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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丑恶万分的人际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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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昭和二十二 年六月底的事。歌川一马邀我前往日本桥一家名为“坪平”的小餐馆碰面。坪平的老板坪田平吉,以前是歌川家的厨子,平吉的妻子照代则负责跑堂。一马的父亲歌川多门性好女色,虽然已有妻妾,却仍和风尘女子牵扯不清,甚至连女服务生都招惹。照代女士长得清秀可爱,自然难逃魔掌,听说她和坪平结婚时,一马的父亲还给了他们一笔开店资金。因为一马家位于东京的宅邸毁于战火,所以他每次上京都暂住坪平那儿。

“其实,我有个不情之请,想邀你这个夏天到我家暂住。”

一马家位于交通极为不便的深山中,下了火车后,换搭公车得爬个六里 山路,下车后还要步行将近一里才到。正因为地处偏僻,战时我们几名文坛好友曾经疏散至他家避难,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他家开酿酒厂,还能顺便品尝美酒。

“不如打开天窗明说好了。这月初望月王仁那家伙突然来访,后来丹后弓彦和内海明也陆续前来,说是我妹妹珠绪写信邀他们避暑。正因为是你才敢家丑外扬。珠绪这家伙今年春天刚堕胎,她不肯说孩子的爹是谁,也没人知道,加上我一个月几乎有一半以上都待在东京,就算想管也管不到。如你所知,望月是个粗暴、无礼又粗俗的家伙;丹后弓彦表面上有如英国绅士翩翩有礼、一本正经,其实骨子里傲慢自大,根本是个阴险乖僻的伪君子。只有内海明给人的感觉稍微好一点,可是他那驼背丑样,根本没啥魅力吧?三个人聚在一起总是吵个没完,可是珠绪却觉得有趣,邀他们到家里做客,要是我才不会给自己找麻烦。只见他们互相揶揄、蔑视,那驼背诗人还常常气得将餐盘摔到地上呢!他们之间根本老死不相往来,我要是发了几句牢骚,肯定没办法清静地好好看本书吧!

“这些话我没向任何人提过。大家都是之前因战事前来避难的旧识,而且东京这边的店家也歇业,不如一起避暑如何?我看他们巴不得有人加入,我也算是求得解脱。虽然只是想排遣寂寞,不过要我和那些家伙同住一个屋檐下,真的快窒息了。对了,我还邀了木兵卫、小六他们,当然最希望你能来。其实木兵卫和小六都答应了,决定明天早上一起出发呢!”

“宇津木小姐也会同行吗?”

“当然,胡蝶小姐也会来。她还特地为此暂停夏季公演呢!”

知名女作家宇津木秋子目前和法国文学家三宅木兵卫交往,她是一马的前妻。他们是在十分理智的状况下分手,加上又是文坛同好,因此分得还算干脆。不过问题不是出在一马身上,而是望月王仁这家伙。避难时,还是一马元配的宇津木秋子便和木兵卫过从甚密,战后回到东京时,两人经过协议,一马答应离婚。他本来就拿任性的秋子没办法,因此对这段夫妻之情也没什么留恋。

秋子是个非常多情的女人。避难时勾搭上王仁,后来王仁这家伙又招惹放荡不羁的珠绪。出身乡下、又当过女服务生的多情秋子,看清自己只不过是他的饭后甜点,于是选择和木兵卫在一起,但心里还是眷恋王仁。王仁是当红作家,傲慢无礼、粗野狂妄的他,让野性派的秋子着迷不已。犹如人偶般美艳的秋子,拥有难以抑制的冲动性格,此趟前往山庄,肯定会和王仁旧情复燃。木兵卫这家伙理智聪明,一介翩翩学者风范,居然被女人耍得团团转,不过听说他也憋不住心中熊熊妒火,居然答应一马的邀请,真是愚蠢至极。

虽然此次邀约理由诚如一马所述,不过总觉得,一马之所以策划此次度假,似乎另有隐情。可想而知,目标当然是胡蝶小姐。他最想邀请的对象其实是胡蝶小姐。

明石胡蝶是位女星,也是剧作家人见小六的妻子。浑身散发女人味,有着性感丰腴身材的她,最讨厌像王仁那种火暴浪子,欣赏知性派文弱书生。像人见小六,个性别扭,猜忌心又重,虽然待人还算亲切,倒也称不上好相处就是了。胡蝶小姐对一马颇有好感,要是一马积极一点的话,也许她会抛弃小六,选择和一马在一起。

那时的一马很懦弱,才会让宇津木秋子和三宅木兵卫在一起,被不再眷恋的女人抛弃,黯淡心情随着战争结束而烟消云散。小六和胡蝶随后也成为一对了。那时的他与其说是孤单,倒不如说是强迫自己拿出勇气,目送心爱之人远去,将自我封闭于孤寂中。

每隔一两个月来东京时,世事变迁总带给他心中无比冲击。记得去年春天时分,他和现任妻子彩华夫人相识。听说彩华夫人从学生时代就开始学作诗,身为文坛主流派鬼才的歌川一马,对于文学少女而言,自是颇具魅力的中坚诗人,那时她以朋友身份造访过一马三四次,当然彩华夫人学诗一事只是个幌子,其实她根本就是个与吟诗作词无缘之人,因此自学校毕业后,就没再造访过一马。

去年重逢时,彩华夫人正和一位叫做土居光一的画家同居。虽然他的画被赞许极富幽默感,他也有鬼才之称,不过我却不以为然。充其量只是在类似超现实主义构图上,随手抹些充满感官、煽情又挑逗的色彩,毫无孤独或凛冽的虚无感,坦白说只是个取巧商人,一个投时代所好、莫名其妙被吹捧出来的名人。不论画作本身还是创作态度都很商业化,加上名人光环,虽然战后是画家最艰苦的时期,他还是通过杂志社以及文坛人脉,借插书赚进不少银两,因此他那自诩鬼才的幽默画风也得以流传。

一马的个性与他完全相反,性格极度压抑,不知是否因为时代转变让他有所觉醒,要是我被老婆戴绿帽,肯定会翻脸,可是他却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执拗和决心,被老婆吃得死死的。

不过彩华夫人真的是个美人胚子,给人一种出众的感觉。彩华这名字取得真好,个性奔放、天真烂漫。但不喜被束缚的她,居然能接受顽固、正经八百、个性与她相差十万八千里的一马,说这种女人天性放荡也不为过。总之她最厌恶“贫穷”二字,虽然土居光一靠插画为生,比起一般画家,收入不算太差,可是随着物价水涨船高,连双绢靴也舍不得买给她。相较之下,原本就是富家少爷的一马,家中经营酿酒厂,拥有数十万町步 山林地,就算不是出于己愿,台面下也会有大笔钱财进账。每次一马上京时,都是从金库随手抓叠钞票,当然也丝毫未觉一叠叠钞票正逐渐减少。感觉抓一叠七八万的钞票就像抓团鼻涕纸似的一马,在这百业萧条时局,喜欢上嗜吃美食、一身华服的拜金女彩华夫人。她倒也干脆地甩了土居光一,嫁给一马。那是去年晚秋时分的事。

本来就颇有生意头脑的土居光一,立刻与一马促膝商谈,说什么就算风尘女的赎身费也要三五万,最后竟然狮子大开口要了二十万,虽然我居中斡旋硬要砍掉十万,最后还是以十五万摆平此事。

什么跟什么啊?那女的没我不行啊!她可迷恋我的身体呢!我这副身材可是连外国女人都倾心不已喔!不像那种蹩脚三流诗人。等着看好了,她不久就会哭着向我道歉,重回我身边。

土居光一这么对我说。不过这位自信满满的东方唐璜 怎么看都是个不成大器的窝囊废。在彩华夫人眼中,男人连个屁都不如,也许她就是那种超级乐天派女人,自认全天下男人都是可任她玩弄的商品。

土居光一开口要那二十万赎身费时,自尊心似乎大受打击,因为他做梦也想不到男人在乐天派美女眼中,竟然连个屁都不是。因而受到莫大伤害的他,真的是满肚子闷气、愤恨,甚至燃起复仇之心。也许不至于展开行动,不过他坦承自己曾勃然大怒,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土居光一还咯咯笑着说:“笨啊!吵架这回事,对男人而言可是重修旧好的机会呢!男女之间要是毫不相干,就不敢这么吵了。所谓‘床头吵架床尾和’,夫妻关系就是这么回事,了解吗?”只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结果事实并非如土居光一所言,彩华夫人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但也不认为嫁给一马会有多幸福就是了。最不可思议的是,如此奔放的她,倒也不会处处留情。身着华服的彩华夫人,拥有白皙肌肤与姣好身材,全身发光似的闪闪动人,如此美艳的性感尤物却对情欲一事不感兴趣,自然也不太会红杏出墙。平常只是喜欢上京大肆采购,买喜欢的衣服和鞋子,还会兴奋地穿着入睡,就是这么一个不按牌理出牌、令人捉摸不定的女人。

彩华夫人虽然模样惹人怜爱,也没有埃及艳后般的霸气,却是个不懂得体贴别人的任性女子。完全没有尽到为人妻子应守的本分,更遑论主动为丈夫做些什么,反正不论丈夫做什么,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样的她在一马心中绝对称不上什么贤妻。一马在她身上寻不到丈夫尊严,再怎么抱怨也没用。每次一马对她有所不满,她就勃然大怒;只见一马吓得一脸惨白,完全被吃得死死的,让他更觉自己竟如此窝囊,心里愈来愈不是滋味。

其实他是因为深爱着彩华夫人,所以才想尝尝偷腥滋味。我猜他之所以招待我们这群傻瓜来避暑,倒也不见得是为了追求胡蝶夫人。像他这种公子哥儿就是喜欢吊人胃口,装得什么都不知。当他知道人家妻子偷偷恋上自己时,更会佯装不知地玩弄这段感情。这只是一种游戏,并非偷情,也称不上追求。愈是这样瞎搅和,就愈不可能陷入情网。

这样的一马,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疯狂爱上彩华夫人,还被耍得团团转。我了解他的心情,他为了弥补情感缺口,才会邀请胡蝶夫人,想沉溺于地下情爱,玩弄胡蝶夫人的纯情。其实他是真心爱着彩华夫人,只不过若一不小心,就会发生难以挽回之事,这是我的看法。

虽说是少爷,不过年届不惑又是知名学者与诗人的他,是那种宅心仁厚的好好先生,多愁善感、心思细腻的程度,我可远不及他。

其实为了一个私人理由,我实在不该接受邀约。那里集合了粗暴无礼的望月王仁、伪君子丹后弓彦与生性开朗的驼背诗人内海明,可想而知他们会如何钩心斗角、相互倾轧,无怪乎外人称他们是群怪人组合。像是在腐烂的蜘蛛巢穴里,聚集了一群纠缠不清的男男女女,气氛会有多么阴森诡谲,光想就令人觉得作呕。加上我之后,更多了一项不堪的理由。

内人京子原是一马父亲歌川多门的小老婆,在众多妻妾中特别受宠。因为开战时不方便接她到老家避难(当时梶子夫人尚在人世),于是另外租了村里一栋空宅安置她。后来我与京子相恋,战争结束后便横刀夺爱,两人双宿双飞返回东京。

听说多门脾气火爆,生起气来一发不可收拾,贵为部长级高官,原本政治前途看好,却事与愿违,遭到流放。因此他的个性变得更加乖僻,想当然,我也成了他的眼中钉。去年夏天梶子夫人辞世,他随即看上村中一户姓下枝人家的女儿,硬是雇她来家里帮佣,然后顺理成章纳为小妾。听说他十分宠爱下枝,事事都顺着这位芳龄十九的小女孩。

“毕竟我和木兵卫、小六他们不同,还是别去你家比较好吧!要是又惹令尊不悦,我也不好受啊!况且京子也不太自在,真的很不好意思。”

“等等,我希望你耐心听我说完。只有对你,我才能敞开心房说话。这件事已经严重影响到我的精神,算是件有点老套的犯罪事件。”

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你看,想不到竟然有人如此恶作剧。”

常见的一般信纸上,写着几行字:

是谁杀了梶子夫人?不论是憎恨、诅咒、悲伤、愤怒,一切都将在忌日当天画下句点。

字迹实在称不上美观,是为了不被识破,才刻意写出这种字吗?用的是便宜墨水,信纸还沾了许多污点。依邮戳来看,应该是从隔壁城镇寄出的,从东京坐火车到一马家的话,得在那城镇下车。一马家位于距该镇七里远的深山,下了车还得走上一大段山路。不过这个偏僻小镇已经是距离他家最近的热闹之地了,所以村里人大多到那里购物、办事。

“虽没有指名道姓说是谁,不过因为这封信是寄给我的,看来寄信人似乎咬定我是杀母凶手。如你所知,继母是在我母亲死后才娶进门的,年纪和我也只差了三岁,去年八月九日辞世,死时才四十二岁。可是我根本没有理由杀害继母啊!继母本来就有气喘毛病,也就是所谓心气喘,因为这种病随时都有发作危险,于是父亲提供学费,让一位落魄远房亲戚的跛脚儿子海老冢攻读内科,五年前来这村子开业。因为深山中根本没什么医疗设施,不只内科,举凡外科、耳鼻喉科、眼科和齿科都得包办。我很反对父亲轻率叫他来此开业一事,屡次向他建议,应该等他学会各科医术后再替村民看诊比较妥当,没想到父亲竟回答‘他可是我雇用的专属医生’,硬是叫医科毕业后在研究室只待了一年的他来此穷乡僻壤行医。身为医师的他,骨子里仍存有学究习气,心中相当不服,虽然表面似乎挺顺从,其实完全不是那回事。

“母亲曾发牢骚,责备他忘恩负义,但又怕他负气离去,所以就算再不满也得忍住。气喘这毛病真的很折磨人,常让她疼得紧揪着榻榻米,匍匐在地与死神搏斗,就算不断注射止痛针也没用。一般的心气喘发作时都是这样,没什么特别。正因为发作时痛苦至极,因此就算有人趁机下毒也很难发现。姑且不论什么出血、尸斑的,光是那痛苦模样就够说服人了。不过她的出血情形和尸斑并无异状,死得也算安详,所以大家不曾怀疑死因,就这么安葬了。

“我也是今年才耳闻那些传言,包括女佣和出入家里的外人,全都目睹她临终时挣扎的样子,八成是闲得发慌的村人穿凿附会,才会传出那种谣言。结果好事邻人跑去问海老冢医师,只见他瞠目怒视,什么也没说。他就是这种个性,不喜欢与人争辩,也许因为天生残疾让他个性有些孤僻,总之是个沉默寡言、不擅与人交际的家伙。

“直到前阵子,全家聚在一起用餐时,珠绪那家伙突然大嚷:‘最近村子里到处流传母亲是被哥哥毒杀的谣言呢!’当然这是天大笑话,珠绪生性喜欢恶整别人。说到她啊!她可是梶子继母唯一的女儿,可是对于母亲骤逝,她却连滴泪都没掉过。反正已经没人管得动她了,所以她才会肆无忌惮,更加放荡。若要以此说她是弑母凶手,未免可笑。

“其实当时谣传凶手另有其人,就是你也认识的诸井护士,她也是个骚妇,和我父亲过从甚密,大概就在你和京子私奔后开始的。所以一心想当正室的她,可能起了杀害继母的念头,怎么想都和村里流传的谣言不谋而合。反正这种穷乡僻壤,八卦流传也是毫不稀奇的事。珠绪那家伙安慰我,别为那种无聊谣言烦恼,可是心里多少不舒服,也许大家只当这是茶余饭后闲聊话题,但我还是耿耿于怀,睡不安稳。”

诸井琴路今年约莫三十左右。大部分女人,尤其是年轻女人,总是崇拜英雄,随着战事兴起,平凡人家女儿都想成为护士,梦想前往战地当白衣天使,可是这个叫诸井的女人,却是那种理性现实、有些冷酷的女人。她身高五呎四吋半,拥有日本女人难得一见的修长身材,长得也不差。好色男望月王仁曾说过,那种女人外表冷酷,内心却淫荡至极,搞不好还是那种极度纯情的女人。他还说如果有机会,想和她来个一夜情,不过只是说说而已。

战时,护理人员可是战地非常珍贵的人力资源,诸井服务于一马父亲常去的东京医院,因为不愿被征调至前线,于是以自愿服务偏僻村落为由跟着一马父亲来到海老冢医院。当然不是让她住在医院,而是空出家里一间客房给她,她只要白天去医院上班就行了。不过除了照顾梶子夫人外,她还在外面兼了两个看护。

她看护的病人中,一位是来此避难、叫做南云一松的中风老人。一松的妻子由良,是歌川多门的亲妹妹。她也算是半个病人,因为身体本来就很虚弱,所以有点歇斯底里,与梶子夫人交恶很深。虽然多门这个人不太在乎什么手足之情,也不太理会别人的看法,可是当妹妹一家疏散至此,他也算尽心尽力帮了不少忙,还累出病来。人就是这样,杵在那么大的家里,要什么有什么,久而久之也就忘了寄人篱下之苦。不过女人可不这么想,何况梶子夫人是续弦,年纪足可当多门的女儿,因此从一开始,这两个女人便极度交恶,根本无法同住一个屋檐下。

由良生了一男四女,长男是技术人员,远赴他乡,听说在这场战争中殉职于潜水舰上。两个女儿已不在人世,另一个远嫁满洲,只剩小女儿千草小姐待字闺中,随夫妇俩一起来此避难,不过她和梶子夫人的女儿珠绪小姐也处不来。珠绪小姐是个标致美人,千草小姐却是不折不扣的丑女,不但有对斗鸡眼,还满脸雀斑,身材圆滚如猪,痴肥又神经质的她个性十分乖僻,嫉妒心又强,个性奔放的珠绪小姐就算有时几句无心之言,也会挑起她的恨意。加上珠绪小姐又是那种直肠子的人,两女总是吵个不停,这也是她们母亲交恶的原因之一。梶子夫人是那种会向短歌杂志投稿和歌之类的风雅之人,虽然算是个稳重大方的贵夫人,却有精神洁癖,一旦讨厌就会彻底抹杀对方。

另一位病患是加代子小姐,她也是号问题人物。母亲早逝,祖父喜作和祖母阿传在歌川家帮了一辈子佣,两位都是那种笑容满面,任谁都喜欢的长辈。

虽然加代子小姐表面是两位老人家的孙女,其实却是多门的私生女,在多门家帮佣的母亲未婚生下的女儿。虽然住的是佣人房,不过不用帮忙家事,打扮称不上华美的她,有股清新气质,是那种聪颖纯洁、像一弯净水般的清秀佳人。可惜十七岁那年患了肺病,就读女校四年级时,在宿舍发病住院,出院后便终日窝在女佣房,看书打发时间。

她比珠绪小姐虚长两岁,记得珠绪小姐芳龄二十二,那加代子小姐就是二十四岁,千草小姐又比加代子小姐年长两岁,所以是二十六吧!

加代子的存在之所以令梶子夫人感到烦闷是有原因的。虽说是婚前发生的事,不过夫人似乎仍难以释怀。我知道的不是很清楚,谣传加代子小姐的母亲,是因为梶子夫人要嫁入歌川家才上吊自杀的,因此加代子小姐身体之所以那么虚弱,全是梶子夫人下的降头 。因为她患的病首重食疗,梶子夫人还特别吩咐,要为她准备滋补品,订制些像样的衣服,就连诸井护士也被交代要小心照顾加代子小姐。

因此,只要加代子轻微发烧,诸井就不去医院,专心看护她。就算南云夫妇身体不太对劲,也会以忙得走不开为借口,叫他们自行就医。加上诸井护士是个不重情分的冷酷女人,因为讨厌愚蠢又歇斯底里的南云一家人,根本懒得理他们,所以诅咒全落到梶子夫人身上。

听说梶子夫人病危,死前在榻榻米上痛苦挣扎时,问了一声:“大家都在吗?”气若游丝的她所说的话,当然不可能每句都听得一清二楚,不过她似乎说了“我不想看到南云一家人”之类的话。其实就连坐在夫人枕边的珠绪小姐,也无法确定她是否真的说过这句话。

“凭这几行字就想吓唬我,这封威胁信真是可笑至极。大概是逃难到村里的无聊家伙干的吧!我承认对你提出这要求真的很任性,其实我更需要京子小姐的协助。”

只见一马像宿醉似的,面色惨白。

“我就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说了。我从以前就深爱着加代子,虽然我们算是兄妹,但我并非抱着情色之心,而是有如敬慕圣母似的爱着温柔的她。伤脑筋的是,加代子对我的爱远超过想象,也许你会责备我,书都念到哪儿去了?怎会说出如此荒唐之事?就算你说兄妹怎么可以相恋,但是她的确深爱我这个哥哥。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非得在乎别人的眼光?你看着我啊!我已经不想管别人怎么说了。我被她那纯洁的深情所打动,就算这么死去也无所谓。那是多么崇高的情操啊!你一定无法相信吧?再也没有比这份爱更崇高的了。告诉你,加代子已经舍弃世俗,她很聪明,什么都知道,像神一般能看透所有事,就连自己的宿命也是,我简直意乱情迷了。我在想,若违背神意做点坏事会如何呢?心想肯定不妙,马上打消念头。所以绝对不能发生关系,死也不能,毕竟不敢犯神。但终究克制不住,加代子握住我的手,我们接吻。虽然那是个冰冷又悲伤的吻,两人仿佛化为一滩水,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那是种庄严而悲痛的深情。‘结婚吧!神一定会原谅我们的,然后再一起死去。’加代子这么说,可是我还不想死,我没办法如此单纯,我是个坏胚子。”

一马痉挛似的嘶吼着,可惜我生来就是个冷血鬼,丝毫不为所动,只见他像动物园的猛兽般渐渐乖顺。

“我真的是个坏蛋。”

“我很了解你的心情。像你这种年纪的男人,个个都是坏蛋。你已经对彩华夫人无可奈何,胡蝶小姐的事也是,难免想叛逆一下。我想加代子是因为除了你没接触过其他男人,所以你们这段情既谈不上崇高,也不算近亲相奸,一切都是出自于你的幻觉,原因就在于处女的魅力。除去这原因后,根本微不足道。你可别生气啊!难道不是吗?其实你只是因为被彩华夫人这个魔女吃得死死的,想叛逆一下罢了。兄妹相恋没什么大不了,有时叛逆一下,释放被压抑的情绪也不错啊!不过听你说到一半,还真有点提心吊胆就是了,万一你们真的发生关系……”

“听你这么说,多少得到救赎,虽然不怎么赞同就是了。那些解释我一个人听听就行了,别流传出去。也许我就是希望能听到你这番话吧!加代子除了京子小姐外,没有任何朋友,她每天都很想念京子小姐呢!虽然明知会加重病情,还是常常步行一里山路去找京子小姐。即使被责骂,她还是执意要去,就算发烧昏睡,醒来还是偷偷出门。那时的我,视京子小姐为杀害加代子的妖婆,十分憎恨她。所以请你带京子小姐一起来玩,安慰一下加代子吧!能够胜任这角色的,除了京子小姐外,别无他人。我知道这么做真的很强人所难,可是我已经无能为力,恳求京子小姐无论如何助我一臂之力。”

真是为难,况且不是我单方面能决定的事。

回去若向京子提起,肯定会遭到拒绝吧!有句俗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一切都得看当事人意愿,否则谁都救不了。若加代子想不开自杀的话,我也肯定睡不好觉。但是就京子立场而言,当然不愿意再访山庄。

因为京子的决心如顽石般坚定,一马只好放弃。三天后,木兵卫与小六这两对夫妻将一同前往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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