460.自我审视

感情越强烈,感受的能力越微妙,感情就会为了芝麻小事而越发荒唐地发抖振颤。因为天色阴暗,所以需要非凡的智慧来感受焦虑。人类从根本上来说都是感情迟钝的,他们不会因为天气而感觉焦虑,因为天气总是不停变化;除非雨落到头上,否则人类不会感觉到一滴雨水。

天色朦胧,万物迟缓,潮湿闷热。独自一人留在办公室里,我开始审视我的生活,而我所看到的就像今天的天气,让我感觉沉重与苦恼。我看到我自己像个小孩子一样毫无因由地感觉快乐,像个少年一样踌躇满志,像个成年人一样既不快乐也没有抱负。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雾霾之中,发生在呆滞的状态下,就像今天这个日子,呈现在我眼前,让我永志不忘。

我们中间有谁在回头看那条没有退路的路时,能说他们走了一条正确的路?

461.自闭

我知道,最细微的事物都能轻易地折磨于我,此后,我小心意避免接触最细微的事物。如果一片云在太阳下掠过都可以让我痛苦,那么我要如何才能不去承受生命中无边无涯的黑暗?

我与世隔绝并非为了寻找快乐(我的灵魂不知道如何感受快乐),也不是为了寻找宁静(除非从未真正失去宁静,否则无人能获得宁静),而是为了安睡,为了忘却,为了适度地放弃。

我那肮脏房间的四面墙,既是牢房也是荒野,既是床也是棺材。脑海里一片空白,无所求,无所梦,迷失在麻木之中,如同意外生长的植物,如同生长在生活表面的苔藓,这便是我的快乐时光。我品尝着这份荒唐的虚无,没有一丝苦涩,预先体会到了死亡和破灭的滋味。

从未有人能让我称之为“老师”。没有基督为我而死。没有佛陀为我指明道路。亦没有阿波罗或雅典娜现身在我最崇高的梦中给予我的灵魂启蒙。

462.自我放逐

我将自己从生活的行动和目标中放逐出来,我试着割断自己和事物之间的一切联系,这恰恰是我试着去逃避的。我不想去感受生活,或者触及任何真实的东西,因为与这个世界的接触带来的体验告诉我这种性格的人,生活总是给我以痛苦的感觉。但是,这种逃避接触的自我隔离加剧了我已经过度紧张的感觉。如果能够彻底切断与事物的一切联系,那么我的感觉就没有问题。但我无法去实现这种彻底隔离。无论我怎样无为,我仍在呼吸;无论我怎样不动,我仍在移动。因此,由于孤独恶化了我的感觉,我发现,再渺小的事物,哪怕它曾经完全无害于我,也开始给我以大难临头的感觉。我选择了错误的逃避方式,从一条令人不适的、迂回曲折的路线逃走,到达和起点在同一个地方的终点,旅行带来的精疲力竭加剧了在那生活的恐惧。

我从未将自杀看作一种解决办法,因为我对生活的恨源自对生活的爱。我费了很长一段时间认识到这个令人遗憾的错误,我该如何面对我自己。由于认识到这一点,我感到沮丧,每当我说服自己相信什么东西时,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因为对我而言,每一次新的认识都意味着另一种幻灭。

我通过分析自己的心愿来杀灭它们。如果我能在分析心愿之前回到我的童年,哪怕在我有一个心愿之前进行分析,那该多好!

我的公园全都沉入死寂的睡眠,公园里的水池在正午的太阳下淤积,野蜂的嗡嗡声和生活使我感到压抑,这种感觉不像一种悲伤,而像是一种持续不断的身体的疼痛。

遥远的宫殿,阴郁的公园,远处的小径,再也无人去坐的石凳消失的吸引力——逝去的显赫,消散的吸引力,失去的光芒。啊,我那被忘却的渴望,如果我能找回梦见你的那种忧伤,该有多好!

463.平静

平静终于来临。所有的一切都是渣滓和残渣,从我的灵魂里消失不见,仿佛这一切从不曾存在过。我很孤独,也很平静。就像是这一刻,我从理论上皈依于一种宗教。不过我不再受尘世里所有事物的吸引,也不会受天国里所有事物的吸引。我感觉非常自由,仿佛我已经不再存在,并且已经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平静,是的,平静。一种巨大的平静如同某些过剩的东西向我压过来,一直到我的内心深处。我读的书,完成的任务,生活的变化与沉浮——所有这一切对我而言都变成了一抹微弱的半影,一种几乎看不见摸不着的光环,环绕着某个平静的东西,这东西我根本不认识。付出努力时我有时候会忘了我的灵魂,沉思时我有时候会忘了所有行动——努力与沉思回归于我,就像是一种不带感情的亲切,一种微不足道的空洞怜悯。

这并不是一个温暖且阴沉的多云日子。那微风非常微弱,几乎并不存在,比凝滞的空气更加难以察觉。那模糊且有污点的蓝天也不是无名色。一切皆虚空,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感受到。我不想看到却看得一清二楚,无助极了。我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些非奇观景象。我没有感受到我的灵魂,只有平静。所有身外之物都是不同的,此刻一动不动,即便它们在动,它们对我的意义,就像是这个世界对基督的意义,基督俯身看着万事万物,而撒旦则在诱惑它们。它们皆虚无,我可以理解为什么基督不会受到诱惑。它们都是虚无,我不能理解为何又聪明又老的撒旦认为它们会受到诱惑。

快速经过,不被感觉到的生活,在被遗忘的树下一条河静静地流淌着!轻轻经过,不被知晓的灵魂,巨大的树杈掉落下来发出看不见的沙沙声!无用地经过,毫无意义地经过,有意识地意识到虚无,落满树叶的远处空地之中朦胧一闪,来的地方和去的方向我们都无从得知!快,快,让我忘记吧!

某些从不敢生存的东西发出幽微的呼吸,感受失败的东西发出低沉的叹息,拒绝思考的东西发出无用的低语声,缓慢地走,懒散地走,自你不得不拥有的漩涡里走,在你被给予的水滴里走,走向阴影,或走向光明,它们是这个世界的兄弟,走向荣耀,或走向深渊,它们是混乱和夜的儿子,然而,让模糊的部分自己记住,神明随后会到来,它们也会与你擦身而过。

464.梦想的本钱

无论是谁看到这里,都会得出肯定的结论,认为我是个梦想家。他们大错特错。我没有钱,根本成不了梦想家。

强烈的忧郁,与单调的悲痛,只有在舒适和庄重豪华的氛围下才能共存。所以生活在祖传古堡里的坡·埃加乌斯才会一连好几个小时病态地陷入沉思中,而在死气沉沉的客厅大门另一边,男管家正低调地打理房子,准备饭菜。

伟大的梦想需要特殊的社会环境。有一天,我写下的某一段落具有了悲伤韵律,让我兴奋地想起了夏多布里昂,片刻之后我便记起,我既不是子爵,甚至根本不是布列塔尼人。还有一次,我在写作,内容似乎令我想起了卢梭,同样是片刻之后,我便意识到,我不是贵族领主,名下没有城堡,此外我也没有特权做一个来自瑞士的流浪者。

可是道拉多雷斯大街也是个包罗万象的地方。在这里,上天也赐福谜一样的生活无限发展。我的梦想或许可悲,可这就是我所拥有的梦想,以及我有能力拥有的梦想,就像我根据车轮和木板想象出了大车和木板箱一样。

诚然,日落在他方。可即便是从四楼的这间房间里俯瞰这个城市,也有可能思量无限。这种无限建立在下方的仓库之上,上方则是繁星点点……是日之将近,我从高高的窗户向外看,突然有此感触,身非资产阶级令我心存不满,无法成为诗人令我心有悲哀。

465.失眠

夏天的到来令我悲伤。夏的光亮,尽管刺眼,给那些不了解自己是谁的人以抚慰,但并未给我抚慰。外界的丰富生活和常常从感觉里挖掘出来的尸体形成巨大的反差——我的所感和所想,我不知道如何去感受和思考。在这被称作宇宙的无界国度里,我感到自己生活在暴政下,它并未直接压迫我,但仍然触犯了我的灵魂中的一些秘密原则。然后,一种对某些未来的、不可能的放逐的荒谬怀念缓缓地、轻松地抓住了我。

我最大的感觉就是麻木。这不是一种隐隐带来——就像所有其他的麻木,甚至疾病导致的麻木一样——身体休眠特权的麻木。这种麻木也不会使我们忘记生活,或许进入梦乡,在盛大的退位仪式上接受令人宽慰的恩赐,它接近我们的灵魂。不:这是一种无法入睡的麻木,压在眼皮上,眼睛却闭不上,因怀疑而嘴角轻扬,就好像要表达一种乏味和反感。这是一种睡意,当一个人的灵魂忍受着严重失眠时,它无用地袭过他的身体。

只有夜幕降临,我才感到一种不快乐的休憩,由于其他休憩是愉快的,依此类推,它似乎也是愉快的。然后,我睡意全无,睡意带来的混乱的精神薄暮开始逐渐散失殆尽,直到它几乎有些微明。有段时间,那里潜伏着对其他事物的希望。不过,这种希望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绝望,无眠的沉闷,从未睡着的人被唤醒的不愉快。透过房间的窗户,我用难受的灵魂和疲惫的身体凝望着数不清的星星——数不清的星星,无,虚无,但数不清的星星……

466.镜子

人应该不能看到他自己的脸——没有更凶险的东西。自然给予人们一份厚礼,让他看不到自己的脸,不能够盯着他自己的眼睛。

只有通过河水和池子里的水,人才能看到他的脸。他不得不采取的任何姿势都具有象征意义。他不得不俯身,弯腰,承受耻辱来注视他自己。

发明镜子的人毒害了人类的心。

467.悲哀的脸

他聆听我朗读自己的诗句——那天我读得很好,因为我很放松——他带着自然法则的朴素对我说:“如果你能够一直这样,但换张不同的脸,你就会是个可爱的人。”“脸”这个词——它的意义远不止它的本义——猛地将我从我无知的衣领下拉出来。我在房间里看着镜子里那个并不可怜的乞丐的那张可怜而悲哀的脸。然后,镜子移开了,道拉多雷斯大街的幽灵像一个信使的天堂出现在我面前。

我的敏锐感觉像一种与我无关的疾病。它折磨着其他人,我只是那个人的生病部位,因为我相信,我必须依靠更强有力的感觉能力。我像一种特殊的组织,或者仅仅是一个细胞,首当其冲地承担着整个生物体的责任。

我思考,因为我在游荡,我做梦,因为我醒着。我的一切与我自己纠缠在一起,我的每一部分都感到不知所措。

468.抱歉

我们时常生活在抽象中,这抽象属于思想本身还是思想的知觉,与我们自己的情感相悖,还是现实生活中的事物会成为幽灵——就连那些我们独特的个性能感受的更细腻的东西也不例外?

无论我与某人多么交好,情感多么真挚,他生老病死的消息只会给我留下模糊不清的印象,这印象让我尴尬不已。只有直接接触,真实的情景会激发我的感情。我们靠想象过活,便会用尽全力去想象,尤其是为了想象那些真实的存在。我们的精神生活远离不存在也永远不会存在的事物,结果我们丧失了思考可以存在的事物的能力。

今天我发现一位好久不见但我时时真心怀念的故友,刚刚住院做手术。这个消息在我心中激发的唯一一个清晰确定的感觉就是,想到不得不去探望他,我很疲惫,甚至我想放弃这次探望,任由自己愧疚。

就这么多……处理的太多阴影,我自己也变成了阴影——我思想,我感知,我是我。我的存在包含我从未成为的正常人所具有的怀旧情感。这个,只有这个是我的感觉。我其实并不为将要做手术的友人感到伤心。我其实不为任何要做手术的人,或是遭受苦难的人,或是悲伤不已的人感到伤心。我只是为不能成为一个会伤心的人而伤心。

突然间,我想起了另一个人,不知是被何种力量所驱使。好像我产生了幻觉,我从未感受过的也从未成为过的一切与沙沙作响的树木,汩汩流入池塘的水流和并不存在的农场交织在一起。我变成了自己的影子,好似我的存在向它屈服。与德国故事里那个叫彼得的傻子恰恰相反,我将我的肉体卖给魔鬼,而不是影子。我因不痛苦,因不知如何痛苦而痛苦。我或者还是仅仅在假装活着?我睡了还是醒着?炎热的白天吹来一股凉凉的轻风,我忘记一切。我的眼皮惬意地变沉……我想起同样的太阳正照在我不在也不希望去的田野上……嘈杂的城市间浮现广辽的寂静……这是多么柔和!但若我能感受到,它会柔和得多!……

469.我什么要写作

甚至写作也失去了它的吸引力。用语言表达情感,精心地遣词造句,这些都变得像吃喝一样平庸。我做这些事情时或多或少带着些兴趣,但总是带着某种超然,没融入真正的热情或才智。

470.鱼钩

开口说话,就会表现出太多对他人的关心。就在他们张开口之际,鱼,和奥斯卡·王尔德如宿命一般地上钩了。

471.幻觉和假象

只要我们把世界看作是一种幻想和错觉,就会把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任何事情看作是一场梦,看作是我们睡着时幻想它们存在的东西。对于生活中的一切挫折和灾难,我们会用一种巧妙而彻底的冷漠对待。拐进街角的人已死,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们的原因;遭受苦难的人从我们眼前经过,如果去感觉,他们就是噩梦,如果去思考,他们就是令人不快的白日梦。我们自己的苦难甚至和这种虚无并无不同。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向左边侧睡,即便在梦里也能听见受到压迫的心跳声。

没有别的东西了……一点阳光,一缕清风,远处的几棵树,对快乐的渴望,对时光流逝的哀叹,永远令人怀疑的科学,永远找不到的真理……就是这样,没有别的东西了……没有了,没有别的东西了……

472.虚无

为了获得满意的神秘状态,而不致承受其所带来的艰苦;为了在无神、无神秘和无祭祀之路上做一位狂人的追随者,没有起始;为了思考一个你不相信的天堂而度过一天——所有这些对于灵魂来说都是一种美妙的滋味,而灵魂知道它一无所知。

寂静的云在我之上的高空里飘动,一具肉体处在阴影里;隐藏的真理在我头顶高处飘动,一抹灵魂被囚禁在一具肉体里……是的,万事万物都在高处流过,飘走;受人期待的万事万物都在远方,远远地飘走……是的,万事万物都具有吸引力,万事万物都是陌生的,万事万物都飘走了。

我怎么才能知道,在阳光下或在雨中,作为一具肉体或一抹灵魂,我也可以飘走?无济于事——只能希望,万事万物都是虚无,是虚空,因此,又成为万事万物。

473.上帝

每一个心智健全的人都信仰上帝,没有一个心智健全的人信仰一个具体的上帝。有这样一种既真实又不真实的存在,他统治着万物,而他的容貌外表(如果他有)无法被定义,他的目的(如果他有什么目的)也无法被看穿。通过把他称作上帝——由于上帝这个词——没有明确的含义——我们一言不发地证实了他。我们有时把无限、永恒、全能、公正或博爱这些定语加在“上帝”的前面,但都被去掉了,就像名词前面的所有多余的形容词。他的无限性没有属性,正因为如此,“上帝”一个绝对名词。

同样的确定性和同样的难懂性与灵魂的存活共存。我们都知道我们会死;我们都觉得我们不会死。使我们产生关于死亡是一种误解的朦胧直觉的,不只是我们的欲求或期望,还有一种出自本能的逻辑,摒弃……

474.一天

我没有吃午餐——每天我都会说服自己必须去做的事情——沿着塔古斯河漫步,然后沿着街道往回走,甚至不愿假装知道散步对我有好处。即便如此……

花时间去生活不值得,唯有花时间去观看才算值得。只看,不生活,给人带来快乐,但这就像我们梦见的一切,不可能实现。不将生活纳入其中的快乐是多么伟大的事情!

至少,要创立一种新的悲观主义,新的消极思想,借此我们能够获得一种幻觉,以为我们留住了自己的某些东西——哪怕是不好的东西!

475.思考

“你在笑什么?”莫雷拉并无恶意的声音从两座书架那边飘过来,那些书架成为我的小尖塔的边界。

“我将一些名字弄混淆了。”我回答道。我的肺部也平静下来。

“哦。”他飞快地说,飘满尘埃的办公室再次寂静下来,我也平静下来。

夏多布里昂子爵在看这些书!亚米哀教授坐在这张皇家高凳上!阿尔弗雷德·德·维尼伯爵在格兰德拉百货商店记账!瑟南古走在道拉多雷斯大街上!

甚至没有可怜而又可悲的布尔热,他的书像没有电梯的大厦一样令人讨厌……我转身探出窗外,再次看着圣·日耳曼大街,恰恰在那个时候,农场主的合伙人从隔壁窗户向外啐唾沫。

我处在思考和吸烟之间,不去将一件事和另一件事联系起来,我在精神上发笑时感受到烟味卡进我的喉咙,演变成一阵轻微的、听得见的笑声。

476.怀旧与现实

似乎很多人会觉得,我只为自己而写的日记太过虚伪。但对我而言,虚伪恰恰不做作。除了仔细记下这些心理笔记,我还能用什么聊以自娱?尽管我并不十分在意如何去记录。事实上,我草草写下它们,既没有按照特别的顺序,也没有花费特别的心思。我散文里的优雅语言就是我自然而然想到的语言。

对我而言,外在世界是一种内在现实。我的这种感觉并非是按照形而上学的方式,而是通常被用来掌握现实的感觉。

昨天的琐事是一种怀旧之情,侵蚀着我今天的生活。

这里就是隐居地。夜幕降临在我们的逃避之上。垂暮的太阳在池塘的蓝眼睛里反射出最后的绝望。这些古老的花园里有着属于我们的太多的东西!这些雕像和英式布局的林阴小道将我们体现地如此艳丽多姿。戏服、花剑、假发、优雅的动作和队列,这一切不过是我们精神的部分实质!然而,这个“我们”到底指的是谁呢?正如废弃的花园里喷泉喷出来的水花,在忧伤地尝试后,仍然无法像曾经喷的那样高。

477.百合花

……遥远河岸边的百合花,清冷而肃穆,在真实陆地的中心,在这永远没有尽头的日子里。

没什么别的了,然而完全真实。

478.月夜景色

整个景色就像完全不存在了。

479.荒谬的哀愁

我站在影影绰绰的斜坡上往下看,冰封的城市在月光下沉睡。

一种成为自己的焦虑常常困扰我,将我淹没,找不到一条出路,使我变得敏感、恐惧、悲伤和孤独。

一种难以言表的过于荒谬的哀愁,一种悲伤,孤独而荒芜,形而上学的我……

480.夜色朦胧的城市

寂静而朦胧的城市在我怅然若失的目光下延展开来。

形状各异的建筑物构成一团混乱而独立的建筑群,死寂的影子在珍珠般飘渺无常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引人注目。那里是屋顶和影子,窗户和中世纪,但市郊什么也没有。我看见远处的一切是一条线(都闪着微光)。我所站之处的上方是黑色的树枝,整个市镇的沉睡充斥着我幻灭的心。月光下的里斯本,我的倦怠,只因为明天!

好一个夜晚!这样的夜晚,令任何塑造世界细节的人感到欢欣。在这些孤寂的月夜时分,我对曾经总是了解的自我不再了解,对我而言,没有比这更好的旋律或时刻。

我并未思考,也没有微风和人来打扰。我像醒着一样沉睡。但我的眼皮还有感觉,仿佛什么东西使它们变得沉重。我听得见自己的呼吸。我是醒着的,还是睡着了?

我拖曳着双腿走在回家的路上,感觉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消失的爱抚、化为虚无的花、从未被念出的我的名字、犹如河岸之间的河流一般的我的不安,放弃义务的特权,以及——祖先花园里的最后一个弯道——那是另一个世纪,像一座玫瑰园……

481.理发师之死

我像往常一样走进理发店,带着一种愉快的感觉,轻松自如地走进一个熟悉的地方。新事物总使我感到不适,只有呆在曾经到过的地方,我才觉得舒服。

我在椅子上坐下以后,年轻的理发师将干净冰凉的围巾围住我的脖子,我突然想起要问候一下他的那位年老的同事。那位老者总在右边的椅子那边干活,他虽然生病,但动作麻利。我提问并不是要无话找话,而是说,这个地方让我想起了他。当理发师的手指从我的衬衫领子和脖子之间的亚麻围巾里伸出来,他在我身后淡淡的回答道:“他昨天晚上去世了。”就像旁边椅子上永远也看不到那个理发师一样,我整个毫无理由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一丝寒意袭遍整个思想。我说不出话来。

怀旧之情!我甚至怀念对我无足轻重的人或事物,因为时间的流逝令我感到痛苦,生活之谜是一种折磨。我在走惯了的街上见到那些见惯了的面孔——如果我看不见他们,我会感到伤心。或许,除了是一切生活的象征,他们对我无足轻重。

我经常在早上九点半遇到的那个绑腿脏兮兮的无趣老头……总对我纠缠不休却白费功夫的跛脚的彩票兜售者……在烟草店门口抽着雪茄的面色红润的肥胖老人……脸色苍白的烟草店老板……因为我经常见到而变成我生活的一部分的这些人,他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明天我也会消失在普拉塔大街、道拉多雷斯大街和范奎罗斯大街上。明天的我——我和这颗感受和思考的心灵,这个为我而存在的宇宙——是的,明天我也将不再行走在这些街道上,会突然被其他人想起来,并问起:“他怎么了?”我的一切所为,一切所感和一切生活都不会比每天行走在其他城市或地方的街道上的路人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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