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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完宿债蓝屏为尼  赴任所团圆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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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表文嫂闻知大官人出了家,来看月娘,道了万福。月娘说:“叫你惦着。家门不幸,才有这样异事。”文嫂说:“大娘怎么这样说?小媳妇不会讲话,我瞧着倒是好事,常言说:一子出家,九祖升天。咱老爹出了家自有好处。”月娘说:“好是好,就只心太恨了。”

坐了一会儿,文嫂说:“我还要看看众位娘去。”说罢,到各屋里请了安,说劝一番。在黄姐房中说起官人出家的事,黄氏掉下泪来,说:“别人还好,抛的我无依无靠,将来可怎么样?”文嫂说:“哭也无益了,只好想个万全之策。”黄姐说:“我又无有亲人,有什么主意!”文嫂说:“娘子若不愿在此,我倒有个议论,现有个好机会。”黄氏说:“有什么机会?”文嫂说:“你家王三官自从娘子出了门,好不后悔。时常往我说他想的了不得,至今尚未续弦。前日因岁数大了,无有儿子,托我找个美貌娘子养儿子,我找遍了清河县,哪里有合适的?娘子若肯回去,你二人破镜重圆,岂不两全其美?”黄氏说:“他如何肯要我?见了我。眼都黑了?”文嫂说:“他那时出在年轻。如今上了岁数,不像先了。此事交给,我凭三寸不烂之舌,管保必成。”黄氏说:“当真么?”文嫂说:“我几时撒过谎?”黄氏说:“既如此,就求你了。”文嫂说:“今日就去。”说罢,辞了黄姐,来见王三官。

到了昭宣府,见了礼,道了万福。三官说:“我托你的事怎么样了?”文嫂说:“我阖城找遍了,无有合适的。不是丑陋,就是岁数大的。”王三官着急说:“这可怎样好?”文嫂说:“有个现成的,怕你不愿意。”三官说:“是谁家的?”文嫂说:“这个人熟的很,你连骨头都认得。”三官说:“是谁?”文嫂说:“不是别人,是你的小夫人。自从你不要了,她嫁到西大官人家,虽住了几年,时常往我哭想你,不能见面,病了几场。如今大官人出了家,抛得娘子无依无靠,寻死觅活,你若不忘旧,把她接了,来岂不比别人强。这是我为看顾你,还不知她肯来不肯来。”三官听了,打动旧情,连说道:“好是,好怕他不肯来。”

列公:王三官若是人有牙爪的人,自然不能点头。他是个淫色之徒,哪里讲什么礼仪?一闻此话,早有二十分愿意。说:“这件事倒是两全其美。当初原是我的错,她又无不是。一时酒兴撵了她,到今后悔无及。你若说妥了,重重赏你。”文嫂说:“你若愿意,说着瞧。”

于是别了三官,又来见黄氏,笑嘻嘻将一切话说了一遍。黄姐大喜,说:“既如此,叫他定日子接罢。”

文嫂又回复王三官说:“事虽成了,费了我好多的话。他哪里肯来,叫我将今比古好容易才点了头。这一回要你好生待她,稍有不到她就与你散了。”三官说:“不劳嘱咐,知过必改。”赏了文嫂五两银子,不在话下。

且说因黄氏有了去处,便来到金宝楼上,说:“姐姐,前日说的,我也有了主意。长安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只可从权搭便。”金宝说:“你往哪里去?”黄姐把文嫂做媒一切细细说了一遍。金宝说:“妹妹倒是有主意的。事不宜迟,咱们往大姐姐说明。你先跟了我住几日,等他来接,叫人家瞧着也好看。咱们就收拾细软,明日就告辞了罢。”

主意已定,二人来见月娘与春娘、蓝姐、屏姐,说:“他爹出家,我们都在年轻,守不住。求大娘放了我们各投生路,感之不尽。”众人都愣了,月娘也无得话说。半晌道:“此话是真的么?”二人说:“也是情出无奈,明白就告辞了。”春娘说:“大姐姐不必为难。他们二人既然商议定了,咱们也拦不得,就如此办吧。”月娘点了头。二人道了谢,回房收拾去了。

到了次日,春娘叫摆了酒,请了黄姐、金姐来,与二人饯行。姊妹们痛饮一番。二人要把丫环带出去,月娘拦阻了。叫家人抬出箱笼、铺盖,雇了两乘小轿。二人假装舍不得,洒泪而别。后来黄羞花二进昭宣府,果然生了儿子,与王三官倒和气无事。冯金宝自回院里,仍做起买卖来,朝接暮送,想要从良总无一个合适的。未满一年,不意得了一个吃血痨症,下部生疮,肉虫内蚀,痛痒难当,步履艰难,腥臭难闻。延医调治,时止时发。如此形景,哪里还做得成买卖?余资花尽,才养好了。奈身不由己,气恼填脑,加之欲火如焚,把二目急瞎了,成了一个废人。这是她恶贯满盈,现世现报不题。

且说月娘送了二人回来,与春娘商议说:“官人出了家,黄氏、冯氏都出去了。现在家无正主。叫人把花园门锁了,你搬到五娘房里来,大家才有照应。买卖也收了罢,还开什么绸缎店?药铺也不用开了。把文珮两口子分给三娘,春鸿你留着使,素兰分给四娘,珍珠儿我留着,叫六儿、王经仍管厨房,胡秀分给四娘代管茶房。你说好不好?”春娘说:“好极了!我想着也是这等办法。”于是叫玳安来:“收起买卖,算清账目回话。”玳安答应去了。又叫众家人把所有楼上金银什物都搬到西厢房里来,锁了花园门,一切铺垫都拿上来,素兰、珍珠儿各归新主。诸事已毕,各自回房。

再说吴二舅、二捣鬼、贲弟付、来兴儿收了铺子,交割账目,货物倒完,本利算清,共合银二千六百两。韩二、来兴儿每人拽了二百两,共交银二千二百两。韩二、来兴儿、刘包、王经叫玳安就势儿回明了春娘、月娘:要带了家小辞了出去。月娘说:“收了买卖,他们要出去也合理。就只白白便宜了王经,一个媳妇,叫如意儿、王六儿、珍珠儿、石头儿都跟了去罢。”四个人假舍不得,流了几点泪,收拾了衣服,与月娘、春娘、蓝姐、屏姐磕了头,跟了二捣鬼、来兴儿与刘包、王经去了。

自此倒无事,月娘每日拜佛,春娘、蓝姐、屏姐安居度日。

光阴迅速,不觉过了半年。这日,薛姑子、王姑子来了。到了上房,与月娘稽首。蓝姐、屏姐跟了来。月娘说:“你们从何处来?”二人说:“特来与娘们请安。”四人坐下,天香、紫燕递了茶,说了些闲话。又讲起因果来,才说到三皇姑出家的故事。只见佛堂内海灯乱迸。蓝姐、屏姐都说:“好头疼!”越疼得紧了。小玉、紫燕扶不住,坐在地下。二姑子也忙了,说:“想是心不虔,冲撞了神佛,见怪了。近来我们娘娘最灵,到庙里烧股香,祷告祷告就好了。”月娘说:“既如此,快去烧香与她们念一卷经。自他出了家,我们缺了香火,神佛见了怪也是有的。”二姑子答应去了。

半日后回来,说:“这事奇怪,我们烧的都是莲花香,从无见过冒黑烟的,定有缘故。你们自己看看,求求才好。”蓝姐也着忙,叫玳安快雇轿子,要往庙里去。屏姐说:“三姐姐,带了我去,大家烧股香才好。”月娘说:“很好,雇上回乘吧。”说罢,二人穿了衣服,带了秋桂、紫燕,拿着香。两个姑子先去了,二人忍着疼上了轿子。出了城不多量,来到庙前。原来这毗卢庵是大唐火山王杨滚所建。靠山依水,是一个古刹名庵。年深日久,霉朽了,东平府捐资重修,公立香火地,立了旗杆。三层大殿见新,东西配殿,钟鼓二楼、塔院、方丈修理齐整。还有果园、菜园。古柏苍松,甚是庄严。两个姑子带着徒弟在此焚修,好一个寺院。

闲言少述。蓝姐、屏姐下了轿,进入庙内,禅堂里坐下。净了手,大殿上拈香。果然不住的冒黑烟,姐妹都无了主意,说:“这事真奇怪。”无奈,拜了佛,见桌上罢着签筒。蓝姐说:“香烟不正,未知吉凶。你我何不求支签指引指引?”屏姐说:“姐姐说的是。”于是二人跪在神前,手擎签筒,摇了一会儿。蓝姐求了支中平签,屏姐也求了一支中平签。签簿上四句言词。先看蓝姐是何言语:

夫妻分离日,出家剃度时,

凡夫如不信,性命在今夕。

蓝姐看了,吓得目瞪口獃,毛发悚然,无了主意。又看屏姐求的签是什么样的言词:

出门可由已,回首路途迷。

若问归何处,削发便为尼。

屏姐看了心中乱跳,说:“这事奇了!明明是不叫回去,就在此庵为尼。可怎么了?”蓝姐说:“天数已定,不可扭转。我已醒悟了,不知妹妹如何。”屏姐:“说我也明白了,这是神差鬼使,就此出了家罢。”二姑子说:“我说必是有显应,果然不错。且到方丈吃茶,慢慢商议。”二人说:“还商议什么?就剃度了罢。”蓝姐也不言语,满屋里细瞧,见床上有把剪子,把心一横,抓起来先把头发铰了。屏姐说:“我要出家,非只一年,今日方遂了心愿。”夺过剪子来,把头发也铰了。叫玳安、胡秀:“你们把丫头们带回去,说我们出了家,不回去了。别的都不要,只把铺盖、念珠送了来。”秋桂、紫燕那里舍得?放声大哭。蓝姐说:“此乃天数,哭也无益。只当我们死了,快回去罢。不然,我就碰死了。”丫头们说:“爹娘都出了家,我们可靠谁?”说着泪如雨下。屏姐说:“我们都铰了头发,难道还回去不成?不必多说,回家去罢。”二人无奈,眼泪汪汪跟着玳安、胡秀回家去了。

四人跑到上房,见了大娘、春娘,说:“了不得了,三娘、四娘往毗卢庵烧香,求了两支签,不知什么缘故,把头发铰了,出了家不回来了。”月娘、春娘闻知,好似凉水浇头,木雕泥塑。半晌说:“此话真么?”丫头说:“谁敢说谎?”二人听了掉下泪来,说:“四娘还犹可;三妹妹出了家梦想不到。”说着放声大哭。楚云、小玉劝解半日,才住了声。月娘说:“快雇轿子,咱们瞧瞧去。”玳安说:“三娘、四娘说了,什么也不要,叫把铺盖、念珠送了去。”春娘说:“既如此说,也难勉强了。”叫楚云拿出二十封银子,二位娘应有的衣服。不一时,轿子来了,丫环们都要跟了月娘去。月娘说:“叫她们见见也好。”二人坐了轿子,往毗卢庵里来了。

到了庙里,下了轿,丫环侍女跟入里面,就看见蓝姐、屏姐。月娘、春娘抱头痛哭。二人也无了主意。二姑子劝了半日才住了声。说:“妹妹好狠心!怎么三不知就舍了我们?”蓝姐说:“非出本心,此乃天定,也是无奈。”春娘说:“都出了家,我们靠谁?不成世界了!”

大家坐下,见二人把头发铰了个精光,事无挽转,叫了丫环每人奉上十封银子,以做香资。二人不收,说至再四方才收下。又说了些恋恋不舍的话,蓝姐说:“你们回去罢,只当我死了。”月娘、春娘那里舍得?大放悲声,众丫环都哭起来。屏姐说:“你们不走,我立刻碰死。”众人无奈,横了心,说:“我们去了。”屏姐、蓝姐洒泪而别。后来,蓝姐、屏姐苦修一世,寿活九十,坐化成了正果不题。

月娘、春娘来到家中,发了半日怔。月娘说:“咱们此处住不得了。依我说,先差人报与小大官人,你我投他去罢。”春娘说:“好主意。”即差了进福进禄修书一封领了路费上泰安府去了。这里月娘请了乔大户来将房产铺户送了亲家,说了备细。大户也愣了晌,说:“办得好。我也不推辞。他们都出了家,二位有个依靠我也放心。看看历书,定日子罢。”春娘看了,定于本月二十日起程。又说:“东西不少,得多少骡子,几乘轿子?”大户说:“不用费心,交给我。”说罢,告辞去了。

亲友闻知,都来瞧看。吴二舅差大妗子、二妗子送礼,说:“原要请过去,不方便。着我们瞧来了。”春娘道了谢,两个妗子要回去。月娘苦留不住,回去了。又有谢希大、常时节凑了分子买礼差人送来,都收下,道了谢。

过了两日,乔大户办妥了驮轿、骡子,亲身来请月娘、春娘吃酒。春娘说:“太多礼了,我们还要去呢。”于是大户先回了家。月娘、春娘带着丫环往大户家来大,户娘子迎进上房,搭了桌子,大家坐下。上了南北碗菜,把酒来斟。大户娘子道:“今日同不得往日。二位亲家一去不知几年才见。可要多吃几杯。”二人先道了谢,说:“我们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出了家,我们也过不来,只可投到任所才像事。”说着,又巡了酒,叙说三娘、四娘出家的话,叹息一会。拿上饭来,上了羹汤、点心。吃了饭,春娘说:“我们要告辞了。日子近,事情多,到任所再写书信罢。”大户娘子苦留不住,二人回家去了。一宿无话。

次日。春娘叫家人收拾衣物细软。打了包。请了神主、佛像。装了木匣。余物装了四十几箱,一节铺垫、被褥不计其数。查明白了,月娘、春娘坐了轿子,带着丫环来辞蓝姐、屏姐。到了毗卢庵,见了蓝姐、屏姐,都是僧衣僧帽,不由的掉下泪来。到禅堂坐下,妙凤、妙趣献了茶。春娘说:“二位娘出了家,我们此处住不得了,我们商量着投了小大官去。今日看看二位娘,后日就起笛了。有什么带的信,我们带了去。”蓝姐说:“我们出了家,还有何贪恋?不过替说出家的缘故,叫丫丫好生过罢。”说着,泪流满面。屏姐也哭了。月娘、春娘都哭起来。二姑子再劝说:“二位娘只管放心,三娘、四娘有我们呢,万不能受累。那些不到,听见了,叫小官人追了我们的度牒去。”春娘说:“如此我们才放心,就只实难割舍。”说着,天黑了。二人只是坐着。蓝姐说:“你们要起身,也不能送你们,就拜别了罢。”二人无法,眼泪汪汪与蓝姐、屏姐对行了礼,洒泪而别。回到家中,安寝不题。

到了二十日,家人仆妇一齐动手,装驮子,备鞍马,合家忙乱。月娘带着两个娃子上了驮轿,丫环仆妇上了驮轿,家人安顿上了马,围随着出了城。到了永福寺,有堂客在那里送行,恋恋不舍而别。又去了几里,到了十里亭,众亲友久等多时。领了酒,月娘说:“后会有期,赶路了。”一齐上了轿马。玳安引路,前呼后拥,投泰安府去了。后来西门孝回乡探母,吴月娘受封诰,庞春娘受清福,乔大户攀亲,月娘、春娘抚养幼子成名不表。一部《三续金瓶梅》全始全终。有诗为证:

夙缘了却万虑空,何善回心在卷中。

二降尘寰人不识,倏然悔过便超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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