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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之后,驶来一辆四轮旅行马车,要送新婚夫妇去马赛。

在新婚之夜的惶恐之后,雅娜已经习惯了于连的接触、亲吻和爱抚了,不过,她对枕席之欢仍然厌恶。

她觉得于连很漂亮,也很爱她,而且重又感到幸福而快活了。

这次道别的场面持续时间很短,也不显得悲伤。唯有男爵夫人动了感情,在马车要启程的时候,她将一个沉甸甸的大钱包塞到女儿手中,说道:

“你当了新娘,这是给你路上用的零花钱。”

雅娜随手将钱包放进兜里,这时马车也启动了,飞驰而去。

傍晚时分,于连问她:

“你母亲在这钱包里给你装了多少钱?”

雅娜早已把这事置于脑后,听他一问,便拿出钱包往膝上一倒,倒出一大堆金币,共有两千法郎。她拍着手说:“这可够我挥霍的了。”说着,她又把钱收起来了。

一路天气酷热,走了一星期,他们终于到达马赛。

次日,他们上船去科西嘉,开往那不勒斯的小邮船“路易王号”,正巧中途要在阿雅克肖8港停泊。

科西嘉!丛林!强盗!深山!拿破仑的故乡!雅娜恍若脱离现实,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进入梦境。

她和于连并肩站在甲板上,眺望渐渐远逝的普罗旺斯海岸的悬崖。大海静止不动,碧蓝碧蓝,在炎炎烈日的照耀下,仿佛凝固而变硬了。天空一望无际,湛蓝的彩色似乎多涂了一层,显得有点扎眼。

“你还记得吗?”雅娜说道,“咱们那次乘拉斯蒂克老头的小帆船,在海上游玩?”

于连没有回答,只是迅速地吻了吻她的耳朵。

邮船的蒸汽机轮拍击水面,惊扰了大海的沉睡,船后留下长长的一条航迹,只见白浪滚滚,泡沫翻飞,好似启瓶的香槟酒,这条泛白的宽展的航迹笔直地延伸到迷茫的天际。

忽见一条大鱼,一条海豚赫然跃出水面,随即又扎进水中,离船头只不过几法寻9远。雅娜吓得惊叫一声,急忙偎到于连的胸口。继而,她意识到自己吓成这个样子,又咯咯笑起来。接着,她急巴巴地注视海面,看看那动物是否还会出现。过了几秒钟,它果然又从水中蹿出来,犹如一个机械的大玩偶,随即钻进水中,再次跃出水面。随即有两条、三条、六条,几条海豚围着航船上下跳跃,仿佛护送它们的兄弟,这条木身铁鳍的巨大鱼怪。它们忽而游到船左舷,忽而回到船右舷,忽而成群结队,忽而鱼贯相随,好像在做游戏,欢快地追逐,飞跃出水,在空中画了个弧形,再依次扎进水里。

那些体大而灵活的游泳好手每次出现,雅娜都惊抖一下,又高兴得直拍手。她的心同海豚一样,在童稚的欢乐中发狂地跳跃。

海豚倏然消失了,只是在远远的海面上又望见一次,随后便无影无踪了。一时间,雅娜感到惜别的忧伤。

夜幕降临,这是一个清朗璀璨、静谧安宁的夜晚。天空和海面都没有一点震颤,海天寰宇的这种休憩,扩展到心灵,使得沉醉的心灵也没有一丝波动。

巨大的太阳徐徐下沉,沉向那望不见的非洲,而非洲,那片燃烧的大地,似乎让人感到一阵阵灼热袭来。然而,一旦夕阳沉没,便有清爽的气息拂面,尽管尚未兴起一丝微风。

雅娜和于连嫌客舱里散发着邮船所特有的恶臭,不想回舱,便裹着披风,并排躺在甲板上。于连马上进入梦乡,而雅娜却睁着眼睛,还因这未卜的旅行而辗转反侧。机轮旋转的单调声响催她入睡,而她却仰望那一片片明灿的繁星,觉得在这南方的天空里,水汪汪星光闪烁,格外耀眼。

快要黎明的时候,雅娜迷迷糊糊地入睡了,后来又被喧哗和嘈杂的声音吵醒。水手们正唱唱咧咧地冲洗甲板。雅娜推醒仍在酣睡的丈夫,二人便站起来。

雅娜畅快地吮吸带有咸味的海雾,只觉得雾气一直侵入她的指尖。周围一片汪洋。然而在前方,有一个灰蒙蒙的景物,在晨曦中还模糊不清,仿佛是漂浮在海波上的一块积云,犬牙交错,形状怪异。

继而,那景物渐渐清晰,形状更为鲜明地印在晴朗的天空上。前方出现的是轮廓奇崛突兀的群山,那正是披着薄雾轻纱的科西嘉岛。

朝阳从岛后面升起,把所有突峰绝顶绘成憧憧黑影。继而,所有山巅都照得通红明亮,而岛上其余部位依然笼罩在雾气中。

船长走上甲板,他是个身材矮小的老人,由于长年在海上风吹日晒,皮肤黝黑枯干,整个人儿收缩硬化,抽干变小了,又由于三十年来发号施令并在暴风雨中喊叫,他的嗓音也沙哑了。他对雅娜说:

“那个婊子的气味,您闻到了吗?”

雅娜的确闻到了草木浓郁的奇香,一种野生花草的芬芳。

船长又说:

“夫人,科西嘉花开时节就是这样,这就是她这个漂亮女人所特有的香味。哪怕二十年不见,离五海里远,我也能闻出她的芳香。我是这岛上人。他10呢,在远方,在圣赫勒拿岛上,据说,他总谈论这种香味,谈论他这故土的芳香。他和我是一个家族的人。”

船长说罢,摘下帽子,向科西嘉致敬,并且隔着海洋,向囚禁在远方,与他同族的伟大皇帝致敬。

雅娜十分激动,几乎要流下泪来。

接着,船长抬手指着天边,说道:

“那就是桑吉奈尔群岛!”

于连搂着妻子的腰,二人并肩而立,眺望远方,想找到船长所指的目标。

他们终于望见金字塔形的几堆岩礁。过一会儿,邮船就要从那里绕过去,驶入水域十分宽阔的平静海湾。海湾环抱高山,低矮的山坡似乎覆盖着一层苔藓。

船长又指着那片绿色地带,说道:

“那就是丛林。”

邮船继续行进,而群山仿佛兜在后边合抱了。这时,船缓缓行驶在碧波湖上,水极清澈,时而见底。

山城赫然出现,坐落在海湾尽头,依山傍水,一片白晃晃的房舍。

几艘意大利小海船在港口停泊。四五条小艇划过来,围上“路易王号”,招揽乘客摆渡上岸。

于连把几件行李集中起来,低声问他妻子:

“给服务员二十个苏,恐怕够了吧?”

这一周来,他不厌其烦地问这种事,每次雅娜都觉得难堪。这回,她颇不耐烦地答道:

“没把握够不够,那就多给点嘛。”

于连总跟旅店老板、伙计、车夫、商贩讨价还价。每次费了一番口舌,少给一点钱之后,他总是搓着手掌,对雅娜说:

“我可不想让人骗我的钱。”

雅娜一看见送来账单就不寒而栗,事先就确信她丈夫要逐项质疑。这样斤斤计较,她感到丢脸,尤其看到仆役手中掂着数目不足的小费,轻蔑的目光注视着她丈夫,她更觉得无地自容,脸会一直红到耳根。

于连同送他们上岸的船夫又有一场争论。

雅娜上岸见到的头一棵树,正巧是棕榈!

他们走到一片大广场的拐角,在一家空荡荡的大旅馆下榻,立时叫了午饭。

他们吃完甜食,雅娜起身要上街逛逛,于连一把拉住她的胳臂,附耳对她悄声说:

“咱俩去睡一会儿,好吗,我的小猫咪?”

雅娜不禁愕然:

“睡一会儿?可是,我不觉得累呀。”

于连搂住她,又说:

“想跟你亲热亲热。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足足有两天啦!……”

雅娜羞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

“啊?这个时候!可是,别人会怎么说呢?大白天的,你怎么好意思要客房呢?嗳!于连,求求你别这样。”

然而,于连却打断她的话:

“旅馆的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才不在乎呢。你瞧我的,我是不是难为情。”

说着,他就摇了摇铃。

雅娜垂下眼睛,不再作声了,然而,无论在心灵上还是肉体上始终怀着反感。面对丈夫这种无休止的性欲,她仅仅怀着厌恶的心情屈从,把这看作是兽性、堕落的表现,总之是一种龌龊的行为。

她的性欲还在沉睡,而她丈夫现在却以为她已经分享了情欢。

旅馆伙计应声前来,于连吩咐带他们去客房。这个伙计是个地道的科西嘉人,络腮胡子一直长到眼角,他起初没明白顾客的意思,还说保证备好房间,不耽误晚上休息。

于连不耐烦了,向他解释说:

“嗳!我们旅途上疲倦了,想休息一下。”

伙计听了,大胡子里闪现一丝微笑,雅娜真想逃开。

一小时过后,他们下楼来,雅娜简直不敢在人面前经过,深信别人会在背后窃笑议论他们。她心中怪于连不明白这一点,缺乏这种深致的廉耻和天生的敏感。她感到他们两人之间存在一道障碍,仿佛隔了一层幕布。她第一次发现两个人绝不可能心心相印、意气相投,只是并排行走,有时虽然勾肩搭背,但并没有水乳交融,每个人的精神生命永远茕茕孑立。

这座小城隐蔽在海湾里,有高山为屏障,气候炎热,赛似火炉。他们将在这里逗留三天。

他们确定了游玩的路线,并决定租用马匹当脚力,以免到了难走的地段废然而返。一天清晨,他们出发了,骑的是两匹科西嘉种马,虽然个头儿瘦小,但是目光凶悍,能吃苦耐劳。随行的一名向导骑着骡子,携带食品,因为一路荒山野岭,找不到旅店。

道路起初沿着海湾逶迤,后来进入浅谷,渐渐攀向高山。他们时常穿过几乎干涸的涧溪,乱石下还有潺潺的水声,好似隐伏的野兽发出咕噜咕噜的细微声响。

这是一片不毛之地,看上去光秃秃的,只有山坡上覆盖着高高的荒草,而在这酷热的季节,野草都发黄了。路上有时碰见一个山民,徒步赶路,或者骑着小马,或者骑着比狗大不了多少的毛驴。不过,人人都背一杆大枪,虽是生了锈的旧式武器,但装好了弹药,并掌握在他们手中,因而还是让人望而生畏。

岛上遍地生长香草,散发浓郁的芬芳,连空气似乎都变浓了,这时,道路在深山里蜿蜒,缓缓地向上盘旋。

山顶上的花岗岩呈现蓝色或粉红色,给这空旷的山野景物染上仙境的色彩。这一带地势起伏跨度极大,下面山坡大片大片的栗树林,倒像绿油油的灌木丛了。

有时,向导举手指着绝壁岩,说出一个名称来。雅娜和于连顺着方向望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最后才发现一点灰蒙蒙的东西,好像从峰巅滚落的一堆岩石。原来那是一个小村落,小石村悬挂在巍峨的高山上,真像一个鸟巢,很难发现。

这样挽辔徐行,时间长了,雅娜不免烦躁,她说道:“咱们跑一程吧,”于是策马奔跑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没有听到身边有于连跑马的声响,便回头望去,看见他在马上那副样子,不禁咯咯大笑。原来,于连吓得脸色刷白,双手紧紧抓住鬃毛,身子在马背上乱蹿乱跳。他那漂亮的容貌,“英俊骑士”的风采,越发显得他笨拙和胆怯得滑稽可笑。

于是,他们勒住缰绳让马小跑。这段道路两侧尽是矮树林,无边无际,像斗篷一样,覆盖了整个山坡。

这便是丛林,渺无人迹的密林,生长着橡树、刺柏、野草莓树、乳香黄连木、泻鼠李、石南竹、夹蒾、香桃木和黄杨,而树干枝杈间又纠葛缠绕着铁线莲、高大的羊齿草、金银花、金雀花、迷迭香、薰衣草、树莓,好像蓬乱的长发,披散在山丘上。

他们感到腹饥。向导赶上来,带他们找到一眼赏心悦目的山泉。在层岩叠嶂的山区,常见这种泉水,从岩石小洞里流出,宛如细线,积成圆圆的清水池。行人用一片栗树叶接住水流,就可以把清凉的泉水送进口中。

雅娜感到心旷神怡,勉强忍住,才没有欢叫起来。

他们重又上路,沿着萨戈内湾下山。

傍晚时分,他们经过卡尔热斯,这个村落,是古时被祖国驱逐的一群希腊人到此定居而形成的。一群美丽的少女聚在一口水泉周围,她们身材苗条修长,蜂腰葱指,袅袅婷婷,格外绰约多姿。于连朗声向她们道了一句“晚安”,她们答谢时,声音珠圆玉润,讲的还是故国的优美语言。

到了皮亚纳村。他们效法古时游人夜遇荒村的做法,要前去叩门投宿。于连敲了一户人家的房门。雅娜等待开门的时候,高兴得浑身颤抖。嘿!这才叫旅行呢!名副其实,一路荒无人烟,时时会出现意外情况。

他们投宿的人家恰好是一对青年夫妇。主人接待他们,犹如族长款待上帝派来的贵客一样,安排他们睡在老屋的玉米草垫上。老屋的木料全遭虫蛀,均有爱蛀横梁的长条凿船贝穿行的痕迹,整个房架作响,仿佛有人悄悄地叹息。

他们日出时又动身了,走不多久,迎面一片石林挡住去路。这片石林十分壮观,是由紫红色花岗岩构成的,有尖峰、石柱、钟塔等,形状千奇百怪,显示了岁月、大风和海雾的造化之功。

这里怪石嶙峋,有的高达三百多米,造型各异,有的细长、有的滚圆、有的七扭八歪、有的呈钩状、有的变畸形,无不诡谲怪诞,出人意料,像树木、像花草、像野兽、像建筑物、像人、像穿法袍的僧侣、像长犄角的魔鬼、像巨型飞禽,构成一个巨怪汇聚的世界,一个由怪神建造的梦魇的兽苑。

雅娜一颗心收紧,不再作声,她抓紧于连的手,面对这壮美的景物,一时产生了爱的渴望。

他们走出怪石林,忽见别有洞天:一个由血红的花岗石壁环抱的海湾,殷红的岩石倒映在碧蓝的海水中。

雅娜嗫嚅道:“啊!于连!”心中赞叹不已,但是如鲠在喉,再也讲不出别的话来,只有两颗泪珠夺眶而出。于连愕然地望着她,不禁问道:

“你怎么啦,我的小猫咪?”

雅娜拭了拭面颊,微微一笑,说话还带着颤音:

“没什么……触景生情……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时特别激动。我心里特别欢畅,看到一点点景物就要感慨万分。”

于连不理解女人的这种冲动,觉得她们总好大惊小怪,有时兴致勃发,惶惶然却如大祸临头,有时为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所震悚,不是欣喜若狂,就是悲痛欲绝。

于连觉得她无缘无故流泪未免可笑,他正全神贯注,留心崎岖的山路,便说道:

“你最好对你的马多留点神。”

他们沿着几乎难以通行的小路下山,走向海湾,然后向右拐去,登临幽暗的奥塔山谷。

然而,路径越来越艰险,于连提议说:“咱们步行上去怎么样?”这正合雅娜的心意,她刚才那么冲动,现在很想同他单独走走。

向导牵着骡子和马走在前面,他们俩随后缓步而行。

这座高山从上到下劈开,小径正是钻进这条夹缝里,而两侧峭壁陡立,一股湍急的涧溪流经这条缝隙。空气冷丝丝的,花岗岩石呈黑色,仰望一线蓝天,不禁头晕目眩。

忽听扑棱棱一阵声响,雅娜悚然一惊,她抬眼望去,只见一只大鸟从岩穴里飞出来。那是一只苍鹰,它展开双翅,似乎在摸索这口天井的两壁,然后直凌云霄,一会儿便无影无踪了。

往前走了一程,高山的裂缝分成两股了。这段路十分陡峭,崎岖难行,夹在两个山谷之间。雅娜乐不可支,步履轻盈,抢到前面行走,一路踢着石子,毫不畏惧地俯瞰深渊。于连紧跟在后边,不觉气喘吁吁,两眼盯着地面,生怕俯望深谷而产生眩晕。

猛然间,他们全身沐浴阳光,真有走出地狱的感觉。他们口渴了,便顺着一条潮湿的印痕,穿过乱石堆,找到一眼山泉。泉水由一根空心的木棒接引出来,是供牧羊人饮用的。周围地面覆盖着青苔。雅娜跪下来喝水,于连也依样跪下。

正当雅娜品味清凉的泉水时,于连却搂住她的腰,想夺她的位置,好对着木管接水喝。雅娜毫不退让,二人的嘴唇你争我夺,时而相遇,时而推搡。在争斗中,谁的嘴抢到木管细头,便咬住不放。清凉的细流时断时续,时而流到口中,时而洒到外面,溅到他们脸上,脖颈上,手上和衣服上。水珠宛若珍珠,在他们头发上闪闪发光。他们的亲吻顺着水流漂走了。

忽然,雅娜萌生了做爱的念头。她满满地接了一口清泉水,两腮鼓成盛水的皮囊,然后示意于连,她要嘴对嘴地给他解渴。

于连笑嘻嘻地伸长脖子,手臂张开,仰头一口气喝下从肉体流出的这股甘泉,只觉得烈焰般的欲念注入他的肺腑。

雅娜偎依在他胸口,显得异乎寻常地温情脉脉,心怦怦直跳,腰身挺起来,眼睛水汪汪的,显得慵懒无力。她悄声说道:“于连……我爱你!”这次是她主动把于连拉过来,自己仰身躺下,双手捂住羞红的脸。

于连扑到她身上,冲动地紧紧搂住她。她喘息着,焦急地等待。突然,她叫了一声,仿佛遭了雷击,被她呼唤来的刺激所击中。

他们走了许久才到山顶,主要是雅娜激动不已,又疲惫不堪。他们赶到爱维沙村时,已经黄昏了,住到向导的一个亲戚保利·帕拉勃雷蒂家中。

保利·帕拉勃雷蒂是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有点驼背,神情忧郁,恐怕是患肺结核的缘故。他带他们走进为他们安排的房间。这是一间灰暗的石屋,四壁光秃秃的,不过,当地人不懂装饰陈设,这石屋就算漂亮的了。主人用科西嘉方言,即法语和意大利语的混合话,向客人表示欢迎。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随着声音进来的是一个棕发的矮个儿女人,她眼睛又大又黑,皮肤晒得红红的,腰身纤细,笑口常开,牙齿露出来。她一阵风似的冲进屋,拥抱并亲了亲雅娜,又握住于连的手摇晃,连声说道:“太太好,先生好,大家都好吧?”

她接过帽子和披肩,全搭在一条胳臂上,只因另一条胳臂挎着绷带。然后,她又让大家出去,对她丈夫说:“带他们出去走走吧,吃晚饭时再回来。”

帕拉勃雷蒂先生立刻听从,他插在两个青年人中间,带他们欣赏村景。他走路慢腾腾的,说话慢吞吞的,时常咳嗽,而每次咳嗽就重复一句:“山谷的空气太凉,伤了我的肺了。”

他带他们走上参天栗树下的一条荒径,戛然止步,始终以同样的声调说:

“就是在这儿,我表弟若望·里纳迪让马蒂厄·洛里给杀害了。喏,当时,我站在若望身边,突然,马蒂厄出现,离我们只有十步远。他嚷着说:‘若望,不要再去阿尔贝塔斯那里,不要再去了,若望,若不然我就干掉你,我可把话说在前头。’”

“我拉住若望的胳臂,劝他说:‘别去了,若望,他会干得出来的。’”

“那是因为一个女孩子,名叫波莉娜·西纳库比,他们俩都追那姑娘。”

“可是,若望却嚷着回答:‘我就是要去,马蒂厄,你挡不住我。’”

“马蒂厄听了,把朝天的枪口往下一顺,未待瞄准就开枪了。”

“若望双脚腾地跳起,就像孩子跳绳一样,是的,先生,他整个儿倒在我的身上,我的枪被撞掉,一直滚到那棵大栗树下。”

“若望的嘴张得老大,但是一声也不哼,他已经断气了。”

两个年轻人惊愕地望着这桩凶杀案的神色不动的见证人。雅娜不禁问道:

“那个凶手呢?”

保利·帕拉勃雷蒂咳嗽了一大阵,继续说道:

“他逃进山里去了。第二年,我兄弟把他干掉了。要知道,我兄弟是个强盗,名叫菲利比·帕拉勃雷蒂。”

雅娜打了一个寒战,惊问道:

“您的兄弟,是个强盗?”

这个不动声色的科西嘉人,眼睛里却闪现一种自豪的神采。

“不错,太太,他呀,可是大名鼎鼎的强盗,打死了六名宪兵。后来,他和尼古拉·莫拉利一起丧命,那次他们被围在尼奥洛,拼了六天,不被打死也要饿死了。”

接着,他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补充一句:“本地就是这种风气。”跟他讲“山谷的空气太凉”,是同样的口气。

转了一圈之后,他们回去吃晚饭。矮小的科西嘉女人热情招待他们,就像二十年的老相识。

雅娜心里一直惴惴不安,晚上在于连的怀抱里,能不能像在泉水边青苔上那样,全部感官再受到奇特而强烈的震撼呢?

等到卧室里只剩下他们俩,于连亲吻她时,她仍然没有什么感觉,不禁有点慌神儿。不过,她很快就放下心来,而这一宵竟成为她的爱情第一夜。

次日要动身时,她有点恋恋不舍,觉得这间简陋的石屋,正是她新的幸福的开端。

她把矮小的女主人拉进石屋,一面说明她绝不想送什么礼物,一面又坚持说,她一回到巴黎,就会寄来一件纪念品,不答应收下她甚至要发火,她几乎怀着迷信的心理看重这样一件纪念品。

这个科西嘉少妇不肯接受,婉拒了许久,最后才答应,她说:

“好吧,那就给我寄来一把小手枪,要一支很小很小的。”

雅娜睁大了眼睛。那少妇便凑近她的耳朵,就像要向她透露一件风流的隐私似的,悄声对她说:

“是要干掉我的小叔子。”

说着,她笑呵呵的,动作麻利地打开绷带,露出滚圆雪白的肌肉,只见横砍的一道刀伤快要结疤了。她又说道:

“幸亏我跟他力气一样大,要不然早被他杀了。我丈夫并不嫉妒,他是了解我的。而且您也看到了,他患了病,人有病,火气就小了。再说了,太太,我又是个正经女人。可是,我小叔子听什么闲话都相信,替我丈夫猜忌。他不会罢休,还要找上门来,我有了小手枪就放心了,到时候准能出这口气。”

雅娜保证把手枪寄来,她深情地拥抱了这位新交的朋友,便继续赶路。

后来的行程,简直就是一场梦,二人情意缠绵,如胶似漆。一路上遇到的风景、居民、停留的地点,她全视若未见,眼中只有一个于连。

这样,二人进入童稚般亲昵的迷人阶段,在交欢中耍娇使憨,讲些甜蜜的蠢话,给他们爱吻的身体部位,每处折弯、曲线和幽壑都起了昵称。

雅娜睡觉时爱右身侧卧,醒来时左乳时常露在外面。于连注意到了,就称左乳为“露宿先生”,而右乳则称为“多情郎”,因为乳峰的粉红花蕾对吻似乎更敏感。

双乳间幽深的道路,是他经常漫步的地方,故称为“妈咪林荫路”。而另一条更为隐秘的路,则命名为“大马士革之路”11,以纪念奥塔山谷。

到达巴斯蒂亚,该付给向导工钱了。于连各兜摸索一遍,没有凑足数目,便对雅娜说:

“你母亲给你的两千法郎,反正你也不用,给我拿着吧。系在我的腰带上更保险,也省得我换零钱。”

雅娜当即把钱包给他。

他们去了里窝那,游览了佛罗伦萨、热那亚城,以及科尔尼什山的全部景区。

在刮着北风的一天早晨,他们返回马赛。

他们离开白杨田庄已有两个月,现在已是十月十五日。

寒冷的大风,大概是从遥远的诺曼底刮来的。雅娜一时抖缩畏寒,心头不免惆怅。近来于连也变了样,显得疲惫不堪,终日无情无绪。雅娜心里不禁产生一种无名的忧虑。

雅娜舍不得离开这充满阳光的好地方,推迟归期,多逗留了四天。她觉得自己刚刚走完幸福的旅程。

他们终于离开了。

到了巴黎,要购置用品,以备在白杨田庄安家之需。雅娜兴致勃勃,想用母亲给她的钱买些精美的摆设。不过,她首先要买的东西,就是她答应寄给爱维沙村那位科西嘉少妇的小手枪。

到达巴黎的次日,雅娜对于连说:

“亲爱的,把妈妈给的钱还给我好吗?我要去买东西了。”

于连转过身来,一脸不高兴地问道:

“你需要多少?”

雅娜不禁愕然,结结巴巴地说:

“那就……随你给多少了。”

于连又说道:

“那我就给你一百法郎吧,千万不要乱花钱啊。”

雅娜一时怔住,十分尴尬,不知说什么好。终于,她犹犹豫豫地说道:

“可是……我……我把这笔钱交给你……是想……”

于连没容她把话讲完:

“是啊,一点不错。放在你兜里还是我兜里,这无所谓,反正咱们共有一个钱袋。我又不是不给你钱,对不对?我这不是给你一百法郎嘛。”

雅娜接过五枚金币,没有再讲话,她不敢再要一点,因此只买了小手枪。

一周之后,他们启程返回白杨田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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