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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枕冷衾单病魔入骨 云翻雨覆黠婢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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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人天气,织恨帘栊,未免有情,谁能遣此?莺莺自昨夜听琴回来,一夜没睡。次日起来,越发觉得恹恹不快,早膳也不曾好生用得。饭后,便对红娘说道:“你左则闲着,你到书院里看张生一遭,看他说甚么,你来回我的话。”红娘道:“我不去,夫人知道不是耍的。”莺莺道:“我不说,夫人怎得知道?你便去罢。”红娘笑着道:“我去便了。单说张生你不快,俺的小姐也不弱哩。”说着迈步出房,向书院来看张生。

那张生昨夜也是一夜没睡,加上十分气苦,万种相思,竟是奄奄的病了。此刻和衣睡在床上,眼睁睁地只等红娘到来,问他一个明白。红娘走到房外,先把唾津儿湿破窗纸,悄悄的向房中一看,只见张生和衣睡着,只是唉声叹气,一会儿说道:“那红娘也混账,怎么这个时候还不见来?难道夫人不许他来,还是小姐不许他来不成?咳!没事的人,那里知道有事人的着急呢!”红娘听着,便叠着指儿,把门扇儿敲了两敲。张生听了,直立起来,问道:“外面是谁?”红娘不语,却又敲上两敲。张生急忙开门一看,见是红娘,狂喜问道:“啊呀,红娘姐,你怎么这早晚才来?等死我了,快请里面坐罢!”

红娘含笑进房,不便就坐。张生定要他坐,只得坐了。张生道:“夜来多谢指教,小生铭心不忘。只是小姐可曾有甚言语?”红娘掩口笑道:“俺小姐么,和你差不多哩!”张生急问道:“怎的和我差不多?”红娘笑道:“你问他做甚?”张生急道:“谢谢你,告诉了我罢!”红娘才把昨夜今朝的种种情形一个个告诉了张生。张生喜得病都忘了,跳起来道:“红娘姐,小姐既有垂怜的意思,小生有个简帖,烦你替我带了回去,奉呈小姐。”红娘把头一扭道:“你又来了,我可不能带去。小姐的性子,见了简帖,他拽扎起面皮道:‘红娘,这是甚么言语?你将来!’嗤!双手一撕,扯做纸条,掷在地下,可不讨了一个大大的没趣么?”张生道:“小姐一定不会这样,只是红娘你不肯替我将去罢了。红娘姐,你就行个方便,小生重重谢你。”红娘道:“哼!那个稀罕你的谢仪,我只不将去。”张生央告道:“好姐姐!你是不贪谢仪,只可怜见小生只身独自病的可怜,你便将就带了去罢!”红娘笑道:“看你说得可怜,那么你便写罢。”张生道:“多谢红娘姐,小生决不忘你恩德!”说着,急忙研墨濡笔,取张花笺,一挥而就。红娘道:“写得好呵,念与我听。”张生只得念道:

张珙百拜,奉书双文小姐阁下:一昨尊慈,以怨报德,小生虽生犹死。筵散之后,不复成寐,曾托槁梧,自鸣情抱,亦见自今以后,人琴俱去矣。因红娘来,又奉数字,意者宋玉东邻之墙,尚有庄周西江之水。人命到重,或蒙矜恤,珙不胜悚仄待命之至。附五言诗一首,伏惟赐览:

相思恨转添,漫把瑶琴弄。

乐事又逢春,芳心尔亦动。

此情不可违,虚誉何须奉?

莫负月华明,且怜花影重。

张珙再百拜

红娘听罢,张生就把花笺叠做个同心方胜,署了封儿,交与红娘。红娘接了,笑道:“我便与你将去,只是先生仍该用心读书,休要堕了志气。”张生道:“红娘姐的好话,小生终身敬佩。只是这个简帖,我的红娘姐,是必在意!”红娘道:“先生放心。恐怕夫人呼唤,我去了。明儿再来看你。”说着,出了书房,一径回到莺莺房中。

只见风静帘闲,炉香欲尽,里面阒无声息。红娘想道:“小姐敢又睡哩!”走进内房一看,只见宝帐半垂,莺莺和衣睡着。玉钗斜亸,云髻半偏,好似春雨棠梨,端的可怜可爱。便把那扇帐儿钩起,轻轻推了两推道:“小姐可要起来?时候不早哩。”莺莺被红娘推醒,慢慢欠身坐起,把耳朵搔搔,又把鬓角掠掠,又长叹了一声,方才慢慢立起身来,打了个呵欠,伸了伸腰,姗姗的走到妆台跟前坐下。红娘见他并不动问,心想:“这简帖儿不好就递上去。”适见莺莺对着镜奁坐着,知道他要整妆,便把简帖悄悄放在镜盒里面,自己站在一旁看着。

只见莺莺斜倚妆台,坐了片晌,方才开了镜盒,正面对镜理妆,忽见镜盒里边有个简帖,便取了出来,拆开封皮,看了又看,颠来倒去,看了半晌。忽然玉容变色,春山蹙黛,秋水含瞋,唤道:“红娘过来!”红娘走到莺莺跟前,莺莺道:“红娘!这东西那里来的?我是相国的小姐,谁敢将这简帖儿来戏弄我!我几曾惯看这样东西来!我告过夫人,打下你这小贱人的下截来!”红娘道:“小姐叫我去,他着我将来,小姐不叫我去,我敢向他讨来?我又不识字,知他写的是些甚么?如今不劳小姐告诉夫人,我将这简帖儿先到夫人那里出首去!”莺莺大怒道:“你到夫人处去出首谁来?”红娘道:“我出首张生。”莺莺听了,想了一想道:“也罢,且饶他这一次。”红娘道:“怕不打下他的下截来?”莺莺道:“我正不曾问你,张生病体怎样?”红娘道:“说他怎的?”莺莺道:“你便说咱。”红娘道:“我去看他,只见他面黄饥瘦,难看得不像样儿。他说这病都是小姐害的,除非小姐救他,没有第二条生路。因此写了这个简帖,千求万告的央我带来。不知怎的却得罪了小姐?”莺莺道:“早是你口稳,若被别人知道,成何家法?今后这般言语,再也休提。我和张生,只是兄妹的情分。虽是我家亏他,他怎好这样?你将纸笔过来,我写个字帖去回他,着他下次休得恁般卤莽。”红娘道:“小姐,你写甚的那?你何苦这样!”莺莺道:“你不知道。”说着,一挥写就,递与红娘道:“红娘,你将去对他说,小姐遣看先生,乃是兄妹之礼,并没他意。再一遭儿这般,定禀夫人知道!红娘,和你这小贱人,都有话说。”红娘道:“小姐,你又来了。这帖儿我不将去。你何苦这样!”莺莺听了,立起身来,把帖儿望地下一掷道:“这妮子好没分晓!”说着,赌气走到里边去了。

红娘拾了帖儿,叹口气道:“咳!你把这个性儿那里使啊!我若不去,又道我违拗他,张生又等我回话,只索再去走一遭罢。”说着,拿了帖儿,骨都着小嘴,懒懒的再到书房。正是: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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