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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黄河之水天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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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之水天上来

唐朝诗人李白曾经写过这样的诗句:“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意思是说事物一旦消逝,历史就不会再重复。但还是让我们稍稍回忆一下历史吧。千万年来,黄河波浪滔滔,孕育着中国的文化,灌溉着中国的历史,好像是母亲的奶汁。可是黄河并不驯服,从古到今,动不动便溢出河道,泛滥得一片汪洋。我们的祖先在历史的黎明期便幻想出一个神话式的人物,叫大禹。说是当年洪水泛滥,大禹本着忘我的精神,三过家门而不入,终于治好水患。河南和山西交界处有座三门峡,在这个极险的山峡中间,河水从三条峡口奔腾而出,真像千军万马似的,吼出一片杀声。传说这座三门峡就是大禹用鬼斧神工开凿的。

其实大禹并没能治好黄河,而像大禹那种神话式的人物却真正出现在今天的中国历史上了。不妨到三门峡去看看,在那本来荒荒凉凉的黄河两岸,甚而在那有名的“中流砥柱”的岩石上面,你处处可以看见工人、技术员、工程师,正在十分紧张地建设着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这是个伟大的征服黄河的计划,从一九五七年四月间便正式动工,将来水库修成,不但黄河下游可以避免洪水的灾害,还能大量发电,灌溉几千万亩庄稼,并且使黄河下游变成一条现代化的航运河流。工程是极其艰巨的,然而我们有人民。人民的力量集合一起,就能发挥出比大禹还强百倍的神力,最终征服黄河。

我们不是已经胜利地征服了长江吗?长江是中国最大最长的一条河流,横贯在中国的腹部,把中国切断成南北两半,素来号称不可逾越的“天堑”。好几年前,有一回我到武汉,赶上秋雨新晴,天上出现一道彩虹。我陪着一位外国诗人爬到长江南岸的黄鹤楼旧址上,望着蒙蒙的长江,那位诗人忽然笑着说:“如果天上的彩虹落到江面上,我们就可以踏着彩虹过江去了。”

今天,我多么盼望着那位外国诗人能到长江看看啊。彩虹果然落到江面上来了,这就是新近刚刚架起来的长江大桥。这座桥有一千六百多公尺长,上下两层:上层是公路桥面,可以容纳六辆汽车并排通过;下层是铺设双轨的复线铁道,铁道两侧还有人行道。从大桥的艰巨性和复杂性而论,在全世界也是数得上的。有了这座桥,从此大江南北,一线贯穿,再也不存在所谓长江天堑了。你如果登上离江面三十五公尺多高的公路桥面,纵目一望,滚滚长江,尽收眼底。

我国的江河,大小千百条,却有一个规律,都往东流,最终流入大海里去——这叫作“万水朝宗”。我望着长江,想到黄河,一时间眼底涌现出更多的河流,翻腾澎湃,正像万河朝宗似的齐奔着一个方向流去——那就是我们正在建设的像大海一样深广的社会主义事业。在祖国西北部的戈壁滩上,就有无数条石油的河流。这些河流不在地面,却在地下。只要你把耳朵贴到油管子上,就能听到石油掀起的波浪声。采油工人走进荒无人烟的祁连山深处,只有黄羊野马做伴,整年累月钻井采油。他们曾经笑着对我说:“我们要把戈壁滩打透,祁连山打通,让石油像河一样流。”石油果然就像河一样,从遥远的西北流向全国。

我也曾多次看见过钢铁的洪流。在那一刻,当炼钢炉打开,钢水喷出来时,我觉得自己的心都燃烧起来。这简直不是钢,而是火。那股火的洪流闪亮闪亮,映得每个炼钢手浑身上下红彤彤的。这时有个青年炼钢手立在我的身边,眼睛注视着火红的钢水,嘴里不知咕哝什么。我笑着问道:“同志,你叽咕什么?”那青年叫我问得不好意思起来,笑着扭过脸去。对面一个老工人说:“哎,快别问啦,人家是对自己心爱的人说情话,怎么叫你偷听了去?”接着又说:“这孩子,简直着迷啦,说梦话也是钢呀钢的,只想缩短炼钢的时间。”我懂得这些炼钢手的心情。他们爱钢,更爱我们的事业。他们知道每炉钢水炼出来,会变成什么。会变成钢锭,会变成电镐,会变成各式各样的机器……还会变成汽车。

看吧,那不是长春汽车制造厂新出的解放牌卡车?汽车正织成另一条河流,满载着五光十色的内地物资,滔滔不绝地跑在近年来刚修成的康藏公路上。凉秋九月,康藏高原上西风飒飒,寒意十足。司机们开着车子,望着秋草中间雪白的羊群,望着羊群中间飘动着彩色长袍的藏族姑娘,不禁要想起汽车头一回开到高原的情形。以往几千年,这一带山岭阻塞,十分荒寒。人民解放军冒着千辛万苦,开山辟路,最后修成这条号称“金桥”的公路。汽车来了,当地的藏族居民几时见过这种轰隆轰隆叫着的怪物?汽车半路停下,他们先是远远望着,慢慢围到跟前,前后左右摸起来。一个老牧人端量着汽车头,装作满内行的样子说:“哎!哎!这物件,一天得吃多少草啊。”可是今天,他们对汽车早看熟了。就连羊群也司空见惯,听凭汽车呜呜叫着从旁边驶过去,照样埋着头吃草。

年轻人总是想望幸福的。一瞟见草原上飘舞着的藏族牧女的彩衣,汽车司机小李的心头难免要飘起另一件花衫子。天高气爽,在他的家乡北京,正该是秋收的季节。小李恍惚看见在一片黄茏茏的谷子地里,自己心爱的姑娘正在农民中间,飞快地割着谷子。割累了,那姑娘直起腰,掏出手绢擦着脸上的汗,笑嘻嘻地望着远方……其实小李完全想错了。再过两天就是国庆节,他心爱的姑娘正跟几个女伴坐在院里,剪纸着色,别出心裁地扎着奇巧的花朵,准备进城去参加游行。

在国庆节那天,她擎着花朵到北京来了,许许多多人也都来了。从长江来的,从黄河来的,从全国各个角落来的,应有尽有。这数不尽的人群汇合成一条急流,真像黄河之水天上来,浩浩荡荡涌向天安门去。我觉得,每个人都可以跟传说中的神话人物大禹媲美。

《铁流》的故事

直到如今,我的旧“家当”里还藏着个皮背包,底差不多快要磨透,用是不能再用了,可总舍不得丢。细算一算,这个背包跟我足有十六年了。想当年在那风雨茫茫的战争年月里,我曾经用它装过介绍信、粮票、菜金、笔记本……还装过一本苏联小说《铁流》。提起《铁流》,当中还有些周折。远在二十多年前,当时日寇还侵占着我们东北的国土,我在哈尔滨度过了一段黑暗的日子。最难忘的是失去自由后第一个严酷的冬天。我的住处紧临着一条比较热闹的大街,一到黑夜,时间却像倒退到几万万年前的洪荒时代,四下里一点动静都听不见,只听见风卷着大雪,呜呜地哭嚎着,一阵又一阵扑到楼窗上。时常睡到半夜,忽然惊醒,耳边上轰隆轰隆响着敌人过路的坦克。我睁大眼,瞪着漫漫无边的黑夜,觉得坦克好像从我胸口碾过去,把我的心都碾碎了。

就在这样艰难的日子里,我无意中从一家外国书店得到一册英译本的《铁流》。早就渴望着读读这本小说了,一旦到手,自然喜欢,便像一只蠹鱼似的,一头钻进书里去。又不敢大张旗鼓地读,只能在夜晚,反锁上门,拥着被看,常常直看到深更半夜,还舍不得放下。从小说里,我看见苏联人民在人类历史上那场翻天覆地的革命中,曾经走过多么艰苦的道路,经历过多么激烈的战斗。他们离我那么远,却又那么近。我仿佛感觉得到他们的呼吸,摸得到他们跳动的心脏。要想象出苏联该是个什么样子,在我当时是不容易的。可是一想到这个国家在地球上的存在,想到苏联人替人类所开辟出来的道路,我的眼前便闪着亮光。夜黑得像墨,窗外正飘着大雪。一时间,我却觉得不再有风雪,不再是冬天,好像窗外满地正照耀着暖洋洋的太阳光,漫天正飞着软绵绵的柳絮——春天透进我的精神里了。

我在旧背包里曾经装过的《铁流》,并不是那册英译本,而是抗日战争期间,在河北敌后游击根据地一个干部家里得来的。书搓弄得像是烙煳的千层饼,边边角角都卷着。可是,久别的老朋友啊,有你在战争的年月里贴在身边,就是个鼓舞。我爱惜这本书,每每在游击战争的空隙里,夜晚挑亮小菜油灯,歪在农家的土炕上随意读几段。不想一天出了乱子。

当时跟我一起工作的有个饲养员,姓刘,叫老三。老三是四十以上的人了,生得矮矮的,脸上有几颗浅麻子。人极其忠实,又能吃苦耐劳,可就有一宗,最怕学习。平时喂完牲口,总爱蹲在墙根晒太阳。嘴里咬着小旱烟袋,跟农民家长里短地谈些庄稼话。再就是爱跟马大声小气地说话。有一次,我听见他吆吆喝喝的,不知生了多大的气。去一看,原来他正替马梳啊,刮呀,还替马顺着脖子打了一溜光滑的小辫子,实在耐烦。

不记得确定的时间了,反正有那么一个白天,我有点空,从背包里抽出《铁流》,打算看几页,忽然听见老三在院里喊,跑出去一看:马卧在栏里,起不来了。得的是“瞽眼”症,最急,救得稍微一慢,会糟蹋牲口的。幸亏老三是内行,会治。我把《铁流》搁到牲口槽边上,急忙去借剪刀一类家伙。老三剪了马耳朵梢,又刺马的前胸,给马放血。血是黑的,流得到处都是。老三一转身抓到一团烂纸,替马擦着前胸,又擦自己的手。忙乱一阵,马算是不要紧了。我回头去拿书,却见书上沾着好大一片血,生生撕掉十来多页。

我急得说:“老三,你怎么把书撕啦?”

老三漫不经意地说:“等纸用嘛!撕几页有什么关系?”

我说:“怎么没关系?你撕了,我看什么?”

老三见我生了气,咧开嘴笑着,搭讪着躲到一边去,悄悄对房东老大娘叽咕说:“一本破书,值个什么?饿了不能当饭吃,烧水还烧不开半壶水!牲口没出漏子,比什么都好。”

我也不耐烦再理他,弯着腰拾起那一团一团擦马血的书页,几乎都烂了,只剩三五页还能勉强认出字来。这晚间,我从房东那儿找到点糨糊,动手把那三五页再贴到书上去。老三盘着腿坐在炕头上,闭着一只眼引上针,借着灯亮缝马褙子。忽然嗤的一声笑着问:“你那到底是本什么书?走到哪里背到哪里,也不嫌沉。”

我说:“哈,别看它破,又不能当饭吃,可敌得住十万支枪,能打击敌人。”

老三眨巴着眼睛问:“是真的吗?你念一段咱听听好不好?”

我担心照着字句念,他未必能接受,便翻着书,简单扼要地从头讲起《铁流》的故事。起初,老三一面缝马褙子,一面听,听到后来,不觉抬起头,停下针线,聚精会神地望着我,完全叫故事迷住了。我有心逗他,讲着讲着,不讲了。老三急得催我,我说:“还讲什么?这有好几页都叫你撕啦。”

老三一听,懊悔地咕哝着:“真倒霉!前面不撕,后面不撕,偏在热闹的节骨眼上,撕啦!”不要紧,撕了我也记得。打这天起,我算叫老三黏上了。本来老三最怕上文化、政治课,一上课头就晕乎乎的,不知怎的却对《铁流》那么着迷。无论白天黑夜,见我一空,准在我身边磨磨蹭蹭的,一会儿就揉搓着耳朵笑啦:“再来一小段好不好?”

我就陆陆续续接着讲。不料这时,河北平原上的军民对日寇展开一次反“扫荡”。部队的行动更飘忽,战斗更频繁了。凡是多余的东西,都要“坚壁”起来,免得累赘。我收拾起一些笔记日记,连同那本《铁流》,还有点衣服,托一家可靠的老乡就地埋起来。不久,反“扫荡”胜利结束,部队重新转到先前那个村,一问老乡,谁知我埋的东西叫日伪军掘个精光。别的倒不要紧,唯独那本《铁流》,老三一听说丢了,你瞧他那个抱怨我吧,怪我为什么不把书交给他保管。要是交给他,他说命丢了,也有法儿叫书不丢。

我说:“别的都可惜,《铁流》丢了,倒好。”老三紧眨巴着眼望着我,我便破解说:“你不懂吗?这本书如果落到伪军手里,比宣传弹都厉害,岂不正好?”

老三听了,噢噢地点着头笑,可总掩不住那种失望的神情。我摸得准他的心事,便根据自己记得的,终于把《铁流》的故事给他讲完。我也曾问过老三,为什么那样爱听。老三揉搓着耳朵,嘴里咝咝地笑着说:“谁知道呢。反正一听,就觉得特别够味,好像喝了四两白干,浑身上下都是力气,你叫我跳到火里去打鬼子,我也敢去。”

这就是《铁流》给我们战士的力量。

说到老三,这个勤劳朴素的饲养员,早在抗日战争末期便复员回家了。我只记得他是河北顺德人,家里还有个老哥哥。到底是顺德什么地方人,可惜记不清了。分别以后,十多年来,常想打听到他的消息。可是人海茫茫,又从哪儿打听得到呢。算起来,他现在也该是六十岁左右的人了。如果我能知道你在哪个农业合作社里当老饲养员或是干别的什么营生,我一定买一本新出的《铁流》,亲自去送给你。

蓬莱仙境

夜里落过一场小雨,一大早,我带着凉爽的清气,坐车往一别二十多年的故乡蓬莱去。许多人往往把蓬莱称作仙境。本来难怪,古书上记载的所谓海上三神山不就是蓬莱、方丈、瀛洲?民间流传极广的八仙过海的神话,据白胡子老人家说,也出在这一带。二十多年来,我有时怀念起故乡,却不是为的什么仙乡,而是为的那儿深埋着我童年的幻梦。这种怀念有时会带点苦味儿。记得那还是朝鲜战争的年月,一个深秋的傍晚,敌机空袭刚过去,我到野地去透透气。四野漫着野菊花的药香味,还有带水气的蓼花味儿。河堤旁边,有两个面黄肌瘦的朝鲜放牛小孩把洋芋埋在沙里,下面掏个洞,正用干树枝烧着吃。看见这种情景,我不觉想起自己的童年。我想起儿时家乡的雪夜,五更天,街头上远远传来的那种孤独的更梆子声;也想起深秋破晓,西北风呜呜扑着纸窗,城头上吹起的那种惨烈的军号声音。最难忘记的是我一位叫婀娜的表姐,年岁比我大得多,自小无父无母,常到我家来玩,领着我跳绳、扑蝴蝶,有时也到海沿上去捡贝壳。沙滩上有些小眼,婀娜姐姐会捏一根草棍插进去,顺着草棍扒沙子。扒着扒着,一只小螃蟹露出来,两眼机灵灵地直竖着,跟火柴棍一样,忽然飞也似的横跑起来,惹得我们笑着追赶。后来不知怎的,婀娜姐姐不到我们家来了。我常盼着她,终于有一天盼来了,她却羞答答地坐在炕沿上,看见我,只是冷淡淡地一笑。

我心里很纳闷,背后悄悄问母亲道:“婀娜姐姐怎么不跟我玩啦?”

母亲说:“你婀娜姐姐定了亲事,过不几个月就该出阁啦,得学点规矩,还能老疯疯癫癫的,跟你们一起闹。”

婀娜姐姐出嫁时,我正上学,没能去。听说她嫁的丈夫是个商店的学徒,相貌性情都不错,就是婆婆厉害,常给她气受。又过了几年,有一回我到外祖母家去,看见炕上坐着个青年妇女,穿着一身白,衣服边是毛的,显然正带着热孝。她脸色焦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怀里紧紧搂着一个吃奶的男孩子。我几乎认不出这就是先前爱笑爱闹的婀娜姐姐。外祖母眼圈红红的,告诉我说婀娜姐姐的丈夫给商店记账,整年整月伏在桌子上,累的吐血,不能做事,被老板辞掉。他的病原本不轻,这一急,就死了。婀娜姐姐把脸埋在孩子的头发里,呜呜咽咽只是哭。外祖母擦着老泪说:“都是命啊!往后可怎么过呢!”

再往后,我离开家乡,一连多少年烽火遍地,又接不到家乡的音信,不知道婀娜姐姐的命运究竟怎样了。

这许多带点苦味的旧事,不知怎的,一看见那两个受着战争折磨的朝鲜小孩,忽然一齐涌到我的脑子里来。我想:故乡早已解放,婀娜姐姐的孩子也早已长大成人,她的生活该过得挺不错吧?可是在朝鲜,在世界别的角落,还有多少人生活在眼泪里啊!等到何时,我们才能消灭战争,我可以回到祖国,回到故乡,怀着完全舒畅的心情,重新看看家乡那像朝鲜一样亲切可爱的山水人物呢?一时间,我是那样的想念家乡,想念得心都有点发痛。

而在一九五九年六月,石榴花开时,我终于回到了久别的故乡。车子沿着海山飞奔,一路上,我闻见一股极熟悉的海腥气,听见路两边飞进车来的那种极亲切的乡音,我的心激荡得好像要融化似的,又软又热。路两旁的山海田野,处处都觉得十分熟悉,却又陌生。瞧那一片海滩,滩上堆起一道沙城,仿佛是我小时候常去洗澡的地方。可又不像。原先那沙城应该是一道荒岗子,现在上面分明盖满绿葱葱的树木。再瞧那一个去处,仿佛是清朝时候的“校场”,我小时候常去踢足球玩。可又不像。原先的“校场”根本不见了,那儿分明立着一座规模很大的炼铁厂。车子东拐西拐,拐进一座陌生的城市,里面有开阔平坦的街道,亮堂堂的店铺,人烟十分热闹。我正猜疑这是什么地方,同行的旅伴说:“到了。”

想不到这就是我的故乡。在我的记忆当中,蓬莱是个古老的小城,街道狭窄,市面冷落,现在竟这样繁华,我怎能认识它呢?它也根本不认识我。我走在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是谁。本来嘛,一去二十多年,当年的旧人老了,死了,年轻的一代长起来,哪里会认识我?家里也没什么人了,只剩一个出嫁的老姐姐,应该去看看她。一路走去,人们都用陌生的眼神望着我。我的心情有点发怯:只怕老姐姐不在,又不知道她的命运究竟怎样。老姐姐竟不在。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迎出屋来,紧端量我,又盘问我是谁,最后才噢噢两声说:“原来是二舅啊。俺妈到街上买菜去啦,我去找她。”

等了好一阵,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走进屋来,轻轻放下篮子,挺温柔地盯着我说:“你是二兄弟吗?我才在街上看见你啦。我看了半天,心想:‘这可是个外来人’,就走过去了——想不到是你。”

刚才我也没能认出她来。她的眼窝塌下去,头发有点花白,一点不像年轻时候的模样。性情却没变,还是那么厚道,说话慢言慢语的。她告诉我自己有三个闺女,两个大的在人民公社里参加农业劳动,刚拔完麦子,正忙着在地里种豆子,栽花生;刚才那个是最小的,在民办中学念书,暑假空闲,就在家里给烟台手工艺合作社绣花。我们谈着些家常话,到末尾,老姐姐知道我住在县委机关里,便叫我第二天到她家吃晚饭。我怕她粮食不富裕,不想来。她说:“来嘛!怕什么?”便指一指大笸箩里晾的麦子笑着说:“你看,这都是新分的,还不够你吃的?去年的收成,就不错,今年小麦的收成比往年更强,你还能吃穷我?”

我只得答应。原以为是一顿家常便饭,不想第二天一去,这位老姐姐竟拿我当什么贵客,摆出家乡最讲究的四个盘儿:一盘子红烧加级鱼,一盘子炒鸡蛋,一盘子炒土豆丝,一盘子凉拌粉皮。最后吃面,卤子里还有新晒的大虾干。

我不禁说:“你们的生活不错啊。”

老姐姐漫不经心地一笑说:“是不错嘛,你要什么有什么。”

我们一面吃着饭菜,喝着梨酒,一面谈着这些年别后的情况,也谈着旧日的亲戚朋友,谁死了,谁还活着。我忽然想起婀娜姐姐,就问道:“可是啊,咱们那个表姐还好吧?”

老姐姐问道:“哪个表姐?”

我说:“婀娜姐姐呀。年轻轻的就守寡,拉着个孩子,孩子早该长大成人啦。”

老姐姐说:“你问的是她呀。你没见她那孩子,后来长的可壮啦,几棒子也打不倒。那孩子也真孝顺,长到十几岁就去当学徒的,挣钱养活他妈妈。都说:‘这回婀娜姐姐可熬出来了!’

——不曾想她孩子又死了。”

我睁大眼问:“怎么又死了?”

老姐姐轻轻叹口气说:“哎!还用问,反正不会是好死。听说是打日本那时候,汉奸队抓兵,追的那孩子没处跑,叫汉奸队开枪打死,尸首扔到大海里去了。”

我急着问道:“后来婀娜姐姐怎么样啦?”

老姐姐说:“她呀,孩子一死,丢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就像痴子似的,一个人坐在大海边上,哭了一天一夜,哭到最后说:‘儿啊,你慢走一步,等着你娘!’就拿袄襟一蒙脸,一头碰到大海里了。”

我听了,心里好惨,半天说不出话。

老姐姐又轻轻叹口气说:“哎!她从小命苦,一辈子受折磨,死的实在可怜。”

这时候,我那最小的外甥女瞟我一眼说:“妈!你怎么老认命?我才不信呢。要是婀娜表姨能活到今天,你看她会不会落得这样惨?”

说得对,好姑娘。命运并非有什么神灵在冥冥中主宰着,注定难移,命运是可以战胜的。命运如果不是捏在各色各样吃人妖精的手心里,拿着人民当泥团搓弄,而是掌握在人民自己的手里,人民便能够创造新的生活,新的历史,新的命运。且看看故乡人民是怎样在催动着千军万马,创造自己金光闪闪的事业吧。

他们能在一片荒沙的海滩上到处开辟出碧绿无边的大果园,种着千万棵葡萄和苹果。葡萄当中有玫瑰香,苹果里边有青香蕉、红香蕉,都是极珍贵的品种。杂果也不少:紫樱桃、水蜜桃、大白海棠等,色色俱全。海上风硬,冬天北风一吹,果树苗会冻死半截,到春天又发芽,再一经冬,又会死半截。人民便绕着果园外边的界线造起防风林,栽上最耐寒的片松、黑松和马尾松,以及生长最泼辣的刺槐和紫穗槐,差不多一直把树栽到海里去。于是公社的社员便叫先前的荒滩是金沙滩,每棵果木树都叫摇钱树……

他们还能把先前荒山秃岭的穷山沟变成林木苍翠的花果山。蓬莱城西南莱山脚下的七甲公社便是这样的奇迹之一。原先农民都嫌这里没出息:要山山不好,要地地不好,要道道不好——有什么指望?水又缺,种庄稼也会瘦死。莱山下有个村庄叫郭家村,多年流传着四句歌谣:

有姑娘不给郭家村

抬水抬到莱山根

去时穿着绣花鞋

回来露着脚后跟

可见吃水有多难。不过这都是旧事了。目前你要去看看,满坡满岭都是柿子、核桃、山楂、杜梨一类山果木。风一摇,绿云一样的树叶翻起来,叶底下露出娇黄新鲜的大水杏,正在大熟。顺着山势,高高低低修了好多座小水库,储存山水,留着浇地,你一定得去看看郭家村,浇地的水渠正穿过那个村庄,家家门前都是流水。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大娘盘着腿坐在蒲垫子上,就着门前流水洗衣裳,身旁边跑着个小孙女,拿着一棵青蒿子捕蜻蜓。说不定为吃水,这位老大娘当年曾经磨破过自己出嫁的绣花鞋呢。我拿着一朵红石榴花要给那小女孩。老大娘望着小孙女笑着说:“花!花!”自己却伸手接过去,歪着头斜插到后鬓上,还对水影照了照。也许她又照见自己当年那俊俏的脸庞了吧。

最振奋人心的要算去年动工修筑的王屋水库,蓄水量比十三陵水库还要大,却由一个县的力量单独负担着。山地历来缺雨,十年九旱,有一年旱的河床子赤身露体,河两岸的青草都干了。人民便选好离县城西南七十多里一个叫王屋的地方,开凿山岚,拦住来自栖霞县境蚕山的黄水河,造成了一片茫茫荡荡的大湖。我去参观时,千千万万农民正在挖溢洪道。水库李政委是个热情能干的军人,领我立在高坡上,左手叉腰,右手指点着远山近水,告诉我将来哪儿修发电站,哪儿开稻田;哪儿栽菱角荷花,哪儿喂鸡子养鱼。说到热烈处,他的话好像流水,滔滔不绝。最后说:“再住几年你回家来,就可以吃到湖边上栽的苹果,湖里养的鱼和水鸭子蛋,还可以在水库发电站发出的电灯光下写写你的故乡呢——不过顶好是在那湖心的小岛子上写,那时候准有疗养所。”

说着,李政委便指着远处一块翠绿色的高地给我看。原是个村儿,于今围在湖水当中。我问起村名,李政委又像喷泉一样说:“叫常伦庄,为的是纪念抗日战争时期一个英雄。那英雄叫任常伦,就出在那个村儿。任常伦对党对人民,真是赤胆忠心,毫无保留。后来在一九四三年,日本鬼子‘扫荡’胶东抗日根据地,任常伦抱着挺机枪,事先埋伏在栖霞一个山头上堵住敌人,打死许多鬼子,最后跟鬼子拼了刺刀,自己也牺牲了。人民怀念他的忠烈,还在当地替他铸了座铜像呢。”

我听着这些话,远远望着那山围水绕的常伦庄,心里说不出的激荡。这个人,以及前前后后许多像他同样的人,为着掀掉压在人民头上的险恶大山,实现一个远大的理想,曾经付出多么高贵的代价,战斗到死。他们死了,他们的理想却活着。请看,任常伦家乡的人民不是正抱着跟他同样的信念,大胆创造着自己理想的生活?

而今天,在这个温暖的黄昏里,我和老姐姐经过二十多年的乱离阔别,又能欢欢喜喜聚在一起,难道是容易的吗?婀娜姐姐死而有知,也会羡慕老姐姐的生活命运的。那小外甥女吃完饭,借着天黑前的一点暗亮,又去埋着头绣花。我一时觉得,故乡的人民在不同的劳动建设中,仿佛正在抽针引线,共同绣着一幅五彩斑斓的图画。不对。其实是全中国人民正用祖国的大地当素绢,精心密意,共同绣着一幅伟大的杰作。绣的内容不是别的,正是人民千百年梦想着的“蓬莱仙境”。

海市

我的故乡蓬莱是个偎山抱海的古城,城不大,风景却别致。特别是城北丹崖山峭壁上那座凌空欲飞的蓬莱阁,更有气势。你倚在阁上,一望那海天茫茫、空明澄碧的景色,真可以把你的五脏六腑都洗得干干净净。这还不足为奇,最奇的是海上偶然间出现的幻景,叫海市。小时候,我也曾见过一回。记得是春季,雾蒙天,我正在蓬莱阁后拾一种被潮水冲得溜光滚圆的珠玑,听见有人喊:“出海市了”。只见海天相连处,原先的岛屿一时不知都藏到哪儿去了,海上劈面立起一片从来没见过的山峦,黑苍苍的,像水墨画一样。满山都是古松古柏;松柏稀疏的地方,隐隐露出一带渔村。山峦时时变化着,一会儿山头上幻出一座宝塔,一会儿山洼里又现出一座城市,市上游动着许多黑点,影影绰绰的,极像是来来往往的人马车辆。又过一会儿,山峦城市慢慢消下去,越来越淡,转眼间,天青海碧,什么都不见了,原先的岛屿又在海上重现出来。

这种奇景,古时候的文人墨客看到了,往往忍不住要高声咏叹。且看蓬莱阁上那许多前人刻石的诗词,多半都是题的海市蜃楼,认为那就是古神话里流传的海上仙山。最著名的莫过于苏东坡的《海市》诗,开首几句写着:“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摇荡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可见海市是怎样的迷人了。

只可惜这种幻景轻易看不见。我在故乡长到十几岁,也只见过那么一回。故乡一别,雨雪风霜,转眼就是二十多年。今年夏天重新踏上那块滚烫烫的热土,爬到蓬莱阁上,真盼望海上能再出现那种缥缥缈缈的奇景。偏我来得不是时候。一般得春景天,雨后,刮东风,才有海市。于今正当盛夏,岂不是空想。可是啊,海市不出来,难道我们不能到海市经常出现的地方去寻寻看吗?也许能寻得见呢。

于是我便坐上船,一直往海天深处开去。好一片镜儿海。海水碧蓝碧蓝的,蓝得人心醉,我真想变成条鱼,钻进波浪里去,鱼也确实惬意。瞧那海面上露出一条大鱼的脊梁,像座小山,那鱼该有十几丈长吧?我正看得出神,眼前哧溜一声,水里飞出另一条鱼,展开翅膀,贴着水面飞出去老远,又落下去。

我又惊又喜问道:“鱼还会飞吗?”

船上掌舵的说:“燕儿鱼呢,你看像不像燕子?烟雾天,有时会飞到船上来。”那人长得高大健壮,一看就知道是个航海的老手,什么风浪都经历过。他问我道:“是到海上去看捕鱼的吗?”

我说:“不是,是去寻海市。”

那舵手瞟我一眼说:“海市还能寻得见吗?”

我笑着说:“寻得见——你瞧,前面那不就是?”就朝远处一指,那儿透过淡淡的云雾,隐隐约约现出一带岛屿。

那舵手稳稳重重一笑说:“可真是海市,你该上去逛逛才是呢。”

赶到船一靠近岛屿,我便跨上岸,走进海市里去。

果然不愧是“海上仙山”。这一带岛屿烟笼雾绕,一个衔着一个,简直是条锁链子,横在渤海湾里。渤海湾素来号称北京的门户,有这条长链子挂在门上,门就锁得又紧又牢。别以为海岛总是冷落荒凉的,这儿山上山下,高坡低洼,满眼葱绿苍翠,遍是柞树、槐树、杨树、松树,还有无数冬青、葡萄以及桃、杏、梨、苹果等多种果木花树。树叶透缝的地方,时常露出一带渔村,青堂瓦舍,就和我小时候在海市里望见的一模一样。先前海市里的景物只能远望,不能接近,现在你却可以走进渔民家去,跟渔民谈谈心。岛子上四通八达,到处是浓荫夹道的大路。顺着路慢慢走,你可以望见海一般碧绿的庄稼地里闪动着鲜艳的衣角。那是喜欢穿红挂绿的渔家妇女正在锄草。有一个青年妇女却不动手,鬓角上插着枝野花,立在槐树荫凉里,倚着锄,在做什么呢?哦!原来是在听公社扩音器里播出的全国麦收的消息。说起野花,也是海岛上的特色。春天有野迎春;夏天太阳一西斜,漫山漫坡是一片黄花,散发着一股清爽的香味。黄花丛里,有时会挺起一枝火焰般的野百合花。凉风一起,蟋蟀叫了,你就该闻见野菊花那股极浓极浓的药香。到冬天,草黄了,花也完了,天上却散下花来,于是满山就铺上一层耀眼的雪花。

立冬小雪,正是渔民拉干贝的季节。渔船都扬起白帆,往来拉网,仿佛是成群结队翩翩飞舞的白蝴蝶。干贝、鲍鱼、海参一类东西,本来是极珍贵的海味。你到渔业生产队去,人家留你吃饭,除了鲐鱼子、燕儿鱼丸子而外,如果端出雪白鲜嫩的新干贝,或者是刚出海的鲍鱼,你一点不用大惊小怪,以为是大摆筵席,其实平常。

捕捞这些海产却是很费力气的。哪儿有悬崖陡壁,海水又深,哪儿才盛产干贝鲍鱼等。我去参观过一次“碰”鲍鱼的。干这行的渔民都是中年人,水性好,经验多,每人带一把小铲,一个葫芦,葫芦下面系着一张小网。趁落潮的时候,水比较浅,渔民戴好水镜,先在水里四处游着,透过水镜望着海底。一发现鲍鱼,便丢下葫芦钻进水底下去。鲍鱼也是个怪玩意儿,只有半面壳,附在礁石上,要是你一铲子铲不下来,砸烂它的壳,再也休想拿得下来。渔民拿到鲍鱼,便浮上水面,把鲍鱼丢进网里,扶着葫芦喘几口气,又钻下去。他们都像年轻小伙子一样嬉笑欢闹,往我们艇子上扔壳里闪着珍珠色的鲍鱼,扔一尺左右长的活海参,扔贝壳像蒲扇一样的干贝,还扔一种叫“刺锅”的怪东西,学名叫海胆,圆圆的,周身满是挺长的黑刺,跟刺猬差不多,还会爬呢。

最旺的渔季自然是春三月。岛子上有一处好景致,叫花沟,遍地桃树,年年桃花开时,就像那千万朵朝霞落到海岛上来。桃花时节,也是万物繁生的时节。雪团也似的海鸥会坐在岩石上自己的窝里,一心一意孵卵,调皮的孩子爬上岩石,伸手去取鸥蛋,那母鸥也只转转眼珠,动都懒得动。黄花鱼起了群,都从海底浮到海面上,大鲨鱼追着吃,追的黄花鱼嗷嗷叫。听见鱼叫,渔民就知道是大鱼群来了,一网最多的能捕二十多万条,倒在舱里,一跳一尺多高。俗话说得好:“过了谷雨,百鱼上岸。”大对虾也像一阵乌云似的涌到近海,密密层层。你挤我撞,挤的在海面上乱蹦乱跳。这叫桃花虾,肚子里满是子儿,最肥。渔民便用一种网上绑着镡子做浮标的“镡子网”拉虾,一网一网往船上倒,一网一网往海滩上运,海滩上的虾便堆成垛,垛成山。渔民不叫它是虾山,却叫作金山银山。这是最旺的渔季,也是最热闹的海市。

现在不妨让我们走进海市的人家里去看看。老宋是个结实精干的壮年人,眉毛漆黑,眼睛好像瞌睡无神,人却是像当地人说的:机灵得像海马一样。半辈子在山风海浪里滚,斗船主,闹革命,现在是一个生产大队的总支书记。他领我去串了几家门子,家家都是石墙瓦房,十分整洁。屋里那个摆设,更考究:炕上铺的是又软又厚的褥子毯子;地上立的是金漆桌子、大衣柜;迎面墙上挂着穿衣镜;桌子上摆着座钟、盖碗、大花瓶一类陈设。起初我还以为是谁家新婚的洞房,其实家家如此,毫不足奇。

我不禁赞叹着说:“你们的生活真像神仙啊,富足得很。”

老宋含着笑,也不回答,指着远处一带山坡问:“你看那是什么?”

那是一片坟墓,高高低低,坟头上长满了蒿草。

老宋说:“那不是真坟,是假坟。坟里埋的是一堆衣服,一块砖,砖上刻着死人的名字。死人呢,早埋到汪洋大海里去了。渔民常说:情愿南山当驴,不愿下海捕鱼——你想这捕鱼的人,一年到头漂在海上,说声变天,大风大浪,有一百个命也得送进去。顶可怕的是龙卷风,打着旋儿转,能把人都卷上天去。一刮大风,妇女孩子都上了山头,烧香磕头,各人都望着自己亲人的船,哭啊叫的,凄惨极啦——别说还有船主那把杀人不见血的刀逼在你的后脖颈子上。”

说到这儿,老宋低着瞌睡眼,显然在回想旧事,一面继续讲:“都知道蝎子毒,不知道船主比蝎子更毒。我家里穷,十二岁就给船主做零活。三月,开桃花,小脚冻的赤红,淋着雨给船主从舱里往外舀潮水,舀的一慢,船主就拿铅鱼浮子往你头上磕。赶我长得大一点,抗日战争爆发了,蓬莱一带有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需要往大连买钢,大约是做武器用。当时船主常到大连去装棒子面,来往做生意,我在船上替人家做饭。大连有个姓鲍的,先把钢从日本厂子里偷出来,藏到一家商店里。船主只是为财,想做这趟买卖,叫我去把钢拿回船来。你想日本特务满街转,一抓住你,还用想活命么?仗着我小,又有个小妹妹,当时住在大连我姐姐家里,我们兄妹俩拐进那家商店,妹妹把钢绑到腿上,我用手提着,上头包着点心纸,一路往回走,总觉得背后有狗腿子跟着,吓得提心吊胆。赶装回蓬莱,交给游击队,人家给两船麦子当酬劳。不想船主把麦子都扣下,一粒也不分给我。我家里净吃苦橡子面,等着粮食下锅,父亲气得去找船主,船主倒提着嗓门骂起来:‘麦子是俺花钱买的,你想讹诈不成。你儿子吃饭不干活,还欠我们的呢,不找你算账就算便宜你。’这一口气,我窝着多年没法出,直到日本投降,共产党来了,我当上民兵排长,斗船主,闹减租减息,轰轰烈烈干起来啦。我母亲胆小,劝我说:‘儿啊,人家腿上的肉,割下来好使么?闹不好?怕不连命都赔上。’到后来,果真差一点赔上命去。”

我插嘴问:“恐怕那是解放战争的事吧?”

老宋说:“可不是!解放战争一打响,我转移出去,经常在海上给解放军运粮食、木料和硫黄。我是小组长。船总是黑夜跑。有一天傍亮,我照料一宿船,有点累,进舱才打个盹儿,一位同志对着我的耳朵悄悄喊:快起来看看吧,怎么今天的渔船特别多?’我揉着眼跑出舱去,一看,围着我们里里外外全是小渔船。忽然间,小渔船一齐都张起篷来。渔船怎么会这样齐心呢?我觉得不妙,叫船赶紧靠岸。晚了,四面的船早靠上来,打了几枪,一个大麻子脸一步跨上我们的船,两手攥着两支枪,堵住我的胸口。原来这是个国民党大队长。他先把我绑起来,吊到后舱就打,一面打一面审问。吊打了半天,看看问不出什么口供,只得又解开我的绑,用匣子枪点着我的后脑袋,丢进舱里去。舱里还关着别的同志。过了一会,只听见上面有条哑嗓子悄悄说:‘记着,可千万别承认是解放军啊。’这分明是来套我们,谁上你的圈套?舱上蒙着帆,压着些杠子,蒙的漆黑,一点不透气。我听见站岗的还是那个哑嗓子的人,仰着脸说:‘你能不能露点缝,让我们透口气?’那个人一听见我的话,就蹑手蹑脚地挪挪舱板,露出个大口子。想不到是个朋友。我往外一望,天黑了;辨一辨星星,知道船是往天津开。我不觉起了死的念头。既然被捕,逃是逃不出去的,不如死了好。一死,我是负责人,同志们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什么也别承认,兴许能保住性命。说死容易,当真去死,可实在不容易啊。我想起党,想起战友,想起家里的老人,也想起孤苦伶仃的妻子儿女,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吧嗒吧嗒直往下滴。我思前想后的一阵,又再三嘱咐同志们几句话,然后忍着泪小声说:‘同志们啊,我想出去解个手。’一位同志说:‘你解在舱里吧。’我说:‘不行,我打的满身是火,也想出去凉快凉快。’就从舱缝里探出头去,四下望了望,轻轻爬上来,一头钻进海里去,耳朵边上还听见船上的敌人说:‘大鱼跳呢。’

“那时候已经秋凉,海水冷得刺骨头,我身上又有伤,海水一泡,火辣辣地痛。拼死命挣扎着游了半夜,力气完了,人也昏了,随着涨潮的大流漂流下去。不知漂了多长时候,忽然间醒过来,一睁眼,发觉自己躺在一条大船上,眼前围着一群穿黄军装的人,还有机关枪。以为是又落到敌人网里了!问我话,只说是打鱼翻了船。船上给熬好米汤,一个兵扶着我的后脖颈子,亲自喂我米汤,我这才看清他戴的是八一帽徽,心里一阵酸,就像见到最亲最亲的父母,一时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我就这样得了救,船上的同志果然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挨了阵打,死不招认,敌人也只得放了他们。这件事直到许久才探听清楚:原来就是那船主怀恨在心,不知怎么摸到了我们活动的航线,向敌人告了密,才把我们半路截住。你看可恶不可恶!”

讲到末尾,老宋才含着笑,回答我最初的话说:“你不是说我们的生活像神仙么?你看这哪点像神仙?要不闹革命,就是真正神仙住的地方,也会变成活地狱。”

我问道:“一闹革命呢?”

老宋说:“一闹革命,就是活地狱也能变成像我们岛子一样的海上仙山。”

我不禁连连点着头笑道:“对,对。只有一点我不明白:我们现在革了船主的命,可不能革大海的命。大海一变脸,岂不是照样兴风作浪,伤害人命吗?”

老宋又是微微一笑,笑得十分自信。他说:“明天你最好亲自到渔船上去看看。现在渔船都组织起来,有指导船,随时随地广播渔情风情。大船都有收音机,一般的船也有无线报话机,不等风来,消息先来了,船能及时避到渔港里去,大海还能逞什么威风?——不过有时意料不到,也会出事。有一回好险,几乎出了大事。那回气象预报没有风,渔民早起看看太阳,通红通红的,云彩丝儿不见,也不像有风的样子,就有几只渔船出了海。不想过午忽然刮起一种阵风,浪头卷起来比小山都高,急得渔民把桅杆横绑在船上,压着风浪。这又有什么用?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打到船上来,船帮子都打坏了,眼看着要翻。正在危急的时刻,前边忽然出现一只军舰。你知道,这里离南朝鲜不太远,不巧会碰上敌人的船。渔民发了慌。那条军舰一步一步逼上来,逼到跟前,有些人脱巴脱巴衣裳跳下海,冲着渔船游过来。渔民一看,乐得喊:是来救我们的呀!不一会儿,渔民都救上军舰,渔船也拖回去。渔民都说:‘要不是毛主席派大兵舰来,这回完了。’”

原来这是守卫着京都门户的人民海军专门赶来援救的。

看到这里,有人也许会变得不耐烦:你这算什么海市?海市原本是虚幻的,正像清朝一个无名诗人的诗句所说的:“欲从海上觅仙迹,令人可望不可攀。”你怎么倒能走进海市里去?岂不是笑话!原谅我,朋友,我现在记录的并不是那渺渺茫茫的海市,而是一种真实的海市。如果你到我的故乡蓬莱去看海市蜃楼,时令不巧,看不见也不必失望,我倒劝你去看看这真实的海市,比起那缥缈的幻景还要新奇,还要有意思得多呢。

这真实的海市并非别处,就是长山列岛。

泰山极顶

泰山极顶看日出历来被描绘成十分壮观的奇景。有人说:登泰山而看不到日出,就像一出大戏没有戏眼,味儿终究有点寡淡。

我去爬山那天,正赶上个难得的好天,万里长空,云彩丝儿都不见,素常烟雾腾腾的山头,显得眉目分明。同伴们都高兴地说:“明儿早晨准可以看见日出了。”我也是抱着这种想法,爬上山去。

一路从山脚往上爬,细看山景,我觉得展现在眼前的不是五岳独尊的泰山,却像一幅规模惊人的青绿山水画,从下面倒展开来。最先露出在画卷的是山根底那座明朝建筑岱宗坊,慢慢地便现出王母池、斗母宫、经石峪。……山是一层比一层深,一叠比一叠奇,层层叠叠,不知还会有多深多奇。万山丛中,时而点染着极其工细的人物。王母池旁边吕祖殿里有不少尊明塑,塑着吕洞宾等一些人,姿态神情是那样有生气,你看了,不禁会脱口赞叹说:“活啦。”画卷继续展开,绿荫森森的柏洞露面不太久,便来到对松山。两面奇峰对峙着,满山峰都是奇形怪状的老松,年纪怕不有个千儿八百年,颜色竟那么浓,浓得好像要流下来似的。来到这儿,你不妨权当一次画里的写意人物,坐在路旁的对松亭里,看看山色,听听流水和松涛。也许你会同意乾隆题的“岱宗最佳处”的句子。且慢,不如继续往上看的为是……

一时间,我又觉得自己不仅是在看画卷,却又像是在零零乱乱翻着一卷历史稿本。在山下岱庙里,我曾经抚摸过秦朝李斯小篆的残碑。上得山来,又在“孔子登临处”立过脚,秦始皇封的五大夫松下喝过茶,还看过汉枚乘称道的“泰山穿雷石”,相传是晋朝王羲之或者陶渊明写的斗大的楷书金刚经的石刻。将要看见的唐代在大观峰峭壁上刻的《纪泰山铭》自然是珍品,宋元明清历代的遗迹更像奇花异草一样,到处点缀着这座名山。一恍惚,我觉得中国历史的影子仿佛从我眼前飘忽而过。你如果想捉住点历史的影子,尽可以在朝阳洞那家茶店里挑选几件泰山石刻的拓片。除此而外,还可以买到泰山出产的杏叶参、何首乌、黄精、紫草一类名贵药材。我们在这里泡了壶山茶喝,坐着歇乏,看见一堆孩子围着群小鸡,正喂蚂蚱给小鸡吃。小鸡的毛色都发灰,不像平时看见的那样。一问,卖茶的妇女搭言说:“是俺孩子他爹上山挖药材,捡回来的一窝小山鸡。”怪不得呢。有两只小山鸡争着饮水,蹬翻了水碗,往青石板上一跑,满石板印着许多小小的“个”字。我不觉望着深山里这户孤零零的人家想:“山下正闹大集体,他们还过着这种单个的生活,未免太与世隔绝了吧?”

从朝阳洞再往上爬,渐渐接近十八盘,山路越来越险,累得人发喘。这时我既无心思看画,又无心思翻历史,只觉得像在登天。历来人们也确实把爬泰山看作登天。不信你回头看看来路,就有云步桥、一天门、中天门一类上天的云路。现在悬在我头顶上的正是南天门。幸好还有石磴造成的天梯。顺着天梯慢慢爬,爬几步,歇一歇,累得腰酸腿软,浑身冒汗。忽然有一阵仙风从空中吹来,扑到脸上,顿时觉得浑身上下清爽异常。原来我已经爬上南天门,走上天街。

黄昏早已落到天街上,处处飘散着不知名儿的花草香味。风一吹,朵朵白云从我身边飘浮过去,眼前的景物渐渐都躲到夜色里去。我们在青帝宫寻到个宿处,早早睡下,但愿明天早晨能看到日出。可是急人得很,山头上忽然漫起好大的云雾,又浓又湿,悄悄挤进门缝来,落到枕头边上,我还听见零零星星几滴雨声。我有点焦虑,一位同伴说:“不要紧。山上的气候一时晴,一时阴,变化大得很,说不定明儿早晨是个好天,你等着看日出吧。”

等到明儿早晨,山头上的云雾果然消散,只是天空阴沉沉的,谁知道会不会忽然间晴朗起来呢?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冒着早凉,一直爬到玉皇顶,这儿便是泰山的极顶。

一位须髯飘飘的老道人陪我们立在泰山极顶上,指点着远近风景给我们看,最后带着惋惜的口气说:“可惜天气不佳,恐怕你们看不见日出了。”

我的心却变得异常晴朗,一点都没有惋惜的情绪。我沉思地望着极远极远的地方,我望见一幅无比壮丽的奇景。瞧那莽莽苍苍的齐鲁大原野,多有气魄。过去,农民各自摆弄着一小块地,弄得祖国的原野像是老和尚的百衲衣,零零碎碎的,不知有多少小方块拼织到一起。眼前呢,好一片大田野,全联到一起,就像公社农民联的一样密切。麦子刚刚熟,南风吹动处,麦浪一起一伏,仿佛大地也漾起绸缎一般的锦纹。再瞧那渺渺茫茫的天边,扬起一带烟尘。那不是什么“齐烟九点”,同伴告诉我说那也许是炼铁厂。铁厂也好,钢厂也好,或者是别的什么工厂也好,反正那里有千千万万只精巧坚强的手,正配合着全国人民一致的节奏,用钢铁铸造着祖国的江山。

你再瞧,那在天边隐约闪亮的不就是黄河,那在山脚缠绕不断的自然是汶河。那拱卫在泰山膝盖下的无数小馒头却是徂徕山等许多著名的山岭。那黄河和汶河又恰似两条飘舞的彩绸,正有两只看不见的大手在耍着;那连绵不断的大小山岭却又像许多条龙灯,一齐滚舞——整个山河都在欢腾着啊。

如果说泰山是一大幅徐徐展开的青绿山水画,那么这幅画到现在才完全展开,露出画卷最精彩的部分。

如果说我在泰山路上是翻着什么历史稿本,那么现在我才算翻到我们民族真正宏伟的创业史。

我正在静观默想,那个老道人客气地赔着不是,说是别的道士都下山割麦子去了,剩他自己,也顾不上烧水给我们喝。我问他给谁割麦子,老道人说:“公社啊。你别看山上东一户,西一户,也都组织到公社里去了。”我记起自己对朝阳洞那家茶店的想法,不觉有点内疚。有的同伴认为没能看见日出,始终有点美中不足。同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其实我们分明看见另一场更加辉煌的日出。这轮晓日从我们民族历史的地平线上一跃而出,闪射着万道红光,照临到这个世界上。

伟大而光明的祖国啊,愿你永远“如日之升”!

万丈高楼平地起

山东半岛和辽东半岛遥遥对峙,形成渤海海峡,正是兵书上所说的咽喉地带,无怪乎都称这儿是京都的门户。1959年初夏,我来到海峡,爬上一座高山,想瞭望瞭望海山的形势。山上是一座阵地,只有守卫京都门户的战士,没有人家。一到山顶,却听见几声清亮的鸡叫,使人想起温暖的乡村生活。接着便看见一只芦花大公鸡,冠子火红,昂然立在山头,旁边是只母鸡,带着一大群叽叽喳喳的小鸡,四处觅食吃。

我感到怪有趣的,便对同来的赵团长说:“你们在阵地上还养鸡,真有意思。”

赵团长笑着说:“也不光养鸡,还有别的呢。”

还有羊。有山羊,也有绵羊,它们白天由着意满山游荡,拣最鲜嫩的青草吃。天一黑,自己便回到战士们砌的羊圈去,倒也省心。在背风的山洼里,战士们栽上苹果树,结的苹果已经有小孩拳头大。又在阵地前面种满黄花,一到傍晚,满山香喷喷的。战士们下山顺便总采一包半开的黄花,带下山去,晒干了,可以当菜吃。至于在近海养海带,出海捕鱼,更是战士们出力经营的事业。

我对赵团长说:“我们的战士不仅是兵,倒更像瓦工,手儿巧得很。”

赵团长说:“是啊,这是咱们军队的老传统,不光会打仗,还会建设——走到哪里建设到哪里。”

赵团长的话并不错。我们不会忘记,抗日战争时期,战士们在陕北南泥湾开出了大片大片的稻田,把一向干旱的西北高原变成陕北江南。我们也不会忘记在朝鲜战场上,炮兵经过一场激烈的战斗后,立时又栽花植树,把阵地调理得跟花园差不多。

可是赵团长并未完全理会我的意思。战士们平时自然是在建设,其实,即使在冲锋陷阵,斩将夺旗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在建设呢。我觉得,自从解放军的前身红军诞生那一天起,战士们一直在进行着庄严无比的建设——建设我们的理想,建设我们的生活。

这是一个最普通的战士给我的启示。那个战士姓什么,叫什么,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的模样儿却一直刻在我的心上:长方脸,红红的,聪俊的大眼,一见人就笑。我是在解放战争当中北出长城,路过紫荆关时碰见他的。当时军队翻到紫荆关顶,都坐着休息。那个年轻的战士坐的离我不远,两手捧着一个搪瓷碗喝开水,一面喝,一面嘻嘻嘻不住嘴地笑。

另一个脸色阴沉的老战士说:“瞧你!咧着个嘴,光会笑,有什么好笑的!”

那小战士说:“我就是笑你——你的脸怎么总像老阴天,一辈子不带笑的?”

我看得出这个青年参军不久,浑身带着股可爱的稚气,便问他先前在家干什么。

那老战士哼了一声说:“种地呗!他还能干什么。”

青年战士抢着辩解说:“你知道啥?我跟我爹学过瓦工,我还会盖房子呢!”

那老战士说:“你歇着去吧!现在咱们是打仗,谁用你盖房子!”

小战士急得说:“怎么不用我盖房子?往后,都住大高楼,你瞧是怎么盖起来的吧!”

老战士说:“可眼下我就瞧不见什么大楼。”

小战士笑起来说:“那算你是睁眼瞎子。万丈高楼平地起——现在正在打地基呢。明儿就要盖起一百层的高楼,你想来住,怕没有你的份儿。”

我听了,心里一动。这虽是几句半开玩笑的话,却含着耐人寻味的思想。从这个青年身上,我看出了战士们那种远大的理想。于是,我眼前仿佛现出一座正在修建的大厦,大得看不见边。在建筑者的行列里,有工人、农民,也有战士。他们每个人都在一铲土、一滴汗、一滴血地劳动着。为着这座大厦,他们还有什么代价不肯付出去呢?回想一下,有多少战士,勇敢地付出自己的生命,用整个身体当基石,为大厦打基础。如果要在这座大厦上题字,那就应当是:“社会主义大厦”。

这段插话,相隔已经十年多。自从紫荆关分手后,我也再没有碰见过那个叫人喜欢的青年。不想十几年以后,在渤海海峡上,当我看见战士们是那样热情地建设着自己的生活,忽然间又想起了他的话来。他的话给我的启示那样深,今天想起来,还像昨天一样新鲜。我不知道那青年现时在哪儿。如果他还健在,算来也是将近三十的人了,也许会对人说:“你瞧,大楼不是盖起来啦!”

是初步盖起来了。比起天安门,比起天安门前新修的“人民大会堂”和“革命历史博物馆”,这座祖国大厦不知要大多少倍。可是这座大厦还远远没有完工,还得付出更大的劳力,才能建筑得更美、更高,高得一直顶着太阳。

今天,当我们庆祝建国十周年的时候,我愿意记下我在渤海海峡上所深切感受到的,献给那无数曾经为这座“社会主义大厦”奠基的战士,也献给那无数正在继续建设这座大厦的同志。

龙马赞

我们正生活在毛泽东时代。什么是这个时代的精神特色呢?值得反复深思。

我刚刚到张家口一带做了一次短短的旅行,足迹到处,只觉得生活好似漫山遍野蒸发着的春雾,腾腾上升,充满青春的生命力。当然,我看见的,只不过是我们时代的一些小小的投影,但从这些投影里,或许也能反映出这个时代的精神面貌吧。

且让生活本身出来说话。

我到了蔚县。这个不大的古城坐落在河北西部太行山脉的山口上。当年解放战争时期,人民受着国民党反动派的压榨,不知有多少白天和黑夜,苦痛地望着那片莽莽苍苍的大南山,盼望解放军有一天能从南山翻过来,把他们从苦难中拯救出来。一九四八年初春,我就是随着解放军翻过南山,踏到这片千疮百孔的土地上来的。现在相隔十二年,又是初春,旧地重来,我觉得每个人,每座山,每棵树,都十分熟悉。可又一点都不熟悉。早先是一片荒凉的山谷,今天不管是平川或是坡地,田地都经过细心的翻耕,那么精致,那么匀称,远远一看,好像一匹一匹展开的灯芯绒一样。而在这偏僻的川原上,人民还开起煤矿,建起水泥厂、造纸厂、纤维板厂。……尤其有意思的是挖掘南山的地下水。南山历来缺水,打井也打不出水,山脚下的农民得赶着小毛驴跑到几里外去驮水,才能有吃的,否则就得喝烂泥坑里存的又黄又臭的雨水,当地农民叫作“麻潢水”。水缺,庄稼自然种不好。蔚县川最有名的白麻,南山脚也无法种。其实南山的水并不缺,只是都渗到地下,流不出。大跃进以来,公社的农民开始挖掘地下水,沿着南山的重要孔道,像北口、九宫口、松枝口,到处一齐动手。我特意跑到北口看了看。地下水早已挖出,碧粼粼的一片,好似一湾小湖。还得把水引出山,农民就开山凿洞,打成一条一千多米长的隧道。过不了几天,那地下水就可以穿过山洞,滚滚滔滔涌进渠道,一直流到蔚县城。

开山的农民正在歇息,有些人挤到风机房里,围着一炉子煤火取暖。施工所的支部书记老何,将近四十岁,当年担任过区小队的指导员,围着南山打游击。我极想知道挖掘地下水的详细经过,请老何说说。他蹲在煤火跟前,潦潦草草谈不几句,话头一转,兴高采烈地说:“你等着瞧吧,这水一出山,蔚县川就会是另一个样儿。万世千秋,再也不愁水了。”我想把话头稍微往后拉一拉,问道:“挖地下水该遇到些困难吧!”

老何说:“有是有,一克服,又没有了。你看没看见,我们正在下头修发电站,一放水,有了电,村村户户亮堂堂的,万世千秋,再也不愁黑夜了。哎,哎,你想想,那时候该是个什么样儿呢?”说着,他笑了,旁边听的农民也笑了。

我注意到,“万世千秋”是老何爱用的口头语。他最关心的也确实是万世千秋的事业。昨天已经过去,今天就要变成昨天,明天才是无限远大的。当我觉察到我们的人民竟是生活在理想的明天里,我的心都震动得有点儿发颤。

难道不是这样么?不信请再会一会龙烟铁矿烟筒山的电工梁荣。没到烟筒山之前,先就听说工人们创造出种种奇迹。一到,亲眼看见的竟比耳闻的还要新奇。我看见一台绞车,机器闸和控制器都拆了。机房的门挂上锁,根本无人管,只在路旁电线杆子上装着个小木头盒儿,上头有几个电钮。谁要用绞车,一按电钮,绞车的钢绳便会自动上下,搬运矿石。我又看见一台抽风机和一台压风机,两座机房都紧锁着,窗上严严实实地钉着油毡,显得怪荒凉的,机器却在日夜转动,原来在另一间压风机房里装着个控制盘,可以用电钮同时控制这三间机房的机器。本来每天要三十人轮流管理三个机房,现在只需三个人便绰绰有余了。又省人,又省事,效率提高不知多少倍,岂不是奇迹。创造这些奇迹的便是普普通通的电工梁荣。梁荣才三十一岁,生得瘦嶙嶙的,举动挺安静。他告诉我他在钻研使这些机器自动化时,怎样焦思苦虑,夜晚睡不着觉,披着衣裳站在机器旁边苦捉摸。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淡淡一笑说:“为什么?为的是一个理想呗。”

正是这种光辉灿烂的理想鼓舞着我们的人民,大家才一齐放开大步,想尽方法用最高的速度,向着理想飞奔。你看吧,从农村到城市,从工厂到矿山,到处蓬蓬勃勃,真是万马奔腾,气象万千。在张家口一带,一个人只要稍微细心点,准会时常发现工人或者农民的左胸上钉着一小块红布,上写着“赛跑运动员”的字样。谁要以为这真是体育场上的运动员,那才笑话呢。这其实是生产战线上举行的一次别出心裁的赛跑运动会,参加的人都订出自己的生产指标,凡是能按期完成的,都算夺得冠军。在这场轰轰烈烈的竞赛当中,每个人都想争第一,夺冠军,争先恐后,表现出极强烈的荣誉感。他们要荣誉,要的不是那种个人的荣誉,而是集体的荣誉。这从龙烟铁矿庞家堡的矿工张振旺的行动中就充分地显现了出来。

张振旺很年轻,生得眉眼细致,十分精干。人聪明,又肯钻,最擅长打眼放炮的诀窍,采矿的进度比一般人高出许多,因此大家都叫他神炮手。领导上见他有能耐,叫他去帮助别人。他丝毫不隐藏自己在技术上的心得,实心实意地推动落后的矿工前进,使别人的纪录也在不断上升。当他听说有个红旗快速掘进队,采矿的成绩远远赶到他前头去,他乐得闭不上嘴。当然,他心里也在使劲,定要不断前进,紧追上去。想懂得张振旺的心情,并不难。他爱的不是自私的个人荣誉。有人能超过他,创造出更大的成绩,为无产阶级争得更大的荣誉,作为无产阶级的一员,他也感到光荣。张振旺是这样,许许多多先进的人物又何尝不是这样。这就是我们的人民。他们具有高贵的品质,都愿意为着明天的理想献出自己最大的力量,做出最出色的贡献。我看,这也就是毛泽东时代最突出的精神特色。亲爱的同志们,你说是不是呢?

从张家口去蔚县的路上,路过一座堡子,堡子大门的墙上画着幅彩画:一匹宝马驮着极珍贵的财富,四蹄腾空,飞奔向前。题的字是“龙马驮宝”。我感到画意新鲜,因而写成这篇《龙马赞》,赞颂我们像龙马一般飞奔的人民。

荔枝蜜

花鸟草虫,凡是上得画的,那原物往往也叫人喜爱。蜜蜂是画家的爱物,我却总不大喜欢。说起来可笑。孩子时候,有一回上树掐海棠花,不想叫蜜蜂螫了一下,痛得我差点儿跌下来。大人告诉我说:蜜蜂轻易不蜇人,准是误以为你要伤害它,才螫。一螫,它自己耗尽生命,也活不久了。我听了,觉得那蜜蜂可怜,原谅它了。可是从此以后,每逢看见蜜蜂,感情上疙疙瘩瘩的,总不怎么舒服。

今年四月,我到广东从化温泉小住了几天。四周是山,怀里抱着一潭春水,那又浓又翠的景色,简直是一幅青绿山水画。刚去的当晚,是个阴天,偶尔倚着楼窗一望:奇怪啊,怎么楼前凭空涌起那么多黑黝黝的小山,一重一重的,起伏不断。记得楼前是一片比较平坦的园林,不是山。这到底是什么幻景呢?赶到天明一看,忍不住笑了。原来是满野的荔枝树,一棵连一棵,每棵的叶子都密得不透缝,黑夜看去,可不就像小山似的。

荔枝也许是世上最鲜最美的水果。苏东坡写过这样的诗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可见荔枝的妙处。偏偏我来得不是时候,满树刚开着浅黄色的小花,并不出众。新发的嫩叶,颜色淡红,比花倒还中看些。从开花到果子成熟,大约得三个月,看来我是等不及在从化温泉吃鲜荔枝了。

吃鲜荔枝蜜,倒是时候。有人也许没听说过这稀罕物儿吧?从化的荔枝树多得像汪洋大海,开花时节,满野嘤嘤嗡嗡,忙得那蜜蜂忘记了早晚,有时趁着月色还采花酿蜜。荔枝蜜的特点是成色纯,养分大。住在温泉的人多半喜欢吃这种蜜,滋养精神。热心肠的同志为我也弄到两瓶。一开瓶子塞儿,就是那么一股甜香;调上半杯一喝,甜香里带着股清气,很有点鲜荔枝味儿。喝着这样的好蜜,你会觉得生活都是甜的呢。

我不觉动了情,想去看看自己一向不大喜欢的蜜蜂。

荔枝林深处,隐隐露出一角白屋,那是温泉公社的养蜂场,却起了个有趣的名儿,叫“蜜蜂大厦”。正当十分春色,花开得正盛。一走进“大厦”,只见成群结队的蜜蜂出出进进,飞去飞来,那沸沸扬扬的情景,会使你想:说不定蜜蜂也在赶着建设什么新生活呢。

养蜂员老梁领我走进“大厦”。叫他老梁,其实是个青年人,举动很精细。大概是老梁想叫我深入一下蜜蜂的生活,小小心心揭开一个木头蜂箱,箱里隔着一排板,每块板上满是蜜蜂,蠕蠕地爬着。蜂王是黑褐色的,身量特别细长,每只蜜蜂都愿意用采来的花精供养它。

老梁叹息似的轻轻说:“你瞧这群小东西,多听话。”

我就问道:“像这样一窝蜂,一年能割多少蜜?”

老梁说:“能割几十斤。蜜蜂这东西,最爱劳动。广东天气好,花又多,蜜蜂一年四季都不闲着。酿得蜜多,自己吃得可有限。每回割蜜,给它们留一点点糖,够它们吃的就行了。它们从来不争,也不计较什么,还是继续劳动、继续酿蜜,整日整月不辞辛苦……”

我又问道:“这样好的蜜,不怕什么东西来糟蹋吗?”

老梁说:“怎么不怕?你得提防虫子爬进来,还得提防大黄蜂。大黄蜂这贼最恶,常常落在蜜蜂窝洞口,专干坏事。”

我不觉笑道:“噢!自然界也有侵略者。该怎么对付大黄蜂呢?”

老梁说:“赶!赶不走就打死它。要让它待在那儿,会咬死蜜蜂的。”

我想起一个问题,就问:“可是呢,一只蜜蜂能活多久?”

老梁回答说:“蜂王可以活三年,一只工蜂最多能活六个月。”

我说:“原来寿命这样短。你不是总得往蜂房外边打扫死蜜蜂吗?”

老梁摇一摇头说:“从来不用。蜜蜂是很懂事的,活到限数,自己就悄悄死在外边,再也不回来了。”

我的心不禁一颤:多可爱的小生灵啊,对人无所求,给人的却是极好的东西。蜜蜂是在酿蜜,又是在酿造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是在为人类酿造最甜的生活。蜜蜂是渺小的;蜜蜂却又多么高尚啊!

透过荔枝树林,我沉吟地望着远远的田野,那儿正有农民立在水田里,辛辛勤勤地分秧插秧。他们正用劳动建设自己的生活,实际也是在酿蜜——为自己,为别人,也为后世子孙酿造着生活的蜜。

这天夜里,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小蜜蜂。

茶花赋

久在异国他乡,有时难免要怀念祖国的。怀念极了,我也曾想:要能画一幅画儿,画出祖国的面貌特色,时刻挂在眼前,有多好。我把这心思去跟一位擅长丹青的同志商量,求她画。她说:“这可是个难题,画什么呢?画点零山碎水,一人一物,都不行。再说,颜色也难调。你就是调尽五颜六色,又怎么画得出祖国的面貌?”我想了想,也是,就搁下这桩心思。今年二月,我从海外回来,一脚踏进昆明,心都醉了。我是北方人,论季节,北方也许正是搅天风雪,水瘦山寒,云南的春天却脚步儿勤,来得快,到处早像催生婆似的正在催动花事。花事最盛的去处数着西山华庭寺。不到寺门,远远就闻见一股细细的清香,直渗进人的心肺。这是梅花,有红梅、白梅、绿梅,还有朱砂梅,一树一树的,每一树梅花都是一树诗。白玉兰花略微有点儿残,娇黄的迎春却正当时,那一片春色啊,比起滇池的水来不知还要深多少倍。

究其实这还不是最深的春色。且请看那一树,齐着华庭寺的廊檐一般高,油光碧绿的树叶中间托出千百朵重瓣的大花,那样红艳,每朵花都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焰。这就是有名的茶花。不见茶花,你是不容易懂得“春深似海”这句诗的妙处的。

想看茶花,正是好时候。我游过华庭寺,又冒着星星点点细雨游了一次黑龙潭,这都是看茶花的名胜地方。原以为茶花一定很少见,不想在游历当中,时时望见竹篱茅屋旁边会闪出一枝猩红的花来。听朋友说:“这不算稀奇。要是在大理,差不多家家户户都养茶花。花期一到,各样品种的花儿争奇斗艳,那才美呢。”

我不觉对着茶花沉吟起来。茶花是美啊。凡是生活中美的事物都是劳动创造的。是谁白天黑夜,积年累月,拿自己的汗水浇着花,像抚育自己儿女一样抚育着花秧,终于培养出这样绝色的好花?应该感谢那为我们美化生活的人。

普之仁就是这样一位能工巧匠,我在翠湖边上会到他。翠湖的茶花多,开得也好,红通通的一大片,简直就是那一段彩云落到湖岸上。普之仁领我穿着茶花走,指点着告诉我这叫大玛瑙,那叫雪狮子;这是蝶翅,那是大紫袍……名目花色多得很。后来他攀着一棵茶树的小干枝说:“这叫童子面,花期迟,刚打骨朵,开起来颜色深红,倒是最好看的。”

我就问:“古语说:看花容易栽花难——栽培茶花一定也很难吧?”

普之仁答道:“不很难,也不容易。茶花这东西有点特性,水壤气候,事事都得细心。又怕风,又怕晒,最喜欢半阴半阳。顶讨厌的是虫子。有一种钻心虫,钻进一条去,花就死了。一年四季,不知得操多少心呢。”

我又问道:“一棵茶花活不长吧?”

普之仁说:“活的可长啦。华庭寺有棵松子鳞,是明朝的,五百多年了,一开花,能开一千多朵。”

我不觉噢了一声:想不到华庭寺见的那棵茶花来历这样大。

普之仁误会我的意思,赶紧说:“你不信么?大理地面还有一棵更老的呢,听老人讲,上千年了,开起花来,满树数不清数,都叫万朵茶。树干那样粗,几个人都搂不过来。”说着他伸出两臂,做个搂抱的姿势。

我热切地望着他的手,那双手满是茧子,沾着新鲜的泥土。我又望着他的脸,他的眼角刻着很深的皱纹,不必多问他的身世,猜得出他是个曾经忧患的中年人。如果他离开你,走进人丛里去,立刻便消逝了,再也不容易寻到他——他就是这样一个极其普通的劳动者。然而正是这样的人,整月整年,劳心劳力,拿出全部精力培植着花木,美化我们的生活。美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

正在这时,恰巧有一群小孩也来看茶花,一个个仰着鲜红的小脸,甜蜜蜜地笑着,叽叽喳喳叫个不休。

我说:“童子面茶花开了。”

普之仁愣了愣,立时省悟过来,笑着说:“真的呢,再没有比这种童子面更好看的茶花了。”一个念头忽然跳进我的脑子,我得到一幅画的构思。如果用最浓最艳的石朱红,画一大朵含露乍开的童子面茶花,岂不正可以象征着祖国的面貌?我把这个简单的构思记下来,寄给远在国外的那位丹青能手,也许她肯再斟酌一番,为我画一幅画儿吧。

秋风萧瑟

夜来枕上隐隐听见渤海湾的潮声,清晨一开门,一阵风从西吹来,吹得人通体新鲜干爽。楼下有人说:“啊,立秋了。”怪不得西风透着新凉,不声不响闯到人间来了。

才是昨儿,本是万里无云的晴天,可是那天,那山,那海,处处都像漫着层热雾,粘粘渍渍的,不大干净。四野的蝉也作怪,越是热,越爱噪闹,噪得人又热又烦。秋风一起,瞧啊:天上有云,云是透明的;山上海上明明罩着层雾,那雾也显得干燥而清爽。我不觉想起曹孟德的诗来。当年曹孟德东临碣石,望见沧海,写过这样悲壮的诗句:“秋风萧瑟,洪波涌起……”于今正当新秋好景,恰巧我又在碣石山旁,怎会不想望着去领略一番那壮观的山海,搜寻搜寻古人遗失的诗句?

我们便结伴去游山海关。一路上,看不尽的风光景色,很像王昌龄在《塞上曲》里写的:“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自然另有一种幽燕的情调。

山海关是万里长城尽东头的重镇,人烟不算少,街市也齐整,只是年深日久,面貌显得有点儿苍老。关上迎面矗起一座两层高的箭楼,恶森森地压在古长城上,那块写着“天下第一关”著名的横匾就挂在箭楼高处,每个字都比笸箩还大,把这座关塞烘染得越发雄壮。根据记载,明朝以前,这里没有城郭,只有一道城墙。明朝初年大将徐达才创建山海关,并且派重兵把守。登上箭楼,但见北边莽莽苍苍的,那燕山就像波浪似的起伏翻滚;南边紧临渤海,海浪遇上大风,就会山崩地裂一般震动起来。我曾经上过长城以西的嘉峪关,关前是一片浩浩无边的戈壁大沙漠,现在又立在山海关上,我的想象里一时幻出一道绵亘万里的长城,也跳出一些悲歌慷慨的古代游侠儿,心情就变得飞扬激荡,不知不觉念出陈琳的诗句:“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

身后好像有人在看我,一回头,近处果然站着个人,二十六七年纪,穿着件茧绸衬衫。他生得骨骼结实,面貌敦厚,眉目间透出股英飒的俊气。从他那举动神态里,一眼就辨别出他是个什么人。他的眼神里含着笑意问:“是头一回来吧?”

我说:“是啊。你呢?”

“来过不知几回了。”

“那么你该熟得很,讲点长城的故事好不好?”

那青年人稳稳重重一笑说:“故事多得很,可惜我的嘴笨,不会讲。”

我说:“实在可惜。要是长城也懂人事,每块砖,每粒沙土,都能告诉我们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那青年人的脸色一下子开朗起来,笑着说:“你以为长城不懂人事吗?懂的。听一位老人家说,每逢春秋两季,月圆的时候,你要是心细,有时会听见长城上发出很低很低的声音,像吟诗一样。老人说:这是长城在唱歌,唱的是古往今来的英雄好汉。”

我听了笑起来:“有意思。叫你这一讲,长城还真懂感情呢。”

青年人也笑着说:“感情还挺丰富。有时也发怒。遇上月黑风高的晚上,飞沙走石,满地乱滚,长城就在咬牙切齿骂人了。”

“骂谁呢?”

“骂的是吴三桂那类卖身投靠的奴才,当年把清兵引进山海关,双手把江山捧给别人。”我就说:“长城自然也会哭了。”

青年人带着笑答道:“长城倒不会哭,另有人哭。夜静更深,你要是听见海浪哗啦哗啦拍着长城脚,据说那是孟姜女又哭了。”

关于孟姜女,这儿有不少牵强附会的事迹。近海露出两块礁石,高的像碑,矮的像坟,说是孟姜女坟。出关不远有座庙,内里塑着面色悲愁的孟姜女像。庙后有块大石头,上面刻着“望夫石”三个字。据说孟姜女本姓许,因为是长女,才叫她孟姜女。她丈夫范郎被征去修长城,孟姜女受尽折磨,万里寻夫。范郎死了,她坐在长城根下,哭啊哭啊,哭倒了万里长城,自己也跳海自尽了。古代有关长城的故事或是诗文,多半是描述筑城戍边撇妻离家的痛苦,孟姜女是其中流传最广的一个故事。文天祥题孟姜女庙的楹联里也有这样一句:“万里长城筑怨”。

今天我们登上长城,感情却全是另一样:多雄伟壮丽的奇迹啊。这是我们祖先用智慧、勇敢、毅力,积年累代修起来的。这不仅是捍卫过我们民族的古垒,也是人类历史上绝世的创造之一。我们为自己祖先所付出的生命血汗感到无上光彩。

我跟那青年正谈着,一个结伴来的女孩子跑过来,红领巾像片火云似的飘拂着。她欢蹦乱跳地问:“你们谈什么?这样有趣。”

我说:“谈长城。你看了长城有什么感想?”

女孩子用右手食指按着脸腮,歪着头想了想笑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有意思。不过我想,现在咱们再不必修什么长城了,没有半点用处。”

我说:“修这样的长城,是没用处。不过还是得修。应该用我们的思想信仰修另一种长城。

这道长城不修在山海关,不修在嘉峪关,修在你的肩上,我的肩上,特别是在他的肩膀上。”说着我指了指那眉目英飒的青年。

那青年望着我笑问道:“为什么特别在我肩上呢?”

我说:“因为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人。”

“你说我是个什么人?”

“你讲话很有浪漫主义的诗意,像个诗人,可是你的举动神态告诉我你是个军人——对不对?”说得那青年含蓄而亲热地笑了。

正当中午,太阳有点毒。一阵风斜着从关外吹来,凉爽得紧。我不觉吟咏着毛主席的词:“萧瑟秋风今又是,……”

那青年军人和女孩子一齐应声念道:“换了人间。”

渔笛

起调

我有一种癖好,见了新奇花草,喜欢掐一枝半朵,夹在书页里,觉得这样可以在自己身边多留住一分春光,两分秋色。来到渤海湾不久,就发觉满野深绿浅翠的树木丛里,远远摇摆着一棵树,满树开着粉红色的花。说是马缨吧,马缨花早已谢了;有点像海棠,更不是开海棠的时候。究竟是什么花儿,得到跟前去看看。

隔一天黄昏,我扑着那棵红树走去,走近一个疏疏落落的渔村。村边上有一户人家,满整洁的砖房,围着道石头短墙,板门虚掩着,门外晾着几张蟹网。那棵红树遮遮掩掩地从小院里探出身来。院里忽然飘出一阵笛子的声音,我不觉站住脚。乍起先,笛子的音调飞扬而清亮,使你眼前幻出一片镜儿海,许多渔船满载着活鲜鲜的鱼儿,扬起白帆,像一群一群白蝴蝶似的飞回岸来。不知怎的,笛音一下子变了,变得哀怨而幽愤,呜呜咽咽的,想是吹笛子的人偶然间想起什么痛心的旧事,心血化成泪水,顺着笛子流出来,笛音里就溅着点点的泪花。这是个什么人,吹得这样一口好笛子?也许是个不知名的乡村老艺人,一生经历过无数忧患,在这秋天的黄昏里,正用笛子吹着他今天的欢乐,也吹出他早日不能忘记的苦痛。我极想见见这位乐师,便去叩那两扇板门。

笛音断了,门打开,站在我眼前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手里拿着支古旧的横笛。

笛子吹出的故事

十四年前,这支横笛是一个叫宋福的渔民心爱的物件。别的渔民从大风大浪里一回到岸,不知明儿是死是活,常常是喝酒赌钱,醉心地贪恋着眼前的欢乐。宋福独独不然。宋福最迷的是丝竹弹唱,一支笛子吹得更出色。正月新春,元宵灯节,哪儿有热闹,你叫他走几十里路,赶去扮演上一出戏文,或是吹着笛子替人托腔,他从来没有不肯的。出海打鱼,笛子也不离身。风平浪静的日子,如果海上飘来一阵悠扬的笛音,人们准知道这是宋福扬帆回来了。宋福就是这样一个心境开朗的人。他生得方面大耳,心肠又热,伙伴们谁都喜爱他。

不幸的是正当宋福壮年时候,妻子死了,跟前只剩下个十多岁的小女儿。

女儿叫翠娥,生得很秀气,是个灵巧孩子,长年受到她爹爹的熏染,也爱摆弄笛子。耳韵极强,悟性又好,春天听见鸟啼,秋天促织唱,或是海潮的声音,翠娥都能吹进笛子里去。正是贪玩的年龄,生活却把孩子磨炼得很懂事。妈妈一死,做饭,做针线,样样都得翠娥动手。幸亏邻舍家有个夏大嫂,常来帮着她缝缝洗洗,料理家务。这个中年寡妇来得脚步儿勤,宋福一有空也去帮着她推磨压碾子,做些力气活,这就不免要惹起一些风言风语。

有一回翠娥到井边去打水,一个妇女笑着说:“小娥呀,你爹是不是要给你寻个后娘呀?”另一个妇女接口说:“你瞧着吧,不烧火的冰炕后娘的心,都是冷的。后老婆一进门,翠娥就该遭罪啦。”

第三个妇女就说:“依我看,夏家的倒不是那种歪辣货,只怕船主刘敬斋不甘心。你没见,那老色鬼就是那偷腥的猫儿,整天跟在夏家的后头,恨不能扑上去,一下子把人吞到肚子里去。宋福跟夏家的相好,那老东西就掉到醋坛子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翠娥听在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担忧。夏家大婶心肠好,人又精明利落,她早盼望着能跟她常住在一起,省得她爹三更半夜出海去,丢下她孤孤零零一个人,听见耗子啃锅盖,也害怕。只是又关刘敬斋什么事?这个船主养着十几条渔船,她爹跟别人合伙租的就是他的船。要是船主一翻脸,可怎么好?

吃午饭的时候,宋福捡了一盘子新蒸的红薯,对翠娥说:“给你夏大婶送去吧。昨儿吃了人家煮的花生,也该送人家点东西。”

翠娥端着那盘子红薯刚走到夏大嫂门口,听见院里正吵嘴。从门缝一望,只见夏大嫂站在房檐下,满脸怒气,指着刘敬斋高声说:“你给我滚出去!我一不租你的船,二不欠你的债,你凭什么欺负人?”

刘敬斋的几根老鼠胡子都翘起来,恶狠狠地骂:“臭娘们,你装什么假正经?让你再泼,刀把握在我手里,也跳不出我的手心。姓宋的那穷鬼敢沾你一沾,我不给你们点颜色看才怪。”翠娥吓得连忙跑回家去。宋福问是怎么回事,翠娥红着脸讲不出口,吞吞吐吐半天,才把自己听见的都告诉了她爹爹。

宋福听了冷笑一声,沉默了一会说:“小孩儿家,少听这类闲话。”也不再说别的,接过那盘子红薯,亲自给夏大嫂送去。

村里传开了流言蜚语,说什么夏家的寡妇不正派,伤风败俗,有人亲眼看见宋福半夜从她家里跳墙出来。夏大嫂性子刚强,气得哭。宋福一想:你姓刘的无非利用我和夏大嫂常来常往,就背后造谣,索性挑明我们两人的感情,看你还有什么花招。于是请人做媒,要娶夏大嫂。事情并不像宋福想的那样轻而易举。夏大嫂的婆家人不知叫谁挑唆的,非先要四十块现洋的彩礼,不准媳妇改嫁。一个卖力气挣饭吃的渔民,一时哪里掏得出?刘敬斋又三番两次到宋福家来,说是明年开春要把租给宋福的渔船收回去,自己用,不过看在乡里乡亲的面上,事情还可以商量。

宋福气呼呼地对渔船上的伙伴儿说:“要收船随他收去,这口怨气我吞不下去。我宋福生平走得直,坐得正,大天白日见得人,怕他什么?”便趁着落雪以前,不管好天坏天,差不多天天出海捕鱼,指望多分几个钱,再借点债,早早成全他和夏大嫂的心愿。

深秋晚景,海上风浪特别大。这一天后半夜,翠娥起来,扒着窗户眼一望,一颗星星都不见,恐怕要变天,怯生生地问道:“爹,你还出海不?”

宋福走到门外望望天,迟疑一下,还是穿上老棉袄,带着应用的东西走了。翠娥关上门,吹灭小煤油灯,又躺下,可睡不着。一颗心悬空挂着,摇摇晃晃不能安定。这一阵子,爹的性情好像有点改变,常常一个人坐着发愣,笛子挂在墙上,蒙着层灰尘,也不爱吹了。翠娥是大海喂养起来的孩子,爱海,也懂得大海的脾气最暴躁,翻脸无情,什么悲惨的事都做得出来。这样天气爹还出海,谁料得到会发生什么事呢?

翠娥最忧虑的事情终于来了。天亮不久,刮起狂风来,平地卷起滚滚的黄沙,一直卷到半天空去。大海变了脸,黑沉沉的,波浪像无数山峰似的忽而立起来,忽而又倒下去。全村凡是能动的人都跑到海边上,有的站到山头上,望着大海哭啊,叫啊,烧纸啊,磕头啊……海上出现一只渔船的影子,四面八方都叫起来:叫儿的,叫丈夫的,叫爹的……一片凄凄惨惨的声音——但愿是自己的亲人回来吧!翠娥跪在海滩上,也哭着叫,叫的嗓音都哑了。

那条船到底从狂风大浪里逃出来,停到岸上。原来是宋福的渔船。翠娥乐的满脸是泪,喊着爹爹冲上去,只看见了那几个跟爹合伙的叔叔大爷,可是她爹在哪儿呢?

一个渔民拧着湿淋淋的衣裳冲着翠娥就问:“你爹是怎么回事?害得我们白等了他大半夜,也不上船。算他走运,少受这一场惊。”

翠娥睁大眼说:“我爹四更天就离开家,怎么会没上船来?”

那渔民瓮声瓮气说:“就是没来嘛。你回家找找吧,说不定在哪儿睡香觉呢。”

翠娥一口气奔回家,又奔到夏大嫂家去,到处不见爹的影儿。有人揣测:也许他进城借债去了。翠娥放下点心来,只得等着。赶过晌,一位大爷走来说:“你爹找到啦。”

翠娥欢喜地问:“在哪儿?”

那位大爷低着眼说:“跟我来吧。”就把翠娥领到海滩上。

沙滩上躺着宋福的尸体,两手反绑着,嘴里塞满乱棉花,脖子上结着根绳子,脖颈子叫绳子磨得稀烂。显然,他是叫人在脖子上坠了个什么东西,丢到海里淹死的。这一阵大风大浪把那东西冲掉了,尸体便潮上岸来。

翠娥一见,昏过去了……

尾音

不用说,我遇见的那个吹横笛的女子正是翠娥。事情已经过去十四年,她心上受的伤也已结疤。可是,每当秋风海浪,一吹笛子,又会触痛她旧日的伤口,不知不觉便吹出呜呜咽咽的音调。

这件凶案的内情究竟怎样?翠娥告诉我说,当时大家就看得清清楚楚。不久,刘敬斋家里果然有人泄露出一个秘密:他后院原本有一盘磨,有一晚间,上半扇磨不知怎的忽然不见了。又不久,夏大嫂的婆家人逼着她改嫁给刘敬斋当小老婆,逼得她无路可走,投井死了。

翠娥的故事很悲惨,却也平常。旧时候,这类惨事还不是到处发生?她爹的案情明明像雪一样白,却又跟无数旧日的冤仇一样,凭你喊冤告状,也得不到昭雪。直到一九四八年冬天,翠娥一睁眼,在她生命的海平线上忽然泛起红光,一轮红日腾空跳出生活的海洋,于是上天下地闪射着一片光明。这是翠娥生命史上的一次日出,也是中国人民历史上的一次光辉灿烂的日出。坏人都得到应有的惩罚,好人也踏上幸福的道路。翠娥的生活怎样?有些话我不便多问,但从她屋里那种布置看来,她不再是孤孤零零一个人,而是生活在有别于父亲的男性抚爱中。

至于我探索的那棵红树,是木槿。花色有粉的、红的、紫的、白的,初秋就开,一朵连着一朵,好像永远也开不尽。朝鲜的无穷花,正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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