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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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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塞·玛利亚八点带来了消息。他基本没绕弯子,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塞丽娜刚刚过世。记得我顿时体会到话中深意。塞丽娜刚刚过世,有点她自行选择何时了断的味道。天基本黑了下来。何塞·玛利亚说话时,嘴唇发抖。

“马洛根本接受不了,我走的时候,他差不多快疯了。咱们得赶紧过去。”

我还有几条笔记必须做完,之前还约了个朋友吃饭。打了几通电话,和何塞·玛利亚一起出门打车。马洛和塞丽娜住在卡宁和圣塔菲大街,从家走十分钟车程。到了那儿,我们见一堆人茫然愧疚地站在门厅。我在路上得知塞丽娜六点开始吐血,马洛叫来了医生,她母亲也在。好像是当医生正在落笔开出一张长长的处方单时,塞丽娜睁开眼睛,咳嗽一声——确切说来,是发出一股哨声——咽下了气。

“马洛想扑过去找医生拼命,我拉住他,医生只好逃走。您知道他发起火来是什么样子。”

我想起塞丽娜,想起最后一次她在家等我们的神情。老太太们大呼小叫、院子里一片嘈杂入不了我的耳,可我记得出租车费二元六角,的哥戴一顶塔夫绸的帽子。我看见马洛的三两个酒吧朋友在门口翻阅《理智报》,看见一个蓝衣服小女孩抱着一只灰白色的猫,仔细地替猫梳理胡子。再往里,是哀哭声和空气不流通的味道。

“瞧马洛那样儿,”我对何塞·玛利亚说,“该多给他灌点酒。”

厨房里在煮马黛茶。无人组织守灵,一切自然而然:无非是人、酒水、热。塞丽娜刚刚过世,整个街区的人就聚在一起说长论短(顺带听别人飞短流长),简直不可思议。我从厨房边走过,在停尸房门前探头时,一只灯泡响得厉害。玛蒂塔嬷嬷和另一个女人在昏暗的房间里看着我,在黑暗的深处,灵床似乎在榅桲冻里漂浮着。从她们庄严的神情中,我意识到她们刚给塞丽娜擦过身,穿上寿衣,甚至还闻得到淡淡的醋味。

“可怜的塞丽娜。”玛蒂塔嬷嬷说,“请进,博士,进来看看她,她像是睡着了。”

我强忍住损她的欲望,走进火炉似的房间。刚才盯着她看,看不到,现在,我让自己凑过身去:浅浅的面庞白到极点,低低的前额如吉他螺钿般闪闪发光,前额以上是黑色的直发。我在那儿根本无事可做,那屋子现在属于女人,属于晚上赶来的哭丧妇。连马洛也不能安安心心地进去,在塞丽娜身旁坐下。塞丽娜也没有躺在那里等他,那具黑白色躯体完全倒向哭丧妇一边,与她们颠来倒去、亘古不变的嚎哭主题相契合。还是去找马洛的好,去找还站在我们这边的马洛。

从停尸房到餐厅,几位耳背的守卫在无灯的走廊里吸烟。佩尼亚、疯子巴桑、马洛的两个弟弟和一位无法看清的老者礼貌地向我打招呼。

“博士,谢谢您能来。”其中一个对我说,“可怜的马洛,您一直和他那么要好。”

“关键时刻,朋友必到。”老者一边说,一边向我伸出手,那手像一条活蹦乱跳的沙丁鱼。

一切正在发生,而我的思绪又飘回到四二年的狂欢节,我和塞丽娜、马洛在月亮公园跳舞。塞丽娜的衣服是天蓝色,与她的混血体型搭配得糟糕透了;马洛的衣服上印着沙滩棕榈;而我喝了六瓶威士忌,烂醉如泥。我喜欢和马洛、塞丽娜一同外出,感受他们艰难火热的幸福。如此友情越是遭到质疑,我就越和他们粘在一起(许多天,许多小时),见证他们无从知晓的幸福。

我把思绪从舞会上拔出来。呻吟爬过几扇门,从停尸间传出。

“应该是她妈妈。”疯子巴桑几乎有些满意。

“草民之完美三段论。”我想,“塞丽娜去世,母亲到来,母亲哀嚎。”这么想让我恶心,我又在想有其他人想就足够的问题。马洛和塞丽娜不是供我观察试验的小白鼠。我爱他们,现在依然非常爱。只是我永远无法理解他们的单纯,需要时时关注他们,几乎患上了关注强迫症。我是哈多伊博士,律师,不满足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司法界、音乐界、赛马界,希望也能在其他领域有所发展。我知道背后有好奇心在驱使,笔记一点点装满了卡片箱。可塞丽娜和马洛不是我的小白鼠,塞丽娜和马洛不是。

“谁也没想到,”我听见佩尼亚在说话,“就这么快……”

“嗯,你知道的,她的肺很不好。”

“我知道,可就这样……”

他们在没话找话说。肺很不好,可就这样……塞丽娜应该也没料到自己这么快就一了百了,对她和马洛而言,肺结核不过是个“小毛病”。我又看见她激情四溢地在马洛怀里旋转,上头演奏的是卡纳罗乐队,空气中弥漫着廉价脂粉的味道。之后,她和我跳了一曲玛奇恰。舞池里人头攒动,酷热难当。“马塞罗,您跳得真好。”似乎对律师能跟上玛奇恰舞曲的节奏感到惊诧。她和马洛从不对我以“你”相称,我称马洛为“你”,可回敬塞丽娜为“您”。塞丽娜好容易才不称我为“博士”,也许当着其他人的面帮我把学位加上她脸上有光:我朋友博士先生。我请马洛跟她说说,让她别这么叫了。后来,她直呼我为“马塞罗”。这么一来,他们俩离我近了些,而我离他们还是那么远,哪怕一起去跳民间舞,一起去打拳击,甚至一起去踢球(马洛早年在拉辛踢过球),一起在厨房喝马黛茶喝到很晚也无济于事。当初官司结束,我帮马洛打赢了五千比索,是塞丽娜请我别一走了之,记得去看他们。那时候她就不太好了,嗓子一直有些沙哑,后来越来越坏。她晚上咳嗽,马洛给她买过补磷的药——啥用也没有——,还买过补铁的药。杂志上登的东西,他信。

我们一起去跳舞,我看着他们生活。

“您最好陪马洛聊聊,”何塞·玛利亚突然在我身边冒了出来,“他会好受些。”

我去找马洛,可脑子里想的全是塞丽娜。确实有些难以启齿,其实,一直以来,我在收集整理有关塞丽娜的档案,虽然没落实到文字上,资料大可信手拈来。马洛像这个世界上所有身心健康的生物那样,毫不羞耻地泪流满面。他抓住我的手,滚热的汗珠把我的手弄得湿乎乎的。何塞·玛利亚逼他喝杯杜松子酒,两声抽泣间,他一饮而尽,酒精穿喉下肚的声音有些怪。接下来说话,蠢话连篇,一辈子的事全拿出来絮叨,还说什么塞丽娜的事无可挽回,只有他伤心只有他痛心之类的糊涂话。严重的自恋情结终于有理由全面释放,摆出来供大家欣赏。马洛让我恶心,但我自己更让我恶心。我喝起了廉价威士忌,火辣辣的,毫无快感可言。守灵仪式顺利进行,从马洛到其他人都表现完美,高温的夜晚也配合良好,众人正好安座庭院,畅谈死者,于夜露中细数塞丽娜的生前种种,直到破晓。

这些发生在周一。之后,我要去罗萨里奥参加一个律师研讨会,无非是互相鼓掌,拼命喝酒,别无他事。周末到家。火车上偶遇两位红磨坊舞女,我认出了年轻的那个,而她一个劲地装傻。那天早上,我一直在想塞丽娜。让我在意的并不是她的死,而是一种秩序、一种习惯的中断。我看着两个舞女,想起了塞丽娜的经历,想起马洛带她离开希腊人卡西迪斯的米隆加舞厅。指望这个女人从良是需要勇气的,而就在那段日子,我认识了马洛。他为了一桩官司来找我咨询,是他老妈在萨纳加斯塔的地产。第二次塞丽娜陪他一起来,当时的她几乎还化着职业妆,迈着大步,紧贴着马洛的胳膊。我一眼看穿了他们,看出马洛的简单粗暴和——虽然他从未明说——对塞丽娜的全心全意。等到真正和他们交往,我觉得马洛成功了,至少表面看来,从日常行为看来,确实如此。后来,我看得更清楚更透彻。塞丽娜会借助一些小小的嗜好,稍稍逃出他的手掌心,比如她爱跳民间舞,再比如她爱守着广播,手上缝补编织,长时间地打盹发呆。内比奥罗和拉辛打成4:1的那天晚上,我听见她在唱歌,一下子明白过来她的心还在卡西迪斯那儿,离固定住所和阿巴斯托市场小贩马洛很远很远。了解她的我促成了她几桩小小的心愿。我们三个一同去高音喇叭震天响的地方,踩着满地油腻的小纸片,吃刚出炉的披萨饼。马洛喜欢的是院子、和邻居聊天、马黛茶。那些要求,他只是暂时应允,偶尔为之,毫不让步。塞丽娜假意顺从,也许她正在适应少出门、多居家的日子。是我在拉马洛去跳舞,她从一开始就感激我,这我知道。他们彼此相爱。塞丽娜的快乐是两个人的,有时,是三个人的。

我觉得该洗个澡,打个电话跟尼尔妲说周日顺路去赛马场找她,之后马上去见马洛。他在院子里抽烟,大口大口地喝马黛茶,t恤上的两三个小洞看得人心酸。我拍了拍他的肩,打了个招呼。他的脸色和最后一次见面没什么分别。当时,他站在墓穴边,撤了一把土,醉醺醺地往后倒。不过,我在他眼里看到了亮光,手握上去也有了力气。

“谢谢您来看我。日子过得真慢,马塞罗。”

“你不用去阿巴斯托吗?还是有人替你?”

“我让那个瘸腿弟弟去了,我不想去,一天实在太长。”

“那是,你应该去散散心。换衣服,咱们去帕勒莫区逛一圈。”

“好吧,随你的便。”

他穿上蓝色西装,戴上绣花围巾,我还见他洒了点塞丽娜的香水。我喜欢看他整帽子,把帽檐翻起来,还有他走起路来悄无声息的样子,真是我的好兄弟。我无可奈何地听他说了句“关键时刻,朋友必到”,第二瓶吉尔梅斯啤酒下肚,他把心里话全掏出来说给我听。我们坐的是咖啡馆最里头一张桌子,咖啡馆里没别人,几乎就我们俩。我由着他说,时不时给他倒杯啤酒。他说了什么,我不太记得了,其实他说来说去,只说了一件事。有句话我记得:“她在我这儿。”食指顶着胸口中央,似乎在展示痛苦,或炫耀奖章。

“我想忘掉她,”他还说,“无论用什么方法:喝醉酒,去舞厅,随便找个女人上床。您明白我的意思,马塞罗,您……”食指谜一般往上走,突然如拆信刀一般折了起来。到这份上,说什么他都会答应。我看似无意地提到了圣塔菲舞厅,他说行,就去舞厅,比我先站起身来看时间。天热得要命,我们一路无言。我怀疑马洛的思绪又飘回到过去,又在惊讶胳膊上居然没有塞丽娜迈向舞场时火热的喜悦之情。

“我没带她去过圣塔菲舞厅。”他突然开口,“认识她之前,我倒去过。很低俗的米隆加舞厅,您常去?”

我的卡片里有对圣塔菲的详尽描述。它既不叫圣塔菲,也不在圣塔菲街上,不过确实在这条街旁边。遗憾的是,普普通通的大门、门上写满承诺的招牌、混乱不堪的售票处、守着入口从头到脚挨个搜身的保安,文字描述无法做到活灵活现。接下来进门,糟糕还不够,简直糟糕透顶。没什么清清楚楚,一切乱七八糟。解决混乱的方式是子虚乌有的秩序:黑乎乎的地方,黑乎乎的舞池,与考究的日式公园相比,那里是天堂,这里是地狱。门票二元五角,女士五角。空间分隔得一塌糊涂,舞池一个接一个:第一个是地道米隆加音乐,第二个是特色米隆加音乐,第三个是北方米隆加音乐,歌手在唱马兰博。站在中间过道上(我就是维吉尔),三边音乐都听得到,三边舞蹈都看得到。可以挑个最喜欢的,也可以三种风格一种接一种地跳过来,杜松子酒一杯接一杯地喝过来,找桌子坐,找女人玩。

“地方不坏,”马洛带着淡淡的忧伤,“可惜有点热,应该装上排风机。”

(可以做张卡片:仿效奥尔特加,研究乡下人接触技术后的反应。原以为会产生抵触情绪,谁知道技术被大力吸收和利用。马洛谈起冷却或超外差,完全是一幅布宜诺斯艾利斯人胸有成竹理所应当的口气。)他依然心不在焉,盯着地道米隆加的歌台,歌手双手握着麦克风,慢慢晃动。我抓着他手臂,拖他往桌子走。我们俩胳膊肘撑在桌上,高高兴兴地对着两杯干啤。马洛将自己那杯一饮而尽。

“这地方喝啤酒正合适,米隆加舞厅真他妈的挤。”

他又叫了杯啤酒,把我晾在一边,自顾自地傻看。我们的桌子紧挨舞池,舞池对面靠墙放着一排长长的椅子,一大群舞女你来我往,串花灯似的换个不停,脸上是工作消遣时的心不在焉。大家话不多,地道风格的米隆加音乐声声入耳,唱得起劲,弹得也起劲。歌手执著地玩怀旧,奇迹般地将欢快无停顿的节奏演绎得感人肺腑。“我的中国女孩,我把她的辫子放在箱子里带来……”他带着疲惫的淫欲,肌体的渴求,死死抓住麦克风,好比呕吐的人死死抓住栏杆。有时,他把嘴唇贴在麦克风的镀铬隔栅上,话筒里传出粘得发腻的声音一“我是一个诚实的男人……”——;我思忖着肚子里塞上麦克风的橡胶娃娃一定热卖,歌手可以边唱歌,边把娃娃抱在怀里尽情温暖。不过,这种话筒不适合探戈,那个要镀铬落地话筒,顶上安一只闪闪发亮的小骷髅,隔栅上方是破伤风患者式的微笑。

至此,我认为应该声明:之所以选择这家米隆加舞厅,是因为妖怪,是因为其他任何一家舞厅都不会同时出现这么多妖怪。他们于夜间十一点露面,一人独行或两人结伴,不慌不忙、信心十足地从城市无法确知的地区赶来。女人们混血,个子矮小。男人们像爪哇人或莫科维人,身子紧紧地裹在格子西装或黑色西装里,头发硬邦邦的,梳起来费劲,发蜡在蓝光和粉色光的照射下亮晶晶的。女人们梳着高高的发髻,越发显得矮小。发型难度高,不易散,打理完一定既骄傲又疲惫。男人们倒乐意披散着头发,中间高,刘海长,女里女气,和头发下面那张粗野的脸、随时候命等待时机的挑衅表情、硬身板细腰肢完全搭不上。他们互相能认出对方,默默无言,惺惺相惜。那是他们的舞厅,他们的聚会,属于他们的五彩夜晚。(可以做张卡片:他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白天靠什么职业掩饰,究竟是何种奴性心理作祟,叫他们各自扮演不同的社会角色。)他们来就是为了这个。妖怪们手脚互相缠绕,一曲接一曲,无言地缓缓转圈,许多人闭着眼,终于享受到平等和完美。舞曲间歇,他们又缓过神来,在桌旁高谈阔论,自吹自擂。女人们尖声说话,吸引别人的注意力。男人们则越发凶悍,我亲眼目睹一个巴掌飞过去,把一位喝着茴芹酒、白衣、斜眼的中国女人脸扇歪,一半头发扇乱。还有那味道,妖怪们的皮肤上那股湿滑石粉和烂水果的味道是辨识他们的标志。也许是洗得仓促,洗脸洗胳肢窝用的是湿湿的破毛巾。更要命的是,各种护肤品,睫毛膏,所有女人在脸上抹的粉,一层苍白色的痂掩盖着背后半透明的黑皮肤。粉也会氧化,黑人姑娘们从脸上洗去的是紧绷的玉米色。她们甚至学习金发姑娘的表情,穿她们爱穿的绿衣服,对自身的脱胎换骨确信无疑,对坚持原肤色的人不屑一顾。我斜着眼看马洛,研究他那张无黑人血统、无外省血统、典型意大利面庞、布宜诺斯艾利斯城郊居民的脸究竟有何不同。我突然想到:塞丽娜和妖怪们更亲近,亲近程度远甚于对马洛和我。我想,卡西迪斯选中她,是想取悦当时为数不多敢去舞厅的混血客人。塞丽娜做舞女时,我没去过卡西迪斯的舞厅。后来有个晚上我去了(想认出她被马洛带走前的工作场所),看到的都是白人舞女,皮肤白一点或黑一点,不过都是白人。

“我想跳支探戈。”马洛带着抱怨的口吻说道。第四杯啤酒下肚,他有些醉了。我在想塞丽娜,她在这儿会多么得如鱼得水。她的心在这儿,从来没被马洛带走过。安妮塔·罗萨诺从歌台上对观众挥手致意,掌声如潮。她高身价时我在新奇舞厅听过她唱歌,现在的她又老又瘦,好在还有一副唱探戈的好嗓子,听起来更有味道。她原本走的就是颓废路线,抨击谩骂的歌词需要更脏更哑的嗓音去衬托。塞丽娜喝完酒也是这副嗓音,我突然意识到圣塔菲舞厅和塞丽娜心意相通,她无处不在,几乎叫人无法忍受。

和马洛走是个错误。她爱他,所以她忍了。他将她带出卡西迪斯的泥沼,远离鱼龙混杂,远离客人动手动脚和粗重呼吸的间歇她喝下的那一杯杯甜水。可是,如果塞丽娜不必在舞厅以工作谋生,她是愿意留下的。她的胯,她的唇道出了真相,她为探戈而生,从头到脚散发着玩乐的天性。所以,马洛必须带她去跳舞。我见过她一踏进舞厅,一呼吸到炽热的空气,一听到手风琴的旋律,顿时像换了个人。如今,一头扎进圣塔菲舞厅,我在想塞丽娜的伟大,她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跟马洛过上好几年买菜做饭、庭院喝茶的日子。她放弃了最爱的米隆加,放弃了最爱的茴芹酒,放弃了最爱的土生白人华尔兹,仿佛故意惩罚自己,为了马洛,为了马洛式的生活,只是偶尔要求他带自己出门跳个舞。

马洛挽着一位高挑的黑人姑娘,身材少有的标致,相貌一点也不丑。这种既出于直觉,又经过思虑的挑选,不禁让我哑然失笑。他挑的姑娘最不像妖怪。于是,我又一次发现从某种意义上说,塞丽娜和他们一样,是个妖怪,只是外表看不出,白天显不出。我自问:马洛有没有发现这一点。我有点担心他会责怪我带他来这样一个回忆无处不生的地方。

一曲结束,这次没有掌声。从探戈舞曲里出来,姑娘一下子有点傻。他带她走了过来。

“给您介绍一位朋友。”

我们按照布宜诺斯艾利斯人的方式互相说了声“很高兴认识您”,然后直接请她喝东西。见马洛融入环境,甚至和这个叫艾玛的女孩——这名字对苗条的女孩不合适——聊上了,我很高兴。马洛完全放开了,谈起各支乐队,言简意赅,见解精辟,令我佩服。艾玛沉浸在歌手的名字里,沉浸在对克雷斯波区和艾尔·塔拉尔区的回忆中。那时,安妮塔·罗萨诺宣布献上一首探戈老歌,妖怪们尖叫、鼓掌,普普通通的混血五官让她增色不少。马洛并非释然到忘却一切,随着一阵手风琴响,乐队开始演奏,他突然浑身绷紧,望着我,似乎想起了什么。我看见自己在拉辛,马洛和塞丽娜紧紧拥抱在一起,共舞这曲探戈。后来,她整晚哼唱,在回家的出租车上也没有停口。

“我们去跳舞?”艾玛咕噜一声喝下石榴汁,问他。

马洛看都没看她一眼。我感觉就在此时,我俩一同探底。现在(写文章这一会儿),我眼前没有其他景象,只有二十岁的我跳入巴郎卡斯体育馆泳池,在池底发现另一个泳者,两人同时探底,在绿色刺鼻的水中对视。马洛将椅子往后挪,胳膊肘撑在桌上,和我一样看着舞池。艾玛夹在我们中间,受了羞辱,心情失落。好在她掩饰得不错,自顾自地吃炸薯条。安妮塔撕心裂肺地唱起来,一对对舞伴几乎原地起舞。看得出,他们充满渴望与忧伤,醉生梦死地聆听歌词,面向歌台,即便转圈,也在用眼神追随着微微前倾、向麦克风娓娓唱来的安妮塔。一些人跟着唱,另一些人似乎被人扯着脸蛋,傻乎乎地笑。她在手风琴的合奏声中以“过去,你是我的;今天,我找寻你,却找不到”结束歌曲。旋即,舞池恢复强劲的节奏,两侧的人跑来跑去,舞池中央是纵横交错的八字形光影。许多人大汗淋漓,一位个头到我外套第二个扣子的中国女孩紧贴桌子跳了过去,我见她发根上渗出汗,顺着脖子往下流,白花花的一大片。烟从相邻大厅飘来,那里有人吃烧烤,跳兰切拉舞。油烟和香烟汇成低低的一团雾,人脸和对面墙上的劣质油画扭曲变形。肚子里的四杯啤酒由内而外发力,马洛手背托着下巴,直盯盯地往前看。探戈的旋律依然飘荡在空中,我们没有在意。有那么一两次,我见马洛往歌台上看了一眼,安妮塔像在舞指挥棒,随后,他又将目光转向跳舞的人群。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觉得自己既顺着他的目光,又在给他指出方向。不必对视,我们明白(我认为马洛明白)两人的视线朝着同一个方向,留意同一对舞伴,同一个人的头发和同一条裤子。我听见艾玛说了点什么,一个离开的借口吧。马洛和我看也没看,感觉桌子空出不少。无比幸福的一刻似乎降临到舞池上,我做了个深呼吸,想定定神,我觉得自己听到了马洛也在深呼吸。烟很浓,舞池那边的脸模糊不清。人影憧憧,烟雾重重,坐在椅子上的人完全看不见。“过去,你是我的。”真怪,安妮塔的嗓音在话筒里噼啪作响,跳舞的人又停了下来(他们总是动个不停)。塞丽娜走出迷雾,站在右手边,乖乖地在舞伴的引导下转圈,侧对着我,背对着我,另一侧对着我,抬头听音乐。我开口叫:塞丽娜。可那时候,人既明白,也不明白;塞丽娜既在,也不在。当然了,当时怎么可能弄明白呢!桌子突然抖了起来,我知道是马洛的胳膊在抖,要么是我的胳膊。不过,我们并不害怕,那种感觉近于恐惧、喜悦和反胃,实际上愚蠢透顶,是另一种不让我们缓过神来、苏醒过来的感觉。塞丽娜一直在那儿,没看见我们,沉浸在探戈中,烟雾的黄光破坏了她的容颜。任何一位黑人姑娘都比此时的她更像塞丽娜。幸福令她脱胎换骨,我几乎无法忍受此时此刻、这曲探戈里的塞丽娜。我没糊涂,看得出幸福对她的巨大威力,她痴痴地沉迷在终于获得的天堂里。如果不用谋生,不用接客,她在卡西迪斯的舞厅里就该是这幅模样。在只属于自己的天堂里,她无拘无束,每个毛孔洋溢着幸福,重新投入到马洛无法追随的生活状态。那是她占领的实实在在的天堂,为了她和她的同路人,探戈重新奏起,直到安妮塔唱完最后一句,碎玻璃声,掌声。塞丽娜的背影,塞丽娜的侧影,其他舞伴和迷雾。

我不想看马洛。现在,我镇定下来,拿手的犬儒主义全面控制住我的言行。一切取决于他如何开口,我一动不动,注视着慢慢走空的舞池。

“看到了吗?”马洛问。

“看到了。”

“看到她怎么出现了吗?”

我没有回答,心头的轻松胜过遗憾。他在这边,可怜的他在这边,无法相信我们共同看到的事。我见他站起身,醉醺醺地步入舞池,寻找像塞丽娜的女孩。我一动不动,不紧不慢地抽着烟,见他走过来走过去,知道他在浪费时间,他会筋疲力尽、口干舌燥地走回来,找不到迷雾和人群中的天堂之门。


[49]玛奇恰:风靡于二十世纪初的巴西民间舞蹈。[50]米隆加:起源于阿根廷拉普拉塔河流域的一种民间歌舞,全盛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依然经久不衷。[51]马兰博歌舞:阿根廷高乔人的歌曲舞蹈。[52]《神曲》中,但丁曾让维吉尔引领自己游历地狱。小说中,科塔萨尔将圣塔菲舞厅比作地狱,哈多伊博士带马洛去地狱般的舞厅,类似维吉尔带但丁游历地狱。[53]莫科维人:居住在阿根廷北部的地方土著。[54]指阿根廷六角形或四角形手风琴,为米隆加和探戈音乐中必不可少的乐器。[55]兰切拉:墨西哥民间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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