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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李安武避難芙蓉國 龍孟華遇險蘭箬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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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巫來由西南海岸,有箇 [1] 部落,名叫松蓋芙蓉。這松蓋芙蓉,自從同治十三年,便歸英國保護。中間有箇蘭箬河。蘭箬河的兩岸,大半是我們中國人居住。就中有箇小小村落,在蘭箬河北岸,離開松蓋芙蓉的會城賽郎都不遠,叫箇突而其斯村。村中有箇天文博士,原籍湖南湘鄉 人氏,姓龍名必大,表字虛崖。

因爲他父親龍孟華在湖南省城內殺人報仇,官府裏要捉拿他,他便帶了家小,星夜向南方逃走。逃到廣東省城,聽說官府又有關文拿他,他便搭了英國印度公司輪船,向新加坡進發。齊巧遇着一箇中國義士,姓李名安武,在東耀街茶坊裏喫茶。看見龍孟華走進來,便將龍孟華上下打量一番,心中暗暗忖道:“這人生得氣宇軒昂,爲什麽 [2] 這般落魄?想必又是被那一班贓官汙吏,逼的他無路可走,因此纔逃落到這裏來的。自古道:狐死兔悲,物傷其類。想我李安武當年在廣東新會 讀書爲業,也算是箇極純良的百姓了,後來進京會試,徼倖得了箇榜下主事。怎奈心地熱了些,看得時局不好,上了一本《治安萬言策》, 本部堂官代奏。那知本部堂官一接了這箇本章,便撑 [3] 起一副老光眼鏡,纔瞧到‘奏爲大局阽危’六箇字,便登時喫了一大驚,幾乎昏倒在地。那値堂官役一看勢頭不好,一箇箇把兩隻老虎似的眼 起來,朝我亂射。幸虧那堂官漸漸醒來,喘吁吁的哇了一口濃痰,將老光眼鏡朝炕几上一摔,高叫一聲:‘來!’那差官隨收起眼鏡,拿着本章,扶着堂官,一逕向後堂去了。我那時欲待發作,俗話說得好:天高皇帝遠。誰人來採你呢?無可奈何,只得把滿肚皮的無明業火權行收拾,慢慢的退下。到了第二日午牌時分,虧得我一位同年濮心齋內翰傳了一箇風聲,說是內廷要拿我問罪,勸我立刻出城。上了火車,剛到天津輪船碼頭,跨上火輪船,忽見天津 帶了幾箇跟班,手裏捧着一角公文,說要查拿逆黨。和這輪船買辦商量,齊巧這輪船是日本株式會社輪船,這輪船的買辦是日本東京志士,姓藤田名猶太郎。問明 由,知道我犯的是公罪,照萬國公法是例應保護的,遂把此言回覆了天津 。天津 無可奈何,也只得罷手。不到數日,輪船已安抵東京。那猶太郎待我很 [4] 好。逗留着半年,學些普通格致化學。後來接到濮心齋內翰密信,說他也因國事犯罪,挈眷逃往南洋,居住松蓋芙蓉會城,招我同去,將他妹子濮孝貞許配與我。現在寄住已七載有餘,國事不知壞到什麽田地了,教 [5] 我這滿腔熱血,向何處去洒?教我那四萬萬同胞兄弟,向何處求人保護?咳!你看這人踉蹌這般模樣,後面跟着的一位婦人,想必就是他的老婆了,教我怎樣不悲?教我怎樣不痛?也罷!待我問問他的姓名籍貫,再作道理。”

當下龍孟華正在走頭無路的時候,腰中銀子漸漸的完結了,眼看不日便作溝中餓殍,好不傷懷!陡然接着李安武一問,險些兒落下淚來,因而便一五一十,拿逃難的原由,根根底底,盡講與李安武聽了。李安武不聽猶可,一聽之下,不由得雙眉倒 ,豹眼圓睜,大聲說道:“賊官呀賊官!可恨我李安武不在朝中,不能執掌生殺大權,把那些賊官,用野蠻的刑【形 】罰,一箇箇一刀兩段!”說罷,便一手拉着龍孟華說:“你於今作何計較?不如暫在我家居住,再作商量。”龍孟華道:“好却 [6] 是好,只是打攪不安。”李安武道:“休得客氣!我和你同是中國人,便與自家骨肉一樣。我家房屋盡 [7] 多,足可容得你們居住。只恨是力量單小,不能彀把四萬萬同胞兄弟,一齊從黑暗地獄裏面,救到那光明世界裏來。”龍孟華見他語言爽 ,句句斬釘截鐵似的,也不便再作推辭。因轉過身來向他妻子說道:“承蒙李先生美意,收留我們落難之人,這便是恩同父母,你且上前拜謝拜謝。”

原來這龍孟華妻子,也是大家出身,他父親鳳佑民,也曾在朝爲官。龍孟華此次殺人,卽是爲着他丈人的事體。因他丈人曾參奏一位權臣,被那權臣惱恨在心,假別樣事 將他丈人逼死。那權臣後來又借着查辦一件重大要案,到兩湖一帶地方順便搜刮。龍孟華一心要刺那權臣,不料那權臣防衛很密,正臥室內却教他的心腹內姪住着,自己反住着廂房裏面,所以龍孟華誤把他的內姪殺死。地方官十分着急,着人兜拿。這鳳氏生性機警,兼且讀書識字,立志要振興中國,自幼便不肯纏足,因此跟他丈夫逃難,竟同男子一樣,不像那三寸金蓮,扭扭捏捏,走不上幾步,便喊脚痛的。他丈夫和李安武說話,他已十分敬服李安武,既是丈夫叫他拜謝,他便整整衫袖,拜了兩拜。李安武忙避不迭,說道:“何用如此客氣!這是我李安武應盡的義務,怎麽要拜?怎麽要謝?”

話猶未了,大踏步走出茶坊,右手招得三輛東洋車,左手招龍孟華夫婦上車。剛要舉脚,那茶坊裏堂倌喊道:“客官,你的茶錢還沒會呢!”李安武回頭一望,曉得是自己性急了些,隨從皮夾中掏出角子,交與堂倌。車夫問向那一路去,李安武指着向東,從華安坊轉灣,到迎曦門,第十六號門牌便是。不上三刻鐘,迎面粉壁寫着“安華老棧”四箇大字,下註幾箇英國雙鈎 [8] 大字。李安武喝住了車,會了車錢,逕邀龍孟華夫婦到客堂坐下,吩咐店小二另備一箇潔淨單房。店小二慌忙回道:“客官,房間是住滿的了呢。”李安武低頭一想,向龍孟華道:“房間沒有,我和你二人便在炕上躺躺,我的單房讓給尊嫂,如何?”龍孟華連稱不敢。李安武道:“你又客氣了,偺們於今是一家人,何苦如此?”龍孟華曉得他的脾氣,也只得依了。

當晚十一句鐘,店小二開上三客飯。鳳氏自在房中用過。外面龍、李二人尚在飲酒,所譚 [9] 的無非是中國百姓如何苦惱、官場如何作惡,一派忠君愛國的話。齊巧這夜是西厯十二月十四號,合中厯是十一月十五日,俗說是月當頭。這客堂後面,是一帶玻璃窗,那月色映在窗上,十分奪目。開窗一望,只見萬家燈火,和那月光相映,比起上海、漢口各大埠頭還熱鬧些。龍孟華舉杯在手,向月輪一招,滿飲在肚,不覺長嘆 [10] 一聲道:“月亮阿,月亮!我們祖國,偌大的地方,竟沒有幾箇人,像你一般模樣,照得我心事出來的。可惜你離我太遠!可惜我身無兩翼!不能從這骯骯髒髒的世界,飛到你淸淸白白的世界裏去!”說罷,眼花一暗,淚如泉湧。李安武知道他是滿腹牢騷,且我們厯代相傳那些嫦娥偷藥奔月宮、唐明皇和葉道士游 [11] 月府偷出霓裳曲子的古話,都是民智未開的見識,龍孟華諒來不至於此,斷是多飲一杯,發此感慨,因此也不與他辯駁。催店小二上飯,各向炕几上和衣倒睡, 至次日十二句鐘纔醒。

揉眼一看,知道時已不早。那松蓋芙蓉的小輪船,約在下午兩句鐘起椗。李安武生怕誤事,催龍孟華將鳳氏喚醒。原來鳳氏並未曾睡,整整在藤椅上坐了一夜,到天明後十句多鐘,纔將倦眼略 [12] 瞇一瞇。忽聽丈夫聲喚,本是驚弓之鳥,怕的又有別樣事故,急忙出來道“李先生安”。李安武也起身道“大嫂安”。盥洗已畢,收拾行李,用過午飯,已是一句半鐘。忙着店小二挑了行李,上了小輪船。沿着海岸,自南行去,光景甚佳。到得上燈時,驟然風起雲湧,大雨如注,不似昨夜月明時候。各各傷感。比及天明,雨勢陡住,已入蘭箬河港口。那李安武因有要事,到新加坡料理停當,已是一月有餘,想望妻兒,自然是很急切的。便是龍孟華夫婦,也急切想就李家居住,不免同出艙外走走。但見兩岸楊柳含煙 [13] ,梅花着霧,正好遣遣愁悶。

說話間,只聽汽笛嗚嗚,刺斜裏一隻英國郵船碰來。本船躱避不及,傾翻在水。正是:

無端平地風波起,怪道天公太不仁。

未知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注解:

[1]  原文“箇”“個”混用,以下統一爲“箇”。

[2]  原文“麽”“麼”混用,以下統一爲“麽”。

[3]  原文“撑”“撐”混用,以下統一爲“撑”。

[4]  原文“狠”“很”混用,以下統一爲“很”。

[5]  原文“教”“敎”混用,以下統一爲“教”。

[6]  原文“却”“卻”混用,以下統一爲“却”。

[7]  原文“儘”“盡”混用,以下統一爲“盡”。

[8]  原文“鈎”“鉤”混用,以下統一爲“鈎”。

[9]  原文“談”“譚”混用,以下統一爲“譚”。

[10]  原文“嘆”“歎”混用,以下統一爲“嘆”。

[11]  原文“游”“遊”混用,以下統一爲“游”。

[12]  原文“略”“畧”混用,以下統一爲“略”。

[13]  原文“煙”“烟”混用,以下統一爲“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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