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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三 人生毕竟是非常可爱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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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蚊子与苍蝇

一个苍蝇嘤嘤嘤,两个苍蝇嗡嗡嗡,一群苍蝇轰轰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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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里人口众多。除了我和我的太太,还有一个娘姨以外,有几千几百只的苍蝇,有几千几百只的蚊子。苍蝇蚊子和我们很亲近,苍蝇和我们亲近的时候在早晨,蚊子和我们亲近的时候在夜里。所以我们可以很从容地和它们周旋。一缕阳光从窗子射到我的太太的脸上,随后就有一只苍蝇不远千里而来,绕床三匝,不晓得在何处栖止才好,我蜷卧床头,静以待变。只见这只苍蝇飞去飞来,嗡嗡有声,不偏不倚地正正落在我的太太的鼻尖上。太太的上嘴唇翕动了一下,我揣测她的意思,大概是表示她的鼻尖有感觉的。那只苍蝇也有本领,真禁得起震动,抖抖翅膀,仍然高踞在鼻尖上。假使苍蝇能老老实实在鼻尖上占一席地,我的太太素来是很有度量的,未曾不可以和它相安无事。无奈那只苍蝇,动手动脚地东搔西挠。太太着实不耐烦,只能伸出手来,加以驱除。太太的鼻尖,像有吸力一般,苍蝇飞起来绕了几个圈子,仍然归到原处。如是者数次。假使苍蝇肯换一个地方,太太或者也可以相当地容忍。她忍不住了,把头钻到被里去。苍蝇甚觉没趣,搭讪着又来和我亲近。

物以类聚,一点也不错。苍蝇的合群心恐怕要在我们中国人以上。记得小时候唱过一个《苍蝇歌》,内中的警句是:“一个苍蝇嘤嘤嘤,两个苍蝇嗡嗡嗡,一群苍蝇轰轰轰!”苍蝇的音乐,的确是由清悠以渐至于雄壮。当其嘤嘤的时候,我便从梦中醒来,侧耳而听,等到嗡嗡的时候,我便翻过身去,想在较远的地方去听,到了轰轰的时候,我便兴奋得由床上跳起来了,音乐感人之深,不亦伟哉!

过了一天非人的生活了,到了夜晚想做一件人做的事,睡觉。但是,不忙睡,宝贝的蚊子来了。蚊子由来访以至于兴辞,双方的工作不外下列几种:(一)蚊子奏细乐;(二)我挥手致敬;(三)乐止;(四)休息片刻;(五)是我不当心,皮肤碰了蚊子的嘴,奇痛;(六)蚊子奏乐;(七)我挥手送客;(八)我痒;(九)我抓;(十)我还痒;(十一)我还抓;(十二)出血;(十三)我睡着了。睡着以后,双方仍然工作,但稍简单一些,前四段工作一概豁免。清晨醒来,察视一夜工作的痕迹,常常发现腿部做玉蜀黍状,一粒一粒地凸起来。有时候面部略微改变一点形状,例如嘴唇加厚,鼻梁增高。有时工作过度,面部一块白一块红的,做豆沙粽子状。据脑筋灵敏的人说,若做一床帐子,则蚊子与苍蝇自然可以不做入幕之宾,有用的精神也可以不用再与蚊蝇亲近了。但我已和太太商量就绪,在下月发薪以前,无论如何,我们仍然要保持大国民的态度,对蚊蝇决不排斥。

23 老憨看跳舞

够了够了。今天领教不少,真正的跳舞,等到我修养几天以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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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世界上有跳舞这么一回事。我不但没跳过,看还不曾看过。人家说我是老憨,我也不觉得十分冤枉。

有一天晚上八爷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说:“你看看跳舞去吧,你不敢去,我领你去。”

我同八爷二人浩浩荡荡地从北四川路往南走。我心里又惊又喜,惊的是破题儿第一遭不知怎样办法,喜的是见见世面,也不枉到上海了一场。

行行重行行,到了一个不三不四的去处,招牌上写着“mascot cafe”,据说这是一个带跳舞的咖啡店。招牌上是洋字,我心里就先着慌。我望望八爷,八爷望望我。他说:“进去吧。”我说:“进去啵!”

“这道儿真黑!”

“可不是吗,八爷,这道儿是真真黑!”

街上没有一盏灯,天上没有一颗星。

弯弯曲曲地走进去了。八爷想在我后面走,但是我也不想在他前面走。结果是,两人并着肩走。然而我心里还是慌。

走进一个酒排间,所谓“bar”者,有两个白衣白裙的侍者向我狞笑,做吃人状。我心想,这大概是凶多吉少了。八爷不语,我只见他的牙齿咬紧了嘴唇,两手握着拳头。

又一转弯,又一拐角,又向右数步,又向左一转,哎哟天啊!我已走到了那间挤满了人的、堆满了肉的跳舞厅。东是一块肉,西也是一块肉,这里是一根擦粉的胳臂,那里是一条擦粉的大腿!还有一张一张的血渍似的嘴,一股一股醉熏死人的奇香奇臭。还有宰猪似的琴声歌声。我敬告不敏,我已昏了!

伸手摸了一下,八爷还在我的身旁,稍微放心一些,我定了一定神,举目四望,迷迷糊糊地看出些人形了,似乎是全是外国人,并且男的都是洋兵。

我顿然觉察,只我们两个是中国人。想到此地,打了一冷战,再举目看时,只见有几十百条视线全集中在我们两个身上,觉得这些视线刺得有点痛起来!

“我们走吧!”

“走吧!”

我们像被猎人追着似的走了出来,三步并两步地走出街上。“这就叫跳舞吗?”我喘着问。

八爷说:“哪里,我们去太早了,他们还没跳呢!”我说:“够了够了。今天领教不少,真正的跳舞,等到我修养几天以后再说吧。”我回家去了,做了一夜的噩梦,梦见的只是嘴、胳臂、大腿等等。

24 奖券

人无横财不富,看着别人富,不也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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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这道理谁不知道?靠了一点微薄的收入,维持一家的温饱,还要设法撙节,储备不时之需,那份为难不说也罢。可是各种形式的巧取豪夺,若是自己没有那种能耐,横财又从哪里来呢?馅饼会从天上掉下来吗?若真从天上掉下来,你敢接吗?说不定会烫手,吃不了兜着走。

有人想,也许赌博可以带来一笔小小的横财。“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筹得一点赌资,碰碰运气,说不定就有斩获。打麻将吧,包括卫生的与不卫生的两种在内,长期地磨手指头,总会有时缔造佳绩,像清一色杠上开花什么的,还可能会令人兴奋得大叫一声而亡,或一声不响地溜到桌下。不过这种奇迹不常见。推牌九吧,一翻两瞪眼,没得说的,可是坐庄的时候若是翻出了“皇上”,通吃,而且可以吃十三道的注子,这笔小财就足够折腾好几天了。常言道,久赌无赢家,因为赌资只有那么多,赌来赌去总额不会多,只有越来越少,都被头家抽头拿去了。赌博不是办法,运气不好还可能被捉将宫里去。

无已,买彩票吧。彩票,今称奖券。买奖券也是撞大运,也是赌博的一种,花少量的钱,希冀获得大奖。奖,是劝勉的意思。《左传·昭公二十二年》:“无亢不衷,以奖乱人。”买奖券的人不一定是乱人,但也绝不一定是善人。花几十块钱买彩票,何功何德,就会使老天爷(或财神爷)垂青于你?或者只能说那是靠坟地的风水,祖上的阴功。但是谁都愿试一试看,看坟地风水如何,祖上有无阴功。一试不成,再试,试之不已,也许有一天财气会逼人而来。若是始终不能邀天之幸,次次落空,则所失有限,也不必多所怨尤。

奖券既是赌的性质,赌是不合法的,难道不怕有人来抓赌?这又是过虑。奖券如公然发售,必然是合法的,究竟合的是什么法,民法、刑法、银行法,就不必问。奖券所得如果是为了拨作公益或充裕国帑,更不妨鼓励投机,投机又有何伤?从来没听说过什么人因买奖券而倾家荡产,也从来没听说过什么人因买了奖券就不务正业。

我没买过奖券,不是不想发财,是买了奖券之后,念兹在兹,神魂颠倒,一心以为大奖之将至,这一段悬宕焦急的时间不好过。若是臆想大奖到手之后,如何处分那笔横财,买房好还是置地好,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更增苦痛。其实中奖的机会并不大,猫咬尿泡的结果不能免,所以奖券还是由别人去买,这笔财由别人去发,安分守己,比较妥当。人无横财不富,看着别人富,不也很好吗?

如今时尚是处处模仿西方国家,西方国家有专靠赌博维持命脉的,也有借赌博以广招徕的所谓赌城,各地人士趋之若鹜。我们的国家尚未沦落到这个地步,我们顶多在餐馆用膳的时候,常突然闯进不速之客,有男女老少,每个都低声下气地兜售奖券。他并不强销,他和颜悦色。他不受欢迎的时候多,偶尔也有拒绝买券而又慷慨解囊的人,那就像是施舍了。

统一发票是良好制度,而且月月开奖。除了观光饭店和书店之外,很少商家不费唇舌就开发票给我。我若索取,他会应我所求,但是脸上的颜色有时就不好看。所以我不强求,但是每月也积有若干张,开奖翌日报纸上揭露出来,核对号码的时候觉得心在跳。若干年来没有得过一次奖,最起码的尾字奖也不曾轮到过我,只怪自己命小福薄。后来经高人指点,我才知道统一发票的持有人需将发票的号码剪下来贴在明信片上寄交某处,然后才有资格参加摇奖,这是在发票的下端印得明明白白,然而那两行字体特别小,怪我自己昏聩没有注意。可是统一发票带给我无数次的希望,无数次的失望,我并没有从此厌恶统一发票。相反的,统一发票帮过我一次大忙。我和菁清到一个饭店吃自助餐,餐毕付钱,侍者送来零头和发票。我们走到出口处就被人一把揪住了:“怎么,没付账就走?”吃白食是我一辈子没想到要做的事。我没有辩白,拿出统一发票给他看。当场受窘的不是我,满脸通红的也不是我。奖券都不买,统一发票还兑什么奖?从此,发票一到手,一出商店门,便很快地把它投到应该投的地方去。

看样子,我是与奖无缘。

25 是热了

我看见我家养的那条大黄狗,伸出半尺来长的红舌头,呼呼地喘,我这才有一点疑心,大概是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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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疑心我是得了什么病,身体里面的水分不从平常的途径发泄,而在周身皮肤的孔里不住地分泌。并且我不知是因为什么不喜欢在太阳光下走路,而喜欢在荫凉的地方坐着。我的家人告诉我,这是因为天热的缘故。后来我看见我家养的那条大黄狗,伸出半尺来长的红舌头,呼呼地喘,我这才有一点疑心,大概是热了。

但是真理就怕研究,一研究,真理就出来。我当细心研究矣,知道现今天气热,确是真的。并且证据很多,除了黄狗伸舌以外,还有许多旁的证明。

有一天我在晚上去看朋友,方要踏进弄堂口,似乎觉得鞋底与一块肉质的东西接触了。我当时心想,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除了野狗以外,或者没有别的肉质的东西。然而我竟错了。那一块肉忽然发出一种声音,我敢起誓,绝不是犬吠,并且我听上去有点耳熟。细一辨察,啊哟!真罪过,这块肉原来是和你和我一样的一个活人。既是活人,为什么铺块凉席,睡在弄堂口呢?这很简单,是热了!

我走到朋友家门口,敲了几下门,从门缝里漏出一声隐隐约约的“啥人?”紧接着又是好几嗓子的严厉的质问。我赶紧声明,一不是抢匪,二不是讨债,三不是收捐,那扇门才呀的一声开了半扇,我斜着肚子挤进去了。谈话不久,忽然间听见百货公司有人大声宣布,约请什么什么老板唱卖马的二段!我知道我这位朋友是不谙乐理的,为什么忽然发奋?再说这声音之大,迥非凡响,芳邻似乎也决不至于把留声机搬到他家里来唱。我的朋友说:“李先生府上又放焰口了!”

我知道所谓放焰口者,大概就是留声机的“卖马”。我说:“声音为何这样大?”

他说:“在晒台上唱呢,这焰口真不小,前后左右二三十家的邻居全都算是预约了死后的超度。”

我问:“为什么在晒台上唱?”

他说:“是热了!”

随后又听到清脆可听的洗牌声,就好像是他们正在改葬祖坟,收拾残碎骨头的声音。

我的朋友说:“晒台上又打起牌来了!”

我说:“是热了!”

我谈完了话,马上兴辞。我的朋友送我到门口,我仔细地用慧眼观察,发现我的朋友并未穿起长衫。送客(尤其是在礼教之邦送客)为什么不穿长衫?我想:是热了!

有以上这些证据,我暂时相信,大概是热了。

26 父母的爱

父母的爱是天生的,是自然的,如天降甘霖,霈然而莫之能御,是无条件的施与而不望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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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的爱是天地间最伟大的爱。一个孩子,自从呱呱坠地,父母就开始爱他,鞠之育之,不辞劬劳。稍长,令之就学,督之课之,唯恐不逮。及其成人,男有室,女有归,虽云大事已毕,父母之爱固未尝稍杀。父母的爱没有终期,而且无时或弛。父母的爱也没有差别,看着自己的孩子牙牙学语,无论是伶牙俐齿或笨嘴糊腮,都觉得可爱。眉清目秀的可爱,浓眉大眼的也可爱;天真活泼的可爱,调皮捣蛋的也可爱;聪颖的可爱,笨拙的也可爱;像阶前的芝兰玉树固然可爱,癞痢头儿子也未尝不可爱,只要是自己生的。甚至于孩子长大之后,陂行荡检,贻父母忧,父母除了骂他恨他之外还是对他保留一分相当的爱。

父母的爱是天生的,是自然的,如天降甘霖,霈然而莫之能御,是无条件的施与而不望报。父母子女之间的这一笔账是无从算起的。父母的鞠育之恩,子女想报也报不完,正如《诗经·蓼莪》所说:“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父母之恩像天一般高一般大,如何能报得了!何况岁月不待人,父母也不能长在,像陆放翁的诗句“早岁已兴风木叹,余生永废蓼莪诗”正是人生长恨,千古同嗟!

古圣先贤,无不劝孝。其实孝也是人性的一部分,也是自然的,否则劝亦无大效。父母子女间的相互的情爱都是天生的。不但人类如此,一切有情莫不皆然。我不大敢信禽兽之中会有枭獍。

父母爱子女,子女不久长大也要变成为父母,也要爱其子女。

所以父母之爱像是连锁一般,代代相续,传继不绝。《周易》云:“天地之大德曰生。”维护人类生命之最大的、最原始的、最美妙的、最神秘的力量莫过于父母的爱。让我们来赞颂父母的爱!还是写打油诗感之!

父母的爱是大爱,

高于蓝天深似海;

父母之爱无私爱,

不图表彰不为财;

父母之爱天然爱,

血肉相连割不开;

父母之爱特殊爱,

不管儿女好与赖;

父母之爱深沉爱,

发自本心不露外;

父母之爱传承爱,

传了一代又一代;

儿女也对父母爱,

再爱难报之一半;

儿女也会成父母,

大都先将儿女爱;

有时爱子胜爱老,

此乃正常不足怪;

父母老了尤需爱,

儿女千万别慢待!

树欲静而风不止,

子欲养而亲不待;

行孝愈早你越好,

后悔之药没处卖!

27 为什么不说实话

有些人宁愿自己吃亏,宁愿跟着别人吃亏,宁愿套引别人跟着他吃亏,也不愿意把实感坦白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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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一个朋友说起一个有趣的故事,这是个老故事,但我是初次听见,所以以为有趣。他说:

有一间酒肆,隔壁住着好几个酒徒。酒徒竟偷酒喝,偷酒的方法是凿壁成穴,以管入酒缸而吸饮之。轮流吸饮,每天夜晚习以为常。酒肆老板初而惊讶酒浆损失之巨,继而暗叹酒徒偷饮技术之精,终乃思得报复之道。老板不动声色,入晚于置酒缸之处改置小便桶,内中便溺洋溢,不可向迩。夜深人静,酒徒又来吮饮,争先恐后,欲解馋吻。甲尽力一吸,饱尝异味,挤眉咧嘴,汩汩自喉而下,刚要声张,旋思我若声张,别人必不再来上当,我独自吃亏,岂不太冤枉乎?有亏大家吃。于是甲连呼“好酒,好酒”而退。乙继之,亦同样上当,亦同样不肯独自上当,亦连呼“好酒,好酒”而退。丙丁戊己,循序而饮,全体酒徒均得分润。事毕环立,相视而笑。

我听过这个故事之后,心里有一点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不肯说老实话。有些人宁愿自己吃亏,宁愿跟着别人吃亏,宁愿套引别人跟着他吃亏,也不愿意把实感坦白说出来。因为说出来之后,别人就不再吃亏,而他自己就显着特别委屈。别人和他同样吃亏,他就觉得有人陪着他吃亏,不冤枉了。

我又想:万一其中有一个心直口快的,将老实话脱口而出,这个人会有怎样的遭遇呢?我想这个人是不受欢迎的,并且还要受到诅咒,尤其是那些已经饮过小便而貌作饮过醇酿的人,必定要骂这人是个呆瓜!

要下水,大家都下水。谁也不说老实话,说老实话的就是呆瓜!

这种心理,到处皆然,要不得!

人总要主动去捍卫一些事,

否则你就会轻易地盲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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