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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篇(1912—1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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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塞35至48岁在瑞士生活的这13年间,头7年可算作伯尔尼期,后6年为堤契诺初期。

黑塞和妻子玛丽亚在德国博登湖畔生活了8年,于1912年9月带着三个儿子离开了那里偏僻孤寂的乡村生活,举家移居到瑞士首都伯尔尼,住进城边一位已去世的画家朋友的故居。

两年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1915年起他在瑞士伯尔尼“德国战俘救助站”工作,主要负责为德国战俘提供读物,组织编辑出版《战俘杂志》。

1916年是39岁的黑塞内外交困、危机重重的一年,3月8日父亲去世,紧接着最小的儿子马丁患重病,妻子患神经分裂症。黑塞受到来自德国的政治攻击越来越频繁激烈,以致出现心理障碍,不得不中断在救助站的工作,4至9月只身到卢塞恩附近的宗玛特疗养院第一次接受心理治疗。从此受朗格医生启发,开始学习绘画。

1917年他将接受心理治疗的经历写进小说《德米安》。

1919年42岁的黑塞作出人生中又一个重大决定:要重新找回自己,全身心投入到写作中去,于是他终结了在战俘救助站的工作,4月变卖了在伯尔尼的住宅。与精神病院中的妻子分手,将孩子安排到友人家后,5月独自来到瑞士南部堤契诺州蒙塔诺拉小村。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移居,从此他主要定居瑞士南部,直至去世。

这年,他开始了“画家克林格索尔”的艺术生活。文学创作与画作硕果累累,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出版了诗歌散文集《孤独者的音乐》、《印度之行》、《远足》以及诗歌画集《画家的诗》,发表了小说《骏马山庄》、《克林格索尔的最后夏天》、《悉达多》、《德米安》、《疗养客》等。

1923年黑塞与第一位妻子离婚,得到瑞士护照后,1924年年初与露特·温格结婚。

1925年对48岁的黑塞来说又是艰难困苦的一年,先是与新婚太太的隔膜加深,紧接着收到出版社对编纂德国文学丛书的回绝信,没过多久,前妻家传来噩耗,玛丽亚哥哥自杀,前妻和她弟弟濒于精神崩溃,他不得不前往收拾残局。一系列的打击让他再一次陷入生活低谷,穷困潦倒、疲于奔命的他感到深深的绝望,甚至希望像前妻哥哥那样一了百了,与人世告别。这一年的经历为其后两三年的心理危机揭开了序幕。

人到中年的黑塞,人生之路艰辛坎坷。这些经历都反映在了他的文学作品中。因而这个时期他的诗歌体裁广泛、深刻,既出现了画家的乐趣(《画家的诗》1920年出版)、堤契诺的旖旎风光,又有了心理分析的心得,有对战争的思考,还有做疗养客的经历……这期间黑塞写下的著名诗篇有《花枝》、《和平》、《在变老》、《向内之路》、《遭剪的橡树》等。

滑雪小憩

斜坡高处,我已准备就绪,

下滑之前,执杖稍做歇息。

但见远远近近,光亮闪闪,

世界在蓝、白之间,

看上方峰峦叠嶂,

群山沉寂,冰封一片;

看下界小路依稀,

跌失在耀目山谷间。

此景扣我心弦,

终于耐不住寂静、孤单,

沿着陡坡我滑下,

滑向山谷,一鼓作气。

(1912/1913)

题解:滑雪是黑塞喜欢的运动,冬季他喜欢前往瑞士山区滑雪。

我快活的嘴又一次要迎上

你欲吻我并祝福我的唇,

我还要握住你可爱的手指,

于我手中弄折,

充满渴求的目光,要注满你的眼,

头颅要钻入你的发间,

还要以永远年轻清醒的肢体

将你的肢体冲动忠诚应接,

要以永新的爱之火焰

千百次更新你的丽颜,

直到我们完全满足,两两心怀感谢,

直到如意快活,将所有疾苦超越,

直到我们不论黑夜白日,不论昨日今天,

无所希求,相互问候,犹如相爱兄妹,

直到我们面对所有行动,

都变得快乐平和,不躁从容。

(1913.1)

题解:同此前的单恋爱情诗相比,这首诗中多了和谐默契快活的内容。

花枝

风中花枝

总是摇来荡去,伸长舒展;

我的心像个孩儿,

总是又上又下,

升降在意愿与放弃间,

升降在晴朗与阴沉的日子间。

直到花朵全部飘落,

枝条由果实覆盖,

直到我的心,享够童年,

得到宁安,

并且知晓:人生不平静的游戏

不是徒劳惘然,而由乐趣充满。

(1913.2.14)

题解:写下这首诗40年后,1952年75岁的黑塞写下他对4月间一棵枝叶繁茂、朝气勃勃的杨树的观感时,想起了自己很久前写下的这首《花枝》。在他眼里,花枝也好,杨树也好,都是年轻人不安心态的象征:“……在我眼里这可爱的小杨树……就像一个小男孩,像懵懵懂懂、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它还将经受许多风霜雪雨的摧残,经受电闪雷劈的考验,直到它有能力去好奇地观察、倾听,去感受(大自然的)秘密……”

一些黑塞评论家将此诗歌视为黑塞伯尔尼时期的代表诗作。认为它同写于1905年的《雾中》一样,令人深思、给人以启迪。它写于《德米安》之前,但已涉及人格分裂,涉及其“阴暗”与“光明”的两个方面。

1945年68岁的黑塞在瑞士出版以该诗命名的诗集《花枝》,献给比他年长两岁的姐姐阿黛勒。4年后阿黛勒去世,享年74岁。

躺在草地

难道这花的把戏,

明媚夏日草地上色彩缤纷的绒须,

这撑开天空的蔚蓝,还有这蜜蜂嗡鸣,

这一切的一切

都是上帝酣梦中的一切,

都是下意识中向往释放之力的呼喊?

远远的山影,

静憩于蓝之突兀与美丽之间,

难道山之线条只是痉挛,

只是大自然酝酿的野性张力,

只是痛苦、磨难,毫无意义摸索着的、

从不和谐、从不歇息的运动?

嘿!你给我走开,

现世的苦难噩梦!

黄昏朦胧中,蚊舞会将你轻荡,

鸟鸣会将你呼唤,

还有风,会友善地

将我额头吹凉。

给我走开,你这人世古老的苦难!

就算一切都是煎熬,

都是痛苦和阴暗,

但可爱的阳光时时是另一番景致,

这里有红菽草的沁香,

有我心灵深处

舒适的愉快感。

(1913.4)

题解:在互联网寻觅黑塞足迹时,读到一位德国年轻妇女的博客,博客中这位女士向她友人推荐这首黑塞诗,认为它写出了她躺在花园草地上的心情:享受大自然的时候,可以暂时忘却所有苦恼。

颂歌献给荷尔德林

你,我年轻时的朋友,有些夜里

我还会心怀感激,去你那里,

当花园沉睡,

丁香丛中只能听到溪水潺潺。

哦,朋友,没有谁知道你;

现代已远离古希腊沉静之魅力,

没有祈祷,没有众神,

民众淡然变为尘埃。

可在一群沉思者心中,

向往上帝的心仍在跳动,

你的诗篇在他们听来,

就像帝神的竖琴还响在今日上空。

被日事烦扰,我们便在仙境般的晚上

神往似的倾听你的歌声,

于是你飞翔的羽翼

又将我们罩入金梦。

啊,我们的心会怎样灼烧,

当你的歌让我们痴迷,于是对那远古仙境,

对希腊殿宇的向往,

便如永恒的渴望,燃烧在我们心上。

(1913.5.13)

题解:这年9月黑塞给一位朋友寄上这首诗,随信写道:“……与荷尔德林相比,我感到自己不过是个小矮子。可是我爱荷尔德林,也爱诺瓦利斯、艾辛多夫和默里克(eduard mörike,1804—1875),我尤其爱他们的诗作。”

黑塞小时候受到的第一次文学震撼,就在读荷尔德林诗文时。那时12岁的黑塞正在家乡卡尔夫的拉丁语小学读书,在读课外读物时他读到了荷尔德林诗作《夜》中的诗句。

不停歇

心啊,你这只惊鸟,

总要一再问道:

众多野性日子后,安宁的日子

何时才会来到?

哦,我知道:我们

尚未在地上得到几天消停,

渴望又令每个可爱之日

成为你的不幸。

于是,刚得到安宁,

你又面临新的苦恼,

急不可耐地要像那颗刚落下的流星

划过天空,一路灼烧。

(1913.11)

题解:诗行间表达出诗人又要上路的热望。

龙胆花

你悄无声息立于阳光里,

神圣光照令你陶醉欣喜,

天空好似沉入你花杯,

根根绒毛飘荡在微风里。

如果风能从我心灵之处

将所有罪过和苦痛吹逝,

我便能做你的兄弟

与你一起平静度日。

这应该就是我

尘世生活快活简单之目地,

像你,做个蓝色夏梦,

穿行于上帝的梦园里。

(1913)

题解:龙胆花(enziane),蓝色,生长于山区草地,现在也有盆栽。花呈杯状。黑塞希望能像它一样,成为大自然的一员。

抵达克雷莫纳

雨在歌唱,平原在夜中静躺,

树之高处一片潮湿、阴凉,

所有的钟都轻柔地敲响,

然后睡去,任雨轻声笑话。

这是座陌生之城,街灯光照明亮,

怡然自得我穿过快活街巷,

天空阴暗,玻璃窗闪着幽光,

居民平和,静坐葡萄酒杯旁。

潮湿石阶引我缓缓迈步,

脚步回响于穹顶小巷,

走入一个个穹顶,走过一根根圆柱,

身影昏暗,也跟着走上石路。

廊亭前一片亮敞,

令我不禁惊诧:塔楼、宫殿和教堂,

座座高大,鳞次栉比,

夜空幽蓝宏大,在上方沉默不响。

不待我细瞧,一切便如熟悉,

眼前景象令人愉悦欢喜,

精湛美妙宛若音乐,

明朗嘹亮如一首天堂歌曲。

塔楼、宫殿、教堂,帝王般辉煌,

那是另一时代的人的梦想,

它们在对我言语,

它们的永恒存于圆柱间,笑自拱顶那方。

(1913.5)

题解:克雷莫纳(cremona)是一座意大利城市。

这次旅行意大利后,作者还写下一篇散文《克雷莫纳的黄昏》,可以让读者对比了解到,诗人在雨夜抵达后,古城中的古老建筑艺术,怎样令他目不暇接,给他留下了怎样的震撼印象。

圣诞期间

圣诞期间我喜欢旅行,

乐于林中或雪地上独步,

亦可远离孩子们的惊呼。

可有时,当然不是每一年,

我的好状态会出现,

尤其是,在森林中某个地方,

当一段时间里我还算健康,

我便会忆起以往,

将童年气息深深吸吮,

再做一次小男童……

(1913.12.3)

题解:此时36岁的黑塞已是三个儿子的父亲,圣诞节又唤醒了他的童心……

庆宴后回家

又一次破碎声四起,庆宴结束,

我步履蹒跚,心怀恐慌,

田间路又滑又硬,担心,

再也不能回家。

哦,你,痛苦之晕醉,

如果快乐的杯盏破碎,

我更愿将你全心担起,

而不要半拉乐趣。

可怜心灵只愿拥有

至善或至恶,

要么痛苦,要么庆宴,

因为它只为燃烧而燃烧。

(1913.12)

题解:12月的庆宴一般是在圣诞期间。诗中表达了作者因为自己心底的痛苦对这类庆宴的抵触。希望能陷入完全痛苦,或尽情快乐。

和平

每个人都有过,

却无人将它珍惜,

这甘泉曾让每个人振作,

可如今,和平是怎样的声音!

听上去犹疑、遥远,

听上去眼泪般沉甸,

没有谁知道它的来日,

人人都将它渴望呼唤。

欢迎你,一旦那天

第一个和平之夜降临;

欢迎你,柔和的星星,

当你在最后硝烟的上方终于闪现。

每个夜里,

我都将你梦见,

满怀热望,迫不及待

要将树上金果采摘。

欢迎你,

另一个未来的红色曙光!

总有一天你会在鲜血与困苦中,

出现于尘世天空上。

(1914.10.11)

题解:1914年7月28日奥匈帝国向塞尔维亚宣战,8月1日、3日德国先后向俄国、法国宣战,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这年黑塞37岁。这年由柏林菲舍尔出版社出版了他的小说《骏马山庄》。1914年10月,大战刚开始不久,黑塞已经开始企盼和平。

姑娘坐在家中唱

白白的雪,冰凉的雪,

你飘在遥远的地方,

是否飘到了我心上人的爱手里,

飘到了他棕色的头发上?

白白的雪,冰凉的雪,

他会不会挨冻受凉?

你说,他卧在昏暗的森林里,

还是卧在洁白的雪地上?

白白的雪,虚假的雪,

不要将我心上人儿伤!

你为什么遮他的头发,

将他双眼也盖上?

你,虚假的雪,白白的雪,

他压根儿就没死,

也许他被俘了,

他有水喝,还有面包吃。

也许他很快就回来了,

也许他已站在门外边,

我得赶快擦去眼泪,

不然我怎能将他看见。

(1914.11)

题解: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炮火打响不久,黑塞便借姑娘的歌企盼和平。如钱春绮先生所述,它很像我国古代的闺怨诗。

随着战争的爆发,一些文学刊物甚至给黑塞寄来通知,让他不要再介绍法国、英国、俄国、比利时以及日本等外国作家。对此他在11月3日的《新苏黎世报》上发表题为《噢,朋友,不要用这种语调!》的反对文章,文中他警告那些文人:他们在用文字制造民族仇恨,他们“要将战争带进精神王国”。他表示,他不能在文字上顺应战争。这样的态度自然在德国报刊上掀起轩然大波,黑塞被训斥为出卖祖国的“变节分子”。

新体验

又一次我看到纬纱下落,

熟悉的变得陌路生疏,

新的星空在召唤,

心灵要摸索着迈步。

世界又开始一个新秩序,

置我于新洞天,

我却像自负的智者感到,

里面的自己有如小孩。

不过从前世人生,

还有些预兆传送:

星辰落下,星辰复出,

这个空间永不会空出。

心灵屈身又挺直,

它要呼吸于这无尽无穷,

断线根根重会织出

上帝美丽的新衣服。

(1914.12.11)

题解:这首诗同《在变老》、《死鬼兄弟》中的情绪相近,强调的是一种要顺应变化,勇于接受新现实、新经历的哲理。1913、1914年,黑塞研读了不少弗洛伊德、荣格等心理学家的著作。“心灵屈身又挺直”说的也许正是他虚心求教,然后自豪挺直脊背的学习过程。

41年后,1955年7月24日瑞士心理学家卡尔·荣格80岁生日时,黑塞请《新苏黎世报》报社将他手写的这首诗的最后一段登出,并附上“谨以崇敬友好的心情向卡尔·荣格致以生日祝贺”字样。

夜中感触

云隙深处,倏忽间

绽出星星和月亮,

夜幕幽蓝,

将我心照亮。

心房之火

慢慢燃亮,

相伴星之幽香

夜将竖琴拨响。

有了这声呼唤,

担忧溜走,困境不再庞然,

就算明天我不复存在,

可我还活在今天!

(1914.12)

题解:也许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闪烁在天穹的星月,给予了诗人极大安慰。

在变老

年纪轻轻,做些好事,

这很容易,也能将作恶远离。

只是当心跳不再轻松,

却仍要微笑,这点却需学习。

谁做到这点,谁就不老,

他的火苗儿烧得还旺,

世界还在握,

拳头还有力量。

我们能看到,死鬼在等待,

因而不能停下不动。

要远离死鬼,

要将它赶开。

死鬼不在这儿也不在那儿,

它守在所有的小路上。

在你那儿,也在我这儿,

只要我们将生活背叛。

(1914.12)

题解:37岁的黑塞已经在思考“老”的问题。“老”与“死”是黑塞从年轻时就喜欢论及的话题。这首诗中,老与死成了对立面。

毛尔布隆的回廊

倚在苔藓斑斑的圆柱上,

这青春绿谷令我着魔痴迷,

我倾听,那喷泉声响

怎样从它绿池中响彻穹顶上。

一切都还这样美,宁静如以往,

只是我成年久矣,心灵激情

还有爱恨暗流,

亦不再汹涌如以往。

这里破灭了我第一个青春梦想,

它久难痊愈,痛了很久,

如今它已远去,成了梦中故事,

还会借着良辰,变为一段美唱。

心灵会将永恒渴望,

将消逝性作为可爱负载来承当,

此刻它要静静感受青春足迹,

来做客,没有记恨心肠。

唱吧,喷泉之水,在你们的池盆深处唱响,

生命于我,早成衣裳,会转眼消亡。

青春啊,在我的山谷里喧闹吧,

你要在对永恒的梦想里,振奋精神!

(1914.10)

题解:这年37岁的黑塞回到毛尔布隆修道院中学故地重游,他曾因不能忍受那里的刻板秩序而逃离学校。这时他离开那里已经22年。诗中记下了他对青春狂飙岁月的回忆。

修道院回廊里有一个带着上下三个池盆的古老喷泉,它的喷泉一直流到今天。原来的修道院中学也曾为科学家开普勒、文学家荷尔德林的母校,现今已成为一座现代化文理中学。这里的古老修道院建筑群,修建于1147年,是阿尔卑斯山北侧保存最完好的中世纪修道院建筑,它具有典型的罗马式及过渡型哥特式的建筑风格。1993年被联合国科教文组织确定为世界文化遗产。

黄昏白玫瑰

你忧伤地将面孔

搭在叶片上,顺从死亡,

发着幽灵般的光,

任苍白的梦飘荡。

可你实在像首歌,

让可爱芳香

载着最后辉光,整夜

在房间飘扬。

你小小的心灵

谨然追逐无姓无名,

你微笑,然后死去,

你是我心头的玫瑰姐妹。

(1915.1)

题解:一朵白玫瑰萎蔫了,余香仍在屋里缭绕。黑塞在此做了细腻的描写。

乡村墓地

十字架斜立,常春藤攀援其上,

阳光温和,芳香四溢,蜜蜂在歌唱。

你们,多有福,安卧这里,

依偎着慈悲大地的心房!

你们,多有福,平和、无名,

回到了家,安息于母亲怀里!

可是,听,鲜花与蜜蜂的嗡鸣中

呼吸着对生命的贪婪与对在的渴求:

深深的根之梦里

消亡已久的生命正急欲奔向光明,

生活灾祸,于暗中隐藏,

演变着自身,要在现今现身,

急切的分娩中,

大地母亲,尊贵地将躯体微震。

不过,这墓穴中的太平

并不比夜梦更有分量;

浑浊烟气只是死亡之梦,

生命之火焰正燃烧于它下方。

(1915.1)

题解:这年,柏林菲舍尔出版社出版了黑塞小说《克诺尔普》、小说散文集《路旁》;还出版了新诗集《孤独者的音乐》、小说集《青春是美丽的》。

艰难时期致友人

即使在这黑暗的日子里,

亲爱的朋友,我的话也不为错;

不论我认为它昏暗还是光亮,

怨怼生活,我永远不这样。

不论阳光明媚还是雨暴风狂,

它们同为天之面庞;

不论命运甜蜜还是苦涩,

我都当美味菜肴来用享。

心灵之路曲折交错,

要学会把它们的语言读懂!

今天会感到苦恼的,

明天你们会当做恩赐来称颂。

只有粗陋之辈可以死亡,

他人——不论处于低谷还是高潮,

上帝都愿予以指教,

以获得心灵之感悟力量。

只有踏上最后台阶,

我们才可享受安息,

在父亲呼唤我们的地方,

我们已能望见天堂。

(1915.2)

题解:这首诗曾被多次谱曲。诗作发表近百年后,仍为当代德国年轻人喜爱。在互联网上可以欣赏到2010年一所文理中学的合唱录音。

夜行路上

雨斜,风狂,

原野一片漆黑,

云层阴影,

与我们相伴相随。

忽然黑云洞中

现出明亮光束,

那是载月夜空,

静静地照着这边人群骚动。

天岛蓝、纯,

星星谨严送来问候,

月光之中

云朵翻卷如银水荡漾。

心啊,做好准备!

远方兄弟在呼唤,

唤你走出此时黑暗,

走上金色阶台。

心啊,收下这份提示,

畅游于这广阔无边!

上帝会将你的昏暗行路

引向光明。

(1915.3)

题解:“远方的兄弟”指智慧之辈,可以是先人,也可以是有智慧的人。“金色台阶”亦指智慧台阶。

山里的日子

唱吧,我的心,今天是你的日子!

明天,你会死亡:

星星闪烁,你不再能看见,

鸟儿啾鸣,你不再能听到——

唱吧,我的心,只要你的时日还在闪亮,

你的转瞬即逝的时光!

白雪星星般闪亮,太阳笑在雪上,

云儿花环一般,远远飘在山谷之上,

没有阴影压来,没有忧虑令人心伤,

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是光,都是亮。

呼吸多快乐,呼吸多舒畅,

它是祈祷,是歌唱,

心啊,呼吸吧,对着太阳大敞你心房,

在你的转瞬即逝的时光!

生活多美好,福与恼也同样,

多有福,风中每一片飘落的雪花;

在这时辰,

在这笑的时刻,

我多快乐,我是大地和太阳最爱的孩子,

是世界之主宰,

直至雪花消失于风中。

唱吧,我的心,今天是你的日子!

明天,你会死亡:

星星闪烁,你不再能看见,

鸟儿啾鸣,你不再能听到——

唱吧,我的心,只要你的时日还在闪亮,

你的转瞬即逝的时光!

(1915)

题解:战争爆发后,黑塞投入到瑞士伯尔尼“德国战俘救助站”的工作中。只有在短暂的假期中他才得以放松一下身心。

重读《画家诺尔藤》

又一次谦恭扣开你的门,

迈入喜爱的花园,

再次嗅闻年轻时喜爱的花朵,

以敏锐新感觉。

这里飘来,

年轻时阅读热情之芳香,

可我从不似现在,能这样深地

感受这喜爱之作中忧郁的内在分量。

花朵火红,热情可爱,将我唤出

阴冷情怀,

平日令人伤心的,变为快活,

作品在招手,痛苦学会笑逐颜开。

(1916.3.27)

题解:1916年3月8日黑塞父亲去世,这使他又一次陷入生活漩涡,他深感内外交困,力不从心:救助站的工作令他精疲力竭,他再没有写作时间了;战争让他横遭指责,备受心灵煎熬;家庭生活濒临崩溃:小儿子马丁寄养在别人家,他快不认得儿子了,妻子玛丽亚越来越让人无法近前。他有个感觉,自己的生活与精神在土崩瓦解。他们在伯尔尼市郊的别墅,空荡得快成了一幢鬼楼。

3月安葬父亲后,黑塞只身去瑞士南部堤契诺州一家疗养院做短期疗养。

《画家诺尔藤》是德国诗人默里克写的唯一一部小说,默里克是黑塞喜爱的诗人,他的诗受到默里克的不少影响。1907年黑塞曾在给默里克女儿的信中写道:“我对哪位作家都没像对您父亲那样,心贴得那么近。他的所有作品我都觉得很珍贵。前几个月我又读了一次《画家诺尔藤》……”

也许黑塞在这次疗养期间重读了这部小说。

1933年黑塞给一位友人的信中写道:“(这本书)没有确切结尾……可如果它有景色,有氛围,有角色故事,有一些诺尔藤的青春回忆,这就有了永远读它的足够理由。它属于那些每十年就要读一次的书,每一次它都会给出新面孔,就是说永远具有生命力。”

花、树、鸟

心在独自灼烧,

你是否空虚,孤独,

山坡上

幽暗的痛花送来问候。

苦恼树

伸展它的枝干,

树枝上

永恒鸟在啾鸣。

痛花喜欢沉默,

说不出只言片语,

大树还要长高入云,

永恒鸟则要不断啾鸣。

(1916.5.25)

题解:1916年5月黑塞慕名来到瑞士中部小城卢塞恩,住进了当地的宗玛特疗养院。疗养院对病人的照料非常周到,针对黑塞失眠、风湿、消化方面的疾患,除了阳光浴、按摩等疗法外,他还接受了电击疗法。不过,让他最受磨难的还是心理上的痛苦。幸运的是,在这里他结识了一位信得过的医生,并同他结下终身友谊,这就是当时33岁的心理医师约瑟夫·朗格——著名瑞士心理学家卡尔·荣格的学生。

这首诗中这朵幽暗花叫痛,这棵大树叫苦恼,这只鸟叫永恒。痛不语,苦恼一个劲地长,永恒的是鸟叫。这首诗构思奇特,黑塞还给过它其他名称,比如“梦境”。此时黑塞的父亲刚去世两个月,从最后一段还可以读出诗人心情依然沉重,但又能让人感到一些慰藉。

雨声轻柔,是夏雨一场,

声自灌木,声自树木,

哦,多么好,多有福,

又可以将梦做足!

户外光亮中我呆了许久,

已不太适应这匀和雨声:

它就在自己内心,

不想去任何陌生之地。

无所需要,也无甚索望,

轻轻地我将童歌哼唱,

奇妙地,我竟回到家,

步入梦的美丽温和。

心啊,你曾怎样不安撕扯,

而盲目起伏,多么有福,

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想,

只是去呼吸,去感受!

(1916.7)

题解:1916年6月初黑塞结束疗养回到伯尔尼后,完全换了一个人,对第一次世界大战有了新认识,他成了坚定的反战斗士。他以新的姿态回到战俘救助站工作。为表彰他的贡献,他还获得了红十字奖章。

这首诗表达了,作者在夏雨中找到家——自己的内心平和。

回忆母亲

覆满灰土的尘世路上,

我已走了很久,

完全忘了你的模样,

完全将自己依仗。

因为目标将我欺骗,

我现在在他国歇息逗留,

记忆芳香将我环绕,

回到昔日做个宾客。

当我的日子昏天黑地,

世界将我完全抛弃,

你却仍在,自那失乐园

给予我提示指引。

我不再相信上帝,

为此你已将我原谅,

自昏暗谷地,

我终于回家,回到你身旁。

(1916.7.30)

题解:母亲去世14年后,当自己的生活处于“昏暗谷地”——低落伤心困境时,黑塞“终于回家,回到你身旁”——再次回忆起母亲。

有时2

有时,我们虚弱疲惫躺在痛苦中,

看上去一切都错了,一切都令人心伤。

每阵冲动都会变为悲伤,

每次欢愉都有折断的翅膀,

可我们还要倾听远处,满怀渴望,

好像新的愉悦来自那一方。

可是没有欢愉前来,

没有外来机遇光顾我们。我们必须

倾听自身,像个悉心园丁,

直到那里绽出花颜,

长出新欢愉、新力量。

(1917.2)

题解:1917年他创办了自己的战俘出版社,同时在报刊上发表了众多宣扬和平主义的反战文章,被德国右翼势力指责为叛国变节分子,由此开始考虑改换国籍。

凝思

人类所愿望的

都导致了流血、罪过、硝烟杀场。

谁将你——大自然放至首位,

他便与每人成了亲眷,

每片土地都是他的神圣家园。

风吹水落

于世界各地,

海浪蓝天

四处可见。

地平线上的金色浮云,

温情的月亮,

荡着涟漪的湖水,啼啸林间的动物,

还有鸟鸣、山峦、石径与桦树,

它们都为我的宝物,为我心之珍重,

是我借以歇息的心灵慰藉。

不要以罪过与他人罪过相比!

要让你及你的步履

相比于大自然的无限耐心;

大自然总会将你担待。

你的归宿在它那里,

清晨与傍晚

都会迎接你,

在安全的父亲家里。

(1917.3.27)

题解:在此期间,黑塞常将他的反战思考写在报端。他认为,德国将战争的罪责归结到英国、美国或经济发展的头上,其结果只能是暴力及反暴力。他以为要想阻止暴力升级,只能寻找途径自己承担责任。这首诗也表达了他的这些思考。

孤独的夜晚

空酒瓶里,玻璃杯上,

烛光昏暗闪亮;

窗外细雨轻落草地,

屋里冰凉。

又一次你忧伤躺下,

寒冷中享以短暂休憩。

晨光会来,夜晚会到,

它们总会来,

而你却不在。

(1917.4.5)

题解:写于在瑞士疗养胜地洛迦诺(lucarno)度假时。

这首诗像是一首爱情诗,第二段中第一个“你”写的是作者,第二个“你”应是个女性。有评论家说,诗中的忧郁情绪是他心理危机的预兆。“晨光会来,夜晚会到,它们总会来,而你却不在。”一天,当地德国报纸上,在一个讣告上我读到了这几句诗行,那是对一位父亲的哀悼词。

战事第四年

就算夜晚寒冷悲哀

雨声不断,

我还会在此时唱我的歌,

不管谁能听见。

就算这世界窒息于战争、恐惧之间,

可某些地方,

还会有爱情暗燃不断,

尽管没人瞥它一眼。

(1917.4)

题解:1917年3月第一次世界大战还在惨烈进行,黑塞收到从老家卡尔夫寄来的入伍令,尽管他解释了不能当兵的理由,但也无济于事。最后他的同事专程前往柏林,向有关部门陈述战俘救助站不可没有黑塞,这样对他的入伍令才被解除。

震动

突然我见,杯中酒色变得混浊,

我疲倦坐着,只能眼瞅地面,

感到心跳停滞,感到发丝在变灰白。

大厅里,友人们在大笑,豪饮。

此刻窗上现出我青春时代

熟悉之明月,大厅似乎在拓展,

酒杯明晃,泪珠夺眶闪亮。

友人们在豪饮,欢闹声更响。

我一小时一小时地踱步,脸颊灼烧,

感受着远方夏风,

哼起歌,那是我们年少时所唱,

想着家乡,深知,我再不能将她找到。

(1917.5)

题解:内外交困的生活,令近40岁的作者深感疲惫。珍藏心底的还有青春时代的形象。

假期结束(战争期间)

我将老手杖

扔进湿草地。

实在令人气闭,

泪水湿双目。

又得别离,

又得让自己去适应——

去做己所不欲之事情;

可这里的蔚蓝中,

是溪流、悬崖、草地,

有世界的所有声响,与绚丽!

又得收敛自己,

又得让渴望受屈,

又得去做陌生之事,

可内心里,

暗痛遍布,

金梦半埋地里。

在灌木丛中啐上一口唾沫:

你们——我必须得服侍的,

不论部长、阁下,还是将军,

让魔鬼把你们统统敛去!

(1917.5.15)

题解:假期结束,黑塞又回到伯尔尼战俘救助站,在此他的不愿之情溢于言表。

这年黑塞40岁,德国国防部要求黑塞放弃写作发表批评性文章,德国右翼势力甚至指责他为叛国变节分子。他由此开始考虑改换国籍。

这年他首次用假名辛克莱发表文章。9月10日写作小说《德米安》,黑塞与心理医师的接触经历在书中有所表现。

坦言

你,可爱的光亮,你的游戏

将我全心攫取;

别人都有方向、目的,

我活着,就已称心如意。

影响我感官的一切,

对我都展现为寓意,

它们来自无穷,来自有限,

我都要活生生地感受。

要懂这样的图画文字,

生活下去便永远值得,

因为我知道,

永恒与本质和我同住。

(1918.1.21)

题解:“可爱的光亮”指浪漫主义情怀、梦境,“图画文字”指画面或符号标志的意义,还有寓意,作者坦言,这些都为他心仪追求。

失落

我,夜行者,探路于峡谷林间,

一个神奇圈将我环绕,何其美妙,

没有去想,它是否在施咒诱惑,

我只忠诚跟随内心指令。

多少次现实将我唤醒,

生存于现实中的你们,令我同行!

可现实令我清醒,震惊,

很快,我又再次逃离。

哦,家乡多么温暖,你们却生生将我拉开,

哦,我的爱梦多么甜美,你们却要把它扰乱,

我要爬个不停将家乡回归,

如同百川流入大海。

泉水的轻吟将我引领,

梦鸟梳理它们绚丽的羽毛;

童年的歌重又响起,

金色织物里,蜜蜂的嗡鸣中,

我又抽噎地回到母亲的怀里。

(1918.2)

题解:现实时时左右着人生,失落之感在所难免。“跟随内心指令”,可让人在大自然中,在对童年、母亲的回忆里找到归宿。梦鸟(traumvögel)是《德米安》中的重要形象:蛋是鸟的世界,鸟要诞生,必须要破坏蛋的世界。

向内之路

谁能找到向内之路,

并能于沉思中

将智慧核心感悟,

即:要将世界与上帝

当做典故与图画。

那么,他的每个思想和行动,

便是与自己心灵之对话,

世界与上帝尽于心灵中。

(1918.2.8)

题解:黑塞在《沉思》一文中指出:找到通往内在的路,尤为重要。对他来说,内在生活主要体现在宗教和作家的作品中,因为人们总能在其中找到他们自身,并永远可以在此基础上创作出新的、另外的画面。

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1918年11月结束),黑塞面临很深的心理危机。艺术世界及“为艺术而艺术”的理念受到巨大冲击。黑塞需在神话及宗教中寻找新的理念。对于这个战争岁月,他只能以通往内在的浪漫之路来做回应。这个要将自己并入宇宙者,即将宇宙装入内心的人,他可以同上帝合为一体。这条通往内在的路,就是要通向大自然,通向原始在态(参见《我们生活于……》题解);它也是心理分析之路,了解自我,认识自我之路。

书籍

世上所有的书籍

不会带给你幸运,

它们却会悄悄引你

回归到你自己。

那里有你需要的一切,

那里有太阳、月亮和星星,

因为光明为你所追寻,

它也便住在你那里。

你久寻的智慧,

就在书籍里,

如果它们在字行间闪烁,

也便归属了你。

(1918.4)

题解:黑塞深知书籍的重要,通过在救助站的工作,他每月要为战俘寄出大量书籍。他认为书籍是送给战俘的精神食粮,读书是极好的热爱和平教育。

在阿泽诺

这里我熟识每个转弯处,

会踏走古老隐士的小路,

春雨犹疑轻柔地滴落,

凉风吹拂,桦树叶儿闪动,

岩石湿漉,反射着棕色辉光……

哦,岩石,小径,哦,桦树新叶与春风,

你们这些古老神物,怎样谨然吐香,

这块纯朴土地,怎样羞怯地

将优雅藏于粗陋暗沟,藏于岩石后方!

这里或那里

森林泛红的光秃中,野生樱花在忘我绽放。

这里是我的圣地,我已无数次踏上

那反省自身的宁静路径,

它深渊般孤寂,

如今再次走上,怀有不同感触,

可是目标不改变,此路永走不尽。

在这里,思绪蛾蝶般前行飞舞,

许多年前,我已在岩石中,金雀花里,

在风吹雨淋与日照下,将它们追逐。

岩石、溪流、桦树幽谷,接受它吧——

接受我这颗敞开的心,它别无所求,

只想心怀感激,并心甘情愿地,

迎接你们的神圣声音。

(1918.4)

题解:阿泽诺山区是黑塞喜欢前往步行的地方,所以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1910年他在那里裸体登山时,妻子玛丽亚为他拍下了一张直立崖边的著名照片。

如今瑞士南部的阿泽诺地区,已成为人们喜爱的度假胜地。

花满枝头

桃树上花儿开满枝头,

不是每一朵都会结果,

花儿鲜亮如玫瑰一片,

摇曳于蓝天白云之间。

思绪也如花朵绽放,

每一天都上百无数。

让她们绽放,任她们蹁跹!

莫要问收成几多,收成若干!

人间也需游戏,需天真纯洁,

又需华美丰盛,勿厌其繁,

否则,世界于我们会显得太小,

享用生活,显得太难。

(1918.4.10)

题解:桃树枝头,鲜花簇拥。诗人感怀道:人间也需有可以享用的天真烂漫、华美丰硕的游戏。

雨季

我会长久地聆听雨的歌唱,

多少白天,多少夜晚,

听它如何浮于空中,梦呓一样,

绵绵不绝只出一种声响。

听上去像在遥远的王国

中国人弹奏的乐曲,

蟋蟀声般尖厉、高亢,又永远单一,

每一瞬间,都充满诱惑。

不论雨声还是中国乐曲,

不论水落声,还是海的声音,

再次吸引我的到底为何种神力,

诱我循着你们的神奇,走向世界?

这永恒音响是你们的心灵,

它不知时间,不知变幻,

它的家乡我们先前已离开,

它的余音总在我们心头回荡。

(1918.4.13)

题解:1917年年底,黑塞完成《德米安》的写作后,致力于通过自己的出版社,出版一些他自己以及其他作家如奥地利作家施蒂福特、茨威格,瑞士作家柯勒,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等人的作品,寄给战俘。

晚上

晚上,情侣们走上田野,

轻缓漫步,

女人们松开她们的发辫,

买卖人忙把钞票点数,

布尔乔亚们翻开当下晚报,

最新消息,悉心圈读。

孩子们握起小拳,

肚子饱饱,睡得香甜,

每个人都做着事情,

竭尽他们的义务,

不论婴儿,布尔乔亚还是情侣……

难道唯我,个别特殊?

当然,我也有晚间活动,

我是它们的奴仆,

它们也有意义,

世界精神不可将之小觑。

我于内心起舞,

上下又起伏,

哼唱街巷小曲,

赞美上帝也赞美我自己,

饮酒时还想象,

好像自己是个帕夏(1),

感怀心中忧虑,

笑上一笑,再饮上一口,

对自己的心,说声允许

(只是早晨不可饮),

为往昔痛苦,

将诗歌戏编,

遥望移转中的月亮和星星,

猜测它们都有些什么含义

感觉可与它们一起移转,

不用去管,会转到哪里。

(1918.5)

题解:1916年接受心理治疗后,黑塞的忧郁心情得到一些缓解。诗中的布尔乔亚(bürger)指当时关心社会发展、政治变革的中产阶级人士。

* * *

(1)帕夏(pascha),指让女人服侍伺候的男人。

生活常常

生活常常光明一片,

缤纷亮艳,

生活常笑,它不问,

谁在受苦,谁遭了难。

我的心却要与这类人相伴:

他们只能将苦恼咽下,

只能在晚上哭泣,

心怀渴望躲进房间。

我知道有这么多人,

忧郁不安,受苦受难,

他们都是我兄弟,

我永远会将他们迎接。

他们手心湿漉,腰背弓弯,

我知他们会在夜晚哭泣,

那里没有光线,

那里四壁幽暗。

他们迷茫惘然,

浑然不见

爱之甜蜜光芒,

因为忧虑与黑暗将之遮挡。

(1918.5)

题解:这首诗令人想起黑塞1901年写的《孤寂之夜》,富有同情心,有同病相怜之感。可以读出诗人情绪很低沉,但仍不放弃希望,自己鼓励自己。类似的诗篇还有作于1905年的《夜间》等。

夏夜2

暴雨过后,树上雨水滴落,

落叶阴湿,月光冷冷照在上方,

看不见的河水在山谷里流淌,

隐隐飘上它不停歇的声响。

此时,农家传来犬吠阵阵,

哦,夏夜,哦,挂在半空的星星,

我的心怎样被引向远方,

被引上你们的苍茫轨道,引出对旅行的念想!

(1918.7)

题解:1910年的那个《夏夜》,诗人在路上遭遇到暴风雨。这年雨后的夏夜,诗人在盼望启程上路。

死鬼兄弟

你不会将我忘记,

最终也会来我这里,

到那时苦难有了头,

生命链断折。

亲爱的死鬼兄弟,

眼下你显得还遥远陌生,

像一颗星,你冷冷俯视

我的困境。

不过总有一天,你会走近

带着熊熊火焰——

那,来吧,亲爱的,我在这儿,

带上我,我属于你。

(1918.7.31)

题解:刚满41岁的黑塞处于生活低谷,妻子长期抑郁,婚姻失败,他很想一死了之。他想念的这位兄弟是死鬼。

不幸的日子

如果日子昏暗、沮丧,

世界冰冷,充满敌意目光,

你的信赖只能小心地

整个寄予自己身上。

然而自那古老的快乐之邦,

你还是受到了指点,

你又能看到

可信赖的新天堂。

由自身经历你可识出,

哪些怀有敌意,哪些对你陌生,

给予你命运以新的名称,

并将其忍受担当。

对令你压抑的,

做出友好姿态,将精神呼吸,

那是一个谕旨,一个引导,

让你站得高些或者更高。

(1918.11)

题解:此诗献给他的法国朋友罗曼·罗兰,表达了作者在困难时期的思考,认为一个人的精神状态至关重要,即使令你压抑,也要姿态友好,这是他的结论。

自那童年时代

自那童年时代

有个声音将我尾随,

它曾许诺我得到快乐,

没有它,生活会太沉重。

如果它的神奇无声无息,

我站的地方便没有光亮,

只能看到黑暗与忧伤。

不过透过一次次

所受的苦难,

这幸福甜美的声响还会向我传来,

任何痛苦、罪过都不会将它败坏。

你啊,亲爱的声响,

让我家的亮光,

永远不会灭掉,

蓝眼睛永远不要闭上!

不然这世界

会失去所有可爱之光,

大小星星都会坠落,

我只能影只形单。

(1918.11.8)

题解:此时,第一次世界大战终于结束,黑塞的妻子住进了精神病院,三个儿子分别寄养在朋友家中。能够慰藉他心灵的,还是他的童年时代。

石竹花

红色石竹在花园开放,

散发着怀春的芬芳,

它不想沉睡,不想等待,

石竹只有一个冲动:

更快、更烈、更肆野地开放!

我见火苗在面前闪动,

风儿窜向那星火红光,

火苗颤抖着心怀渴望,

它只有一个冲动:

更快、更快地燃亮!

你,在我的血液中,

亲爱的,什么是你的梦?

你当然不想一滴滴地流出,

你要像江河,像潮涌

宣泄,奔腾!

(1918.11)

题解:这是一首爱情诗。石竹花、火苗、江河都象征爱情,“你”也是爱情。诗歌表达了倾泻爱的渴望。

通往孤独之路

世界稀里哗啦离你而去,

所有的乐趣都已燃尽,

它们都曾为你所爱,

它们的灰烬能带来黑暗。

受到强劲打击,

你不情愿地

沉回自己,

打着冷颤,你站在已死的世界里。

身后传来哭泣,

那是失去的家乡的声音,

还有孩子们的声响,有温柔爱语。

步入孤独何其艰难,

难于你的想象。

即使梦源已经枯竭,

但请相信,道路之终

还会是家乡,

是死与再生,

是坟墓,是永恒的母亲。

(1918.12.19)

题解:如今他们在伯尔尼的大房子,空空荡荡,再没有了孩子们的笑语,只剩下陷入孤独的诗人一个。

变老

所有小玩意——那些年轻人的小爱物,

我也曾将它们推崇。

鬈发、领带、剑与头盔,

还有小妇人也在里边。

现在我终于能看明白,

对我这个老孩童

一切都不再需要,

现在我终于能看明白,

这些追求曾多明智。

鬈发、领结,及它们的魅力

尽管会消失不见,

可我换来了

美德、智慧,还有暖袜,

只是呀,它也会很快失效,世界变得冷寂。

对于老者,

暖气、勃艮第红酒尤为重要,

若最后可获得轻快之死,当为极好,

不过这是后事,不在今朝。

(1918)

题解:这里“穿暖袜”为变老的特征之一。年轻小伙光脚不穿袜子是寻常的事情;可对老者,袜子也不再能保暖。这年黑塞41岁。

音乐会

提琴声高悠扬,

号里传出低沉怨响,

女士们艳丽多彩,

光彩一直照到这方。

静静地我闭上眼睛:

见雪地里立着一棵树,

它独自站立,拥有它之想要,

有自己的快乐,有自己的痛苦。

小心翼翼我走出大厅,

音响渐渐消逝于身后,

那里一半有趣,一半痛苦——

在我听来,它不激越高昂。

雪地里我寻找我的树,

我想拥有它之拥有,

拥有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痛苦,

它们会将心灵充实。

(1919.1.14)

题解:这首诗描述音乐会唤起作者沉痛回忆,作者没有说明那是些什么回忆,但读者不难读到他要战胜它的决心。他想到凌寒挺立的树。

半夜醒来

窗上月亮将我唤醒,

睡眼惺忪,睁得勉强。

依稀光泡中

我猜想,又有新梦在游荡。

这里,那儿,一块白,一坨亮,

它们的后面是蓝黑,

是玻璃反射的晶莹光亮,

还有魔鬼尾巴,虔诚烛光。

在这光亮和黑暗之中,

梦神建起殿堂,沉默不响,

造出断头台、斧头,

造出舞女、醉鬼、庆典,还有戴花冠的新娘。

种种现实,破敝败落,

令心灵撕扯受伤,

它要重新快乐地

荡入自己的王国。

(1919.2)

题解:此时,黑塞还一个人空守着他们在伯尔尼的大房子。其间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结束,他的内心又在酝酿新的希望。

消逝性

我的面前,落叶纷飞,

自生命之树,一片又一片,

哦,你这多彩世界令人晕眩,

你怎样令人饱食,

令人饱食,疲倦,

又怎样令人晕醉!

今天还闪烁的东西,

转眼会消散不见。

很快会有风,

在我褐色墓边呜咽,

母亲弯身,

俯向年幼童孩。

她的眼睛我还想看见,

她的目光是我的明星,

其他的都可以离去,飘逝,

所有的都会死,都死得情愿。

只有母亲永恒存在,

我们自她而来,

她用手指游戏般

写下我们的名字,在转瞬即逝的空气间。

(1919.2)

题解:这是黑塞一首广受喜爱的诗,收入水彩画诗文集《远足》,也被插入小说《克林格索尔的最后夏天》。克林格索尔的生活就是黑塞1919年夏季的画家生活,克林格索尔的热情也有其消极一面,那就是他生活在对死亡的深深恐惧中。他想留住生活的一切,而这一切又都转瞬即逝,不能留住。这首作为主人公克林格索尔的朋友“杜甫”赠给他“李太白”的诗,正是此心境的写照。

诗中先出现了秋天,落叶纷飞,出现了死亡,接着出现了母亲、复活的转折。这里容易看到荷尔德林诗作《人生之半》(见郭力编译《德国名诗精选精析》)的影子,但并未给读者以模仿感。这里的母亲容易让人联想到黑塞的心理医师朗格的阿尼玛(男人心目中的女人形象),她有很强的神话背景,就像古罗马的大地之母、同为爱神与死神的玛格那·玛特(magna mater),给人以爱和希望。诗题“消逝性”,令人想起孔子所言“逝者如斯夫”,说的是一切都会消失的特性,但诗的结尾又以母爱给出了复活的力量。

酒中飞蛾

飞蛾落入酒杯,

啜饮,听任这甜蜜败落,

湿淋淋地它木然划水,自甘沉没;

用手指,我还是将它取出。

我的心就是如此,被你的眼晕眩,

在溢香的爱杯中快活遭淹,

甘愿去死,将你的神酒醉饮,

如果你不举手将我的命运了结。

(1919.7.6)

题解:玛丽亚出院后,黑塞认为他们不可能再像过去一样同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坚持让她住在朋友家。她的医生也认为,她不会再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也不能再同孩子们生活在一起。此时在黑塞看来,大战结束了,祖国德国正在开始魏玛共和国的时代,他也应该结束一人守空房的日子,走出生活低谷,离开伯尔尼,到山区去,或者到南方去,去找一间能容他避身的斗室,重新开始他的文学创作。

这年4月,黑塞做出人生中又一重大决定:辞去在战俘救助站的工作,清空了在伯尔尼的住宅,离开了居住了7年的伯尔尼。5月初他来到瑞士南部堤契诺州意大利语区的小村蒙塔诺拉,小村的名字montagnola是意大利文,意为山村。从此一直住在那里,直至去世。开始时,他在宫殿式公寓楼卡姆齐楼(casa camuzzi)租下一套三室单元住下,住到1931年。

刚到异乡的黑塞并没有与世隔绝,与他人的书信往来仍然不断。很快他结识了许多住在蒙塔诺拉或住在附近的新朋友,这些朋友有医生、画家、作家,也有工程师、企业家。

一入夏他结识了温格一家。温格是苏黎世一家钢厂厂长,太太丽萨是瑞士著名作家。他们一家在离蒙塔诺拉不很远的一个小村里有座美丽的别墅,每年都来堤契诺过夏天。他们还有个年轻美丽的女儿露特。黑塞对露特一见钟情。

这是一首爱情诗,作者将自己比作一只飞蛾,落入了爱情酒杯。

遭剪的橡树

树啊,他们怎么把你剪成这样,

你立着,如此奇异,怪样!

你遭受了怎样的百般折磨,

最后只剩下执着与愿望!

我就像你,被东修西剪,

受尽摧残,对生活却不弃不舍,

重重粗暴之下

每日我还会昂首面向光亮。

在我本是柔软的东西,

统统被世界讥讽殆尽,

不过我的本性不受干扰,

我不计较,且心满意足,

再从那无数遭砍之处,

耐心绽放新叶,

纵然痛苦,我爱心依旧,

仍要生存于这发疯的世界中。

(1919.7)

题解:这年夏天,黑塞成了画家。白天他走出家门到小村附近的山上、林子里去画画;夜晚点上蜡烛,伴着葡萄酒拼命写作,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他本想通过绘画同写作拉开距离,然而绘画又使他与写作携起手来:5月到8月的几个月里,他写出了两部小说,一是《克莱因和瓦格纳》,另一本是《克林格索尔的最后夏天》。

你们,灌木中的鸟儿,

你们的鸣叫如何发抖,

后面的森林正变得棕黄,

你们得抓紧!

很快风会吹来,

很快会来割草死鬼,

很快灰色幽灵会狞笑前来:

我们的心会遭冻,

花园会失去所有华美,

生活会失去所有光彩。

亲爱的林中鸟儿,

亲爱的小兄弟,

让我们歌唱,快活生活,

很快我们也会变成尘土,很快地。

(1919.10)

题解:德国民歌里唱道:“来了一个割草人,他的名字叫死鬼……”传说中,这个割草死鬼割到谁,谁就会死。

这里可感到黑塞对浪漫乌托邦的超越。诗中不再有作者自身的我,而是一个具普遍性的主体“我们”。

沉醉

夜,醉了,远方与森林

迎向我,躬身弯背,

我,啜饮这蓝,这幽凉的星空,

与梦之壮丽妙美,

于是这晕醉的世界

犹如卧在我心上的女人,

她烧在沉醉的痛楚中,

她发出诱人的尖叫声。

最深远处传出

动物的呻吟,羽翼扑扇,

还有失落了的

海边青春年华的回声,

不论受害者的尖叫,人类的血,

还是火刑、修道院的禁闭间,

所有这些都是我的血波,

一切都好,一切都神圣!

没有什么在内,什么在外,

没有什么居下,什么在上,

所有坚固的都会化散,

所有界限都会消失不见。

星星行于我心间,

叹息声声落天边,

每个生命的心灵与乐趣

都着迷烧燃,多彩烁闪,

每种沉醉我都欢迎,

对每种痛苦,我都敞开心胸,

来吧,大风大浪,

我会将之带上,步入世界之心脏。

(1919.12)

题解:瑞士南部乡村的冬天,潮湿寒冷。诗人常需借酒麻木自己的神经。此诗中,作者“我”成了世界的一部分,沉醉成了体验、经历的一种表达。

初雪

绿色时节,你垂垂老矣,

目光已萎蔫,发间染了初雪,

步履迟倦,死亡也离得不远,

我会陪你,同你一起死去。

心啊,犹疑踏上窄路小径,

冬苗不安地在雪中睡去。

风折断了我多少树枝,

它们的伤口就是我现在的铠甲!

我已经历过多少苦涩死亡!

再生是对每次死的报偿。

欢迎你,死,你这幽暗门堂!

生命大合唱正在你那边唱响!

(1919.12)

题解:黑塞很欣赏中国及印度的古代哲学思想,生死轮回观在此可见一斑。

所有的死

所有的死我都已经历,

所有的死,我还想再去经历,

树终结于木质,

山死成石砾,

沙子是土的死去,

树叶亡于作响的夏日草地,

我还要经历人之贫困、血腥之死遇。

我愿再生为鲜花,

再生为青草、绿树,

再生为蝴蝶、鸟儿、游鱼和驯鹿。

可对死的渴望,又会将我

从这每一形态拖出,

一阶一阶拖到最后的痛苦形式,

拖入人类的苦痛中。

啊,你这张绷紧的弓会怎样颤抖,

如果渴望死的迅疾之手

让生命两极

彼此相向曲弓!

你还会常常又常常地

将我驱赶,从死到生,

那是痛苦的构形之路,

那是辉煌的构形之路。

(1919.12)

题解:这年黑塞发表了《小花园》、《经历与随笔》。用笔名出版小说《德米安》;为培养新型德意志精神,10月还创刊出版了面向青少年的杂志《呼唤生者》(vivos voco)。12月开始写作《悉达多》。

爱之歌2

我是驯鹿,你是小鹿,

你是鸟儿,我是树,

你是太阳,我是雪,

你是白昼,我是梦。

晚上,我的睡唇里,

会飞出一只金雀,飞向你,

它的鸣叫清澈动听,它的羽翼色彩奇异,

它会为你唱一曲爱之歌,

它会为你唱上我的爱歌一曲。

(1920.1)

题解:驯鹿体型较大,小鹿体型较小。小鹿即露特。这是献给露特的爱情诗。这首诗具有海涅诗歌的民歌风格。

明信片寄女友

今日寒风呜呜,

它无处不在,四方号呼,

草地盖满白霜,

不久之前花朵遍布。

叶子萎蔫,摇曳窗边,

我闭上眼,

将你远远望见,

你走在那雾都里,我的修长小鹿。

(1920.11)

题解:这年黑塞出版了《画家的诗》,书中有10首诗歌和诸多水彩画;出版有关托思妥耶夫斯基的散文集《一览混沌》、小说《克林格索尔的最后夏天》和诗画随笔集《远足》。

病中

夜,欢迎你!欢迎你,星空!

我太想睡觉,头脑已不清醒,

我不能思想,不能哭,也不能笑,

只想睡觉,

想睡百年,千年,

任头上星移斗转;

母亲知道,我有多疲倦,

她发中有星星,她笑着把腰弯。

不要让白日再来我这边!

那白光如此不善,带有敌意,

令我无法述言。

我已走过许多漫长炎热的路,

心已经燃尽,

夜,敞开门来,带我走入死亡国度,

我别无他愿,

再也迈不出一步,

死鬼母亲,把手递给我,

让我凝望你无穷尽的眼!

(1921.2.4)

题解:在蒙塔诺拉的日子,春夏还算好过,但秋冬季又潮又冷,令黑塞难挨。为节省木材,他只在夜里写作时用几小时壁炉,白天一早就出门,不是走很长的路,让自己暖和起来,就是坐到邻近小村教堂墙根下晒太阳。长长的冬天常常让黑塞病倒。

诗中表达了作者希望从病痛中解脱的愿望。诗中母亲是爱与理解宽恕的象征。

三月

绿色山坡上

紫罗兰已经报到,

唯有黛色森林边

还有雪堆,锯齿模样。

雪融成水滴,

又被干渴大地吮吸,

高高的天空上,

云儿飘过,羊群一般,闪着光亮。

灌木丛中燕雀在相爱,在呼唤:

人类啊,你们也该相爱,歌唱!

(1921.3)

题解:堤契诺的春天为诗人带来新的希望。这年年初黑塞找到朗格的老师、瑞士著名心理医生卡尔·荣格,再次接受心理治疗。

爱恋着的人

你的朋友躺在温和的夜里,不能成眠,

还能感到你的目光、发丝,和你的亲吻,

感到你的热和你的香气。

哦,午夜,哦,月亮,蓝雾与星星!

我的梦又深深驻入你——我亲爱的那里,

像驻入深海、深山与深渊,

喷溅成浪,零落成泡沫,

不论是动物、树根,还是太阳,

都只为了接近你,

能在你近前。

月亮、土星在远处旋转,我不看,

只看花气中浸着你的容颜,

我默默地笑,哭得有点晕眩,

不再有幸福,不再有痛苦,

只有你,只有我和你,沉入

深深的宇宙,沉入深深的大海,

我们在那里消失,

在里面死去,再活过来。

(1921.7)

题解:堤契诺的夏季美丽如画,44岁的黑塞与露特也正爱得热烈。

朝圣者

我总是一再上路,

是个朝圣者,

如今所剩无几,

幸福与痛苦都已失落。

我远行,

曾无目的、意义,

曾千百次倒下,

又千百次重新站起!

啊,我本要寻觅

爱之星辰,

它圣洁而遥远,

高悬于天宇。

目标尚不明确时,

我捷足前去,

抵达过一些高峰,

得到过幸福几许。

而我才将爱星认出,

然为时晚矣,

晨风中下起细雨,

爱星已转身离去。

多彩世界在告别,

在我眼中它曾多可爱。

我未能抵达目的,

可此行仍然果敢。

(1921.12)

题解:自己总是风尘仆仆,一路奔波,中年快过去了,仍不富有……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走下去。诗中的“朝圣”,如第二段所述,是“远行”,既是身体的运动,又是“人生之路”,寻找通往内在的路,是永远的乐此不疲之路。

爱之歌3

希望我是一朵花,

你默默前来,将我摘下,

变成你之所有,

我就这样落入你之手。

我还想变成红葡萄酒,

甜甜蜜蜜地流过你唇口

完完全全穿你而过

健健康康助你也助我。

(1922.5)

题解:这年,黑塞印度故事小说《悉达多》由菲舍尔出版社出版,这是他自年轻时代开始对印度关注的集大成之作。

春寒里给爱人的歌

寒冷前厅,钟声敲响,

是八,是九,还是十,

我不去数,只是倾听,

时间走得怎样地轻。

时间飞逝,如风儿吹过雪地,

如鸟儿在冬天迁徙。

不令人快活,

不令人痛苦,

只是时间里呀没有你。

(1924.4)

题解:1923年7月黑塞同玛丽亚办理了离婚手续。1924年1月11日,黑塞履行他的诺言,得到瑞士国籍后,病体刚有所恢复,便与露特在婚姻登记处登记结婚。新婚生活并不很顺畅,露特坚持继续住在巴塞尔的酒店,黑塞却要回到堤契诺的山村。

致爱人

又一片叶子从我的树上脱落,

我的又一朵花儿萎蔫了,

我的人生之梦百般困惑,

以不确定的形式,不解地向我问候。

我的四周空虚黑暗,

可是每个夜晚,天穹中央

都有一颗星在宽慰地微笑,

越来越近了,它的轨道。

好星星,你甜蜜了我的夜晚,

我的命运把你拉得越来越近,

你可否感到,我的心正以无声的歌

向你问候,将你期盼?

你看,我的目光还充满孤独,

可现在我能在你身边慢慢醒来,

我又可以笑,又可以哭,

可以将你和命运信赖。

(1924.6)

题解:1924年7月2日,黑塞47岁生日时,露特和她母亲来到山村祝贺。她们采来一束草花,还带来一个大蛋糕。庆典上气氛轻松,人们也不可避免地谈到了新婚夫妇的生活话题。看上去露特也接受了现实,她知道黑塞不会放弃在蒙塔诺拉的隐士生活,而她也有自己的打算,她要留在巴塞尔,开始她歌唱家的生涯。不过她希望黑塞冬天时能到她身边生活。黑塞觉得这个建议应该是可行的。

树叶飘落,花朵萎枯,昭示着生命秋季的到来,作者感到自己不再年轻。

有个地方

穿行于生活沙漠,灼热令我头晕,

不堪重负,我气喘吁吁。

有个地方,我差点忘记,

那儿有荫凉的花园,鲜花遍地。

我知道有个地方,在远处,在梦里,

那儿是个歇息之所,

心灵在那儿可找到归宿,

我知道那儿有瞌睡,还有夜晚与星星。

(1925.6.4)

题解:这一年又是黑塞危机重重的一年,5月底他从出版社得到消息,原计划编纂12本“德国文学丛书”的合同不得不中止,这意味着他同侄子白白付出了7个月的艰辛劳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过几天,黑塞接到电话,已同他离婚的玛丽亚家里横遭厄运,玛丽亚哥哥自杀了。她的一个弟弟受到刺激,也几乎精神失常。玛丽亚本来难以平稳的心态,又一次失衡。黑塞赶到时,看到她房间里狼藉一片。黑塞只能将她送往一家医院,将小儿子马丁送到一位在波恩居住的朋友家后,还得留下来帮玛丽亚处理家务。

老者圣诞节

我还是个小男孩时,

圣诞节里总是很开心,又总不满足;

圣诞树下,烛香袅袅,

不论玩具马、铁路模型,

图画书,还是小提琴,摆弄新玩具,为我最喜欢!

尽管玩具会很快消失,

寻常日子又会来临,

圣诞树年年都是新的,我的周围

都会气氛奇妙,有庆宴,神奇网再次将我罩起。

如今,我不再知道有什么新游戏,

惊诧、玩趣已成过去,我已走了很长的路,

身后留下一堆破玩具,

还有碎片刺啦声。不过渴望

用可爱的色彩,为我描画出

这最后最高的神奇:

这个最后庆宴,期盼着孩童游戏世界的终结,

期待着步入下一个世界。

当我周围的世界空落沉寂,闪着斑驳碎片,

我忆起往昔,

想起了你,亲爱的死,这最后的游戏!

孩童乐趣于是再次高涨,

干枯的圣诞树又再次闪亮,

于是奇迹出现:昏暗心房

又陡然充盈新的欢喜。

烛光、松香

与破损玩具的狼藉间,

自那欢快的幽暗中,

又会传来母亲响在远处的声音。

(1925.11)

题解:1925年冬天来临时,刺骨的寒冷再次迫使黑塞离开蒙塔诺拉。此时露特因患肺结核在南方疗养,黑塞也想让山区隐士生活告一段落,想从生活低谷中走出,走回人群,他去了苏黎世。

这首诗是48岁的作者对圣诞节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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