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居里,勤劳的风暴经久不衰。厄休拉直到十月才去上大学。所以,带着明显的责任感,仿佛她必须在这所房子里使自己有所表现;她竭尽一切努力对许多东西一次再次地进行安排,刻意挑选,不遗余力。
她可以用她父亲的一般工具做些木工活和铁工活,所以她整天在那里敲敲打打。她母亲看到事情有人干了,总是很高兴的。布兰文也很感兴趣。他本来一直就对他女儿颇有信心。他自己现在也整天忙着,在花园里给自己安排下一个工作间。
最后,她总算暂时忙完了。会客室里东西不多,显得十分宽敞。地上铺着全家人为之十分骄傲的威尔顿地毯,长榻和大椅子上都蒙着亮闪闪的丝绸,另外还有一架钢琴,一个布兰文自己用泥灰做的雕塑,此外就再没有什么了。这房子太大,给人一种空荡荡的感觉,他们实际上根本用不了。然而,他们想到那儿有一间空荡荡的大房子,总是感到很高兴。
饭厅才是他们的真正的家。那里铺在地上的坚硬的芦苇垫席,使得地面都闪闪发亮,把光线直反射到他们的心窝里;宽大的窗台上照满了阳光,饭桌是那样的着实,一个人想推都推不动,椅子也都非常结实,让它翻个跟斗也坏不了。布兰文所做的那一架大家熟悉的风琴,放在靠墙的一边,看上去显得特别小。碗柜看来大小倒挺合适。这里就是一家人的起居室。
厄休拉独自有一个卧房。这实际原来是下人的住房,小而简陋。这间房的窗户对着后花园,同时还能看见对面别人家的后花园。其中有些古老的花园显得很漂亮,另外有一些却堆满了包装用的木匣子,另外还可以看到一些那边大街上的店铺的后院,或者一些面对着教堂的高级职员或出纳员的漂亮的家。
她现在离开上大学还有六个星期。在这段时间中,她紧张地学习拉丁文,并学了一点植物学,偶尔也抽时间学一学数学。她原是作为一个前往受训的教师去上大学的。但是,由于她已经通过了大学入学考试,所以她准备到那里去念完大学的课程,在一年之后,她就可以参加中等学位考试,两年以后就可以参加学士学位考试了。所以,她的情况和一般的中学教师是不一样的。她可以和那些单纯为了受教育,而不是为了受某种职业训练,自己来此学习的学生一块儿活动。她将属于那高一等的学生。
在此后的三年中,她又得多少依靠她的父母。她上学校受训是免费的,学校里的一切费用都将由政府支付,此外她每年还可以有几英镑的津贴,那正好可以够她来回的车费和穿衣服的费用。她的父母只要供给她伙食费就行了。她不愿意花费他们更多的钱,他们生活也并不很富裕。她父亲每年只能挣到二百镑,她妈妈的一点资金,这次买房子已用得差不多了。尽管这样,他们在生活上还是比较宽裕的。
格德伦已经在诺丁汉上艺术学校。她专攻雕刻。她在这方面很有天才,她喜欢用泥土做一些小模型、小孩儿或者小动物。她的有些作品已经在城堡学生展览会上展出过,格德伦已经有点小小的名气了。她对那个艺术学校很不感兴趣,一心想去伦敦。可是家里拿不出这笔钱来,此外她父母也不愿意让她独自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特里萨已经中学毕业了。她是一个又高又大、什么也不怕的莽丫头,胸无大志。她愿意就呆在家里。别的孩子,除了最小的一个,都上学了。在新的学年开始的时候,他们都将转学到威利格林的文法学校去。
在贝德俄弗又结识了许多新人,厄休拉感到很兴奋。但是这种兴奋情绪很快也就过去了。她在牧师家、药剂师家、又一个药剂师家、大夫家、一位副经理家都吃过了茶———她差不多认识了那里所有的人。她对谁都随随便便的,尽管她自己也认为应该更严肃些。
她步行或者骑着她的自行车把附近的乡村全走遍了。她发现朝着森林去的那个方向,在曼斯菲尔德和南井及沃克撒卜之间的那一带地方非常美丽。可是她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消遣,随便走走。她的真正的探索工作要等上大学时才开始。
学校开始上课了,她每天坐火车进城。大学里的修道院似的安静气氛慢慢向她逼近了。
一开头,她并没有感到失望。这个修建在一条安静的街道上的石头建筑,四周有草地和菩提树包围着,显得那样的宁静:她感觉到这是一片非常遥远的神秘的土地。她从她父亲那里听说,这建筑式样是非常愚蠢的。尽管如此,它和别的所有的建筑都完全不一样。在这个肮脏的工业市镇上,它看上去相当漂亮,像一件玩具似的。那哥特式的建筑形式也自成一种风格。
她对那安装着巨大石头炉台的大厅,以及支撑着上面阳台的哥特式的拱门都非常喜爱。实在说,那拱门相当难看,炉台面上的雕花石板简直像一些纸板,上面刻着一些家族纹章的花纹,面对着对面的自行车架和暖气片,看上去简直显得庸俗已极。而那到处飞着纸片的宽大的布告牌更使远端的那扇墙显得暴露无遗,毫无退路了。但尽管如此,不管它显得多么毫无格局,这里的气氛却能让你回忆起那令人神往的最早从经院开始的教育制度。她的灵魂现在直接飞回到中世纪去了,那时上帝的僧侣们占有着人类的知识,他们也在宗教的迷云中传播知识。她抱着这样一种精神进入了大学。
一开头,走廊和衣帽间的那种寒伧样子使她心里很难过。这学校为什么不全那么漂亮呢?可是她不可能公开承认她这种不满的想法。她现在是站在圣洁的土地上了。
她希望所有的学生都有一种崇高、纯洁的情操,她希望他们所讲的全都是真实的由衷的话,她希望他们的脸上都能焕发出修女和僧侣脸上的那种光彩。
可是天哪,那些女孩子全卷着头发,打扮得花枝招展,整天咯咯嘎嘎说笑个没完。男学生也都显得庸俗可笑。
尽管这样,手里抱着几本书穿过走廊,推开嵌着玻璃的弹簧门,走进一间大教室去,上这个学期的第一课,总会使人感到心花怒放。教室里的窗户是那么高大,无数棕色的课桌,一排排地在那里等着。讲坛后面是一面非常平整的宽大的黑板。
厄休拉坐在相当靠后的一个窗子旁边,向下望,她可以看到已经开始发黄的菩提树,看到店铺的学徒工一声不响地走过那安静的秋日下的街道。那里那个世界显得是那样遥远,那样的遥远。
在这里,在这巨大的充满耳语声的螺壳中,在这螺壳不停地低声讲述着对过去一切事迹的回忆中,时间慢慢地消失了,知识的回音充满了这跳出时间之外的寂静。
她安静地听着,她十分高兴地,简直是狂喜地挥手写着她的笔记,对她所听到的东西没有任何非议。讲课的人不过是一个传声筒,一个祭司,他穿着黑色的长袍,站在讲台上,那充满整个这个地方的混乱的知识的耳语似乎被他挑选出来编织在一起,因而就变成了他的讲义。
一开头,她尽量不让自己有任何批评意见。她不能把那些教授也看作是人,看作是来上学之前也要吃几块火腿,蹬上他们的靴子的普通人。他们是穿着黑袍子的知识的祭司,永远在遥远的寂静无声的神庙中供职。他们已经受到神的恩宠。只有他们能理解那个神秘世界的开始和终结。
她在听课时有一种离奇的欢乐情绪。教育理论课程她听起来感到津津有味;把各种知识拿来理一理,看看它是如何活动、生活并具有自己的生命的,便能让人感到一种无比的自由和欢欣。读着拉辛的作品她感到多么愉快啊!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是,当那些剧本的伟大的诗篇如此妥帖,如此谨严地慢慢展开的时候,她仿佛生活在现实中一样,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关于拉丁文,她正读着一些李维和贺拉斯的作品。上拉丁课时那种奇怪的、亲切的、随便闲聊的口气,读点贺拉斯倒是非常合适。可是她从来都不喜欢他,甚至也不喜欢李维。在近于大家坐着闲聊的课堂上,完全没有严肃的气氛。她曾经尽最大的努力力图仍然抓住罗马的精神。拉丁文的东西在她看来慢慢地完全变成了一些闲谈的材料和虚假的东西,纯粹变成了一种言谈举止的问题。
她最害怕的是数学课,讲课的老师说得太快,她的心因而急剧地跳动着,她的每一根神经似乎都绷紧了。但在课外学习的时候,她仍然竭尽全力企图掌握这门知识。
接着是使她感到非常高兴的进行植物学实验的宁静的下午。上这个课的学生不多。她永远是满怀高兴地坐在案前她的高凳上,手边放着她的植物样品、刀片和一些其他的材料。她非常仔细地装上物镜片,仔细对准显微镜的焦距,然后,如果物镜片装得很好,她就可以十分满意地转身把她观察的结果,仔细描绘在记录本上。
她在大学里很快就结识了一位朋友。这个姑娘过去曾在法国住过,她穿着一身朴素的深颜色的衣服,可是却戴着一条非常漂亮的紫色或者是带花纹的头巾。她的名字叫多萝西·拉塞尔,是英国南部一位律师的女儿。多萝西跟一位一直没结婚的阿姨一起住在诺丁汉,只要有空,她总尽力给妇女社会和政治学会做些工作。她为人沉静、热情,一张有如象牙一样的脸,上面齐耳朵盖着一头黑黑的头发。厄休拉非常喜欢她,可是又害怕她。她显得很老练,对自己要求十分严格。可是,她才不过二十二岁。厄休拉常感到她和卡珊德拉(特洛伊末代国王普里阿摩斯之女,阿波罗向她求爱,赋予她预言能力,后因所求不遂又使其预言不为任何人所信)一样,完全是命运的产物。
这两个姑娘建立了一种十分亲密的、严肃的友情。多萝西不论干什么总是全力以赴,从不偷懒。每当上植物课的时候,她总是和厄休拉显得最亲近。因为她自己不会画画,厄休拉能够把显微镜下的剖面惟妙惟肖地画下来,而且画得非常漂亮。多萝西常常跑来跟她学着绘画。
就这样,第一年在毫无外骛、整天忙于学习的气氛中过去了。她的大学生活可说是像战争一样的艰苦,然而又像和平一样的僻静。
那天早晨她同格德伦一起来到了诺丁汉。这两姐妹不论到哪里都非常引人注目,苗条、强健、热情,而且极端的敏感。在两人中,格德伦更漂亮一些,她那睡眼惺忪、脉脉含愁的女儿态,看上去是那么温柔,然而她的内心深处又显得是那么沉着和稳重。她穿着一身很随便的柔软的衣服,帽子总随便耷拉着,显出一种漫不经心的美。
厄休拉穿衣服可就讲究多了。可是她总显得过于机警,常常看到别人的打扮总十分羡慕,什么都想跟着别人学,所以看上去很不协调,让人简直看着难受。当她只求适意并不去精心打扮的时候,她反倒显得更漂亮些。冬天,穿上一件花呢的上衣,一顶黑皮毛的小帽子,低低地盖在她的热情的、活泼的脸上,她在街上走过的时候,仿佛是由于极度敏感,简直就像在一种悬浮状态中飘浮而过一般。
第一年结束的时候,厄休拉通过了她的中级学位考试,于是在她的紧张的学习活动中稍微有了一点喘息的机会。她松了一口气,全然松懈下来。为考试所进行的准备和精神上的激动,以及渡过这一难关本身所引起的激昂情绪,已弄得她神经十分紧张,心急如火,现在她不免沉入一种轻快的被动状态中,她的意志完全松懈下来了。
她和她家里所有的人一起到斯卡巴勒呆了一个月。格德伦和父亲都在那里的暑期手工学校里忙碌着。厄休拉常常是跟她的弟弟妹妹那群孩子在一起。可是,只要可能,她总愿意一个人跑出去。
她站在海岸边向着金光闪闪的海面那边望去,她感到那景象非常美。她在自己的心中止不住流泪了。
从那非常非常遥远的空间,有一种激动人心的尚未出生的怀念之情慢慢向她飘飞过来。还有无数的黎明将从那边升起。仿佛从那海的边沿上一切尚未出现的黎明都在向她呼吁,她的整个尚未出生的灵魂也正在为那些尚未出现的黎明哭泣。
当她坐在那里,观望着在柔和的海面迅速飘飞的可爱的光彩的时候,她的心哭泣了。直到后来,她只好用牙齿咬住自己的嘴唇。但抑制不住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了。她在哭泣中又忽然大笑起来。她为什么要哭泣呢?她并不想哭。因为这一切实在太美了,所以她大笑了。因为这一切实在太美了,所以她哭泣了。
她怀着恐惧的心情向四面望望,希望没有任何人会看到她现在的这种状态。
后来有一段时候,海上掀起了滚滚巨浪,她观望着海水向海岸边冲来,她观望着巨浪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直冲过来,撞碎在一块岩石上,溅出一片白沫,用那巨大的白色的美覆盖着一切,然后又向远处退去,让那湿淋淋的黑色岩石再次露出水面。啊,当那波浪破碎成一片白沫的时候,它实际只不过是得到了自由!但愿如此!
有时她沿着港口闲溜,看着一些被海水染黑的水手,他们穿着紧身的蓝色毛衣,在海港的堤岸上闲逛着,鲁莽地、别有用心地对着她大笑。
在她和他们之间慢慢建立了某种关系。她从没有跟他们说过话,或者对他们有任何更多的了解。可是当他们倚在堤岸边,她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她和他们之间就已经有了某种关系,有了某种急切的、可喜的和痛苦的感情存在。他们当中她最喜欢的是一个蓝色的眼睛上胡乱搭着一片淡黄色头发的年轻水手。他看上去是那样的清新、鲜洁和充满海洋气息,简直不像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物。
她从斯卡巴勒又跑到她的汤姆舅舅家去。威尼弗雷德已经有了一个小孩,是那年的夏末刚刚出生的。她对厄休拉似乎已经变得很奇怪,很陌生了。在这两个妇女之间,彼此都有一种无法说出口的保留。汤姆·布兰文是一个非常关心孩子的父亲,也是一个十分体贴的丈夫。可是,在他那种安于家庭生活的表现中,总似乎掺杂着一些虚伪的东西,厄休拉再也不喜欢他了。他的天性中一些丑恶的、隐藏着的东西现在已慢慢显露出来,使得他以一种伤感情绪来看待一切。他原是一个什么都不信的唯物主义者,为了实现他这种信仰,他变得充满了人的感情,变成一个对人十分体贴、热情的人,变成一个慷慨的丈夫,一个模范市民。可是他很聪明,决不随便引起外人的赞赏,时时也完全知道如何去蒙骗他的太太。她并不爱他。但她却很高兴和他一起生活在这种自得其乐的、自我欺骗的状态中;她在各方面都顺从他。
后来,从这里回家的时候,她倒感到很高兴。她还有两年安静的日子好过,她的前途就完全靠这两年决定了。她回到学校去准备她的毕业考试。
可是在这一年中,大学在她眼里已开始慢慢失去光彩了。那些大学教授并非是已经了解生活和知识奥秘的祭司。说到底,他们只不过是处理某些商品的中间人,由于他们对那种商品已过于熟悉,他们差不多已经把它全给忘了。什么是拉丁文?———不过只是些关于知识的商品罢了。整个拉丁课又是什么?那也不过是一种卖古董的旧货商店,在那里一个人可以去买一些老古董,并且可以弄清楚某些古董的市场价格;那些古董总的说来还都是看样子毫无趣味的。这种拉丁古董使她非常厌烦,正像她有时走进卖中国和日本古董的旧货店也感到厌烦一样。“古董”———这个词本身就会让她的心灵完全失去生趣。
她的生活慢慢脱离了她的学习,为什么,她也不知道。可是整个这一套都显得十分虚伪,十分虚假;虚假的哥特式的拱门,虚假的宁静,虚假的拉丁文学,虚假的法国式的庄严,虚假的乔叟的天真。这不过是一家旧货商的商店,一个人可以到这里来买下为了参加考试所需要的装备。对于整个市镇的许许多多的工厂来说,这不过是一个小小插曲。这种想法慢慢进入了她的心中。这里不是什么逃避城市生活的宗教圣地,也不是什么纯粹为了追求学问的一个与世隔绝的场所。这儿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收容学徒的店铺,一个人在这里可以学到一套如何赚钱的手艺。大学本身不过是工厂的一个很小的看着不起眼的实验室罢了。
一种让人痛心的、丑恶的幻灭感又一次来到了她的心头,同样是那种她永远无法逃避的黑暗和使人不堪的阴郁,她看到了一切事物之下那永远存在的丑恶的基础。当她那天下午来到学校的时候,雏菊已仿佛是盖在草坪上的一片白沫,阳光下的菩提树是那么葱翠可爱;啊,看着那白沫似的雏菊止不住令人神伤。
因为,她知道,一走进去,一走进大学内部,她就必须进入那虚假的工作间。不论什么时候,它都不过是一家虚假的店铺,一座虚假的仓房,惟利是图是它惟一的目的,它也不生产任何东西。它冒称为了知识的神圣价值而存在。可是,知识的神圣价值已经变成了物质财富之神的走狗了。
她感到自己颇有些萎靡不振。完全出于习惯,她机械地照常学习着。可是她简直感到毫无办法,她几乎完全不能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了。在下午上盎格鲁-撒克逊历史课的时候,她坐在那里看着窗外下面的景象,对什么贝奥武甫(《贝奥武甫》是大约公元700年流传下来的一部盎格鲁撒克逊的史诗。主要讲英雄贝奥武甫和妖怪进行斗争,以及最后和一条恶龙双双战死的故事)等等,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下面的大街上,沿着一排篱笆延伸着铺满阳光的灰色的大道。一个穿着红上衣,打着一把红色阳伞的妇女正在横过马路,一条很小的白狗在她身边跑来跑去。那打着红色阳伞的妇女走过马路来了。她走路的样子有点显得一颠一跛的,身后跟着一个很小的影子。厄休拉着迷似的看着她。那个打着红色阳伞的妇女和那条小哈巴狗不见了———她们哪里去了?哪里去了?
这个穿着红衣服的妇女是在怎样的一个现实世界中行走呢?她又是把她自己封闭在怎样一个已经死去的现实的仓库之中?
这地方,这所大学究竟有什么用呢?关于盎格鲁-撒克逊的知识究竟又有什么用?一个人学了它不就是为了在考试时能够回答问题,因而将来他就可以具有更高的商业价值吗?长时期在这种隐藏着的商业之神的神龛前礼拜,她实在厌倦了。可是,此外世界上还有什么呢?生活不全是为此,而且专门为此吗?任何地方的任何东西,最后都不过是为了进行这样一种礼拜。一切事物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生产一些俗不可耐的东西,对物质生活形成更大的累赘。
忽然间,她决定放弃法文。她准备专攻植物学来取得学位。这是惟一她认为还活着的一种知识。她已经进入到各种植物的生活之中去了。她对于植物世界的各种奇怪的规律十分感兴趣,在这里她约略看到了某种与人世的目的完全不相干的活动。
大学是下流而且无用的,它已经变成了完全为最庸俗、最卑贱的商业服务的神庙。她不是已曾前去倾听过知识的回声传回到那神秘的根源时发出的回响吗?神秘的根源!那些穿着长袍的教授们提供的商品,最好的也只不过是能够在进行考试的教室里卖得一点更好的价钱罢了;此外,那也都是些陈旧的货色,并不能真值它所想卖得的那个价钱;这他们是全知道的。
现在,在学校整个这一段时间中,除了在植物学实验室进行的一些工作,因为那里似乎还有一些令她神往的神秘气氛,除此而外,她就总感觉到,她是自降身份参与了一种贩卖假珠宝的买卖。
带着愤怒和执拗的情绪,她终于混完了最后一个学期。她真愿意再出去自己谋生。相比起来,她现在甚至觉得布林斯利大街和哈比先生都显得更为真实了。她对伊尔克斯顿学校的强烈仇恨,和大学里的这种无聊生活相比起来,简直算不了什么了。可是她也不打算再回到布林斯利大街去。她要获得学士学位,然后到一个文法学校去当一阵子教师。
她最后一年的大学生涯缓慢地前进着。她现在随时向往着她的毕业考试,并希望快离开这里。现在她几乎已能觉出幻灭的灰烬已使她感到硌牙了。她的下一步还会是这样吗?前面永远有一个光辉灿烂的大门;可是等你向它接近的时候,那光辉灿烂的大门永远只不过是通向另一个丑陋、肮脏、混乱和已经死亡的庭院的门洞而已。前面永远是在蓝天之下闪闪发光的一座山峰,可是等你爬到山顶上,你所看到的不过是另一个充满杂乱的无聊活动的山谷而已。
没有关系!每一个山头总有一点不同,每一个山谷总也有它的一些新的东西。科西泽和她的儿童时代,以及她的父亲;沼泽农庄,沼泽农庄附近的小教堂的学校,以及她的外祖父和她的舅舅们;诺丁汉的中学和安东·斯克里本斯基;安东·斯克里本斯基和在篝火之中的月光下的舞蹈;然后是那段她一想起就不能不感到十分痛苦的时光,威尼弗雷德·英格和开始当教师之前的那几个月;然后是布林斯利大街的可怕的岁月,慢慢又进入比较宁静的生活,马吉,马吉的哥哥,直到现在只要她一想起他,他的影响似乎还仍然存在于她的血管之中;然后便是这大学生活,还有现在已经在法国的多萝西·拉塞尔,再下一步便将是再次进入世界之中去了!
这已经可以算得是一部历史了。在各个不同的阶段,她都有完全不同的表现。然而,她永远是厄休拉·布兰文。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厄休拉·布兰文?她并不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只知道自己充满了愤恨,对一切都表示拒绝。她随时随地,永远在那里吐出幻灭和受骗在她嘴里留下的灰沙。她只能在有所拒绝中才能坚强起来。她所采取的似乎永远是否定的行动。
认真说来,她的真实存在始终也没有完全透露过,而是处在一片朦胧之中。它没有办法在人前透露,它仿佛是一粒埋在土中的种子,这个她在其中生存的世界却像一个由一盏灯照亮的光圈。这个由人的最完备的意识所照亮的区域,她以为就是整个世界:她以为一切都已经完全在这里暴露无遗了。然而,在任何时候,她都感觉到在那黑暗之中也有一些光亮之点,那些亮点像野兽的眼睛一样闪闪发光,刺透人的心灵,随即又消失了。她的灵魂怀着巨大的恐惧所承认的却只是那外圈的黑暗。至于她生活和活动的,却是里面的光亮的区域,在这里火车奔跑着,工厂生产出它们的机器产品,各种植物和动物在科学和知识的光辉照耀下进行着活动,而它忽然间却变得像一盏弧光灯照耀下的光亮的区域了,在那里面,飞蛾和孩子们在耀眼的光线下,感到十分安全地游玩着,因为他们停留在光明之中,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黑暗存在。
可是,在那光明圈的外面,她却能看见黑暗之光的运动。她看到在黑暗中闪光的那野兽的眼睛,正观望着那夜郎自大的篝火和那些睡眠的人;她感觉到了那篝火的奇怪而愚蠢的狂妄,它公然说:“在我们的光线和我们的秩序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而且总是把脸朝内转向由太阳、星星和创世主,以及由公正的制度组成的那照亮一切意识的即将熄灭的火焰,永远不去理睬在四周旋转运动着的黑暗,以及在它边缘上半隐半现的各种形象。
是的,没有任何人甚至敢往那黑暗中扔进一个火把。因为,如果他那样做,他就会被别的人活活给讥笑和折磨死,他们会叫喊着:“蠢材,反社会的恶棍,你为什么无端制造出一种恐惧来扰乱我们?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黑暗。我们在光明中活动和生活,在光明中享有我们的存在。上帝已经赐给我们永恒的知识之光,我们完全理解,同时也代表着知识问题的最主要的核心。蠢材和恶棍,你竟敢拿黑暗来让我们难堪?”
尽管这样,黑暗仍在四周旋转着,带着它的灰蒙蒙的影子一样的野兽和它的朦胧的影子一样的天使,他们,像被排斥掉的更熟悉的黑暗的野兽一样,也全被光明排斥在外了。有些人也曾偶尔瞥见黑暗,看到它支棱着它的鬣狗和豺狼的鬃毛;有些人放弃了对光明的骄矜,在自己的狂妄心情中死去;他们看到了从那豺狼和鬣狗的眼中射出的光芒,并看出那是天使手中的宝剑闪出的寒光,因为他们在门口希望进来,也看出存在于黑暗中的那些天使是威严而可怕的,和毒牙射出的光一样不容拒绝。
厄休拉在大学度过最后一年时已经是二十二岁。就在那年的复活节前不久,她又得到了斯克里本斯基的消息。在他进入南非战场的头几个月,他曾经从那里给厄休拉写过一两封信,自那之后,他还一直给她寄过一些明信片,不过中间间隔的时间甚至更长了。他已经升了上尉,但他一直都在非洲。现在她差不多有两年多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了。
她自然常常不免想到他,他仿佛是一个漫长的阴暗、烦躁的日子里黄色的闪着光的黎明。对他的记忆就仿佛是对天刚发白时的光辉灿烂的黎明的冥想。而她现在所占有的却只有那后半天的冷漠、烦躁和空虚。啊,如果他现在还对她一片真心,那她就可以纵情欣赏那熙和的阳光,而不至于遭受那已经破败的一天的折磨、伤害和屈辱了。那他就将会是她的天使。阳光的钥匙掌握在他的手里,直到现在他还拿着。他可以为她打开通向自由和欢乐的大门。不,如果他现在对她还是一片真心,那他本身就会是她的大门,通过那扇门她就可以走进广阔无边、充满幸福和无止境的自由的天空,而那也就是她的灵魂的天堂!啊,他将会为她展开无限前程,让她进入她可以永远称心如意,永远欢乐的广阔无边的空间。
她所惟一坚信不移的是她对他的爱。这爱情至今仍然完美无缺,光芒四射,而且随时都能引起她的回忆。遇到眼前的事情似乎很不如意的时候。她总会对她自己说:
“啊,我过去真是喜欢他。”仿佛她的生命的最主要的花朵已经随着他一同死亡了。
现在她又听到了他的消息。她的最主要的反应是痛苦。那欢乐,那自动倾泻的欣喜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可是,她的意志却惊喜万状。她的意志已经在他的身上扎根了。她的充满激动情绪的旧梦现在又重新惊醒过来。他要来了,那个长着一对神妙的嘴唇,可以让一个亲吻的余味波及宇宙尽头的男人回来了,他是来找她的吗?她不能相信。
我亲爱的厄休拉,我又回到英格兰来了,但是几个月后我还要出国去。这一次是到印度。我不知道,你现在是否还记得过去我们在一起时的情景。我这里还保存着你的那张小照片,那照片到现在差不多已经六年,你恐怕肯定已经变了。我比那会儿已经足足大了六岁,———自从我在科西泽认识你以后,我一直完全过着另一种生活。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还愿意见我。下个星期我要到德比去,那时候我一定到诺丁汉来看看,我们可以在一起喝喝茶。你能简单地给我写几个字吗?我等待着你的回信。
安东·斯克里本斯基
厄休拉从学校大厅里的信架上拿下了这封信,在走过妇女更衣室的时候,她就把它撕开了。顿时间,她感到她四周的世界似乎忽然完全消融,她是独自站在无比洁净的天空中了。
她现在应该到哪儿去呢?一个人去呆着吗?她飞也似的跑上楼去,从边上的旁门里走进了参考书阅览室。她抓过一本书,马上坐下,想想该怎么写回信。她的心怦怦跳着,两手不停地发抖,似乎在梦中一样。她听到大学里响起了一阵铃声。接着,十分奇怪地又响起了一阵。第一堂课已经下课了。
她匆匆拿出一本练习簿,开始写信。
亲爱的安东,是的,我现在还保留着那个戒指。能见到你我非常高兴。你可以到大学来找我,我也可以到镇上什么地方等着和你相见。你可以写信告诉我吗?你的忠实的朋友———
图书馆里的一个管理员是她的朋友。她问她能不能给她一个信封。她把信封好,写上地址,就光着头跑出去寄信。在她把信投进邮筒的时候,整个世界马上变成了一个宁静的、暗淡无色的地方,而且也变得无边无际了。她于是悠悠闲闲走回大学,走回她的闪烁着黎明第一道微光的惨淡的梦境中去。
在第二个星期的一天下午,斯克里本斯基来了。自上封信后,她每天早上进学校或者课间休息的时候,都要匆匆跑到信架子上去看一看。有好几次,她偷偷摸摸从众目睽睽的地方拿下她的信,然后赶快把它藏起来跑过大厅。她总是在植物学实验室里读她的信,因为在那里有一个她自己专用的角落。
在已经收到他的好几封信之后,现在他自己来了。他事先约定在一个星期五的下午。那天她围着她的显微镜简直仿佛忙得不可开交,而实际上她根本没有办法完全集中注意力。不过她仍然一刻不停地在那里迅速进行工作。今天她要放在物镜片上观察的是刚从伦敦运来的某种特殊的标本,那位管实验的教授似乎也很激动,老是张张皇皇的。同时,当她对好显微镜的焦距,正看到那绿色的生物隐隐约约躺在一片无边的光明之中的时候,她忽然想起几天前曾和大学里一位物理学女博士弗兰克斯通进行过的一段谈话,因而感到十分不安。
“不,那可不对,”弗兰克斯通博士说,“我看不出我们有什么理由把生命看作是特别神秘的东西,你说不是吗?我们不了解生命,正如我们不了解电一样,可是那并不能使我们有理由说电是一种特殊的东西,是和宇宙间其他一切东西毫不相干,截然不同的东西———你认为可以这样说吗?那么生命为什么就不可能也不过是由更复杂的物理和化学活动所组成,那种活动和我们通过科学研究已得知的其他活动完全属于同一种性质?我实在看不出,我们有什么理由把生命,而且只有生命,看作一种特殊的东西。”
那次谈话在一种不肯定的、不确切的、惶惑的气氛中结束。可是目的呢,目的到底是什么?电没有灵魂,光和热也没有灵魂。难道她自己和那些东西一样,也是一种没有人性的力量,或者多种力量的复合体吗?她安静地看着躺在显微镜下光亮中的单细胞生物的影子。它显然活着。她看到它在活动———她看到它的十分明亮的纤毛的活动,她看到它在滑过那光亮的平面时露出的原子核的光亮。那么它的意志是什么呢?如果它只是一种物理和化学能量的复合体,那么是什么东西使这些力量合而为一,又是为了什么目的才使它们合为一体的呢?
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这些无法捉摸的物理和化学活动才会在她的显微镜下结成这隐隐约约可以自己活动的一个黑点呢?是一种什么意志使得它们集结在一起,同时创造出她可以看到的这么一件东西?它的打算是什么,就为了表现它自身吗?难道它的目的就仅只是一种机械活动,并仅限于它自身之内吗?
它的意图只是为了自身的存在。可是什么自身呢?忽然间,在她的头脑中整个世界散发出了奇异的光彩,像显微镜下的那个生物的原子核一样,散发出一道强烈的光线。忽然间,她不自觉地进入闪着强烈光辉的知识之光中了。她完全不能理解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她仅只知道,这决不是一种有限的机械的能量,也决不是仅仅为了自我保存和自我体现这样一个目的。这是一种完美的境界,一种无限的生命。自我和无限是同一的。自我的存在就是无限的最崇高、最光辉的胜利。
厄休拉犹豫彷徨地坐在她的显微镜前面出神。她的灵魂在这个新世界中忙碌着,忙得不可开交。在这个新世界中,斯克里本斯基正在等着她———他会等着她的。她现在还不能走,因为她的灵魂暂时还分不开身,很快她就会要走的。
一种像步入死亡一样的宁静抓住了她的心。远处,在走廊下面她听到表明五点的钟声。她一定得走了。可她仍然安静地坐着。
别的学生正收起桌上的工具,把他们的显微镜收拾起来。屋子里马上是一片混乱。窗户外边,她看到学生们胳膊下夹着大堆的书,交谈着,全都嘁嘁喳喳交谈着,走下楼梯去。
她现在也急于赶快离开。她也希望快点走。她对于这物质世界感到恐惧,对于她自己所经历的形态上的变化也感到恐惧,她希望赶快跑去会见斯克里本斯基———那新的生活,新的现实。
她匆匆擦净她的几块物镜片,把它们放回盒子里去,把她的那一段地方收拾干净。她显得很活跃,十分活跃,非常活跃,她希望赶快跑去会见斯克里本斯基,赶快———赶快。她不知道她要去会见的是什么,可是,这将是一个新的开始。她必须赶快。
她快步走过那一段楼道,手里拿着她的刀片、笔记本,围裙搭在一只胳膊上。她昂着头,脸上显出十分紧张的神情。他可能没有来。
走出楼道,她马上就看见了他。她马上就能认出他来。可是,他却显得那么陌生,他似乎十分缺乏自信,畏畏缩缩地站在那里。她看到受过很好的教养的年轻人竟会这样,使她不禁感到害怕了。他站在那里,仿佛希望不要被人看见似的。他的衣服穿得十分讲究,她决不会对自己承认她当时感到一阵寒颤,仿佛猛地接触到寒霜上的阳光一样。这就是他,那个新世界的钥匙和核心。
他看见她,这个细瘦的姑娘穿着一件白色的法兰绒上衣和颜色很深的裙子,从大厅里跑过来,脸上带着那么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态,同时闪烁着一种难以理解的光彩,他先是一惊,接着又感到非常激动。他马上忸怩不安起来。大厅里还有许多别的学生在来回走动。
当她向他伸过手去的时候,她仰起她的盲目的不知所措的脸大笑了。他当时对她也完全看不清了。
不一会儿,她就跑开去拿她出门用的东西。接着,他们还像她当年在学校里的时候一样,一块儿步行着到镇上去喝茶。他们还到原来的那个茶馆去。
她看出他和从前大大不同了。那种亲密的态度,旧日的亲密关系还依然如故,可是他现在已经属于和她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了。这有点仿佛是他和她已彼此同意暂时休战,现在他们是在休战期间相会了。在他们相见的头一分钟里,她就模模糊糊地感到,他们是在休战时期相见的两个敌人。他的任何一言一行都是和她的生活格格不入的。
然而,她仍然非常喜爱他的娇嫩的脸和他的娇嫩的皮肤。他现在身体显得更强壮一些,脸色也黑了一些,他现在已经完全成人了。他想,正是因为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男子汉,所以使他显得更生疏了。在他还只是一个活泼的小青年的时候,他对她更亲近得多。她想,一个男人大约不可避免总会变得这样陌生而疏远,总会具有另一个冷漠的生命的。他谈着话,但并非对她而发。她急于想跟他谈话,可是却似乎没有办法能让他听见。
他仿佛是那样的稳重和自信。他的存在仿佛就是自信的化身。他是一个很好的骑手,所以在他身上总有一种骑士的自信和对任何事随时作出明确决定的习惯,同时也有那种骑士的阴暗心情。但是,他的灵魂却因此更显得模棱两可,彷徨不定了。他仿佛是由许多习惯的行动和决定组成的。这个人的易受攻击的随时变化的痛处任何人是无法接近的。她对这一点就完全一无所知。她只能感觉到他所具有的那种阴森的难以改变的动物的欲念。
是这种他所怀有的麻木的欲念把他带到她身边来的吗?她感到惶惑不解。他所表现的某种不可救药的固执刺伤着她的心,使她产生一种冷冰冰的绝望的感情,她因此感到恐惧。他需要的是什么呢?他的欲念是那样深藏在心中。他为什么不肯自己承认呢?他所需要的到底是什么?他所需要的只能是一种无名的东西,她止不住不寒而栗了。
然而,她却不时闪烁出激动的光彩。他通过他的阴森的、深藏着的男性的灵魂,现在正跪在她的面前,并在那模糊的光线中使自己完全暴露无遗。她战栗着,那黑色的火焰也正烧遍她的全身,他跪在她的脚边等待着,他已经毫无办法,静等着她发落。她可以接受他,也可以拒绝。如果她拒绝了他,那他身上便会有什么东西马上死去。因为对他来说,这是生与死的问题。可是,所有这一切必须永远保留在黑暗之中,明确的意识什么也不能承认。
“你在英格兰,”她说,“打算呆多久?”
“我也不敢肯定———可我想最晚不能超过七月。”
接着他们俩都沉默着。他现在在英格兰可以呆上六个月。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六个月的空间。他等待着。同样的那种生铁一般的死板又占据了她的心,仿佛整个世界都不过是用钢铁铸成的。要想让血肉之躯适应这铸铁一般的安排是没有意义的。
她很快就使自己的想象和当时的处境完全适应了。
“你在印度已经被委任明确的职位了吗?”她问道。
“是的———我只有六个月的假期。”
“你愿意那样呆在国外吗?”
“我想是的———那儿有非常丰富的社交生活,有各种各样的活动———打猎,打马球———你始终可以有一匹好马———而且有许多工作可做,简直是做不完的工作。”
他随时都尽量避免正面回答问题,他永远在那里逃避自己的灵魂。可以想见,他在国外,在印度将度过的舒服日子———作为强加在一个古老文明之上的统治阶级的一员,把自己看作是那较低下的文明的主人,任意作威作福。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这样他就将仍变成一个贵族,拥有权力和责任,把一个毫无办法的巨大的民族置于自己的统治之下。作为统治阶级的一员,他就可以献出自己的全部生命,以求推进和实现这个国家的一些较高的理想。他在印度有真正的工作可做。那个国家的确需要他所代表的那种文明,它需要他的道路,需要他所代表的智慧和知识。他是会到印度去的。可是那不是她的道路。
然而,她仍然很爱他,爱他的身体,以及他所作出的任何决定。他似乎需要从她那里得到什么。他现在正等待着她作出决定。这个决定,在他第一次吻她的时候,她早就已经作出了。善和恶也许还有个结束的时候,但他却永远是她的情人。她的意志是永远不会松懈的,尽管她的心和灵魂一定会被囚禁起来,趋于沉默。他尽量照顾着她。她完全承认了他们的关系。因为他现在已经回到她的身边来了。
在他的脸上,他的细腻、平滑的皮肤上,他的金灰色的眼睛里都出现了一种光彩,一种因为和她的亲密关系而焕发的光彩。他已经燃烧起来,已经浑身着火,像一只猛虎一样,变得那样光辉灿烂,富丽堂皇。他那无比灿烂的光彩也反照在她的身上。她的心和她的灵魂已经在下边被封闭起来,隐藏起来。她完全脱离了它们的羁绊。她决心要获得纵情的欢乐。
她像一朵花一样,骄傲地挺起了身子,用自己的适当的力量,使自己向外伸张。他的温暖增强了她的活力,他的在和别人对比之下似乎显得格外耀眼的形式美,使她感到十分骄傲。这似乎是对她的一种顺从的表现,使她感觉到,仿佛她在他的面前代表着人类的一切最美好的花朵。她现在已经不仅仅是厄休拉·布兰文了。她是一个女人,她是人类中全部女人的化身。她无所不包,无所不在,那她怎么能够完全受个性的限制呢?
她感到无比幸福。她决不愿意离开他,她和他同在。谁能够把她拉走呢?
他们从咖啡店里走了出来。
“你想干点什么吗?”他说,“我们现在可以上哪儿去玩呢?”
这是三月里的一个阴暗多风的夜晚。
“也没有什么可玩的。”她说。
这正是他所希望的回答。
“那么让咱们散散步吧———咱们往哪儿散步呢?”他问道。
“咱们到河边去走走,好吗?”她不好意思地提议说。
一转眼,他们就爬上一辆电车,往特兰特桥那边走去,她感到高兴极了。一想到他们马上可以沿着春潮新涨的河岸边,踏着永远没有尽头的草坪在黑暗中散步,不禁马上感到欣喜若狂了。阴暗的河水一声不响地在那庞大的永远不得安宁的黑夜中流过,使她感到实在说不出的激动。
他们走过那座桥,然后往下去,渐渐远离开了大路上的灯光。一走进黑暗中,他就马上握着她的手,他们一声不响地向前走着,只听到他们的脚步踏在黑暗上的微弱的声响。在他们的左边,那市镇显得雾气腾腾,眼前有些显得很奇怪的灯光,耳边也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桥洞下面也有一阵阵的晚风吹过。他们紧挨在一起走着,强有力地连接在一起了。他紧紧地搂住她,用一种细腻、羞怯和强大的热情搂抱着她,仿佛他们之间有一种只有在浓密的黑暗中才生效的秘密协定。这浓密的黑暗就是他们的宇宙。
“现在一切还像过去一样。”她说。
然而,事实上现在已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但不管怎样,他的感情是和她完全一致的,他们有着同样的思想。
“我知道我终于会回来的。”他最后说。
她不禁哆嗦了几下。
“你一直都非常爱我吗?”她问。
如此直率的一个问题未免把他难住了,他稍稍停了一会儿。无边的黑暗不停地从他们身边滑过。
“我不能不回到你的身边来。”他仿佛被催眠似的说,“在和我有关的一切事情的后面总有你的影子存在。”
她像命运一样怀着胜利的感情沉默了。
“我爱你,”她说,“永远爱你。”
黑色的火焰在他身上燃烧起来。他必须把自己完全奉献给她,他必须把作为自己的基础的一切都奉献给她,他紧紧地搂着她,他们一声不响地向前走着。
她忽然猛地一惊。她听见了有人说话的声音,在一片黑暗的草地那边的水闸边显然有人。
“那不过是一些情侣。”他柔和地对她说。
她睁大眼睛,看着一带围墙边的两个黑色的影子,简直觉得那黑暗中似乎有人居住。
“只有情侣们才会在这样一个夜晚跑到这儿来。”他说。
然后,他就用一种低沉的颤抖着的声音对她讲到非洲,讲到那离奇的黑暗,那离奇的血腥的恐惧。
“对英格兰的黑暗我一点也不害怕,”他说。“我感到它是那样的柔和和自然,特别因为你现在在这里,它更成了我的好友。可是在非洲,黑暗却显得那么凶恶,并充满了恐怖。不是对任何东西的恐惧———就只是一种说不出的恐惧。黑暗会钻进你的鼻孔里去,而且带着血的气味。黑人们完全知道这一点,他们崇拜它,真的,崇拜黑暗。有时你几乎感到喜欢它———喜欢那恐惧,它能刺激你的神经。”
她又为他感到无比激动了。她现在感到他只不过是从黑暗中发出的一个声音。他一直不停地用一种低沉的调子跟她讲着非洲的情况,使她有一种奇怪的,激动的感觉:他所讲的那个黑人,用他的散漫的柔情似乎可以像澡盆里的热水一样把一个人完全包裹起来。慢慢地,他把充满在他自己血液中的火热、富饶的黑暗也传到了她的身上。他显得是那么奇怪地机密。整个世界必须全部毁掉。他用他的柔和的,嘲弄的,战栗着的声调急切地讲着话。他需要她回答,需要她理解。一个庞大而充实的黑夜似乎要来临了。在这具有无限生殖力的黑夜之中,一切物质的每一个分子都会增殖、变大,都会秘密地燃起生殖的欲念。她战栗着,紧张地战栗着,几乎感到痛苦了。渐渐地,他不再对她讲非洲的情况了。他们沉默下来。沿着河水高涨的河岸,在黑暗中漫步着。她的肢体充实而紧张,她感到,它们肯定是由于一种低沉、深刻的战栗在颤动着,她几乎迈不开步了。黑暗的深沉的战栗只能感觉到,不能听到。
忽然间,在他们正朝前走着的时候,她对他转过身来紧紧地抱住了他,仿佛她忽然化作钢铁了。
“你爱我吗?”她痛苦地大声说。
“我爱你,”他用一种简直不像他的奇怪而又含糊的声音说,“是的,我爱你。”
他似乎很喜欢包围着她的那个有生命的黑暗。她现在是在那强大的黑暗的拥抱之中了。他紧紧地抱着她,非常温柔,永远是那样的温柔。这是命运的永不松懈的温柔,是旺盛的生殖能力的永无止境的温柔。她战栗着,像一件被敲打着的金属物品一样战栗着。可是他一直都抱着她,温柔地、永无止境地像黑暗一样包围着她,像黑夜一样无所不在。他吻她。她仿佛感到自己正被毁灭,被粉碎一样地战栗着。那个点着灯的容器战栗着,在她的灵魂中破碎了,那灯倒下了,挣扎着,然后是一片黑暗。她现在已经在一片黑暗之中,没有了意志,仅只剩下了那接受的意愿。
他吻着她,那是一种包容一切的温柔的亲吻。她对他的亲吻作出了全面的反应,她的思想,她的心灵已经完全不存在了。像黑暗拥抱着黑暗一样,她紧紧地拥抱着他,尽全力使自己进入他的一连串的亲吻,把自己压下去,压向他的亲吻的泉源和核心,让她自己为他的温暖的充满生殖力的亲吻所覆盖,所包围,让那亲吻遍布她的全身,流过她的全身,完全盖住她,流向她身上的最后一根神经,这样他们就可以变成一股河水,一种黑暗的生殖力。她将张开她的嘴唇把它们紧压在他的生命的最后的根源上,这样她就可以紧抓住他的生命的核心。
他们就这样在那至高无上的黑暗的亲吻中战栗着,这亲吻已经同时战胜了他们两人,使他们屈服,把他们合成了那流动着的黑暗的一个充满生殖力的核心。
这是一种无边的幸福,这是一种使那充满生殖力的黑暗具有核心的过程。那容器由震动而趋于粉碎,于是意识之光跟着熄灭以后,便只有黑暗统治着一切,便只有了那无法述说的美满。
他们站在那里,完全沉浸在毫无节制的亲吻的幸福中。他们亲吻着,从中吸收无穷的幸福,而它似乎永远也不会枯竭。他们的血管跳动着,他们的血合在一起汇成了一股洪流。
一直到后来,慢慢的,一种睡意,一种沉重的感觉压上了他们的心头,他们感到困倦。从这困倦之中,又透出了清醒的意识的微弱的光亮。厄休拉意识到自己已经在黑夜的包围之中,近处是拍打着河岸的奔流的河水,树木在疾风中发出一阵阵的吼叫和沙沙声。
她始终紧挨着他,和他紧贴着身子,可是她越来越有了自己的清醒的意识。她知道,她一定得去赶火车了。可是她怎么也不愿意脱开同他的接触。
最后,他们完全清醒过来,准备走了。他们现在已不再存在于毫无破绽的黑暗之中了。那边是一座闪着光的桥梁。河那边可以看到点点灯光,在他们前边和右边,整个市镇照得满天通明。
但尽管这样,他们的阴暗的、柔和的、无可怀疑的身躯却仍然完全在光线之外行走着,仍然在最高的和傲慢的黑暗之中。
“这些愚蠢的光亮,”厄休拉在她那阴暗的傲慢之中,暗暗对自己说,“这愚蠢的、人为的、自我夸大的市镇正散发出它的光亮。它实际上是并不存在的,它不过像黑暗的水面漂浮着的一滴油迹反射出的光亮一样,停留在无边的黑暗之上,可那又是什么呢?———空无一物,完全空无一物。”
在电车中,在火车中,她都有这种同样的感觉。那灯光,那式样相同的城市建筑不过是一些小玩艺儿。那些坐着车或者行走着的人不过都是些剥露出来的空衣服架子罢了。在他们的假作镇静,仿佛煞有介事的暗淡无色的呆笨的伪装之下,她可以看到包容着他们所有那些人的那股黑色的暗流。他们全都像一些用纸做的船只在活动着。可是实际上他们每一个人都不过是盲目地、急切前进的黑暗的盲目急切的浪头,由于同样的那单一的情欲变成一片黑暗了。所有他们的谈话和他们的行为都是虚假的,他们全都是靠衣服装扮起来的一些下等生物。她现在忽然想起了隐身人,他就是靠他的衣服才能让人看见的(即威尔斯的长篇小说《隐身人》)。
在接下去的几个星期中,她一直都仿佛始终存在于同样的那富饶的黑暗之中,她的眼睛像一头野兽的眼睛圆睁着,一种离奇的似笑非笑的神态仿佛一直在对她身边那装模作样的人生表示嘲弄。
“你们都是些什么,你们这些苍白的市民?”她的闪闪发亮的脸似乎在说,“你们这些穿着绵羊衣服的被制伏的畜生,你们这伪装成社会动力的原始的黑暗。”
她始终在一种可感知的下意识中活动着,对其他一切人的现成的、伪造的白日的光明表示嘲弄。
“他们像穿衣服似的,各自佩戴着自我的标志。”她带着轻蔑的表情看着那些僵硬的失去性别的人,暗暗对自己说,“他们想着做个职员或者教授,要比做个存在于潜在的黑暗之中的阴暗、无用的生物好得多。你以为你是个什么?”当她在教室里面对着那位教授坐着的时候,她在心中暗暗问道,“你以为你是个什么,坐在那里神气活现地穿着你的长袍,戴着你的眼镜儿?你不过是一个已闻到血腥味的暗藏着的生物,从丛林的黑暗中向外张望,为了满足你的情欲,正用鼻子在四处嗅寻。你实际就是那个,尽管谁也不相信这一点,你自己更是绝对不会承认。”
她的灵魂对一切伪装都大加嘲弄。至于她自己,她仍在那里不停地伪装着。她尽量打扮自己,把自己装扮得十分漂亮,也照常上课,并记下笔记。但这一切都是在一种肤浅的、嘲弄的心情中进行的。她完全了解他们的那一套二加二等于四的鬼把戏。她完全和他们一样聪明。可是注意!———她会对他们的那一套什么知识、学问或者高雅的举止等等猴子的把戏在意吗?她丝毫也不在意。
还有那个斯克里本斯基,和她自己那个阴森的具有生命的自我。在学校外边,那外在的黑暗之中,斯克里本斯基正等待着。在那黑夜的边沿上,他是那样的认真。他真在意吗?
她像在黑夜中发出刺耳嗥叫的一头豹子一样的自由。她有她自己强有力的流动着的阴暗的血液,她具有那闪着光的生殖的核心,她已经有了她的配偶,她的伴侣,她的进行生殖的合作者。所以,她已经什么都有了,什么也不缺了。
斯克里本斯基一直都呆在诺丁汉,他也完全获得了自由。在这个市镇上,他谁也不认识,他完全不需要装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他完全是自由的。他们的电车、市场、剧院和酒馆,在他看来都不过是一个摇动着的万花筒,他像一头躺在笼子里的狮子、老虎,正眯缝着眼睛看着在笼子外面经过的人群,看着那万花筒世界的不现实的人;或者像一头眨巴着眼睛的豹子,全然不理解地观看着一些饲养员的各种表演。他对这一切都十分厌恶———这一切都根本不存在。他们的好教授,他们的好牧师,他们的好的政治演说家,他们的规规矩矩的好女人———他感到他的灵魂总在那里暗暗发笑,一看见他们就止不住发笑。他们全都不过是正在表演的木偶,全都是用木头和布片做出来为了表演的!
他注视着那个公民,那个社会支柱,那个模范人物,并看到了他那挺直的两腿。这双腿由于希望做出木偶的动作已经几乎硬得像木头一样了。他还看到为了适合木偶的活动而特制的那条裤子。那是两条人的腿,可是那人的腿已经变形,变得僵硬、丑陋,只能做一些机械动作了。
现在他一个人单独呆着,他感到说不出的快乐。他脸上总是满面春风,他现在再没有必要去参与别的人的那种当众表演的把戏了。他已经发现了进行自我探索的门路。他已经像一头直接逃回丛林中的野兽,逃开了那表演场所。在一家安静的旅馆里占有一间房,他还租了一匹马,可以骑着它到乡村去,有时就在一个村子里过夜,到第二天再回来。
他感到他自己非常富饶而且充实。他干的每一件事都是一种使他醉心的欢乐———不管是骑马,或者散步,或者躺在阳光之下,或者到酒馆里去喝酒,全都一样。所有的人,所有他们所讲的话,对他都毫无用处。在任何事物中,他都能够获得使他开心的欢乐。对他自己,他具有一种使他心醉的富饶的感觉,他更感到他所生存的无边的黑暗具有无限的生殖力。至于所有的人的那种木偶般的形态,他们的木头一样的机械的声音,他距离它们都非常遥远。
因为他常常要去和厄休拉会面。他们经常会见,下午她根本不上学校,只是和他一起去散步,或者他们坐上一辆汽车,或者乘一架轻便马车一块到农村去,然后把车留下,他们自己到树林里去游逛。他还不曾占有过她。出于微妙的本能的需求,他们总是充分地享受着每一个亲吻、每一个拥抱、每一次亲密接触所带来的欢乐,下意识地完全知道,那最后一幕就要开始了。那将是他们最后进入创造的源泉的时候。
她把他带回家去,让他在贝德俄弗她们家里度过了一个周末。她非常喜欢让他在她们家呆一阵。说来真是奇怪,他和他那别有深意的含笑的神态,和她们家的整个气氛看来是多么协调啊。他们全都喜欢他,他是他们的一个亲人。他的有趣的玩笑话,他故意假装的那种热情、淫荡的讥讽神态,使得布兰文全家人都为之倾倒。因为整个这一家经常是在黑暗之中战栗着,现在他们回到家里,暂时抛开那木偶的表演,懒洋洋地躺在阳光之下了。
他们所有的人全都有一种自由的感觉,有一种接触到黑暗的暗流的感觉。然而在这里,在他们家里,厄休拉却感到非常厌恶。这完全不合她的胃口,她知道,如果他们了解到她和斯克里本斯基之间的真正关系,她的父母,特别是她的父亲,一定会气得发疯。尽管十分微妙,她仿佛已变得和任何一个别的被男人追求的女孩子一样了。而她实际也是和任何一个别的女孩子完全一样的。不过在她身上,对于社会欺骗的仇恨情绪在目前可说是无所不在,而且已经到了家了。
那一天,她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他再来吻她一吻。她既羞愧又感到无比幸福地完全对自己承认了这一点。她几乎是有意识地等待着。他也等待着,不过,直到真有机会亲吻以前,他并没有明确地那么想。等到机会来临的时候,他一定要再次亲吻她,如果阻止他,那简直会造成对他的毁灭。如果有一个机会无缘无故地错过了,他就会感觉到他的肌肉变成了死灰的颜色,一种像死尸一样的无聊情绪重重压在他的心头,他简直感到自己已经不存在了。
最后,他终于和她有了一次无比完美的交合。那天,天非常黑,又是一个多风的沉闷的夜晚。他们走进了通向贝德俄弗的一条胡同,然后朝下面山谷里走去。他们已经亲吻了很久了。后来彼此沉默下来。他们站在一个悬崖的边沿上,下面是无边的黑暗。
在黑暗中走出胡同以后,下风处是一片黑暗的空间,山下的火车站灯光闪闪,远处的岔道上传来火车发出的扑哧扑哧的声音,更远处大风吹来一阵阵轻微的克啷克啷克啷声,贝德俄弗边沿上的灯光照亮了对面漆黑的小山,沿着铁路线林立的炼铁炉冒出一排红色的火光。这时他们开始迟疑着不肯前进了。他们很快就要走出黑暗,走到有光亮的地方去,这仿佛是又走回去了。这给人一种落空的感觉。他们俩在黑暗的边沿上徘徊,观看远处机车上的灯亮,战栗着,不甘心再往前走了。他们不能又回到人世上去———他们不能。
就这样犹犹豫豫地他们最后来到路边一棵大橡树的下面。新叶葱翠的大树在狂风中吼叫,它的树干的每一条纤维都强有力地、雄健地在风中摇晃不已。
“咱们在这儿坐一会儿吧。”他说。
在那几乎看不见,然而却以它的强有力的存在覆盖着他们的那吼叫着的大树的顶盖之下,他们躺了一会儿,观望着对面黑暗中闪烁的灯光,并看到一列火车迅速在他们所在的那黑暗的田野边沿上迅速驶过。
然后,他转过身去吻着她,她等待他。那疼痛正是她所需要的疼痛,那痛苦正是她所需要的痛苦。她似乎完全腾空,和那黑夜的强有力的战栗融为一体了。那个男人,他是谁?———他是环绕着她的一种黑暗的强有力的战栗。她仿佛随着一股黑暗的风飘走,远远地飘进了远古的黑暗的天堂,飘进了原始的不朽的境界。她进入了那不朽的黑暗的田野。
当她站起来的时候,她感到说不出的自由和强健。她丝毫没有羞怯的感觉,———她为什么要感到羞怯呢?他在她的身边走着,这个曾经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她让他跟她睡觉了,他们刚才一直在一块儿。至于他们刚才上哪里去了,她不知道。可她感到他似乎获得了另一种天性。她已属于刚才他们已经跳进去的那个永恒的,永远不变的世界。
她的心灵完全知道,也根本不在乎那处于人为的光亮之中的世界会有些什么想法。在他们走上越过铁路的便桥的台阶的时候,他们遇见了下火车的旅客。她感到她自己属于另一个世界,她在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丝毫也不曾受到干扰,因为在她和他们之间已完全被黑暗隔开了。在她走进家里被灯光照亮的饭厅时,那里的灯亮和她父母的眼神都根本无法透进她的意识中去。她那个日常生活中的自我仍依然如故。她只不过又有了一个更强大的曾经接触到那黑暗的自我罢了。
那存在于黑暗中和黑夜的骄傲之中的离奇的分割力量始终也没有离开过她。她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对自己更为自信。她根本不可能再想到任何人,甚至那个人世的年轻人斯克里本斯基还能和她的那个永恒的自我发生任何关系。至于她的短暂的过着社会生活的自我,她在各方面完全听其自便。
她的整个灵魂已经和斯克里本斯基纠缠在一起了———但这不是那个尘世的年轻人,而是那个尚未表现出任何差异的人。她现在对自己已经十分自信,她是绝对的坚强,比全世界任何人都更坚强。全世界的人并不坚强———而她却很坚强。整个世界只是在次要的意义上存在着:———她的存在却是绝对的。
她照常继续在学校里上课,例行公事地做完她的功课。但这只是为了掩盖她的阴暗而强有力的隐蔽生活。她自身的存在以及和她在一起的斯克里本斯基是那样的强大,使她完全可以在另一种生活中获得休息。她每天早晨都上大学去,照常上她的课,欢欣鼓舞,可是非常遥远。
她上他的旅馆去跟他一起吃午饭;每天晚上她也总和他一块儿,或者进城去,或者躲在他的房间里,或者跑到郊外的农村去。她对家里说,她为了通过学位考试,每天晚上要刻苦学习。可实际上她对她的学习已经丝毫不在意了。
他们俩都是那样无牵无挂,幸福而平静。他们自己的那种至高无上的存在,使得世界其他的一切全都处于次要地位,所以他们完全可以自由,不予理睬了。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他们惟一需要是希望有更多的时间单独在一起。他们希望那时间专属于他们所有。
复活节的假日马上要来临了。他们同意马上就离开这里。至于将来还回不回来,那都没有关系。对世界上一切具体的事,他们全都不在意了。
“我想我们应该结婚,”他若有所思地说。按现在这情况,一切是这样宏伟而自由,而且他们是生活在一个更深的世界中,如果让他们的关系公开化,那就是要把它放在和其他一切事物平等的地位,而那就会是对他自身的否定。因为在目前他已经和所有那些事物完全断绝关系了。如果他结婚了,那他就得恢复他那个具有社会性的自我。想到他必须恢复那个具有社会性的自我,他马上就感到失去了信心,感到无比空虚了。如果她成了他的社会生活中的妻子,如果她变成了那个十分复杂的死去的现实的一部分,那么他的下层生活和她还会有什么关系呢?一个人的社会生活的妻子几乎只不过是一种物质的象征。而现在她对他来说,几乎是比传统生活中任何东西都更要生动得多。她把一切传统生活都完全看作是虚假的,他和她站在一起,阴森、变化不定,具有无限的力量,那包容着他们的死去的一切都被看作是活着的虚假的东西。
他观看着她的沉思的惶惑的脸。
“我不认为我愿意跟你结婚。”她皱起眉头说。
这使他颇感到有些难堪。
“那是为什么呢?”他问道。
“还是让咱们回头再慢慢想一想吧,你说怎么样?”她说。
他感到很不痛快,可是他仍然十分强烈地爱着她。
“你这脸现在已经不像是一张脸,而变成museau(法语:此字原指动物的嘴脸,此处当有样子很难看之意)了。”他说。
“是吗?”她大叫着说,她的脸马上像火烧一样发亮了。她想这样她就已经避开了那个问题。可是他却还要谈这个问题———他不能就此罢休。
“为什么?”他问道,“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结婚?”
“我不愿意和别的人在一起,”她说,“我愿意老是这样。什么时候我愿意和你结婚,我一定告诉你。”
“那好吧。”他说。
他愿意这样让事情暂时不要说死,一切由她去负责任。
他们谈到了复活节的假日,她只想尽情地寻欢作乐。
他们跑到皮卡迪利一家旅馆去住。她就算作是他的妻子。他们花一个先令在一家普通店铺里买了一个结婚戒指。
他们彻底放弃了那个普通人的世界。他们的自信简直像是在他们身上附体的魔鬼。他们完全是鬼附体了。他们感到自己完全地、绝对地自由,傲然对待一切问题,超然于人世的一切事物之上。
他们本身已经完备无缺,因此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已经不存在了。整个世界只是一个他们可以有礼貌地不予理睬的仆人的世界。不论他们走到哪里,他们都是两个感官世界的贵族,热情、开朗,用纯粹的感官上的骄傲观看着一切。
他们对别的人所产生的效果是完全不同一般的。这两个年轻人所焕发的光彩照亮了他们所接触到的一切人,包括一些侍者或偶然相识的人。
“oui,monsieur lebaron,”(法语:是的,男爵先生)她会装出很有礼貌的样子回答她丈夫的话。
因而他们在旅馆里受到了贵族般的招待。他是工兵营的一位长官,他们刚刚结婚,马上就要到印度去了。
这样围绕着他们便编织出了一套罗曼蒂克的气氛。她相信她就是一位即将前往印度的有头衔的丈夫的年轻妻子。这样一种假扮出来的社会生活使他们感到十分甜美。而活生生的事实是,他和她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绝对独立自主,超出了一切限制之外。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他们还有三个星期可以在一块儿———一切都非常顺利。在整个这一段时间中,他们自己就是一种现实,外边的一切不过是他们的陪衬。对于金钱,他们完全不在意,可是他们也绝对不随便挥霍。他发现,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花掉了二十镑,也感到颇有点吃惊。但这只是因为他讨厌又得往银行跑一趟。对他来说,只有旧制度的机制还存在着,而不是那个制度本身。钱的问题根本就不存在。
一切旧的义务也是完全不存在的。他们从戏院回到家里,吃晚饭,脱衣服,然后就穿着一身便服跑来跑去。他们有一间很大的卧室。楼上在一个角落里还有一间起居室,那里非常安静,也非常舒适。他们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吃饭,有一个名叫汉斯的年轻的德国人伺候着他们,他把他们都看成是了不得的人物,对他们处处毕恭毕敬。
“gewiss,herr baron—bitte sehr,frau baronin.”(德语,大意是:当然,男爵先生---不敢当,男爵夫人)
在那个公园那边,他们常常可以看到玫瑰色的黎明。西敏寺大教堂的钟楼慢慢出现在远处的天边。沿着公园里的树木向远处伸展的皮卡迪利大街的灯光现在都变得像一些飞蛾一样暗淡无光了。清晨的车辆已经在那阴暗的大路上克啷克啷地响着,那大路躺在下面,一夜都闪着金属的光,在灯光下消失在远处的黑夜之中;现在由于黎明的来临也仿佛在雾里似的变成模糊一片了。
接着,随着愈来愈红的黎明,他们打开玻璃门走到外面令人晕眩的阳台上去,心情欢畅,像生活在幸福中的两位天使,观望着下面还在沉睡中的世界。那个世界很快将在彷徨、嘈杂、令人厌烦的缥缈的混乱之中醒过来了。
可是外面的空气太冷。他们回到卧室里去,在上床之前先洗一个澡,把通向浴室的门打开,于是那里的水蒸气进到卧室来,把墙上的大镜子都弄得模糊不清了。她总是先上床。她看着他洗澡,看着他那灵巧的无意识的动作,电灯光照在他的湿淋淋的肩膀上。他爬出浴盆来站在盆边,他的头发全沾在他的额头上,滴答的水迷住了他的眼睛。他身材苗条,在她看来简直是完美无缺;他肥瘦适中,长着一副无比光洁匀称的身体。他身上棕色的毛发无比细软,非常可爱,当他站在那雪白的洗澡间里的时候,他的红透的身子显得是那么漂亮。
他向她走过去,要去拿他的睡衣。他每次这样走近她,总感到是一次奇妙的经历。她马上双手搂抱着他,使劲闻着他温暖的柔和的皮肤。
“真香。”她说。
“是肥皂味。”他回答说。
“肥皂味,”她抬起她的明亮的眼睛看着他重复说。于是他们俩纵声大笑,总是大笑不止。
很快他们就睡着了,紧挨在一起直睡到中午时候,一直都不醒。他们在他们目前的这种随时改变的现实中醒过来了。只有他们是生活在现实世界中。所有其他的人都生活在一个较低下的天地之中。
不论他们想干什么,他们都办了。他们一起去看过很少几个朋友———多萝西(她是作为她的朋友前去拜访的),以及斯克里本斯基的一两个在牛津大学认识的年轻朋友,他们都毫不在意地称呼她斯克里本斯基太太。他们对待她是那样的尊敬,她不禁开始想到,她真正是属于整个宇宙的,既属于旧世界,也属于这个新世界。她忘记了,她已经是在旧世界的圈子之外了。她想着,她已经把它置于她自己的那个真实世界的魔力的控制之下了。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
一周一周的日子就在这种随时变化的现实中度过去了。在所有这些日子里,他们彼此都自成一个不可知的世界,一方的任何一个行动,对对方来说都是一种现实,一种冒险经历。他们完全不需要外界的刺激。他们很少上戏院,他们大多数时间都坐在皮卡迪利高处的他们那间起居室里,那间房子两面都有窗子,门外是阳台,从那里可以俯瞰绿园,也可以看到下面如蚁的繁忙的交通。
一天,忽然间,看着新升的太阳,她想要走。她必须走。她必须马上走。接着在两个小时之内,他们就来到查林十字街,准备赶上去巴黎的火车。去巴黎是他提议的。她认为到哪里去全都一样。只要能够出去跑跑,这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欢乐。几天之后,她便为看到巴黎的种种新奇的东西感到无比欢乐了。
接着,由于某种理由,在回伦敦的路上她一定要去拜访一下鲁昂(法国西北部著名的港口城市)。对于她希望到那个地方去的愿望,他有一种本能的不信任的感觉。可是,她坚持一定要到那里去,她仿佛是要试试那地方究竟对她会有多大的影响。
到了鲁昂之后,他第一次有一种像死亡一样的冷冰冰的感觉;倒不是害怕别的男人,而是害怕她。她似乎准备要离开他了。她显然在追求某种与他无关的东西。她不再需要他了。那古老的街道,大教堂,那个城市所代表的时代以及它那庄严肃穆的气象,都使她慢慢离他越来越远了。她见到了那些东西,仿佛它们是她过去遗忘掉的,现在要把它们全找回来。现在,这些就是现实,那高大的石头教堂摊成一大堆躺在那里,不知道什么叫过度,也从没遭到过拒绝。它的稳定和它的光辉灿烂的绝对性都使它显得无比威严。
她的灵魂已经开始自行其是了。他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她自己也没有觉察。可是,在鲁昂他第一次有一种死一样的烦闷的感觉,第一次感觉到他们正朝着死亡前进。她第一次感到一种令人心情沉重的思念,沉重的,十分沉重和无望的警告,几乎像是慢慢沉入深沉的令人极不愉快的麻木状态或者绝望状态之中。
他们回到了伦敦。可是他们还有两天可以在一起。因为害怕她要离开,他开始心神不宁,浑身发热。而她却在自己心中早有一种可怕的预感,这倒使她显得十分平静。事情该怎样,就怎样吧。
不过,直到她离开以前,他一直也还相当平静,一直仍然处于一种兴奋状态之中。她走后他就离开了圣潘克拉斯大街,坐上了前往平里科的电车,然后从那里到安基尔,在星期天晚上到达码头门大街。
接着,令人心寒的恐惧慢慢浸入到他的心中。他看到市中心大道是那么可怕,他感觉到他所坐的那辆电车是那么阴森可怕,肮脏和冷漠。他已被冷冰冰、赤裸裸、毫无生趣的干枯气息所包围了。他有权力生存其中的那个光明的奇妙的世界哪里去了?他怎么会被抛到他现在所在的这个垃圾堆上来了?
他简直仿佛发疯了!可怕的红砖建筑和电车,街上那些面如死灰的行人使得他仿佛喝醉酒一样,摇摇晃晃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完全发疯了。他曾和她一起亲密地生活在一个活着的、具有跳动着的脉搏的世界,在那里到处可以感觉到富饶的生命脉搏的跳动。现在,他却发现他是在一个僵硬的、冷漠的、干枯的世界中挣扎:眼前所见只是无数毫无生气的墙壁和机械的繁忙的交通,以及像幽灵一样爬行着的人们。生命已经灭绝了,只有生命的灰烬在活动,在飞扬,或者僵硬地挺立着。这里有一种可怕的丁当作响的活动,那仿佛是从高空往下降落着冰冷的、毫无生殖能力的干枯的煤渣。太阳光仿佛变成一种只为了让人看清这躺在灰烬中的城市的不自然的光线,夜里的灯光更仿佛完全变成了由于腐烂而造成的磷火。
怀着极度不安和不知如何是好的心情,他跑到俱乐部去,要了一杯威士忌,在一张桌子边坐下,一动不动,似乎他已经变成一个泥人了。他仿佛已变成了一具尸体,其中仅有一点点生命,使它还能够和别的那些像幽灵一样的半死的生物一样活动。那些生物只是在我们的已经死亡的语言中我们还把它们叫作人。她的离去所带给他的不止是痛苦,他的整个存在已被彻底毁灭了。
完全像死人一样,他吃完午饭又等着吃午后的茶点。他的脸始终是那样的呆滞、冷漠、毫无颜色。他的生命已经变成了一种干枯的机械活动。但就是现在,他也多少有点纳闷,他究竟为什么竟会感到如此痛苦;他怎么可能会变得这样毫无生气,似乎马上就要临近毁灭了?他给她写了一封信。
我一直在想,我们一定得在不久之后结婚。我的收入在我到了印度以后就会更多一些,我们是完全可以维持生活的。如果你一定不愿意去印度,那我也许可以安排就呆在英国。可是,我想你会愿意去印度的。在那里你可以骑马,你可以结识现在呆在那里的每一个英国人。也许,你要等着在这里取得你的学位,那我们也可以在你通过学位考试之后马上结婚。等一听到你的信儿,我就准备给我父亲去信———
他接着写下去,表明一定要给她安排好她的生活。他多么希望现在和她在一块儿啊!他现在最大的愿望是和她结婚,肯定她不会丢开他。然而,他却无时无刻不感到,完完全全地感到失望、冷漠、毁灭,没有任何感情,和他人也没有任何联系。
他感到仿佛他的生命已经死亡了。他的灵魂已经消灭了。他的整个存在已经完全失去了活力,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幽灵,和生命完全脱离了。他已经失去了实体,变成一个平面的图形了。疯狂的情绪一天比一天更为严重,一种失去存在的恐惧占据了他的心。
他这里跑跑,那里跑跑,到处乱跑。可是不管他干什么,他知道他永远只是以他的皮囊出现,里面完全空空如也。他到戏院去看戏;他在那里所听见和看到的一切,都只不过停留在他的意识的冷冰冰的表面上,表面以下便什么也不存在了。这也就是他的全部知觉,因而他根本不可能再获得任何经历了。在他心中出现的只是一种机械的反应,此外便什么也没有了。他已经再没有生命,没有内容。在他的思想中也不存在他所接触到的那些人。他们只不过是一些已知数的排列组合。在他现在所居住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厚度或深度,一切都不过是靠思想臆造出来的一些死的形象,没有生命,也没有存在。
在大多数时间中,他都和他的伙伴或朋友们在一起。很快,他会把什么全都忘记了。他们的活动构成了他对他自己的否定,他们牵动着他的消极的恐惧。
只有在喝醉酒的时候,他还感到比较快乐,他喝酒喝得很多。只要一喝醉酒,他就完全改变了他原来的神态。他马上变成了在温暖、散漫、空灵的世界中飘浮着的一朵温暖、散漫和闪闪发光的云彩。他在一种散漫和混乱的方式之中,对任何事都感到十分满意。一切都渐渐融化成一团玫瑰色的火光,他就是那个火光,一切东西都是那个火光,所有其他的人也都是那个火光,一切实在是太好了,太好了。这时他就会放开嗓子歌唱,一切都太美了。
厄休拉沉默而坚定地回到了贝德俄弗。她非常爱斯克里本斯基,这一点她是肯定无疑的。此外她便什么也不能承认了。
她读完了他那封一心想着跟她结婚,然后一块儿上印度去的长信,这信在她心中没有引起任何特殊的反应。她仿佛对他讲的关于结婚的问题全然未加理睬。这个念头似乎根本就没有办法进入她的头脑。对于那封信的绝大部分,她似乎觉得都是一些毫无意义的空话。
她很高兴,也很随便地马上给他回了一封信,她是从来不爱写长信的。
印度听来是个十分可爱的地方。我现在几乎就可以看见我自己骑着一头大象,摇摇晃晃地在两排毕恭毕敬站在路旁观望的土人们中间走过。可是,我不知道我爸爸会不会让我去。咱们只能等着瞧瞧。
我一直还过着咱们俩在一块儿时我所度过的那令人爱恋的时光。可是我觉得,到最后你已经不是那么喜欢我了,是不是?在我们离开巴黎的时候,你就已经不喜欢我了。你为什么会那样呢?
我仍然非常爱你,我爱你的肉体。它是那么干净和漂亮。我真高兴你不会光着身子出门,不然所有的女人都会对你一见钟情的。那将会使我非常嫉妒,我实在太爱你了。
这封信使他多少还有些满意。可是一天一天地过去,他却仍只是那样游荡着,仿佛已经死去,完全不存在了。
直到四月底以前,他一直没有能够再到诺丁汉去。这一回,他拉着她和他一块儿到牛津附近他的一个朋友的家里去度一个周末。这时他们已经订婚了。他给她的父亲写了一封信,这件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他给她买了一个翡翠戒指,她对这个戒指感到非常高兴。
她家里的人现在都跟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仿佛她已经离开他们了。他们现在对她的事都很少过问。
她和他到牛津附近一所郊区的房子里呆了三天。一切都十分舒服,她感到非常快乐。可是,给她留下最深刻记忆的却是在他和她睡过一夜偷偷溜回自己房间去之后,她清晨起来独自享受着自己的最丰富的生命,独自最充分地享受着她独自占有这个房间的时候。这时,她拉开窗帘,看到了下面花园里的李子树有如白雪盖顶,在一派阳光下闪闪发光,看到那开满花朵的树枝亭亭玉立在蓝天之下。它们舒展开自己的花朵,它们在蓝天之下把它们的雪白的花朵向四周抛撒出去!这景象让她多么激动啊!
她必须赶快穿好衣服,以便在任何人跑来和她谈话之前先到花园里那些李子树下去散一会儿步。她轻轻溜了出去,像一位女王在许多精灵中闲步。当她在树下抬头向蓝天望去的时候,那些花看上去仿佛是用银子做成的。这时她还闻到一点淡淡的香味,听到几只蜜蜂微弱的嗡嗡声,这充满生命的幸福的早晨是何等的神妙。
她听到开早饭的铃声,马上就进屋里去了。
“你刚才上哪儿去了?”别的一些人问她。
“我到李子树下去走了走。”她说,她的脸也像一朵花一样发亮了。“那地方实在太可爱了。”
这话使得斯克里本斯基不禁暗暗有点发怒。她没有邀他一块儿去。他感到非常恼火。
晚上月亮上来了,在月光下闪亮的花朵更显得那样的神秘,他们俩一块儿去看花。她在他走在她身边的时候,看到了他脸上的月光。在月光之下,他的五官都仿佛用银子铸成,而那躲在阴暗中的眼睛简直是深不可测。她热情地望着他。他显得非常沉静。
他们假装走累了,跑进屋里去。她很快就上床了。
“一会儿可尽量早点来。”她在假装和他吻别的时候低声说。
他紧张地、念念不忘地等待着,等着一有机会就赶快跑到她那里去。
她尽情享受着他的温柔,为他神魂颠倒。她喜欢把她的手放在他身体两边柔和的皮肤上,或者在他故意用劲绷紧下面的肌肉的时候,用手摸着他的后边,这里的肌肉由于骑马训练已经变得非常坚硬有力了;那原来用手摸着非常柔软光滑的地方,竟会忽然变得硬得捏都捏不动,并且是那样的对她尽心尽力,这使得她简直激动得如痴如狂了。
她占有着他的身体,并以一个占有者的喜悦漫不经心地享受着它。可是,他却慢慢对她的身体感到害怕了。他非常想她,他无尽无休地想着她,可是在他的情欲中出现了一种紧张情绪,或者一种阻挠力量,使他没有办法尽情享受那无限的拥抱慢慢带来的甜蜜的结束。他感到害怕。他的意志总是那样的紧张,那样的不可调和。
她的毕业考试将在盛夏时候进行。她坚持要去参加考试,虽然在过去的几个月中她完全没有好好学习。他也愿意她去参加获得学位的考试。他想,那样她就会感到满意了。可是在内心深处,他希望她不会通过,这样她就会更喜欢他了。
“我们结婚之后,你是愿意住在印度,还是住在英国?”他问她。
“哦,当然愿意在印度,”她说,她那随随便便,显然不加考虑的神态使他十分生气。
有一次,她十分激动地说:
“我真愿意离开英国。这里的一切都是这样的下流和平庸,没有任何能鼓舞起人的精神的东西。我非常痛恨民主。”
听到她这样讲话,他感到很生气,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当她对任何事情进行攻击的时候,他多少都有些感到不能忍耐。那仿佛都是在攻击他似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带着敌意问她,“你为什么痛恨民主?”
“在民主制度中,爬到最上面的都是些贪婪的混蛋家伙,”她说,“因为只有他们那样的人才愿意拼命往上爬。只有堕落的民族才实行民主。”
“那么你想要什么样的制度呢———难道是贵族制度?”他问道,心中暗暗有些激动。他常常感到,他有权属于占统治地位的贵族阶级。然而,现在听到她谈到他的阶级,使他更感到一种由奇怪的、痛苦的欢乐而引起的痛苦。他感觉到,他这是默认了某种不合法的东西,他这是想利用某种错误的、可怕的有利条件。
“我就是喜欢贵族制度,”她大声叫着说,“而且我百分之百地更赞成以出身为基础的贵族制度,而不是以金钱为基础的贵族制度。在今天究竟谁是贵族———谁被选出来作为最好的人来统治我们:就是那些有钱的或者有办法弄钱的人。至于他们还有些什么别的全都无关紧要:但是他们必须有金钱头脑———因为他们是在金钱的名义下进行统治的。”
“政府是人民选出来的。”他说。
“我知道是他们选的,可是你说的人民是什么?他们中每一个个体都只知道金钱的利益。任何一个人,只要他手里的钱和我的钱一样多,那他就和我完全平等,这一点使我非常愤恨。我知道,我比他们全都要好得多。我痛恨他们。他们不能和我平等。我痛恨这种以金钱为基础形成的平等,这是一种肮脏下流的平等。”
她瞪着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望着他。他感觉到她仿佛要把他给毁灭掉了。她已经抓住了他,现在正想把他摔个粉碎。他对她越来越生气了。至少,他得为和她的共同生活而进行斗争。一种无情的、盲目的反抗精神占据了他的心。
“对钱我完全不在乎,”他说,“对那一锅肥肉汤我也无心染指。我是非常爱护我的手指头的。”
“你的手指头跟我有什么关系?”她有些激动地说,“你和你那可爱的手指头,你们所以要到印度去,因为到了那里你也会变成一个人物头了!你要去印度,这不过是一种逃避罢了。”
“那是要逃避什么呢?”他大叫着说,由于愤怒和恐惧脸都变白了。
“你想着,印度人比我们本国人更简单得多,你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好让你对他们作威作福。”她说,“为了你们自己的利益去统治他们,你们还认为自己做得很对。你们是些什么人,凭什么感到自己做得很对?你们在统治别人方面,究竟在什么问题上做得很对?你们的统治罪该万死。你们统治的目的是什么?不也就是要把那里的一切都变得和这里一样下流和毫无生气吗!”
“我丝毫也没有感觉到我们做得很对。”他说。
“那么你感觉到什么呢?一切全是一派空话,不管你感觉什么或者不感觉什么。”
“你自己怎么感觉呢?”他问道,“在你自己的思想上,你觉得你完全对吗?”
“是的,我是那么觉得,因为我反对你们,反对你们那些古老的没有生气的东西。”她大声说。
她最后通过冷酷的知识发出的这句话,立即打下了他那面正在飞扬着的旗帜。他感到自己忽然让人砍去了两腿,就剩下一个毫无价值的躯干了。他感到一阵可怕的晕眩,仿佛他的两腿真的被人砍掉,现在完全不能活动,自己完全变成一具残废的必须依靠别人生活的毫无价值的躯体了。仿佛自己已经不再活着的一种无比绝望的可怕的感觉使他神志恍惚,简直要发疯了。
现在,甚至就在他还和她在一块儿的时候,他也已经感觉到了他本身的死亡,现在他尽管还在行走着,可是他的身体仿佛已变成一具没有自己的生命的皮囊了。在这种状态下,他既听不见,也看不见,已完全没有感觉,只是他的生命的机械活动还在继续着罢了。
他以他在目前这一状态中所能有的仇恨情绪,仇恨着她。他的机智向他提出种种可以使她尊重他的办法。因为她根本就不尊重他。他在离开她之后,并没有给她写信。他同别的女人,同格德伦调情。
最后,这件事使得她愤怒万分。她对他的身体还仍然抱有强烈的嫉妒心理。她所以如此愤怒地斥责他,是因为他根本没有能力完全满足一个女人,现在却又去打别的女人的主意。
“我不能让你满足吗?”他向她问道,整个脸直到喉咙又一次完全变白了。
“不能,”她说,“从在伦敦的第一个星期起,你就从来没有能够满足过我。你现在也没有能够满足我。你这么跟我———,那对我有什么意义呢?”
她带着一种冷漠的、完全不在意的鄙夷神态一扭肩膀把头转了过去。他感到真恨不得把她给宰了。
当她已经刺激得他快要发疯的时候,当她看到他的眼睛里已经露出无比阴森的发疯一样的痛苦神情的时候,她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痛苦,巨大的无法克服的痛苦正啃咬着她自己的心。她爱他,因为哦,她一定要爱他,她极力希望能够爱他,这种感情比生或死的感情还要强烈。
而在这个时候,正当他由于感到她正在彻底毁灭他而无比愤怒,当他的一切自满情绪已被彻底消灭,当他日常生活中的那个自我形象已被粉碎,现在仅剩下一个被剥光的、原始的、萎缩的、受尽折磨的人的时候,她希望爱他的热情现在真正变成了一种爱情,她又仰身搂住了他,他们带着无比强烈的激情搂在一起,这一回他知道他已经使她满意了。
可是在这一切之中,已包含着一颗日益发展的死亡的种子。在每一次接触之后,她对他的难以满足的欲望,或者对她始终没有从他身上得到的某种东西的欲望愈来愈强烈,她的爱情越来越变得无法获得满足了。在每次接触之后,他一次比一次更加疯狂地依靠着她,想自己坚强地站起来,完全靠自己的力量办事的希望越来越削弱了。他感到自己已经完全变成她的一种属性了。
刚好在考试之前,降临节来到了。她准备先去休息几天。多萝西继承了她父亲的一笔遗产,在苏塞克斯有了自己的一所庄园。她邀请他们到她那里去小住几天。
他们来到小山脚下,在多萝西的那座地势低下的整洁的农庄里,他们可以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厄休拉老想到那些小山顶上去跑一跑。有一条白色的小道盘旋而上,一直通到那个最高的小山的圆顶。她一定要去。
在小山顶上,她可以看到几英里之外的英伦海峡,看到微微照亮天空的起伏的海面,在远处像一个影子一样升起来的怀特岛,穿过平整的平原向海边蜿蜒流去的河流,那阴森一片的阿润德尔城堡,然后便是那平坦的高高升起的大草原,形成天空之下的一片平整的高地。它以它自己的闪烁着阳光的巨大的力量接受上天的恩宠,在他巨大的永远不会削弱的身体和那天空的永远不变的身躯交合的时候,只有很少一些小树丛干扰其间。
往下,她可以看到小山坡上的一些村庄和树林。火车勇敢地奔跑着,一个很精致的小玩艺儿,摆出一副无比重要的姿态越过草原开进了一个小山口,头顶上不停地冒着白色的蒸气。但整个看上去却是那样的小。那样的小,可是它却有足够的勇气从地球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直到再没有什么地方它没有去过为止。然而,那高原上的草坪,以它那庄严雄伟的毫不在意的神态承受着太阳的肢体,以最高的生命的宁静和安详,把阳光、海风和海上含水欲滴的云彩吸进自己的皮肤中去,这些草原不是更为神妙得多吗?当火车如此迅速、如此强有力地、显得十分渺小地穿过平原,向雾濛濛的海边开去的时候,它的那种盲目的病态的强大勇气使得她止不住哭泣了。它这是要上哪儿去?它什么地方也不去,它只不过是不停地走着。那样的盲目,那样的没有目标或目的,然而却是那样的匆忙!她坐在一个古老的史前的泥土建筑的遗址上哭泣着,眼泪从她的脸上流了下来。那火车已经盲目地、丑陋地把整个世界都钻空了。
她脸朝下躺在那草原上。那草原是那样的强大,它永远只关心着和永恒的天空的交合,她希望自己能够变成天空之下的一座高大平整的山岭,袒开自己的胸怀和肢体任风吹雨淋、阳光照射。
但是她必须再站起来,从她现在所站的这太阳落脚的地方往下看,看看下面远处平整的土地和土地上的村落、人烟和能量。那向远处跑去的火车看来似乎是那样的短视,那些村舍也都小得可怜,它们的一切活动也都显得无比渺小。
斯克里本斯基感到晕头转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和她在这里干什么。她的全部热情似乎只是要往上爬到这一片草原上来。当她必须往下走回大地上去的时候,她的心情显得是那样的沉重。在山顶上,她可是显得无比的欢快和自由。
她决不会再在一所房子里爱他了。她说过她痛恨房屋,她还特别痛恨床铺。每当他来到她床边的时候,她总有一种十分厌恶的感觉。
她打算和他一起在那山顶上过夜。这时正是盛夏,光辉灿烂的白昼时间很长。在大约十点半、昏暗的黑夜终于来临的时候,他和她拿着毯子,沿着一条陡峻的小道爬上了那片草原中的一个山顶。
在那里,星星显得很大,下面的大地已经隐藏在黑暗之中。在高处她可以自由地和星星为伴了。远处他们看到几星黄色的光亮———可是那从海上或者从陆地上传来的光亮离他们非常的遥远。和群星在一起,她感到完全自由了。
她脱光了自己的衣服,也让他把衣服完全脱光,然后一同跑到一块平坦的没有月光的草地上去。那里离他们脱下衣服的地方很远,有一英里多路,他们赤身裸体,和那草坪本身一样全身赤裸地在黑暗的微风中奔跑着。当她穿上拖鞋向水塘边匆匆跑去的时候,她的头发完全散开来,在她的肩头飘飞。
在那圆形的水塘中,星星不受任何干扰地静静地呆着。她试着慢慢向水里走去,用双手去捞捕水里的星星。
接着,她忽然转回身来,迅速地向前跑。他也在她身边,但她只不过对他没有明确表示厌烦罢了。他是可以替她挡住恐惧的一个屏幕,他不过是在那里伺候她。她搂住了他。她使劲抱着他,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可是她的眼睛却圆睁睁地看着天上的星星,仿佛跟她睡觉的、进入她的子宫中那深不可测的黑暗,最后终于对她进行了彻底探索的正是那些星星,而并不是他。
黎明来临了,他们在一块高地上站在一起,观看着白天的来临。那个高地却是石器时代的人用泥土垒起的一个什么建筑。白天的光线来到了整个大地。可是大地仍然一片漆黑。衬托着远处一片黑暗的大地,她观望着天空中一道乳白色的光圈。那黑暗渐渐变成了蓝色。从后面的海上吹来一阵阵的微风。那风正积极要向那黎明的暗淡的裂缝中跑去。而她和他的黑暗的身躯,站在黑暗的一个前哨上,观望着正在来临的黎明。
从透明的蓝宝石般的黑夜那边,慢慢升起了愈来愈强的光线。这光线越来越强,越来越白,然后在它上面又出现了一派玫瑰般的色彩。先是红红的玫瑰色,然后是黄色,淡黄色,新生的黄色,所有这一切都在天边它们的源泉上暂时停留,并轻微地颤动着。
那玫瑰色飘飞着、战栗着、燃烧着,慢慢汇成了火焰,变成了转瞬即逝的红色,而那黄色却从那随时在增大的源泉中如巨浪一般滚了出来,黄色的巨浪冲向天空,把它的水花向那愈变愈蓝,愈变愈蓝,愈变愈苍白的黑暗洒去,直到最后,那原来是黑暗的一切也都变成了光明。
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眼前是一派颤动着的、强有力的、可怕的浮动的光线。那光线的源泉很深,也慢慢在涌上来,使自己呈现在人的眼前。太阳已经在天空上了,它的强大的威力让人无法逼视。
下面的土地却是那样安静地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偶尔传来一声鸡叫,除此之外,从远处黄色的小山到这片高地草原脚下的松树,一切都在经过一次新的洗礼后获得了新的生命,一切都沉浸在金色的新的创造之中。
那闪着金光的轮廓分明的土地是那样说不出的宁静和充满无限希望,厄休拉止不住心情激动,终于哭了起来。他忽然转头看了她一眼,眼泪在她的脸颊上流着,她的嘴也不停地在那里扭动。
“这是怎么啦?”他问道。
经过一阵挣扎之后,她才终于说出话来。
“这一切实在太美了。”她看着闪亮的美丽的大地说。这一切是那样的美,那样的完备,那样的白璧无瑕。
他也体会到再过几小时之后,英格兰将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将会是一片盲目的、肮脏的、全然毫无意义的忙碌,然后到处是肮脏的烟尘,火车在大地的肚腹中到处奔跑着,一切全都毫无意义。他马上也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痛苦。
他看着厄休拉。她的脸上满是眼泪,可是非常光亮,仿佛在那通明的天光之中忽然变了一个样子。他用来给她擦去那热乎乎的闪着亮光的泪珠的手仿佛也不是他自己的了。他站在一边,一种残酷的、无能为力的感情压在他的心头。
慢慢地,在他心中出现了不知如何是好的悲伤。可是他现在还在尽量和它进行斗争,他是为了自己的存亡问题在斗争着。他忽然变得非常沉静了,对他身边的一切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他仿佛是在等待着她对他的审判。
她考试的时间快到了,他们回到了诺丁汉。她必须到伦敦去。可是她不肯再和他一块儿住旅馆了。她要到大英博物馆旁边一家很安静的公寓里去住。
伦敦的这些安静的居住区对她产生了极深刻的印象。这儿一切都非常完备。在那里的那种宁静之中,她的思想似乎被禁锢起来了。谁会来把她解放出去呢?
在她的学位考试结束以后,那天傍晚,他同她一起到里奇蒙附近河边的一家饭店去吃饭。美丽的天空一片金黄色,黄色的水边是停留在杨柳树下的白色和红条纹的船上的篷帐和一片片蓝色的影子。
“咱们什么时候结婚呢?”他声音急促但很随便地问她,仿佛这并非什么重大问题。
她观看着河上随时变换着的来去的游艇。他看着她的金色的惶惑的museau。他慢慢感到自己的喉咙哽住了。
“我不知道。”她说。
一种热辣辣的悲伤卡住了他的喉管。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不愿意结婚吗?”他问她。
她慢慢把头转过去,她的惶惑的脸像一个孩子的脸,毫无表情,因为她现在看着他的脸,正在苦苦地思索。她看不见他,因为她心里正在想着别的事情。她一时说不清自己应该怎么说才好。
“我想我现在还不愿意结婚。”她说,她的天真、烦恼和惶惑的眼睛稍稍看了他一下,然后就向远处望去。她显然又去想她的心事去了。
“你是说永远,还是说暂时不结婚?”他问道。
他喉咙里的那个疙瘩变得越来越硬,他拉长着脸,仿佛他马上会给憋死了。
“我是说永远不结婚。”她说,仿佛是她的另一个遥远的自我代替她讲了这句话。
他的拉长的痛苦的脸对她看了一会儿,紧接着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她忽然一惊,立即清醒过来,恐惧地看着他。他的头奇怪地动了一下,下巴贴住了自己的喉咙,那奇怪的咕噜咕噜声又响起来,他的脸像发疯一样扭动着,他正在哭泣,盲目地扭动着身子在哭泣,仿佛原来控制他活动的一件什么东西现在忽然崩裂了。
“东尼———别这样,”她十分惊愕地叫道。
看到他那样子,她的每一根神经都似乎被撕裂了。他用手摸索着要从椅子上站起来。可是他正无声地哭泣着,自己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他的脸像一个假面具似的扭动着,眼泪从他脸上的深沟中一直往下流。他的脸永远像一个抽动着的面具一样让人感到非常可怕。他盲目地摸到他的帽子,摸着向阳台上走去。现在已经是八点钟,可是天色还相当的亮。有许多人转过脸来看着他。她又是非常激动,又是十分生气地留在后边,拿出半个金币付了饭钱,然后拿起她的纺绸外衣,跟在斯克里本斯基后面走去。
她看到他盲目地迈着碎步在河边一条小道上慢慢走着。从他的身体的那种奇怪的僵直的姿态来看,她知道他还在哭泣。她紧跑几步赶上去,挽起他的一只胳膊。
“东尼,”她叫着说,“别这样!你干吗要这样呢?你这是要干什么?别这样。这是不必要的。”
他听到了她的话,他的男人的性格被残酷地、冷漠地抹煞了。一切全没有用。他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脸。他的脸,他的胸部都仿佛自动在那里凶猛地哭泣着。他的意志,他的知识和这一切都完全无关。他就是没有办法停住。
她挽着他的一只胳膊向前走着,愤怒、迷惑不解和痛苦的心情使她完全沉默着。他迈着一个盲人的不稳定的脚步,因为他的头脑由于哭泣已经盲目了。
“我们要不要回家去?要不要我去叫一辆马车?”她说。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她非常不安,非常激动地向着一辆慢慢跑过去的出租马车做了一个不很明确的手势。那马车夫一举手把车赶过来停下了。她拉开车门把斯克里本斯基推了进去,然后她自己也在车里坐下。她高扬着头,嘴唇紧闭着,样子看上去既凶狠、冷淡,又似乎有些羞怯。当马车夫向她伸过他的阴暗的红色的脸的时候,她止不住往后一躲。她看到他那张血红的脸上长着浓黑的眉毛和两撇剪得很短的浓黑的胡须。
“上哪儿,太太?”他说,露出了他的雪白的牙齿。她又犹豫了一会儿。
“鲁特兰广场路,第四十号。”她说。
他举手碰了一下帽檐,然后就稳稳地起动了马车。他似乎已和她商量好,对斯克里本斯基完全不予理睬。
斯克里本斯基好像被装进笼子里似的坐在那辆出租马车里,他的脸还不停地抽动着,有时猛地轻轻一动脑袋,似乎要甩掉脸上的眼泪。他始终也没有动一动他的双手。她看着他那样子简直无法忍耐。她坐在那里抬头看着窗外。
最后,她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于是又朝他转过去。他现在已经安静多了。满是眼泪的脸不时还动几下,他的双手仍然一动也不动。可是他的眼神,现在却像雨后的天空一样显得安静多了,充满了淡淡的光亮,而且十分稳定,几乎有些阴森可怕。
在她的子宫里燃烧起了因他而引起的痛苦。
“我完全没有想到我会这样伤了你的心,”她说,把她的一只手轻轻地试探着放在他的胳膊上。“那些话我连想都没想就那么随便说了。那都不过是随便瞎说说罢了,真的。”
他仍然十分安静地听着,但他脸色苍白,似乎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她看着他,等待着,仿佛他是一个什么奇怪的无法理解的动物。
“你别再哭了,你还会再哭吗,东尼?”
这个问题引起了他的羞惭和对她的强烈痛恨。她注意到他的胡须也完全被眼泪泡湿了,她拿出手绢来擦擦他的脸。那个车夫的厚重宽大的脊背始终对着他们,仿佛它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可是并不在意。斯克里本斯基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听任厄休拉轻轻地、小心地,然而很笨拙地给他擦着脸。因为她显然没有他自己擦起来那么利索。
她的手绢很小,很快就完全湿透了。她从他口袋里掏出了他自己的手绢。然后,用这条大手绢她仔细地给他把脸擦干了。他一直仍然一动也不动。接着,她把他搂过来亲了亲他的脸,他的脸很凉。她心里感到很难受,她看到他的眼睛里很快又积满眼泪了。仿佛他是个小孩子,她又一次给他擦了眼泪。可是,现在她自己也忍不住要哭了。她用牙齿咬住了下嘴唇。
她安静地坐着,由于害怕自己也会哭起来,所以紧紧地挨着他,握住他的一只手,无限柔情地和他依偎在一起。这时那马车仍然向前奔跑着,柔和的仲夏的暮色越来越浓了。他们一动也不动坐了很长一段时间。只是她的手偶尔更紧地捏着他的手,表示一番爱抚,又慢慢松开了。
黑夜慢慢来临,远处出现了几星灯光。车夫把马车停下来,点上车灯。斯克里本斯基第一次动了一动,他向前倾过身子去,看看那车夫在干什么。他的脸仍然是那么宁静、清晰,仿佛带着一种冷淡的孩子的神态。
他们看到那车夫的奇怪的肥胖的黑色的脸紧皱着眉毛,正在朝灯里面观看。厄休拉不禁哆嗦了一下。这简直像是一头野兽的脸,然而这却是一头动作迅速的强大的机智的野兽,它不仅完全知道他们,而且几乎直把他们置于自己的威力之下。她和斯克里本斯基靠得更紧了。
“我亲爱的,”她疑虑不安地对他说。这时那马车又开始全速前进了。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他让她抓住他的手,让她向前俯着身子,在那愈来愈浓的黑暗中吻着他的一动也不动的脸。哭泣已经过去了,他不会再哭了。他现在已经完全平静下来,恢复了常态。
“我亲爱的,”她再次叫着说,极力想让他注意到她。可是他似乎还做不到。
他看着车外的马路。他们现在已跑过了肯辛顿花园。现在他第一次开口了。
“我们要不要下车到那公园里去呆一会儿?”他问道。
“那好哇,”她安静地回答说,弄不清他这是要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取下了挂在木桩上的话筒。她看到那魁梧、强健和沉静的车夫,向他们这边歪过头来。
“在海德公园的拐角处停下吧。”
那个黑色的头点了点,马车仍照样往前跑着。
很快他们就停下了。斯克里本斯基拿钱付车费。厄休拉站在一边。她看到那车夫在接受小费的时候行了个礼,然后在驱动马车之前,先转过头来,用他那敏捷有力的野兽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他的眼光是那样的集中,白眼珠闪闪发亮。然后,他就驾起车走到人群中去了。他总算放开了她。她一直就感到很害怕。
斯克里本斯基和她一起进了公园。那里的乐队还在演奏着,公园里到处都挤满了人。他们听了一会儿那悠扬的音乐,然后就走到旁边暗处的一张椅子前,手拉着手紧挨着坐下了。
最后,她终于打破沉默,犹犹豫豫地对他说:
“你到底为什么那么难过呢?”
这时她的确感到难以理解。
“就因为你说你永远不肯跟我结婚了。”他像孩子一样天真地回答说。
“可是那怎么会使你那么难受呢?”她说,“对于我说的话,你完全不必那么认真。”
“我不知道,我也不愿意那样。”他谦恭而羞愧地说。
她热情地捏着他的手。他们紧挨着坐在那里,观看着一些士兵带着他们的情人走过去。无数的路灯沿着紧贴在花园边上的大道向远处伸展开去。
“我没想到你会那么在意。”她也表现得十分谦卑地说。
“我也没想到。”他说,“我是冷不防自己栽了一个跟头———可是我在意———比什么都在意。”
他的声音是那样的安静和丝毫不带感情,这使得她由于恐惧心都完全凉了。
“我亲爱的!”她说,把他更拉向自己的身边。可是,她这声喊叫完全是出于恐惧,而非出于爱情。
“我比什么都更在意———其他的一切我都不在乎———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他用同样那种安静的、毫无感情的真心实意的声调说。
“那你主要关心的是什么呢?”她低声喃喃说。
“就只是你———就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她又一次感到非常害怕。难道他就这样让人给征服了吗?她和他挨得更近一些,紧紧地偎着他。他们完全一动不动地坐着,倾听着那个城市的巨大的重浊的嘈杂声,倾听着走过的情人们的低语和士兵的脚步声。
她靠在他身上,不禁哆嗦起来。
“你冷吗?”他说。
“有一点。”
“我们去吃点晚饭吧。”
他现在一直都非常安静,因为主意已定,情绪更安定下来,所以也显得非常漂亮。他似乎有一种能够控制住她的奇怪的冷静的力量。
他们走进了一家饭馆,开始喝一种意大利酒。可是他的苍白的脸色始终没有改变。
“今天晚上不要离开我,”他最后看着她,请求地说。他的神态是那样的奇怪和冷静,她又感到害怕了。
“可是,我那里的那些人。”她哆嗦着说。
“我会去对他们解释的———他们知道我们已经订婚了。”
她脸色发白,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他等待着。
“咱们可以走了吧?”他最后说。
“上哪儿?”
“去找一家旅馆。”
她一切都豁出去了。她什么话也没说,站起来准备跟他走。可是她现在变得非常冷漠,简直是心不在焉了。不管怎样,她不能拒绝他,这仿佛是命里注定,是一种她无法逃避的命运。
他们在一个地方找到了一家意大利旅馆,租下了一间摆着一张大床的光线阴暗的房间。房间里很干净,可是非常阴暗。顶棚上,在床的上边,有一个很大的由花朵组成的圆形图案。她觉得那图案很漂亮。
他来到她身边,紧紧地搂着她,像钢铁一样死命紧搂着她。她的情欲被挑动起来。那情欲强烈而又冷淡。但今天夜里,他们的情欲可说是十分强烈、无比激动而又美妙。他紧搂着她,很快就睡着了。整个一夜他始终紧紧地搂着她。她完全处于被动状态,一切听之任之。可是她的睡眠一直都不很深沉,老是恍恍惚惚。
她清早一醒来就听到外面庭院里洒水的声音,并看到从窗格间射进来的阳光。她想着他现在是在外国的什么地方,斯克里本斯基像是趴在她身上的狐狸精。
她沉思着,安静地躺在那里,让他贴在她的身后,胳膊搂着她,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两人身子贴着身子,他仍然睡得很熟。
她看到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中照了进来;转眼之间,眼前的一切景象似乎又完全消失了。
她现在已经置身于另外一片土地上,另外一个世界,在那里一切旧的制约已经消失,已经不复存在。一个人可以完全自由地活动,不必怕别的人议论,不必那么小心,也不必随时防范着,而只是安静地过着无所顾忌的舒适生活。在一种迷惘的心情中,她似乎是自由自在地在一种银色的光辉中游荡着。人世的各种纽带已全部破除,英格兰所存在的这个世界完全消失了。她听到下面院子里有一个声音在叫喊着:
“奥基俄凡———奥———奥———奥———基俄凡!”
她现在知道,她是在一个新的国家,过着一种新的生活。这么安静地躺着,让自己的灵魂在另一个更简单、更接近自然的世界的银色的光辉之中,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游逛着,这实在是太美了。
可是,不知什么地方总有一种禁令在等待着她。她现在越来越意识到了斯克里本斯基的存在。她知道他现在醒过来了。她必须为了他离开她那个更遥远的世界,而使自己的心灵受到折磨。
她知道他已经醒了。和他睡着时不一样,他用一种可以感知的安静,安静地躺着。接着,他的胳膊简直像痉挛似的更紧地搂住了她;他半似恐惧地说:
“你睡得好吗?”
“睡得很好。”
“我也是。”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你爱我吗?”他问道。
她转过身来仔细地打量着他。他似乎和她毫无关系。
“我爱。”她说。
可是,她说这话完全出于应付,而且希望他不要再麻烦她了。在他们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默的隔膜,这使他感到很害怕。
他们在床上躺到很晚,然后他摁铃要早饭。她希望起来之后,马上下楼去,离开这个地方。呆在这个房间里她感到很快乐,可是一想到到下面大厅去要见到许多人,便使她感到很不舒服。
一个出生在西西里的年轻的意大利人端着一个盘子进来了,他规规矩矩地穿着一身灰色的制服,黑黑的脸,微微有几颗麻子。他的脸上几乎有一种非洲人的十分冷漠的、被动的、难以理解的神态。
“简直像在意大利。”斯克里本斯基温和地对他说。一种近于恐惧的莫名其妙的神态出现在那人的脸上。他不懂他的话。
“这里很像是在意大利。”斯克里本斯基解释说。
那个意大利人的脸上闪过了一点表示不很理解的微笑,他放下盘子里的东西马上就走了。他不理解他的话,他什么也不愿意理解。他像一个还没有完全驯服的野兽一样从门口消失了。那个人的那种动作迅速、目光锐利、精神集中的动物性的表现,不免使厄休拉微微哆嗦了几下。
今天早晨,她觉得斯克里本斯基显得非常漂亮,他的脸由于痛苦和热恋变得更温柔更开朗了。他的举止也变得安静和柔和多了。在她看来,他显得很美,可是她却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显得非常冷淡。她似乎总极力想缩短存在于他们俩之间的距离。可是他并不知道这一点。那天早晨,他显得很开朗、很漂亮。她对他的一举一动,比方像他在蛋卷上涂蜂蜜,以及他倒咖啡的那种姿势,都感到很赞赏。
早饭之后,她倚在枕头上静躺着,让他先去梳洗打扮。她望着他,看着他用海绵擦洗,然后很快又用毛巾把身体擦干。他的身子很美,动作利索而迅速。她毫无保留地对他十分钦佩和赞赏。他现在似乎一切都已经完备。他在她心中引不起生儿育女的念头。他似乎一切已经结束,已经完结了。她对他已经全面了解,没有一个方面由于不了解还能引起她的好奇。她感到对他有一种强烈的,甚至是充满热情的赞赏,可是决没有那种可怕的惶惑感,决没有那种丰富的恐惧感,没有那种跟不可知的世界的联系,或者爱的尊重。但是今天早上,他似乎完全处于茫然的状态。他的身体宁静而满足,他的全身的血管都充满了满意的感觉,他感到幸福、完美。
她又回到了家里,可是这一次他也陪着她。他希望呆在她的身边。他希望她和他结婚。这时已经是七月了。九月初他就一定要出发到印度去了。要让他一个人走,这是不堪设想的,她必须和他一起走。所以他总尽量留在她的身边,神经一直非常紧张。
她的考试结束了,同时也就结束了她的大学生涯。现在她只能要么结婚,要么再去找工作做。她并没有寻找工作,那很显然她是要结婚了。印度对她也有吸引力———那个非常非常神奇的地方。可是一想到加尔各答,或者孟买,或者西姆拉,以及那里的许多欧洲人,印度马上变得和诺丁汉一样对她毫无诱惑力了。
她的那次考试结果没有通过:她失败了,她没有得到她的学位。这对她是一个打击,这使她的心情十分恶劣。
“没有关系,”他说,“你有没有按照伦敦大学的标准获得学士学位,那对你有什么差别呢?你所学到的东西,你已经学到了。如果你做了斯克里本斯基太太,那学士学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这话不仅没有使她感到安慰,相反的,却使她变得更冷淡,更暴躁不安了。她现在要和她自己的命运进行斗争。现在,得由她自己来做出选择,究竟自己是去当斯克里本斯基太太,或者甚至斯克里本斯基男爵夫人,去当一位皇家工兵上尉,或者如他所说的地老鼠的老婆,和别的许多欧洲人一起到印度去生活;或者还是做她的厄休拉·布兰文,当个老姑娘,去教一辈子书。由于她通过了中级学位考试,她现在完全具备了做教师的资格,她也许能够很容易在大学找到一个助教工作,或者甚至到威利格林学校去。她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但她最痛恨的是再次让教学工作把自己完全拴住。她从心眼里感到非常讨厌,可是,一想到她必须结婚,然后和斯克里本斯基一起到印度的欧洲侨民中去生活,她马上毫不犹豫地狠下一条心来了。对这一套她丝毫不感兴趣,只不过现在事情有些难办了。
斯克里本斯基等待着;她也等待着。谁都在等待着最后的决定。当安东和她谈话,似乎坚决建议要让自己做她的丈夫的时候,她知道他完全是在那里梦想。可是另一方面,当她见到多萝西,和她谈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又感到,为了坚决表示决不同意多萝西的看法,她一定要马上、立刻跟他结婚了。
这种情况简直弄得非常可笑了。
“可是你真的爱他吗?”多萝西问道。
“这不是爱不爱他的问题,”厄休拉说,“我对他真是够爱的了———肯定比我对全世界的任何人都更爱,而且我也决不会再像爱他一样爱上任何别的人。我们已经彼此摘下了对方的鲜花。可是,我对于爱情不感兴趣,我根本不认为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我究竟爱还是不爱,我究竟有爱情还是没有爱情,我全都不在意。那对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带着强烈的鄙夷和愤怒情绪耸了耸肩膀。
多萝西沉思着,也感到有些愤怒和恐惧。
“那么你所关心的是什么呢?”她十分气恼地问她。
“我不知道,”厄休拉说,“也许是什么和个人无关的东西。爱情———爱情———爱情———爱情有什么意义———爱情能值几文?不过是一种个人的情欲上的满足罢了。它能有什么重大作用?”
“谁也不会想到要让它起什么作用,不是吗?”多萝西讥讽地说,“我想这东西本身就是一种目的。”
“那么,它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厄休拉大叫着说,“如果它本身就是目的,那我可以一个接一个,一连气爱上他一百个男人。我为什么要永远守着斯克里本斯基呢?如果爱情本身就是目的,我为什么不可以不停地爱下去,一个接一个去爱我所喜欢的各种类型的男人?安东以外还有许许多多的男人,我都可以爱———我都愿意去爱。”
“那么说,你并不真爱他。”多萝西说。
“我跟你说过,我爱他;———其程度不次于,或者更多于我可能爱上的任何其他的人。只不过还有许多在安东身上没有的东西,只有别的男人身上才有,而我都希望去爱。”
“比如说,那是什么呢?”
“这都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比方说,某个男人身上有某种强大的理解能力,或者在某个工人身上有某种庄严、直率的性格,或者某种确实存在而你又说不出的什么东西,再或者你在某一个人身上看到一种令人快意的不顾一切的热情———一个真正什么都在乎的男人———”
多萝西可以感觉到,厄休拉现在已经在讲着一些别的东西,一些这个男人无法向她提供的东西。
“问题是,你到底需要什么?”多萝西问道,“就只是要找一些别的男人吗?”
厄休拉沉默着。这是她自己感到害怕的一个问题。难道她天生就喜欢找许多男人吗?
“因为,如果是这样,”多萝西接着说,“那你最好赶快和安东结婚。别的路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就这样,厄休拉出于对自己的恐惧,她决定和斯克里本斯基结婚了。
他现在非常忙,全力为他的印度之行做准备。他必须去拜会一些亲戚朋友,还有些手续要办。他现在对厄休拉几乎已经完全有把握了。她似乎已经开始让步。他也似乎又变成了一个胸有成竹的自以为了不起的人物。
这时正是那年八月的第一个星期,他也参加了在林肯郡海岸边一所平房里举行的盛大集会。这次聚会是他的姨祖母,一位自视为社会名流的太太举办的,参加的客人可以打网球、打高尔夫球,还有摩托车和摩托游艇。厄休拉也被邀请去参加这个为期一周的聚会。
她勉勉强强终于答应去了。他们结婚的日期已经大致决定在那个月的二十八日。然后在九月五日,他们便将出发到印度去。但是在她的下意识中,有一件事她是明确知道的,那就是,她决不会去印度。
由于她和安东马上就要结婚,他们也就被看作是这里的重要客人,因而各自都有自己的房间。这所平房很大,除了中间大厅和两间较小的写作间之外,两边的廊子上各有八九间卧室。斯克里本斯基住在一边的廊子上,厄休拉在另一边。在这众多的客人中,他们感到彼此简直要找不到了。
作为已经订过婚的情人,不管怎样,他们倒是可以愿意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两人单独出去。可是在这一大群陌生人中,她感到自己跟他们十分生疏,因而很不自在,仿佛自己简直没有一个躲藏的地方了。她从来不习惯于同这种同一性质的群众接近。她感到害怕。
她感到和其余的人完全不同,他们是那么容易表面上都显得十分亲密,这在他们似乎全不费力就可以做到。她感觉到别人根本没有对她十分在意。这里有一种不合传统的各干各的气氛,她很不喜欢这样。在人群中,和许多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喜欢大家以礼相待。她感觉到,她在客人们中间没有产生应有的效果,她没能引起大家的注意。她不漂亮:在别人眼里什么也不是。甚至在斯克里本斯基面前,她也感到自己无足轻重,几乎是低人一等。他可以和在场的其他所有的人都混得很好。
晚上,他和她跑到外面的黑夜中去,被云彩遮住的月亮撒下模糊的光线,有时在一片烟雾中露一露面。他们就这样两人一同在潮湿的海滩边的沙丘上走着,听着海上的微波发出阵阵耳语,并闪现出一排白色的微光。
他现在对自己已经是信心十足。当她在海边走着的时候,她那柔软的丝绸衣服———她穿着一件蓝色的山东绸的上衣,下面穿着绷得很紧的裙子———被海风吹得缠在她的腿上噼啪作响。她真希望那风不要那么吹。她感到似乎一切都极力想使她暴露无遗,而她又没有心情去正面加以反对,她感到心情十分混乱。
他想把她引到山丘旁边一个洼地里去,那地方正隐蔽在一片灰色的刺丛和一些灰色的闪着光的野草之中。他使劲把她搂在自己身边,通过贴在她的肢体上的细密的丝绸,抚摸着她的令人目眩神摇的坚实而圆润的身体。那丝绸一面火辣辣地蹭在她身上,一面完全显露出了她的圆润坚实的体态,她的两腿之间似乎有一股火要烧进他的身体,使得他的头脑几乎完全燃烧起来了。她很喜欢这样,喜欢他的手摸在她身上时那丝绸发出的电火,在他把她越搂越紧的时候,他也发现那火已经燃遍了她的全身。她像一股电流一样随着他战栗着。但是她并不觉得自己很美。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她都觉得她在他的眼中丝毫也不美,只是十分激动罢了。现在她完全任他轻狂。他好像疯了一样,无比强烈的热情使他简直发疯了。可是她,在她事后仰身躺在冰凉的柔软的沙土上,看着布满云彩的暗淡天空的时候,却感到她现在是和刚才一样完全处在冷淡的状态之中。可是他,沉重地呼吸着,似乎感到无比的满足,他似乎感到终于能够对她进行了一次报复。
一阵小风吹过她的脸,摇动着他们身边的野草。哪里能够找到她从来也没有尝到过的那最高的满足呢?她为什么是这样的冷淡、毫无兴趣、无动于衷呢?
在他们走回家去的时候,她看到从那平房里射出的许许多多可恨的灯光,以及那聚集在一起的许许多多的平房,他柔和地说:
“夜里不要锁上你的房门。”
“在这儿,我想还是锁上好。”她说。
“不,不要锁。我们已经永远不可能分离了。让我们不要否认这一点。”
她没有回答。他认为她的沉默就是同意了。
他本来和另外一个男人同住一间房。
“我想,”他说,“我要到一个更幸福的地方去,总不会把全院的人都吵醒吧。”
“只要你走的时候不大喊大叫,同时不要摸错了门就行了,”另外那个人说,转身睡觉了。
斯克里本斯基穿着一身宽条纹的睡衣走了出去。他穿过那个大饭厅,饭厅里快熄灭的炉火边还能闻到雪茄、威士忌和咖啡的味道。从这里走进另一边的走廊,来到厄休拉的门前。她躺在那里圆睁着两眼心里很难受,根本没有睡着。她很高兴他来了,这对她至少是一种安慰。让他搂着,感觉到他的身体贴着自己的身体,这的确是一种安慰。可是,他的胳膊和他的身体对她显得是多么的陌生啊!然而,和这里所有其他的人相比,她又感到他并不像他们那样可怕地陌生,那样地怀着敌意。
她不知道她呆在这里是多么的痛苦。她身体健康,对一切都充满了强烈的兴趣。在这里,她打网球,学着打高尔夫球,划着船到深海去游水,这一切都使她十分感兴趣,充满了热情。然而,在这里和别的那些人在一起,她无时不感到惊愕和畏怯,仿佛她的无比敏感的赤裸裸的身体已经被暴露在其余那些人的无情、残暴和十分具体的冲击之下了。
大家就这样充分地,几乎近于疯狂地享受着自己的精力所及的享受,日子一天一天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白天,斯克里本斯基也完全和大家混在一起,到黄昏来临的时候,他才独自占有着她。由于她现在正处在新婚的前夕,而且又准备马上到另一个大陆去,因而她在这里享有较大的自由,别的人对她也都十分尊敬。
一到天晚,麻烦就来临了,一到这时,她似乎便渴望得到某种她根本不知道的东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所疯狂想念的究竟是什么。天黑以后,她常常独自走到海边去,心中总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仿佛她这是正要去和人幽会。大海的苦咸的热情,它对大地的冷漠,它的摇摆不定的活动,它的能量,它的攻击,以及它的充满咸味的火焰似乎不停地挑动着她,使她趋于疯狂,并似乎随时在以一种不可能得到的巨大的满足在对她进行挑逗。而这时,作为这一切的具体的代表,斯克里本斯基出现在她的眼前,这个斯克里本斯基她认识,她喜欢,他的确也很动人,可是他的灵魂不能把她容纳在它的浪潮之中,他的心怀也不能激起她的燃烧着的火一样的热情。
有一天晚上,晚饭后他们一同出去,越过低处的高尔夫球场,走到海边的沙丘上。天空中只有几颗稀疏的小星,到处是那样的宁静,那样的昏暗。他们一声不响地一起走着,然后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过沙丘之间松散的沙土。他们沉默地在那一片黑暗中走着,慢慢走向沙丘那边的更深的黑暗。
忽然间,在翻过一个沙丘的高坡的时候,厄休拉猛地一扬头向后缩回身来,简直给惊呆了。她只见眼前一片白,月亮像一个圆形的炼钢炉的炉门一样,火光闪闪,从里面射出一派强烈的月光,照遍了海洋上的半个世界。那是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可怕的白色的光。他们叫喊一声,马上又缩回到阴影里去呆了一会儿。他感到他的饱藏着机密的胸膛已完全袒露出来,他感到自己像一个滚入烈火中的小珠子一样已完全融混在空无所有之中。
“多么神妙啊!”厄休拉用一种低沉的呼喊的声音叫着说,“多么神妙啊!”
她向前走了几步,一纵身跳了进去。他跟在她后面。她感到自己似乎也完全融化在那一派光亮之中,正向着月亮飞去。
那细沙像碾碎的银子,那海像是凝聚成了固体的亮光,朝着他们滚来,她也向前去迎接那闪着光的浮动着的大海。她让自己的胸膛受着月亮的抚摸,却把自己的腹部浸在闪着光的起伏不定的海水之中。他叉开腿站在她后面,仿佛像一个正在消失的影子。
她站在海水的边沿上,站在那大海的闪着光的躯体的旁边,海浪不停地冲刷着她的双脚。
“我要往那边去,”她用一种不容争辩的强有力的声音说,“我要上那边去。”
他看到月光照在她的脸上,使她简直变得像金属一样了,他也听到了她的响亮的银铃般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是对他发出的呼唤。
她像着魔似的沿着海边慢慢向前走着,他跟在她后面。他看到白色的浪花紧跟在闪着亮的波浪后面,冲过她的双脚和双腿。她猛地摊开她的两只胳膊以维持身体的平衡。他感到她似乎随时都可能就这样穿着一身衣服朝大海走去,然后,漂浮着一直被带到很远的地方。
可是她回来了,她向他走来。
“我要到那边去,”她用一种高亢的声音再一次叫喊着。那声音简直像海鸥的鸣叫。
“到哪儿去?”他问道。
“我也不知道。”
她抓住了他的一只胳膊,仿佛抓逃犯似的紧紧抓住他。然后拉着他在那发出耀眼的光的海水边走了一小段。
接着,在那一派光亮之中,她使劲抓住他,仿佛她忽然具有了毁灭性的力量。她用她的双臂紧搂着他,把他死死地搂在自己的怀里,同时用她的嘴找到他的嘴,用尽全力越来越强烈地亲吻着他,直到后来,在她的拥抱中他的身体已变得软弱无力,由于那可怕的女妖似的亲吻,他的心也在恐惧中完全融化了。海水又一次冲过他们的脚边,可是她完全没有在意。她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到,她似乎正使劲用她的嘴压在他的嘴上,希望把他的心整个嘬出来。最后,她终于松开手退到一边,仔细看着他———仔细注视着他。他知道她这是想干什么。他于是拉着她的手,领着她走过一段海滩,回到那边的沙丘下边去。她一声不响地跟他走着。他感到,仿佛对他的一次最严峻的考验,关系着他的生或死的考验现在来临了。他把她领到一个黑暗的沙窝里去。
“不在这儿,”她说着,走到充分暴露在月光之下的一个沙坡上去。她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圆睁着两眼看着天上的月亮。他没有做任何调情的动作,便直接趴到她的身上去。她用尽全力把他搂在自己的胸前,简直像发疯一样。这场战斗,这场闯进极乐世界的斗争简直是太可怕了。直到后来,这对他的灵魂完全变成了一种痛苦,最后他屈服了,他仿佛死了一样放弃了斗争。他把自己的脸一半埋在她的头发里,一半埋在沙土中,一动也不动地躺着,仿佛他从此再也不会活动了。仿佛他已经隐没在那海边的黑暗中,被埋葬掉,而他也只希望埋葬在那充满神灵气味的黑暗之中,这是他的惟一希望,再没有任何别的了。
他似乎已经晕了过去。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又慢慢清醒过来。他感觉到了她的胸脯的异乎寻常的波动。他抬头看看。她的脸在月光之下像一具圣像似的躺在那里,两眼呆呆地圆睁着。可是,从她的眼睛里缓缓地滚出了两滴泪珠,在月光之下闪着光,滚下了她的脸颊。
他感觉到,仿佛有一把刀插进了他的已经死去的身体。他尽量往后仰着头,观看着,神经紧张地呆了好几分钟:看着那在月光之下闪着金属光彩的一动也不动的呆呆的脸,看着那直勾勾的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泪水慢慢地聚集起来,在月光之下闪动几下亮光,然后,由于那眼眶已无法容纳,便滚了出来。那充满月光的眼泪,流进黑暗,坠落在沙滩上。
他仿佛害怕似的慢慢脱开她,脱开她的拥抱———她一动也没有动。他看着她———她仍然躺在那里。他能就这样走开吗?他转身看看开阔的海岸,在他的面前,空无一物。他于是向远处走去,越来越远地离开那伸直身子躺在月光下的沙滩上的可怕的人影,离开了那张不停地滚动着一颗颗泪珠的一动也不动的永恒的脸。
他感觉到,如果他必须再一次和她相见,那他必然会粉身碎骨,从此永远失去存在了。然而到现在为止,他对他自己的活着的身体还仍然爱着。他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直到后来,他变得头脑昏昏,累得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了。然后,他找到一块最黑暗的地方,便在那里蜷着身子躺下来,失去了知觉。
尽管任何一点轻微的行动对她都会引起更深刻的痛苦,最后她终于慢慢脱开了她的强烈的痛苦的感情。她慢慢从沙滩上举起她的已经死去的身体,最后终于站了起来。现在那月亮,那海洋,对她都已经不复存在了。一切都已经过去。她拖着她的已死的身躯向那所房子走去,走进她自己的房间,然后就一歪身在床上躺下了。
第二天早晨又给她带来一段新的表面上的生活。可是她的内心已经完全冰凉、死去、毫无生趣了。早饭时候,斯克里本斯基又露面了,他脸色煞白,完全像魂不守舍的样子。他们彼此没有说话,甚至也没有对看一眼。除了一般人之间极普通、极无聊的应酬话之外,他们俩实际已完全分开。在他们在那里度过的剩下的那两天之中,他们从来没有谈过有关他们自己的任何问题。他们仿佛是两个已死的人,彼此都不敢相认,不敢对看一眼了。
然后,她收拾行装,收起了她的一切东西。有好几个客人要同时离开那里,并且乘坐同一列火车。所以他已经没有机会再跟她说话了。
到最后一分钟,他去敲了敲她的卧房的门。她手里拿着雨伞站在那里。他关上了房门。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你跟我的关系就算完了吗?”他最后抬起头来问道。
“这不能怪我,”她说,“你已经对我不感兴趣了———我们彼此都不感兴趣了。”
他看着她,看着那张他认为十分残酷的毫无表情的脸。他知道他已经不可能再碰她一碰了。他的意志已被粉碎,他自己已经枯萎了,可是他仍然还抓着他的肉体的生命。
“你是说,我什么地方不对呢?”他用一种近于争吵的声音问道。
“我不知道,”她仍用她那呆呆的毫无感情的声音回答说,“事情已经完结了。彻底的失败。”
他沉默着。这句话让他感到心里像火烧一样。
“那是我的过错吗?”他最后终于抬起头来挑战似的回答说。
“你不能———”她刚要说,又自己把话咽了下去。
他转身走开,不敢再听下去了。她又开始收拾她的东西,她的手绢,她的雨伞。她现在必须走了。他正等着她赶快走。
最后,马车来了,她和另外几个人一起上了马车。当他再也看不见她的时候,他马上感到一种莫大的安慰,一种很无聊的轻快之感。转眼之间,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那一整天,他都像孩子似的跟谁都十分亲热,变得十分可爱了。他感到,想象不到,生活竟可能会如此美好。他感到,现在的生活比过去要好得多了。就这样把她完全抛开了,这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啊!他感到一切是多么简单,所有的人是多么友好。她曾经强加于他的那些东西是多么的虚假啊!
可是在夜里,他简直不敢一个人呆着。他的同房伙伴已经走了。深夜的黑暗对他简直是一种折磨。他怀着痛苦和恐惧的心情注视着屋里的窗户。这可怕的黑暗什么时候才会消失呢?他勉强耐着性子,忍耐着。到天亮的时候,他终于睡着了。
他始终没有再想到她。只是这黑夜的恐惧越来越严重,吓得他简直像发疯一样了。他只是偶尔打个盹,而且总是在痛苦中醒来。恐惧似乎使他只剩下一个空躯壳了。
他的计划是,晚上呆到很晚:和朋友们一起喝点酒,一直闹到夜里一点的时候,然后他就可以睡三个小时的觉,把什么全都给忘掉,到五点天就已经亮了。可是,如果让他在黑暗中睁开眼,他就几乎会吓得连命都没有了。
白天里,没有什么问题,总有些事可以占据他的时间,他始终紧抓住他觉得倒也悠闲自在的无聊的现在。不管他干一件什么毫无意义的小事情,他都尽量全力以赴,这样使自己感到正常,觉得自己不是完全无所作为。他始终表现得十分活跃、欢欣、轻快、甜蜜和无畏。他只是非常害怕他自己卧室里的那黑暗和沉默,仿佛那黑暗总是在对他的灵魂挑战。这一点他实在无法忍受,正同他一想到厄休拉就无法忍受一样。他已经没有灵魂,也没有生活的背景了。他从此再也不想到厄休拉,一次也没有想到过,他对她没有作任何表示。她就是那黑暗、那挑战和那恐惧。他现在始终只注意眼前的事情。他希望赶快结婚,这样使他自己不再受到那黑暗,以及他自己的灵魂的挑战。他准备和那位上校的女儿结婚。毫不犹豫,马上就办。由于他现在一心只想到立即行动,他马上给那个姑娘写了一封信,告诉她他的婚约已经解除———那不过是一段为期很短的热恋,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他感到对这件事他比任何别的人都更难理解———他想知道他能不能马上见到他的最亲爱的朋友。他无比急切地盼望着她的回信。
他收到了那个姑娘的一封表示诧异的信,可是她却很愿意见到他,她现在正和她的一个姨母住在一起。他马上就到那里去找她,当天夜晚就向她提出了求婚。她同意了他的请求。接下去,不到两个星期这婚事便不声不响地举办了。他们根本没有写信通知厄休拉。又过了一个星期,斯克里本斯基就和他这位新太太一道去了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