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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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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纫机不说谎。

它虽是机器,却比踩着缝纫机踏板的女人更诚实,倾诉着女人的心事。

如往常一样,隔壁又传来了那声音。幸子无意偷听,本该加倍用力地踩动缝纫机踏板,缝纫机却只是故作配合,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像是被看透了内心,幸子不甘示弱一通猛踩。反正是借来的缝纫机,踩坏了也不心疼。她接的活是做女罩衫,一件一千二百日元。丈夫每个月都会拿回工资,孩子还没生,幸子本不必为柴米油盐操心,但整天游手好闲说不过去,她也想多存点钱。幸子一边想着,一边留意身后墙壁那边的动静。

公寓是两室户的逼仄户型。客厅兼餐厅只有六个铺席大小,脚踩缝纫机的幸子后背抵着白墙,墙上挂着西洋名画,不用说是复制的。声音总是从这堵墙背后传来。

忽然传来一阵激烈的声响,好像是玻璃器皿撞到墙上的声音,随后传来了男女争吵的声音。幸子的缝纫机不由得慢了下来。

“别开玩笑了!”

“‘瞅准机会’是什么意思?”

“说谁呢?”

“信不信我杀了他!”

这是男人的声音。

“再乱来就滚!”

“没有第三个人!”

“干什么?放开我!”

女人的声音也越来越激昂。

两人似乎纠缠不下,女人的声音柔和了下来:

“当心玻璃!”

幸子从缝纫机边站起身,耳朵贴住墙壁。

“喂,当心玻璃,危险!”

“没关系。”

“早说了危险啦!”

“峰子……”

“阿信……”

峰子是住在隔壁房间的酒吧妈妈桑的名字,阿信是最近开始出入隔壁的青年男子,看起来像是工地的工头。他嗓门粗,沙哑的声音三天两头从隔壁传来,幸子一听就知道。

两人紊乱的鼻息变成了喘息,不久墙壁开始微微摇动。幸子的呼吸也随隔壁的喘息变得紊乱,令她感到莫名其妙。身体有点发热,不过这不是隔壁的影响,眼看就是夏天了。

不光如此,扭成奇怪的姿势,贴在墙壁上偷听隔壁动静的自己的身体,映照在缝纫机旁的穿衣镜里,令幸子自己也大吃一惊。

幸子赶紧站直身体,把墙壁上的油画扶正。也许油画本来就是正的,这是她的习惯动作。

幸子抱着购物筐打开门,脚边赫然躺着一个装着垃圾的塑料袋。大概是隔壁的妈妈桑放在自己门前,被风吹了过来。幸子用指尖拎起垃圾袋,扔回隔壁门前。同样是垃圾,隔壁的垃圾似乎更污秽。

绿意所剩无几,街道上还能闻到绿叶的气息。比起沉闷的绿叶味道,幸子这时候更渴望闻到花香。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出了公寓就能闻到桂花香。曾几何时,周围带庭院的住户和空地一年比一年少,都变成了火柴盒般堆积起来的公寓。

幸子的公寓从西武池袋线大泉学园站出来步行五分钟就到。再偏一点,到三多摩一带,能找到更像样的住宅区,但丈夫集太郎说,上班时间超过一小时会很麻烦,不愿意搬,所以至今他们仍交着不菲的租金。丈夫所说的“麻烦”究竟是指工作上会拖后腿,还是晚上出去交际不方便,幸子不太清楚。眼下,夫妻两人住在小公寓里,每个月的赤字由幸子的副业来填,倒也并无大碍。

幸子瞟了一眼肉铺,钻进鱼铺,买了一碟鲷鱼杂碎。鱼铺里并排放着两盘鲷鱼杂碎,她认真比较之后,选了一盘,请鱼铺老板包好。碰到年纪相仿的主妇带着两岁半上下的男孩,她摸摸男孩的头,笑着打招呼。如果当时生下来,应该也差不多这么大了。那时她准备等到年底领了奖金再辞职,办公室的空调太冷,最后竟流产了。她觉得,那次一定是个男孩,流产后好长一段时间,一看到男婴儿就心中作痛。

娘家的二老也说,三十岁前一定要生头胎。于是幸子以身体不好为借口辞去了工作,过着“等待怀孕”的日子。

幸子目不斜视地走过书店和唱片店,进了蔬菜铺。她很少买书或是听唱片,丈夫集太郎也一样。

幸子拈起茼蒿和香菇,打开红色钱包的金属卡扣,取出折了两折的千元纸币。蔬菜铺墙上的镜子蒙着灰尘,映照出幸子面无表情的脸。

也许是没有化妆,幸子才二十八岁,这张脸已经丧失了活力。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幸子的生活:丈夫并不丰厚的收入,日复一日煮饭烧菜,洗衣扫地,还有家庭副业。幸子自己时不时也会深深叹一口气。

说不上幸福,也说不上不幸。只是,此刻纸币上圣德太子的脸,在她看来十分刺眼。

减价特卖的厕纸,幸子买了一大堆。拎着厕纸爬上公寓的楼梯,隔壁的门开了,正好碰见那男人离开。

刚和峰子柔声告别,名叫阿信的男子转过头就沉下脸,跟幸子擦肩而过。

而那个峰子,正半开着门,目送男人离去。她的头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脸上。不化妆的时候,浅棕色的脸像半个病人,一旦打扮起来,就判若两人。她比幸子年长七八岁,慵懒的神态,甚至是眼角的皱纹,都比幸子看起来更媚态天成。

幸子没有打招呼,回到自己家里,继续自己的零工。

想找个人聊天的时候,缝纫机就是幸子的伙伴。她会对着缝纫机发火,也会对着缝纫机碎碎念。平静下来,她还会趴在缝纫机上打个盹。

半梦半醒之间,幸子又听见隔壁女人的声音。

“谷川岳在哪里?”

“在群马县的上越国境。”

男人的声音回答道。

“那就是要从上野乘上越线?”

“上野、尾久、赤羽、浦和、大宫、宫原、上尾、桶川、北本、鸿巢、吹上。”

男人的声音低沉浑厚。他报着一个个站名,仿佛在朗诵一首诗。这不是梦。声音是从墙壁后面,隔壁的房间里传来的。

“行田、熊谷、笼原、深谷、冈部、本庄、神保原。”

男人的声音停下来。

不是平常那个男人,不是那个被唤作阿信的工头的粗嗓门,这个声音更浑厚。幸子仿佛被这个声音引诱,站起身来。

“新町、仓贺野、高崎、井野、新前桥、群马总社、八木原、涩川、敷岛、津久田、岩本、沼田、后闲、上牧、水上、汤桧曾、土合。”

男人念完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女人发出鸽子般的咯咯低笑,靠近男人。

“记的还真清楚啊。”

“去爬谷川,乘快车太可惜了,要在上野乘慢车,一点点靠近那座山。”

幸子的身体离墙壁越来越近。

“想到山越来越近,就算爬过多少遍,还是会像第一次那样心跳。在土合站下车,抬头看见山的时候,自己都觉得脸红心跳。”

“真像个小男孩。”

峰子的声音里也听得出雀跃。

“那山很美吗?”

“山都很美。不管哪座山,从远处看都一样,但自己一步一步爬上去,却大不相同,还有远处山脚下平缓的原野。”

“好痒……”

“意想不到的地方藏着洼地。”

“不是说了嘛,好痒!”

“有光的地方,光照不到的地方,干燥的地方,潮湿的地方,都像是有自己的呼吸。”

幸子的手,不由得轻抚过自己贴着墙壁侧坐的身体。她的裙子翻卷起来,露出光腿。从窗户照进来的夕阳,在她的身体上描绘出光与影的地图。

男人的声音含混又温柔。

“早上起来,远处的山,看起来十分神圣。”

“白天呢?”

女人的鼻音更重了。

“看起来很雄伟。”

“晚上看呢?”

“凄厉,让人心生恐惧。”

女人轻笑起来。

墙壁开始轻轻晃动。

“再念一次刚才的站名吧,拜托了。”

“上野、尾久、赤羽、浦和、大宫、宫原、上尾、桶川、北本、鸿巢、吹上、行田、熊谷、笼原、深谷。”

幸子的耳垂发热,呼吸困难,她甚至感觉有几分晕眩。

“冈部、本庄、神保原、新町、仓贺野、高崎、井野、新前桥、群马总社、八木原、涩川、敷岛、津久田、岩本、沼田、后闲、上牧、水上、汤桧曾、土合。”

幸子紧闭双眼。眼睑内侧一片绯红,她正向着山顶攀登。不久,终于爬上了顶峰,她全身脱力,像是死了一样,不能动弹。

夕照渐渐被夜色吞噬,公寓下面传来孩子们的喧闹声,幸子仍旧靠在墙壁上。缝纫机上放着刚开始做的女罩衫,五点的钟声敲响了。

开门的声音让幸子回过神来。

正做着浅梦的幸子站起身来,往走廊张望。

披着睡袍的峰子站在防火梯上,举起一只手,男人正准备离开。

那是个穿着皱巴巴雨衣的年轻男子。只能看见他的背影,看不见他的脸。他举起一只手挥动两三下,似是在回应峰子,却并不回头。那只手修长秀美,不像是从事体力劳动的手。

很明显,这是另一个男人。峰子久久伫立,目送男人的背影。也许是夜色的原因,比起送别阿信的时候,此刻的峰子看起来更妖艳动人。“那个,我帮你垫付的煤气费……”

幸子说不出口,默默站住,她觉得自己看上去寒酸无比。“输了”这两个字,浮现在她脑海。

“家里的水最好喝了。”

丈夫集太郎一回到家,一定会先喝一杯水。

他的意思,应该是指,比起公司里的水,比起麻将房的水,比起一家接一家喝过的酒吧,家里的水更好喝。“可都是东京都水管局的水”,幸子曾经不无讽刺地说。不过今天晚上幸子心不在焉,根本没有搭腔。

“我不是说过了嘛,我回来晚了,你就先吃。”

集太郎看着没有动过的晚餐,抱怨说。

“我可不是自己想,硬是被课长拉去的。”

他做出砌麻将牌的手势。

“一个人没法溜出来,会被说三味线(1)嘛。”

“三味线,这个?”

幸子模仿着弹三味线的手势,丈夫惊讶于她的无知。

“真是什么都不懂。一边打麻将,肯定一边说说闲话啰。”

“啊,麻将啊。”

“这种时候,才能听见真心话。上班族可不光是朝九晚五。”

“又去麻将房了?”

“总不能带回家吧。薪水低,老婆都要搞副业。”

“我可不是因为你薪水低才做副业的,闲着也是闲着。”

“那我回来了该收起来吧。”

平时幸子都会把自己正在缝制的罩衫收拾整齐,今天做了一半的罩衫却还摊开铺在缝纫机上。幸子开始收拾。

“好了,别当着我的面下功夫。我就是说说。”

集太郎打着哈欠换上睡衣,幸子忍不住想跟他分享。

“隔壁那个人。”

“隔壁?啊,酒吧的妈妈桑。”

“那个人,了不得哦。”

幸子竖起大拇指(2)。

“有两个相好,一天两个。”

“闭嘴吧。”

集太郎也竖起大拇指,一脸嫌恶地说:

“女人做这种手势真难看。这可不是良家女子做的,下流。”

“那应该怎么样?”

“嘴巴说说就行了。”

“要说‘有男人’吗?也挺下流。”

“有男人怎么了?”

“有两个。”

“大惊小怪。良家妇女做出这种事是天理难容,那种做生意的女人,有两三个男人有什么稀奇。”

“话是这么说。白天本来是一直来的那个工头,三点多我回家来踩缝纫机,又听见了别人的声音,不是原来那个人。”

“你一天到晚在干什么?”

幸子有些讪讪,小声说:

“声音钻到我耳朵里了嘛。”

“别去招惹这些人。”

集太郎又打了一个大哈欠,钻进被窝。幸子调暗了灯,但并不想马上去厨房。

“你爬过谷川岳吗?”

“谷川岳?”

集太郎又打了一个哈欠。

“没有。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从上野到谷川的车站,能数出来吗?”

“我可是工作了八小时,又陪人打了麻将才回来的。没空陪你猜谜。”

集太郎一脸不耐烦,翻了个身,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

第二天,幸子去邮寄做好的女罩衫,回家的路上,罕见地买了一张唱片。她想选一张庄严的,于是买了巴赫的《弥撒曲》。

一回到公寓,她马上把唱片放上,声音开得大大的。她一边换着衣服一边留意墙壁那边,凑近墙壁侧耳倾听,但什么声音也没有。

“好傻。”

她笑出声来,敲了自己的头一记。这时,有人敲门,管理员站在门外。是个看上去七十岁上下的女人,劈头就问:

“太太,有空吗?

“有空的话,可以往池袋走一趟吗?隔壁的妈妈桑,出门的时候在信箱那里跟人打招呼,闲聊了一会儿,把酒吧的钥匙落下了。她手上有些事,一时回不来,能帮忙送过去吗?

“我要是有空就自己去了。也想去看看那边到底什么样儿呢。要是那地方太寒酸,怕是我这租金也收不上来了。太太,去帮我好好看看哦。”

幸子接过地图和钥匙串,出发了。

酒吧“谜”就在池袋车站前,酒吧一条街的地下。

下了楼梯,却见本该站在店门口等待的峰子笑着从店里迎接出来。

“真对不起,已经解决了。”

今天休息的酒保来了,也就不用钥匙了。打电话回去,幸子已经出来了。峰子再三道谢,给了幸子出租车钱,还邀请她坐下喝一杯。

这家酒吧看起来不算高级,进十个客人就坐满了。反应迟钝的酒保正在削旱芹的皮,客人只有一个。坐在吧台一头的一个年轻男人,手上玩着鲁比克魔方。

幸子要了一杯咖啡,峰子已经调好了酒兑水,笑着说:

“你能喝吧?”

“谢谢。”

幸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她觉得自己跟这个酒吧格格不入。吧台那头的男人看了幸子一眼。

妆容精致的女人和素面朝天的女人隔着吧台相对而坐。在修长的红指甲映衬之下,幸子剪得短短的秃指甲看上去就是一双贫穷操劳的手。幸子一口气灌下酒,呛得她咳嗽起来,峰子忙帮她拍背。

幸子一紧张就会喉咙不舒服,会呛到自己。

“我一紧张就会搞砸事情。”

考试的时候,她会肚子疼;偏偏在拍相亲照片那天,鼻头上起了脓包。幸子像是打开了话匣子。

“去年也是,准备去巴黎——和我一起做副业的朋友,平时都忙忙碌碌的,偶尔也想奢侈一下,护照都准备好了,却得了盲肠炎。”

“没去成?”

“因为病了嘛。”

峰子涂着幽蓝眼影的眼皮底下,黑色眼睛马上善解人意地笑了。

“我也得过盲肠炎。”

“最近?”

“以前。”

幸子高兴起来。

“我割了这么多。”

她用手比出四厘米长的伤口。

“我呀。”

峰子也模仿幸子,她比画的伤口要长两厘米左右。

“哇,这么长!”

“乡下的医生嘛。老早以前的事了。”

“那,伤口是缝合的?”

“你是钉起来的吗?”

峰子说着,脸色忽然大变。门口站着一个客人,是那个男人,是那位常来的工头阿信。

“欢迎光临。”

峰子忽然换上职业化的声音,从吧台底下钻出来。她对酒保说声“帮我照看一下”,就偎依在阿信身上走出门外。

幸子赶紧喝酒。看今天早上的情形,晚上集太郎也会晚回家,不过晚饭还是要准备好。小菜做什么好呢?

吧台那头的年轻男人,正在拨桃红色的电话机。

“是武智先生家吗?”

幸子心里咯噔一跳。

“我是朋文堂的麻田。就是定做画框的那个朋文堂……是,我是麻田。关于交货日期,可能要晚两三天。”

就是那个声音。

“不,那个没问题。八十号和六十号,静物那两幅,还有四十号玫瑰。”

接下来,双方商量起了时间。

那声音在幸子听来,就像是音乐。

“新町、仓贺野、高崎、井野、新前桥、群马总社。”幸子还记得当时的声音,呼吸变得困难起来。一口气喝干了酒兑水,“唰”地站起身来,男人正好打完了电话。似乎感觉幸子灼灼的眼神盯着自己,男子也回看幸子。只见他三十岁出头,面孔端正,一双漆黑的眼睛。幸子走出酒吧。

从地下室往地面走,在楼梯平台上,峰子还和阿信纠缠在一起。阿信把峰子的身体抵在墙壁上。

“啊——啊——”

他发出带着哭腔的怪声,峰子紧绷着脸。阿信右手那里有个什么东西在反光,幸子停下脚步。峰子察觉到幸子在旁边,温柔地抱住阿信。

“啊,太太,准备回去了?”

峰子跟幸子打着招呼。

峰子很从容。阿信的脸也和平时在走廊上看见的一样,尴尬地紧绷着,幸子松了口气。

“多谢款待。”

幸子回答道。从抱住的两个人身上移开视线,走上台阶。

走出地面,天色已晚,幸子忽然觉得一丝狼狈。集太郎从没用如此热切的眼神看过自己,也从没用那样的声音引诱过自己。现在,集太郎肯定正在打麻将呢。想到这一点,幸子不由得一肚子气,感觉霓虹灯都在嘲笑自己。

和平时一样,集太郎十二点过后才回家。一回家就喝起了水,不停打着哈欠。

“你这哈欠越打越大了。”

“我要是去别的地方打哈欠,那才是大问题。”

“所谓结婚,所谓家庭,就是得到一个大口打呵欠的地方吗?”

丈夫的回答是一个更大的哈欠。

丈夫开始换睡衣,幸子站在厨房里,转过背去。她把水龙头开得大大的,杯子里的水都溢出来了,幸子还是默默站着。有些女人,过得丰富多彩,就像这满溢的杯子,也有些女人,都已经干瘪了,她想。“上野、尾久、赤羽、浦和、大宫、宫原、上尾、桶川”,声音久久回荡在她耳边。

夜晚就像一场谎言,又到了早上。

晨报和早上的鲜牛奶赶走了混浊的空气,男男女女又开始勤勤恳恳地忙碌起来。幸子送走了集太郎,开始踩起缝纫机。空气中似乎有煤气的味道,大概是她的错觉。

幸子忽然停下手,墙壁背后有什么动静。有女人呻吟的声音,还有男人的低吼。幸子已经像壁虎一样趴在墙壁上,她看到了镜子里自己的身影。

“啊,真讨厌。”

一大早,真令人讨厌。她想摆脱坏心情,放上了唱片。她把巴赫调得很大声。调整坐姿,又开始踩起缝纫机来。不一会儿,她还是不放心,又把音量调小。女人的呻吟声又传入耳中,她再把音量调大,又闻到了煤气味儿。

幸子走上阳台,探出身子往隔壁看。

蕾丝窗帘摇曳。窗帘里面,女人的手在空中乱抓,想要打开玻璃门,她的手上能看见凸出的青筋。

幸子翻到隔壁阳台上。玻璃门对面,峰子已经倒下了。她抓起阳台上的花盆,砸碎玻璃门,煤气的味道扑鼻而来。

“喂,有人吗?快叫管理员。打110!”

幸子一边大叫,一边把手伸进玻璃门的破洞中,打开门锁。越慌越乱,门怎么也打不开。

“有人吗?救命!”

她一边呼救,一边钻进门里。一个裸体男子从双人床上滑落下来,一动不动,是阿信。幸子拼命把失去意识的峰子拽出去,剧烈咳嗽起来。她一只手徒劳地想扇走煤气,一边把峰子掀起的睡袍拉好,然后跳到阳台上,大叫:“快打110!”

幸子迷迷糊糊地看着两个担架被搬进了急救车。

“听说是殉情。”

“死了吗?”

“好像还有气儿。”

公寓的居民在窃窃私语,幸子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腕被玻璃割破了,流出了血。

“虽说是邻居,也才搬过来三个月。不是说我家,是她家。”

幸子生来第一次对着电视的麦克风讲话。

“不是很熟。也就是见面打声招呼,聊聊今天垃圾车来晚了之类——啊,已经开始拍了,糟糕,这副样子。”

偏偏今天,她头发上绷着夹子,衣服邋邋遢遢。

“你闯进去的时候心里怎么想的?”

“当时已经来不及想了,根本没来得及想。”

不知为什么,幸子有点喘不过气来。

“这种事可是生平第一次遇到。每天都过得很普通,自己周围本来以为绝对不会发生自杀或者殉情这类事呢。居然发生了!完全没想到,就像脸上被打了一巴掌,这种事居然会发生在我家隔壁!倒也不是不可思议。不知是西鹤还是谁不是写过《好色五人女》,里面的酒桶店阿桑,啊,是阿千。还有,叫什么兵卫的历屋,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日历店的老板娘。啊,裱糊工阿千,阿桑。哎呀,我都搞混了。(3)”

幸子哧哧笑着,说个不停。

“出轨啊,殉情啊,在那些孤注一掷的人旁边,住着我这样的普通女人,真是吓人一跳。像我这样的人。啊,你的纽扣,有点松了。我在做副业,给衣服缝纽扣,有职业病了。瞧我!”

大概是太兴奋了,幸子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我先生,是个上班族,很普通的。哎呀,还在拍啊。”

幸子手腕上缠着绷带,试图遮住摄影机镜头,采访结束了。

打开冰箱,幸子用手指拈起剩菜吃,这时电话响了。

“别丢人现眼了!”

劈头盖脸一顿怒骂,是丈夫集太郎。

“电视,电视上的!”

“你看电视了?”

幸子的声音都变调了。

“人都死了,看你还在那儿扬扬得意大放厥词!有你这么幸灾乐祸的傻瓜吗?”

“死倒是没有死,救活了。是我救了他们。”

“就算救活了,跟死了也没区别!又不是什么喜事,怎么能得意扬扬地笑着在电视上宣传呢?”

“我可没笑。”

“你笑了,兴高采烈,滔滔不绝。真不检点。”

“喂,喂。”

“还有,不懂的事别瞎扯。”

“什么?”

“西鹤的五人女什么的,我都听出一身冷汗了。连阿桑和阿千都分不清,还扯什么日历店。”

“高中可是考过的。”

“要说也得先读过啊!”

“这可不是一般场合。我也有点慌,搞错了。”

“就算昏了头,也不用提到自己老公吧!”

“我说什么了?”

“普通的上班族。虽说是实话,但这可不是能在电视上大说特说的事!”

“人家问了,我就说说。”

“我公司那些人也看了,我可成了个笑话!”

“又不是我想出现在电视上的。管理员在医院,记者咚咚地敲着门,也不打招呼就把麦克风伸过来。”

“那你就别待在家里!”

“你叫我去哪里嘛!”

“你自己不会想吗?”

丈夫的声音震得她鼓膜生疼,电话挂断了。

都没问我有没有受伤,幸子想。出了门,好像电话又响了,幸子并没有回头。

幸子在车站前的书店,抽出西鹤的《好色五人女》文库本。走进旁边的咖啡店,点了一杯咖啡。翻开卷二的“桶匠多情物语”。

“为爱哭泣淘井人,此身有限,情路无断,手括棺椁悟无常,渡世锥锯镇日忙……”

她端起咖啡杯,手仍在颤抖,往后翻到现代语翻译。

“人的寿命有限,恋爱之路却无断绝。”

幸子的目光追随着字迹,心里却想着那个声音,好像是“朋文堂的麻田”。回过神来,她已经站起身,翻看着电话黄页,在绘画材料匾额那一页找到了朋文堂。

“您好,这里是朋文堂。”

转动拨号盘,传来了那人的声音。幸子挂断电话,记下地址。她的手自作主张,似乎已经不听使唤。

到朋文堂要再坐两站车。

朋文堂店面宽绰,除了麻田,还有两三个店员当班。麻田一边吸着香烟,一边在和女店员调笑,看来他还不知道峰子的事件。

“那个……”

幸子支支吾吾,小声说:

“那个人的事,你还不知道吗?”

“那个人?”

“情杀,受了伤,糟透了。”

幸子和麻田走到后面的仓库说话。坏掉的画框杂乱无章地堆积,散发着骨胶的气味。

“性命算是保住了。吸进了一些煤气,听说伤势倒是不重。”

“是吗?”

麻田没有问是谁干的,看来他心里也清楚。麻田问候了幸子手上受的伤,然后问:“你来告诉我,是她叫你来的吗?”

“不是,你在她店里打电话,提到过店里的名字。”

原来如此,麻田看上去接受了这个解释。

“但是,你怎么会认识我——啊,对了,公寓,你住在旁边,走进走出看见了——”

他又像想起了什么。

“不对,那间公寓,我只去过一次,我都没跟你打过照面。”

“我认识你的声音。听到你打电话,啊,对了,就是那个声音。‘上野、尾九、赤羽、浦和、大宫。’”

幸子不由得脱口而出,她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

“啊,对不起,公寓的墙太薄了。无意之间,打鼾啊,叹气啊,都一清二楚。”

欲盖弥彰。

被偷听的男人默默转过身,抚摩着坏掉的画框。幸子低下头,小步跑出店里。

幸子很生气,生自己的气。

并没有人拜托自己,自己却特意找出麻田的地址,跑去找他。暗地里说不出口的期待,像越胀越大的气球,“啪”地炸裂以后,剩下的只有惨不忍睹的失望。她闻到了自己身上自我嫌恶的气息,羞耻令她抬不起头来。

背后有脚步声追上来。脚步声跟上她后,耳边传来麻田的声音。

“请陪陪我吧。”

大概是因为太阳还没落山,一家酒吧模样的店里空无一人。

两人并肩在吧台边坐下,麻田把一杯酒兑水粗暴地伸过来碰杯。幸子无法窥探他的内心,用缠着绷带的手拿起酒杯,麻田又来碰杯。麻田一言不发,已经干了三杯,幸子也喝了两杯。

走出店门,酒意涌上来。

“肚子饿了吗?”

麻田说。

“饿了。”

幸子这才发现,自己从早上起就没好好吃过东西。

麻田在街头买了爆米花,抓一把塞进幸子嘴里,两人边吃边走。麻田自己吃一把,再往幸子嘴里塞一把。麻田带着明胶味道的手,碰到了幸子的嘴唇。幸子每次被塞进一嘴爆米花,身体里就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爆米花又塞过来了。

在床上,麻田也很粗野。虽说动作粗野,却又另有一番柔情。幸子缠着绷带的手腕,就像不属于自己的身体,高高举起,指甲紧紧抓住麻田的背脊,幸子的眼角流下眼泪。透过情人宾馆的窗帘,她看见了夕阳。

“别开灯。”

幸子在黑暗中,问起麻田制作画框的心得。麻田回答说,那就是不要嫉妒画。杀掉自己的嫉妒,只想着怎么让画更醒目。他还说,他想成为一名画家,但才华不够。为了找一条路,他最近准备去纽约。

“一起去吧?”

“我吗?”

“你不是有护照吗?很方便的。”

“咦,你怎么知道……”

“你不是说自己事到临头总是退缩,去巴黎前还得过盲肠炎吗?”

“啊,是啊,那时候……”

幸子总算能笑出来了。

“去年,想和做副业的朋友一起去。”

“做的什么活儿?”

“是做衣服,女罩衫一件一千二百日元。”

幸子从床上起身去冲澡。

麻田正准备关上幸子半开的手提包,发现了里面的文库本,是西鹤的《好色五人女》。

一翻开,卷四《悲恋蔬菜铺物语》映入眼帘。

“雪夜情宿。世间莫轻心,万万不可露:道中怀里银,酒醉拔短刀,女傍弃世僧。”(4)

“道中怀里银”,麻田低声念着,打开红色小钱包,里面收纳着三张整整齐齐的千元纸币,看起来很寒酸。麻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装着三十万日元的信封,抽出三张,放进钱包。

门好像要开了,麻田衔起一支烟。情人旅馆街的霓虹灯闪烁的玻璃窗上,也映照出准备回家的幸子的身影。

“回去了?”

“再见。”

“就这样?”

“我会一辈子记得。”

幸子微微行礼,抱着手提包出了门。

集太郎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打开晚报。

“手怎么了?”

他的口气很温柔。

“一个女人家,就不要跳进去了。冰箱电线走火引发煤气爆炸可不得了。”

“是。”

幸子不看集太郎,把茶壶放在煤气灶上,盯着燃起的火焰。集太郎站起身来,走到幸子身后,亲吻她的颈项,幸子挣扎。门铃响了,是管理员来还钱。早上,发生那件事故坐上急救车时,以备不时之需,她向幸子借了五千日元。

虽说闹出了这么大的事,峰子倒是福大命大,不到两三天就出院了。

“太太,你看起来精神焕发啊。碰到这种事,虽说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女人都会激动万分呢。”

管理员笑着走出门,幸子也知道自己扬起的嘴角有多僵硬。然而,当她把收到的五千日元放进钱包时,自己的脸也僵住了,钱包里有三张陌生的崭新纸币。

一定是麻田放进来的。幸子觉得这是自己一生一世的恋爱,那个男人却觉得是自己花了三万日元买的。幸子的手开始发抖,身体也开始发抖。

她避开集太郎的视线,去外面扔垃圾。在“除垃圾收集日外禁止扔垃圾”的木牌前面,她拎着塑料垃圾桶站了许久。

“怎么了?”

集太郎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

“白天的事,就别去想了。”

他从幸子手上接过塑料垃圾桶。

“真是飞来横祸,偏偏搬来我们隔壁。”

他拍拍幸子的肩膀,催她回去,自己先走进了公寓。

峰子带着小巧的点心盒来道谢是两天以后的事。她本来就苗条,现在好像又瘦了两圈,更显苍白。

“之前真是麻烦你了。”她低头致谢。

“要不是太太跳进来,现在我已经躺在小方盒里了。”

她说的是骨灰盒,峰子环顾房间。

“跟我那间格局一样,就是不像在一个公寓里。有了家庭还是不一样啊。”

幸子本来就有些心虚,她一提到“家庭”这个词,幸子更觉得无颜见人。

“怎么了,太太干吗老低着头?做出不成体统事的人是我,应该我道歉。”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彼此彼此。”

“今天听到你这话,我倒是宽心不少。”

“今天走到走廊,公寓里其他女人的视线像箭一样射向自己的身体。只有太太你这么温柔啊。”峰子的声音暗淡下来。

“我们都得过盲肠炎啊。”

幸子说,峰子不禁笑了。“既然是盲肠之友,那我有一事相求。”峰子说。自己去银行取钱,众目睽睽之下怪不好意思,能不能借她几张现金?幸子从缝纫机的抽斗里抽出麻田塞到她钱包里的纸币,递给峰子两张。

峰子接过纸币,刚说了声“多谢”,就翻过纸币检查起来。

“怎么了,是假币?”

“真是奇怪,世上还真有跟我一样怪的女人。”

峰子盯着幸子的眼睛,低声说:

“我啊,给自己喜欢的男人钱的时候,自己也是花言巧语靠喝酒赚来的,会在纸币的一角印上自己的口红印跟它说再见。”

确实,纸币的一角有红色的口红印。

“这张和之前告别的看起来一模一样,太太,这张钱是谁给的?”

幸子告诫自己保持镇定,声音却不禁颤抖起来。

“谁给的?我们家的钱不是丈夫的工资就是我的零工。”

“就这些?”

“就这些,还能有什么?”

峰子盯着幸子的脸,哧哧笑了。

“打扰了。”

峰子关上门出去了。

再度确认了峰子没有带走的那两张纸币一角的红色记号,幸子浑身无力,跌坐在地上。

走廊里传来了声音。

峰子好像正在接受公寓里的女人们的拷问。

“真对不起,给大家惹麻烦了。不过也不是偷了谁家的东西,就是要换换玻璃,也不至于赶我走吧。”

是三四个主妇围住了峰子,女人们并不陌生的声音从门缝传进来。

“走到哪里都有人议论,瞧,那个公寓的。”

“说得好像我们都不正经。”

“不正经?”

峰子的声音响了。

“最近不是家庭主妇更不正经吗?听说好多太太出卖身体去换钱啊。”

大概是看峰子孤立无援,管理员拔刀相助。

“这么说来,确实经常听说有主妇卖春呢。”

幸子捏着三张印有口红的纸币,一动不动,僵住了。

问朋文堂,才知道麻田已经出发去纽约了。他跟店里请了一个月的假,不过也说多半是不回来了。老店主把麻田在纽约的落脚处写在纸条上递给幸子,说是朋友的工作室。老店主没有问幸子的名字,也没有问她和麻田的关系。

一角印着口红的纸币放在缝纫机的抽斗里。晚上,集太郎伸过手来,幸子也不想被他拥抱。

她在黑暗中剧烈挣扎,甚至从被子里钻出来躲到缝纫机下面。

“我太累了,真对不起。”

“零工还是别做了。”

集太郎背过身去,睡着了。

要是外遇还算是有个说法。自己的身体换了钱,幸子一想起来就懊悔不已。

不光是夜晚,白天幸子也平静不下来。

走出门,主妇们的窃窃私语似乎忽然停了。难道峰子说出了自己的秘密?流言迟早会传到集太郎耳朵里。出去买东西,拿出一万日元,感觉大家的眼睛都盯着自己,幸子的手不禁颤抖了。这样下去可不行,幸子想。她取出副业存下来的定期存款,走进旅行社,办了签证,买了去纽约的机票。结果自己还是背上了主妇卖春的污名,必须把这污名变成一段恋情。

“我要去登谷川岳。”

她把字条留在餐桌上,从成田上了飞机,就像是鬼使神差。

“世事无常,此事不可为人所知。舍弃此身,以命立名,与茂右卫门携手踏上不归之路。”

也许是心理原因,飞机起飞时的震动,令幸子一直颤抖不停,眼睛一直盯着膝上《好色五人女》里的这段文字。

她仿佛看到了愁眉不展的年轻妇人幸子与伙计打扮的麻田手牵着手踏上旅途的画面。

一旦跳下悬崖,不知是自暴自弃还是放下心来,幸子睡得很熟。这十天来的寝食难安都消失了,她睡得香甜,飞机上的饭也一扫而光。

第一次去国外,又是纽约,大概是已经反复看过电视和旅游指南,幸子的心情并没有太大波动。也许,在更大的变动面前,去拜访一个未知之地显得稀松平常。

幸子很快找到了二十八街麻田的落脚处。那是在一栋伤痕累累的七层楼房的六楼,电梯完全不动。幸子爬上白天依然昏暗的楼梯,敲门,一个抱着猫的年轻美国人探出头来。

“mr.麻田……”

接下去该怎么说,幸子正绞尽脑汁,男人身后,出现了抱着同样花色猫的麻田。麻田看见幸子,什么话也没说,放下了抱在手上的猫。

“没吓到你吧?”

“就算吓到了,从我脸上也看不出来。”

幸子拎着的行李箱里只装着几件换洗衣服,麻田把她从头看到脚。

“和谁一起来的?”

麻田问。

“我一个人。”

“你出来怎么说的?”

“说是要去爬谷川岳。”

麻田大声笑了。

“那个,我有东西要还你。”

幸子在手提包里摸索,像是要封住幸子的嘴,麻田粗暴地拉过行李箱。

“想先去哪里看看?”

“第五大道、时代广场、蒂凡尼、卡耐基音乐厅、soho村、中央公园、dakotahouse(5)。”

不是站名,幸子却停不下来。

两人像恋人一样牵着手,有时挽着手,说说笑笑,在这个城市游荡。崭新的街,古老的街。白皮肤的脸,黑皮肤的脸,经过两人身旁。纽约,爱情,不归之路,幸子已经沉醉。

喝了美国的百威啤酒,吸了半根麻田的香烟,在soho村的小店里和黑人情侣并肩听着爵士乐,带着酒劲躺上麻田的床,在更深更深的醉意中睡去。

“喉咙,好渴。喉咙……”

半梦半醒间幸子呻吟着。

大概是太累了,眼皮根本睁不开。

“我去喝点水。”

起身的时候大概踩到集太郎了,幸子想。

“对不起,哎呀。”

幸子摇摇晃晃,准备去厨房喝水。她撞到了屏风,屏风发出巨大的声响倒下,花盆摔碎了。

“我想去喝水——我家的公寓,厨房在这边。”

对着被吵醒的麻田,她本该是这样笑着解释的。

霓虹灯一闪一灭,房间忽明忽暗。这是一个仓库改造后的现代风格loft。涂成纯白的天花板,让人仿佛置身体育馆,作为装饰,天花板上又悬挂着几辆自行车。被吵醒的美国人抱着猫出来,在雪白的墙壁上映出巨大的影子,脚下是摔成两半的花盆。

“真糟糕,我以为这是自己家呢。”

幸子大声笑起来,然而笑声最后变成了别的东西,她忽然奔向行李箱。

“回去了,我要回去。”

“别说瞎话了,这里是纽约,离日本有一万五千公里。”

“回去,我要回家。”

“怎么回去,走回去?”

“怎么办?我闯大祸了。”

“我怕,我怕。”幸子抽泣起来。麻田抱紧她,带她回到床上。越是害怕,越是陷入更深的陶醉。

“不义者斩首!”

幸子梦见,将要腐烂的地藏堂之门开启,武士打扮的集太郎长刀挥向自己,幸子不由得更迫切地寻求麻田。

第一次见到真实的自由女神像,女神的脸看起来比印象中更严肃。

“她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右手是火炬,左手是独立宣言。”

“自由和独立……”

“女人都喜欢这些词吧。”

“因为不曾拥有。一旦结婚女人就两者都失去,不能再喜欢别人,陷入爱情也是罪。结了婚的女人,是以死亡的觉悟在谈恋爱。”

幸子说着说着,又激昂起来。

她仿佛看到,河岸上的每块石头上都写着南无阿弥陀佛,旁边的横木挂住了自己和麻田情死的尸体,漂浮在哈德逊河上。

曼哈顿高楼的旁边有一段废弃的高速公路。正当夕阳西下,两人长长的影子如同十字架,又如同墓碑,他们不由自主地寻求酒精。

第三天一大清早,幸子睁开眼睛,仿佛听到了缝纫机的声音。

“喂,这楼上,是缝纫工厂吗?”

“不是,是雕刻家的工作室。”

麻田依旧闭着眼睛,温柔地抱住幸子的肩头。这具身体,看上去骄奢,穿上衣服却颇显清瘦;这具身体,已经盛满了集太郎未能给予的沉醉,幸子挣脱起床。

“有缝纫机的声音。”

“是幻听吧。”

麻田趴在床上。

幸子从手提包里拿出钱,塞进麻田西装的口袋。回家吧。西鹤的女人被杀了,现代的女人却可以修正错误。

热吻覆盖上她的颈项,躺在床上的麻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自己身边。

“我,是来还钱的。不喜欢拿着不明不白的钱,所以我……”

“那为什么不还了就走呢?和我一起高高兴兴地在纽约散步,然后才还钱,算是怎么一回事?”

“还钱是借口。我爱上你了——一辈子就一次,我想谈个恋爱。”

“一辈子一次的恋爱三天就结束了?见好就收,擦干净嘴巴回家了,你还真了不起。”

麻田越是在意幸子,越是火大。

“还说你脸上看不出来,现在好可怕。”

“我要是不准你走,会怎么样?”

“我要回去。”

“回去了怎么说?”

“什么都不说。一句话都不说,回去拼命踩缝纫机。”

麻田死死盯着幸子,只说了一句话:

“真爱逞强。”

他伸出手,像是给她加油。

“谢谢。”

不知道还能活几十年,不过以后再也不会这么紧地握住一个男人的手了,幸子想。

集太郎走进“谜”酒吧,已经过了深夜十一点。

“我是邻居时泽。”

他已经喝了几杯,一在吧台上坐下,马上跟峰子打招呼。峰子默默向他致意,帮他倒酒兑水。

“你老婆什么都没说?”

集太郎转动着吧台上的魔方,说:

“前几天出去了,留了个字条说是去爬谷川岳。”

“谷川岳?”

正在切冰的峰子停下手。

“以前可从没说过关于登山的事,为什么忽然跑去爬谷川岳,真是摸不着头脑,您要是听说了什么……”

峰子的手握着冰锥,却一动不动。

“是跟谁一起去了吧,一个人可爬不了那座山。”

“谷川岳啊。”

峰子的目光飘向了虚空。

“这么说来,她问过我能不能报出从上野到谷川的站名。”

峰子笑出声来,笑得很大声。

“你还真是失礼啊。知道我是谁,也不说声之前添麻烦了。我妻子跳进去救你手都受伤了。倒不是叫你知恩图报,我家可是受害者。不仅不道歉,听了我说的话,没反应,还放声大笑。”集太郎五天来的郁闷变成了激愤的语调。

“我觉得好笑才笑的。”放声大笑后,峰子说,“受害者是我,你家太太害了我。”

“现在,我太太正在爬谷川岳吧。”

“谷川岳可不是一座山,是个男人。”她灌下一口威士忌,脱口而出。

“男人?”

集太郎呆住了,峰子帮他又斟了一杯。

“是的,我喜欢的男人。”

“说什么傻话,幸子可没有那么聪明。她认死理,没魅力,只会存钱。”

集太郎越说越没底气。

“那个男人姓谷川吗?”

峰子又喝下一杯酒。

“不是名字。他来过我的房间,抱着我,报着站名:上野、尾久、赤羽、浦和、大宫,你家太太听到了。大白天把男人拉进屋里,我是不怎么样,在隔壁耳朵贴着墙偷听,你家太太也不比我差啊。而且,你家太太……”

峰子酒精上脑,刚说出“从男人那里”几个字,生生停住了。

“从男人那里怎么了?”

“根……根本接触不到男人。”

“不是有老公吗?”

“老公不算男人。”

峰子说完,又小声嘀咕了一句:“啊,文字接龙可真难。”集太郎看来并没有起疑。

“因为接触不到男人,所以才会心血来潮啊。”

集太郎正要开口,一个醉醺醺的客人进来。

要关门打烊了,峰子告诉客人。客人却醉醺醺地叫着,硬要进来。集太郎大声怒叫:“滚出去!”他握着玻璃杯的手抖个不停。峰子往他的杯子里续上酒,自己也续上。

“结婚……”

“七年了……”

“干我这行七年就能独当一面,结婚七年到保质期了。”

集太郎和峰子勾肩搭背,爬上公寓的楼梯。集太郎摇摇晃晃地拿出钥匙开门,峰子站在他身边,用手挡住钥匙孔,她用目光邀请集太郎去半开着门的自己房间。

“格局一样。”

“是啊,格局一样。”

她帮集太郎脱去衬衫,把他的手缠到自己身上。

“女人也都一样哦。”

集太郎被推倒在床上。

“怎么样,一样吧?”

集太郎的手在解裙子的纽扣。

“这种时候,总是听得到。”

峰子睁开眼睛,低声说。

“缝纫机的声音。墙那边,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听到这个声音,我就很放心,因为周围太静了。不过后来我渐渐有些恨这声音。我是别人太太哦,入籍了,有名有份。那声音好像在说,你是个什么东西,女人中见不得光的老鼠?就算有再多男人,不也只是在冥河边堆石头吗(6)?什么也不会留下来。踩缝纫机,做零工缝女罩衫,还会有家庭留下来哦。”

“你是在报仇吗?”

“是,报仇。”

峰子被紧抱的身体忽然失去了依靠,集太郎站起身来。

“有缝纫机的声音?”

“幻听吧,什么声音都没有。回来了的话,灯会亮着。”

集太郎的手又抱上来,这次有些心不在焉。峰子自己跳下床,把地板上的衬衫递给他。

“还是没胆啊。”

集太郎默默扣上纽扣。

“不对,回家更需要勇气。”

“我也更愿意这么想。”

也许是过于循规蹈矩,集太郎认真地系好了领带。

“这就是婚姻。”

他自嘲地笑了。

“结婚了就没有自由。”

峰子也跟着他笑了,话语有点颤抖。

“不过,很棒啊,真可惜。”

峰子的眼睛里有东西在闪光。

打开门,她送他出去:

“晚安。”

“晚安。”

隔壁的门开了,又传来关门的声音。

不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公寓挂出了日丸旗。

幸子提着行李箱回来了。她站在公寓楼梯底下,整理了一下呼吸,一口气爬上楼梯。熟悉的楼梯不知为何比平时更高、更陡,不爬上去就回不了家。

集太郎打地铺睡着,枕边的啤酒空瓶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山。

幸子用明快的声音大声喊:“我回来了!”

集太郎闭着眼睛,并不答话。

幸子又叫了一声,使尽全身力气,比刚才的声音更阳光,更大声。

“我回来了!”

“回来了。”

集太郎回答道,仍旧闭着眼睛。

“谷川怎么样?”

“我,其实并不是去爬谷川岳了。”

“别说了!”

集太郎接着柔声补充道,“别说了。”

“其实我也去过山脚了。”

“山脚……”

“有人告诉我,比起爬山,回家更需要勇气。”

“谁?”

集太郎睁开眼。

集太郎粘着眼屎的无精打采的脸,在幸子眼里十分令人怀念。

“这些话,留到七八十岁再说吧。”

“嗯。”

幸子吞下了这个巨大的谜团。

“以后,我要踏踏实实的。”

“好好干。”

集太郎站起身,往幸子丰满的屁股上“啪”地打了一记。幸子转过身,两手捂住脸哭了起来。

“你对着谁哭呢?”

幸子扑到集太郎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发出声音大哭起来。

峰子三天后就搬走了。她还留下两个月的租金没交,借幸子的煤气费和清洁费也没还,等于是连夜逃走了。门前留下威士忌和可乐空瓶,还有旧报纸,房间里就留下光秃秃的双人床,其他痕迹都一夜之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梅雨过后,幸子抱着大包裹像往常一样坐上晃悠悠的巴士。包裹里面,是零工的材料。领子、袖子、身体——裁得七零八落的女人身体的各部分,她要把这些缝起来,做成一件衣服。

主妇时泽幸子回归已经一个月了。当时的伤口,除了幸子谁也不知道。她比以前更细心地准备饭菜,踩着缝纫机。巴士在信号灯前停下,幸子眼睛往下一瞟,不由得叫出声来。车窗下,抓着骑摩托车男子腰的,正是欢笑着的峰子。

幸子像是遇见了久别重逢的故人,她想跟峰子打招呼,想跟她说些什么。这时,绿灯亮了,两辆车迅速拉开了距离,越来越远。

(1) 麻将用语中的“三味线”是使诈的意思。

(2) 日本人通常用大拇指代表男人,用小拇指代表女人,开玩笑的时候,做这样的手势表示有男人,或有情夫。

(3) 井原西鹤创作的《好色五人女》中记载了五个恋爱故事。这里提到的是其中的“桶屋阿千”和“阿桑茂兵卫”的故事。

(4) 出自《好色五人女》。前文讲述蔬菜铺阿七与情人私会,被母亲发现。

(5) 列侬在纽约的公寓,他在此公寓门口被枪杀。

(6) 传说早死的孩子会在冥河边为父母积福,用小石头堆起石塔,但总会有小鬼来推倒石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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