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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理·马逊就要出门旅行了,他母亲很想叫他好好吃一顿早餐,但是他却因太兴奋而吃不下。

那天是圣诞前夕,他就要到巴黎去。他们已做完了季末结账日【译注:即圣诞日。】所应做的一大堆工作,他父亲因为不需要到公司去,就用车子载他到维多利亚车站。他们在格罗斯文诺花园为一群车辆所阻而停了几分钟,查理怕赶不上火车,脸色变得苍白。他父亲吃吃地笑。

“你还有半小时的时间咧。”

终于到达车站总算放心了。

“好了,再见了,大孩子。”他父亲说,“祝你好运,尽量避免制造恶作剧。”

***

轮船倒退入港口,看到卡来斯灰色、高大而脏污的房屋使他心中充满兴奋之感。那是一个湿冷的日子,风严酷地吹着。他走在站台上,好像走在空中一样,那列停在那儿等他的有力、贵重而动人的火车,金箭号,并不是一列普通的车,而是一篇罗曼史的象征,趁着灯光亮着的时候,他向窗外望去。他认出了他在长廊看到的图画,他在心里笑着。在蓝灰色天空下可以看到沙丘上面块块的灰色草堆,还有石板屋顶的贫民房子挤在一起形成的村子,然后是布有耕过的田野及散离的秃树的宽广而令人忧伤的景色。

但是日子似乎很快地从不欢乐的景色中逸去了,而瞬间,他再向外看时,只能看到自己映影和其后的普尔曼式卧车里磨光的桃花心木。他希望他是坐飞机来的。这就是他以前想要做的,但是他母亲表示了她的决心。她说服他的父亲,说在严冬里那是一种愚笨的冒险,而他的父亲却是个很合理的人,就以他应乘火车为这次旅游的条件。

当然,查理以前是到过巴黎的,最少有六次了。但是这次却是他第一遭自己一个人来。这是父亲因一种特殊的理由而赐给他的特别可喜假日;他已在父亲的公司里工作了一年,并且通过了职业的考试。就查理记忆所及,他的父亲、母亲,妹妹蓓西和他自己,以往都是在哥达明和他们的堂兄姊——特里·马逊一起过圣诞节的。为什么,李斯里·马逊在跟他妻子商量后,一天晚上,和蔼的脸上带着微笑问他的儿子,是否愿意自己一个人(不像往常一样跟他们一起)去巴黎住几天?这可要倒叙一些了。我们真得需要回到十九世纪的中叶呢。

那时有个勤勉而聪明的人叫西伯特·马逊。他一直是苏塞克斯一个广大地方的园丁领头。他娶了一位厨子,用他和妻子的积蓄在伦敦北部买了几亩地,以一个供应市场蔬菜的花园园丁自立的生活着。虽然那时他四十岁,他妻子年纪和他差不多,他们却已经有八个孩子,他发迹之后用赚的钱在那时仍是空旷的乡野地方买下一小块一小块的土地。城市扩展了,而他供应市场蔬菜的花园得到了建筑位置的价值。他用银行借来的钱建起一排别墅,并且在短短时间内全部租出了。

要详述事情进行的经过会显得太琐碎了。让我们这么说就够了:当他八十四岁死时,他买来建科本花园,在里面种植蔬菜的几亩地,以及他随时利用机会继续所得到的土地,都已铺盖着砖头和泥灰了。西伯特·马逊注意着使他的孩子都要受到他自己没受到的教育。他们进到社会上层阶级。他把马逊家产(他常常堂皇的这样称呼)变成一种私人的公司。就这样,在他死时,他的每个孩子都得到了一定数目的股份作为遗产。马逊家产管理得很好,虽然由于它位置的隐僻,以及由于长久失去作为住宅区的价值,而无法在重要性上与西敏或波特曼家产相比,但是,商店、仓库、工厂、贫民窟以及长排的脏污楼屋,却使他的财产业主们充分有利地,且不靠他们自己的劳力,去过着像现在一般的绅士与仕女般的生活。

真的,如今硕果仅存的老西伯特的大儿子,是一位富翁呢!他一个弟弟在战争中阵亡了,一个妹妹在猎场里摔死了。他是国会的一员,并且在乔治第五登基五十周年纪念时被封为从男爵。他把妻子的名字附在自己的名字里面,而以卫弗雷·特里·马逊为众所周知。这个家族靠着对拖利党的坚强忠心和他拥有的一个安全议席,有希望跻身进入贵族阶级。李斯里·马逊是西伯特很多孙子中最年轻的一个。他在一间公立学校里受完教育,然后到剑桥读书。他在家产中的股份使他每年有两千镑的收入。此外,他还做公司的秘书,又另加一千镑的收益。在英国的这种家庭的各分子一年要集会一次。因为第三代中,有些是在帝国的远方服务,有的是常待在国外的有闲绅士。现在,卫弗雷男爵坐在椅子上,拿出特许的会计师准备好的,令人高度满意的一览表。

李斯里·马逊是一个具有多方面兴趣的人。这时他刚好五十出头,身躯高大、体格好,有着蓝色的眼睛、好看的灰色头发,头发长长,颜色浓厚,使人悦目舒服。他看起来像一位军人,或者像一位回家渡假的殖民地总督,而不像一位房屋经理人。你从不会猜想到他的祖父是一个园丁,祖母是一位厨子。他是一个高尔夫球好手,具有充分的闲暇去从事这种消遣运动。同时他也是一个好射手;但是,李斯里不仅止于一个运动家而已,他对艺术也有强烈的兴趣。

家庭的其余分子都没有这些缺点,他们对李斯里的偏好以取乐的容忍态度待之。但是假如为了某种理由,他们其中有一人要买一件家具或一张图画时,还是要取得他的同意的。很自然的,他应该知道他所谈的事,因为他娶了一个画家的女儿。约翰·培龙——他妻子的父亲——是皇家学院的一员,并且在八〇年代和这个世纪末了之间,有一段长时间,他借着画一些着十八世纪装的年轻女人狎戏着同样装饰之年轻男人的图画而拥有相当的收入。在种植着古老世界的花卉中,在布满树叶的凉亭中,在好端端地供有那时代桌椅的客室中,他为这些年轻男女作画。

但现在,这些图画出现在克利斯时,却是以三十先令或两镑的价钱卖出的。维尼西亚·马逊在父亲死时继承了一些他的画,但是很久以来,这些画一直都放在小屋里,上面积着灰尘,正面对着墙放着。因为在那时候,甚至孝顺之心也无法使她否认这些画的可怕。李斯里·马逊家,一点也不以他的祖母曾是一个厨子而感到羞耻。说实在的,和他们的朋友一起时,他们容易把那件事诙谐地谈笑置之。但是谈到约翰·培龙时,却使他们感到窘迫。马逊的一些亲戚们在他们墙上仍然挂有他作品的范样。这样的范样对维尼西亚是一种屈辱。

“你这里仍然保有父亲的画。”她说,“你不认为那已有点过时了吗?你为什么不把它放置在一间不用的房子里呢?”

“我的岳父是一个很令人着迷的老人。”李斯里说,“有着美丽的仪态;但是恐怕不是一个很好的画家。”

“好了,我的总督出了一个颇大的价钱。把一张价值三百镑的画放在一间不用的房子里,真荒谬。但是假如你喜欢的话,我告诉你,我要怎么做,我卖给你一百五十镑。”

虽然在三代的过程中,他们已经变成仕女绅士,但马逊家的人并未失去对事业的敏锐性。

李斯里·马逊在艺术的欣赏方面,自从结婚以来有了很大的进步,而在伯彻斯特围场,现在居住的漂亮新房的墙上,都挂着威尔逊·斯帝尔和奥古斯塔斯、约翰·邓肯·格兰特和维内萨·贝尔的画,还有一张尤特罗和一张味拉德的画。这两张都是在这两位大师的画价正值低廉时买的。此外还有一张德软,一张马奎特和一张齐里哥的画。你一进入他们那间设备简陋的房子,就会马上晓得他们正在作画了。他们很少错失过一个秘密的画景。他们一到巴黎,就到罗森贝格家及住在鲁得森的商人家去看看有什么值得看的。他们是真的喜欢画。假如他们在当日上流教化的意见还未决定画的优劣,而没有买任何画的话,其原因一部分是由于缺少一些自我判断的信心,一部分则由于怕会从事一次不合算的交易;而约翰·培龙的画曾被最好的批评家赞美过,而且也曾以每张几百镑的价钱卖过,现在它们售到什么价钱呢?两镑或三镑。这事会使你小心点。他们不仅对图画感兴趣,他们也爱音乐。整个冬天,他们都不断参加交响音乐会。他们有自己喜爱的音乐指挥家,且不让社会的束缚来阻止他们欣赏这些指挥家的表演。

他们每年都要去参加一年一次的“铃会”。听音乐对他们两人是真正快乐的事。他们有美好的鉴赏力与鉴别力,并固定成为戏剧开演第一天的客人。他们属于从事创作普通人无法了解的剧本的社团。他们总是很迅速地去读为人们所谈论着的书。这样做,不仅因为他们喜欢这样,还因为他们感到与时代并进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们是真心地对艺术有兴趣。如果因他们的趣味缺少奔放,或者因他们的欣赏缺少独创,而对之有一点鄙夷的暗示的话,那是不公平的。可能他们的审断是传统的,但是他们的传统却是当时最高教化的那一类。他们无法创新,但是却能很快去欣赏别人的创新。虽然他们本身无法在塞尚的画里看到值得赞叹的东西,但是只要人家告诉他们说他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他们就会全心诚意地亲身去认识这种事实。他们对自己的兴趣不显示骄傲,态度也没有势利的迹象。

“我们只是大众群里很平常的分子。”维尼西亚说。

“对艺术家而言,我们是被轻蔑的对象,是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的人。”李斯里加上一句。这是一件令人高兴的巧合:他们都喜欢德布西甚于阿瑟·苏利班,喜欢维吉尼亚·吴尔芙甚于约翰·高尔斯华滋。

这种对艺术的偏执使他们很少有时间过社会生活。他们既不寻求伟大也不寻求出众,他们的朋友都是很美好的人物,家庭小康而不富有,对于心智方面的事都有适宜的兴趣。他们不大喜欢宴会,不常举行宴会也不会无礼的要求去参加宴会;但是他们喜欢在星期天晚上款待朋友。只要朋友喜欢,他们可以穿着他们喜爱的衣服路过进来吃顿炒饭、腊肠及麦芽汁,还有好听的音乐及蛮不错的桥牌赛。他们的谈话都很有智慧,这些聚会都如同李斯里·马逊本人一样令人感到愉快,一点也不做作。虽然所有的客人都有自己的车子,他们之中也很少有人每年收入少于五千镑,但他们却很欣慰,认为气氛十分随便、放浪。

但是李斯里·马逊最快乐的时候还是在没有音乐会或第一夜戏已看完时,能与家人团聚在一起消磨一个黄昏。能这样,他便感到很幸运。他的妻子曾是个漂亮的女人,而现在已是一个中年女人了,但仍然很标致。她和丈夫几乎一样高,有蓝色的眼睛,柔软而棕色杂着灰色的头发。她似乎有肥胖的倾向,但是高挑的身材使她的肥胖显出尊严。由于严格的注意节食,她这种肥胖的倾向并不会使她感觉不舒服。

她有一弯宽广的眉毛,一副开阔的容貌和一种过虑的笑容。虽然她的衣服不是买自巴黎时髦的服饰店,而是买自街角的小妇人;但她总是彻底地以英国眼光看任何事物。她不论穿什么都要使之自然合身。虽然她偶尔会在雷克斯街买一顶奢侈的帽子,但是一俟她戴在头上,那顶帽子却像是买自陆海军商店了。她看起来总是恰像她本来的样子,一个生活在舒适环境中的诚实中产阶级女子。她嫁给她丈夫时就爱着他,现在仍然爱他。由于存在他们中间的共同利益团体,无疑地,他们应该和谐地生活着。他们在婚姻生活开始时就同意说,她要比他更懂得图画,而他要比她多懂得音乐。所以在这两件事情上,各人该向另一人优势的判断低头。譬如说,谈到毕加索后期的作品,李斯里就说:

“是的,我无妨老实说,学着去喜欢那些画要花费我很多时间,但是维尼西亚却从未有一刻的迟疑,她像一道闪光似地用鉴别力了解它们。”

而马逊太太承认她必须听西贝流士的第二交响曲三次或四次,才能真正了解李斯里所谓的“那曲子如同贝多芬的曲子那么美好”的意思。

“但是,当然,他对音乐有真正的了解,和他比起来,我几乎是一个思想浅薄的人。”

不仅李斯里和维尼西亚本身是幸运的,他们的孩子也是一样幸运。他们有两个孩子,这个数目他们认为很完美。因为一个独子可能被惯坏,而三个或四个等于是一笔大费用,使他们无法如同他们喜爱的那样过得舒服,也不能得着供养,而心中感到他们将来的生活能得到确保了。他们严肃地尽父母的责任。在育儿室的墙上,他们并不愚蠢地挂些儿童图画,而是饰以梵谷、高更和玛丽·劳伦幸的复制图,这样从早年起孩子的兴趣就形成了。他们同样小心翼翼地为育儿室的留声机选择唱片。结果是他们两个小孩能够骑脚踏车前,就已经熟悉了莫扎特、海登、贝多芬和华格纳了。等到他们长得够大时,他们就开始跟很好的老师学习钢琴,而查理更能显示出他的才能。

两个孩子都是热心的音乐会迷,他们会挤入一个星期日音乐会,以一张总乐谱领会着音乐,或者在科本花园的台座里等待几小时,为的是想得到一个座位。因为他们的父母心想:如果他们能在不舒服的状态中听音乐,那就证明他们具有真正的热诚,所以不需要为他们买昂贵的座位。李斯里·马逊家的人并不很喜欢“老大师们”,很少到国立陈列馆去,除非一件买卖品正好在报纸上惹起一阵骚动;他们认为使他们的孩子熟悉过去的伟大作品才是正途。所以当他们长得足够大时,就定时带他们到国立陈列馆。但是不久就发觉,假如他们要给孩子更多快乐的话,必须带他们去德国。在他们发现真正使孩子兴奋的是最现代的作品时,他们感到很满意。

“那使人不得不稍微想一想,”李斯里向他的妻子说,温和的眼珠里闪着一抹骄傲的微笑,“看着那样的两个年轻家伙像鸭子戏水般的喜爱着马蒂斯。”

她半高兴半忧伤地看了他一眼。

“他们认为我旧式得可怕,因为我仍喜欢莫内。他们说他的作品只是巧克力盒。”

“其实,我们只是培养他们的品味,假如他们向前进,而把我们抛在后面的话,我们不应诉冤。”

维尼西亚甜甜而热情地笑了一笑。

“祝福他们。假如他们认为我是不可救药地落伍,我也不嫌恶。不管他们说什么,我会继续喜欢莫内、马奈和狄更斯的。”

但他们对子孙们,不仅思虑到艺术教育,还注意到他们是否有浮华的表现,同时也注意他们必须精通竞技运动。他们两人都很会骑马,而查理压根儿不能算是坏射手。蓓西刚十八岁,正在皇家音乐学院学音乐。五月她就要进入交际界,她的父母要在克拉雷吉家为她开一个舞会,特里·马逊女士希望她在宫廷露面。蓓西很漂亮,蓝色的眼睛,漂亮的头发,身材苗条,微笑迷人,衣饰华美。这些都会使她很快地被沽之而去。

李斯里希望她嫁给一个有政治野心,前途有望的律师。以她终究要继承马逊的家产钱财,以及她的教养这两点看来,她会为这样一个男人做一个令人艳羡的妻子的。但,这也会是愉快、舒适、合一的家庭生活的终了。在令人愉悦,有家庭气氛的黄昏里,四个人在设备美好的餐厅吃饭,齐奔达式的食器架上放着斯帝尔式的餐具,餐桌上闪亮着瓦特福特玻璃杯和乔治亚银器,旁边有训练得很好的侍女穿着整齐的制服服侍着,煮得完好的简单英国食物,饭后生动地谈论艺术、文学和戏剧,一杯红葡萄酒,然后客厅放点音乐,玩一场桥牌,所有的这些都不会再有了。维尼西亚怕这样想会很自私,但是想到最少还要几年,查理才会结婚,她就不禁感到高兴。

查理是战争中出生的,现在二十三岁。李斯里战后复员到哥达明去和那时仅是一个武士,但已是议会一员的家长一起住时,卫弗雷子爵就建议应该将这小孩留着将来进伊顿,李斯里并不希望他进这个学校,他介意的并非经济上的牺牲,而是他太有见识,不愿把孩子送到这学校去,使他在那儿染上浪费的恶习,学得那种不适合于他终要亲处的生活地位的观念。

“我自己是上拉比学校,我相信再没有将他送到这学校更好的事了。”

“我想你错了,李斯里,我已将我的男孩们送到伊顿。感谢上帝,我并非势利的人,但我也不是愚笨的人。不可否认的,这是一种社会资产。”

“我敢说是的;但是我的立场和你很不相同。你是一个很富有的人,卫弗雷。假如事情进展良好的话,你应该结上院的事了。你给你的儿子们一种优势,使他们在社会上取得适当的地位,我想这是十分正确的。虽然职务上我是马逊家产的秘书,听起来很高尚,但是面临真正的事务时,我却仅是一个房屋的代理人而已。我不愿意把我的儿子教养成一个庄严的绅士,我要他在我之后成为一个房屋代理人。”

李斯里这样说,是在使用一种率直的外交战术。根据老西伯特的遗嘱及以前所叙述的,卫弗雷爵士现在拥有马逊家产的八分之三。这家产使他有一笔很大的收入,再加上已至偿还期的租限资产价值的增加,一定使得其收入变得更多。他是一个聪明而精力旺盛的人,他的地位和财富使他对家庭其余分子有一种影响力,他们也不怀疑这种影响力,但承认这种影响力并不会使他不高兴。

“你说让你的儿子去从事那种职业就很满意,不会是真的吧?”

“那对我已够好了,为什么那不会对他也是够好的呢?人们都不晓得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他长大时会挤入一个每年一千元收入的愉快职位而大大高兴呢。不过,当然了,你是老板啦!”

卫弗雷爵士做了一个手势,这样似乎适度地减低了这个有关他的描述。

“我和人家一样是个股东;但就我来讲,假如你要的话,他也可以得到的。当然,还有一段时间等着,那时我可能死了。”

“我们是一个长寿的家庭,你会如同老西伯特一样活得很久的。无论如何,让他们晓得我的孩子在我完成了我的职业时也得到我的职业,这并没有什么害处。”

为了扩展他们孩子的心胸,李斯里·马逊家人都在国外渡假。冬天在滑雪胜地,夏天在法国南部海边。有一、两次他们以同样值得称赞的意向旅游了意大利和荷兰。查理离开学校时,他的父亲就决定在到剑桥前,他应该在托尔斯学六个月的法语。但他逗留在那令人愉快的城市结果是令人料想不到的,而很可能是不幸的。因为他回来时,便宣称不愿到剑桥而要到巴黎去,而且希望成为一个画家。他的父母哑然惊呆了。

他们爱艺术,他们常说艺术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其实,李斯里并不讨厌哲学性的省思。他以为只有艺术补救了人类生存的无意义。他对创生艺术的人保有最大的尊敬;但他却从未察觉到这种可能性:他家里的任何一分子(不要说他自己的儿子),会选择一种不固定而有几分不规则,且十之八九绝不能生利的事业。维尼西亚也不会忘记曾经降临在她父亲身上的命运。说李斯里·马逊家人,因他们的儿子存有比当初他们对艺术的偏执所存有的更严肃的意向,而致动怒是不公平的。他们当初的偏执不会更严肃,但这是以奖励者的观点来看的;虽然很少人能生活得比他们更名士派,但是要知道,他们背后是有马逊家产做后台的。任何人都会看出这使他们与众不同。他们对查理的想法所产生的反应十分确定,但是他们晓得,听到这样的想法而不使他们的态度上有一些冷漠的表现,是很困难的。

“我想不出是什么东西把这个念头放进他的脑中。”李斯里和妻子谈论这件事时这么说。

“我想是遗传性。我父亲终究是个艺术家。”

“一个画家,亲爱的。他是一个伟大的绅士和一个奇妙的说故事家。没有一个清醒的人会称他为艺术家。”

维尼西亚脸上一阵红,李斯里看出自己伤了她的心,赶快弥补着说:

“假如他承袭了一种对艺术的感情,那更可能是来自我祖母。我知道老西伯特以前老是说,你不会知道胃腑和洋葱是什么东西,要一直到你尝到她煮的才晓得。她放弃厨师变为一个花园园丁的妻子时,世界上就失掉一个艺术家。”

维尼西亚咯咯地笑,原谅了他。

他们之间互相了解,讨论他们的迷惘简直多余。孩子们爱他们,尊重他们。他们都同意因一步的错误,而动摇查理对双亲智慧与正直的信心,是万分的憾事。年轻人是难以忍受的。你和他们谈常识时,他们很容易想到你是一个老骗子。

“我认为太坚定的反对是不明智的。”维尼西亚说,“反对只可能造成他的倔强。”

“这情势很困难,我一点也不否认。”

更使事情难堪的是,查理已经从托尔斯带回几张画布。他拿出这些画布时,他们两个人都以现在已难以收回的语辞说出真心话。他们以宽纵的双亲,而非以鉴赏家的身分赞美着。

“有一天早晨你可以将查理带到那小屋去,让他看看你父亲的画。不要故意为之,要安排得似乎是偶然的事。等我找到机会,就跟他谈。”

机会来了。李斯里那天正待在为孩子设置的房间里面。曾经在他们育儿室出现过的高更和梵谷的复制品,现在装饰在房间的墙壁上。查理正在画一束插在绿色花瓶中的杂色花。

“我想我们最好将那些你从法国带回来的画装好框,挂起来,不要用这些复制品,让我再看看这些画。”

有一幅是三颗苹果放置在一个蓝白色的盘子里。

“我认为这画好极了,”李斯里说,“我看过好几百幅三颗苹果放置在一个蓝白色盘子的画。这张高过一般水平。”他咯咯地笑。

“可怜的老提香,我不晓得他会说什么,假如他知道人们画他那张画,画了好几千次了。”

还有另一张静物画,上面是一瓶红酒,一小包裹以蓝色纸的法国香烟、一双白手套、一张折起的报纸和一把手提琴。这些静物都放在一张铺着绿色及白色格子的桌布桌子上。

“很好,很有希望。”

“你真的这么想吗?爸爸?”

“真的。这画并非原画,这种画每个画商,在其储藏室里都有着一打存货。但是你生命中从没得到教训。那是一件可称誉的作品,你显然已经承继了你祖父的一些才华。你看过他的画没有?”

“已好几年没看过了。妈咪要在小屋里找一些东西时就给我看了一些。那些画真可怕。”

“我想是这样;但是在他那时候,人们并不这么想。他的画受到人们高度地赞誉,人们都买他的画。要记住,一些现在我们赞美的作品在五十年后也会被认为是可怕的。这就是艺术的困境,对二手货都不留有余地。”

“一个人要等到他自己去尝试时,才知道他会成什么样子。”

“当然。假如你想把画图作为职业,你母亲和我是一丁点也不愿阻碍你的。你知道艺术对我们多么具有意义。”

“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有比画画更愿意做的事了!”

“你有着最后终要归于你的马逊家产股份,你会常以一种适度的方式去生活的。就曾经有几个业余画家获得了很好的小名望。”

“哦,但是我不想成为一个业余画家。”

“有一千至一千五百元的收入在后头等你,做其他事是不容易的。我不妨告诉你,那对我会是一桩令人失望的事。我正为你使这个家产秘书变成一个热烈的职业。但我敢说你的一些堂兄弟会很快同意接受这个职位的。我应该想到,做一个胜任的商人比做一个平凡的画家好。但是我们仅能希望你会变成一个比你祖父更好的艺术家。”

一阵子的停顿。李斯里用仁慈的眼神注视着儿子。

“我只要你做一件事。我的祖父以一个园丁起家而他的妻子是一个厨师。我只是约略记得他;但我有一个意念,就是他是一颗美丽而粗糙的钻石,听说要成为一个绅士要经历三代的时间。无论如何,我不用刀子吃豌豆,你是第四代的一员,你可以认为我在这方面很势利。不过,我不喜欢你那种沉沦于社会阶级的想法。我喜欢你上剑桥取得学位,然后,假如你要去巴黎学画的话,你可以带着我的祝福去。”

这对查理似是一个很慷慨的提议。他感激地接受了。他在剑桥过得很写意。虽然他找不到很多机会去画画;但是他却对戏剧感到了固定的兴趣,而在第一年内写了几篇独幕剧。这些剧都在a·d·c【译注:英国业余戏剧俱乐部。】上演过。马逊家的人也去剑桥看过。然后他又结交了一位出名的音乐家。查理钢琴弹得比大多数的大学肄业生都好。他和这位先生一起演奏二人合奏曲。他学习和音和对位法。经过考虑后,他决定要做音乐家,不做画家。他的父亲高兴地同意了。但查理取得了学位后,他就将他带到挪威钓鱼过了两个礼拜的日子。在他们决定回来的两、三天,维尼西亚·马逊收到李斯里的一封电报,里面有一个字eureka。尽管两人多有学养,他们都不知道这个字的意思;但它的意义对收受人是完全清楚的。这就是语言的根本用途。她轻叹了口气。十二月查理到马逊家产使用的会计师事务去学了四个月的簿记,新年那天,他在林肯客栈广场见了他父亲。为了报答他第一年期间所表现的勤勉,他的父亲现在正要送他(他口袋有二十五镑)到巴黎游乐一番。查理决定要大玩特玩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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