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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安娜·维克特里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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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布兰文在结婚之后有几个星期的假期,所以他们俩可以单独呆在自己的家里,痛痛快快地度过他们的蜜月。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可是在他看来,天已经塌了下来,他和她坐在一片废墟之中,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所有的人都已经被埋掉了,只有他们俩是幸运的幸存者,所以一切东西都可以听任他们任意浪费。在一开头,他还总有一点自己过于放任的犯罪的感觉。他不是对外面的世界还负有某种责任,而且他一直听到召唤,却始终没有肯去吗?

到了晚上一道道的门被关了起来,无边的黑暗包围着他们俩,这时光是多么美好。他们就是可见的大地上的惟一的居民,所有其他的人都被淹没在洪水里了。既然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俩,那他们就是自己的法律,他们可以像没有任何是非感的神灵一样愿意怎么享受,愿意怎么破坏,愿意怎么浪费都行。

可是到了早晨,马车在门外克朗克朗响着,孩子们沿着小胡同叫喊着跑了过来;小商贩正叫卖他们的货品,教堂的钟已经敲响十一下,而他和她却还没有起床,甚至也没有吃早饭,这时他止不住感到有些内疚,仿佛他违犯了什么刑律———他因为到现在还没有起来,什么事也不干,而感到羞愧。

“你要干什么呢?”她问道,“有什么事要干呢?你就这样泡着好了。”

哪怕就是到处去泡泡,也是值得尊敬的。那样你至少和整个世界还有一定的联系。而你现在什么也不想,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任凭无人理睬的天光照在拉上的窗帘上,那便是使自己和世界完全隔绝,自己把自己关闭起来,实际是否认了整个世界的存在。他不禁感到有些烦恼。

可是躺在那里和她闲聊着,他感到是那么甜蜜,那么愉快。这比阳光更为甜美,而且也不像阳光一样无常,随时都会消逝。教堂的钟不停地敲着,几乎让人感到厌恶:一小时一小时之间似乎没有任何间隔,而只是无比美好而又安静的一瞬:这时她用她的指尖沿着他面部的轮廓抚摸着,那么无忧无虑,那么幸福,他真希望她永远这样摸下去。

但一切又使他感到非常奇怪,很不习惯。就这样,忽然之间,原来的一切全都抛开他,完全不存在了。先一天,他还是个单身汉,和所有的人一起生活。第二天,他就和她一起完全和整个世界隔绝,仿佛他们俩变成了深埋在黑暗中的一粒种子。忽然间,他像一颗橡壳里的橡籽落了下来,他赤裸裸地闪着光落在一片松软、肥沃的土地上,把那聚集着人世的知识的外壳远远抛在身后了。在那个外壳里,他听到小商贩在叫卖,听到马车的声音,孩子们的叫喊。这完全像那个被抛弃的坚强的外壳。里面,在这柔和而宁静的房间里就是那个赤裸裸的在激进的活动中跳动着、和现实融合在一起的橡实。

在屋子里一切是那么稳定,这里存在着活着的永恒的核心。只有在很远处的外面,在这里的四周,才可以听到毁灭引起的嘈杂的声音。在这个巨轮的核心部位一切是完全静止的,因为它是中心的中心。这里存在着一种超出时间之外的平稳的波动着的宁静,因为在这里一切将永远是这个样子,将永远毫无变化,无尽无休。

当他们俩逃出时间和变化之外,自成体系,紧挨着躺在一块儿的时候,仿佛他们就是那慢慢旋转着的空间和一切生活的急遽活动的惟一中心,而在这一切的中心的最深处,在那绝对光明、永恒生命和为赞赏所浸透的沉默的中心:就是那一切运动的稳定的核心,就是那清醒世界的永远不会清醒的睡眠。他们现在仍旧呆在那里,他们在彼此的怀抱里安静地躺着;从他们自己的时间观念来看,他们正呆在永恒的中心,而时间总是在极远处,永远在极远处朝着这巨轮的四周滚去。

接着他们慢慢离开最高的中心,走进了赞扬、欢乐和喜悦的围圈,然后越来越向外,走向嘈杂和发出摩擦声的地区。可是他们的心燃烧着,并接受了内在真实的锻炼,他们仍然一如既往感到非常高兴。

慢慢地他们开始清醒了,外界的嘈杂声越来越变得更为真实了。他们已经听懂了从外面传来的召唤,并作出了回答。他们数着外面传来的钟声。当他们数到正午的时候,他们了解到在外面的世界上已经是正午,这时间对他们也同样适用。

她慢慢感觉到她很饿了,她似乎一直就越来越饿。但尽管这样,这种饥饿的感觉似乎始终不够真实,因而无法使她清醒过来。她听到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快要饿死了”的呼声。但她仍然安静地、一声不响地单独躺着,让那句话在耳边震响。时间又慢慢过去了。

接着,十分安详,甚至有点使她吃惊地,她又回到了现在,她现在自己念叨着:

“我快给饿死了。”

“我也一样。”他安详地说,仿佛这件事完全无足重轻。接着他们又回到那温暖的无比甜美的宁静中去。时间一分钟一分钟无人理睬地从窗子外面流过。

忽然,她拱了他一下。

“我的亲爱的,我快要饿死了。”她说。

让人把自己弄醒,他略感到有些痛苦。

“咱们该起来了。”他说,仍然一动不动。

她又把头埋在他的身上,他们俩仍安静地躺着,时间又慢慢地过去了。他半醒半睡地听到外面传来的钟声。她却没有听见。

“快起来吧,”她最后喃喃地说,“给我弄点什么东西来吃。”

“好的,”他说,用一只胳膊搂着她,她把脸贴在他身上睡着,他们始终也没有动,这不禁使他们自己也微微感到一惊,时间刷刷刷地从窗外飞过去了。

“那么让我起来吧。”他说。

她放开他,把头从他身上举起来。他稍稍躲开她,爬到床外去,开始穿衣服,她又向他伸过手去。

“你实在太好了,”她说。他于是又歪过身子来呆了一会儿。

慢慢地他终于穿上了几件衣服,他迅速地对她上下看了看,便走出屋外去了。她又慢慢进入了苍白的、更加宁静的宁静之中。她听着他在楼下发出的声响,仿佛自己变成了一个精灵,仿佛她已不再属于物质世界了。

现在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了。他看了看从昨天晚上以后再没有人动过的毫无生气的厨房,厨房里的窗帘一直拉上,显得非常阴暗。他匆匆走过去拉开了窗帘,这样就会有人知道至少现在他们已经起来了。得了,这是他自己的房子,那没有关系。他匆匆忙忙放了一点木头在炉膛里生起火来。他仿佛是在一个未被人发现的荒岛上进行探险似的,自己感到非常高兴。火已经燃起来,他放上了水壶。他感到多么幸福啊!这房子多么宁静,完全躲开了人们的喧扰!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他和她。

但是当他拉开前门的门杠,衣服都还没有穿好便向外张望的时候,他感到不安和有罪。不管怎样,那整个世界仍然在那里。他感到自己的地位是那么安全,他感到这房子仿佛是大洪水期间的那个方舟,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人都给淹死了。那个世界仍然在那里:而且已经是午后了。早晨已经过去,已经消失,这一天又已经快完了。那鲜明清新的早晨哪里去了?他感到自己受到了谴责。在他拉上窗帘睡觉的时候,清晨就那样无人理睬地过去了吗?

他再一次四面看看这清冷的午后的景象,他自己是那么柔和、温暖和闪闪发光!在牛奶罐上的一个碟子里放着两支黄色的茉莉花。他纳闷儿是谁跑来留下了这个信号。拿起牛奶罐,他匆匆关上了门。让这一天和那白天的光辉慢慢消逝,让它偷偷地溜走吧。他根本不在乎,多一天少一天对他有什么关系呢?这一天的光辉,如果不被人加以利用就沉入遗忘之中,那就让它去吧。

“一定曾经有人来过,看到门锁着又走了。”他端着盘子上楼来的时候说,把那两支茉莉花递给她,她在床上坐起来大笑着,孩子气地把花插在她的睡衣的胸前。她的棕色的头发支棱着,像一个光环围绕着她光亮柔和的脸。她用她的黑色的眼睛急切地注视着那盘里的东西。

“你真是太好了!”她叫喊着,用鼻子嗅了一下那寒冷的空气,“你干了这么多事,我真高兴。”她急切地伸出她的两手,要让自己赶快坐好———“快回到床上来,赶快———太冷了。”她使劲地搓着她的双手。

他又脱下他身上很少的一点衣服,马上在床边她的身旁坐下来。

“看着你支棱着一头棕毛,鼻子朝盘子伸过去,那样子真像一头狮子。”他说。

她止不住格格地大声笑着,非常高兴地吃着她的早餐。

清晨在无人知觉中消逝,下午也已经稳步朝远处走去,他毫不顾惜地让它走了。一段清朗的日光就这样无人理睬地过去了!这未免有点胡闹,也不像一个正常人应有的态度。他不能让自己完全安于这种生活。他感到他应该起来,应该走出去,到天光中去,在那天下午的开阔的天光之下去工作,去消耗自己的精力,在那一天所剩无几的天光中夺回已经遭受的损失。

可是,他并没有去,一不做二不休,偷一只羊羔是偷,偷一只山羊也是偷。如果在他生命中他损失掉了这一天,那就让它损失掉吧。他决心不要这一天了。他也无心去计算自己的损失,她更是根本不在乎。她半点也不在乎。那他为什么要在乎呢?在无所顾忌和不受任何约制方面,难道他要落在她后面吗?她在对什么全都无所谓的方面真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也一定要跟她一样。

她对一切都完全不负责任。当她把茶泼在枕头上的时候,她用手绢随便擦擦,然后把枕头翻过去就完事了。他要这样做,多少还会感到有些内疚。她可不这样。而她这种做法使他很高兴。看到她完全把这类事情不放在心上,使他非常高兴。

吃完饭以后,她用手绢擦擦自己的嘴,一团高兴,又在枕头上躺了下来,用手挠一挠他的剪得很短的像皮毛一样的头发。

黄昏来临了,屋里的光线泛出一派铁灰的颜色,好像半死不活的样子。他把脸贴在她身上。

“我不喜欢黄昏。”他说。

“我可是非常喜欢。”她回答说。

他把脸贴在她身上,她温暖得像阳光一样。她身体里面似乎隐藏着阳光。她的心脏跳动的余波便像是照在他身上的阳光。在她身上,有一种比在阳光下所能见到的更为真实的日子:它是那么温暖、稳定和令人精神焕发。在黄昏的光线之下,他把他的脸贴在她身上,而她却躺在那里,用她那双茫然的眼睛向外呆望着,似乎她正毫无阻碍地神游在那一片模糊之中。那模糊的景象是更使她有了任意活动的广阔的天地。

他现在已全神贯注于她的心脏的跳动,对他说来,一切像正午一样,是那么宁静、温暖和舒适。他很高兴自己沉浸在这种温暖而充实的正午之中,这使他更为成熟,也免除了他的责任感和他良心的谴责。

他们在天已经很晚的时候才起来。她匆匆把头发扎起,一转眼便穿好了衣服。然后,他们一起下楼,走到火炉边,沉默地坐在那里,只是偶尔讲上一两句话。

她父亲一会儿就要来,她匆匆把用过的盘子堆在一边,把房间收拾了一下,换上另一副姿态,又在椅子上坐下来。他坐在那里思索着他的木刻。他常喜欢坐在那里默想着他的木刻工作,对每一刀每一条线都想得非常仔细。他现在多么喜爱他那木刻啊!等他再回去开始他的创作活动的时候,他就可以把他自己的温柔而光彩夺目的夏娃雕刻完了。这图象还不能使他感到十分满意。上帝应该带着他的无声的创作热情在那里对她进行创造,亚当的神态应显得再紧张一些,表明他正处在一个不朽的梦中,夏娃的形象应该具有更强烈的光明和阴影的对照,仿佛上帝为了创造她,正在自己进行内心的斗争,可现在她的形象未免太鲜明了。

“你在想些什么?”她问道。

他感到不知怎么说才好。当他要向别人倾诉自己的内心活动的时候,他总感到有些羞怯。

“我正在想着我那个夏娃显得有点太不柔和,太富有生气了。”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应该———,”他做了一个无比温柔的姿态。

屋子里很安静,同时也充满了喜悦。他无法向她讲得更多一些。他为什么不能对她讲得更多一些呢?她感到一种因孤独引起的悲哀。可是这无关紧要,她向他走过去。

她的父亲来了,他看到他们俩都像刚开放的花朵一样容光焕发。他非常喜欢和他们坐在一起。这里有一种爱的芳香,任何人来到这里就一定会嗅到它。他们俩在另一个世界的光辉的照耀下,都是那么生气勃勃,所以看到还有别的人也能生存着,这对他们真是一个很新的经历。

尽管这样,但在威廉·布兰文的那个正常的、传统的头脑中,看到一切事物的正常秩序就这样消失了,他不免感到有些不安。一个人应该一清早起来,洗洗脸,然后去完成自己正当的社会职能。而现在他们俩却在床上一直睡到暮色降临的时候;然后他们才起来;她从来不洗脸,却坐在那里陪她的父亲闲谈着,神色自若,毫不害羞,简直像一朵迎着露水开放的雏菊。要不,她在早晨十点起来,等到下午三点或者四点半的时候又会心安理得地跑到床上去躺下,大白天里把他浑身剥个精光。他也竟会非常高兴,完全忘掉了自己的不安。他让她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他,而他只会感到一种离奇的甜蜜。她可以愿意怎么对待他就怎么对待他。在她的手中,他自己就完全变成了安乐的化身。他的不安,他的格言,他的信条,他的一些更小的信念,现在都已退到一边去,她像虎入羊群一样让它们东奔西散了。看到它们东奔西散,他感到非常吃惊,但也感到非常有趣。

在他的神殿的基石四分五裂,蹦蹦跳跳向山下滚去,显然已无修复之望的时候,他却站在一旁呆望着,脸上露出惊奇的微笑。真是一点不错,他们说一个男人在他结婚以前等于还没有出生。这是多么巨大的变化啊!

他看了看这个世界的外壳;屋舍、工厂、电车,这一切全是那个被抛弃的外壳;人们熙熙攘攘来回奔忙着,各种工作正在进行,而一切都在那被抛弃的表面上。一次大地震已经从内部把它完全崩开了。这有点仿佛是这个世界的外壳已完全被剥掉:而伊尔克斯顿、这里的街道、教堂、居民、工作、秩序,可都安然无恙;但是已被剥走并进入非现实的状况之中,留在这里的却是被暴露出来的内在的核心,那真正的现实:一个人的存在、他的离奇的感情、热情、愿望、信念和抱负,他和一个他所爱的女人结合而成的那永久的基石,现在忽然暴露出来,呈现在自己的眼前。这有些令人迷惑不解。一切事物也并非尽如其外在的形貌!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只不过凭一个女人的裙子识别一个女人。可是现在,瞧,让全世界的人都脱掉他的衣服吧,让所有的衣服都被扔在一边无人理睬吧,一个人照样可以站在一个新的世界上,一个新的地球上,赤裸裸地站在一个新的赤裸裸的宇宙之间。这令人感到十分惊讶,但也非常神妙。

还有这婚礼!旧的一切已经全都无所谓了。你可以在四点钟起床,在下午吃午茶的时候吃早点,到半夜里去做你的奶酪。一个人完全可以不穿衣服,他当然也完全可以穿上他的衣服。他现在仍然弄不准这是否是一种犯罪行为。可是这对他却是一个新发现,他从没想到一个人可以这样彻底地毫无约束。惟一重要的一件事是他必须爱她;她也必须爱他。他们应该像站在着火的丛林中间不被烧着的上帝一样,彼此点燃对方的热情。他们现在也正是这样生活的。

她比他所受到的拘束更少,所以她能够更快地使自己达到更充实的地步,能够更快地怀着喜悦的心情重新回到外在的世界中去。她要举行一次茶会。但他一听,全身都凉了。他愿意就这样过下去,他愿意就像他们现在这样一直过下去。他愿意和外在的世界彻底断绝关系,明确宣布它彻底完蛋了。他怀着深切的愿望和不安,认为当他们现在正处于这个跳出时间之外、由完美而自由的肢体和不朽的胸膛所组成的宇宙中的时候,理应始终和她呆在一起,肯定地相信那古老的外在秩序已经完结。新的秩序正在开始,而且将永远存在下去,那是真正活着的生命;它的闪闪发光的核心跳动着,从而进入行动,它没有外壳和外皮以及任何在外面包着它的东西。可是不成,他没有办法留住她。她又希望回到那已死去的世界中去,她要再一次到外面去行动。她准备举行一次茶会,这让他感到害怕,感到愤怒和悲伤。他担心,他刚刚得到的一切马上又会失去:像神话中的那个青年,在一年中只有一天他是皇帝,而在其余的日子里却是遭到鞭打的牲畜;要么至少会像灰姑娘一样。他神情非常忧郁。她却已经兴高采烈地在为她的茶会作准备了。他的恐惧是那样强烈,他感到十分不安,事情还没有发生,她就显得那样喜不自胜,他对此感到非常厌恶。她现在不正是为了一些十分肤浅和无意义的东西,要牺牲掉那个现实,那惟一的现实吗?她现在去请一些装模作样的妇女来参加茶会,那不是随随便便扔掉自己的凤冠,让自己也变成一个装模作样的人物吗?而她本来可以在他们的亲密无间的关系中,和他在一起,使自己保持完善,并使他也达到完善的地步的。现在他势必将失去自己的地位,他的欢乐也势必将全部趋于毁灭,他也只好装出外在世界那庸俗肤浅的死亡的神态了。

不安和恐惧折磨着他的灵魂。可是她却打起精神来全力去干她的家务活:她仿佛在扫地时必须把家具堆到一边去那样,把他轰到一边去。他显得十分可怜地在她身边泡着。他要她仍回到他身边来。恐惧,要想和她呆在一起的愿望,没有她便觉得难以活下去的羞耻使得他愤怒万分。他简直有些要发疯了。那神奇的时刻眼看就要过去了。那炽热的爱情、那宏伟的新的秩序很快便会消失;她为了外界的事物准备牺牲掉这一切了。她准备再次进入外部世界中去,她为了那华丽的外壳,不惜扔掉这真正具有生命力的果实。就为这个问题他开始对她非常愤恨。由于担心她会进入一种完全无力自拔的境界,进入一种完全可以说是愚蠢的状态,他不安地满屋子乱走着。

可是她却曳起她的裙子,满屋乱跑,专心一意地干着她的工作。

“既然你有时间这样闲泡着,那就去拍拍地毯吧。”她说。

他怀着不安和痛恨的情绪,出去拍打地毯。她就这样高高兴兴地把他忘了。他打完地毯回来,又泡在她身边。

“你不能干点什么吗?”她就像对一个小孩似的不耐烦地说,“你不能还去搞你的木刻吗?”

“我到哪儿去搞?”他以一种十分痛苦的声调问道。

“哪儿都行。”

这话让他感到多么愤怒啊!

“要么出去散散步。”她接着说,“到沼泽农庄上去走走,不要老那么心不在焉地跟着我闲泡着。”

他哆嗦了一下,对她的这些话感到非常痛恨。他到一边去看书。他从来也没有感到自己的心灵是如此地痛苦和缺乏活力。

不一会儿,他又跑到她身边来了,他老是围着她转悠,老要和她在一起。他这股窝囊劲,还有他垂着手的样子,都使她感到厌烦。她轻蔑地转向他,简直恨不得马上把他毁灭掉。他仿佛变成了一个疯狂的动物,气得脸色铁青,一触即发,一股黑色的风暴在他心中聚集起来,他的眼里露出阴暗的凶光,被阻扼的意志使得他几乎什么都不顾了。

这种阴森可怕的日子延续了两天,这期间她始终对他恼恨不已。他也感到自己仿佛生活在一个阴暗的充满暴力的地下世界中,他两手颤抖着恨不得要杀掉几个人。她始终对他进行着反抗。他似乎已经变成一个什么可怕的恶魔,老是追逐着她,泡在她身边,使她的心情十分沉重。她感到只要能把他轰走,她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你必须干点工作了。”她说,“你应该干点工作,你不能干点什么吗?”

他的心灵变得越来越阴暗了。他的情况已坏到极点,他的心灵现在已经变成漆黑一团。一切都已经完了,而他却仍然完好地保存着他的阴暗的紧张的意志。他现在已经忘掉了她。她已经不存在了。他的阴森的充满热情的心灵已经完全缩成了一团,现在正围绕着一个仇恨的中心蜷伏着,它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存在着。他脸上毫无表情,只有一种离奇的非常苍白的难看的神色。她一见他就止不住要躲开,她害怕他。他的意志似乎始终紧紧地抓住她的心。

她极力想躲开他。她跑到沼泽农庄去,在那里,她再次躲进她的父母对她怀有的热烈的爱情之中。他却仍然留在紫杉农庄,阴暗的心情纠成一团,他的头脑已经死去了。他根本不可能再去进行他的木刻,他跑到外面花园去,盲目得像一头田鼠似的干一些单调的挖土工作。

她回家的时候,走到那小山上,看到远处山头那蓝莹莹的市镇,她的心软化了,她开始渴望能和她丈夫和好;她不希望再和他斗下去了。她需要爱情———噢,爱情。她开始迈开步向前走去。她希望赶快回到他的身边。她的心由于想他变得十分紧张了。

他已经彻底把花园收拾了一番,草地重新修剪过一遍,小路也用石块铺上了。他是一个能干的好工人。

“你把这花园收拾得多么漂亮啊。”她说,试探着从小道边向他走去。

可是他根本没有理睬,他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他的头脑已经僵化,已经死去了。

“瞧瞧这花园,你把它搞得多漂亮!”她带着几分痛苦重复着说。

他抬头看着她,呆滞的脸上毫无表情,视而不见的眼睛使她大吃一惊,她不禁头脑晕眩,两眼发黑了。接着,他又把脸转开。她看见他高瘦的身子摇摇晃晃,感到一阵难堪,她跑进屋子里去。

她走进卧室脱下帽子之后,发现自己忍不住痛苦地哭起来,心中充满了自己做孩子时那种难堪的孤独感。她安静地坐着,一直哭个不停,她不希望让他知道她在哭。她害怕见到他那凶狠的不怀好意的动作,害怕看到他那显得十分残酷、僵硬地微微低着头的神态。她非常害怕他。他似乎正没完没了地伤害着她的敏感的女性,他似乎正在刺伤她的子宫,有意折磨她并从中寻求快乐。

他走进屋子,那沉重的脚步声使她非常害怕:那是一种沉重的、残酷的、令人感到不祥的声音。她担心他会上楼来。可是他并没有。她恐惧地等待着。他走出去了。

她哪里最容易受到伤害,他便在哪里刺伤她。噢,在她带着妇女的柔情把自己交托给他的时候,他似乎便借此尽一切力量伤害她、侮辱她!她痛苦地把双手压在自己的子宫上,眼泪不停地从她脸上流下来。啊,为什么,啊,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这样对待她?

她忽然擦干了眼泪,她必须把午茶准备出来。她下楼去把桌子摆好。一切都准备好以后,她叫喊他。

“我已经把茶烧好了,威廉,你快来好吗?”

她自己也听得出她含着眼泪的声音,于是又大哭起来。他没有回答,仍然干着他的活儿。她痛苦地等了他几分钟。她感到一阵痛苦,一时之间她简直像个孩子似的害怕得心慌意乱了;她现在不可能再到她父亲身边去;这个一心要占有她的人已经有一种力量把她迷住了。

她赶快跑进屋里,免得让他看到她的眼泪。她在桌子旁边坐下。不一会儿,他进了厨房。她听到他走动的声音,感到非常不舒服。他用水泵抽水的动作多么可怕,多么令人厌恶,多么残酷!他活动的声音,她听着多么厌恶啊!他是多么讨厌她!他对她的仇恨是多么沉重地打击了她!眼泪又从她的脸上流了下来。

他走了进来,木头一样的脸上毫无生气,但仍摆出一副不可改变的神态。他坐下来喝茶,他的头非常难看地耷拉在他的茶杯上,他的手由于刚使过冷水显得通红,他的指甲缝里还带着泥土。他不停地喝着茶。

真正使她感到难以忍耐的,是他那纯粹消极的冷漠的感情,那种丑恶的感情给人一种粘糊糊的感觉。她的智力已经紧缩成一团。坐在一个一心只想着自己事情的人旁边,仿佛你只是被动地被放在他的面前,这是一件多么无味的事。现在任何东西也不能打动他———他只能把外在的东西吸收到他自己的心中。

眼泪顺着她的脸往下流着,他不知为什么惊了一下。他抬起头来,用他那充满仇恨的明亮的眼睛看着她,那冷淡的毫无改变的神态简直像一只正在捕食的老鹰。

“你哭什么?”一个不耐烦的声音问道。

她通过她的子宫哆嗦了一下。她没有办法忍住自己的哭泣。

“你到底哭的什么?”他再次问道,依然是刚才那个声调。她仍然一言不发,只是含着眼泪吸了吸鼻子。

他仿佛忽然想到一个什么邪恶的念头,眼睛里闪着光。她向后缩着身子,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就像一只正要被老鹰抓住的小鸟,一种无可奈何的感情简直使她要晕过去了。她的情况跟他完全不一样,她在他面前完全没有力量自卫。

在这样一种影响之下,她无法不让自己受到攻击。她已决定投降了。他站起来怀着那邪恶的心情走了出去。这心情苦恼着他,折磨着他,在他的内心中进行斗争。他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干着活儿,那种心情终于慢慢消失了。忽然间,他看到她显然很伤心。他过去就只看到她十分得意的时候。忽然间,他痛苦万分,充满了同情。在这种同情的折磨下,他又激动起来。他不能任她去哭泣———他感到不能忍受。他要去到她的身边,在她身上倾注他心中的热血。他要把一切都交给她,他的血液,他的生命,把一切全都交给她,直到最后的一点一滴。他怀着无比强烈的激情,渴望把自己贡献给她,完完全全贡献给她。

黄昏来临,接着是黑夜,她一直没有点灯。痛苦和悲伤燃烧着他的心,他必须马上去看她。

最后他带着重大的献身精神犹豫不决地去了。他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冷漠无情,他的身体也变得敏感了,他有些微微发抖。在他关上门的时候,他的手更是畏畏缩缩,显得出奇的敏感。他简直是带着柔情插上了门闩。

厨房里只能见到炉火的光亮,他看不见她。他恐惧地抖了一下,想着她也许走了———不知上哪里去了。怀着畏缩的恐惧他穿过客厅,来到楼梯脚下。

“安娜。”他喊着。

没有人回答。他走上楼去,空荡荡的房子使他感到害怕———这可怕的空荡荡的情景简直要让他发疯了。他推开卧室的门,心中肯定她已经走了,这里就只他一个人。

可是他看到她背向着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几乎很难让人发现。他走过去,把一只手轻轻地、有些犹豫地放在她的肩上,心里怀着自我牺牲的巨大恐惧。她没有动。他等了一会儿,放在她肩头的手感到一阵痛楚,仿佛她要把他的手推开。他痛苦地站在那里。

“安娜,”他说。

可是她像一个蜷卧着被人遗忘的生物,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一阵阵离奇的痛苦扰乱着他的心。后来,通过他的手所感觉到的震动,他知道她还在哭泣,并正勉强抑制着自己不让人知道她在哭。他等待着。情绪仍是那样紧张———也许她并没有哭———,接着她突然忍不住又呻吟了几声。对她的爱和对她的痛苦的同情燃烧着他的心。他小心地在床上跪下,不让他沾满泥土的靴子碰到床上,他把她抱在怀里,抚慰她。她的哭声越来越大,她现在非常伤心地哭泣着,但并非对他。她现在仍然离他非常遥远。

在她哭泣着要从他手中挣脱的时候,他尽量把她搂在怀里,因而他的身体也同她的身体一起抖动起来。

“别哭了———别哭了。”他用过去那种淳朴的声调说。此刻,一种天真的爱使他的心变得十分安详、平静了。

她仍然哭着,根本不理他,让他就那样搂着她。他感到嘴唇发干。

“不要哭了,我的亲爱的。”他仍然用那种带感情的声调说。在他的胸膛里,他的心怀着无比的痛苦,像一只火炬似的燃烧着。他不能忍受她这种悲痛的哭泣声,他简直愿意用自己的血来安抚她的心,他听到教堂里的钟报时了,仿佛这钟声就敲在他的心上,他悬着心等它一下一下地敲过去,钟声终于停止了。

“我的亲爱的。”他对她说,弯下腰去,用他的嘴亲一亲她满是眼泪的脸。他害怕碰到她。她的脸上沾满了多少泪水啊!他抱着她,自己的身体也跟着战栗不已。他对她热爱的程度,使他感到他的心脏、他的血管几乎都快要爆炸开来,以便他的具有安抚作用的血能够很快地涌遍她的全身。他知道他的血能够治好她的创伤,恢复她的平静。

她现在已慢慢平静一些了。他感谢上帝的仁慈,最后终于让她平静下来。他的头脑中有一种奇怪的仿佛冒着火的感觉。他仍然用他战栗着的双臂紧紧拥抱着她,他的血液似乎忽然变得强有力地包围着她了。

最后,她开始向他靠近,偎依在他怀里。他的四肢,他的身体都好像着火一样冒起了一阵阵火焰。她紧贴着他,使劲贴在他身上。那火焰烧遍他全身,他用他那着火的肢体搂着她。啊,要是她能够吻他一下!他低下头去。她柔软而潮湿的嘴和他的嘴相遇了。他感到痛苦和感谢的情绪几乎要让他的血管爆炸,他的心由于感激几乎要发疯了。他愿意永远这样为她倾泻出自己的一切。

当他们都完全平静下来以后,夜色已经非常浓了。两个小时已经过去,他们像两个新生的婴儿,温暖、无力地躺在一块,他们几乎像没有出生的孩子一样沉默。只是他的心,经过一番痛苦之后,正在幸福地哭泣着。他并不理解,他已经屈服了,已经放弃了战斗。他们彼此之间并没有真正理解。他们之间只有默许和屈服,只有这完美境界带来的令人战栗的惊喜。

第二天早晨他们醒来的时候,便看到昨天晚上已经下过雪了。他很奇怪,空气里怎么会有一种奇特的苍白的颜色,有一种不寻常的气味。雪花落在窗台上、草地上,压弯了紫杉树黑色的树枝,墓园里的坟墓也都变得又圆又平了。

不一会儿,又开始下起雪来,他们没法出门了。他很高兴,这样他们俩就可以不受外界侵犯,呆在阴暗的沉默之中,在这里没有世界,也没有时间。

雪接连下了几天,到了星期天,他们一同上教堂。他们在花园里留下了他们的足印。爬过高墙的时候,他们把他们的手印也留在墙头上,他们踏着雪走过那个墓园。整整三天,他们都沉浸在最完美的爱情之中。

教堂里人很少,她非常高兴。她并没有兴趣上教堂。她从来没有思索过任何宗教信仰问题。她几乎一直都参加早晨的祷告,但这完全出于一种随大流的习惯。所以她对于上教堂早已不抱任何希望。可是今天,在这新奇的雪景之中,在经历了一段爱的完美的生活之后,她又感到自己盼望着来这里能有所收获,而且心情也非常愉快。她正生活在那永恒的世界之中。

在她上中学以后,她一直就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贵妇人,由于希望实现自己某些神秘的理想,她总是细心地倾听牧师们的布道,希望能从中得到什么启发。有一段时间,一切都很好。牧师对她说,应该在这方面或者那方面表现自己的善良。她在离开教堂的时候,感到完成这些教导是她最高的目的。

但是很快她就对这些完全不感兴趣了。不多久之后,她对做一个善良的人已不再有多大兴趣。她的心灵所追求的不再仅仅是做个好人。尽量做些好事。不,她另外有她的要求:她要求得到一些人人都知道的职责以外的东西。一切仿佛都只不过是一个人的社会职责,而不是关于她自己的问题。他们谈到她的灵魂,可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唤醒或触动她的灵魂。到现在为止,她的灵魂仍然野性未驯。

所以,当她对教堂牧师洛弗西德先生颇有感情,对科西泽的教堂也颇有好感,并随时准备维护它,准备给它一些帮助的时候,她并不把这些事看作是她生活中一件重大的事。

这倒不是说她有什么很明显的不满,当她的丈夫在教堂里听到一些话,变得激动起来的时候,她就会对这虚有其表的教堂抱一种敌视的态度,她痛恨它没有对她起到有益的作用。教堂告诉她应该善良:很好,对于教堂所讲的话,她并无意表示反对。教堂谈到她的灵魂,谈到人类的幸福。仿佛要使她的灵魂得救,她就得参与某些有助于人类幸福的活动,这也很好———那么就算是这样吧。

可是,坐在教堂里,她的脸上总有一种激动和不安的情绪。她跑到教堂来要听的就是这些吗?照他们说的去干这,或者干那,怎么能使她的灵魂得救呢?她并没有对他们的话表示反对,可是她脸上愤怒的神态说明她是反对的。她希望听到的是另一些东西,她希望从教堂得到的是另外一些东西。

可她有什么资格肯定这一点呢?她是怎样对待她那些未能满足的欲望的?她感到可耻,她对她的那些藏在内心深处的欲念,采取不予理睬的态度。尽可能不把它们看作一回事,它们使她非常愤怒。她希望也像别人一样,精神上得到正当的满足。

他使她比过去更为生气了。教堂对他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她希望从教堂得到的那些东西,他根本不在意。他坐在那里简直像一位天使或者一个什么神话中的动物。对于在教堂进行的布道演说或者那些宗教仪式的意义,他仍然不予理睬。有一种稠密、阴沉、强有力的气氛围绕着他,使她感到说不出的愤怒。教堂提出的一切教导本身,他并不为之所动。“宽恕我们的罪孽,一如我们宽恕别人对我们犯下的罪。”———这话对他根本不起任何作用。那可能只不过是一些空洞的声音,所以它对他可能发生的作用也不过如此。他不希望让一切事情都是那样清楚明白。当他来到教堂的时候,他对自己的罪孽全然不在意,对于他邻人的罪孽也完全一样。把那些问题留到星期天之外的工作日再去操心吧。他一走进教堂,就把他的日常生活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那些工作日的事。至于说到人世间的种种斗争———他就从没想到过世上还有斗争一事,只除了在工作日,在他情绪极好的时候。在教堂里,他希望保持一种阴暗的无法诉说的情绪,那种代表着充满热情的巨大神秘感的情绪。

他对于他自己和她的思想毫无兴趣:噢,这让她多么烦恼啊!他无视布道演说,他无视人类的伟大,他不承认人类的当前的重要性,他从不考虑他是人类的一分子。不论是在征兵办公室里,或者是和别的人生活在一起,他从来不认为自己的生命有什么了不得的重要性。这些都不过是正文旁的边空而已。真正重要的是他和安娜的关系,他和教堂的关系,他的真实的生命存在于他的那种对无限和绝对的阴森的感情上的体会。而那中心问题的光辉而神秘的伟大之本,却是他对教堂的感情。

这一切都使她感到无比愤怒。她不能从教堂博得他所能博得的那种满足。她的灵魂的思想很快就和她自己的思想混杂在一起了,说真的,她的灵魂和她的自我在她心中已经合二而一。而他却似乎对自己的自我完全不予理会,甚至要对它加以否认。他有他的灵魂———一种对人类的存在都毫不在意的阴森的缺乏人性的东西。她真是这样想的。在那教堂的阴森神秘的气氛中,他的灵魂生活着,自由自在,好像是某种存在于地下的离奇的抽象的东西。

他变得对她非常陌生了。在这种宗教气氛中,在他把自己看作是一个灵魂的时候,他似乎逃开了她,和她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了。在某种意义上,她羡慕他的这种境界。他的这种灵魂的阴暗的自由和欢乐,一种离奇的存在,这使她无比向往。而同时她又对它非常愤恨。因而,她又一次对他非常厌恶,希望在他身上把它彻底毁掉。

在这个大雪的早晨,他摆出一张若明若暗的脸坐在她旁边,对她已完全忘怀,但她不知怎么却感觉到他正把从他身上涌出的他对她的爱用于某些离奇的神秘处所。他脸上露着半喜悦的阴森神色,正看着一面嵌着彩色玻璃的小窗。她看见了那红宝石般的玻璃,在玻璃外面沿边堆了一小堆雪,还看到那个她十分熟悉的举着一面旗帜的小羊羔的黄色图像。那图像现在显得有些阴暗,可是在那略有些模糊的色调中,却显得离奇的鲜亮和充满了意义。

她一直就非常喜欢这个红黄色的小窗子。那个看上去显得很愚蠢很不好意思的小羊羔举着它的一只前爪,在爪子的蹄缝中插着一面画着红十字架的小旗子。这个小羊羔通身是很淡的黄色,有一点淡绿色的阴影。从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起,她就很喜欢这个小生物,正同她喜欢的每年逢到集市时孩子们买回家来的那种安着绿色的腿、用羊毛做成的小羊羔一样。她一直就喜欢这些小玩艺儿,她对这教堂里的羊羔也同样抱有孩子气的喜爱心情。可是她每次一见到它,又总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她说不太准,这个举着一面旗子的羊羔是否希望使自己显得更神气一些。所以,她对它多少有些不信任,也就是说,在她对它的态度中,多少搀杂着一些厌恶的情绪。

现在,他这么奇怪地紧锁着眉头,脸上微微露出兴奋的神色,使她感觉到,他正和那个小生物,窗子上的那个羊羔进行心灵上的交流,因而使她很不舒服。她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惊愕的感觉———她感到困惑不解。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已逃出时间之外,脸上露着那种微弱而鲜明的紧张神色,他这是在干什么?他和玻璃上的那个羊羔有什么联系?

忽然间,那个举着旗子的羊羔猛一闪亮,占据了她的整个心灵。忽然间,她仿佛体会到一种强有力的神秘的经历,一种传统的力量忽然抓住了她,她被摄入另一个世界中去。她讨厌那个世界,她抗拒着那个世界。

一转眼,那玻璃上又仅只剩下那个愚蠢的小羊羔了。对她丈夫的阴森、强烈的仇恨在她心中起伏不定。他这是在干什么,闪闪发亮地坐在那里,心不在焉,魂不守舍?

她猛地移动了一下身子,她假装低头捡起她的手套,故意碰了他一下,她在他的两脚之间乱摸着。

他清醒过来了,但还有点糊里糊涂,仿佛干了一件什么错事被人抓住了。这时除了她,所有的人都会对他怜悯的。她恨不得把他撕成碎块。他可不知道他刚才做了些什么,又错在哪里。

在他们回到农庄、坐下来一同吃饭的时候,她对他的那种充满仇恨的冷漠情绪,简直把他弄得晕头转向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生气。可是她的确感到愤怒已极。

“你为什么对布道演说一个字也不肯听?”她问道,心里充满了愤怒和敌意。

“我听来着。”他说。

“你没有听———你一个字也没有听。”

他又退回到沉思默想中,去欣赏他自己的激动的感情。他似乎还有一个地下的世界,有一个地下的逃避所。当他显出这样一副神态的时候,这个年轻姑娘简直不愿意和他同呆在一间屋子里了。

晚饭之后,他躲到客厅里去继续维持他那出神的状态,这使她简直无法忍受。他走到书架边去,拿下一本书看着。那些书她从来没有扫过一眼。

他坐下来全神贯注地读着一本讨论弥撒年鉴装饰画问题的书,然后又翻着一本讨论教堂绘画的书:有意大利的、英国的、法国的和德国的。在他十六岁的时候,他曾发现,在一家罗马天主教教徒开设的书店里他可以找到这类东西。

他全神贯注地一页一页地翻着,全神贯注地阅读着,完全没有思想。她后来在谈到他的时候曾说,他那时简直像是眼睛长到胸脯上去了。

她走过去和他一齐阅读。那些东西让她也有些入迷。她感到难以理解,有点兴趣,也有些讨厌。

直到她看到那些圣母哭耶稣的图片的时候,她止不住大叫一声。

“我认为,这些东西简直让人恶心。”她叫喊着说。

“什么?”他感到吃惊,但仍有一些心不在焉地说。

“我说的是那些拉开一条条口子放在这里让人礼拜的尸体。”

“你瞧瞧,这意思是圣餐,圣餐的面包。”他慢慢地说。

“是吗!”她大声说,“那就更糟糕,我什么时候也不愿意看到你的胸脯被拉开,而且即使你拿给我,我也不愿吃你的尸体。你不认为这太可怕了吗?”

“那不是我,那是耶稣基督。”

“那就是你!这太可怕了,你死去的身体在血液中滚动着,还想到在吃圣餐的时候要吃它。”

“你必须照它本来的意义去理解它。”

“那意思就是你这个人的身体,应该放在这里拉开,杀死,让大家崇拜———此外还有什么呢?”

他们又进入沉默中。他越来越愤怒,同时距离她也越来越远了。

“而且我认为教堂里的这羔羊,”她说,“是教区里最大的一个笑话———”

她忍不住扑哧一声轻蔑地大笑起来。

“对那些对它的意义是什么也看不见的人来说,可能是这样,”他说,“你知道这是基督的象征,是他的天真和牺牲的象征。”

“不管它的意义是什么,这不过是一只羊羔!”她说。“我对羊羔非常喜爱,可不喜欢让它们去表现什么别的意义,至于圣诞树上的那面旗帜,不———”

她又忍不住讥讽地大笑了。

“这是因为你什么也不懂,”他粗暴地说,“对你自己理解的东西你可以去笑话它,不要去笑话那些你根本不理解的东西吧。”

“什么东西我不理解?”

“某些东西包含的意义。”

“这个包含什么意义呢?”

他不愿回答她,他感到很难回答。

“这表示什么意义呢?”她坚持问道。

“这表明了复活的胜利。”

她犹豫了一下,有些不解,也感到一些恐惧。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呢?她感到某种阴森的强有力的东西展现在她的面前。这真的是一件很神秘的东西吗?

可是不———她不能接受这种观点。

不管人们装模作样地要用它表明什么,它实际仍然只不过是一个可笑的玩具羊羔,脚爪上插着圣诞树上的一面旗子———如果真要让它表明什么别的意义,它决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现在对她怀着十分强烈的仇恨。这部分是因为他自己对这些东西怀有爱情而感到羞耻;他希望藏起他对它们的热情。他由于自己会因为欣赏这些象征性的东西而陷入狂喜状态感到可耻。有那么很短一段时期,他对那羊羔,那表示圣餐的神秘的图片,都怀着强烈的仇恨。他的火一样的热情被扑灭了,她在他那火一样的热情中浇上了一瓢冷水。整个这一切都使他感到非常可厌,他马上有一种满嘴嚼着尘土的感觉。他怀着死尸般的冷酷的仇恨走了出去,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他痛恨她。他在一片铅色的天空之下走过了一段白雪覆盖的大地。

她又开始哭起来,过去的那种阴森的情绪又回到了她的心头。可是她的心情已不像原来那样沉重———哦,比原来要轻松多了。

在他又回到家里的时候,她很愿意和他和好。他回来的时候依然脸色阴沉,显得十分烦恼,可是已经安静多了。她已经初步打破了他原有的某种成见。到最后,他很乐意牺牲掉他心灵中那具有象征意义的东西,而让她跟他调情。他非常喜欢她把头放在他的膝盖上,他并没有要她,或者逗她去那样做。他非常喜欢她搂着他,大胆地和他调情,他却并不跟她调情。他又一次感到肢体上的血液沸腾起来。

她非常喜欢他望着她时那专心一意而又十分遥远的眼神,专心一意,而又非常遥远,不是很近,不是和她在一起。她愿意由她把他拉回到近处来。她希望他的眼睛和她自己的眼睛相遇,进一步了解她。可是他的眼睛却始终不朝她转过来。它们仍然是那样专心一意,那样像鹰的眼睛一样遥远而又天真,像鹰的眼睛一样缺乏人情味。她是那样热爱他,抚摸着他,像热爱一只老鹰一样挑逗他。直到后来他变得那么急切,那么迫不及待,但已没有多少柔情了。他凶猛而强劲地向她冲去,像老鹰似的冲过去搂住她。他已经不像原来那样神秘了,她是他的目标,是他要捕捉的对象。她已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满意了,或者到最后他终于感到满意了。

接着她马上开始对他报复。她也是一只老鹰。方才她学着可怜的鸻鸟悲惨的样子追随在他的身后,那只不过是整个这出戏的一部分。在他获得了满足,拖着骄傲、懒散的身体半轻蔑地耷拉着脑袋,把她完全忘掉,似乎已根本不承认她存在的时候,在他从她身上获得了他所需要的一切,已经从她那里获得满足之后,她的心灵却被激动起来,它的翅膀也硬得像铁一样了,她开始对他进行攻击。当他蹲在他的横棍上,带着孤独的骄傲,不可一世的凶恶的骄傲,瞪大眼睛四处观望的时候,她向他冲过去,野蛮地把他从他的宝座上推下来,打掉他的自以为了不起的男性的尊严,尽量刺伤他那从未受到干扰的骄傲,直到后来,他完全给气疯了,他的淡棕色的眼睛冒出了愤怒的火光,而那双眼睛现在却看见她了,它们像两团愤怒的烈火向她烧去,终于作为敌人认出了她。

这很好,她是他的敌人,这很好。当他绕着她来回打转的时候,她注视着他。他要是对她进行攻击,她马上进行反击。

她毫不在意地把他的工具扔在一边,结果让它们都生锈了。他非常生气。

“那你就不该把它们到处乱扔,碍我的事。”她说。

“我愿意把它们放在哪里就放在哪里。”他大叫着说。

“那么,我愿意把它们往哪儿扔就往哪儿扔。”

他们彼此怒目而视。他愤怒地攥紧了拳头;她也横下心决不认输。他们正好是旗鼓相当。他们要打出一个结果来。

她坐到缝纫机边去干活。吃茶的餐具立即被收走,她拿出了要做的活计。他马上感到怒不可遏了。撕裂薄棉布的尖厉的声音,她听着似乎很感兴趣;而他却感到厌恶已极。缝纫机走起来的那种嗒嗒声简直使他受不了。

“你别再踩那玩意儿了,行不行?”他叫喊着说,“你不能在白天干吗?”

她手里干着活儿,抬起头来敌意地看着他。

“不能,我不能在白天干,白天我还有许多别的事。我喜欢使机器缝点东西,你别想阻止我使机器。”

说着,她又回过身去东拼西凑地干她的活计。当缝纫机又开始嗒嗒嗒嗡嗡嗡地响起来的时候,他的每一根神经几乎都跳动起来。

可是,她感到十分满意,当缝纫机上的针狂喜地在一条衣缝上跳动着,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把那些布料连缀在一起的时候,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胜利的感觉,并为此十分高兴。她让那机器唱出了悦耳的歌。她也可以马上命令它停止,她的手指是那样灵巧、敏捷和稳健。

如果他坐在她背后,愤怒得不知该如何是好,那只会使她在忙着干活时更增加一种情趣。她仍然干着她的活儿。最后他愤怒地上床去,远远地离开她。她上床时也背向着他。到第二天早晨,他们除了讲几句冷淡的十分必要的话之外,仍然谁也不理谁。

晚上他回家的时候,他的心已开始软化,又充满了对她的热爱。这时他感到自己不对,也希望她有同样的感觉。可他只看到她仍坐在缝纫机旁,到处是被撕开的薄棉布,连水壶都没有放到火上去。

她装着很关心的样子,忽然站了起来。

“时间已经那么晚了吗?”她大声说。

可是他的脸又已经气得一片铁青了,他走进客厅里,接着又从那里走出来,向大门外面走去了。她感到一阵心凉,接着她赶快去给他做茶。

他满怀愤怒地沿着通向伊尔克斯顿的大路走去。他只要一进入这种状态,就从此不再思想了。一根大门杠拴上了他心灵的大门,他已被作为俘虏囚禁在里面了。他回到伊尔克斯顿,喝了一杯啤酒,他能干点什么呢?他不愿意会见任何人。

他想到他自己原来住的地方,到诺丁汉去。他跑到火车站,爬上了一列火车。到了诺丁汉以后,他仍然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不管怎样,在原来自己很熟悉的街道走一走,也让人感到舒服一些。他仿佛有些精神失常,怀着极度不安的心情在那些街道上闲遛着。接着,他走进一家书店,发现那里有一本介绍班贝格大教堂的书。这可是个大发现!这正是他一直要找的一本书!他走进一家比较安静的餐厅去读这本宝书。在他一张图片接着一张图片欣赏的时候,从中得到的欢乐立即使他的心情开朗起来。在这些雕刻之中,他终于找到了他想找的某种东西。他的心灵感到莫大的满足。他不正是专门出来寻找这个东西,而且现在已经找到它了吗?就在他正满怀热情,希望获得艺术成就的时候!这都是一些他从没见过的最精美的雕刻和塑像。他现在捧在手里的这本书好比是一扇大门。围绕着他的这个世界不过是这扇大门中的一个庭院或者一个房间。可是他现在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他恋恋不舍地观看着一张一张女人的雕像图片。当他再次欣赏那些女人的脸和她们那像王冠一样的散乱的头发的时候,一个神奇的、制作得无比精美的宇宙慢慢围绕着他形成了。由于他不能理解那些用德语写的说明,使他对这本书更加喜爱。他喜欢一些用头脑不能理解的东西。他喜欢那些尚未发现和不可能发现的东西。他贪婪地观赏着那些图片,因为有些雕像是用木头雕刻的,“holz”———他相信这个字的意思是木头。于是一些木头雕刻的形象在他心中形成了!他一千倍一万倍地更感到高兴。这个世界是如何一直尚未被人发现,它现在又是如何使自己显现在他的心灵之前啊!他的生命,在他的手上显得是多么精美,多么令人激动啊!这班贝格大教堂不是已使得整个世界都属他所有了吗?他为他获得胜利的力量,为生命,为真实而欢呼,他拥抱着他将继承下来的这巨大的财富。

可是现在已经到了他该回家的时候了。他最好还是搭火车走吧。在整个这段时间内,在他的心灵深处似乎始终存在着一个隐隐作痛的伤疤,但因为那疼痛相当平稳,他完全可以把它忘掉。他赶上了一列上伊尔克斯顿的火车。

在他拿着那本介绍班贝格大教堂的书,爬上科西泽的小山的时候,已经快到夜晚十点了。他一直没有想到过安娜,没有具体地想过。那只摁住一个伤疤的阴暗的手指使得他完全停止思想了。

他离开家之后,安娜一直感到十分不安。她匆匆地去给他预备茶,希望他马上能回来。她还烤了一点面包,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可是他没有回来。她痛苦地,而且十分失望地哭了一阵。他为什么要走呢?他现在为什么还不回来?他们之间为什么老是这样争吵个没完?她是爱他的———她曾经爱过他———他为什么不能对她更好一些?更温柔、体贴一些?

她痛苦地等待着———慢慢地她横下心来了。她不再去想他。她曾经愤怒地思量,他有什么权力干涉她,不让她使缝纫机?她已经愤怒地驳倒了他有任何干涉她的权力的说法,她不能允许任何人对她进行干涉。难道她不是她自己的主人,而他是局外人吗?

然而,她仍禁不住感到一阵恐惧,他要是丢开她了呢?她胡思乱想着一些可怕的和可悲的事情,到后来她禁不住自怨自艾地哭了起来。她不知道他要是真丢开了她,或者对她变得完全无情无义了,那她该怎么办。这思想使她感到一阵凄凉,并使她在悲愁中狠下心来。对于这个陌生人,这个局外人,这个妄图对她行使权威的人,她仍然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难道她不是她自己的主人吗?一个和她不相干的人怎么能狂妄地希望得到管束她的权力?她知道她是不可改移的,是无法改变的,她对她自己的存在并没有什么不安的感觉。她所恐惧的只是她自身以外的一切。那一切围绕着她,走向她,以她的男人的形式干预她的生活。这个庞大的、熙熙攘攘的、存在于她自身之外的世界并不是她自己。可是他有许多武器,他可以从许多方面进行攻击。

他从门口进来的时候,看到她显得那么孤独、凄凉和年轻,他的心立即充满了怜悯和柔情。她恐惧地抬头看了一眼。她惊奇地看到他满脸红光,动作显得那么漂亮和利落,仿佛他刚刚经过了一次什么洗礼。她马上感到一阵由恐惧带来的痛苦,并为自己的处境感到害羞。

他们彼此都等待着对方先开口说话。

“你要吃点什么吗?”她说。

“我会自己去弄。”他回答说,不要她来伺候他。可是她仍然把吃的东西给他端了出来。她终于给他拿来吃的东西,使他很高兴。他现在又成了受尊敬的老爷了。

“我到诺丁汉去了一趟。”他温和地说。

“去看你妈妈?”她忽然感到有些厌烦。

“不,我没有回家去。”

“那你到那里看谁呢?”

“我谁也不要看。”

“那么你为什么要到诺丁汉去?”

“我去是因为我愿意去。”

在他满心喜悦、一脸高兴的时候,她又这样责备他,使他又开始生气了。

“你到底见到谁了呢?”

“我谁也没看见。”

“谁也没看见?”

“是的———我要去看谁呢?”

“你没有见到任何一个熟人吗?”

“没有,我没有见到。”他生气地回答。

她相信他的话,她的心情慢慢冷静下来。

“我买了一本书。”他说,同时把那书递过去,希望借此忘掉刚才的不快。

她随便看了看书上的图片。那些圣洁的女人穿着皱褶分明的长袍,看上去漂亮极了。她的心变得更凉了,他对她们怎么想呢?

他坐在那里,等着听她的意见,她低头看着书。

“她们不是非常漂亮吗?”他的声音里带着激动和喜悦的感情。她感到身上一阵热,但仍然没有抬起头来。

“是很漂亮。”她说,尽管她很不愿意说,但是在他的逼迫下,她仍然说了。他是那么离奇,那么具有诱惑力,而且对她有一种说不出的魔力。

他向她走过去,轻轻碰了她一下。狂野的热情越来越高涨,狂野的热情在她心中激动起来。可是她仍极力抗拒着。激动她的永远是那不可知,永远是那不可知的东西,而她却死死地抓住她已知的自我。但这不停高涨的浪潮终于使她忘乎所以了。

他们又一次无比热情地充分地相爱着,几乎忘掉了自己的存在。

“这一回不是比哪一次都更美妙吗?”她问他,容光焕发,像一朵刚开放的花朵,眼泪正好像是花瓣上的露滴。

他把她搂得更紧些。他是那么奇怪,那么心不在焉。

“每一次都更为美妙。”她用一种充满喜悦的孩子的声调说,但她心里仍记得刚才的恐惧,还没有完全忘掉刚才的那种恐惧。

日子就这样过去,热爱夹杂着矛盾、冲突。某一天,一切似乎已经全完了,整个生活已经被破坏,被毁灭,被彻底抛弃了。可在另一天,一切又显得那么美妙,无比的美妙。某一天,她再看他一眼就会使她发疯,听到他喝茶的声音都厌恶得无法忍耐,可是在另一天,她却又是那么热爱他,听到他走进门来的声音就感到无比欣喜,他简直就是她的月亮和星星。

但是到最后,她对这种缺乏稳定的生活感到十分苦恼。这样,当甜蜜的时刻又一次来到时,她无论如何不会忘掉这时刻很快就会过去。她因而感到十分不安。恬静,内在的恬静,彼此相爱的信念:才是她所需要的,可是她并没有得到它。她知道他也没有得到。

但不管怎样,这个世界是一个神奇的世界,她大部分时间简直是完全迷失在这种神奇中了。甚至她的悲哀对她说来也显得是那么神奇。她可以过得非常幸福。她希望自己感到非常幸福。在他使她感到不幸福的时候,她就非常生气,这时候她恨不得弄死他,把他扔出去。有时接连好几天,她就这样等待着,希望他上班去。这时,她的仿佛一直被堵塞的生命之流才又开始流动起来,她才感到自己不受任何约束,完全自由了。她自由了,她感到无比的喜悦。无论干点什么都使她感到心情舒畅。她拿起地毯到外面花园里去拍打。田野里还可以看到一块块没有融化的白雪,显得那么清新。她听到鸭群在池塘里嘎嘎叫着,她看到它们互相攻击,在水面上冲来冲去,仿佛它们像人似的在表演着侵略战争。她观看着那些尚未驯服的野马,其中有一匹肚皮下面的毛完全被剪光,所以它仿佛穿着一件夹克和一双棕色的毛袜子。它们站在墓园墙边,在那清凉的冬日的清晨彼此亲吻着。现在他走了,那侵犯和干扰她的力量不存在了,她感到无比轻松。整个世界都属她所有,都和她有关。

她兴高采烈地活动着。她最感兴趣的莫过于在大风中晾出她刚刚洗过的衣服。大风绕过那座小山直冲过来,简直要从她手中把那些湿衣服夺走,使得它们噼噼啪啪在风中飘动。她大笑着,和狂风进行斗争,有时甚至会生气。可是她十分喜爱她这种孤独的日子。

到晚上,他回来了,由于他们之间总有些没完没了的争吵,她又锁起了眉头。只要他一在门口出现,她的心情马上就变了,仿佛有人在她心上浇了一瓢凉水,那一天的欢笑声和喜悦情绪马上就会从她的心中消失。她马上就浑身发僵了。

他们就这样无意识地进行着谁也说不清的战斗,一直到他们再一次热情地相爱起来。那热情倒也似乎永远存在,可是它实际上已慢慢在战斗中被消耗掉了。这深刻的、可怕的、无名的战斗仍然继续着。他们身边的一切发出强烈的光辉,世界脱掉了自己的衣服,显露出新的、原始的裸露状态,看上去是那么可怕。

一到星期天,他便仿佛对她施上了离奇的符咒,她倒也有点喜欢这种情况。她越来越变得和他很相似了。在所有的工作日,天空、田野都显得那么晶亮,旁边那个小教堂仿佛一上午都在对着那个小村庄絮絮叨叨地讲些什么。一到了星期天,他呆在家里,整个大地便似乎笼罩上了一层浓密的黑雾,那教堂本身似乎也充满了阴影,变得更大了。对她来说,它似乎变成了另一个宇宙,在那里总不停地燃烧着蓝色和红色的火焰,到处是祈祷的声音。而当大门打开,她走出去,走到人世中去的时候,它已是一个新创造的世界了。她走进那个刚刚复活的世界中去,她的心由于记起了那阴暗的日子和那充满热情的时刻而急剧地跳动。

星期天,他们也常到沼泽农庄去喝茶。要是到了那里,她就仿佛又回到了一个更轻松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从来就没有那种阴暗的气氛,没有染色的玻璃和唱圣歌时的狂喜。在这里,她丈夫已完全失去了重要性。她的父亲又和她在一起了,她父亲可整天是那样心情舒畅、自由自在。她的丈夫,连同他那强烈的阴暗的感情,全一古脑儿被她抛在一边了。她不再理他,她已经忘掉他,她接受了她父亲。

可是,当她陪着这个年轻人一道回家的时候,她微微有点不好意思地试探着,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臂上。她的手也似乎在向他祈求,让他不要利用它反对她,反对她的执拗脾气。可是他似乎完全心不在焉,他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个盲人,仿佛觉得自己并不是和她在一起。

于是她觉得很害怕。她需要他。在他完全忘掉她的时候,她恐惧得几乎要发疯了。因为她已经变得非常脆弱,已经全面暴露出来,什么地方都很容易受到攻击了。她已经有过那么亲密的接触,她身边的一切都已经变得那么亲密,它们是那么亲近可爱,她对它们是那么熟悉,仿佛它们是一些在她头顶上盘旋的精灵。要是它们现在都变得非常无情,彼此分开,远远地离开她,站在一边显得非常可怕,那她可怎么办呢?她既曾与它们非常熟悉,难道现在要她去听从它们的摆布吗?

这情况使她非常害怕。很久以来,她丈夫就是她所委身的那个在她看来不可知之数。她是一朵由于遭到诱惑而完全开放的花朵,已经不能再缩回去了。他已经把她的赤裸裸的状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他是谁,他是什么人?他是一件盲目的东西,他是一种毫无知识的黑暗势力。她希望能保存她自己。

接着她又把他笼络在自己身边,并暂时获得了满足。可是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她开始越来越认识到,他始终没有改变,他始终是某种黑暗,是和她自己毫无关系的东西。她原来曾想着,他恰好是她自己的光明的一个反照。可是一星期又一星期,一个月又一个月地过去了,她理解到他只是和她恰好相反。彼此恰好相反,并不互为补充。

他仍然没有改变,他依然作为自己单独存在着,而且他似乎期待着她变成他的一部分,变成他的意志的延伸。她感觉到,他并不想理解她,只是想极力控制住她。他要干什么呢?他打算采取高压手段来对待她吗?

她自己所需要的究竟是什么呢?她自己回答说,她希望自己幸福,自己像日光和繁忙的白天一样合乎自然。可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感觉到,他希望她变得非常阴森和不自然。在他像一团黑暗覆盖着她,逼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她几乎是带着极大的恐惧在进行反抗,并毫不客气地揍他。她毫不客气地揍他,揍得他直流血。他却变得更为邪恶了,因为她害怕他,并使他也处在恐惧之中。他变得非常邪恶,他希望把一切都毁灭掉。这样一来,他们之间的斗争就变得更为残酷了。

她止不住发起抖来。他企图把自己强加于她。他也开始战栗。她希望抛开他,把他交给那空旷的原野,让疯狂的肮脏的狗把他吞食掉。那时他一定会揍她,强迫她和他呆在一起。而这时她就可以全力进行斗争,要使自己从他的手中逃开。

现在,他们俩是带着满身血迹在暗夜中走着,感到世界距离他们非常遥远,不可能给他们任何帮助。直到后来她感到疲倦为止。在超过了某种程度之后,她变得冷淡无情,完全和他断绝了联系。他随时都准备大发脾气,不惜和她玩命。她心里也非常气恼,她丢开他,走她自己的路。然而在她那看上去似乎很轻快、因而使得他非常气恼的神态之中,她却仿佛流着血似的战栗不已。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纯洁的爱情像日光一样照进他们的生活中来。到了这种时候,她对他又变成了一朵在阳光中开放的花朵。那么美丽,那么鲜洁,那么难以描述的可爱,使得他简直无法忍受了。这时,他站在上帝的一片荣光之中,仿佛他的灵魂已经长上了六支幸福的翅膀。当他站在这种荣耀的火光之中,感受到创造的脉搏的时候,他感到全能的上帝的光辉,像脉搏一样在他全身跳动。

一次又一次,他在她的眼中变成了那可怕的力量的火焰。有时候,他站在门口,脸上含着微笑,他似乎又变成了前来向她宣称她已经变成了上帝的母亲的使者,她的心开始急剧地跳动起来。她注视着他,疑惑不定。他有一个黑暗的燃烧着的生命。他感到害怕,并加以抵抗。她像屈从于守护着她的天使一样屈从于他。她伺候着他,顺从他的意志,在为他操劳的时候,止不住浑身战抖。

接着,这一切全过去了。然后,他又非常热爱她的孩子气,以及她的在他看来非常离奇的神态,热爱她的灵魂所表现的神奇。她的灵魂和他的灵魂是完全不一样的,它使他在弄虚作假的时候显得很真诚。而她也热爱他懒懒散散地坐在椅子上的那种神态,热爱他走进门来时那种坦率和急切的面容。她热爱他的清脆的带着激情的声音,热爱他身上的那种不可知的气质,以及他的绝对的单纯。

可是,他们谁都觉得不十分满意。他感到,在某些地方,她对他不够尊重。她对他的尊敬,只限于她与他有关的一些问题。至于他是个什么人,她毫不在意,仿佛已经超出了她的理解之外。他本身究竟代表着什么,她毫无兴趣。说实在的,他自己也并不知道他代表着什么。可是不管他代表的是什么,她对它的确毫无尊敬之意。她既不重视他作为一个花边设计员的工作,也不重视他这个养家糊口的人本身。因为他每天都到办公室去工作———那他知道,他也就没有权利要求她对他尊敬和关心。由于这一点,她倒对他真有些讨厌。而他却为这个更爱她了,尽管在一开头他把这看成是对他的一种侮辱,几乎要气得发疯。

不仅如此,她很快又开始对他的最深刻的感情进行攻击。他对人生、社会和人类如何想法,她认为全都无所谓:他就那么平庸地活着,她认为这就很好。这一点也使得他十分生气。她完全不考虑他的想法,就凭这些对他进行判断。可是到最后他也接受了她对他的判断,仿佛它们就是他自己的判断。但最根本的麻烦还不在这里。使他产生敌意的最深的根源是她对他的灵魂进行讥讽。他不大会讲话,思想也比较迟钝。可是有些东西在他心中是不可动摇的。他热爱教堂,如果她企图破除他原来十分相信的东西,那他们就会彼此怒不可遏。

他相信在迦拿,水能变成酒吗?她总喜欢把这当成一个历史事件来追问他:这里有这么多雨水,你瞧瞧,你瞧瞧,它能变成葡萄汁,变成酒吗?一瞬之间,他亲眼看到不可能,也就是说不能变,可是他的清醒的头脑,尽管当时曾经那样回答她的问题,却不能接受这种看法。于是他的整个灵魂马上就会怀着疯狂的越来越强烈的仇恨,对这种违反他意志的行动表示抗议。那个对他来说就是真实的。等他的感情一激动起来,他的思想马上又被抑制住了。在他的血肉深处,在他的骨子里,他希望看到那婚礼的场景,看到从石缸里拿来的水已经变成红色的葡萄酒:这时耶稣会对他的母亲说:“母亲,我与你有什么相干?———我的时候还没有到。”

紧接着:

“他母亲对佣人说:‘他告诉你们什么,你们就做什么。’”(见《圣经·约翰福音》第2章,第4、5节)

布兰文非常喜欢这些东西,他从心眼里,从骨子里喜欢它,他不可能丢弃这些想法,可是她逼迫他丢弃它们。她对他的那种盲目的信念非常痛恨。

水,自然界的水,就能够忽然超出常理之外变成酒,忽然间离开自己原来的状态,随便进入另一种状态吗?啊,不可能,这是瞎说。

她于是又变成了那个心情烦躁、怀着敌意的孩子,对什么都厌恶,对什么都希望加以破坏。他则变得沉默寡言,死气沉沉。他自己的生活也告诉他那样说是不对的。没有问题,酒是酒,水是水,永远不会改变,水不可能变成酒。这个所谓的奇迹并不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她似乎正把他推向毁灭的境地。他走出去,心情阴暗,好像处于被毁灭状态,他的灵魂也在流着血。他好像尝到了死亡的滋味。因为他的生命就是在这种不加怀疑的信念中形成的。

她像她孩提时一样,又一次感到无比孤独,她走到一边去,暗暗哭泣。她并不在意;水有没有变成过酒,她毫不在意。他愿意相信就让他去相信吧,可是她知道,她已经胜利了。但是一种难堪的孤独感苦恼着她。

他们俩就这样痛苦地生活了一段时间。然后幸福的时刻又回来了。只要没有人对他逼得太紧,他会把什么全都给忘掉。他现在又回想起了《约翰福音》的那一章,心里感到一阵被咬伤的巨大的疼痛。“你倒把好酒留到如今。”“最好的酒!”这年轻人怀着急切的胜利的心情这样回答,虽然明确告诉他并无此事的知识像一头黄鼠狼似的啃咬着他的心。否认的痛苦和这种极希望肯定的欲望,两边的力量究竟何者更大一些呢?他生性非常固执,从不肯随便抛弃自己的欲望。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肯定这个奇迹是真实的。

很好,这并不是真的。水并没有变成酒,那水并没有变成酒。但尽管如此,在他灵魂的生活中,水仿佛曾经变成过酒的。从事实上来说它没有变。从他的灵魂上来说,它变了。

“不管它变成了酒还是没变成酒,”他说,“我都不去管它。事情是怎么样我就怎么相信。”

“事情是怎么样呢?”她急切地充满希望地问道。

“圣经是这么说的。”他说。

这个回答让她非常生气,使她不禁对他十分厌恶。她并没有直接问他圣经的问题,可是他使得她越来越厌恶了。可是他对圣经,对那已写成文字的书也并不在意。虽然他不能使她感到满意,但她自己也知道他却也有他真实的一面。他是一个教条主义者,他不真正相信水会变成酒。他并不希望把这当成一个事实来看待。实在说,他的态度是缺乏一种批判的能力。这是一个纯个人的问题。他从书面的圣经中接受一些他认为对他有价值的东西,并利用它们来丰富自己的精神。他让他的思想去睡大觉。

他这样让自己的思想睡大觉,使得她对他非常生气。为正常人所有,属于人的一切,他都不予理会。他永远只想着他自己,他不能算一个基督教徒。基督是把人与人之间的兄弟关系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

她几乎是违反自己的意愿,竭力崇拜人类的知识。人的肉体总是要死亡的,从他积累的知识来说,他是不朽的。尽管很含混,也没有形成明确的概念,可是这可以说是她的信念。她相信人的头脑是全能的。

而另一方面,他又像生存在地下的一种盲目的生物,恰恰是不承认人类的头脑,永远跟随着自己向前拱土的鼻子———跟在自己的阴森的欲望后面跑。她有时感到她简直要给憋死了。她拼着命也要把他推开。

而他,尽管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盲目性,却仍然怀着疯狂的感官方面的恐惧,发疯似的反扑。他干了许多愚蠢的事情。他处处要维护自己的权利,他甚至还希望恢复从前那种一家之长所享有的至高无上的地位。

“你应该按照我希望的去做。”他大叫着说。

“愚蠢!”她回答说,“愚蠢!”

“我得让你知道谁是这个家的主人。”他叫道。

“愚蠢!”她回答说,“愚蠢,我早就认识了我父亲!像你这样的十个八个,他都能一下子摁在烟斗里抽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傻瓜!”

他自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傻瓜,而且也因此感到十分痛苦,可是他仍然试图驾驶着他们共同生活的这条船。他自己承担了这条船的船长的职位。可是这船长和这条船都使她不能忍耐。他希望,在这组成大船队的无数的家庭船只中,使自己的这条船居于重要的领导地位。可是在她看来,这却不过是许多无谓的挤来撞去的澡盆组成的一个可笑的无敌舰队,她对这个舰队毫无信心。对于他想作一家之主,想作他们的共同生活的主人的想法,止不住嗤之以鼻。而他由于难堪和愤怒,气得脸色都变成一片铁青了。他也知道,她父亲就从不曾想过占有任何权力,他多少有些羞愧。

他已经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可是他感到很难回头,放弃这一趟旅行。他感到非常惭愧,心情也十分不安。最后他屈服了,他放弃了作一家之主的想法。

但不管怎样,他总感到自己缺点什么,总希望自己有某种形式的发号施令的权力。尽管有时候他也会感到自己这种想法可耻和可笑,可有时候他的顽固的天性又抬起头来,又一次带着他男性的骄傲,企图实现他那隐藏着的男性的权力欲。

事情一开始都很好,可总是以他们两人之间的一场战斗作为结束。直到最后,两人都快给逼得发疯了。他说,她不尊敬他。她听到这话,止不住对他挖苦地大笑不止。因为在她看来,她很爱他,这就够了。

“尊敬什么?”她问道。

可是他每次的回答都是完全不对的。而且不管她怎样绞尽脑汁,她都无法理解他的话的意思。

“你为什么不再继续搞你的木刻了?”她说,“你为什么不把你的亚当夏娃刻完?”

可是她实际对亚当夏娃并不感兴趣。他也从来没有再刻过一刀。她讥笑那夏娃说:“她完全像个小木偶人。你为什么把她刻得这么小,你把亚当刻得像上帝一样大,可把夏娃弄得像个小娃娃。”

“说什么女人是用男人身体的一部分做成的,简直是岂有此理,”她接着说,“因为所有的男人都是女人生的,看起来男人是多么傲慢无礼!”

有一天在愤怒中,他原想再继续刻那木刻,可是不知怎么一下刻坏了,他于是感到一种无法忍受的恶心。他一怒之下,便把那块木板几刀劈碎,扔在炉火里了。她不知道这件事。在这件事之后,他一连好多天都非常沉静,非常消沉。

“那块亚当和夏娃的木刻呢?”她向他问道。

“烧掉了。”

她看着他。

“可你的木刻。”

“我把它烧掉了。”

“什么时候?”

她不很相信他的话。

“星期五晚上。”

“就是我上沼泽农庄那天?”

“是的。”

她再没说什么。

后来,当他上班去工作的时候,她哭了一整天,她感到精神上十分痛苦。于是在这最后的痛苦的灰烬中,又出现了一种新的微弱的爱情的火焰。

她直觉地感到她已经有孩子了。在她的灵魂中出现了由于惊异和期待所引起的沉重的战栗。她希望有一个孩子。这并不是因为她喜欢有一个孩子,尽管她对一切幼小的东西都极感兴趣。可是她希望生下几个孩子来。而且她心中存在着某种饥渴的感觉,希望靠一个孩子把她和她丈夫重新结合起来。

她希望有一个儿子。她感觉到有一个儿子便什么都解决了。她希望把这情况告诉她丈夫。但这是一件十分机密,一提起来就令人十分激动的事,而现在他却显得那样冷漠无情。因此她躲到一边去暗暗地哭泣。白白浪费掉这美好的时机是多么可惜啊,是什么可怕的风霜竟这样残酷地打落了她生活中一个美妙时刻的花朵!她怀着这使她心情沉重的机密一天一天地混下去,她老想碰他一碰,啊,无比温柔地碰他一碰,然后看到他那暗黑的敏感的脸,注意倾听着她要说出的消息。她一天一天地等待他变得对她更温柔和善一些,可是他老是那么凶狠,而且随时都想欺压她。

就这样,那刚露头的花苞从她的信念中萎缩了,她感到一阵心寒。她跑到沼泽农庄去。

“啊,”她父亲刚一见到她就盯着她看,对她说,“出了什么事了?”

这种热情的关怀马上使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没有什么。”她说。

“你们俩就不能在一起顺顺当当地过日子吗?”他说。

“他那人太顽固了,”她声音颤抖着说。可是,实际上她自己和他没什么两样。

“是啊,可我知道还有一个人也完全是那样。”她父亲说。

她没有说什么。

“你们总不希望无缘无故的,”她父亲说,“让自己过着痛苦不堪的日子吧。”

“他并没有什么痛苦不堪。”她说。

“我敢拿我的生命打赌,即使你没有别的能耐,你却能够让他痛苦得像一条狗一样。在这方面你可是一个能手,我的小丫头。”

“我可没有干任何让他痛苦的事。”她回答说。

“噢对———噢对!你简直就跟一包太妃糖一样甜蜜。”

她轻轻笑了一笑。

“你不要以为我希望他痛苦。”她叫着说,“我决没有那个意思。”

“我们完全相信你的话。”布兰文回答说,“可你也并没有想到要让他像水塘里的鱼一样高兴得活蹦乱跳。”

这话不禁使她想了一想。她吃惊地发现,她的确没有想到要让她的丈夫像水塘里的鱼一样高兴得活蹦乱跳。

她母亲来了,他们一起坐下来吃茶,随便闲聊着。

“记住,孩子,”她妈妈说,“不要认为天下的任何东西都等在你的手边,随便想拿就拿,要扔就扔。你决不能这样想。两个人一起生活,爱情是非常重要的,而那不单纯是你的事,也不单纯是他的事。这是必须靠你们共同创造的一种东西。你不能希望一切都正好合乎你的想法。”

“哈———我也从不那样想。如果我那样想,我会很快发现自己的错误的。如果我伸出手去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手很快就会被咬上一口。”

“所以你必须注意,不要随便把手伸到什么地方去。”她父亲说。

听到他们把她这个年轻人的婚姻生活悲剧说得这样轻松平常,她感到十分愤怒。

“你是很爱你的男人的。”她父亲说,痛苦地皱起了眉头。“这一点是最重要的。”

“我本来十分爱他,你们瞧瞧他够多么岂有此理。”她大叫着,“我本来要告诉他———到现在我已等了四天要告诉他———”她又开始发抖,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她的父母一声不响地看着她。她没有再说下去。

“告诉他什么?”她父亲说。

“告诉他我们快有一个小娃娃了,”她啜泣着说,“可是他总也,总也不让我,从来也不让我有机会,每次我一走近他,他的样子总是那样可怕,而我真想告诉他,我的确想要告诉他。可是他不让我———他对我太残酷了。”

她哭泣着,好像她的心都要碎了。她妈妈走过去安慰她,用两手搂抱着她,把她紧紧抱在自己身边。她父亲样子很怪地紧锁着眉头坐了下来,脸色比平常显得更苍白了。他由于痛恨他的女婿,心情十分沉重。

这样,在她把她要说的话哭泣着讲了出来,在她妈妈给了她一番安慰,大家喝了一点茶之后,这一家人的心情终于稍微轻松了一些。这时,大家必然怀着不很愉快的心情希望把威廉·布兰文找来。

蒂利被派到门口去,看看他下班时会不会从门口经过。不久,坐在桌边的这几个人就听到女仆尖声的叫喊:

“你得上这儿来坐会儿,威廉,安娜在这儿。”

不一会儿,那个青年人走过来了。

“你准备呆在这儿吗?”他用一种非常生硬的声音问道。

他站在那里像一把毁灭的利剑。她又哆哆嗦嗦地流起泪来。

“快坐下,”汤姆·布兰文说,“别那么戳在那儿。”

威廉·布兰文坐了下来。他感到空气中似乎有某种不寻常的东西。他脸色阴沉,眼睛却很敏锐和明亮,仿佛他只有站在很远的地方才能看清;这在他自己身上可说是一种美,可这却使安娜非常生气。

“他为什么老是这样躲着我?”安娜暗暗对自己说,“他为什么把这完全不当一回事,我到底是什么人?”

态度温和,长着一双蓝眼睛的汤姆·布兰文坐在那个青年人的对面。

“你还要在这里呆多久?”那年轻的丈夫问他的妻子。

“不会太久。”她说。

“喝你的茶吧。”汤姆·布兰文说,“你刚进来就这么急着要走吗?”

他们讲一些不相干的小事情。阳光从开着的门口射进来,照在屋里的地上。一只灰色的老母鸡从门口进来,到处觅食。阳光照在她的鸡冠和鸡嗉上,使得它们像一面东摇西晃的军旗,而她的灰色的身体却变得像一个鬼影了。

安娜观看着那只母鸡,扔一些面包渣给它吃。这时她却感到她腹中的那个胎儿,像一团火一样扰乱着她的心。她似乎又记起了许多火辣辣的遥远的往事。

“妈妈,我是在什么地方生的?”她问道。

“在伦敦。”

“我的父亲———”当她说到他时,仿佛他只是一个奇怪的名字:她怎么也没有办法让他和自己联系在一起———“他皮肤很黑吗?”

“他长着一头深棕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和鲜嫩的皮肤。他在还很年轻的时候,头就秃了,秃得相当厉害。”妈妈回答说,仿佛她只不过是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想象的故事。

“他长得漂亮吗?”

“漂亮———他长得非常漂亮———个儿小一些。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像他那样漂亮的英国人。”

“为什么?”

“他是,”———母亲迅速地晃动了一下她的双手———“他的形象显得那么生动活泼,仿佛随时在变化着———永远都不是老一个样子。他像流动着的河水一样———你永远也不要希望他安定下来。”

这话不禁使那个青年为之一动,安娜也像流动着的河水,顷刻之间,他对她又充满了热爱。

汤姆·布兰文听到这些话感到很害怕。每当他听到女人们谈到她们过去认识的一些男人,仿佛他们只不过是一些和她们偶然相遇又很快彼此分手的陌生人的时候,他的心中总是充满了恐惧,充满了对一种不可知之数的恐惧。

屋子里,每个人都有一种沉静和孤单的感觉,他们彼此分离,各走各的路。那他们为什么要彼此举起粗暴的手,对他和她有任何要求呢?

这对青年人回家的时候,一弯新月已经高挂在春日的黄昏的天空中。茂密的树枝在高空中飘动,小山顶上耸立着那座黑乎乎的小教堂,脚下的土地显出一片暗蓝的颜色。

她仍似乎站在非常遥远的地方,轻轻伸出她的手,挽着他的一只胳膊。他也感到她仿佛从老远的地方挽住了他。他们手挽着手向前走着,面对地平线,跨过浓密的黑暗。在那暗蓝色的黄昏的天光之下,远处传来一阵画眉鸟的鸣叫声。

“我想我们快有一个孩子了,威廉,”她仍然从遥远的地方说。

他微微一抖,他的手指捏紧了她的手。

“怎么?”他问道,他的心跳得更激烈了。“你自己也没办法知道啊。”

“我知道的。”她说。

他们继续向前走,再没有说什么。他们沿着两边的地平线走着,手牵着手;这两个彼此分离的人跨过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空间。他浑身战栗,仿佛一阵风从看不见的什么地方强烈地向他吹来。他有些害怕。他害怕知道自己现在已完全孤立。因为她仿佛一个人自给自足地生活在她自己的那半个世界中。知道自己被排除在外,这是他无法忍受的。他为什么不能和她合为一体呢?是他让她怀有这个孩子的,她为什么不能和他在一起,合而为一?他为什么必须生活在这种分离状态中,她为什么不能亲密的,十分亲密的和他在一起,仿佛他们是一个人似的?她必须和他合为一体。

他紧紧地把她的手捏在自己手中,她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从她的子宫孕育的种子散发出来,照在她心上的光亮实在是太美,太耀眼了。她感到无比光荣地行进着。那画眉的鸣叫声,远处山谷里的火车声,从市镇上传来的微弱的嘈杂声,都是对她的“圣灵的启示”(指圣母马利亚怀了耶稣以后,以利沙伯对她讲的一句话:“你在妇女中是有福的,你所怀的胎也是有福的……”见《圣经·路加福音》第1章,第41节)。

可是他却一声不响地在心中进行着斗争。仿佛有一面坚固的黑暗的墙壁挡在他的面前,阻挠着他,使他窒息,使他简直要发疯了。他希望她走近他,使他臻于完善,站在他的面前,这样使他的眼睛不至于,不可能看到那赤裸裸的黑暗。只要她向他走来,使他臻于完善,其他的一切全都无关紧要。因为他现在正因为感到自己有很大局限性而痛苦不堪。这使他感到,自己仿佛还没有达到完善就将告一结束,仿佛自己在那黑暗中还没有被创造出来,所以他希望她向他走来,拯救他,使他回到广大的世界中来。

可是,她自己却已经臻于完整,他因而对自己的需要,对没有她就难以生存下去的情况感到可耻。他的需要,他的可耻的需要,像一种疯狂的情绪压在他心头。然而他却仍然是那么安静和温柔,对她的妊娠表示尊重,因为是他使她有孩子的。

在晴和的阳光下,她感到非常幸福。她非常热爱她的丈夫,把他看成是一种精神力量,一种给人以满足的条件。可是在现在,她的需要已经得到了满足,她现在只需要在欢乐之中紧握着她丈夫的手,不要思想,只是感到无比欢乐。

他收集了许多复制的艺术品。其中有一幅售价很低的弗拉·安杰利柯(15世纪意大利著名壁画家)的《天国行乐图》,安娜每一看到它就喜不自胜。这些有福的人手牵着手,朝着无尚的光辉,朝着那真正的,真正的天使般的音乐走去时所表现的那种天真美丽的神态,使她高兴得止不住要哭泣了。那如花似锦的景象,那一道道的光亮,那拉在一起的手,她看着是那样天真无邪,简直不知该如何高兴。

一天接着一天,无尽的光辉从天堂的门口照过来,一天接着一天,他走进那光亮中去。她腹中的孩子发出闪光,一直到她自己也变成一道阳光了;在户外懒散地游逛着的阳光是多么可爱啊,在那里,杨花飘动在花园尽头,在微风中摇曳着的榛子树丛的枝头,在那里,只要有一只小鸟飞落在那暗黑色的紫杉的梢头,马上就会像冒火似的有一阵红色的花蕊溅飞。有一天,在那边篱笆下面开满了铃兰花,再不几天,马缨花像吗哪(《圣经·出埃及记》第16章所讲的一种天使的食物)一样闪着光,它们的金黄色的光亮铺遍了那一片草原。她是那样充满了困倦和孤独的感觉。她是多么幸福啊,活着:知道了自己,知道了她的丈夫,懂得强烈的爱情并且生育,这是多么让人高兴的事;而且,她也知道一片可怕的使一切净化的火焰正在她的四周存在着,等待着,燃烧着,当她现在怀着孩子,天真无邪,热爱着她的丈夫,和许多天使手拉手的时候,她正是通过那片火光暂时进入了这闪着光辉的宁静。她扬起头来,用她的脖子迎着从田野上吹过来的清风,觉到那风像她的姐妹一样轻轻地抚摸着她。她贪婪地吸进马缨花和苹果花的香气。

在这一片欢乐之中,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像一头躲躲闪闪的凶猛的野兽,到处游逛着,又忽然从她眼前消失了,它也像微风中的几缕蛛丝从她的眼前飘过,使她不免有几分恐惧。

她害怕他夜晚回来的时候。直到现在,她还没有明白讲出她的恐惧,那黑暗的阴影也还没有冲进她的心头。他显得温柔而谦虚,在行动方面处处注意收敛。他的手摸在她身上是那样的轻巧,使她非常喜欢。可是有时,一阵像刺痛一样的战栗震动了她的全身,因为,她在他的柔和的藏在笑里的双手中,仍感到了那黑暗和那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可是,夏天随着奇迹般的沉默慢慢来临了,她差不多常常总是一个人。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她总有一种令人喜悦的昏沉沉的感觉。花园里的女儿红玫瑰已经全部凋谢,并被一阵瓢泼大雨冲得干干净净了。夏季随着慢慢进入秋季,那漫长的令人迷惑的金色的日子已开始结束了。红色的云彩在西方聚集起来,黑夜已经来临,整个天空的颜色如火光,如流水;而在迅速奔跑的气团的上空,月亮是那么苍白和凄凉,这夜啊,令人难以将息!忽然间,月亮仿佛从高天的一扇清晰的窗口露面了,它像一个被囚禁的犯人从上向下窥望。而这时安娜却还没有睡觉。关于她的丈夫,她有一种离奇的、阴森的紧张感。

她已经慢慢知道,他现在正极力要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她。当他紧张、阴沉地躺在那里的时候,他正筹划着要想得到点什么。她的灵魂忍不住疲惫地叹息着。

一切是那么模糊,那么可爱,而他却偏让她清醒过来,去面对那冷酷的怀着敌意的现实。她极力向后退缩,表示抗拒,他仍然一句话不说。可是,她能感觉到他不停地加之于她的力量,直到后来,她清楚地觉察到他们之间的紧张状态,忍不住发出一声叫喊,对这令人精疲力尽的折磨表示反抗。他仍然逼迫着她,他仍然逼迫着她。而她十分迫切地希望能自去享受妊娠给她带来的欢乐,和那种迷惘的、天真的感情。她不需要他那种令人痛苦的带有腐蚀性的爱情,她不需要他大量加之于她的那几乎要将她烧毁的爱情。她为什么非要接受那种爱情呢?为什么,啊,他为什么感到不满足,为什么不能收敛一些?

在他用他那带有强制性的黑色的意识对她逼得最紧的那些日子里,她常常一连几小时坐在窗户边,观望着打在紫杉树上的雨水。她并不感到悲伤,只是有些心神迷乱,脸色苍白。孕育在她心窝下面的那个孩子,永远是一种温暖。这她是完全肯定的,她所受的压力只是从外边来的,她的灵魂上并没有什么鞭痕。

可是,在她的心上总是永远存在着同样的烦躁、紧张和不安的情绪。她并不安全,她始终没有受到保卫,她始终在受到攻击。她心中始终在向往着最充分的幸福和安宁。这是一种多么沉重的向往———太沉重了。

她模模糊糊地知道他一直感到不满足,他一直都在设法,希望从她身上夺得什么东西。啊,她多么希望,她能够按照自己的方式让他非常满意啊!他就在那里,这是不可避免的。她也是依靠他生活着。她多么希望能和他在一起安静地、非常安静地生活。她非常爱他。她愿意给他爱情,纯洁的爱情。她脸上带着离奇的无比喜悦的神态,等待他那天晚上能够回家来。

在他回来的时候,她就会像捧着纯洁、鲜艳的花朵一样,用双手捧着爱情奉献给他。一阵阴森的痛苦的感情在他脸上浮过。她观望着他,她脸上的天真的爱情像花朵一样闪着光。而他的脸部越变越阴暗、紧张,一种残酷的神态聚集在他的眉梢。当他把眼睛转向一边的时候,当他不再看她的时候,她真正看到了他的白眼。她等待着,用她的手轻轻抚摸他。可是通过她的手从他身上传来的却是他的情欲加之于她的具有破坏性的力量,使得她这朵正开放的鲜花遭到了毁灭。她极力退缩。她原来跪在地上,现在站起来,向一边走去,以保存她自己,这对她是一种极大的痛苦。

对他说来,这也是一种痛苦。他从她脸上看到闪闪发光的像花一样的爱情,可是因为他不需要它,他的心变得非常阴暗了。他需要的不是这个,不是这个。他不需要像鲜花一样的天真。他感到不满足。这种不满足的愤怒和风暴折磨着他。她为什么不能使他满足?他一直都使她感到满足的。她很满足,安静而天真地等待在自己的天堂的门口。

而他并不满足,由于未能满足自己的需要,他痛苦而愤怒,总感到需要,感到需要。她有责任使他感到满足:那么她就应该那么办。让她不要再奉献给他像鲜花一样的大捧天真的爱情了。他会把它扔在一边,把那些花朵全踩得粉碎。他会毁灭她的花朵一般的天真的幸福。难道他没有权利从她那里得到满足,他的心不是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欲念,他的灵魂不是由于得不到满足而受着痛苦的折磨吗?应该像她自己获得满足一样让他获得满足,他已经让她获得了充分的满足,那么应该让她也来完成她的责任。

他对她十分残酷。可是在这种时候,他也感到非常羞愧。他越是感到羞愧,就越变得残酷。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她便不能获得充分的满足,不免感到可耻。可是他又实在不可能。而她又对他完全不理会。他仿佛被戴上镣铐一样,自己在黑暗中受着折磨。

她请求他再开始做些工作,再去干他的木刻。可是他的心情太阴暗了,他已经烧掉了他雕刻的亚当和夏娃。他没有办法再重新开始,特别是现在,他正处于这样一种境地。

既然他不能使自己从自身中解放出来,那对她来说,便没有什么最后解放的问题。说来也真奇怪,并令人莫名其妙,她必须像风暴中的一团温暖的闪着光的云彩一样,在烦恼中想望着。在她那温暖而模糊的心境中,她感到自己是那么富足,使她的灵魂止不住向他发出了喊叫,因为他一直折磨着她,想把她毁灭掉。

她仍然有她欢乐的时刻,旧的欢乐有时会重新诞生。当她有时坐在卧房窗口观望着窗外下个不停的小雨的时候,她的心神似乎跑到很远的什么地方去了。

她怀着骄傲和离奇的喜悦坐在那里。当一个得不到满足的灵魂必须跳舞和嬉游,而又没有任何人陪伴它的时候,那它就只好对着不可知跳舞了。

忽然间,她发现她现在也正想这么办,尽管她怀着孩子,肚子已经很大了。她独自在卧室里跳着舞,对着那不可见的神灵,那个对她另眼相看,并使她属于他所有的看不见的创世主,她举起了她的手臂和身体。

她不希望让任何人知道。她秘密地跳着舞,她的灵魂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欢乐。她在创世主面前,秘密地跳着舞。她脱掉了身上的衣服,骄傲地以她沉重的身子跳着舞。

跳完后,她感到非常吃惊,有些畏缩,也有些害怕。她这是把自己暴露在谁的面前?她想把这情况告诉她丈夫。可是她不愿意接近他。

整个这段时间,她老是一个人过着。她非常喜欢大卫的故事。大卫就曾无比欢乐地脱光自己的衣服在主的面前跳舞。他为什么要在米甲(见《圣经·撒母耳记》上,第16章至第19章)那个普通妇女面前脱光自己呢?他是在对主脱光自己的衣服。

“你来攻击我,是靠着刀枪和铜戟。我来攻击你,是靠着万军之耶和华的名,就是你所怒骂带领以色列军队的神,今日耶和华必将你交在我手里。”(见《圣经·撒母耳记》上,第17章,第45、46节)

这段话能使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骄傲地行进着,她的战斗是她的主的战斗,她的丈夫已经被交送过来了。

在这一段日子里,她已经将他完全忘了。他是谁,竟会跑来和她作对?不,他甚至算不上那个巨人非利士。他像扫罗一样自己称自己为王。她在心中暗暗大笑。他是谁,竟敢称自己为王?她骄傲地在心中大笑着。

她必须把他抛在一边,自己尽情欢乐地跳舞。因为他现在正在家里,而她必须脱开人的羁绊,在创世主面前跳舞。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她在卧房里生起了火。她又一次脱光了衣服,开始跳舞。她用一种缓慢的有节奏的欢乐的表情举起她的膝盖和她的双手。他现在正在屋里,所以她更有一种强烈的骄傲的感情。她要通过跳舞来否认他的权力,她要在她的看不见的主的面前跳舞。在主的面前,她已远远居于他之上。

她听到他上楼来了,她不禁哆嗦了一下。她光着身子站在那傍晚时阴暗的光线中,火光照在她的脚脖子和脚背上,她把头发扎在头顶上。他一看见她就非常吃惊,他停在门口,低垂着紧锁的眉头。

“你这是在干什么?”他温和地说,“你会着凉的。”

她又举起她的双手来跳着,以图消灭他的权力,当她在火光前面迈着缓慢的优美的步子在房间的另一头走过的时候,火光照在她的膝盖上。他远远地站在门口的黑暗中,观望着,完全呆住了。她缓慢而沉重地前后摇晃着她的身子,像一把谷穗一样,在阴暗的光线下显得那么苍白。趁着火光不停地摇曳摆动,她要跳得使他完全失去存在,跳得使她自己走向上帝,走向无限的欢乐。

他观望着,他的灵魂在他的心中燃烧。他把头转向一边,他不能再看下去了,这使他的两眼发痛。她一次再次地举起她那白嫩的手臂,她的头发胡乱支棱着,她向上挺起的肚子是那么大,那么离奇,那么可怕。她的脸充满了欢乐,是那么漂亮,她怀着无限的欢乐在她的主的面前跳着舞,她忘掉了一切男人。

他看着看着,感到非常痛心,仿佛这是和他性命攸关的事。他感觉到他正被活活烧死。即奇怪的景象,她跳舞时表现出的力量,正慢慢把他吞没,他被燃烧着了,他喘不过气来,他无法理解。他糊里糊涂地等待着。接着,在她面前他的眼睛完全看不见了,他对她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他对着把他们俩隔开的一面看不见的帷幕,用他的沙哑的声音叫喊着:

“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你走开,”她说,“让我一个人跳我的舞吧。”

“你那并不是跳舞,”他哑着嗓子说,“你这样做到底是想干什么?”

“我这样做决不是为了你,”她说,“你走开吧。”

瞧她那离奇的怀着孩子的高举着的大肚子!难道他没有权利呆在那里吗?他感到他的存在变成了一种冒犯,可是他有权利呆在那里,他向前走几步,在床边坐了下来。

她停止跳舞,面对他站着,再一次举起她纤细的胳膊去挽她的头发。面对着他,她的赤裸裸的身子使她自己觉得很不舒服。

“在我自己的卧房里,我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她大叫着说,“你为什么要干涉我?”

她匆匆套上一件长袍,在火边蹲下来。她现在把身体遮住以后,感到舒服多了。他当时看到的那种景象使他一生都感到非常苦恼。她那时是那么奇怪和趾高气扬,她已和他没有了任何关系。

在这一天以后,他的头脑的门似乎完全关上了。他的紧锁着的眉头似乎也没有任何力量能再把它打开。他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的双手悬在半空中,他的意志蜷缩在他的心中,暗藏在黑暗里,但是却永远在活动着,并具有强大的力量。

在一开头,把他关在自己的身边,她倒也感到某种轻松愉快,可是不久之后,他的迷人的符咒开始对她发生作用了。正如躺在浓密的树叶深处的老虎,可以对那些清晨在河边饮水的小动物不断发出强使它们倒下和死去的吼声一样,他那阴森的、时刻不安的性的能量,像某种自己隐伏在什么地方,却能以自己的意志力使一些各自生活着的生物遭到毁灭的生物,慢慢对她也发生作用了。尽管他躺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但她知道他正躺在那里等待着她。她知道他的意志和自己的意志已连接在一起,甚至在他一言不发,躲在一边的时候,他那意志也正约束着她,不让她自由活动。

她发现她走出走进都受到他的干涉。她慢慢认识到,她正生活在他的压力之下。在他的那种锲而不舍的重量的压力之下,他像一只山豹抓住一只野牛一样正要把她按倒,把她弄得精疲力尽,最后让她倒下。

她慢慢认识到,她的生活,她的自由,在他的坚强的意志的无声的钳制之下,正日益下落。他要把她置于他的权力之下,他要把她悠闲自在地吞噬下去,他要占有她。最后,她发现,由于他的意志已经紧紧拴住了她,每当她夜晚躺在他身边的时候,她的睡眠对于她已经变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和令人精疲力尽的折磨。

她认识了这一切,于是出现了暂时的充满巨大力量的沉默,这是在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在她的繁忙生活中暂时出现的停顿。

接着,她不顾一切凶恶地转向他,对他展开了斗争。他不能对她这样,这实在太岂有此理了。他是要用一种什么可怕的方式抓住她的身体?他为什么要让她倒下,要消灭她的精神?他为什么要否认她的精神?他为什么要完全否认她的精神和思想,而仅仅只要占有她的肉体?他难道是要占有她的尸体吗?

在她看来,他似乎代表着某种巨大的地狱般的黑暗。

“你要对我怎么样?”她大叫着说,“你对我干的那些事是多么岂有此理?你让我的脑袋承受着一种可怕的压力,你不让我睡觉,你不让我生活。你在你生活中的每时每刻都不肯放过我,总是对我干一些可怕的事,想把我毁灭掉。你实在太可怕了,你的意志代表着某种黑暗的残暴的力量。你要我怎么样?你要对我怎么样?”

听到她的这些话,他全身的血液都变成黑色,变成了某种具有巨大腐蚀力量的东西。他由于仇恨她,变得什么也看不清了。他已经坠入一片漆黑的地狱之中,他没有办法逃出去。

他对她所讲的话感到十分愤恨。他不是把一切都交给她了吗?她不是代表着他的一切吗?想到她就是他的一切,他除了她之外便一无所有,因而感到的一种十分难堪的感情,像火一样燃烧着他的心。而这时,她竟拿这个来讥笑他,可是他却毫无办法自救!那火烧黑了他的血管,因为不管他如何努力,他怎么也无法逃脱出去。她是他的一切,她是他的生命和他生存的根源,他依靠她活着。如果她被弄走,那他就会像一间房子的中心支柱被拆掉一样,顿时坍塌下来。

因为他如此完全以她为依靠,她对他非常痛恨,她觉得他实在太可怕了。她希望把他推开,希望他不要再缠着她。他这样老缠住她实在太可怕了。他就像跳过来抓住她的一只豹子,紧紧地、紧紧地抓住了她。

他在愤怒、羞愧和痛苦的阴森气氛中一天一天过下去。为了使自己能够离开她,他不惜用任何办法折磨自己。可是他仍然离不开她。她仿佛已经变成了他置身其上的一块岩石,四周都是波浪滔滔的深水,而他又不会游泳。他只能站在她的上面,他必须依靠着她。

在生活中,除了她之外,他还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此外就是那一大片起伏不定的洪水。那深夜中置身于起伏不定、淹没一切的洪水之中的可怕境界,就是他所想象的没有她的生活,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的。他因而不顾一切也不怕丢人地死抓住她。

可是,她使劲要把他赶开,她使劲要把他赶开。仿佛是一个在黑夜的深海中游泳的人,他能游到哪里去呢?他要是离开他脚下的岩石,他能逃到什么地方去呢?他希望离开她,他希望能离开她。为了他的灵魂,为了一个男人的尊严,他必须离开她。

可是离开她,上哪儿去呢?她就是那个方舟,而整个世界的其他部分都已淹没在洪水之中了。他惟一可以置身的安全的地方就是这个女人。他只能在找到另一个女人的时候把她丢开。可是另外那个女人在哪儿?谁是另外那个女人呢?再说,那时他也可能陷入同样的境地,另外一个女人可还是女人。一切情况完全可能一样。

为什么她就是他的全部生活,他的一切,为什么他必须通过她才能生存下去,为什么如果她离开了他,他就会遭到灭顶之灾?为什么他为了能够活下去,必须发疯似的抓住她?

离开她,惟一的另一条出路就是死。离开她,惟一最简便的路就是去死。他的阴森的愤怒的灵魂知道这一点,但他还不愿意去死。

他为什么不能离开她?他为什么不能跳向那片漆黑的深水,死活全听天由命?他不能,他不能这样做。他要离开这里,马上离开这里去找一份工作,并且另外找一个居住的地方。那他就可以像过去一样生活了。

可是他知道这不可能。女人,他必须有一个女人。他必须有一个女人,而同时他又必须不受她的羁绊和约束。不然,情况就会完全一样,因为他不能脱离她的羁绊。

因为,一个人的脚如果不站在一个十分稳妥的地方,那他怎么可能站得住呢?一个人能够一辈子踩在不稳定的水面上,而把那叫作安身之处吗?那你还不如放弃努力,让自己淹死算了。

除了依靠一个女人,他能站在什么地方呢?难道他也像那海上的老人一样,除了依附在另一个生命的背上,就完全无能活动了吗?难道他是那么无能,是个瘸腿或者有缺陷的人,不能独立生存吗?

这疯狂的恐惧感,这疯狂的欲念,这可怕的无法抛开的羞耻感,对他变成了一种阴森可怕的羞辱和折磨。

他到底怕些什么?为什么没有了安娜,他的生活便似乎成了一片可怕的混乱?一切都变得乱七八糟、毫无意义,一切似乎都没入深不见底的一片黑水之中了?为什么只要安娜离开他一个星期,他就像发疯一样使劲抓住现实的边缘,而同时却一步一步溜向肯定会把他淹死的非现实的洪水中去?这种向非现实中溜去的恐惧感使他简直要发疯。他的灵魂发出了恐惧和痛苦的喊叫。

然而她却在尽量把他从她身边推开,把他完全推开,坚持不懈地残酷地要掰开他抓住她的手。他希望她能有一点怜悯之心。有时她也偶尔表现出怜悯的感情,可是她总是过一会就推他,又把他往深水里推,推到不可知的恐惧和痛苦中去。

她在他眼中似乎变成了愤怒女神,对他已经再没有任何感情了。她的眼睛里由于充满冷漠的不可改变的仇恨而闪闪发亮。这时,他的心在最后的一阵恐惧中已经死去。她可能会把他推到深水中去了。

她怎么也不愿意再跟他一起睡觉了。她说他完全扰乱了她的睡眠。他的疯狂的恐惧和痛苦于是又全部回到了他的心头。她要把他轰走。她像对付某种潜伏着的恶魔一样把他轰开了。他脑子里不停地对她转着邪恶的念头,想着办法来对付她。可是她仍然把他轰走了,而且是在他感到最强烈的痛苦的时候,她对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可理解的恶魔,已经变成了残酷的化身。

尽管有时候她的怜悯之情使她让步了,可她仍然像一颗宝石一样的冷酷,她必须把他轰开,她必须一个人单独地睡。她在旁边的一间小房间里给他安置了一张床。

他痛苦万分地躺在那里,他的灵魂仿佛受尽鞭挞,快要死去了,但仍然没有丝毫改变。现在又重新被抛到非现实中来,他痛苦不堪地躺在那里,像一个被抛进大海中的人,只能勉强游动着,直到自己完全沉没。因为到处是波涛汹涌的大海,没有任何地方可以立足。

他一直没有入睡,只仿佛偶尔有一层很薄的帷幕遮住他的头脑,使他迷糊一阵。这根本算不得睡眠,他一直醒着,但他又一直没有醒。他无法一个人呆着,他必须把她搂在他身边。过去,她老是睡在他的身前,现在那里空荡荡的情况使他简直无法忍受,他感到实在忍受不了。他感到自己仿佛是悬在半空中,完全靠自己的意志使自己悬挂在那里。他稍一松口气,他的意志就会坠落下去,穿过无穷无限的空间,坠入无底的地狱,永远地坠落下去,再没有了意志,没有任何人可以给他任何帮助,同时也失去了存在,只是向着毁灭落去,直到有如天上的流星,连同与空气摩擦出的火焰一起归于消灭,然后化为乌有,化为乌有,完全化为乌有。

第二天早晨他起来的时候,恍恍惚惚,情绪低沉。而她却仿佛对他又好了一些,她似乎有点想跟他和好。

“我昨天晚上睡得很好。”她有点假装高兴地说,“你睡得好吗?”

“也不错。”他回答。

他不愿对她讲真话。

接连三四个夜晚,他都那么在朦朦胧胧中独自躺着,他的意志丝毫没有改变,一点也没有改变,而且完全没有放松它紧抓着不放的手爪。这样,她再次充满了生气,又开始喜爱他了,她由于被他的沉默和似乎已经承认错误的态度所欺骗,同时也由于一种怜悯之情,她又让他和她睡在一起了。

每天晚上,尽管他自己也觉得可耻,却总是痛苦地等待着睡觉时候的来临,看看她是否又要把他关在门外。每天晚上,当她带着虚假的高兴对他说晚安的时候,他真感到恨不得把她或者他自己给杀死。可是,她却是那样可怜地、那样漂亮地让他吻她。所以,他也只好吻吻她,而实际他的心却冷得像冰块一样。

有时候,他独自跑到外面去。有一次,临睡之前,他在教堂的门廊上坐了很长一段时间。外面天很黑,风呼呼地吹着,他坐在教堂的门廊里,觉得那里还有一个遮掩的地方,让人有一种安全感。可是天越来越冷,他不得不回去,上床睡觉。

后来,有一个夜晚,她用双手搂着他,亲热地吻着他说:

“今天晚上跟我一块儿睡,好吗?”

他毫不犹豫地呆下了,可是他的意志丝毫没有改变。他要她永远和他紧紧相连在一起。

所以没有多久,她又告诉他,她必须单独去睡。

“我并不愿意把你打发开,我愿意和你睡在一起。可是我没有办法睡觉,你总不让我睡觉。”

他的血液在他的血管里几乎凝住了。

“你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是彻头彻尾的撒谎,我没有不让你睡觉———”

“可是你就是不让我睡,我一个人睡的时候,睡得非常好。可是有你在我身边,我就没法睡觉。你老是折腾我,你使我的头脑感到一种压力。可是,我现在快要生孩子了,我必须睡好觉。”

“这完全是你自己的问题。”他回答说,“是你自己出什么问题了。”

当全世界的人都已经睡觉,只有他们俩单独在一起,单独在这个世界上彼此进行攻击的时候,这种深更半夜的战斗实在是可怕已极了。

他仍然独自到他房间里去睡觉。末了,在经过阴暗、可怕的一段时间之后,他的态度慢慢缓和下来,他准备让步了。他对一切都听其自然,也不去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渐渐地,他对他自己,对她,对任何人都变得迷迷瞪瞪,让人感到莫名其妙了。一切都变成了一片模糊,仿佛全都淹在水里一般。而被淹没对他倒是一种了不得的安慰,一种安慰,一种巨大的、非常巨大的安慰。

他不再坚持了,他不再对她进行逼迫了,他也不再把自己强加在她身上了。他对一切都听其自然,任其自流,事情要怎么样就让它怎么样。

可是他却仍然需要她,他永远,永远都需要她。在他的灵魂深处,他像个孩子一样,感到孤独,感到无法排遣。像一个孩子依靠妈妈一样,他得依靠着她才能活下去。他完全知道这一点,他也知道,他几乎没有任何办法改变这种情况。

然而,他却必须能够忍耐孤独的生活,他必须能够沿着那一无所有的空间躺下来,一切都随它去。他必须能够把自己交托给那片洪水,任其浮沉。因为他终于已经认识到了他的局限性,他的能力的局限性。他必须让步。

在他们之间,已经存在着某种宁静,某种消沉的情绪。那场战斗至少已经过去一半了。有时她一边到处活动,一边忍不住在心里哭泣。她的心非常非常沉重,可是那孩子在她的子宫里却总使她感到一种温暖。

不久,他们又变成了朋友,变成了新的彼此有所制约的朋友。可是,在他们之间总存在那种消沉的气氛。他们偶尔也睡在一块儿,可是非常安静,非常冷漠,完全不同于过去同床共枕的时候了。一开头,她对他非常亲密,他却非常安静,不那么亲密了。在他内心深处,他感到非常高兴,可是在这时,他暂时还无法活跃起来。

他可以和她睡觉,一切由她去。现在,他也可以独自睡觉了。他已经学会了该怎么独自去睡觉。独自睡也很好,他可以睡得很安静。她使他有了一种新的更深的自由。整个世界可能是一大堆无法肯定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可是他现在安下心来了,他已经进入了他自己的存在状态。他已经第二次诞生了,第二次从广大的人群中诞生出来,有了他自己单独的生命。现在,他终于获得了他自己的独立人格,他孤独地存在着,尽管他也并不真是那么孤独。过去,他只是处于和另一个生命的关系中存在着,现在他有了一个绝对的自我———也有了一个相对的自我。

可是这是个非常呆笨、非常微弱、无力自助的自我,不过是个刚会爬行的小生命。他整天一言不发,在某种意义上说,显得非常谦恭。到最后,他终于有了一个不可改变的、自由的、独立的自我。

她终于能够抛开他了,她感到莫大的安慰。她已经把他还给他自己了。有时,她由于疲倦和一种无可奈何的感情,忍不住哭泣一阵。可是,他是她丈夫,而她由于那个即将来临的孩子,似乎把这一点忘掉了。那孩子似乎总使她感到很温暖,感到懒洋洋的。她常常长时间沉入一种模模糊糊的温暖的深思之中,极不愿意让人把她从那种迷惘状态中拉出来。她也感到自己是以他为依靠的。

有时候,她露着一种锐利的,同时令人感到哀怜的奇怪的眼神向他走来,仿佛她有点什么要求。他看着她,但他完全无法理解。她是那么美丽,那么飘忽不定,有一股光线像阳光一样透过他的胸脯,照在她身上。他愿意听她吩咐,完全听她吩咐。这时,她会抱着他的胸脯吻它,吻它,跪在他身边。她现在正等待着分娩的时刻到来。这时他也会低下头去,看看自己的胸脯,仿佛那胸脯并不是他自己,而是早就单独躺在那里的。然而,它同时也是他自己,在她的亲吻下它变得那么美丽,那么光彩夺目了。一种奇怪的散发着光彩的痛苦使他感到很高兴。因为这时她跪在他身边,正以一种缓慢的、狂喜的、近于虔诚的姿态在吻着他的胸脯。

他知道,她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他的心急切地想满足她的要求。他的心向着她。当他看到她抬起她那像一小团云彩似的闪着玫瑰色光辉的脸的时候,他的心仍然向往着她,而且现在站在离她更远的地方,他对她更是无比崇拜了。她有一种像花一样的精神,即使作为一个陌生人站在很远的地方,他也会对她无比地崇拜。

几个星期过去了,产期已经很近,他们彼此的态度都很温和,只感到一种淡淡的甜蜜的欢乐。他那顽固的、热情的、阴森的灵魂,他那强大的得不到满足的感觉似乎暂时被压制下去,暂时安定下来了。狮子由于有了小崽也躺下了。

她真是非常爱他,他总在她身旁伺候着她。她现在正等待着她的孩子,这时她对他变成了一件珍贵的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由于孩子的即将来临,他的心中也充满了狂喜。她希望要个男孩:噢,她非常希望要一个男孩。

可是,她似乎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瘦小。她的确还只不过是一个小姑娘。当她站在火边自己洗澡的时候———这时候她总怀着十分骄傲的情绪洗着澡———他在一旁看着她,他的心对她充满了无限的柔情。她的四肢是那么纤巧,她的细瘦的圆圆的胳膊像彼此追逐着的阳光,她的大腿还像孩子的腿一样,看上去那么单纯,可是却显得无比骄傲。噢,她站在她骄傲的两腿之上,无比可爱地举着她那充实的肚子,无比圆润,令人赞赏不已。她的乳房也变得十分重要了。更为突出的是,她的脸像闪着玫瑰色光芒的云彩一样。

她是多么骄傲啊!她的年轻的身体是多么可爱,多么令人感到骄傲啊!她喜欢他把手放在她圆润的成熟的肉体上,这样他也可以由于她的激动而感到无限的欢欣。但是他害怕,他始终沉默着,因而她怀着骄傲而大胆的欢乐搂住了他的脖子。

一阵痛苦袭来,噢———她哭得多么伤心啊!她愿意他和她呆在一块儿。在她哭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她会眼睛里仍含着泪水,脸上露出带着泪花的笑容,看着他对他说:

“我并不真在乎。”

这疼痛真让人够受的了。可是对她来说,这永远没有什么了不起。甚至那种强烈的撕裂心肝的疼痛也使她有一种轻快的感觉。她痛苦地大喊大叫着,可是她始终那么活泼,那么离奇地充满了生气。在如此强大的生命力的手中,她感到自己也是那么强大和充满了活力,因而在她身体最深处的感觉也只不过是一种令人振奋的感觉而已。她知道她正在获得胜利,正在接近胜利,她是永远在朝着胜利走去,每经过一次阵痛,便离胜利更近了一步。

也许他所感受到的痛苦更胜于她。他并没有感到惊慌或者害怕,可是他却一直被痛苦的大钳子捏住了。

生下的是一个小姑娘。在他们把实际情况告诉她时,她脸上暂时出现的沉默表明了她的失望。这时,他心中掀起了一阵厌恶和抗议的情绪。这时候,他便暗中宣誓他将喜欢这孩子。

可是在她有了乳汁的时候,这孩子开始嘬着她的奶,她却似乎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在嘬我的奶,她在嘬我的奶,她喜欢我———噢,她喜欢嘬奶!”她大声叫喊着,用两手捂着她,把她搂在胸前。

过了不久,她对这种幸福感已经慢慢习惯了,她用她那一双闪闪发光但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看着那青年人说:

“安娜·维克特里克斯。”

他颤抖着走到一边去,自己去睡觉。对她来说,她的痛苦是一个胜利者的伤口,她因此感到更为骄傲了。

在她的身体慢慢好起来的时候,她感到十分幸福。她把那个孩子叫作厄休拉。安娜和她的丈夫都感到必须让那孩子有一个使他们俩都满意的名字。这孩子的皮肤略带棕色,她的皮肤上还长着奇怪的细绒毛,一卷卷古铜色的头发,那黄灰色的眼睛四处张望着,后来又变得和父亲的一样成了金黄色。他们所以叫她厄休拉是因为她很像那个圣徒的画像。

一开始,这个孩子的身体显得很弱,可是没有多久就显得强壮多了,而且像个小泥鳅似的一刻也不闲着。安娜整天和这个充满活力的小家伙较劲儿,弄得她筋疲力尽。

她把自己的孩子也看成一个小动物,爱她,赞赏她,自己也感到非常快乐。她爱她的丈夫,她亲吻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对他十分尊重,说他的肢体无比漂亮,整个体态都使她非常着迷。

她可真是个安娜·维克特里克斯(原文是victrix,显然有胜利者之意)。他已经不可能再和她进行斗争了。他现在是单独和她呆在一片荒野中。有一次,他有机会去了一趟伦敦,在回来的路上,他不胜惊异地想到,原来住在这个荒岛上的赤身露体、出没无常的野人,不知怎样竟会修建起像牛津街和皮卡迪利这样的街道来的。那些野人当年拿着长矛沿河抓鱼为食,他们的生活是多么艰苦啊,后来他们又是怎么修建起这伟大的伦敦,在自然世界修起这庞大、杂乱和丑陋的人的世界的上层建筑来的!这使他感到惊愕和恐惧。人是太可怕了,他们的一切制作也让人感到惊愕。人的制作比人本身还要可怕,简直是一些恶魔的作为。

然而,就他自己来说,从他的私生活方面来讲,布兰文感觉到整个人的世界都是外在的,都和他与安娜的真正生活毫不相干。只要他自己能够健康地活着,只要安娜和那个孩子和他在一起,只要在他的思想中仍保有这种新的奇怪的安全感,那么即使把今天世界上的整个这一套可怕的上层建筑,把所有的城市、工业和文明全部一扫而光,让这个光秃秃的地球上只剩下生长着的植物和流动着的河水,他也会完全不在意。如果那时他光着身子,他总可以在什么地方找到衣服的,他可以搭一间小房子给他的妻子住,给她弄来食物。

此外还要什么呢?他们还会有什么其他的需要呢?人类整天忙碌着干大量的工作,在他看来全都毫无意义。他出于天性和这一切毫无关系。那么,他到底为什么活着呢?只是为安娜活着,为活着而活着吗?在这个地球上,他有什么需要?他就只需要安娜,他的孩子,他和她以及和他的孩子们的共同生活吗?此外再没有任何别的了?

这时,他却想起另外一件东西,一件能够使他具有绝对生命的更长远的东西。不管时间的含义是什么,他现在仿佛是生活在永恒之中了。在这个世界的外边还有什么呢?这个虚构的、他丝毫也不相信的世界?从外面他还能给她带来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了?就像现在这种情况,这就已经完全够了吗?他这样沉默着使他感到很苦恼。她没有和他在一起。尽管整个“无限”是和他在一起的,但没有了她,他对他自己也几乎不再信任了。让整个世界慢慢滑下去,滑到遗忘的边缘去吧,他还将独立地站在那里。可是对于她他就拿不准了。他的存在部分要依靠她的,所以他拿不准了。

他老在她身边转来转去,怎么也不能抛开那个模糊的、时刻难忘的前途未卜的心情,那心情似乎时刻不停地在向他挑战,而他却只能不予理睬。一听到她和那个小娃娃谈话,他马上就感到一阵恐惧,仿佛由于自己无能,他已犯下了什么罪孽。她站在窗口边,手里抱着那个刚一个月的孩子,用一种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音乐般的唱歌似的声音谈着话,她的声音震动着他的心弦,仿佛那是从远处传来的某种对他发出的呼吁,或者说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对他的召唤。他站在很近的地方,倾听着,澎湃的心潮高一阵低一阵。接着那声音又沉静下来,向远处飘去。他已经失去了活动能力,在他身上出现了一种否认的心情,仿佛他已经没有办法否认他自己了。他必须,他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

“看看那些愚蠢的蓝凤头,我的小美人,”她把那个孩子举在窗口,甜言蜜语地说。外边花园里是一片白,一群长着蓝凤头的小鸟在雪地上争斗着:“你瞧瞧那些愚蠢的蓝凤头,亲爱的,它们在雪地上打架呢!你瞧瞧它们,我的小鸟,它们用翅膀拍打着雪,一个个不停地摇着头,噢,你说说它们是不是一些坏东西,真是一些坏东西,你看看它们掉在雪地上的黄羽毛!等到天冷的时候,它们一定会后悔丢掉这些羽毛的,你说不是吗?

“咱们要不要告诉它们不要再打了,咱们要不要对它们说‘别打了,’我的小鸟儿?可是它们真讨厌,太讨厌了,你瞅瞅它们。”忽然间,她凶恶地大声叫喊起来,同时使劲拍打着窗玻璃:

“别打了,”她大声叫喊着。“别打了,你们这些可厌的小东西,别打了!”她的声音越喊越大,在窗玻璃上也越拍越猛。她的声音像发布命令似的,是那么凶狠。

“别那么瞎胡闹。”她叫着说。

“你瞧,现在它们飞走了。它们飞到哪儿去了呢,这些愚蠢的小东西?它们都讲些什么呢?它们会说些什么呢?我的小羊羔?它们会忘掉的,是不是,它们会把这一切都给忘掉,把这一切都抛到它们愚蠢的小脑袋瓜,它们的蓝色的凤头之外去的。”

过了一会儿,她微笑着朝她丈夫转过脸去。

“它们可真是在干架,它们真的是彼此拼命了!”她说,声音里充满了激动和惊奇,似乎她也属于小鸟的世界,和那些小鸟是同属于一类的。

“是啊,它们是爱打架,这些蓝凤头就是爱打架。”他说,很高兴看到她对他转过头来。他走向前,站在她旁边,观望着那些小鸟打架时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望着被白雪压弯的黑一枝白一枝的紫杉的树枝,这一切对他有什么作用,她的含笑的脸提出的是什么问题,他需要回答的对他提出的那个挑战又是什么?他不知道。可是他站在那里感到某种责任感,既使他很舒服,又使他不高兴,仿佛他现在必须熄灭掉自己的光辉才行。可是现在他还无法移动。

安娜非常爱那个孩子,简直是爱极了。可是她还感到不是十分满足。她有一种有所期待的感觉,仿佛有一个门正半开着。现在她在这里,安全而沉静地生活在科西泽这个地方。可是她感到仿佛她根本就不是在科西泽。她正用尽全力朝远处观望着一件什么东西。从她现在已到达的这个毗斯迦山,她能看到什么呢?看到很远处一条微微闪光的地平线,一个像拱门一样的虹,以及横跨在上面的一座颜色暗淡的像影子一样的门。她也必须到那里去吗?

那里有某种她没有,她无法抓住,她无法接近的东西。那里有一种非她能力所能及的东西。可是,她为什么要开始这一趟旅行呢?她站在毗斯迦(毗斯迦山在约旦河东,据《圣经》讲,摩西从此山眺望上帝赐给亚伯拉罕的迦南地方)山上已经够安全的了。

到冬天,当她随着清晨的太阳一道起来,在那黑色的窗户外面,看到在一片闪亮的青绿色的草地上面,东方出现一派闪闪发亮的枯黄的颜色,看到在它们之间立着一排排像宏伟的木偶一样的大棵的梨树,在那阴森的梨树下面,小片的积水摊开在枯黄色的光线下,她这时就会说道:“它就在这里。”到了晚上,落日通过云彩中的缝隙,伴着一片红光显现的时候,她于是又说:“它是在那边。”

黎明同落日是横跨过一天的两只脚,她看见了希望,看见了光明的未来。她为什么还要到远处去旅行呢?

可是她又总要提出这样的一些问题。当太阳在它闪着火光的冬天匆匆落下,她面临着这一天的结束的时候,她自己虽没有竭尽全力,可她仍然止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闪闪发光,一直折腾个没完?你究竟为什么这样忙碌?总不肯让我们安静?”

她并没有转向她丈夫,求他来引导她。根据她在不同时候对他的概念,他有时是离开了她,有时是和她在一起的。她可以举起那孩子,她可以向前一弯腰把孩子扔进那火炉里去,这样,那孩子就可以在那燃烧着的煤块和那轰隆作响的火焰中行走着,像那陪伴天使的三个见证人一样。

不久后,她对她的丈夫完全放心了。她认清了他那阴沉的脸和它所能表现的热情的程度。她已经认识了他那细瘦的强有力的身体,她说那身体是属于她的。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她是一个正享受着自己的财富的富有的女人。

不久之后,她又有一个孩子,这使她感到很满意,并从此打消了她的不满情绪。她忘记了她曾经观望着太阳从天边爬上来,像一位伟大的旅行家沿着它自己的道路一直向前走去。她忘记了,在那个阴暗的夜晚,月亮曾经透过那高处的窗户照进来,仿佛认识她似的点点头,并向她招手让她跟着它走。太阳和月亮不停地向前走去,走过她,把她这个正享受着自己财富的富有的女人抛在后面。她也应该去。可是,在它们向她发出召唤的时候,她没有办法走。她必须留在家里。她心安理得地放弃了那走向不可知的冒险旅行。因为她正在生她的孩子。

不久,又一个孩子要出世了。安娜越来越有一种满意的感觉。尽管她不是那走向不可知的领域的旅行者,尽管她现在已成为一个富有的女人,在她自己修建的房子里住了下来,然而在那彩虹的拱门下面她的门仍是大开着的,那伟大的旅行者,太阳和月亮每天都从她的门坎上经过,她的屋子里充满了从它们的旅程中发来的回声。

她就是一扇门和一个门坎,她自己就是。通过她,另一个灵魂已经来到,这灵魂像站在门坎上一样,站在她的身上向外望着,手搭凉篷在寻找出发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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