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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重帏弃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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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二十七岁那一年(公元一九○二年,清光绪廿八年),是我慈亲故世之年。我母亲年轻时,就有肺病,在我五六岁,她在三十四五岁时,咯血病大发,至为危殆。然而到底逃过了这个关,后来吐血病常发,在父亲失业,家况穷困的时候,她常常讳疾忌医,终是勉力支持,即使病发时,她也不大肯睡眠。因苏州打一句古老的话:叫做“痨病忌上床”,她说:“我不能上床”,所以仍力疾操作,人家劝她也不听。

亲戚姻娅中,均预料她是不寿的,不久于人世的。在三十四岁大病时,医生都已回绝了,后事也准备了,以为是无可挽回了,而她却渐渐地好起来,从此就是带病延年,一直到逝世那年,她是五十四岁了。有些略知医理的人,都以为是奇迹。而笃信因果的女太太们,都说她本来在三十四岁那年要故世的,因为她奉养衰姑,一片孝心,感格上苍,所以给她延寿二十年了,到五十四岁方才身故。

当时这个口碑,是传诵于戚邻间的,吾舅祖吴清卿公,姑丈尤巽甫先生,尤赞叹不置。向来说是“家贫出孝子”,现在正是“家贫出孝妇”了。但在此二十年间,第一、她的睡眠不充足,每夜须至十二点钟以后方睡,为了从事女红,并看护我祖母,早晨往往天初微明,即起身了,至多每夜不过睡五六个小时。第二、她的营养不调和,每天的饭吃得很少,仅及常人之半,而一个月里,都有三分之二是茹素的;便是吃荤的日子,仅有的荤菜,也是让给老的小的享受,而自甘藜藿。第三、他的操作太勤苦,家中常常用不起女佣,从无一刻可以安闲,勤劳若此,真是舍己拯人的仁者了。

吾母亲是在正月底病倒了,直至四月十八日逝世。即在病中,凡是能力疾起来的,总是起来,照看着祖母。因为同睡在一房,她非常警醒。病到三月间,实在不能支持了。医生说:并不是她的旧病复发,实在是她的精力尽了,正似庚子山枯树赋上的话:“此树婆娑,生意尽矣。”虽有神医,也无法挽回了。

母亲直到了不能起床时,还关怀着祖母,那时我夫妇本住在楼上,我嘱吾妻,亦睡在祖母房中,可以照顾她们两位病人。其时吾姊及姊丈,也和我们合住,可以帮着我们的忙,我则出外奔走,以求糊口之方。母亲在病中,更使她受着一个很大刺激的,是我最初生的一个女儿可青的殇亡是也。这孩子名为三岁,其实不过二十个月,却很为聪慧,吾母亲极锺爱她,而她也极能讨祖母的欢心,忽然之间,以惊风病(新名词当为脑膜炎)不到三天便夭亡了。母亲经此一悲痛,病愈加重了。

母亲自得病以后,即知道自己的病是不起了,一心挂念着不能侍奉祖母到天年。她告诉我们祖母老境的悲苦,她生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没有一人送她的终,就只剩了一个我是儿媳,我还要先她而离开人世,其悲惨为何如?我们夫妇只得安慰她,祖母的事请放心,我们不能有一点忽略。可怜祖母这时耳已失聪,不能详细听得我们的话,她只是坐在床上念佛,她还希望吾母亲的病体,还有一线转机哩。

母亲故世以后,我像痴呆一般,真是欲哭无泪。家人催我办她的后事,我已莫知所可。幸而母亲的病,大家知道不起,她的什么寿衣寿衾,我们都陆续预备好了。关于棺木,她极力叮嘱不能比父亲的好,而且不要预置寿材(祖母已预置寿材多年,而且寿衣等也都制好)。苏州风俗,棺殓以后,停放家中,过了五七,然后开吊出殡。吾母信佛,我不能屏弃佛事,在未殓以前,便做了一堂佛事,名曰“系念”,在静夜中,我听了僧人们的那种安和圆融的梵唱,似觉得可以安慰母亲的灵魂。

在出殡以前,发出讣闻于亲友,我写了一篇关于母亲的行述,随讣分发。在前清时代,惟贵显人家的父母尊长故世了,方始可以有行述,倘然是个平民,虽有德行的人,身死后也不许表彰,可见当时的专制不平。

我却不管这种体制,我就我母生前的行为,写了一篇“哀启”。我是一点没有虚饰之词的,因为吾母亲一生,最不主张欺人,她自己也从未做过欺人的事,所以我的文字中,也没有一句半句欺人的话。(那时苏州最初有用铅字印刷的印刷所,我所写的行述是铅印的。)

开吊的那一天,因为我的文友多,送下来的挽联很不少。有的亲友中,本来知道吾母亲德行的,有的是看了我所写的行述方知道的。我记得我的表姑丈尤鼎孚先生送了一联道:

一诺千金,闺阁共传吴季子;

鞠躬尽瘁,家庭今见武乡侯。

这副挽联,上联便是说我母亲脱一双金约臂,拯救了吾父亲的明友孙君的事,那是我写的行述上所载的。下联是吾母亲事姑的纯孝,那是凡我们亲戚中都知道的。这幅挽联,虽字数不多,却撰得浑成贴切,大概吾母的德性,在列女传上也找不到,就用两个男人来比拟了。后来知道:这联句虽是吾鼎孚表姑丈署名致送,实在是我那位子青表哥所撰的。

自母亲逝世后,我们夫妇,在母亲大殓以后的当夜,便睡到祖母房里,睡到母亲一向所睡的床上去了。这时候,吾妻震苏,又怀了孕了,祖母的意思,不愿意劳动她,雇有一个婢女睡在房内也好了,但是我们如何能放心呢?况且母亲临终时,再三叮嘱,要我们好好照顾祖母的呀。有一天,我在楼上自己房间里,写一篇文字(那时我在家里卖文为生,也写译些小说之类),到深夜尚未下楼,吾妻年轻易睡,不及吾母的警醒,祖母起来小便,向须有人扶掖,那天她不欲惊动怀孕酣睡的孙妇,因原谅她白天操作也很忙,便偷自起身。震苏在睡梦中,忽闻一声巨响,急起奔至床前,见祖母已坐在马桶上。所云一声巨响者,乃马桶盖落地声也。自此以后,我也不敢久留楼上,即有工作,亦在楼下房里挑灯握管了。

母亲故世后,吾祖母的老境,愈益伤感。她常常垂涕道:“我应该死在她的前头,使它好好地送我的终,怎么现在倒要我去哭她呢?”当然,这样一位举世无双的孝顺媳妇,先她去世,怎么不使她悲哀?祖母那时身体愈加衰弱,但是她神志清朗,虽然睡在床上,不能行动,可是家事由她处分。有些事,母亲在日,由母亲处理,原是不必要费她老人家的心呢。

我自从母亲故世后,一直没有离家,连上海也难得去。可是到了明年的初冬,在苏州有几位同志发起,苏州没有女学堂,别地已有发起设立的,如上海、杭州等处,吾吴文化素著,不应后人。朱梁任说:他在阊、胥两门之间的城脚下,有祖传的一块空地,可以捐出来造房子,在造房子的时间,他也可以募集一点钱。但是有两位同志说:“要等到造好房子,方始开办,未免太迟缓了。真是要办,房子可以先行租定,城里空房子很多,便是吴中公学社的房子,还是空着呢。有了学堂的基础,再造房子不迟。我们不妨在今冬即先筹办起来,筹办成熟明春即可以开学。”

我也主张这一种计划,但是所说的先行筹备起来,这筹备却先从何处着手呢?因为在苏州开女学堂是破天荒,别处却已有先开办的。第一步,不如先到别处已开办的女学堂去参观一下,并徵求他们规模、章程之类,以供参考。倘到别处去参观,先到何处去呢?上海是开风气之先,自然先到上海了。第二步是请什么人去呢?他们便一致公推了我。一、因为他们都有事羁身,而我较为空闲;二、我到上海比较熟悉,认识的人多。三、请我调查以后,将来开办时,便含有推我做该学堂的主任的意思。

我答应到上海去了,可是这一去,却抱了终天之憾。临去时,得了祖母的许可,规定连来去是三天。她那时神气非常安闲而清朗。我问她:“要些什么东西吗?”她说:“上海如有文旦,买一只回来,别的都不要。”那时候,苏州虽然也有这种果品,但来得很迟。我约定三天回来,虽说不作远游,三天谅无妨碍,谁知我到第四天回来时,巳素幛高悬,灵柩在望,我见了一个头眩,昏晕倒地了。

原来我到了上海,可以供我参考的,只有一个爱国女学社,是中国人自己办的,那时务本女塾等等都不曾开办咧。其它,有几个教会女学堂,都在外国女教士主持中,我都是不熟悉的。我于是只得去访问爱国女学社了。那时候,爱国女学社是在蔡孑民先生(元培)主持下,蔡先生我本来也认识的,我去访问时,他极为恳挚,详细指示一切,又介绍我见林宗素女士(林万里之妹)。

蔡先生听了我说苏州将开女学,甚为兴奋,并且他说:如有可以帮忙之处,愿尽力帮忙。我要向他徵求爱国女学社的章程规则、课程表之类,以便参考进行。他说:“今天来不及了。”他此刻匆匆地还要去上课,明日当检齐一份,以便阁下携归。因此我明天下午,再去向蔡先生叨教一番,因此之故,不免多延迟了一天。

我在家临行的时候,没有关照家中,到上海住在什么地方。因为左不过来去只有三天,也未能决定住在那家旅馆。到了上海,也没有写信回去,误就误在这个上,太觉大意疏忽了。祖母在我动身的那一天白天,还是好好地的,夜里还吃了粥,不改常度,谁知到了明天清晨,一口气便回不过来了。这天是旧历十一月十六日,吾祖母享寿八十四岁。

震苏和吾姊,一时束手无策,连忙到桃花坞去,通知吴砚农表叔(其时吾舅祖清卿公已逝世,砚农叔为祖母之侄),他们一来了,便料理祖母的后事。震苏主张打电报给我,但上海这样一个地方,人海茫茫中,这电报打到那里去呢?从前有金粟斋译书处等,他们是知道的,现在连我最后从事的珠树园译书处也解散了。本想打电报到中外日报馆,因知道我是看中外日报的,登一广告,传此噩耗,促我即回,后亦未果。砚农表叔道:“这就吓坏他了,我们这位老表侄,身体素弱,上下那种小轮船,尤应小心。老姑太太(他们呼我祖母)得终天年,命中注定无儿孙送终,现在我们定明日大殓,能在此时期回来最好,否则也不能停灵待了。”吾妻也不能坚持定要我回来大殓,他们便这样安排决定了。

为甚么砚农叔说命中注定无儿孙送终呢?据说:祖母年青时,曾有一算命人,算她的儿女虽多,却无一送终的人。祖母共生二子三女,厥后,我的三位姑母,相继逝世,我的大伯早夭,及吾父故世而星者之言大验。祖母常引苏州的两句俗语云:“装得肚皮宽,哭得眼睛酸”,为老年丧子的痛语。自我生长后,有人私询这算命者,问:再下一代如何?其人摇首道:“恐怕也靠不住。”这话不令祖母知,他们以为我亦不育,或者先祖母而死耳。父亲故世后我便是承重孙,孰知鬼使神差,为了筹备女学事,我离家往沪,而实践了即一孙也不能送终的妖言。

到了我去上海的第三天,祖母便成殓了,因为祖母的身后一切,早就预备齐全的了,寿材(即棺木)寿衣(入殓所穿的衣服),在十年前早已预备,还有身故后焚化的经忏锭箔,她在病中,自己也早以安排。其它丧仪佛事,都有吾母故世时候的前帐,不过祖母的丧事,都要此母亲丰裕些,所用款项,在我未归前,均砚农叔代付,日后由我归还。不丰不简,一切也还满意,所最不满意者,就是在祖母临终时,未见一面,没有送她的终。到了第四天,我方才回家,竟只见厅堂中停了一具黑漆的棺木了。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这便是我的罪名。我见了那只上海带来的文旦,禁不住热泪盈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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