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厄休拉从一个小姑娘慢慢成长为成熟女性这一期间,一个必须对自己负责的阴影慢慢在她的心头聚集起来。她开始认识自己,意识到在一片不可分割的朦胧之中,她却是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体,她必须干些工作,她必须有所成就。但她感到有些害怕,感到烦恼。为什么,噢,为什么一个人要长大?为什么一个人要承袭这度过一种尚未发现的生活的沉重而令人麻木的责任?如今却要她从一片空虚之中,一片混乱的冷漠之中,使自己变成一个什么人物!怎么变?要在这没有任何道路的一片朦胧之中认定一个方向!往哪儿走?甚至这头一步该怎么迈呢?再说,一个人又怎么可能站着不动?一个人必须负起自己的生活的责任,这实在是一件十分可恼的事。
宗教一直构成她的另一个世界,一个既光荣又好玩的世界,生活在那个世界中,她可以和那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一块儿爬树(《圣经·路加福音》第19章讲到,耶稣路过耶利哥的时候,有个名叫该撒的税吏要看看耶稣是怎样的人,但因为人多,他身材矮小,便爬上树去看。),像耶稣的门徒一样摇摇晃晃地在海面上行走(《圣经·路加福音》第14章讲,耶稣曾在海面上行走,他的门徒彼得见状害怕,于是耶稣也让他在海面上行走),像上帝一样把一块面包分作五千份,让五千人痛痛快快地吃一顿野餐(《圣经·马太福音》第14章讲,耶稣曾以五个饼两条鱼使五千人吃饱),完全脱离现实,变成一段故事,一个童话,一个幻境,这一切不管别人如何肯定说全是历史事实,但一个人完全知道那不是真的———至少对我们眼前的生活环境来说不是真的。在我们所知道的这个生活的限度之中,根本不可能有一块面包可以使五千人吃饱那种事。这姑娘的思想现在已慢慢发展,她已经明确地认为,任何一件一个人在自己的生活中无法体验的事,对她来说都不可能是真实的。
所以,那古老的双重生活:一方面是那个有人、有火车、有职责和各种报道的工作世界,另一方面则是那个绝对真理和神奇生活的星期日世界,那个人在水上行走,上帝的脸面使人眼瞎,追随着一根云柱飞越沙漠,只看到丛林噼啪燃烧却看不见烧毁的星期日的世界———忽然间这个古老的从来没有人提出过疑问的双重生活彼此分离了。工作日世界战胜了星期日世界,那星期日世界不是真世界,或至少并不实际存在。而一个人却依靠行动活着的。
只有工作日的世界跟我们实际有关,她自己,厄休拉·布兰文必须知道怎样来对付工作日的生活。她的身体必须是属于工作日的身体,受到人世的尊敬。她的灵魂必须具有工作日的价值,凭借人世的知识来对它加以评定。
是啊,一个人必须设法度过他的工作日的生活,行动和事业的生活,因而一个人完全有必要来选择自己的行动和自己的事业。一个人不论干什么都必须对这个世界负责。不,一个人还不仅仅是对这个世界负责,还要对自己负责。那个星期日的世界在她心中还留下某些令人疑惑和苦恼的残余。那个星期日的生活本身还有些残留在她的心中,它坚持要让她对那个现在正日益消失的幻境世界保持某种联系。一个人怎么可以和他们完全否定的东西保持联系呢?她现在的任务是学会如何去过星期日的生活。
如何行动,这是当前的主要问题。往哪里去,如何实现一个人的自我?一个人并不是他自己,他只不过是一个刚讲了一半的问题。当一个人只不过是一件不确定的似是而非的东西,像天空中的风一样,摸不着,说不清,到处飘动的时候,他如何才能实现他的自我,才能弄清关于他自己的问题的回答。
她转向那幻觉的世界,从那里曾传出一些遥远的话语,像看不见的清风的微波一样在她的血液中流动,她又听到了那些话语,她否认那个幻境,因为她必须成为一个工作日的人,对她来说,一切幻境都不是真实的,对于任何话语她只希望知道它在工作日中的意义。
那幻境的确曾讲过一些话:但任何话必须具有工作日的意义,因为所有的话都是工作日世界的产物。让它们现在说吧:让它们用工作日的词汇讲出它们的话。那幻境本身也应该用工作日的词汇加以翻译。
“要变卖你一切所有的,分给穷人,”(见《圣经·路加福音》第18章,第22节)在一个星期天早晨她听人说。这话是再清楚不过了,在星期一早晨听来也再清楚不过了。当她走下山坡,往车站走去,准备上学的时候,她心里还一直在想着这句话。
“要变卖你一切所有的,分给穷人。”
她自己愿意这样做吗?她愿意卖掉她的背上镶着珍珠的梳子和镜子,她的银蜡台,她的耳环,她的可爱的小项链,然后穿得像惠里家的人一样破破烂烂:像对她来说所谓的“穷人”一样,不梳不洗,破烂不堪吗?她不愿意。
这个星期一的早晨她简直像是在苦难的边缘徘徊。因为她的确希望怎么对,就怎么做,但她又绝对不愿意按照圣经上讲的去做。她不愿意变得很穷———真正一个钱没有,像惠里家的人一样活着,丑陋不堪,到处受到别人的怜悯:这情况她连想都不敢想。
“要变卖你一切所有的,分给穷人。”
在实际生活中,一个人不可能这样做。这使她感到多么心烦和苦恼啊!
你也不可能真的递过另一边脸去。特里萨曾打过厄休拉一耳光。厄休拉一时沉醉于基督徒的谦虚,不声不响又把她的另一边脸递过去。特里萨认为这是一种挑战,一怒之下在那边脸上又给了她一耳光。这时厄休拉怀着无比愤怒的心情,低着头走开了。
可是,愤怒和难以忍受的深刻的羞辱折磨着她,一直到她又一次和特里萨发生争吵,推搡着她妹妹的头,几乎把她的头给撞碎之后,她的愤怒才终于平静下来。
“这算是给你一点教训。”她咬牙切齿地说。
她走开的时候虽然很不像一个基督教徒,可是她却心安理得了。
基督徒的这种谦恭实在有些让人觉得可笑和下流。厄休拉对这另一个极端,忽然也感到无比反感。
“我讨厌惠里家的人,我希望他们全都死掉。我的父亲为什么就这样把我丢下,弄得我们非常贫穷,谁也看不起?他为什么不能更有出息些?我们要是有一个我们应有的父亲,他就应该是威廉·布兰文子爵,我就应该是厄休拉小姐!我有什么权利变得很穷,像一个蛆虫似的在小胡同里爬行着?如果我能完全享受我的权力,我应该穿着一身猎装,骑在大马上,后面跟着我的赶马人,我将在一家农舍的门口停下来,对那个抱着孩子走出来的农村妇女,问她那个摔伤腿的丈夫现在怎么样了。我将从马上弯下腰,拍拍那孩子的像披着乱麻一样的头,从我的钱包里掏出一个先令给她,并下令让人从我的官府里把有营养的食物送到村子里去。”
她就这样骄傲地骑着马到处游行。有时,她冲进烈火中,救出一个无人管的孩子,或者钻进运河的闸门下面,把一个腿忽然抽筋的男孩子拖出水面;或者她像闪电一样从一匹奔马的脚下救出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娃娃。当然,这一切都是在她的想象中进行的。
可是最后,她忽然又强烈地向往着那星期天的世界。当她在那天早晨从科西泽走下山来,看到伊尔克斯顿在它的小山顶上散发出蓝色的青烟的时候,那遥远的话语又在她心中响开了:
“耶路撒冷啊!耶路撒冷啊!……我多么愿意聚集你的儿女,好像母鸡把小鸡聚集在翅膀底下,只是你们不愿意———”(《圣经·马太福音》第23章,第37节)
她对基督的热情,希望被聚集在那温暖翅膀底下的愿望,现在又高涨起来,可是这情况怎能适用于工作日的世界呢?这话除了说基督应该把她像母亲搂着孩子一样搂在怀里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意义呢?啊,基督,啊,那个可以把她拥抱在自己的怀里,让她因而忘掉一切的那个男人!啊,那可以为她提供一个逃避之所,并使她获得永恒幸福的男人的胸膛!这热情的渴望使她的每一根神经都颤动起来了。
她也模模糊糊地知道,基督的意义并非仅此而已:知道他所说的耶路撒冷是幻想世界中的一个地方,那地方在日常生活的世界中是根本不存在的。他搂在他的怀里的不是房屋和工厂:不是房产主和工厂工人和普通穷人;而是一些在日常生活的世界中不占有任何位置,而且是从来没有被日常生活的眼睛和手看见或者触摸到的。
然而她却必须通过日常生活来理解这些东西———她必须这样,因为她的全部生活都是一种工作日的生活,到目前为止,全部都是如此。所以他必须把她的身体抱在他的怀里,那是一个强壮的具有宽大胸骨的胸怀,那里心脏正不停地跳动着,那里充满了她分享到的生命的温暖,那奔流着热血的生命。
因而,她渴望躺卧在一个“人子”的胸怀之中。她在灵魂深处感到很羞愧,十分羞愧。因为基督要让幻境世界回答的话,而她现在却按照日常生活的事实来加以回答了。这是一种出卖,一种偷梁换柱的行为,把幻觉世界和现实世界混淆了。所以她对自己那种宗教方面的狂喜感到羞耻,生怕有人会知道了。
在那年早春的时候,当羔羊在用稻草建造的棚子里诞生,在她舅父的农庄上,男人们守着一盏提灯和一只狗在一起守夜的时候,这种把幻觉世界和日常生活世界胡乱混淆在一起的情况还曾发生过一次。那时,她又一次感到耶稣就在那一带的村子里。啊,他一定会把这些小羊羔抱起来搂在怀里的!啊,她就是那小羊羔。第二天早晨,在沿着篱笆外面的胡同走着的时候,她又听到了母羊的叫声,并且知道几只小羊羔闪耀着新生的喜悦,摇晃着身体又来到了人间。她看到它们低下头去,用鼻子乱拱着,摸索到母羊的乳房边去寻找奶头,而那母羊却严肃地把头转向一边,自己若无其事地用鼻子喷着气。它们现在在吃奶了,它们的细长的腿在欢乐中战栗着,它们伸长脖子,它们的新生的身体轻轻地抖动着,接受那和血一样热的可爱的奶汁。
啊,这福分,这无边的幸福!她简直没有办法强迫自己离开这里上学去。那在乳房下拱动的小鼻子,那无比欢喜和自在的小身体,那微弯的黑色的腿,那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的母亲,她完全听任它们吸吮着她的汁水,然后这母亲安详地走开了。
耶稣———幻觉世界———日常生活世界———一切在痛苦和幸福的混乱中不可分割地混淆在一起了。这混乱,这不可分割的情况,简直是一种痛苦。耶稣,那幻境,却在对她这个并非幻境的人讲话!而她却接受了这种圣灵的语言,并靠它进一步挑动了她自己的情欲。
这使她感到非常可耻,这种在她自己灵魂中产生的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的混淆,使她很难堪。她是依据她当前的欲望在回答圣灵的呼唤。
“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这是耶稣讲的话,见《圣经·马太福音》第11章、第28章)
这是她暂时提出的回答。她多么希望能回答基督的召唤。她多么渴望真走到他的身边,把头枕在他的胸膛上,让他像抚摸一个孩子似的抚摸她,使她能够得到安慰,得到尊重!
整个这段时间,她一直为这宗教激情的混乱的热情所苦,她希望耶稣对她具有充满柔情的爱,接受她的带有情欲的贡献,给予她带有情欲的回答。接连几个星期,她一直沉浸在这种欢乐的沉思中。
但整个这段时间,她心里也明白,她是很不诚实的:她是要以耶稣的热情使自己获得肉体上的满足。但是,她现在是如此晕头转向,头脑混乱不堪。她有什么办法能使自己获得解脱呢?
她痛恨自己,恨不得把自己踩在脚下,把自己毁灭掉。她怎样才能获得解脱呢?她痛恨宗教,因为它助长了她的混乱心情。她咒骂一切。她愿意变得除了当前的需要和当前的满足之外,对什么都冷酷无情,毫无兴趣,麻木不仁。她有一种对耶稣的向往,但目的只是为了利用他来满足她自己的柔情,拿他作为一种工具用以挑起自己的感情,最后使她感到无比苦恼。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耶稣,没有什么感伤的柔情,由于她十分痛恨这种难乎为情的状态,她不禁十分厌恶感伤的柔情。
这期间,年轻的斯克里本斯基来到了这里。那时她差不多十六岁,已变成一个苗条而沉静的少女,平时不言不语,可有时候她又会像过去一样毫无保留地讲个没完,这时你便会觉得她仿佛要把她心里话全讲出来。实际上,她只不过是要在外人面前给她的心灵装扮出一副假象。她极端敏感,随时都感到苦恼万分,因而为了掩饰自己,她常常装出一副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带着她那种不时发作的热情和她的处于沉睡状态的痛苦,她现在简直感到毫无生趣了。她仿佛老是把自己的灵魂抓在手中,带着渴望的心情在等待着另一个人,然而,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在她心灵的最深处,却又总有一种孩子气的因不信任而产生的反感。她想着她爱所有的人,也相信所有的人。可是,由于她根本不能爱她自己,或者信任她自己,她实际是和一条蛇,或一只被抓住的小鸟一样,对什么人都不能信任。她的阵发的反感和仇恨,与她的爱的冲动相比,显然更为难以避免。
她就这样挣扎着,度过她的没有灵魂,没有创造力,未形成真正自我的阴森的混乱的日子。
有一天晚上,她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头,正在客厅里学习,忽然听到厨房里有生人说话的声音。她的容易激动的心情立即从冷漠中惊醒过来,支着耳朵细心倾听。它似乎仍然趴伏着,躲在一个什么隐蔽之处,紧张地向外探望着,但不愿被人发现。
厨房里是两个生人讲话的声音,一个柔和而热忱,仿佛掩盖着一种炽热的柔情,另一个说话很快,仿佛行云流水一般。厄休拉十分紧张地坐在那里,一惊之下完全忘了她的学习,有点出神了。她一直倾听着那说话的声音,简直没有注意说的是些什么。
第一个说话的是她的舅舅汤姆。她很熟悉他那用以掩盖他的充满冷嘲热讽和深刻苦难的灵魂的天真的热情。另一个说话的是谁呢?他说话的声音是那么轻快,但其中似乎又夹杂着火一样的节奏。那另一个说话的声音似乎在催促她赶快前去。
“我记得您的,”那年轻人的声音说,“由于您的黑色的头发和白净的面孔,我从第一次见到您就一直记着您的样子。”
布兰文太太又是羞怯又是高兴地大笑了。
“你那会儿还是个一头卷发的小家伙。”她说道。
“是吗?是的,我知道他们对我的一头卷发都感到非常骄傲。”
大家大笑一阵,然后沉默下来。
“我记得你当时是个非常懂规矩的孩子。”她父亲说。
“噢!我留你们过夜了吗?我那会儿常常见谁来都要留他们过夜。我相信我妈妈对这事一定苦恼极了。”
大家又笑了一阵。厄休拉站起身来,她不能不出去了。
一听到门响,所有的人都转过身来。那姑娘顿时感到一阵难堪的混乱,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她必须让人看着十分漂亮,由于她不知该怎么端着自己的肩膀,在门口犹豫的时候,她显出了一副十分动人的颟顸神态。她的黑色的头发扎在脖子后面,犹豫不定的棕黄色的眼睛闪闪发亮。在她身后的客厅里,一盏柔和的灯光照在书架上。
她装得十分自然地向她的舅舅走去,他吻了吻她,热情地跟她谈话,尽量表示出和她十分亲密的关系,但同时让人清楚地看出,他完全是不感兴趣的。
但是她急于想对那个陌生人转过身去。他正靠后几步站在那里等待着,这个年轻人有一双灰色的明亮的眼睛,这双眼睛不到十分必要的时候是不肯作出任何明确的表情的。
他那种半出神的等待状态使她有些激动,当她像一个过于兴奋的孩子憋住气把手伸给他的时候,她忍不住有些混乱而又非常漂亮地大笑了。他用手使劲捏住她的手,鞠了一躬,同时非常仔细地打量着她。她感到很骄傲———她的整个精神马上全活起来了。
“你还不认识斯克里本斯基先生,厄休拉。”她耳边传来她舅父亲切的声音。她带着在生人面前常有的本能的羞怯扬起脸来,仿佛要说她认识他,结果却只是激动地笑了几声。
微微激动的情绪使他的眼神显得有些混乱,原来那种冷漠的端详现在变得急于要与她接近了。这个年轻人现在刚刚二十一岁,身材细长,柔软的棕色头发,学着德国人的式样,从前面一直向后梳着。
“你要在这儿呆很久吗?”她问道。
“我有一个月的假,”他说,转眼望望汤姆·布兰文。“可是有好几个地方我一定得去跑跑———在这儿呆一阵,在那儿呆一阵。”
他使她感到了外在世界的强烈气息。这有点儿仿佛是她坐在一个小山上,却能够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整个世界都躺在她的脚下。
“谁给了你一个月的假?”她问。
“我是个工程师———在军队里工作。”
“噢!”她高兴地叫了一声。
“我们打扰了你的学习吧?”她的舅父汤姆说。
“噢,不。”她连忙回答说。
斯克里本斯基大笑了,年轻而又充满热情。
“她并没有等着你们来打搅她。”她父亲说。但这话让她听着十分别扭。她希望他让她自己去说她要说的话。
“你喜欢学习吗?”斯克里本斯基向她转过身去说。他是根据他自己的情况提出问题的。
“有些东西我很喜欢,”厄休拉说,“我喜欢拉丁文和法文———还喜欢文法。”
他注视着她,似乎全神贯注在她的身上,接着他摇了摇头。
“我可不喜欢学习,”他说,“他们说军队里所有有头脑的人都集中在工程技术部门。我想那正是我去干这一行的原因———这样我就可以沾光,也算是一个有头脑的人了。”
他似乎开玩笑又似乎很懊恼地这么说。她马上对他十分注意。这使她很感兴趣,不论他有头脑还是没有头脑,他反正让人很感兴趣。他的直爽的性格,他那种独立自主的行动,都使她对他产生好感。她感觉到他的生命正朝着她的方向移动。
“我不认为头脑有多么重要。”她说。
“那么什么东西重要呢?”她舅父半嘲笑半讥讽地轻蔑地说。
她向他转过身去。
“重要的是一个人有没有勇气。”她说。
“干什么的勇气?”她舅父问道。
“干任何事。”
汤姆·布兰文尖声笑了笑。母亲和父亲仿佛倾听着的样子,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斯克里本斯基等待着。她是为了他在讲这些话。
“干一切事情就等于什么也不干。”她舅父大笑着说。
这时候她完全不喜欢他了。
“她自己并没有照她所说的去做,”她父亲说,同时活动一下身子,把一只腿架在另一只腿上。“她有勇气干的事可真是不多。”
可是她不愿意再回答了。斯克里本斯基安静地坐着,等待着。他的脸不很匀称,扁平的,简直有点难看,鼻子很大,可是他的眼睛却很明亮,出奇地清晰,他的棕色的头发像丝线一样浓密而柔软,他蓄着一撮小胡子,皮肤很白,身材细长,样子十分动人。坐在他旁边,她的舅父汤姆就显得很难看,她父亲看上去更显得很不整洁。然而,他却使她想到了她父亲,只是这年轻人更显得精巧一些,似乎散发着光彩。可他的脸几乎可以说是丑陋的。
在有关他自己的生活方面,他似乎什么也不愿意多讲,仿佛他绝对不成问题,也不可能再有任何改变,他就是他自己。在他身上有一种使她十分感兴趣的一切听天由命的意味。他决不想对别人证明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于他自己的生命,别人看着像个什么样子,它就算是个什么样子吧。它甘愿处于孤立状态,决不想为自己对人作任何解释,或表示任何歉意。
所以他似乎早已有一种完全不可改移的性格,他决不要求在自己能够独立存在之前,在自己和别人建立起一些关系之前,非要受到别人的影响不可。
这种情况对于厄休拉具有极大的诱惑力。她过去所习惯的都是些没有明确主见的人,他们每受到一种明显的影响,便似乎又变成了一个新人。她舅父汤姆总多多少少有点像是顺着别人的意思在做人,因此,谁也不知道汤姆舅舅是个什么样子。你所知道的只是外表上多少有些固定的、一种流动着的让人无法肯定的形象。
可是,如果让斯克里本斯基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让他尽量暴露自己,他的一切行动也总是出自自己的责任感,他不容许有人对他提出怀疑,他的孤立状态是永远无法改移的。
因此,厄休拉觉得他这个人很了不起。他身心健康,对任何事都有明确的看法,一切自己做主,也只依赖自己。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才是一个真正的上等人,他似乎天生具有贵族的性格。
她于是马上就让他作了她梦中的主人公。这里就是一位上帝的儿子,他看见了人的女儿,并且觉得她们非常美。他不是亚当的儿子。亚当只知道一味顺从,亚当不是被人连拉带拽赶出了自己的出生地,而且自那以后,人类就一直完全像乞丐一样到处在寻求自己的生存吗?可是,安东·斯克里本斯基就决不会祈祷。他自己掌握着自己的一切,但也就只管他自己,此外什么也不管。别的人不可能真给他任何东西,也不可能从他那里拿走任何东西。他的灵魂是屹然独立的。
她知道她母亲和父亲都很尊重他。家里的情况现在发生变化了。有人到他们家来做客。只要有一次三个天使来到亚伯拉罕的门口,跟他打招呼,和他一起吃饭,并在他家呆下来,等到他们离开的时候,他们家从此便会变得富足了(此处所讲亚伯拉罕故事见《圣经·创世记》第18章)。
第二天,她被邀请前往沼泽农庄做客。那两个男人还都没有回家。后来,从窗口望出去,她看到一辆轻便马车跑了过来,斯克里本斯基从车上跳了下来。她看到他先把身子缩成一团,然后跳下车,对着赶车的她的舅父大笑一声,随着就朝着她,向屋里走来。他显得毫无拘束,一切充分外露。他在他自己的清晰、高雅的气氛中是完全孤立的,他非常的沉静,仿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他这种完全依赖自己的命运的态度使他的外表显得非常懒散,甚至有些颓丧:他很少有大手大脚的动作,坐下的时候,他懒洋洋的,似乎全身都放松了。
“我们来晚了一点。”他说。
“你们上哪儿去了?”
“我们到德比去看我父亲的一个朋友。”
“谁?”
这样直率地提出问题并要求得到明确的回答,对她来说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经历。她知道对这个人她是可以这样做的。
“噢,他也是一个牧师———他是我的保护人———保护人之一。”
厄休拉知道斯克里本斯基是一个孤儿。
“现在你的家到底在什么地方呢?”她问道。
“我的家?———我也说不清。我非常喜欢我的那位上校———赫伯恩上校;另外还有我的那几位姑妈,可是我想我的真正的家是部队。”
“你喜欢这样完全独立地生活吗?”
他明晰的栗色眼睛在她身上停了一会儿,但因为他正在考虑问题,他并没有看见她。
“我想是喜欢的,”他说,“你瞧我父亲———噢,他始终也没能完全适应这里的环境。他要———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要什么———可总而言之,日子很不好过。还有我母亲———我随时都想到她对我实在好得过头了。我简直能感觉到她对我好得实在太过头了———我的母亲!另外我上学是那么早。但我不得不说,外在世界比牧师们的生活圈子对我来说要自然得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有那种像一只小鸟被刮得迷失方向的感觉吗?”她问道,完全搬用她刚刚学到的一句话。
“不、不。我感到一切事情都十分称心如意。”
他似乎越来越让她体会到那庞大的世界,体会到广大的人群和他们之间的距离。这一切有如花香能把蜜蜂招来似的引诱着她,但它也使她很痛苦。
这时正是夏天,她穿着一件棉布上衣。他第三次看到她的时候,她穿上了一件非常漂亮的带蓝色和白色条纹的衣服,衣服上配有白色的领子,还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这与她金黄色的红润脸色非常相称。
“你穿着这身衣服,我看着再漂亮不过了。”他说,把头微微斜在一边站在那里,用一种研究和批评的神态欣赏着她。
一种新的生活使她心神激荡。她第一次深深爱上了她自己的一个幻影: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反映在他的眼中的那个小巧的影像。她必须做到和它完全一样:她必须非常漂亮。她的思想很快就转到穿衣服的问题上,她惟一的热情是让自己的外表显得很美。她家里的人全都带着惊异的眼光看着厄休拉这种突然的转变,她变得非常文雅了。她穿着那身她自己做的非常合身的棉布上衣,戴上她按自己的意愿做的翻边帽子,看上去真是文雅极了。她忽然有了一种灵感。
在厄休拉跟他谈话的时候,他显得懒洋洋的,坐在她姥姥的摇椅里,懒散地前一下后一下地慢慢摇着。
“你不是很穷吧,你穷吗?”她说。
“你说没有钱吗?我每年大约有一百五十镑的收入———所以你也可以说我穷,也可以说我很富。事实上,我是够穷的了。”
“可你将来会挣钱的。”
“我将会拿到我的工资,我现在就有工资。我已经拿到委任状了,那一来,我又可以拿到一百五十镑。”
“你将来挣的钱还要多,对吧?”
“十年之后,我一年将可以挣到二百多镑。可如果我只能靠我的工资生活,我将永远都是很穷的。”
“你在乎吗?”
“对穷在乎不在乎?现在不在乎———不很在乎,但将来我也许会在乎的。人们———那些军官们都对我很好。赫伯恩上校对我颇感兴趣———我想他是一个很有钱的人。”
厄休拉忽然感到一阵透心凉,他打算把自己卖掉吗?
“赫伯恩上校结过婚没有?”
“结过婚了———他有两个女儿。”
但是她的骄傲情绪不允许她去担心赫伯恩上校的女儿会不会想到要嫁给他。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格德伦走了进来。这时斯克里本斯基依然懒懒地在晃动着他的摇椅。
“你那样子瞧着可真懒。”格德伦说。
“我就是很懒。”他回答说。
“你看着真像是软弱无力的。”她说。
“我就是软弱无力。”他回答说。
“你别摇了不行吗?”格德伦问道。
“不行———这是perpetuum mobile。(拉丁文,永动器)”
“瞧你那样子,简直像全身没有一根骨头似的。”
“那正是我最喜欢的一种感觉。”
“我对你这种趣味可一点儿也不欣赏。”
“那对我来说实在太不幸了。”
他仍然摇着他的摇椅。
格德伦在他背后坐下来,当他往后摇的时候,她用两个指头捏住他的一绺头发,所以等他再往前摇去的时候,她使劲拽住他。但他完全若无其事。现在屋里只有摇椅压在地板上的声音。格德伦一声不响,像只螃蟹似的,每等他摇过来一次就抓住他的一绺头发。厄休拉红着脸很有些不安地坐在那里。她看到他皱起眉头,越来越有些恼火了。
最后他像一根脱扣的弹簧,突然跳起来,站在壁炉前面。
“真见鬼,我为什么不能摇一摇?”他凶恶地极不耐烦地问道。
他这样像一根弹簧似的从懒散状态中忽然跳起来,使厄休拉觉得他很可爱。他生气地站在壁炉边的地毯上,眼里露出愤怒的光芒。
格德伦仍和她平常一样深刻而柔和地大笑着。
“男人从不坐在摇椅里摇晃的。”她说。
“女孩子从不揪男人的头发的。”他说。
格德伦又大笑了。
厄休拉感到很有趣地坐在那里,可是她在等待着。他知道厄休拉在等待着他。这使得他的血液沸腾起来。他一定得到她身边去,听从她的召唤。
有一次,他驾着轻便马车带她到德比去。他属于那种冒冒失失的工兵,他们在一家小旅店吃了午饭,然后又去逛商场,他们对任何东西都看得非常高兴。他在一个书摊上给她买了一本《呼啸山庄》。后来他们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集市,她说:
“从前我父亲常带我去坐那摇船。”
“你喜欢吗?”他问道。
“噢,那太有意思了。”她说。
“你愿意现在再去试试吗?”
“太愿意了,”她说,尽管她还有些害怕。可是,能够去干一件不同寻常的令人激动的事,总是对她有很大诱惑力的。
他马上到售票处去付了钱,然后扶着她上去。他现在除了注意他眼前所干的事情之外,似乎把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全都忘了。对在场的其他人,在他看来全都不必在意。她本来想先不上去,可是她觉得现在离开他反而更难为情,还不如大胆上摇船上去,让大家去看好了。他的眼睛充满了笑意,瘦长的身子站在她面前,开始让摇船摆动起来。她并不害怕,她只感到非常激动。他的脸开始慢慢发红,眼睛里闪动着激动的光芒。她抬头看着他,她的脸好像在阳光下开放的一朵花,是那么地光彩夺目,那么动人。他们就这样在那宁静的空气中飘荡着,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向天空,然后又以可怕的速度降落下来。她感到非常高兴。这种运动似乎在他们的血液中扇起了火焰,他们大笑着,感到仿佛全身都着了火。
玩过摇船之后,他们又去玩旋转木马,以便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他扭着身子对着她骑在跳动着的木马上,看上去老是那么自由自在,玩得十分高兴的样子。对旧的传统表示反感的一股热情更使他显得悠然自得。当他们坐在急速旋转的木马上,耳边听着留声机放出的音乐的时候,她始终也没有忘记过四周的人群。他和她似乎永无休止地骑着马在群众的面前跑过,永远轻快、骄傲、英武地骑着马在群众扬起的面孔前跑过,他们是在一个更高的水平上活动,把广大的群众踩在自己的脚下。
后来,他们必须离开旋转木马了。她感到很不痛快,感到自己仿佛由一个巨人忽然缩小得和普通人一样,并不得不自己也混在普通群众之中了。
他们离开市集,回到他们自己的轻便马车旁边去。在走过一个大教堂的时候,厄休拉一定要进去看看,可是整个教堂里到处是脚手架,烂砖碎瓦堆得到处都是,从墙上脱落下来的灰皮,踩在脚下扑哧发响,工人们粗俗的叫喊声和锤子的敲击声在满屋里震响。
在她不顾一切,在集市上,在群众的面孔前骑着木马奔驰了一阵以后,过去的许多她无法控制的向往现在又回到了她的心头,一时间,她似乎带着这些向往忽然进入了一种无比阴森的宁静的境界。在一阵骄傲情绪之后,她需要安抚和安慰,因为骄傲和轻蔑似乎比任何东西都更能刺伤她的心。
她发现这无比古老的阴森中充满了从墙上剥落下来的灰皮,那些灰皮扬起阵阵尘土,使这里充满了陈年石灰的气味。到处是脚手架,到处是成堆的垃圾,连圣坛上也堆满了尘土。
“咱们坐下来歇会儿吧。”她说。
他们不让任何人注意到,偷偷坐在最后一排椅子上,坐在一片阴暗之中,她观看着砌砖工和抹灰工干他们的肮脏、忙乱的工作。穿着长靴的工人在过道里走来走去,用一种粗鄙的声腔叫喊着:
“嗨,伙计,那些抹墙脚的模子拿来了吗?”
从教堂的屋顶上传来哑着嗓子的回答声,那屋子里的回声使人有一种凄凉的感觉。
斯克里本斯基紧挨着她坐着。一切似乎都是无比的美妙,尽管她也许觉得有些可怕,整个世界仿佛已经成了一堆废墟,而她和他却安然无恙、无法无天地在这废墟上胡乱爬行。他紧挨着她坐着,把身体贴在她身上,她也明确感到了他对她所产生的影响。可是她十分高兴,感觉到他挤压在她身上使她十分激动,仿佛他的存在对她就是一种动力,敦促她采取某种行动。
在他们赶着马车回家的时候,他紧挨着她坐着。车子每一晃动,他都有意显得十分放肆地贴在她身上,一直等到车子再次晃动的时候,再坐直身子。一句话没说,在她的披肩的掩盖之下把她的手拿过来,他开始用一只手解开她手套上的扣子,替她把手套脱下,仔细地脱光了她的手,而他却仍然全神贯注地驾着车,仰起脸看着前面的大路。在他替她脱手套的时候,由于他的手和她的手非常轻巧地来回接触,一种充满性感的喜悦几乎让那小姑娘如醉如痴了。他的手是那么美妙,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在那黑暗的地下世界十分熟练地拉开手套,触摸着她的手,脱下手套,先让她的手心,接着让她的手指全裸露出来。然后,他用手紧握着她的手,两只手是那么贴近,仿佛他的手和她的手已合而为一了。这时,他眼望着大路和马的耳朵,全神贯注地赶着车在村子里走过。她一直坐在他身边,狂喜不已,脸上焕发着光彩,一种新的光线使她完全盲目了。他们俩谁都不说话。从外表看去他们俩是完全分开的,可是通过他们紧拉着的手,他和她已经完全血肉相连了。
接着,他假装出好像毫不在意的样子,用一种奇怪的声音对她说:
“刚才坐在教堂里让我想起了英格拉姆。”
“谁是英格拉姆?”她问道。
她也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可是她知道他现在要开始谈一些不该谈的话了。
“他是和我一起到查塔姆去的一个军官———是个副官———只比我大一岁。”
“那教堂怎么会让你想起他呢?”
“噢,他在罗彻斯特认识了一个姑娘,他们常常坐在一家大教堂的角落里谈情说爱。”
“那可太好了!”她不假思索地说。
他们彼此误会了对方的意思。
“但这也有一个缺点。教堂里的执事为这事吵开了。”
“多么混账,他们为什么不能坐在教堂里呢?”
“我想他们都认为这是一种对神不敬的举动———除了你和英格拉姆以及那个姑娘。”
“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对神不敬,我认为在教堂里谈恋爱是完全正当的。”
她简直是挑战似的冲口而出,完全不去考虑她的灵魂了。
他没有说话。
“她长得很漂亮吗?”
“你说谁?埃米莉?是的,她长得相当漂亮,她是个做女帽的工人,她不愿意让人看到她和英格拉姆一块儿上街。这真是有点儿太惨了,因为那个教堂执事一直盯着他们,后来打听出他们的姓名,就当回事吵吵开了。后来简直弄得满城风雨。”
“她后来怎么办呢?”
“她到伦敦去进了一家很大的店铺,英格拉姆仍然常到伦敦去看她。”
“他爱她吗?”
“他和她在一起,现在已经有一年半了。”
“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埃米莉个子很小,简直像一朵盛开的紫罗兰,长着一对漂亮的眉毛。”
厄休拉思索了一会儿,这是否是外部世界的一段真正的浪漫故事。
“所有的男人都有情人吗?”她问道,对自己的这种鲁莽态度,自己也感到吃惊了。可是她的手和他的手仍然紧握在一起,他的脸也仍然丝毫没有改变,一直安详地望着前面。
“他们常常提到这个或者那个美得不得了的女人,大家喝得醉醺醺的谈论着她。他们大多数人只要一有空就匆匆跑到伦敦去。”
“去干什么?”
“去找那些美得不得了的女人呀。”
“什么样的女人?”
“各种各样的,一般说来,她的名字老是变来变去。有一个家伙简直是完全疯了,他随时都预备好一个手提箱,只要一有机会,他就提着那箱子跑到火车站去,到了车上再换衣服,不管车厢里坐着什么人,他都可以刷地一下脱下衣服,当着人的面至少把上半身的衣服全部换掉。”
厄休拉抖动了一下,感到有些不解。
“他为什么要那么匆忙呢?”
她说话时已感到喉咙有些发梗,说话不利索了。
“我想是他脑子里一直想着那个女人吧。”
她感到有点吃惊,有点意想不到。可是这个充满情欲的破除常规的世界使她感到十分着迷。她感到这似乎是表现了一种光辉的鲁莽。她现在也开始了对生命的探索。那情景似乎十分辉煌。
那天晚上直到天黑以后,她还一直呆在沼泽农庄。斯克里本斯基后来陪她回家去。因为她简直不愿意离开他,她正在等待着,等待着某种新的经历。
那天晚上天气很暖,在四周新出现的暗影中,她感觉到了另一个更坚实、更美、更超然的世界。现在一切一定得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了。
他紧挨着她走着,仍是那样一言不发、全神贯注地用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腰,轻轻地非常柔和地把她拉向他的身边,用那只胳膊使劲压在她的身上;她似乎已让他提起来,在空中飘动,她的脚几乎已碰不到地面了。紧贴在他的坚实的身体上前进,她似乎是躺在他的身上,只感到天旋地转。在她正感到几乎要发晕的时候,他把脸向她更贴近了一些,她的头正倚在他的肩上,现在她的脸已经感觉到了他的温暖的呼吸。然后,轻巧地,啊,轻巧地,那么地轻巧,使她感到简直马上要晕过去了,他的嘴唇接触到了她的脸,她感到似乎在一股黑暗的暖流中漂浮起来了。
她仍然等待着,在她那晕眩和漂浮的状态中等待着,完全像神话故事中的睡美人一样。她等待着。他又一次向她伸过脸来,他那温暖的嘴唇又一次贴上了她的脸。他们放缓脚步站住了。他们在树阴下一动不动地停下来,他的嘴唇停留在她的脸上,好像一只蝴蝶停留在一朵花上一样。她把身子更向他贴近一些。他一转身用两只胳膊抱着她,把她使劲搂住。
接着,在那片黑暗中,他轻轻向她低下头去,用他的嘴碰了一下她的嘴。她感到害怕,她呆呆地躺在他的怀里,感觉到他的嘴唇碰到了她的嘴唇。她完全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接着他又把嘴伸过来,压在她的嘴上,一股温暖的急速的浪潮在她心中涌了上来,她微微张开自己的嘴唇,在一种痛苦的急切的旋涡中她把他更加拉过来,让他和她贴得更紧。她的嘴唇又贴过来,那浪潮起伏不定,那么温柔,噢,那么温柔,噢,可是又像一股强有力的河水的巨浪,无法抗拒,直到最后她发出一声盲目的喊叫,把他推开了。
她听到他站在她身边沉重地,奇怪地呼吸着,他那种可怕而宏伟的感觉占据了她的心灵。可是她现在在她自己的心灵中止不住微微退缩了一下。他们犹豫不决地又向前走去,像山头的桉树的影子一样不停地抖动着,当年她外祖父拿着一捧水仙花前往求婚的时候就曾走过这个地方,她母亲和年轻的丈夫也曾像厄休拉和斯克里本斯基一样紧搂着从这里走过。
厄休拉完全意识到覆盖在他们头顶上枝叶扶疏的大树的枝干,也意识到桉树的精美的叶子正仿佛是装饰着这夏夜的一串串的流苏。
他们紧挨着,步履协调地向前走着。他握着她的手,他们为要泡得更久一些,故意找较远的弯路走。她老感觉到自己仿佛被搂得离开地面了,仿佛她的脚已变得像一阵清风一样轻巧了。
他很想再吻她一下———可是那天夜晚他不准备再来那种直透心窝的亲吻了。她现在已知道,已知道亲吻是什么滋味了。所以他感到现在更难走近她的身边了。
那天夜晚,她上床的时候感觉全身像通了电一样地温暖,仿佛黎明的清风正在她心中吹动,把她举了起来。她深沉而甜蜜地,噢,是那么甜蜜地睡着。清早,她感觉自己简直像一株健旺的麦穗,那么芳香,又那么充实。
他们就这样在情窦初开的迷离惝恍状况中继续过着情人的生活。厄休拉对谁也没有讲这件事;她已经完全迷失在她自己的世界中了。
可是某种离奇的感情使她极希望找一个人,假装让她分担她的心事。她在学校里有一个很沉静、严肃的朋友叫埃塞尔。她感到必须对埃塞尔讲讲她的事。埃塞尔低着她的保证守口如瓶的头全神贯注地听着,于是厄休拉把她的秘密全部讲了出来。噢,那实在是太美了。他是那么地温柔,那么地多情、体贴!厄休拉简直像个老于此道的妇女那样谈讲着。
“你认为,”厄休拉问道,“让一个男人吻你———真正的接吻,而不是闹着玩,———是不应该的吗?”
“在我看,”埃塞尔说,“那要看是什么情况。”
“他是在科西泽山上的桉树下面吻我的———你认为那有什么不对吗?”
“什么时候?”
“星期四晚上,他送我回家的时候———可是真正的接吻———真正的———他是军队里的一个军官。”
“大约几点钟?”那位严肃认真的埃塞尔问道。
“我不知道———大约在九点半前后。”
片刻的沉默。
“我想这是不对的,”埃塞尔说,不耐烦地扬起了头,“你不认识他吧?”
她说话带着十分轻蔑的口气。
“认识的,我认识他,他有一半波兰血统,还是个男爵。在英格兰他就称得上是一位老爷了。我外祖母和他的父亲是朋友。”
可是这两位朋友却越来越敌对了。在她如此肯定她和安东(她就是这样称呼他的)的关系的时候,她却仿佛是要和她的这位朋友断绝关系了。
他常常到科西泽来,因为她妈妈很喜欢他。安娜·布兰文在斯克里本斯基的眼中已经变成了一位grande dame(法语,贵妇人),非常庄重,对什么事都不那么认真。
“孩子们都已经睡觉了吗?”厄休拉在和那个年轻人进来时不耐烦地叫喊道。
“他们还得过半小时才睡觉呢。”妈妈说。
“简直不让你有安静的时候。”厄休拉仍大声说。
“也得让孩子们活下去呀,厄休拉。”她妈妈说。
对厄休拉这种态度,斯克里本斯基十分反对,她为什么要这么固执己见呢?
可是说到底,厄休拉知道,他并没有这么一帮没有办法对付的小孩老围着他。他对她母亲总是那么彬彬有礼,布兰文太太也就对他十分随和,十分友好。她妈妈的这种对一切都听之任之的态度使那姑娘感到很高兴。要想削弱布兰文太太的地位似乎是不可能的。在和人公开交往的过程中,她不能居于任何人之下。在布兰文和斯克里本斯基之间存在着一种不可逾越的沉默。有时候这两个人也稍稍谈几句话,可是他们永远不会真正交换什么意见。厄休拉看到她父亲在这位年轻人面前越来越退缩,心中暗自感到十分高兴。
斯克里本斯基来到她家,使她感到很骄傲。他那种懒洋洋的对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态使她有些生气,然而他对她仍然有一种无法解脱的魔力。她知道这是一种laisser-aller(法语,意为放任不羁)的精神和深刻的年轻的活力相结合的结果。
尽管这样,看到他在她家里时那种懒洋洋的一切全不在乎的神态,她仍然为他感到很骄傲。他对她的母亲和她自己却是十分殷勤,也十分有礼貌。有他在家里,她总有一种神妙的感觉。他的存在使她感到更丰富、更充实了,仿佛她是某种吸引力的中心,而他随时都被她吸了过来。他的礼貌和随和可能都是冲着她妈妈的,可是从他身体里发射出来的闪烁的光辉却可能是为她而发。这一点她坚信不疑。
她必须随时证明她具有这种威力。
“我想让你看看我搞的一点儿木刻。”她说。
“我肯定那没有什么值得让人看的,你那玩意儿,”她父亲说。
“你愿意看一看吗?”她把身子倚在门上问道。
尽管他脸上的神态似乎要同意她父亲的话,但他已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了。
“木刻放在那边棚子里。”她说。
不管他当时是什么感觉,他跟着她走到门外来了。
在棚子里他们吻着玩,真正是拿接吻当游戏。这是一种十分美妙的令人激动的游戏。她向他转过身去,仿佛挑战似的向他大笑着。他马上接受了她的挑战。他在一只手上绕满了她的头发,然后用这只缠满头发的手从后面把她的脸向这边推过来。她笑得几乎喘不过气。而他却以充满欢乐的眼神呆呆地看着她,他吻了她一下,在她面前表现了他的意志;她也回吻了他一下,表明她对他的无比欣赏。他们知道,他们现在进行的是一种大胆的、冒失的、危险的游戏,他们彼此都在玩火,而不是以爱情为戏,在这种游戏中,她感到自己有一种把全世界都不放在眼里的气概———她吻他,只不过因为她愿意这么做。因而在他心中也产生了一种近似玩世不恭的大无畏精神,对一切他假装尊重的东西都加以诋毁。
那时他是那么美丽,那么地敞开胸怀,那么地光芒四射,那么地心情激动,几乎连什么也不顾忌了,因而错误地把自己抛进了危险的境地。这情况在他身上引起一种疯狂的感觉。她像一朵在阳光下盛开的鲜花,引诱着他,向他提出挑战。他接受了这种挑战,他现在已经完全拿定主意了。在她这爽朗的笑声和她的这种不顾一切的放浪下面,却是闪烁着的泪花。这几乎让他完全发疯了,强烈的欲望和痛苦都使他要发疯,现在除了全部占有她的身体,再没有办法来解救他这种疯狂状态了。
就这样,他们浑身战栗着,带着恐惧的心理,回到她爹妈所在的厨房里去,摆出完全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在他们俩心里被挑动起来的某种东西,现在他们已经无法使它平静下去了,它进一步强化了他们的感官,使他们显得更为生动活泼,更具有了强大的生命力。可是在这一切下面,却有一种一切都一纵即逝的强烈感觉。这在他们两方面都是一种庄严的自我肯定的行动,他在她面前肯定自己的地位,因为他感到自己永远是男性,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她在他面前也肯定了她自己,因为她知道他无时不在想她,因而她无时不处于更强大的地位。而说到底,通过这样一种强烈的感觉,他们俩任何一方除了感到他或她和世界上的一切人相比,更具有一个无限大的自我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呢?这中间也有某种有限的、可悲的东西,因为人的灵魂在极度扩张的时候,总希望有一种无限的感觉。
不管怎样,既然这种热情———这种厄休拉藉以了解最大限度的自我并同时也限制、制约着他的热情现在已经开始,就一定得继续下去。她可以约束和限制自己以跟他,他的男性相对抗,她可以实现她的最大限度的女性的自我,啊,女性的,这女性由于在这个男性面前充分肯定了自我,由于和这个男性形成最崇高的对比,因而一时间获得了胜利。
第二天中午他又来的时候,她同他一起上教堂那边去闲逛。她父亲对他越来越有些生气;她母亲对她也越来越感到气恼了。可是一般做父母的在行动上总是尽量忍耐的。
他们一同到教堂那边去,厄休拉和斯克里本斯基一起跑到教堂里躲起来。在午后,教堂里面比外面阳光下的庭院里要阴暗得多,可是屋里从石砌的墙壁上反射过来的光却显得十分柔美。硃红碧绿的玻璃形成了这秘密石屋中的庄严雄伟的帷幕。
“这是个多么理想的rendez-vous(法语,意为幽会处所),”他向四面看看压低嗓子说。
她也向这间她很熟悉的房子四周看了一眼。这里阴暗、宁静的气氛使她心中有些发凉。可是她的双眼毫无畏惧地闪着光。在这里,就在这里,她一定要充分表现出她的无所畏惧的令人目眩的女性的自我,就在这里。在这里,在这比光明更充满热情的阴暗气氛中,她将像一团火焰似的舒展开她的女性的花朵。
他们各自分开站了一会儿,接着,由于捺不住互相接触的愿望,又有意走到一起。她用两只胳膊搂住他,她死命把自己的身子压在他身上,用她的双手抚摸着他的肩膀、他的背脊,她似乎感到自己的触觉已经通过了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清楚地感觉到了他紧张的年轻身体的里里外外,一切是那么地精致,那么地坚实,又是那么美好无比地在她的控制之下。她把她的嘴向他伸过去,痛饮亲吻的幸福,一次比一次更热切地亲吻着。
这一切简直是美极了,说不出的甜美。她感到似乎她的整个身心都已为他的亲吻所充实,仿佛从他的亲吻中饮进了强烈的阳光一样,她的内心深处也完全被照亮了。那阳光似乎在她的心脏下面跳动着,这幸福的滋味简直是说不出来地美好。
她向后退了两步,凝视着他,浑身闪烁着光亮,显得那么美丽,那么光彩夺目,像一朵太阳光照亮的云彩,感到无比心满意足。
她显得这么光亮,这么满足,这对他来说却十分痛苦。她对他大笑着,由于她自己心中充满了幸福,她没有看出他的痛苦,她始终也没有怀疑,他会不和她完全一样。她就这样像天使一样光芒四射地和他一起走出了教堂,仿佛她的脚是趴伏在花朵上的柔和的亮光。
他走在她身边,得不到满足的身体使他紧缩着自己的灵魂。难道她这么容易就获得胜利了吗?对他来说,现在丝毫没有他自己的幸福,而只有痛苦和心情混乱的愤怒。
现在正是盛夏,干草收获的季节已经快过去了。到星期六这工作便将完全结束。而斯克里本斯基到星期六也该走了,到那天,他一定得离开这里。
既然已经决定要走,他变得对她非常温柔,非常多情,他温柔地吻着她。那温柔、甜蜜、富有生意的亲昵使他们俩都为之沉醉了。
在他呆在那里的最后一个星期五的晚上,他等着她从学校里出来,随后带她一起去镇上吃茶。然后他弄了一辆小汽车开着送她回家。
坐在小汽车里,她更感到比什么时候都更为激动了。他为他自己的这最后一着也感到非常骄傲。他看到厄休拉在这充满浪漫情调的环境中已经像一团火似的燃烧起来了。她像一头小马一样怀着狂野的喜悦心情不停地喷着鼻子。
车子在拐角处歪了一下,厄休拉止不住倒在斯克里本斯基的身上。这接触更挑动了她对他的热情。一阵无法抑制的强烈的冲动使她抓住他的一只手,使劲捏在自己手里。他们彼此把手捏得那么紧,好像两个孩子一样。
微风吹在厄休拉的脸上,车轮掀起了一阵阵柔和的四处乱飞的泥浆,田野上是一片青绿。这里那里,点缀着一堆堆新割的青草,在那边闪着银灰色光亮的天空之下,是一簇簇的树丛。
一种新的烦恼的意识使她更紧地抓住了他的手。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话,却只是悲伤地紧握着手,彼此把闪着光亮的脸转向一边。
每过一阵,那车子总摇摆着使她一下子倒在他身上。他们一直就等待着这种使他们两人互相贴近的时刻来临。而他们外表上却一声不响地望着窗外。
她看着外边她所熟悉的田野在眼前飞过。可是现在,这已不是她所熟悉的田野了,这是一片神话世界。在那芳草萋萋的小山上立着的正是毒芹石。在这潮湿的盛夏的夜晚,在这神话般的世界中,它看上去是那么离奇那么遥远,远处几只乌鸦从树丛中飞了出来。
啊,她和斯克里本斯基为什么不可以下车去,走到那从来没有人来过的为魔法所迷的世界中去?那样,他们就会变成为魔法所迷的人,他们就可以抛开自己呆笨的旧的自我。她为什么不可以到那里去,到那银灰色的多变的天空下,到群鸦来往如梭的小山坡上去游逛一番!他们为什么不可以到那潮润的草堆中去走一走,闻一闻黄昏的气息,到那忍冬在凄清的晚风中散发着芬芳的树林中去闲步一回。在那里,你只要偶尔碰一下树枝就会有一阵清冷的露滴撒在你脸上。
可是她却同他紧挨着呆在车子里,疾风吹过她仰起的热切的脸,把她的头发吹向脑后。他转过头来看着她,看着她那仿佛雕刻而成的光洁的脸;她的被风吹向后面的头发以及她的高扬起的尖鼻子。
面对着她这样一个敏捷清爽的处女,这对他完全是一种痛苦。他真想把自己弄死,然后把他的可厌的尸体抛在她脚下。一种急于想转身走开的愿望使他感到无比痛苦。
她忽然看了他一眼。他似乎正对着她趴伏着,准备往前跳,他似乎正来回闪躲,惟恐被人打着。可是忽然间看到她闪光的眼睛和发亮的脸,他的表情立即改变了,他又对她发出了那种毫无顾忌的大笑。她在无比的欢乐中使劲捏着他的手。他的情绪慢慢安定下来了。她猛地一低头,在他手上吻了一下,她低下头去,怀着无限崇敬,用嘴亲吻着他的手。他的血液马上沸腾起来。可是他仍然显得很安静,他一动也不动。
她抬起头来,他们现在正摇晃着朝科西泽前进。斯克里本斯基马上要离开她了。可是他们似乎处于魔法的世界中;她的杯子里正斟满了幸福的美酒,她的眼睛只顾得上闪闪发亮了。
他敲敲玻璃,对那个开车的人讲了几句话。汽车在紫杉树下停了下来,她向他伸过手去,像一个女学生一样天真而简短地说了声再见。当她站在那里看着他离开的时候,她的脸显得那么光彩夺目,对于他这时坐车离开的事她根本没有在意,无限的狂喜已经完全占据了她的心。她并没有看见他离开,因为她心中充满了光明,那也就是他本人。她的内心既然完全为他的惊人的光明所照亮,那她又怎么会想念他呢?
回到卧室以后,她在一种庄严宏伟的痛苦中挥动着自己的胳膊。噢,这是她已经改变形象的自我,她已经不再是她自己了。她要把自己抛进那暗藏着的光明中去。那光明就在那里,它就在那里,只要她能够走过去就行了。
可是,第二天她知道他已经走了。她的光辉的思想已经部分消失了———可是始终没有完全逃出她的记忆。那一切都太真实了。可是那一切现在都已经过去,只留下一点淡淡的哀伤。一种更深刻的怀念占据了她的心,形成一种新的保留。
她尽量逃避新的接触和问题。她非常骄傲,可是也非常孩子气,非常敏感。噢,谁也别想再碰碰她!
一个人到处奔跑,她倒感到更为幸福。啊,从那些小胡同里跑过,什么东西也看不见,可又仍然和它们在一起。一个人能这样单独和自己的一切财富同在,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假期来临了,她没有多少事情要做。她大部分时间都独自到处奔跑,有时在花园里松鼠出没的地方坐一阵,有时在长满小树丛的小山上躺一会儿,那里小鸟依人———常落在离她很近的地方———那么地近。或者碰上下雨天,她就跑到沼泽农庄去,拿着一本书躲在堆干草的阁楼上读。
她老是梦见他,有时梦境十分明确,可是在梦到最快乐的时候,那梦境总变得模模糊糊了。他决定着她梦境中的热情的色调,他是在她的梦境中跳动的血液。
当她不十分痛快,感到不舒服的时候,她老是想念着他的外表,他的衣服和他给她的那些带军团标记的钮扣。再不然,她就试着猜想他在军营中的生活。或者假想当她出现在他眼前时,她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他的生日是在八月里,她花了不少时间给他做了一个蛋糕。她感到在他过生日的时候如果不给他送点礼物,那就显得太无礼了。
他们之间的通信很简单,大部分不过彼此寄几张明信片,而且也不很经常。可这一次要送生日蛋糕,她必须写一封信。
亲爱的安东。我想完全是为了让你过生日,阳光今天又普照大地了。
这蛋糕是我亲手做的,希望你长命百岁。如果味道不好就不要吃它,妈妈希望你在有便的时候前来看我们。
我是
你的忠实的朋友
厄休拉·布兰文
甚至给他写信,她也觉得是一件很苦恼的事。因为不管怎么说,写在纸上的字都是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的。
晴和的天气一直继续下去,收割机从早到晚发出低沉的哒哒声在田野里来回走动。她收到了斯克里本斯基的回信,他现在正出公差,在索尔兹伯里平原的农村工作。他现在已是一支野战部队的少尉。他马上可以有几天假期,已决定到沼泽农庄来参加弗雷德的婚礼。
弗雷德·布兰文,在这次玉米收获季节过去后,就准备和伊尔克斯顿的一位小学校长结婚。
这次玉米收获结束的时候,正赶上一个一片青绿和金黄的甜蜜的秋天。在厄休拉看来,这简直仿佛是世界已经展开了它最柔和、最纯洁的花朵,它的菊苣花和它的番红花。天空蔚蓝而宁静,竹篱边黄色的树叶仿佛是自由游荡的花朵,摇摆在行人的脚下,放出一种直透入她的心灵,简直让人难以忍受的充满激情的音乐。这秋天的气息,在她的感觉中简直像盛夏的疯狂。她像一个受惊的山妖,从那一朵朵小小的野菊花边逃开,那晶亮的黄色的小菊花散发出无比强烈的气息,使她如醉如痴,她的两脚止不住战栗了。
接着,她看到了她的汤姆舅舅,他总是像图画中的酒神一样显得玩世不恭。他准备举行一次热闹的婚礼,他准备大摆一次酒宴,既作为庆丰收的晚餐,也作为婚礼的筵席:他们准备在家门口搭起一个帐篷,雇来供跳舞的乐队,在户外举行一次盛大的宴会。
弗雷德对这事还有些犹豫,可是汤姆一定要这么办。另外还有那个既聪明又漂亮的新娘子洛娜,她也要求举行一次盛大的欢乐的宴会,这样才能适合她有教养的胃口。她曾在索尔兹伯里上过教师训练班,知道许多民歌,还会跳莫利斯舞。
因此,在汤姆·布兰文的指导下,准备工作早已在进行了。家门口巨大的帐篷已经搭起来,两堆巨大的篝火也已准备好了。乐队已经雇下,酒席也已经在准备之中。
斯克里本斯基是一定会来的,他准备在那天早上来到。厄休拉穿了一身用柔软的绉纱做的白色的新衣服,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她喜欢穿白色的衣服。配上她的黑色头发和金黄色的皮肤,她看起来很像南部的女孩子,或者更像热带姑娘,像一个黑白混血儿。她全身没有任何鲜艳的东西。
那天,她准备去参加婚礼的时候,止不住心里有点发怵。她要去充当女傧相。斯克里本斯基要等到那天下午才能抵达。
婚礼定在下午两点。当迎亲的队伍回到家来的时候,斯克里本斯基正站在沼泽农庄的客厅里。他从窗户里看见汤姆·布兰文穿着一件非常漂亮的上衣,白色的裤子和白色的鞋罩,用胳膊挽着厄休拉大笑着从花园里的小道走过来。汤姆将是婚礼上的男傧相,汤姆·布兰文脸色像女人一样娇嫩,黑色的眼睛,黑黑的剪得很短的胡须,看上去真是一表人材。但是尽管他那么美,你从他身上总会感觉到粗野和淫荡的气息;他那样子很奇怪的像野兽一样的鼻孔使劲大张着,他那匀称的光着的脑袋看上去简直让人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他的头前部完全光秃秃的,让人对那圆圆的脑袋一览无遗。
斯克里本斯基先看见的倒是那个男人而不是那个女人。她显得光彩夺目,仍带着她每次和她的汤姆舅舅在一块儿时必然会表现出来的离奇的,难以说明的,心不在焉的活泼神态。
可是她一遇见斯克里本斯基,那一切便都消失了。她现在所看到的只是那个像命运一样难以猜测的那个瘦长的,始终不变的青年在那里等待着她。她仿佛已无法再抓住他。他那满不在乎而又显得粗暴的神态使他看上去既充满了男人气派而又很有些洋气。可是他的脸仍是那么平静、柔和和难以理解。她和他握了握手,她的声音简直像刚被黎明惊醒的小鸟一样。
“举行一次盛大的婚礼,”她大声说,“不是十分有趣吗?”
在她那深黑色的头发上,可以看到几星彩色的纸屑。
他这时又感到心里一阵混乱,仿佛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而且变得迷迷糊糊不明所以了。可是他却希望自己非常坚强,具有男人气概,更粗暴一些。他这时走过来陪伴着她。
屋里摆着简单的茶点,客人们四下里随便活动着。真正的宴会要等到晚上才开始。厄休拉和斯克里本斯基一道走出去,穿过稻场走到田野里,一直走上了运河边的堤坝。
他们走过的新的玉米堆十分高大,显出一派金黄的颜色。一群白鹅在他们走过的时候大声叫喊着表示抗议。厄休拉感到自己像一团白色的绒毛一样轻快。斯克里本斯基神思恍惚地跟在她身边,他已抛弃了他的旧的形式,现在,另一个灰色的模糊的自我像一个蓓蕾展开了自己的花瓣。他们小声谈着话,自然是谈情说爱。
运河中蓝色的水流在充满秋色的两岸中轻柔地向前流动,流向一座青绿的小山。运河的左边是那繁忙的黑色的矿坑、铁路,和那在小山上慢慢发展起来的城镇,而君临这一切之上的更有那座教堂。教堂钟楼上白色的圆形的钟在落日的余晖中清晰可见。
厄休拉感觉到那条路,穿过那阴森、诱人的混乱的城镇,便是通往伦敦的大道了。在运河的另一边则是一片青绿的沼泽地上的秋色,和沿河曲折成行的白桤木。再往远去,便是一片望不尽的刚收割过的庄稼地。那边,黄昏的清光是那么柔和,甚至一只红嘴鸥也仿佛在无限凄凉中拍打着自己的翅膀。
厄休拉和安东·斯克里本斯基沿着运河边的堤埂走着。竹篱上的草莓在片片绿叶之上已露出了鲜红的颜色。黄昏的清光、孤单的红嘴鸥的盘旋,微弱的鸟声似乎正在和煤坑那边传来的嘈杂声,以及对面城镇上的阴森的烟雾弥漫的紧张生活相呼应。他们俩沿着那绿色的水道走着,水底反映出一抹蓝天。
厄休拉心想,他现在看来是多么漂亮啊,特别是他的手和脸,因为太阳暴晒,泛起的那一片红色。他在对她讲着,他怎么学会钉马掌,和怎样挑选适合于屠宰的牛羊的。
“你愿意当兵吗?”她问道。
“我还说不上真是一个军人。”他回答说。
“可是你所干的事情都是为战争服务的。”她说。
“那倒是的。”
“你愿意上战场打仗吗?”
“我?啊,那一定会让人感到非常激动。如果现在真打起仗来,我一定会愿意去参加的。”
她忽然有一种奇怪的心烦的感觉,一种强有力的脱离现实的感觉。
“你为什么愿意打仗呢?”
“我总得干点什么,那将是一种真正的生活。现在这种生活简直像是孩子的玩具游戏。”
“你要是上战场去,打算干些什么呢?”
“我将像一个黑鬼一样玩着命去帮忙修建铁路和桥梁。”
“可是你所修建的铁路和桥梁在部队用过之后,他们又会全给拆掉的。那不也同样像孩子的游戏吗?”
“除非你把战争叫作游戏。”
“那它又是什么呢?”
“打仗大约可以说是我们现有的一件最严肃的事了。”
她忽然有一种和他十分疏远的感觉。
“为什么打仗比任何其他事情都更为严肃呢?”她问道。
“在战场上你要么杀死别人,要么被别人杀死———这种杀人的事,我想是够严肃的了。”
“可是你一死掉,一切问题都与你不相干了。”她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
“可是,战争的结果是十分重要的,”他说,“比如能不能解决马迪的问题可是一件大事。”
“那跟你跟我都没有关系,我们用不着去管喀土穆(这里所讲是1885年在苏丹发生的一次起义事件。马迪是伊斯兰文救世主的意思,这里用来指苏丹穆斯林领袖穆罕默德·阿梅德。他于1881年领导苏丹人民起来反抗埃及对苏丹的统治。1885年英国政府派遣格登将军前往苏丹协助在苏丹的埃及部队,结果却在喀土穆被阿梅德包围并全部歼灭。)的前途如何。”
“你需要有居住的地方:那总得有人给你腾出地方来。”
“可是我并不希望到撒哈拉沙漠上去生活,你愿意去吗?”她怀着敌意地大笑着回答说。
“我不愿意———可是我们一定得支持那些愿意去的人。”
“为什么要我们去支持?”
“如果我们不去支持,那我们将把我们的民族置于何地呢?”
“可我们并不代表这个民族,还有成堆成堆的人,让他们去代表这个民族好了。”
“他们也可能说他们也并不代表。”
“那好,如果大家都这么说,那就不存在什么民族问题了。可我将仍然还是我自己。”她大言不惭地肯定说。
“要是民族不存在了,你也就不可能是你自己了。”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你将会变成任何一个人,随便一个什么人的俘虏。”
“干吗是俘虏?”
“他们会跑来拿走你所有的一切。”
“那好,他们就是来了,也不可能拿走很多的东西。他们拿走什么我也全不在乎。我宁愿要个把我抢走的土匪,也不愿要个供给我一切金钱能买到的东西的百万富翁。”
“那是因为你是个浪漫主义者。”
“是的,我是。我愿意满脑子浪漫主义思想。我讨厌那些老呆在一个地方,老呆在家里的人。一切是那么僵化和愚蠢,我仇恨士兵,他们都是那么僵化,简直和木头一样。你们,说真的,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打仗呢?”
“我要为我的民族打仗。”
“不管怎么说,你并不是那个民族。你打算为你自己干些什么呢?”
“我属于这个民族,我必须对这个民族尽我应尽的义务。”
“可是在它并不需要你为它做出任何特殊贡献的时候,在没有打仗的时候,你将干些什么呢?”
这话使他感到有些厌烦。
“别人干什么我也将干什么。”
“你说什么?”
“没有什么,我一定随时准备好,在需要我的时候尽我的一切力量。”
他在回答的时候显然十分不快。
“你让我觉得,”她回答说,“你自己仿佛什么人也不是———你现在在这里仿佛算不得是一个人。说真的,你自己不也算是一个人吗?你让我看着仿佛什么也不是。”
他们继续走着,最后来到水闸上的一个码头对面。那里有一条空载的驳船,船顶油漆着红色和黄色,长长的船身油成一片漆黑,停泊在那里。有一个满身油泥的高瘦的男人坐在驾驶台门外一个木箱子上,抽着烟,哄着一个用酱色的头巾包裹着的小娃娃,观望着河上的落日。一个妇女匆匆走出来,把一只水桶放在运河的流水中,提起一桶水又匆匆进去了。他们还听到另一些孩子的说话声。从舱房的烟囱里升起一缕淡淡的青烟,空气里还可以闻到烧菜的气味。
厄休拉像一只白色的飞蛾一样停留在那里,四处观望着。斯克里本斯基也磨磨蹭蹭地陪伴着她。那个男人忽然抬起头来。
“晚上好,”他大声叫喊着,显得有点无礼,又似乎对这两位来客很感兴趣,他的脏污的脸上长着一双蓝色的眼睛,他十分傲慢地看着他们。
“晚安,”厄休拉很高兴地回答,“现在这景色不是美极了吗?”
“是啊,”那个男人说,“美极了。”
他红红的嘴唇上面是一溜粗糙的棕色的胡须。他在笑的时候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噢,可是———”厄休拉大笑着,犹犹豫豫地说,“是很美,你说话的口气怎么仿佛它不美呢?”
“对一个哄孩子的人来说,美个屁,我看不出美在什么地方。”
“我可以到您的驳船里看一看吗?”厄休拉问道。
“没人会阻拦你的,要看你就去看吧。”
这驳船正靠在岸边,停在码头上,它的名字叫安纳贝尔,船老板是拉夫巴勒的鲁思。那个人眨巴着他目光锐利的眼睛,严密地注视着厄休拉的行动。他的头发像乱麻一样披在他那满是油泥的前额上。两个穿得很脏的孩子听到外面有人说话,探出头来。
厄休拉观看着那巨大的闸门。闸门现在已完全关上,很细的水流发着声从门缝里滋出来,慢慢向下滴。在这边,清澈的河水已经漫到闸门的顶上来了。她大胆地走过去,走到对岸的码头上。
从堤岸上弯下腰,她朝舱房里望着,可以看到里面一炉红红的炉火,还看到阴暗中有一个妇女的影子。她真想下去看看。
“你会把你的衣服弄脏的。”那个男人警告说。
“我会小心的,”她回答说,“我可以下去吗?”
“唉,你愿意下就下去吧。”
她搂起裙子,先探下一只脚,然后就大笑着跳了下去。马上在她的身边飞起了一片煤灰。
那个妇女走到门口来了。她身体胖胖的,长着一头棕色的头发,看上去很年轻,脸上长着一个样子很怪的向上翻着的鼻子。
“噢,你会把浑身的衣服全弄脏的,”她大叫着,有点吃惊,但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实在想下来看看。住在一条驳船上一定很好玩吧?”厄休拉问道。
“我也并不总是住在船上,”那个妇女很开心地说。
“在拉夫巴勒,她也有她的客厅和一套非常漂亮的房子呢。”她的丈夫十分骄傲地说。
厄休拉看看舱房里面,那里炉火上正坐着锅,桌上已摆好几个盘子。里面非常热,不一会儿她就出来了。那个男人正在和那个娃娃讲话。这娃娃长着一双蓝眼睛,白嫩的脸,淡红的头发。
“它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她问。
“是个女孩———你是个女孩吗,嗯?”他对着那个娃娃叫喊,摇摇头。孩子皱起她的小脸,发出一个十分滑稽的微笑。
“噢!”厄休拉叫道,“噢,太可爱了!噢,她笑起来多么有趣啊!”
“将来有她笑的时候呢。”孩子的父亲说。
“她叫什么名字?”厄休拉问道。
“她还没有名字呢,她不配有什么名字,”那男人说,“不是吗,你这个什么也不是的小不点儿?”他对着那个娃娃叫喊着。那娃娃大笑了。
“不,我们整天都太忙,我们没有时间送她去登记。”舱房里传来那个女人的声音,“她就是在这条船上出生的。”
“可是你们总该知道,你们准备叫她什么吧!”厄休拉问道。
“我们总想着叫她格莱迪斯·艾米利,”孩子的妈妈说。
“我们才没有想着叫她那个呢。”孩子的爸爸说。
“你听他说的,那你要叫她什么呢?”妈妈生气地大叫着。
“她的名字得跟她出生的这条船一样,叫安纳贝尔。”
“那绝不成,你听见没有。”妈妈气恼万分地抗议说。
爸爸冷笑着坐在一边,表示决不相让。
“那好吧,你等着瞧吧。”他说。
看到那个妇女生气的样子,厄休拉几乎可以肯定那个男人是决不会让步的。
“这两个名字都很好。”她说,“那就叫她格莱迪斯·安纳贝尔·艾米利吧。”
“不成,要那么叫未免太啰嗦了。”他回答说。
“你瞧!”那女人叫喊着说,“他就是这么浑不讲理!”
“她这么美,她又笑了,可她连个名字都没有。”厄休拉冲着那娃娃叨叨着。
“让我来抱抱她。”她接着说。
他把那个满身奶臭味的小娃娃递给她。因为那孩子长着一双又大又圆的闪亮的眼睛,笑起来是那么好玩,那么动人,厄休拉真是十分喜欢她。她哄着她,冲她不停地叨叨着。这孩子太怪,太让人觉得可爱了。
“你叫什么名字?”那男人忽然问她。
“我叫厄休拉———厄休拉·布兰文,”她说。
“厄休拉!”他十分吃惊似的大叫了一声。
“使徒里有一位圣厄休拉,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名字,”她连忙解释说。
“咳,孩子她妈!”他叫喊着。
没有人回答。
“潘姆!”他叫喊着,“你没有听见我叫你吗?”
“干什么?”那女人不耐烦地回答。
“‘厄休拉’这个名字怎样?”他微笑着问道。
“什么怎么样?”那女人回答说,同时又出现在门口,似乎又准备进行一次斗争。
“厄休拉———这是那个姑娘的名字。”他温和地说。
那个妇女上下打量着那个年轻姑娘,很显然,她的苗条、秀丽的身材,高雅的神态,她抱着那个孩子时温柔的举动都使她十分感兴趣。
“那么你的名字怎么写呢?”那妈妈问道,她由于很激动,倒显得很尴尬了。厄休拉拼出了她的名字。那男人看着那个女人。妈妈的脸上出现了一片惶惑的红云,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可不是个普通名字,可不是!”她对这个新的经历感到很激动,止不住大叫着说。
“那么你同意用这个名字吗?”他问道。
“我宁愿要这个名字,也不愿要安纳贝尔,”她十分肯定地说。
“我也宁愿要这个名字,也不愿要格莱迪斯·艾米利。”他回答说。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厄休拉抬起头来。
“你们真愿意给这孩子取名厄休拉吗?”她问道。
“厄休拉·鲁思,”那个男人得意地大笑着说,仿佛捡到个什么东西似的高兴。
现在轮到厄休拉感到有些不好办了。
“这事真让我太高兴了。”她说,“我一定得给她点什么东西,可我身上什么也没有。”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惶惑不安地站在那条驳船上。那个坐在她身边的高瘦男人仔细地瞧着她,仿佛她是个什么奇怪的生物,仿佛她照亮了他的脸。他大胆地看着她微笑着,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赞赏的感情。
“我可以把我的项链给她吗?”她说。
这是一条很小的黄金项链,上面穿了许多紫晶、黄玉、珍珠和水晶,这项链原是汤姆舅舅给她的。她本来十分喜欢这条项链;她从脖子上把它摘下来,十分心爱地看着它。
“这项链值好些钱吧?”那男人好奇地问她。
“我想不会很贱。”她回答说。
“这些宝石和珍珠都是真的;至少也得值三四镑,”站在码头上的斯克里本斯基说。厄休拉看得出他很不赞成她这样做。
“我一定得把它给你的孩子,可以吗?”她对那个驾驳船的说。
他脸红了,转眼向远处黄昏中的野景望去。
“这个,”他说,“这叫我怎么说呢。”
“你爸爸和妈妈不会说你吗?”那个妇女站在门口好奇地大声问道。
“这是我自己的,”厄休拉说,举起那一小串金光闪闪的宝石在那个小娃娃面前晃动着。那娃娃张开她的一只小手,可是她抓不着那项链。厄休拉把那串珠宝塞在她的小手里。孩子拿着那闪亮的项链的一头摇晃着。厄休拉把她的项链送掉了,她感到有点可惜。可是她决不愿意再把它拿回来。
那孩子拿着珠宝在手里晃了一阵,接着让它集成一堆,掉在驳船满是煤灰的船板上了。那男人小心翼翼带着几分崇敬的心理,摸索着要把它拿起来。厄休拉注意到他的粗糙的笨拙的手指在那落成一小堆的宝石上乱摸着,他的手背上的皮肤显得通红,纤细的汗毛闪闪发亮。但这是一只清瘦、有力、能干的手,厄休拉觉得它很可爱。他很小心地拿起那根项链,把它放在手心里,吹掉上面的煤灰,他似乎全神贯注地看着它。项链放在他坚硬发黑的手心里显得更小了,他向她伸出手去。
“你留着它吧。”他说。
厄休拉容光焕发地坚决表示反对。
“不能,”她说,“它已经归小厄休拉了。”
她向那孩子走过去,把项链戴在她温暖、柔软无力的小脖子上。
一时间大家似乎都不知如何是好,接着他父亲向小娃娃低下头去:
“你怎么说呢?”他说,“你会说谢谢你吗,你会说谢谢你吗,厄休拉?”
“她的名字现在就叫厄休拉了,”那妈妈说,她站在门口微笑着,表示十分感谢。她于是也走过来看看戴在孩子脖子上的项链。
“她就叫厄休拉,对不对?”厄休拉·布兰文说。
她父亲带着亲密的、一半讨好一半粗直的神态抬头看着她。他的不自由的心灵已经爱上了她:可是他的心灵是不自由的,永远不自由的。
她要走了。他给她拿过一把小梯子让她好爬到码头上去。她吻了吻现在由妈妈抱着的那个小娃娃,然后就转身走了。妈妈现在一肚子说不完的感谢的话。那个男人却沉默地站在梯子边。
厄休拉走到斯克里本斯基的身边,两个年轻人的身影在一片闪着光的黄色的水流之上走过了那道闸门。那驳船的船夫看着他们向远处走去。
“我十分喜爱他们,”她说,“他是那么文雅,———哦,多么文雅!那个小娃娃更是太可爱了!”
“他很文雅吗?”斯克里本斯基说,“我敢肯定那女人原来一定是人家家里的用人。”
厄休拉止不住往后一缩身子。
“可是我很喜爱他那种粗野的神态———这里面隐藏着真正的高雅。”
她匆匆向前走去,很高兴今天遇到了这个长着乱胡须的满身油泥的高瘦男人,他使她有一种温暖的轻快的感觉。他使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变得更丰富了。可是,斯克里本斯基却只是在她身边创造了一种死寂和凄凉的气氛,仿佛整个世界已经是一片灰烬了。
在他们匆匆赶回家去参加盛大的晚宴的时候,他们几乎没有讲什么话。他心里对那个已有三个孩子的高瘦的男人非常妒忌,他妒忌他的不讲客套的直爽性格,妒忌他通过厄休拉所表现的对女人的崇拜,这是一种身心一致的崇拜,一个男人的身心向往着和崇拜着一个姑娘的身体和精神,他怀着一种明知可望而不可即的愿望,可是他十分高兴知道世界上存在着这种完美的生灵,而且很高兴能和它有暂时的交往。
他自己为什么不能也这样来思念一个妇女呢?为什么他从来也没有真正用自己的全部身心思念过一个妇女:从来也没有过真的崇拜,真正的爱,而只是对她有一种肉体上的要求?
可是,他只能以他的肉体来对她进行思念,至于他的灵魂,它愿意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在沼泽农庄上,一股欲念的火焰被慢慢扇了起来,这火是被汤姆·布兰文和弗雷德的婚礼给扇起来的。弗雷德这个羞怯、漂亮和笨手笨脚的农民却和一个漂亮的受过一定教育的姑娘结婚了。具有巨大神秘力量的汤姆·布兰文似乎一直就在那里火上加油,他对那个新娘子具有巨大的诱惑力,而同时他还正对另一个姑娘产生着强烈的影响,使她像大海一样,一时沉静,一时汹涌澎湃。他对她所讲的一些俏皮话表示无比欣赏,因而使她像磷火一样更是不停地发出耀眼的火光。她的青绿色的眼睛似乎隐藏着某种秘密,她的双手像祖母绿的珍珠一样闪光、透亮,仿佛那秘密正在这双手里燃烧。
吃完晚饭送上甜点的时候,乐队的小提琴和竖笛开始演奏起来,所有的人都满面春风。到处是一片激动的情绪。席间几个简短的演说过去之后,大家的葡萄酒也都喝够了。主人把愿意喝咖啡的客人都邀请到室外去喝咖啡。那天夜晚,天气十分暖和。
天空中繁星闪闪,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在繁星之下燃烧着两堆红色的没有火苗的火焰。在这篝火的四周挂着吊灯,篝火前面便是那巨大的帐篷,里面被灯火照得通红。
年轻人一群群朝着那神秘的暗夜走去。到处是欢乐的笑语声,空气中充满着咖啡的香味。背景处可以看到黑压压一片农舍的房屋,灰白的人影不停地来来去去活动着,红色的火光照在白色的或丝绸的裙子上,吊灯的火光在参加婚礼的来来去去的客人的头上闪亮。
厄休拉感到这一切真是奇妙无比。她感到自己完全变成了一个新人。那黑暗正像一头呼吸着的巨兽的胸腹,许多草垛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就在他们后面,便是一个黑暗的子孙繁多的兽窝。狂乱的黑暗的巨浪从她的心灵中流过。她要乘风飘去,她要飞上天去和那些闪光的星星为伴,她要用她的双脚向前奔跑,一直跑出这大地的牢笼。再在这里呆下去,她简直就要发疯了。她像一头恨不得马上挣断绳索的猎狗,准备不顾一切地冲向黑暗,寻找某一个没有名字的猎物。而她自己就是那个猎物,她同时又是那头猎狗。那黑暗充满热情,不停地呼吸着,但人却感觉不到它的巨大胸怀的起伏。它正等着欢迎她向它跑去。可是她应该怎么起跑呢———她怎么能腾空飞去?她只能从已知的世界跳进未知的世界。她的手脚像发疯一样难以拘束,她的胸部像被捆绑着似的喘不过气来。
音乐开始了,那捆绑在她胸前的绳索似乎已经散开。汤姆·布兰文正在和新娘跳舞,那行云流水般的舞步让人感到他们仿佛是在另一种大地的元素中活动,仿佛他们是两个活动在深水中别人无法接近的生物。弗雷德·布兰文和另一个舞伴在跳着。音乐如浪潮一般涌来,一对又一对的舞伴在音乐的诱惑下相继进入仿佛沉浸在深水中的舞场。
“来吧。”厄休拉把一只手放在斯克里本斯基的胳膊上说。
在她的手一碰到他的胳膊的时候,他的意识便一下子彻底消融了。他把她搂在怀中,仿佛要把她置于他的肯定而微妙的意志力之下,于是他们俩一起活动起来,一种双重的活动,在那滑溜的青草上跳着舞。这种活动将永远继续下去,将永远不会完结。在这里,他的意志和她的意志在一种忘我的活动中已被锁在一起,两个意志被同时锁在一个行动中了,它们永远不会彼此相混,一方永不会向对方让步,这是一种互相纠缠的甜蜜的交融,又是在交融中的斗争。
他们俩都陷入一种深沉的沉默之中,陷入一种深沉的处于深水之下给他们带来无限力量的流动的热能中。所有的舞伴都纠缠在一起,在音乐的水流中,随着波浪前进。一对又一对灰暗的身影在篝火前来回晃动,舞伴们的双脚不停地舞动着,慢慢进入无声的黑暗之中。这是深藏在一片巨大洪水下面的地下世界的景象。
那黑暗神奇地摇动着,啊,那整个伟大的夜晚正在缓缓摇动,那浮动其上的轻快音乐声,使这舞蹈的表面呈现出离奇的令人狂喜的涟漪,可是在这一切的下面,却只有一股巨流缓缓向后朝着遗忘的边缘流动,又缓缓地向前朝着另一个边缘流去,那颗心也永远追随着这波浪,而且每当它达到那边缘的极限时,也随着为之痛苦地悸动,这活动的浪头每到一个高潮之后便又向后退去。
当整个舞蹈迈着沉重步伐向前推进的时候,厄休拉感到有某种力量正在窥视着她。有什么东西正看着她。一种强有力的闪动着的光线正窥视着她的内心深处,不光是看着她,而且是已深入到她的内心里了。那似乎来自极其遥远的远处,而又近在身边的强有力的令人难以忍受的观测始终不离开她的身体。她同斯克里本斯基不停地跳着,跳着,而那伟大的白色的注视着的目光却一直继续注视着,并使它所显露的一切处于均衡状态。
“月亮已经上来了,”安东说,这时音乐已经停止,他们感到自己仿佛是被突然抛到海岸上的一件什么东西,骤然失去了活动能力。她回过头来看到山那边那巨大的白色的月亮正窥视着她。她于是向它敞开了她的胸膛,让自己像一颗透明的宝石让月光穿透。她站在那满月的光辉之下,要把自己奉献给月神。她袒开她的两只乳房以便为它让路,她像一个站立着的海葵一样张开了她的身躯,柔和而毫无保留地等待着月光的抚摸,她要让月光充满她的整个身体,她愿意和月光进行更多更多的交流,以达到最高的完美。可是斯克里本斯基却用一只胳膊搂着她,把她领开了。他用一件巨大的黑色的外衣裹住她的身体,坐在那里握着她的一只手,让那月光去和那一堆堆的篝火争辉。
她已经完全心不在焉。她耐心地披着那件外衣坐在那里,让斯克里本斯基握着她的手。可是她那个赤裸裸的自我已经离开这里,拍击着月光,用她的双乳和双膝向着那月光冲去,和它相亲,互相交融。她几乎站起身来,真的要离开这里,要抛掉她所穿的全部衣服,抛开这里,抛开这阴森、混乱的人间世界,跑向那小山和那山上的月亮。可是,在她的身边却站着像石头一样,像磁石一样的人群,她没有可能真正离开这里。斯克里本斯基像是拴在她身上的一块磨石,他的存在所产生的力量阻止着她的行动。她能感觉到他对她所形成的负担———一种盲目的、无法改易的、呆钝的负担。他就是那么呆钝,他死死压住了她。她痛苦地发出一声叹息。啊,这是为那月亮的冷清、绝对自由和光辉发出的叹息。啊,这是为了使自己获得尽其天性,并完全可以自行其是的自由而发出的叹息。她要马上离开这里。她感觉到自己像一块发光的金属,现在却被黑暗的、不纯净的磁石给纠缠住了。他不过是一片浮渣,所有的人都是浮渣。她多么希望能够离开这里,走向那纯洁而自由的月光啊!
“今天晚上你不喜欢我吗?”他用一种很低沉的声音说,现在他完全变成她身后的一个影子了。她在那充满露水的光辉的月光下使劲攥紧了拳头,仿佛她快发疯了。
“今天晚上你不喜欢我吗?”那个柔和的声音再一次重复说。
她知道,如果她转过头去,她就会马上死去。一种离奇的愤怒充满了她的心,这是一种恨不能把一切都撕个粉碎的愤怒。她感觉到自己的双手渴望进行毁灭,像具有毁灭性的刀剑一样。
“不要缠着我了。”她说。
一种黑暗,一种顽固的力量,也像一种呆钝的力量压在他的身上。他呆痴地坐在她身边。她甩掉身上的外衣,自己也变成一身雪白,朝着月亮走去。他紧紧地跟在她的后面。
音乐又开始了,大家又继续跳舞。他走到她身边。在她心中有一股强烈的、白色的、冷冰冰的热情。可是他紧搂着她,和她一起跳着舞,他们跳舞的时候,他的身体紧贴在她身上,像一件柔软的沉重的东西永远存在,永远把她向下压去。他使劲搂着她,所以她完全可以感觉到他的身体,他的向下沉去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征服了她的生命和活力,使得她呆呆地追随着他,她完全感到他的双手压在她的背后,压在她的身上。可是,即使现在,在她的身体里仍然存在着那被压抑的、冷冰冰的、可怕的热情。她很喜欢这样跳着舞,这对她是一种安抚,让她进入一种出神状态。可是这不过是一种等待,等待着消耗尽横亘在她和她的纯洁的存在之间的那段时间而已。她完全放任地倚在他身上,她让他使尽他的一切力量,仿佛他真可以完全征服她,把她拉回来。她对他所能施加于她的一切力量全都毫不反抗。她甚至希望他能真正征服她。她现在完全像一根令人非常动情而自己却十分冷漠,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石柱。
他的意志已经无法改移,他的意志正极力要完全控制住他,并对她进行强迫。他只要能强迫她就范那也行啊。他似乎要被彻底毁灭了。她像那月亮一样是那么冷漠无情,而又是那么光芒四射,她像那月亮一样让他可望而不可即,永远也不可能抓住它或把她完全摸清。他要是能够完全逼她就范就好了!
他们就这样一共跳了四五轮舞,老是两人在一块儿,他总是越来越紧张,他和她紧贴着的身体越来越敏感了。可是他仍然得不到她,她仍然像原来那样冷漠而鲜明,完好如初。可是他一定得让自己和她交织在一起,缠绕着她,用阴影之网,用黑暗之网缠绕着她,以使她像一个被阴影之网捕获的发亮的生物那样闪闪发光。然后,他就可以占有她,他就可以真个销魂。一旦他抓住了她,他将为她如何神魂颠倒啊。
最后舞会结束了,她始终不肯坐下,却朝一边走去。他用一只胳膊搂着她,陪她一起向前走。她仿佛丝毫也不反对,她看上去像一片月光一样无比明亮,像一把锋利的刀剑一样无比明亮,他现在似乎正抓着一把锋利的刀的刀刃。然而他一定要抓住她,即使这把刀会置他于死地也在所不惜。
他们朝着广场上的粮食垛走去。他怀着某种恐惧看到那高大的新玉米垛闪闪发亮,似乎已经完全变成了某种神奇的东西,在蓝色的天空下闪烁着银色的光亮,它们抛洒出一片片黑暗和似乎具有实体的暗影,但它们自己却是那么庄严而模糊地呆在那里。她像一根闪着微光的蛛丝,似乎正在它们之间燃烧着。而它们现在也变成了一堆堆向着银灰色的夜空燃烧着的无热的冷火。一切都不可捉摸,那里燃烧的是冰冷的、闪着光的、像刀锋一样的火焰。那高耸在他头顶之上,在月光之下显出火焰形象的高大的玉米堆使他感到害怕。他的心越变越小,开始熔成了一个小球,他知道他马上要死了。
她在那令人难以忍受的强烈的月光之外站立了一会儿,她似乎变成了一根强有力的光线。她对自己目前的这种状态感到害怕。看看他,看着他那昏暗的、不真实的、犹豫不定的存在,她忽然有一种无比强烈的欲望,希望抓住他,把他撕碎,使他完全失去他的存在。她现在感到她的双手和她的手腕已经变得像刀剑一样无比坚强了。在他像一个影子似的在她身旁等待着的时候,她却希望像月光消灭黑暗一样,驱散那影子,把一切都消灭掉,来一个一了百了。她看着他,她的有所领悟的脸闪闪发光。她故意挑逗他。
一种顽固的心情使得他紧搂着她,把她拉到黑暗中去,她完全没有反抗:她让他试试他能怎么样。让他试试他能怎么样。他倚在高粱垛边搂着她,那高粱垛似乎用成千上万冰冷的火舌刺着他。但他仍然顽固地抱着她。
他的手哆哆嗦嗦地在她身上摸弄,摸着她那充满刺激的放射着可以感知的光辉的身体。如果他能够占有她,他将如何发疯一般为她销魂啊!他要是能够网络住她那光辉的、冷漠的、令人疯魔的身体,把它抱在自己柔软的像铁一样的双手之中,捕获她,捉住她,把她按在地上,他将会如何疯狂地尽情欢乐啊!他缓慢地,但又用尽全身的力量想要圈住她,占有她。而她却总是那样燃烧着,散发着冷漠的光辉,简直显得毫无生气。然而,他的满身的肌肉仍然顽固地燃烧着,腐蚀着,仿佛他身上被浇满了某种能腐蚀他肉体的毒药,但他仍然坚持着,想着最后他总能征服她的。甚至,就在这种疯狂情绪中,尽管这有点像是要把自己的脸向着可怕的死亡贴近,他却仍然用自己的嘴在寻找她的嘴唇。她听任他那样做,他用尽一切力量把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脸上,他的灵魂已经一次再次地发出了悲哀的呼号:
“求你让我———求你让我。”
她让他亲吻她,并用她那像月光一样冷漠、凶猛、燃烧着而且带有腐蚀性的亲吻紧贴着他,她似乎要把他彻底毁灭掉。他扭动着身子,用尽全身的力量使自己能够吻着她,能够不脱开跟她的亲吻。
可是她也始终毫不放松地紧搂住他,尽管她像月亮一样的冷清,同时却又像燃烧着的情欲一样热烈。直到后来慢慢地,他的柔和、温暖的钢铁意志屈服了,屈服了,而她却仍然凶恶地呆在那里,充满了腐蚀作用,急于想造成他的毁灭,仿佛是某种残酷的、具有腐蚀作用的盐基,包围着他最后的一点生命,正在设法毁灭他,在那亲吻之中把他完全毁灭掉。她的灵魂在胜利之中熔成了灿烂的结晶体,他的灵魂却在痛苦和毁灭之中慢慢消融了。她就这样搂着他,这被消耗掉,被毁灭掉的牺牲品。她已经胜利了:他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慢慢地她开始清醒过来。慢慢地,一种白天的意识重新回到了她的心中。忽然之间,那夜晚又仍然回到了它古老的久已习惯的温和的现实之中。慢慢地,她看出那夜晚也和其他一切夜晚一样普通和平凡,而那个伟大的、具有腐蚀性的超越的夜晚实际是并不存在的。她不禁越来越感到某种恐惧。她现在身在何处?她的那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这感觉来自斯克里本斯基。他真的在她身边吗?———他是谁?他一声不响,他并不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刚才是发疯了:是什么可怕的魔鬼在她身上附体了?她心中充满了对她自己的难以忍受的恐惧,她同时无比痛苦地渴望,她那个燃烧着的带有腐蚀性的另一个自我并不曾存在过。她怀着一种疯狂的愿望,希望自己从此再不会记得刚才发生的一切,不会想起它,决不容许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她用尽自己的一切力量否认这件事,她用尽自己的全部力量要想逃开它。她原是善良的,她是非常多情的,她有一颗温暖的心,她殷红的血液是温暖而柔和的。她伸出一只手去轻轻抚摸着安东的肩膀。
“这可真是美妙无比啊!”她柔和地、讨好地、安抚地说。她同时抚摸着他,以恢复他的生命。因为他已经死了。她打算让他永远不知道,永远也不了解刚才发生的事。她要让他从死亡中复活过来,而又不留下任何痕迹,让他会记起被毁灭的情况。
她使出了她原来具有的全部热情,她抚摸着他,用她的爱抚来向他献礼。他现在又慢慢回到她身边来,变成了另一个人。她是那样地温柔,那样地可爱,充满无限柔情。她是他的仆人,是他的匍匐在地的奴仆。她让他又完全恢复他的整个外壳。她又让他恢复了他的整个外形和容貌。可是那核心已经不存在了。他的骄傲情绪又完全恢复了,他的血液又一次在骄傲之中流动着。可是他已经失去了他的核心:作为一个不容怀疑的男性,他已经没有核心了。作为一个天生的男人所具有的胜利的、冒着火光的、自高自大的心将永远不会再跳动了。他现在已经臣服,彼此的臣服,再也不会是那具有一个自高自大的、无法熄灭的烈火般的核心的强大力量了。她已经把那火压了下去,她已经完全使他驯服了。
可是她仍然抚摸着他。她不愿意让他记起曾经发生过的事。她自己也不会再记得那些事了。
“吻吻我,安东,吻吻我,”她请求说。
他吻她,可是她知道他不可能再碰着她了。他的双臂正搂着她,可是它们并没有得到她。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嘴贴在她的嘴上,可是这并不使她感到任何强制力量。
“吻吻我,”她在一种剧烈的痛苦中低声说,“吻我。”
他照着她的话吻着她,可是他的心中完全是一片空虚。她外表上完全接受他的亲吻。可是她的灵魂中已经空无一物,它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朝远处望去,她看见高粱垛边摇摆着的燕麦在月光下发出闪烁的微光,似乎表现出了某种非人所能有的骄傲和庄严。她也曾和它们一样有过那种骄傲情绪,它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她过去也曾经在那里呆过。可是在这个临时的普通的温暖世界中,她是一个善良而又温和的姑娘。她怀着渴望的心情,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善良、更多情,她希望自己温和而善良。
他们穿过在他们四周闪着微光的惨淡的夜色,向回家的路上走去。黑夜之中到处是暗影、闪烁的微光和鬼影。她清楚地看到了篱笆脚下的花朵,她看到了扔在刺丛下面的白色的细小的草捆。
这一切是多么美啊,多么美啊!她痛苦地想,今天夜晚是何等幸福啊,因为他已经吻了她。可是,当他用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和她一起走着的时候,她却转过身去要把自己奉献给那光辉灿烂的黑夜,因为那宏伟的像天神一样的月亮正好像是穿着白色服装的热情的新郎,那暗影之中也到处铺满了幻化出各种神奇形象的银色的花朵。
在家门口紫杉树下,他又吻了她一次,于是他们就分手了。到了家里,为了逃避父母不必要的干预,她一直跑到卧室里去,在那里她观望着外面月光下的田野,向上伸起她的双臂,在无限幸福和痛苦中,把自己奉献给那披着金发的仪态万方的黑夜。
可是在她身上却存在着悲哀的创伤,她已经弄伤了她自己,似乎是在她毁灭他的时候也在她自己身上留下了伤痕。她用双手盖住自己的两个幼小的乳房,她自己把它们盖住;用她自己盖住她自己,她蜷卧在床头,要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天气非常晴和,她起床后手舞足蹈,觉得身体非常强壮。斯克里本斯基还呆在沼泽农庄上,可他要到教堂来做礼拜的。生活是多么可爱,多么神妙啊!在这个清新的星期天早晨,她来到花园中,站在这个黄澄澄和动人心魄的红艳艳的秋色之中,她闻到了泥土的气息,感觉到在她脸上飘过的游丝,大片田野上的玉米地显得那样苍白和飘浮,到处是星期天早上的强烈的宁静,而在这宁静中却充满人们极不熟悉的声响。她嗅到了大地身躯的气息,当她站在那里的时候,它的强有力的腰肢仿佛在她的脚下扭动。大地的血清强有力地渗透到蓝色的空气之中,那宁静是强大的衰竭的呼吸产生的宁静,这红色、黄色和微妙的白色的光彩是获得彻底胜利后压抑着的狂喜和无可怀疑的幸福感所发出的战栗。
他来的时候,教堂里的钟已经敲响了。她怀着急切的企望心情抬头看着他走进来,可是他的神情很不安,他的骄傲情绪遭到了打击。他似乎穿了许多衣服,她还注意到他身上定做的服装。
“昨天晚上我们过得多么美妙啊!”她对他耳语道。
“是的,”他说。可是他的脸上却仍然双眉紧锁,丝毫没有轻快的样子。
在教堂里她完全没有注意,似乎一转眼那天的早祷和歌唱便已经过去了。她只看到那些彩色的窗玻璃和在教堂做祷告的人的形象。她不经意地看看“创世记”,这是圣经中她最喜欢的一篇。
“神赐福给挪亚和他的儿子,对他们说,你们要生养众多,遍满了地。
“凡地上的走兽和空中的飞鸟,都必惊恐,惧怕你们;连地下一切的昆虫并海里一切的鱼,都交付你们的手。
“凡活着的动物,都可以作你们的食物,这一切我都赐给你们,如同菜蔬一样。”
可是今天早晨,厄休拉并没有为这段历史所感动。要生养众多,遍满了地,让她感到厌烦。总的说来,这似乎只不过是一种庸俗的就知道养儿育女的活动。完全由人来控制牲畜和鱼类的繁殖的活动已经使她感到非常寒心了。
“你们要生养众多,在地上昌盛繁茂。”
在她的心灵中,她对这种“昌盛繁茂”感到十分滑稽可笑,每一头母牛变成两头母牛,每一个萝卜变成十个萝卜。
“神晓谕说,我与你们和你们的后裔立约。并与你们这里的一切活物立约;
“我把虹放在云彩中,这就可作我与地立约的记号了。
“我使云彩盖地的时候,必有虹现在云彩中;
“我便记念我与你们,和各样有血肉的活物所立的约,水就再不泛滥毁坏一切有血肉的物了。”(以上所引全见于《圣经·创世记》第9章)
“毁灭一切有血肉的物,”为什么专提“血肉”呢?谁是这血肉的主宰?再说这洪水到底有多大?也许会有那么几个仙女和牧神由于恐惧,跑到了那边的小山上,并向着更远的山谷和树林跑去,可是要不是有几个林中女神把情况告诉他们,他们也可能会高兴地向前跑去,根本不知道有什么洪水呢。厄休拉非常高兴地想到,小亚细亚的河神在河口上遇见随着洪水来到的河神时的情景,在那里,海水和淡水河相冲击,在那里,本地的河神呼唤着她的姐妹们,向她们宣告挪亚的洪水的消息,她们一定会讲述关于挪亚及其方舟的有趣的故事。有些村中女神还会告诉她们,说她们曾经如何趴在挪亚的方舟边向里窥视,并听到挪亚、闪、含和雅弗(闪、含和雅弗均为挪亚的弟兄)在大雨之下坐在船头说,他们四个人已经是大地上惟一的人了,因为上帝已经淹死了所有其他的人,所以他们四个可以占有世界上的一切,将作为世界上一切的主人,他们已经变成那伟大的地产所有者手下的二地主了。
厄休拉希望她自己是一个林中女神,那她就可以通过方舟的窗口向里面大笑着,把洪水往挪亚的身上浇,然后她就会从那里漂走,再去会见那些对他们的地产所有者和他们的洪水来讲不那么重要的人们。
说来说去,上帝到底是什么?如果一只死狗身上长了蛆,只不过是因为上帝亲吻了那个尸体,那么什么东西不可以叫作上帝呢?这个上帝实在让她感到腻味透了。她对那个对上帝感到厌烦的厄休拉·布兰文也有些感到厌倦了,上帝爱是什么就让他是什么吧,她没有必要去替他伤这个脑筋了。她感觉到,现在她已经完全有自由这样做了。
斯克里本斯基坐在她身边,听着牧师的布道,也听着那要大家静听和严守秩序的呼声。“你们每一个人头上的头发都是有确定的数目的。”这一点他并不相信。他相信凡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应该完全有权处理。只要你不去干扰别人的事情,你自己的东西你可以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厄休拉抚摸着他,跟他调情,但是他知道,她希望对他发生作用,最后把他的生命彻底消灭。她并非和他一条心,她是反对他的,可是她这样跟他调情,这样在公开的日常生活中对他表示无比的崇拜,使他感到十分满意。
她使得他完全忘乎所以了。他们已经是一对情人,以一种年轻人的、浪漫的、几乎近于疯狂的方式相爱着。他给了她一个小戒指。他们把它放在莱茵酒里,放在他们的酒杯中,然后她喝一口;他喝一口。他们这样喝着,直到最后,那戒指在酒杯底上完全露了出来,然后她就拿起那镶着普通宝石的戒指,用一根线拴起来,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在他要离开的时候,他向她要一张照片。她拿着五个先令无比激动地跑到照相馆去照了一张相,结果却给自己照了一张非常难看的照片,她的嘴完全歪在一边,她觉得这实在太妙了,因而对它十分欣赏。
他过去只曾看到姑娘的活泼的脸。这张照片使他看着很难受。他保存着它,他永远记得它,可是他简直不愿再看它一眼。那张清晰的无所畏惧的脸显出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态,这神态简直使他无法忍受。因为从这里可以看出她的心不是向着他的。
接着,英国在南非对布尔人宣战了,于是全国上下无不为之慷慨激昂。他写来信说,他可能也一定得去。他还给她送来一盒糖果。
听说他要去打仗,她感到有些晕头转向,也说不清自己是一种什么感觉。这种充满浪漫主义的情节,她在她所读过的小说中已曾多次见到,可是在现实生活中她似乎依然难以理解。在一种无比兴奋的心情下面,似乎掩盖着一种厌倦和深刻的失望情绪。
不管怎样,她仍然把那些糖果藏在自己的床底下,在她上床以及早上起床的时候独自一个人吃着。在她这样做的时候,她一直感到很不安,甚至觉得可耻,可她就是不愿意让别人一起分享她的糖果。
关于这盒糖果的事,到后来很久她还不能完全忘怀,她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独自一人把它吃掉呢?到底为什么?她并不真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只是她知道,她应该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她没有办法拿定主意。现在那盒糖果已经完全光了,可是它却还离奇地像个纪念碑似的立在那里。这是她的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她对这件事应该怎么想呢?
关于战争的一整套说法都使她感到不安,十分不安。当人们开始组织起来,彼此进行战斗的时候,她却感到仿佛整个宇宙的支柱正在嘎嘎作响,整个世界很快就会坠入一个无底的深渊里去了。她老是会有这种可怕的坠入无底深渊的感觉。可是当然,关于战争还有那么一套人造的浪漫主义的迷信思想和荣誉观,甚至什么宗教意义。她完全给弄糊涂了。
斯克里本斯基很忙,他不能前来看她。她并不要求得到什么保证,更不需要什么海枯石烂的保证。在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已经就是那样了,现在也不会因为他们的誓约再有什么改变。她知道,对基本的现实,她本能地是完全信赖的。
可是她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的感觉。对此她什么办法也没有。她模糊地知道,这世界向前滚动和撞击的巨大力量,是那样阴森、笨拙、愚蠢,可又是那样巨大,所以一个人几乎会像一粒尘埃一样被冲到一边去。无能为力,完全无能为力,像一粒尘埃一样在空中滚动!可是她是那样急切地希望自己能进行反抗,表示出自己的愤怒情绪,进行战斗。可是同什么战斗呢?
她能够用她的双手和大地战斗,把地面的小山都给敲打平吗?可是,她心里一直想进行战斗,要和全世界战斗,而她可以用来进行战斗的武器就只是她的那两只很小的手。
时间一个月又一个月地过去,圣诞节再次来临———雪花莲又一次开放了。在科西泽附近的树林里有一块很小的洼地,那里长着很多野生的雪花莲。她用一个盒子装了一些雪花莲寄给他。他马上写给她一封感谢信———他似乎非常感谢,而且对她十分思念。她的眼睛越来越变得像孩子一般,充满了迷惘的神情。她就这样带着迷惘的心情一天一天过下去,无能为力,完全听任眼前一切事件的摆布。
他忙着执行他的任务,把自己完全奉献给他所进行的工作。在他的心和他的自身的最深处,他那有所抱负,曾经为自己的成就抱着极大希望的灵魂已经死去,已经变成一个死胎,成了他的子宫中的一个难堪的负担。他是什么人,他有什么权力把他的个人关系看得如此重要?一个人的自身又能算得什么,他不过是那巨大的社会建筑,他的民族,整个现代人类中的一块砖瓦罢了。他个人的行动是微不足道的,完全处于次要地位。那总的形式必须得到保证,决不能因为个人的理由使它中断,因为没有任何个人理由比它更为重要。个人之间的情义又算得什么呢?一个人必须对那个整体,对那复杂的人类文明的伟大体系尽自己的最大力量,那才是根本。那个整体是非常重要的———可是其中的每一个分子,个人,却毫无重要性,除非他能够代表那个整体。
斯克里本斯基就这样丢开那姑娘干他自己的去了。他去为他不得不卖力的工作卖力,忍受着他不得不忍受的痛苦,没有任何怨言。对他自己的内在生活来说,他已经死亡了。他不可能在死亡中再复活过来。他的灵魂已经躺在坟墓中。他的生命则是躺在已经建立起来的一切事物的秩序之中。他仍然保有他的五种官能。这些官能仍需要得到满足。除此之外,他还代表着那伟大的、已经建立起来的、现在仍存在的生活观念,从这方面来讲,毫无疑问,他仍然还是十分重要的。
关键的关键是最大多数人的幸福。凡是作为一个集体来说,可以成为他们所有人的最大幸福的东西,也就是个人的最大幸福。因此,每一个人必须完全把自己奉献给他的国家,尽一切力量去谋取全民族的最大的幸福。一个人也许可能改善他的国家,但是他永远也不能忘记,一定得注意保证它不遭受到任何危害。
但是,没有任何全社会的最高幸福能够使他的灵魂获得真正的满足。这一点他完全知道。可是他不认为个人的灵魂具有如此的重要性。他相信一个人只有在他代表整个人类的时候,才是最重要的。
他看不出,他天生地没有具备那种智慧能让他看出,现在大家所说的社会的最高福利已经不再是一般普通人的最高福利了。他想着,既然社会代表着数百万人,那么它的重要性一定要比个人大几百万倍。他忘了这个社会不过是由许多人形成的一个抽象概念,并不是那许多人本身。现在这种全社会的抽象幸福的说法既然已经变成一种对于一般有头脑的人来说既无鼓舞作用也无价值的公式,那么这种所谓的“普遍幸福”,只不过变成了一种大家都感到厌烦的东西,它只能代表比较低级的一种庸俗的保守的唯物主义。
而且,所谓的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主要讲的不过是一切阶级的物质上的繁荣。斯克里本斯基并不真正关心他自己的物质方面的繁荣,如果他一文钱没有———那好吧,他可以设法去碰碰自己的运气。因此,让他为了其他所有人的物质繁荣去献出自己的生命,他又怎么可能从中求得自己最大的幸福呢!对于一件他自己看着极不重要的东西,他无法想象,他为什么应该为了使别人得到它而作出一切牺牲。而且还要让他认为,那对他作为一个个人来说是最重要的事———噢,他说,你一定不能从那个角度来理解整个社会。不———不———我们知道整个社会要求的是什么———它要求一切具体的东西,它希望有优厚的工资,平等的机会,较好的居住条件。这才是整个社会的需要。它不需要微妙的或者难以理解的东西。我们的任务是非常清楚的———永远记住每一个人的物质的当前的福利,如此而已。
所以现在,斯克里本斯基的心似乎完全为一种无所作为的思想所占据。这使得厄休拉越来越感到恐惧了。她感觉到,他似乎不得不屈从于全然无望的东西。她感觉到,一种巨大的灾祸马上就要临头了。一天又一天,她总是那么紧张地担心灾祸的来临。她变得忧郁、惶恐不安,并有些近于病态的敏感了。当她看到一只乌鸦在天空缓慢地拍打着翅膀的时候,她也会感到很痛苦,因为那是一种不祥的征兆。这种不幸的预感最后变得那么阴森,那么活灵活现,她感到自己几乎已无法活下去了。
可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情况最坏也不就是他走开了吗。她为什么那么关心,她到底怕些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有一种阴森的恐惧感始终占据着她的心。当她夜晚走出去,看到天上的几颗闪着亮的大星星的时候,她似乎也感到害怕。白天里,她总随时想着可能会有人对她提出什么控告。
三月里,他曾来信说他不久要到南非去,不过在他去南非之前,他一定要抢时间到沼泽农庄来呆上一天半天。
仿佛置身在一种痛苦的梦境中,她心神不安,神情恍惚地等待着。她不知道,她无法了解。她只是感到编织成她的命运的每一根线现在都绷得很紧,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她只是在路上走着的时候有时偶尔哭一阵,一边还盲目地念叨着。
“我是那样地喜欢他,我是那样地喜欢他。”
他来了。可是他为什么要来呢?她呆看着他,希望找到什么含有深意的表示。他没有任何表示,他甚至也没有吻她。他的举止让人觉得他仿佛只不过是一个很友好的普通朋友。这是表面的情况,可是在这表面之下到底隐藏着什么呢?她等待着他,她希望他能有所表示。
所以,整个那一天,他们都犹犹豫豫,避免接触,一直拖到黄昏时候。这时他大笑着说,再过六个月他就回来了,到那时他会把那边的情况详细地告诉他们。然后,他和她妈妈握握手,就此告辞走了。
厄休拉陪他走进菜园子边的那条胡同。那天晚上有风,紫杉树摇晃着,发出哧哧沙沙的声音。那风似乎总在烟囱和那教堂尖塔的边上呼啸而过。夜色很黑。
风吹在厄休拉的脸上,她的衣服完全贴在她身上了。这是一种阵发的起伏不定的风,充满了生命的活力。这时,她仿佛失去了斯克里本斯基,在那漆黑而紧张的暗夜里,她无法找到他了。
“你在哪儿?”她问道。
“在这儿。”那个没有肉体的声音说。
她乱摸着,终于摸到了他。一股像电光一样的火烧遍了他们全身。
“安东?”她说。
“什么?”他回答说。
在黑暗中,她用她的两手抓住他,她感觉到他的身子又和她贴在一起了。
“不要丢下我———赶快回来。”她说。
“一定。”他说,用双臂搂着她。
可是由于他知道,她既没有为他所迷,也没有为他所制服,因而他身上的男性已经消灭殆尽了。他希望离开她。他知道,明天他就得离开这里,到一个真正完全不同的地方去过活,他反而感到心安了。他的生活是在别的地方———他的生活是在别的地方———他的生活的中心将不会是她的生活中心。她和他是不同的———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隔膜。他们是两个敌对的世界。
“你一定会回到我身边来的,对吗?”她重复说。
“当然。”他说,他讲的完全是真话。不过他的态度只是表示一个人应当遵守已经说定的约会,而不是感到这是自己的职责所在。
这时,她吻了他一下,然后走进屋里去,就此消失了。他心神恍惚地回到沼泽农庄。这次和她的接触使他很伤心,也使他很害怕。他极力退缩,他感到有必要脱出她的精神对他的影响。因为她可能会像站在巴兰前面的天使一样拦住他的去路,不让他朝着他预定的方向走去,还会拿出一把剑来把他赶进荒野(这里所讲巴兰和天使的故事见《圣经·民数记》第22章)。
第二天,她到车站去给他送行。她老看着他,她一次再次地走到他身边,可他总显得那么奇怪,那么消沉———无比的消沉。他是在全力思索一个什么问题。她想这大概是他看来那么消沉的原因。说来实在奇怪,他简直仿佛完全不存在了。
厄休拉摆出一副沉静的苍白的脸站在他身边,他似乎根本不愿意看见她的脸。在生命的根深处似乎存在着某种羞辱感:一种为她而感到的冷酷和难以忍受的羞辱。
在车站上,聚在一起的这三个人十分引人注目;这姑娘戴着皮帽子,穿着橄榄色的衣服,帽子上还飞着长长的飘带,脸色苍白而又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她丝毫不肯屈服,孤独地站在那里;这个年轻的军人戴着一顶揉皱的帽子,穿着沉重的外衣,那深紫色的围巾上的脸也显得非常苍白和心事重重,他的整个身子似乎毫无表情;然后就是那个年岁较大的人,很时髦的高顶帽压得很低,遮住了他的深黑色的眉毛,红红的热情的脸显得很沉静,他的整个身子离奇地让人感觉到一种充满热情的冷漠;他就是那永恒的观众,古代戏剧中的歌队,今天剧场里的观众;在他自己的生活中,他是不需要任何戏剧情节的。
火车已经冲进站来。厄休拉心潮起伏,可是在它最上面所结的冰已经太厚了。
“再见。”她举起手来说,脸上布满了她那种独特的、盲目的、几乎让人感到耀眼的大笑。当他低下头来吻她的时候,她简直有点糊里糊涂,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本该拉拉手就上车去。
“再见。”她又一次说。
他拿起身边的一个小包,背着她转过身去。许多人正沿着站台跑动。啊,这是他的车厢,他上车坐了下来。汤姆·布兰文关上门,在站上鸣笛的时候,这两个人握了握手。
“再见———祝你一路平安。”布兰文说。
“谢谢你———再见。”
火车开动了。斯克里本斯基站在车厢的窗口,挥着手,可是他并没有真正看着窗外的两个人,———那姑娘和那穿着颜色鲜艳得几乎有些像女性服装的男人。厄休拉挥动着手中的手绢。火车越开越快,也越变越小了,但它仍然是在一条直线上跑动着。那个白色的小点慢慢消失了。从远处看去,火车的尾部非常小。她还站在月台上,感到四周无比地空虚。尽管她极力想控制住自己,她的嘴唇却不停地抖动着:她不愿意哭泣;她的心已经像死去一样冰凉了。
她的舅父汤姆跑到自动售货机前打算买火柴。
“你要不要吃点糖果?”他转过身来说。
她的脸上满是眼泪,为了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她用嘴做了一个向下的非常奇怪的动作,然而,她的心并没有哭泣———它已经冰凉,并且变得像泥土一样了。
“你愿意要什么样的———要吗?”她的舅父再次问道。
“我倒愿意吃点薄荷糖,”她用一种奇怪的,然而也很正常的声音说,同时扭动着她的脸,可是不一会儿她就完全控制住了自己,变得十分安静,完全无动于衷了。
“咱们到镇上走走吧。”他说,很快把她拉进了一辆开往镇上去的火车。他们到一家咖啡店喝了一杯咖啡;她坐在那里,看着街上来去的人群,感到自己的胸口有一个巨大的创伤,而她的灵魂却已经像死水一样毫无波澜了。
这种像死水一样平静无波的感觉一直在她的心中延续下去,这仿佛有点像是某种幻灭的感觉,或一个无法接受的信念,忽然在她身上冻结下来了。她的一部分已经变得冷冰冰,完全冷漠无情。她还太年轻,过于沉重的打击,已使她无法理解,甚至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正遭受着极大的痛苦。过于深刻的伤痛使她无法逆来顺受了。
在她想念他的时候,她十分想念他,她因而忍受着一种盲目的痛苦。可是,自从他走了以后,他已经变成了她自己的幻觉的产物。她把她的被激起的一切痛苦、热情和思念都归之于他。
她每天都记日记,她把她的各种一时冲动的思想都记在日记里。看到山上的月亮,她也马上会激情满怀,于是她便在日记中写道:
“如果我是那月亮,我知道我应该在什么地方落下。”
这句话对她简直具有无限的意义———她把她的青春的实际的苦恼和她的年轻的热情和思念之情都放在这一句话里了。不论她走到哪里,她总是从她的内心深处发出对他的呼唤,不论她在哪里,她的肢体总会为思念他发出痛苦的战栗;她的灵魂发出的辐射般的力量似乎永远不停,永远不停地在向着他冲去,而最后在她自己所创造的那个世界中,照临在他的身上。
可是他在哪里,他存在于什么地方?只不过是在她的愿望中罢了。
她收到了他寄来的一张明信片,她把它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实际上,这明信片在她看来并没有多少意义。第二天,那明信片让她给弄丢了,直到好多天以后,她连想也没有再想起过它。
漫长的日子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每天听到的都是关于战争的坏消息。她感到仿佛在外面那个世界一切都是跟她作对的,一切都只会伤害她。在她的灵魂中,那种冷漠、麻木不仁的感觉始终也没有变。
在这段时间中,她的生活似乎永远处于半封闭状态,从来也没有全部展开过。她的心灵中似乎始终保留着一些冷冰冰毫无生气的东西。可是她的敏感却又达到了疯狂的程度。她对自己感到无法忍受。当一个肮脏的红着眼睛的老太太向她祈祷时,她把她看作是一件她不愿意看见的脏东西立刻转过脸去。可是接着,当那个老太太在她背后尖刻地辱骂她几句时,她不禁一哆嗦,强烈的痛苦马上使她的肢体止不住发抖,她对自己简直感到无法忍耐了。不论什么时候,她只要一想到那个红眼的老太太,就感到浑身的肌肉和她的头脑发疯似的一阵阵发热,她简直恨不得把自己置于死地。
在这种状态之中,她对性生活的强烈要求几乎使她形成了一种病态。她已变得那么难以自持和敏感,只要偶尔碰一下较粗的毛线,似乎就会把她的神经给撕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