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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论一

自汉魏以来,羌胡鲜卑降者,多处之塞内诸郡。其后因忿恨,数杀害长吏,渐为民患。晋武帝太康二年,侍御史郭钦上疏曰:“戎狄强犷,历古为患。魏初民少,西北诸郡皆为戎居,内及京兆、魏郡、弘农,往往有之。虽今服从,若数百年之后,有风尘之警,胡骑自平阳、上党,不三日而至孟津,北地、西河、太原、冯翊、安定、上郡,尽为狄廷矣。宜及平吴之后谋臣猛将之略,渐徙内郡杂胡於边地,峻四夷出入之防,明先王荒服之制。此万世长策也。”不听。

惠帝元康九年,太子洗马江统以为戎狄乱华,宜早绝其原,乃作《徙戎论》,其略曰:“四夷之中,戎狄为甚。弱则畏服,强则侵叛。是以有道之君,待之有备,御之有常。期令境内获安,疆场不侵而已。汉建武中,马援领陇西太守,讨叛羌,徙其余种於关中,居冯翊、河东、北地。魏武帝徙武都氐於秦川,以御蜀,盖权宜之计。今已受其敝矣。夫关中,帝王所居,未闻戎狄宜在此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候隙乘便,辄为横逆。此必然之势也。宜及今兵威方盛,因其死亡流散,与关中人户为仇雠之际,徙诸羌,著先零、罕开、析支之地;徙诸氐,出还陇右,著阴平、武都之界。并州诸胡,建安中听其散居六郡,今为五部,户至数万。正始中,毌丘俭讨句骊,徙其馀种於荥阳,部户亦以千计,并皆骁勇便利。夫百姓失职,犹或亡叛,犬马肥充,则有噬啮,况於夷狄,能不为变!此等皆宜申谕发遣,还於本域,慰彼土思,惠此中国,於计为长也。”朝廷不能用。

夫天下之祸,每伏於所忽,惟智者能睹其未萌。郭钦、江统,翘然远览,晋之君臣,诚一听之,岂有五胡之祸哉!彼武帝功成而骄,谓裔夷癣疥,不足虑,故玩而不采。惠帝暗騃无识,吾无责已,乃杜元凯、张茂先诸君子,亦不闻奖拔二子论列,而为国家建久安长治之策。何也?岂天厌司马氏狙诈窃国,而刘渊、石勒辈已潜生於东北之郊乎!当其时,晋方全盛,刘元海父子何见赏於王武子之俦,上东门一啸,王夷甫骇於所闻而追之莫及者,岂尽无所为默定者在也。

总论二

明学士丘琼山论五胡曰:“刘渊,匈奴也,而居晋阳。石勒,羯也,而居上党。姚氏,羌也,而居扶风。苻氏,氐也,而居临渭。慕容,鲜卑也,而居昌黎。种族日繁,其居处饮食,皆日趋於华。惟其骄暴贪悍、乐斗喜乱之志态,则无时而可变也。”据丘氏之论如此,及予读史至苻坚斥姚苌曰:“五胡次序,无汝羌名。”乃知姚氏不在五胡之内,其拓跋氏乎?拓跋创国,与五胡并而据有华夏,历晋宋齐梁,故五胡之盛,未有如拓跋者也。彼姚氏者,当与段氏、宇文氏、赫连、秃发、沮渠等氏同类而并观,而丘文庄据时代先后为论耳。晋谶:石上众马之后,有牛继之。史氏遂书传疑之事,造帷簿,不根於琅邪,曰牛金之子。不知拓跋王业始於什翼犍,犍者,牛也。怀愍北行,翼犍已立,桓玄谋逆,魏帝中原。马后牛继,此为证矣。

匈奴刘氏

刘渊,匈奴呼韩邪之后也,嗣左贤王。轻财好施,倾心接物,五部豪杰,幽冀名儒,多往归之。武帝太康十年,以为匈奴北部都尉。惠帝永熙元年,以为五部大都督,监军事。成都王颖使将兵拒王浚、司马腾。渊从祖宣谓其族人曰:“汉亡以来,我单于徒有虚号。今吾众犹不减二万,奈何敛手受役,奄过百年?左贤王英武超世,天不欲兴匈奴,必不虚生此人也。司马氏骨肉相残,四海鼎沸,复呼韩邪之业,此其时矣。”乃谋推渊为大单于,使呼延攸告之。渊即白颖,请还说五部以赴国难,二竖之首,可指日而悬也。颖悦。渊至左国,宣等上大单于之号。二旬之间,有众五万,都离石,复迁左国城,胡晋归之者愈众。自以汉氏之甥,舅亡甥继,又称汉王,以右贤王宣为丞相,崔游为御史大夫,后部人陈元达为黄门郎,子聪进大单于,族子曜为建武将军。聪骁勇绝人,博涉经史,善属文,弯弓三百斤,弱冠游京师,名士莫不与交。曜性残暴,渊欲杀之,其母跪请得免。及长,仪观魁伟,拓落高亮,与众不群。好读书,善属文,铁厚一寸,射而贯之。两眉白,目有赤光。聪极重之,以为汉世祖、魏武帝之流。怀帝永嘉元年,刘渊称帝,遣刘聪、石勒等寇太行,赵、卫、黎阳、壶关皆下之。

渊卒,太子和立,疑忌刘聪。安昌王盛曰:“陛下勿信谗,兄弟尚不可信,他人谁足信哉!”不听,遂攻聪,聪杀和自立。五年六月,呼延攸等兵入洛阳,杀太子诠,执怀帝,士民死者三万馀人,遂发掘诸陵,焚烧宫庙。曜纳羊后,迁帝及六玺於平阳,以帝为光禄大夫、平阿公。秋七月,刘曜陷长安,杀南阳王。六年春正月,汉主聪纳刘殷二女并四女孙於宫,皆以为贵嫔。三月,立刘娥为皇后,起〈皇鸟〉仪殿,将杀谏者,娥上书得免。弑怀帝,有星殒於平阳,化为肉,长三十步,广二十七步,聪恶之。四月,秦王业即位於长安,是为愍帝。建兴四年,刘曜复陷长安,帝出降,中丞吉朗死之,汉封帝为怀安侯。琅邪王睿即帝位於建康,改元太兴。是年,愍帝遇弑。

聪荒於酒色,游宫常百日不出,事皆决於中常侍王沈等。立后六人,仪服如后者又八人,屡杀直臣陈元达等。是年卒,太子粲立。聪后年未二十者四人,粲俱烝之。靳准弑粲自立。冬十月,刘曜亦自立於赤壁。十二月,乔太讨准,杀之,而立准之子明。石勒讨明,明走曜。曜灭靳族,改国号赵。石勒亦称赵王,为后赵,始与曜贰。先是,曜世子胤,年十岁,长七尺五寸,多力善射,骁捷如风。靳准之乱,没於鲜卑别部郁鞠。郁鞠闻赵王立,礼而归之,曜悲喜。时已立羊后之子熙为太子矣,将易之而立胤。卜泰不可,胤亦进曰:“父之於子,当爱之如一。今黜熙而立臣,臣何敢自安!苟以臣颇堪驱策,岂不能辅熙以承圣业乎!”遂封胤永安王。

明帝大宁三年,后赵石生攻赵河南,尽取司、豫、徐、兖之地。成帝咸和三年,复攻蒲阪。曜自将击破之,枕尸二百里,襄国大震。冬十二月,勒召徐光,谋击曜,皆言曜锋不可当,光独赞行。遂命石堪等会荥阳,石虎进拔石门,勒自统步骑,进自大堨,谓徐光曰:“曜盛兵成皋关,上策也;阻洛水,其次也;坐守洛阳,此成擒耳。”至成皋,见赵无守兵。大喜曰:“天也!”卷甲而进,曜方与嬖臣饮博,不信勒至。闻亲来色变,遂撤金墉之围,阵於洛西。勒帅步骑四万入洛阳城门,躬擐甲胄夹击之。曜素嗜酒,将战,饮数斗,醉坠马,为堪所执,杀之。太子熙奔上邽,勒遂取长安。四年,石虎拔上邽,杀太子熙等王公以下三千馀人,刘氏亡。

玄羽逸史曰:“自古夷狄为中国患者有矣,未闻入而帝中国也者,有之,自刘渊始。当晋全盛时,渊以壮年游京师,与诸名士遨游成均,持论上下,固彬彬隽爽才也,不过谓由余、金日禅之俦耳。焉知窃伏辇毂,睥睨宫阙,私心曰:‘此可取而代乎。’世儒睹郭钦、江统之说不行,深为司马氏惜,不知此曹渐染华夏之风者,百来年其文雅博洽既与中国士大夫埒,而骁悍魁桀,拔山贯铁之勇,非华人可得而仿佛也。即使驱之去而未必即去,既去而未必不来。我知其害,必不止侵镐方,犯泾阳,围白登,入甘泉,如周汉之事而遂已也。况中国先乱,而彼有所以乘其隙哉!然渊每闻诸将屠杀之惨,则深戒谕之,用贤纳谏,恭俭勤劳,卓有中国君人之度。聪以荒淫,承之一传,而归於曜。曜以沈湎,继之数岁,而歼於勒。彼二子少固雄毅,乃晚节如是,岂真胡虏之运乎!死而五种,虽所自取,不可谓无默宰也已。

羯石氏

石勒,羯虏也,世居上党之武乡,有胆力,善骑射。并州大饥,东瀛公腾执诸胡,於山东卖充军实。勒亦被掠卖,为茌平人师欢奴,欢奇其状貌而免之。幼尝随人负贩京师,登上东门,长啸。王衍闻而异之,曰:“此胡雏非常人也。”遣骑追之,逸去。惠帝末,诸王相攻,海内大扰。勒与汲桑结为盗,桑命勒以石为姓,公师藩叛寇赵魏,桑、勒往从之。兖州刺史苟晞击斩藩、桑等,逃还,更聚众,以勒为前锋,所向辄克。进攻邺,杀新蔡王腾,大掠而去。苟晞击桑,走死,勒降於汉。至常山,众十馀万,集衣冠人物,别为君子营。中丘人张宾,好读书,阔达有大志,常自比子房。见勒,喜曰:“吾历观诸将,无如此胡将军者,可共成大事。”乃提剑大呼军门请见,勒亦未之奇也。后数以策干勒,皆如所言,由是奇之,呼为右侯而不名。又用刁膺为股肱,夔安、孔苌、支雄、桃豹、逯明为爪牙。

永嘉五年,太尉衍送太傅越丧还葬,勒帅轻骑追之,及於苦县,晋兵大败,纵轻骑射之,无一脱者。执衍,问以晋故。衍具陈祸败之由,云计不在己,且言少无宦情。又劝勒称尊,勒曰:“君少壮登朝,名著四海,身居重位,何得言无宦情耶!破坏天下,非子而谁!”命引出,众人畏死,多自陈述,独襄阳王范神色俨然,顾呵之曰:“今日之事,何复纷纭。”勒谓孔苌曰:“吾行天下多矣,未尝见此辈人,当可存乎?”苌不可。勒曰:“虽然,要不可加以锋刃。”於是俱排墙杀之,剖越棺,焚其尸,曰:“乱天下者,此人也。”世子毗及宗室四十八王皆死,晋兵死者十馀万人,裴妃亦为人掠卖。又陷蒙城,执苟晞及豫章王端。锁晞颈,以为左司马。

冬十月,勒诱杀汉大将军王弥。初,勒与母相失,并州牧刘琨得之,及其从子虎遣使送还勒,因以书招怀。勒厚谢刘琨而书以绝之。虎年十七,残忍无度,勒白母除之。母曰:“快牛为犊,多破车,长便不然。汝小忍之。”及长,勇冠三军,每屠城,鲜有遗类,指授攻讨,所向无前。勒更宠任之。六年,引兵据襄国,用张宾之谋也。王浚等攻襄国,大败而还。石虎攻陷邺郡,据之。时王浚兵犹强,谋称尊。勒欲袭之,张宾劝勒卑辞於浚,又劝勒奉表,言欲以三月中旬诣幽州奉上尊号。浚益骄怠,不复设备。勒纂严将袭浚而未发,张宾曰:“岂非畏刘琨及鲜卑、乌桓为后患乎?”曰:“然。”宾曰:“三方智勇,无及将军者,必不敢动。吾轻车往返,不出二旬,待彼谋议出师,我已还矣。今宜修笺於琨,纳质请和。琨必喜我之服,而快浚之亡,岂暇袭我!兵贵神速,勿后时也。”勒曰:“吾所未了,右侯已了之。”遂以火宵行达易水。督护孙纬驰白浚,浚将勒兵拒之,而为游统所绐。浚曰:“石公来奉戴我耳。”设飨以待勒。晨至蓟,叱开门,犹疑有伏。先驱牛羊数千头,声言上礼,实欲塞诸街巷。勒升其厅事,执浚於前,数之曰:“公位冠元台,手握强兵,坐观本朝倾覆,曾不救援,乃欲自称尊乎!”即送襄国,斩之。中郎荀绰不屈,勒待以客礼。斩朱硕枣嵩之乱政,戮游统之不忠,籍没相佐亲戚,家赀皆巨万。惟裴宪、荀绰止有书十馀箱,盐米十斛。勒曰:“吾不喜得幽州,喜得二子。”以为中郎参军。勒以刘翰镇幽州。勒还,翰归段匹磾,匹磾遂据蓟城。

时刘曜篡汉,改国号赵。勒亦自称赵王。祖士雅进屯雍丘,恩威大著,自河以南,多叛勒归士雅,练兵积谷,有取河南之志。勒患之,乃下幽州,为士雅修祖父墓,通书求互市。士雅不报书,而许互市,收利十倍。士雅将士降赵,勒斩其首,曰:“叛臣逃吏,将军之恶,犹吾恶也。”自是士雅不纳降人,边境休息。泰兴四年,石虎拔幽州,杀段匹磾。永昌元年,张宾卒,勒哭之恸,每与群臣谋议不合,思宾则流涕弥日。与刘曜岁相攻战,咸和三年,曜自将击破勒兵,襄国大震。勒亲帅兵救之,入洛阳,杀刘曜,追曜太子熙於上邽,又杀之,汉地尽入於勒。即赵天王位,子弘为太子,虎等进爵为王,子弘为大单于。虎以不得大单于,望曰:“吾身当矢石,成大赵之业,使黄吻婢儿为大单于。上晏驾,不足复留种矣!”

咸和五年,勒称皇帝。一日大飨群臣,谓徐光曰:“朕可方自古何等主?”对曰:“陛下神武,谋略过於汉高。”勒笑曰:“人岂不知,卿言太过。朕若遇高祖,当北面事之,与韩、彭比肩。若遇光武,当并驱中原,未知鹿死谁手。大丈夫行事,当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终不效曹孟德、司马仲达,欺人孤儿寡妇,狐媚以取天下也。”勒虽不学,好使诸生读书而听之,时以意论古今得失,闻者悦服。其聪明英特,盖性成也。太子弘好属文,敬儒素,勒谓徐光曰:“大雅愔愔,殊不似将家子大雅,太子小字。”光曰:“汉祖以马上得天下,孝文以玄默守之。太子直胜残去杀之主也,但中山雄暴多诈,宜渐夺其权。”程遐亦以为言,勒皆不听。他日,徐光又曰:“今国家无事,陛下若不怡,何也?”勒曰:“晋蜀未平,恐后世不以我为正统。”光曰:“陛下包括二都,平荡八州,帝王之统,不在陛下,当复在谁?且陛下不忧心腹而忧四肢乎,中山资性不仁,父子复据权位,而鞅鞅不平,东宫侍宴,有轻皇太子色。臣窃忧之。”勒默然,始命太子省可尚书事,而虎之门可张雀罗矣。虎愈不平。

咸和八年七月,勒卒,太子弘立,虎收程遐、徐光於狱,召其子邃将兵入宿卫。遐、光被杀,夜以勒丧潜瘗山谷,乃备仪卫虚葬於高平原。虎弑刘后,次年弑弘,自立。太子邃谋反,诛,立子宣为太子,蒲洪、姚弋仲皆归之。

冉氏子闵,骁勇善战,多策略,虎养以为子,爱比诸孙。虎为慕容恪所败,斩三万馀级,诸军皆溃,惟闵独全。穆帝永和元年,发诸州四十馀万人治未央、洛阳宫,造猎车千乘,置女官二十四等,取民女三万馀人充之。光禄大夫逯明切谏被杀,财帛山积,犹发前代陵墓,掠其金宝。沙门胡进言於虎曰:“胡运将终,晋当复兴,宜苦役晋人以厌之。”乃发近郡男女十六万人,车十万乘,筑华林苑,燃烛夜作,死者数万。得苍麟十六,白鹿七,以驾芝盖,命太子宣祈福於山川。宣乘大辂,建天子旌旗,戎卒十六万,出金明门。虎升凌云观望之,曰:“我家父子如此,自非天崩地陷,当复何愁!但抱子弄孙为乐耳。”秦公韬有宠於虎,虎欲立以为太子,犹豫未决,宣谋杀韬。待虎临丧,因行大事。韬死,虎惊气绝,方苏欲出临,司空李农止之。事觉,虎囚宣,杀之邺北,穷极惨酷,火焚弃灰,杀其妻子九人。宣幼子才数岁,虎素爱之,抱之而泣,欲赦之,大臣不可。儿挽虎衣大叫,至於绝带。虎因发病。

永和五年称皇帝,大赦,而东宫谪戍不在赦例。梁犊因众作乱,攻拔下辨,掠民斧,施一丈长柯,攻战若神,所向崩溃。长驱至长安,众已十万,遂东趋洛阳。李农等统步骑十万讨之,大败。虎惧,以燕王斌同蒲洪、姚弋仲讨之。弋仲将精锐八千至邺,求见虎。虎病,未之见,引入赐食。弋仲怒曰:“主上召我来击贼,当面受方略,我岂为食来耶!且上不见我,我何以知其存亡。”虎力疾见之,弋仲让虎曰:“儿死愁耶,何为而病!儿幼时不择善人教,使至於为逆。既诛之,又何愁焉。且汝久病,所立儿幼,若不愈,天下必乱。当先忧此,勿忧贼。犊等困穷思归,相聚为盗,老羌为汝一举了之。”弋仲峭直,人无贵贱皆敬之,虎亦不之责,赐以铠马。弋仲曰:“汝看老羌能破贼否?”乃被铠跨马於庭中,策马南驰,不辞而去。遂与斌等击斩犊。

夏四月,虎卒,以彭城王遵、燕王斌、张豺等受遗,立太子世。豺等以太后令杀斌逐遵,而石闵等讨贼归,遇彭城王遵於路,说之长驱入京师,斩豺,废太子世,杀刘后而自立。遵许事成之后,舍其子而立闵为太子。至是立子衍,闵乃杀遵及衍,而立义阳王鉴,又杀胡羯二十万人,并杀鉴自立,国号魏,复姓冉氏。又杀赵王虎三十六孙,尽灭石氏。石祗据襄国称帝,冉闵围之。燕王俊与姚弋仲子襄救祗,大败,冉闵几获之,而祗竟为其将刘显所弑,石氏亡。永和八年,燕慕容恪击冉闵,杀之,尽取赵地。

玄羽逸史曰:石世龙贫贱羯胡,辱在厮养,当其殍丐负贩,羁旅京邑,顾瞻宫阙,凄然长啸,偿亦有刘、项纵观祖龙之志乎,何王夷甫骇耳而怵心也?九州之地,几有其八,岂曰偶然。顾其人恢廓倜傥,外屈身於祖生,内降心於右侯,而至於责王衍,数王浚,其言侃侃有烈丈夫之风,五胡中俱无此规模矣。一传而歼於虎,是胡运之当然,岂人谋哉!虎也穷凶极暴,天假手於冉氏子,至使羯种二十万人,同饱乌鸢。呜呼!惨矣。然当勒追越柩於苦县时,十万晋兵无一脱者,冉闵竟足以报之。古之建国者,深仁厚泽,累数十世,犹力守臣节,不得已而后取,盖杀一不辜而有天下,所不为,此三代所以长久也。司马氏手刃其主,夺之寡妇之怀,安得不生此凶残以鱼肉之耶!假令宁馨之计得行,杀一勒,生一勒,况徐光辈乃欲阴翦中山以安石氏,不亦愚乎?然而早见预防,不失为人臣子之道矣。

鲜卑慕容氏

慕容氏,鲜卑人也,世居辽西。自涉归进拜大单于,遵循中国雅俗,自云慕二仪之德,继三光之容,故以为氏。晋武帝太康十年,慕容廆来归,以为鲜卑都督。尝以士服谒东夷校尉何龛,龛严兵以见,廆改戎服,曰:“主人不以礼待客,客何为哉!”龛闻之,惭。廆娶段国女,生子皝、仁、昭。以其臣慕舆句掌府库,句勤恪廉静,心计默识,不案簿书。以慕舆河典刑狱,河明敏精审,狱讼清简,东夷诸国归之者甚众。少子翰言曰:“自古有为之君,莫不尊天子以从民望,成大业。今连津诸部,寇暴边塞,请数其罪而讨之,一举并吞,则忠著本朝,利归我国,霸王之基也。”廆笑曰:“孺子能及此乎!”遂以翰为前锋,尽并二部,以裴凝、杨耽为谋主,游邃、封羡、封抽、裴开为股肱,宋该、皇甫岌、岌弟真及封奕等典枢机。

怀愍北去,元帝在江左。廆与刘琨歃血同盟,翼戴晋室,遣长史王济诣建康劝进,以为龙骧将军、大单于、昌黎公。大兴二年,攻破高句丽段氏、宇文诸部,俘其众,取辽东,皆翰之功也。遣裴凝来献捷,帝欲留凝,凝曰:“臣少蒙国恩,出入省闼,若得复奉辇毂,诚为至幸。但旧京沦没,山陵穿毁,名臣宿将,莫能雪耻,独龙骧竭忠王室,故使臣万里归诚。今臣不反,必谓朝廷以其僻陋而弃之,孤其向义之心,令懈於讨贼。此臣之所甚惜也。”帝遣使同凝进廆车骑将军、平州牧、辽东公,立子皝为世子。廆作东观,使皝与诸生同受业。

咸和四年,廆卒,子皝嗣。九年,进镇东大将军。咸康二年,自称燕王,畏赵之强,仍称藩於虎。取段氏之地,遣刘翔来献捷,且求大将军、燕王章玺。朝议谓大将军不处边,异姓不封王。翔力辨,诸葛恢等难之。翔曰:“嫠妇犹知惜宗国之陨。今晋室阽危,君等位侔元凯,曾无忧国之心。慕容镇军枕戈待旦,志殄凶逆,而君更唱邪惑之言,四海所以未一,良由君辈耳!”皝更上表罪朝臣,乃许之。公卿饯翔於郊,翔举觞曰:“昔少康以一旅灭有穷,句践凭会稽而雪仇耻。蔓草犹宜早除,况寇敌乎。今石虎、李寿,志相吞噬,王师纵未能澄清北方,且当从事巴蜀。一旦石虎先入,东南可寒心矣。”众服其论。

翰为皝所忌,奔段氏,闻皝悔寤,复归燕,皝竟杀之。永和元年,有二龙见於燕,宛转游戏,名所见之山曰和龙城,始不用晋年号。四年,皝卒,世子儁立,以慕容恪为辅国将军,图赵。七年,恪取赵中山,号令严明,秋毫不犯。八年四月,与魏主冉闵遇於魏昌之廉台,闵兵三十万,自乘千里马,左操双刃矛,右执钩戟,以击燕军。燕人夹击,大破之。闵冲中军,阵厚不动,溃围,走马忽毙,为燕兵所执,送龙城,斩之。遂取邺。十月,儁称皇帝。恪荐慕容垂有命世之才,儁命之守常山,而以恪为大司马、录尚书事,封太原王评上庸王,霸吴王。霸即垂也,皝之少子,皝奇其才而名曰霸,期以霸王之业,意将立之,群臣谏而止。遂为儁所恶,以其尝坠马折齿,更名曰,寻以应谶文,又名曰垂。十一年,恪攻段氏,定齐地。升平四年,儁寝疾,谓恪曰:“今二方未平,景茂冲幼,社稷属汝,何如?”恪曰:“太子虽幼,胜残致治之主也,臣安敢干正统。”儁怒曰:“兄弟之间,岂虚饰耶!”恪曰:“陛下若以臣能荷天下之重,岂不能辅少主乎!”儁喜曰:“汝能为周公,吾复何忧!”以阳鹜慕舆根及恪辅政,乃卒。太子暐立,年十一。根忌恪,谋乱,恪诛之。

时主少国疑,诛夷狼籍,内外忷惧,恪举止自若,镇之以静,虚心待士,量才授任,人情大安。

朝廷闻儁卒,谓中原可图,桓温曰:“慕容恪尚在,忧方大耳。”哀帝兴宁三年,恪与垂取洛阳,沈劲死之,略地至崤、渑,关中大震。秦主坚亦自将屯陕,以备不虞。恪谓僚属曰:“吾前入广固不能济辟闾蔚,今定洛阳,使沈劲为戮,虽皆非本情,实有愧於四海。”太和元年,恪有疾,燕主问以后事,恪曰:“吴王垂文武兼资,管萧之亚,若任以政,国家可安。”言终而卒。

秦王闻恪死,阴欲图燕,密遣郭辨从匈奴使者入邺。辨微以语舐皇甫真,真正色斥之。辨归,言燕政无纲,惟皇甫真不可欺,丞相评以下如发蒙耳。坚曰:“六州之众,岂得无一智士。”太和二年,大司马温伐燕,郄超请举众直趋邺都为上策,次则顿兵河济,控引漕运。温不从,引至枋头,燕人大惧,谋奔和龙。吴王垂曰:“臣请击之。若其不胜,走未晚也。”乃帅众五万,以申胤、封孚从,且请救於秦王坚。时温声势亦大,秦君臣皆不欲救。王猛独劝之行,曰:“温才非慕容评可敌,若克燕之后,观兵崤、渑,陛下大事去矣。不如退温,温退而燕亦敝,我乃乘其敝而取之,不亦善乎。”温闻秦救至,又粮储罄竭,遂焚舟从陆道奔还,行七百里,无水。燕将争欲追之,垂戒宜缓,第以八干骑蹑其后。数日,垂曰:“可击矣。”急追之及於襄邑,慕容德先以劲卒伏涧中,与垂夹击,大破之,斩首三万级。秦将苟池又邀击於谯,复大破之。

太傅评愈忌垂威名,太后亦恶垂,日夜与评谋诛垂父子。太宰恪之子楷,以告垂先事诛评等。垂曰:“骨肉相残而首乱於国,吾不忍为也,宁避之於外耳。”遂与子令宝农隆及楷等奔秦。秦王坚方惮垂,不敢图燕,闻其来,大喜。郊迎,执手曰:“天生贤杰,必相与其成大功。要当与君平定天下,告成岱宗,然后还卿本乡,世封於燕,不亦美乎!”王猛曰:“垂父子如龙虎,非可驯之物。若借以风云,将不可复制,不如早除之。”坚曰:“吾方收揽英雄,以清四海,且业已推诚待之矣。匹夫犹不食言,况万乘乎!”以为冠军将军。初,燕求救於秦,许割虎牢以西。晋兵既退,燕人曰:行人失辞,有国者分灾救患,理之常也。秦王怒,遣丞相猛率诸将伐燕,取洛阳,攻壶关。燕太傅评将精兵三十万,惮猛不敢进。猛克壶关,所过郡邑降附,燕大震。申胤叹曰:“邺必亡矣。然福德在燕,燕复建,不过一纪耳。”太和五年九月,猛入晋阳。十月,长驱围邺,号令严明,燕民按堵,更相谓曰:“不图今日复见太原王。”猛闻之,叹曰:“慕容玄恭可谓古之遗爱矣。”设太牢以祭之。十一月,入邺,执燕主暐及其百官、鲜卑四万馀户於长安,得郡百五十七,户二百四十六万。燕大史黄泓曰:“燕必中兴,其在吴王乎,恨吾老不及见耳。”慕容凤年十一,父桓死难,权翼奇其才,谓之曰:“儿方以才望自显,勿效尔父,不识天命。”凤厉色曰:“先王欲建忠而不遂,此人臣之节。君侯之言,岂奖劝将来之义乎。”翼改容谢之,而私言於坚曰:“凤慷慨有才气,然狼子野心,终不为人用也。”

晋孝武帝太和八年,秦王坚大举寇晋,八十万众俱为谢玄等所破,惟冠军垂所将三万人独全。坚以千馀骑赴之,垂世子宝劝取坚,垂曰:“彼以赤心投我,若之何害之?天苟弃秦,何患不亡。吾将以义取天下,岂负宿心也。”慕容农曰:“尊不迫人於险,义声足以动天地矣。”垂从坚至渑池,言曰:“北都闻王师不利,轻相煽动,臣请奉诏怀辑之。”坚遣之行,权翼曰:“养垂如养鹰,每闻风飚之起,常有凌霄之志。正宜谨其条笼,岂可解纵所欲哉。”坚不能用,翼曰:“臣见其往而不返,关中之变,从此始矣。”翼乃密遣壮士邀之河桥,垂竟警策,而逸至安阳,修好於长乐公丕。丕不得已,迎之入城。会丁零翟斌叛,坚驿书遣垂讨之。石越言於丕曰:“垂有恢复之志,不可复假以兵。”丕曰:“吾常患在肘腋,今远之於外,不犹愈乎。”乃以羸兵给之,令苻飞龙将千人为副,以谋垂。垂行,募兵旬日,得八千人,夜袭飞龙,尽杀氐兵,而凤亦帅众击斩秦将毛当,垂济河,有众三万。农亦起兵来会。

太元八年正月,垂称燕王,大破秦兵,斩石越。越与当皆骁将,相继败没,秦人骚动。立子宝为太子,封拜王公百馀人。二月图邺,拔其外郭,丕退保中城,垂筑长围守之,关东郡县多附。三月,慕容泓起兵华阴,慕容冲起兵平阳。泓逼长安,众十馀万,遣使谓坚曰:“吴王已定关东,可速备大驾,奉家兄皇帝还邺。”坚召暐责之,暐密遣使谓泓曰:“吾笼中之物,又燕室罪人,不足复顾。汝勉建大业,听吾死问,即便称尊。”六月,燕将杀泓,以冲为大弟,遂大破秦兵,慕容麟亦拔常山,冲进据阿房。八月,垂解邺围,曰:“吾开长乐西归之路,以谢秦王畴昔之恩。”

十年,冲称帝於阿房,号西燕,颇有自得之志,赏罚任情。时垂子柔与孙盛皆在冲所,盛私谓柔曰:“十人之长,亦须才过九人。中山王岂能济乎!”五月,攻长安,坚出奔,西燕主入长安。

初,垂以乐浪王温屯中山,归附者相继,争送军粮,府库充溢,以其暇营治宫阙。又以高阳王农为幽州牧,守龙城。农招怀流散,法令宽简,流民日至。垂遂定都中山,曰:“乐浪王,吾之萧何也。”十一年正月,垂称皇帝。西燕主冲大失人和,图人弑之,而立其将段随。寻又杀随而立泓之子忠,复弑忠而立河东王永。凡一岁而四易主。永乃称帝於长子,建国几二十年。燕主垂已老,范阳王德曰:“永,国之枝叶,僣举位号,宜先除之以一民心。”垂曰:“司徒意与吾同,吾虽老,叩囊底智,足以取之,终不留此贼与子孙也。”遂发中山,出壶关,大破永兵,就围其城,执以归,斩之。时晋太元十八年也。是年,又遣子宝伐魏,为魏主圭所败。垂自将袭魏平城,克之,得疾而还,卒於上谷,宝立。

先是,段后言於垂曰:“太子非济世之才,辽西、高阳,陛下贤子,宜择一人。赵王奸诈,必为国患,宜早图之。”垂曰:“汝欲以我为晋献公乎?”段氏泣而退告其妹范阳王德妃曰:“太子不才,吾为社稷计,言之。主上以我为骊姬,何其苦哉!太子必丧社稷,范阳王有非常器度,若燕祚未尽,其在王乎?”宝、麟闻之而憾,至是共谋弑皇后。

无何,魏主圭取并州,拔常山,燕主子会与赵王麟相继皆伏诛。燕主屡出奔,魏克中山。燕主为其臣兰汗诱弑。子盛又谋杀汗而自立,久之乃为段玑所弑。太后丁氏,素与盛叔河间公熙通,熙乃得立。熙荒淫无度,卒为养子高云所弑,而云又为冯跋所杀。跋亦自立,燕统绝。而魏兵入中山之时,范阳王德已从滑台称南燕矣。

南燕主更名备。德复失滑台,取广固,以定都。传子超。时汝水再竭,河冻皆合,超惧,问於李宣,宣曰:“渑水无冰,由逼京城,近日月也。”未几,太尉裕抗表伐之,以王镇恶为参军,猛之孙也。五月,至下邳,抵琅琊,舍辎重而进。诸将咸请不宜深入,恐燕人坚壁清野。裕曰:“吾虑之熟矣,鲜卑不知远计,不过进据临朐,退守广固,敢为诸君保之。”超果尽排群议,欲纵裕入岘,以精骑蹂之。裕过大岘,燕兵不出,举手指天,喜形於色,曰:“虏入吾掌中矣。”燕兵悉屯临朐,裕大破之,超单骑走,斩大将十馀人,克广固。超保小城,乞师於秦。秦遣使谓裕曰:“今以铁骑十万,屯洛阳,晋不还,当长驱矣。”裕曰:“语汝姚兴,我欲克燕之后,息兵三年,取关洛。今若自送,便可速来。”秦人不敢救,遂执超,数以不降之罪。超神色自若,惟以母托刘敬宣。敬宣初以桓玄之乱,奔南燕,超厚礼之,故也。裕杀王公以下三千人,戮超於建康市,燕慕容氏亡。

玄羽逸史曰:慕容自龙骧以来,世豪东夏,其子孙俱英朗雄杰,发在童孺,天之所兴,其谁废之!太原德业迈於狐赵,吴王才器不下管萧。昔舜生诸冯,东夷之人可以其鲜卑而少之?偿恪而不死,更得明主事之,与吴王垂左提右挈,驱驾才俊,混一之业,指顾而定矣!乃吴王力足以讨评,而不为首乱;时足以取坚,而还其旧兵;威足以困丕,而开以生路,尤人所难者。至於八十之龄,取西燕如拾芥,挫魏兵如发蒙,真太原所谓命世之才也。后来亡国之主,犹自翘然,身在鼎俎,神色不变。盖先世大有功德,故子孙蹶而复奋,不若诸胡之一败涂地。予於和龙之君,独有取尔者以此。太尉裕平燕之日,欲坑广固,得韩范谏而止。呜呼!燕何罪哉!前燕开基,取之刘石。后燕恢复,夺之苻秦。燕何罪哉!而戮之若斯之惨也。太尉此举,不惟远愧三代吊伐之师,且近有怍於玄恭景略矣。惜哉!

鲜卑段氏附

初,晋武帝太康十年,以慕容廆为鲜卑都督,鲜卑诸国惟段氏最强,廆娶段国女,生子皝及仁、昭。惠帝时,幽州都督王浚以天下方乱,欲结援夷狄,乃以女妻段务勿尘及宇文部,且表封勿尘为辽西公。务勿尘之子疾陆眷并匹磾、文鸯、侄末抔,俱勇悍,后背浚附石勒,勒袭王浚,诸段不救,竟陷幽州,杀浚,即以浚尚书刘翰行幽州事。翰雅不欲从勒,勒还,遂归匹磾,匹磾进据蓟城。时乐陵太守邵续降勒,匹磾以书邀续同归江东,续子义在勒所,续不顾而从之。勒围续,匹磾来救,勒引去。并州刺史刘琨志图兴复,与匹磾歃血同盟,翼戴晋室。会疾陆眷死,匹磾兴末杯相图,琨世子群为末杯所得,以群书召琨同袭匹磾,为匹磾逻骑所获。初亦无杀琨意,得谮者言而缢之,自是夷、晋多不附匹磾矣。石勒、石虎急攻之,与弟文鸯并为所执。虎先与为兄弟,欲全之。匹磾著朝服,执晋节,与文鸯、邵续俱不屈而死。末钚尽有其众,数年卒,子牙立,疾陆眷之孙辽杀而代之。慕容翰奔辽,辽爱重其才,使与弟兰攻燕柳城,大破燕兵。翰恐遂亡其国,固止勿追。咸康四年,燕主皝合兵於赵,攻段兰。兰以柳城之役,不用慕容翰之策,大败,亡渔阳、上谷、代郡等四十馀城。翰奔宇文氏,辽遂为慕容恪所执。建元二年,燕灭宇文氏,翰归,为皝所杀,段兰死於令支。段龛代领其众,因石氏之乱,奄有齐地,遣使降晋,以为镇北将军,封齐公。致书於燕主儁,非其称帝。燕遣慕容恪击之。永和十二年,恪大破段龛,兵围广固,燕诸将请攻城,恪曰:“龛兵尚众,未有离心。我若尽锐攻之,杀吾士卒必多矣。自有事中原,兵不暂息,吾每念之,夜而忘寐。奈何轻用其死乎!要在取之,不必求功之速也。”军中闻之,人人感泣。龛城中人相食,而缚出降,恪悉取齐地,段氏亡。

玄羽逸史曰:辽东西有慕容氏、段氏、宇文氏,其初段氏甚强,慕容得其婚以为幸,故皝之母、垂之先后夫人、德之妃,皆段氏也。以强见忌,卒翦其宗。人中之雄,类不相容,自古而然,无足怪者。匹磾、文鸯,皆有贤行,刘越石之死,非得已也。君子可以原其心,著朝服、持晋节,不屈而被杀,则志洁而行芳矣。段龛不让燕主儁而以书数其称帝,有匹磾之风,虽亡国破家,固无愧於天下后世也。晋氏诸胡,吾於段国多取之,意在此哉!

氐苻氏

苻氏,氐也,西南夷种,居略阳。先姓蒲,以其家池中蒲长五丈,五节如竹,远近咸称蒲家,因以氏焉。有洪者,以谶得名,骁勇多权略,汉主渊拜平远将军,不受,自称秦州刺史,略阳公。成帝咸和四年,赵石虎取秦陇,尽徙其大族於襄国。洪与姚弋仲同降,虎以为监六夷军事,又进龙骧将军,居枋头。赵主信谗,恶尚书朱轨,会久雨,中黄门谮轨道路不修,虎囚之。蒲洪谏曰:“陛下德政不修,天降淫雨,七旬不止,霁方二日,虽有鬼兵百万,亦未能去道路之泥潦,而况人乎?愿罢苑囿,出宫女,赦朱轨,以副众望。”虎虽不悦,亦不之罪,为之罢诸役,而竟杀轨。

虎死,石闵言於赵主遵曰:“蒲洪,人杰也,今镇关中,恐秦雍之地非复国家之有。”遂罢洪。洪怒,归枋头,遣使降晋。穆帝元和六年,自称三秦王,以谶文有“草付者王”,而其孙坚背有“草付”字,改姓苻氏。以雷弱儿、梁楞、鱼遵、段陵为将相,获赵将麻秋以为军师将军,既而为秋所鸩,世子健收秋斩之,遣使来请命。时长安为杜洪所据,健遣鱼遵为前锋,弟雄等帅兵长驱而进。洪走司竹,於是秦雍夷夏皆赴之,遂自称秦天王,分遣使者,问民疾苦,搜罗俊异,凡赵之苛政不便於民者,皆除之。永和七年,称皇帝。十年二月,大司马温帅师伐秦,自统步骑四万,发江陵,命司马勋出子午谷。健遣太子苌帅众五万,拒温於蓝田。秦兵大败,温进至灞上,三辅郡县皆来降,争持牛酒迎劳,男女夹路观之,耆老有垂涕者,曰:“不图今日复睹官军。”

初,北海王猛少好学,倜傥有大志,不屑细务,人皆轻之。猛悠然自得,隐居华阴。至是,披褐来谒,扪虱而谈当世之务,旁若无人。温异之,问曰:“吾奉天子之命,将锐兵十万,为百姓除残贼,而三秦豪杰未有至者,何也?”猛曰:“公不远数千里,深入敌境,今长安咫尺,而不度灞水,百姓未知公心,所以不至。”温默然徐曰:“江东无卿比也。”署军谋祭酒。温竟以战不利,且粮运不继,乃还。猛辞不就。健弟雄谦恭泛爱,遵奉法度,甚有时望,永和十年,卒。健痛惜之。雄子坚背有“草付”,名应谶文,性至孝,幼有志度,博学多能,交结英豪,吕婆楼、疆汪、梁平老皆与之善,嗣东海王。十一年,以太师鱼遵、丞相雷弱儿、太傅毛贵等辅太子生,健卒。初,太子苌拒温,中流矢死,弟生幼,无一目,性粗暴,其祖洪尝戏之曰:“瞎儿一泪,信乎?”生怒,引佩刀自刺出血,曰:“此亦一泪也。”洪大惊,鞭之。生曰:“性耐刀槊,不堪鞭捶。”洪谓健曰:“此儿狂悖,宜早除之,不然,必破家。”及长,力举千钧,手格猛兽,走及奔马,击刺骑射,冠绝一时。且谶文有三羊五眼,乃立之。有星孛大角,荧惑入东井,生杀皇后及太傅毛贵、尚书令梁楞、仆射梁安,以应天变。十二月,又杀丞相雷弱儿及其九子二十七孙。於是诸氐离心。次年,杀司空王堕,亦云答天变。时长安大风,伐屋拔木,疆太后以忧卒。太白入东井,有司奏当有暴兵起京师,生曰:“太白入井,自为渴耳,何足怪乎!”升平元年,生梦大鱼食蒲。又长安谣曰:“东海大鱼化为龙,男皆为王女为公。”生乃诛太师鱼遵及其子孙。自以眇目,讳言残缺单只之类,犯者必死。常剥人面皮,使之歌舞以为乐。群臣得保一日,如度一年。

东海王坚素有时誉,与故姚襄参军薛讃、权翼善。翼等密说宜早为之计,勿使他姓得之。坚问吕婆楼,楼曰:“仆刀环上人耳,不足以办大事。仆里舍有王猛者,其人谋略不世出,宜请而咨之。”坚见猛,如旧识,自谓玄德之遇孔明。会告天变者众,生对侍婢言:“阿法兄弟亦何可信,明当除之。”婢以告坚及坚兄清河王法,法、坚夜以兵入斩生。坚以让法,法不可,坚乃去帝号,称天王,诛其幸三十馀人。大赦,改元,立子宏为太子,法为丞相,弟融为阳平公,丕为长乐公,李威为仆射,吕婆楼为司隶,王猛、薛讃为中书侍郎,权翼为黄门侍郎,与猛共掌机密。融好学,明敏过人,耳闻则诵,过目不忘,力敌百夫,骑射冠绝。丕亦有文武才干。威在生时,营护坚,且荐王猛可任国事,坚比之鲍叔牙。

十一月,赐东海王法死,而封其子阳与敷,以王猛为尚书左丞。猛举异才,修废职,课农桑,恤困穷,礼百神,立学校,旌节义,继绝世,秦民大悦。坚讨冀州牧张平,平养子蚝多力矫捷,能曳牛却走,超越高城。坚令邓羌生擒之,以为虎贲中郎将,置左右,与羌俱号万人敌。秦大旱,坚减膳彻乐,后妃去罗纨,开山泽之利,息兵养民,旱不为灾。特进樊世疾王猛,坚斩之,群臣惕息,遂以猛领京兆尹。疆太后弟德,酗酒豪横,患苦京邑。猛下车,即收德,奏未及报,已陈尸於市,朝廷震栗,奸滑屏气,路不拾遗。坚曰:“吾乃今知天下之有法也。”又以兼司隶校尉,时年三十六。一岁五迁,权倾内外,有毁者辄罪之,於是群臣不敢复言。匈奴、鲜卑、没奕干等,皆降。秦王亲临太学,考第诸生经义,与博士论议,月一至焉。

帝奕太和三年,大司马温伐燕,至枋头,燕人求救於秦,许割虎牢以西。群臣皆曰:“昔桓温伐我,燕不救,今温伐燕,我何救乎!”王猛曰:“燕虽强大,慕容评非温敌也。若温举山东,进屯洛邑,收幽冀之兵,引并豫之粟,观兵崤渑,则陛下大事去矣。不如与燕合兵退温,温退,燕亦病矣,然后我乘其敝而取之,不亦善乎!”遂救燕,温败归,而燕人割地不至,秦乃谋燕,然惮吴王垂威名,不敢发。会垂被谗,与其子令、宝、隆、农及太原王之子楷奔秦,坚大喜,郊迎,以为冠军将军,又爱令、楷之才,皆厚遇之。王猛劝除垂父子,不从。

四年,坚遣王猛等伐燕,十二月,取洛阳。初,慕容令为王猛署乡导、在行间,而猛临行,私诣垂饮酒,从容言曰:“远别将军,何以赠我,使睹物思人。”垂解佩刀。猛至洛阳,赂垂所亲,诈为垂使者谓令曰:“吾父子来此以逃死也,今王猛疾人如仇,秦王亦难终信,闻东朝悔悟,吾将东还,汝可速发。”令迟疑终日,竟奔燕军。猛表令叛状,垂惧走,为追骑所获,坚待之如初,且慰之曰:“卿委身投朕,贤子心不忘本,各遂所志,汝何惧为。”

太和五年,王猛克壶关,太傅评将三十万众不敢进,郡县皆望风降附,燕人大震。九月,攻晋阳,张蚝引壮士数百潜入城,大呼斩关,秦兵入。邓羌部将徐成违令,猛将斩之,羌为之请,弗许。羌怒,严鼓欲以攻猛,猛赦之。羌诣猛谢,猛曰:“吾试将军耳,郡将尚尔,况国家乎!”猛誓众曰:“王景略受国厚恩,任兼内外,今与诸君深入贼地,当竭力致死,有进无退,共立大功,受爵明君之朝,称觞父母之室,不亦美乎!”众皆踊跃,破釜竞进。猛望燕兵之众,谓邓羌曰:“今日非将军不能克此勍敌,将军勉之。”羌曰:“若能以司隶见与者,公勿以为忧。”猛曰:“此非吾所及也,必以安定太守万户侯相处。”羌不悦,寝帐中,兵交不出。猛驰许之,羌乃大饮,与张蚝、徐成等跨马运矛,驰赴燕阵,出入数四,旁若无人。燕兵大靡,俘斩五万馀人。乘胜追击,又降十万众。评单骑走还邺,秦兵长驱围之,号令严明,秋毫无犯。秦王坚亦留李威辅太子,自帅精锐十万,七日而至安阳,宴祖父时故老。燕主暐奔龙城,坚入邺,郭庆追及於高阳,执以诣坚,封新兴侯,以猛为冀州牧、都督关东六州军事,镇邺。猛遣使循行,观省风俗,劝课农桑,赈恤穷困,收葬死亡,旌显节行。燕政有不便於民者,皆除之。燕人大悦。凉州张天锡亦来称藩,东夷、西域朝贡者六十馀国。加猛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猛刚明清肃,善恶著白,放黜尸素,显拔幽滞,官必当才,刑必当罪,秦国大治。坚敕子宏及丕等曰:“汝事王公,如事我也。”初,灭燕时,申胤、黄泓皆言福德在燕,燕当复兴。及孝武宁康元年,彗出,箕尾长十馀丈,经太微,扫东井,历夏至冬犹不灭。太史令张孟言曰:“东井,秦分也;尾箕,燕分也。今彗起,尾箕而扫东井,十年之后,燕当灭秦,二十年后,代当灭燕。今鲜卑布列朝廷,臣窃忧之。”又有人入明光殿大呼曰:“甲申乙酉,鱼羊食人,悲哉,无复遗。”捕之不见,坚皆不以为意。宦官赵整博物洽闻,善为讽谏,慕容垂夫人得幸於坚,坚与同辇游於后庭。整歌曰:“不见雀来入驾室,惟见浮云蔽白日。”坚改容谢之,命夫人下辇。

宁康四年,丞相猛卒,临终劝勿图晋,请渐除鲜卑、西羌。太元五年,坚迁诸氐於外郡,氐别,其父兄皆恸哭,赵整侍宴,援琴歌曰:“阿得脂,阿得脂,博劳旧父是仇绥,尾长翼短不能飞,远徙种人留鲜卑,一日缓急当语谁。”坚笑而不纳。

七年,遣将军吕光击西域。十月,会群臣於太极殿,谋伐晋。权翼曰:“谢安、桓冲,皆江表伟人,君臣辑睦,未可图也。”石越曰:“福德在吴,且彼有长江之险。”坚曰:“天道难知,计吾士卒九十七万,投鞭於江,可断其流,长江安足恃乎!且吾已内断於心耳。”阳平公曰:“伐晋有三难:天道不顺,一也;晋国无隙,二也;我数战兵疲,三也。又鲜卑、诸羌,皆在京畿,恐变生肘腋。昔王景略一时英杰,陛下不记临终之言乎?”言且泣下,亦不听。太子宏及幼子诜、所幸张夫人皆涑,坚曰:“天下大事,非妇人孺子所知。”坚素性重沙门道安,安谏,亦不听。独慕容垂、姚苌劝行。遂决意大举,预以晋帝为尚书左仆射,谢安为吏部尚书,桓冲为侍中,先为起第。以张蚝、慕容垂等步骑二十五万为前锋,姚苌为龙骧将军,督梁、益诸军,谓之曰:“昔朕以龙骧建业,此官未尝授人,卿其勉之。”窦冲曰:“天子无戏言。”坚默然。

太元八年七月,发长安,坚自将戎卒六十馀万,骑二十七万,九月至项城。东西万里,水陆齐进。阳平等前锋三十万至颍口,诏以谢石、谢玄、刘牢之督众八万拒之。慕容绍言於垂曰:“主上骄矜已甚,叔父建中兴之业,在此行也。”十一月,阳平公克寿阳,梁成等屯洛涧,坚留十军后进,帅轻骑八千,兼道就融。遣朱序说石等降,序私言於玄曰:“秦众至诚,难与敌,今乘其未至,速击之可遂破也。”玄遣刘牢之帅精兵五千趋洛涧,梁成阻涧为阵以待之。牢之直前,渡水击成军而斩成,分兵断其归津,秦步骑奔溃,赴淮水死者万五千人。於是石等水陆继进,坚与融登寿阳城,望见晋兵布阵严整,又望八公山草木皆以为晋兵,始有惧色。秦兵逼淝水,玄遣谓之曰:“君悬军深入而置阵逼水,此乃持久之计,非欲速战者也。若移阵小却,得渡以决胜负,不亦善乎!”坚欲使半渡以铁骑蹂之,遂麾兵使却。朱序自陈后呼:“秦兵败矣!”遂退不能止。阳平公策马帅退者,马倒,晋人斩之,秦兵遂溃。玄等乘胜追击,自相枕藉而死者,蔽野塞川,走者昼夜不息,闻风声鹤唳,皆以为晋兵,且至死者什之七八。坚中流矢,单骑走,以千馀骑赴垂军。

是役也,乞伏国仁叛据陇右,丁零翟斌叛攻洛阳,慕容垂叛,收兵与丁零合,绍、农、隆、楷、凤等兵俱起应垂,斩秦将毛当,又斩石越,据关东,自称燕王,围长乐公丕於邺。慕容泓起兵华阴,慕容冲起兵平阳,姚苌起兵北地。泓进逼长安,慕容麟拔常山、中山,冲据阿房,称帝。晋谢玄取河南。冲攻长安,秦王坚奔五将山,冲入长安,姚苌执坚以归,弑之。太子宏、中山公诜、张夫人皆死。吕光归自西域,据凉州。长乐公丕称帝,竟为冯该所弑,秦苻氏亡。抱罕诸氐立秦疏属苻登为南安王,夷夏归之者数万户,乃破姚苌。闻丕卒,发哀称帝於南安,立世祖神主於军中,所为必启而后行,与姚苌相持数年,败奔平凉,亦竟为姚兴所杀。

玄羽逸史曰:蒲洪以瑞得姓,以谶得名,复以谶改姓,而健遂以谶立子。三羊五眼,几亡其国。东海大鱼,祸及遵族。幸背列草付,天启龙骧,九州之地,遂有其八。海峤献琛,越裳重译,黎庶乐业,髦俊登庸,礼备乐和,辟雍弘化,开辟以来,胡运之盛,未有若斯者也。是何成功之速哉?有王景略为之辅耳。景略之才,不下管葛,而坚举国听之,间者必死,虽名君臣,实肝胆肺腑,故景略得以尽其材。而坚亦勤政爱民,仁恕恭俭。景略死而坚渐骄,伐晋之举,急於混一,说者咸谓鲜卑西羌未之早除。不知景略若在,苌等几上之肉,何能为哉!故景略之存亡则苻氏之兴衰也。彗扫东井,天意谴告,鱼羊食人,神语谆谆。若有所以仁爱之者,益坚生平未有过举,皇穹或不欲遽弃之乎。然五将出奔,自取夷灭,以谶兴而亦以谶亡,有求之而莫得其故者。至其先,蒲长五丈,五节如竹。世岂有五丈之蒲?彼五节者,偿非洪、健、生、坚、丕,五传而遂亡哉吁!亦神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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