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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地及亚洛二州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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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首途

这一篇是我们的战地游记了。我下笔之先。对于法国政府。不能不表一番郑重谢意。因为他们陆军部和外交部各派一员陪伴。招待得十分殷勤。一切旅费。都承他政府供给。我们本是私人漫游。这种礼貌。实太过优渥了。我们同行的是蒋百里。刘子楷。杨鼎甫。徐异言。王受卿。加上法政府所派两员。共九人。张君劢因为各国私立国际联盟研究会正在伦敦开联合会。他代表中国人列席。丁在君因为要去洛林州调查矿业。所以都未同行。我们是三月初六日由巴黎起程。十七日回来。游的地方。是从马仑河一带起。经凡尔登。入洛林州。再入亚尔萨士州。折到莱因河右岸联军占领地。假道比利时。循谟士河。穿过兴登堡线一带。到梭阿桑。南返巴黎。实在游战地的时候不过一半。其余只算游停战前德国领土罢了。

三月六日早上七点钟从巴黎北车站起行。那时正是旧历正月底。

北方气候。日子很短。我们开车好一会。那太阳才从浓雾中挣扎些影子出来。却还是无精打彩。好像当不起家的样子。沿路上都是半消半凝的残雪。和雾中黄日相掩映。别是一种阴森景象。我们向东北行。一路沿著马仑河北岸。十点半钟。到兰士车站下车。过了这地方。我们便没有火车可坐了。原来这兰士。是法国历史上很有名一个都会。是古代罗马人建设的。有一座罗马记功坊。遗址尚存。算是法国著名古迹之一。有个古寺。系十世纪所建。这寺便同英国的“威士敏士达寺”一样。法国人认为神圣之府。我们读西洋历史。都知道当百年战争时(一四二九年)法国有一位救国女杰贞德。那贞德借神道设教将围攻巴黎的英国军击退后。便扶了法王沙里曼第七在这兰士寺行即位礼。自此以后。历代君主所有大典。都在这寺里举行。近二三百年。兰士又成了极繁盛的工商市府。因为附近一带所产葡萄质味最好。市内有几个大香槟酒厂。这酒别处是仿造不来的。所以当战争前。市中有好几万居民。大半是靠这酒来养活。这回战争。两次被敌军占领。前后马仑两役。这地方都是个要点。我们火车上已经过多少马仑战役遗迹。但苦无从细看。将到兰士车站时。见到处一堆一堆的瓦砾。各处房屋。什有九都是剩下半截废墙。想起杜工部‘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诗句。便自十分伤感。其实比起后来所游残破各地。这兰士实在不算得什么哩。但是我们后来的感动。却比不上初到兰士时利害。可见人类感情这样东西。实适用效力递减的原则。头一次刺激。入人最深。多经一次。神经便麻木一度了。闲话休提。我们在市上瓦砾堆中徘徊片刻。便往参观古寺。这寺当一九一八年德军最后攻击时。

专拿寺来当炮弹射的。破坏得不成样子。寺前广场。原有贞德的铜像。一位十九岁绝代佳人。俊眼微微向上。作一种恳诚信仰的表情。手持军旗。立在马上。说不尽英姿飒爽。元气淋漓。可惜全像已经破坏。我们仅得在照片上想像劫余尘影了。这寺是法国境内第一个峨特式建筑。寺前门楼雕刻之美。法人常以自豪。如今是倾圮了一半。寺内五彩玻璃名画。都是十三四世纪遗物。也十分毁了六七。正面的祭坛。祭坛旁边法王即位时所御的宝座。都已不留痕迹了。从前人说战争和文明进化很有关系。战争究竟能否产出将来的文明。姑且勿论。却是从前的人类文明遗产。已经糟蹋不少哩。

我们也犯不著多作无聊的伤感。肚子饿了。商量吃饭去。唉。战前热烘烘一个大市镇。如今只剩下一间完好的房子。就拿来做军人公共食堂。我们在那里胡乱用了一顿中饭。顺便去参观香槟酒厂。厂的上层。也破坏了。单有地窖子里藏酒的地方依然无恙。总算地底下一个鲁灵光殿了。据说德军占领时。大酺三日。将那酒尽情的牛饮。却是现在所藏。还值四千多万。那规模的宏大。就可想见了。

我们在兰士。恰好碰着他们军中行授勋礼。受勋的是本地出身两个负伤兵。行礼时约有一连的军队齐集广场。市民重重围绕。先奏军乐。次由一小军官朗诵该兵战绩。然后一高级军官代表总统将所授勋章亲挂在该兵襟上。再代表总统抱著那兵和他十分亲热的接一个吻。(即代表全国民致敬爱之意)市长又代表市民和他接一个吻。跟着四面鼓掌声音。就像万雷齐发。我们看着。实有无限感叹。想起勋章这样东西。原是君主专制时奖励虚荣的作用。在民治主义底下。论理本不该有。但虚荣心既是人类公共的弱点。一时未能划尽。那么姑且利用他。也要令他含有相当的价值。你看人家行这个礼。何等庄严。何等诚恳。真可以叫人死心蹋地为国家牺牲这条性命。这才是国家主义底下一种精神教育呢。像我们政府公报上一批一批的勋章雨。恐怕还彀不上奖励虚荣。只算发表耻辱罢。

下午三点半钟。我们便离开兰士向东进发。沿路铁道。早已破坏。只得由法国政府预备三辆军用汽车护送前行。所经各地。都是开战第一年和第五年血战之区。再溯上去。那拿破仑和俄普奥三国联军大会战。也在此处。那回大战是一八一三年十月上旬。这回马仑之役。是一九一四年九月上旬。仅仅差十一个月就满一百年了。那回拿破仑是先胜后败。这回威廉也是先胜后败。虽然主客殊形。却是野心家到了收场一定失败。算得了两回切实教训了。沿途经过各战场遗迹。那陪伴的参谋官随时指点。我们也常常下车观览形势。恐读者厌烦。不复详叙了。是晚八点钟。在一个小市镇名叫圣梅诺的投宿。明日上凡尔登去。

二 凡尔登

我们昨天下半天和今日上半天。走的都是笔直的一条大路。这是巴黎通凡尔登的官道。真所谓‘周道如砥。其直如矢’。我们拿英国路政来比较。确是有点不同。英国的道路。不用说也十分修洁。但他总是因山林川泽的形势。而且绕避田园庐墓。所以不免弯回曲折。法国的道路。是仿古代罗马人样子。都画出纵横直线。此事虽小。却很可以表出两国国民的特性。英国人百事都是历史上自然发达。有一种环境起。便做出一种事实来和他顺应。好像是‘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法国人不然。百事都悬出一个理想。拿理想做标准来规立计画。依着计画演成事实。我们试从政治上艺术上种种方面观察。到处可以看出两国根本精神不同之点。路政亦其一端了。这两种精神。各有好处。别国人学步。怕还是学法国稳当些哩。这是我路上一时的感想。离本题太远了。请读者见谅。

七日午前。我们穿过阿冈林。这是极大的一座森林。德军围攻凡尔登时。失败过后。还想纵断巴黎和凡尔登的后路。所以用全力来争此地。他的皇太子军即屯林中。两军在此经过多少回苦战。现在地下的铁条纲和树上底障穗(用来防飞机侦视的)依然到处满布。树木虽然还未毁尽。却把绝好风景的所在。弄成狼藉不堪了。出了大林。辽远早望见凡尔登高原。十点半钟就到那里了。

凡尔登市是怎么一个光景呢。我这枝拙笔。竟苦不能形容。诸君若有游过意大利的人。将那二千年前罗马的“佛林”和维苏威火山底下的邦渒拿来联想比较。或可彷佛一二。但比起破坏的程度来。反觉得自然界的暴力。远不及人类。野蛮人的暴力。又远不及文明人哩。我们初到。就先在旧市街凭吊一回。但见到处都是半堵废墙。底下堆着一大堆断砖零瓦。还亏是地气沍寒。野草毒虫。不易繁殖。不然。恐怕全市早已无插足之地了。随后参观一个大教堂遗址。正殿早已残破无余。旁边一间牧师静室。还算完好。这教堂是凡尔登最高处。我们从四面破窗中大略凭眺形势。雄峻肃括之概。一览在目。当德军开始攻击时。他的皇太子向军士演说。说半个月后德皇就要在这教堂行凯旋礼。如今却是德皇和教堂都是同归于尽。细想真是何苦来呢。

这日天气异常凛冽。我游市街时。手足都僵了。上下牙齿不住的在那里打架。想弄杯火酒一吃挡挡寒气。却是全市没有一家店铺。从那里找起。后来到炮台里头去。算是得着了。方才稍稍回过暖来。这总炮台穴在地中。最深处离地平好几十丈。进去就像到了五千年前埃及的金字塔里头。觉得和地面上成了两个世界。据说当时大炮每日几百发的在外边乱打。炮台里头的人听著。不过像几串爆竹哩。我于军事是十二分外行。里头各种设备的标新领异。实在无从理会。就中令我很感动的有几件事。第一。里头有个大教堂。听说当军务最吃紧的时候。祈祷礼拜。未曾停过。兵士的信仰。比平时还加增了好些。我想陆秀夫在崖山舟中抱着帝昺讲论语。是讲给一个人听的。所以看来觉得有点迂腐。有点作伪。这个却是当多数人生死呼吸的关头。替他打一根道德的药针。真算国民教育一种好法门哩。第二。里头有个很大的音乐场。兵士打仗回来。就在那里奏乐唱歌跳舞看影戏。还有许多军中文艺会军中美术会。常常在那里开会呢。“歌舞从戎。”

“投戈讲艺。”

在我们历史上是一种文饰的美谈。在他们却是日常茶饭哩。第三。里头有一个极完整消费协会。是由兵士组织的。军官也加入帮忙。是将兵士需要物品。廉价贩售。听说每日有好几万佛郎的进出哩。单就这几件事看来。你想人家的兵是什么样的兵。人家的国民是什么样的国民。像我们还配在世界上站住吗。

我们大略游览一遍。就在炮台内食堂午饭。承他们司令官极优渥的招待。停战以来。意大利王比利时王都也曾到过凡尔登一次。都是在这里吃中饭。而且吃的就是营里的家常便饭。不过开一瓶香槟酒。就算敬礼外宾了。就这一点也很看出他们的平等精神哩。食堂正中。挂着政府颁给的光荣勋章。——这勋章不是给个人的是给炮台的。——下面挂一个海棠式铜牌。刻着can not has he pas一句话。意思是“不准他过去。”

这句话。是比丹将军接防凡尔登时誓师所说的。如今变成凡尔登历史的成语了。此外则各协约国所赠的勋章。挂满四壁。还有许多德国炮弹铜帽等类和各炮台被敌炮打下的铁片。摆满一屋。竟把食堂成了小小一个博物院了。

下午我们去游分炮台。本来要游两个。因为迷失了路。险些连一个都游不成哩。我们坐的是军用汽车。还有总炮台的军官做向导。怎么会迷失了路呢。因为他们炮台。都是暗垒。外面本来就没有标帜。各垒联络路线。每每要拿地图现找。经这回猛攻之后。路线多改了样子。所以连本地人都闹糊涂了。我们出了市街。便循一带冈峦而行。但见满地焦枯。连一根草毛也没有。这里一个坑。那边一个洞。好像癞头和尚的样子。那大的坑竟有三两丈深十来丈阔。现在冰雪塞满。雪溶过后。想来里头可以淹得死人。唉。这都是一颗炮弹打成的哩。若问这些地方几时可以恢复原状。只怕三二十年还彀不上说这话。因为地面几丈深以内。都是硝精铁屑。把地质地味完全变了。除非将这层地皮老实划去。另垫新土。才可以供耕植之用。唉。真不料最可宝贵的科学发明给这班野兽一般的人拿起来戕杀生灵荒秽土地。

老子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其言很有至理哩。路上弥望。别无他物。就只有一簇一簇的丛冢。上头插着千百成群的十字架。和那破残零乱的铁条纲互相掩映。此外便是破头盔咧。破靴咧。弹壳咧。马蹄铁咧。空罐头咧。东一件西一件。算是这几十里高原的装饰品。我们从总炮台出来的时候。天气本已是阴霾四合。到这时候更下起濛濛丝雨来。我们的车既已迷了路。三翻五覆的回旋停顿。我们也就几次下车。分头步行。我但觉得四周围色是死的。声是死的。天是死的。地是死的。任凭你怎么热中的人。到此也是兜头一盆冷水。现在所谓光华烂缦的文明。究竟将来作何结果。越想越令人不寒而栗哩。

好容易才找着一座分炮台。这炮台名字叫做“伏。”

我就叫他伏垒。这伏垒经过敌军两次猛扑。几乎失陷。一次有敌军五十七人肉薄到垒门一个小丘上。距大炮机盖所在不过数丈。被守兵歼灭了。守兵也死了三十二人。垒中军官和我们谈那回短兵相接的壮烈搏战。还是肉飞神动。我觉得总不过是人类兽性的写真罢了。懒得记他。但两造死亡的八十九人。却是同葬一丘。真算得‘白首同所归’了。我想魂而有知。风晨雨夕。彼此聚谈。真不解白白交换这条性命所为何来哩。

我们由那垒中军官引导。里里外外很详细的参观一回。今也不必细述。不过大规模的壕沟生活。总算看过大概罢了。天色不早了。我们若趱不上梅孜。就要露宿一宵。赶紧走罢。

三 亚尔莎士洛林两州

亚洛二州问题。总算这回大战主要动机之一。自德国全败。这问题迎刃而解。不等到维尔赛议和。早已在休战条约上割还法国了。我们已经到了凡尔登。和洛林州的首都梅孜相距咫尺。所以就将这历史上葛藤最多的两州顺便一游。

凡读过西洋史的人。谁也知道一八七一年普法和约普国割去法国这两州。法人引为大耻。卧薪尝胆以求复仇。但从历史上放眼看来。要认这两州正当的主权。这盘帐其实算不清楚。查尔曼大帝裂土分封时。这两州还算是分给德国。至一五五二年。梅孜。苴尔。凡尔登三小侯。要脱离德意志皇帝而独立。乃求法王亨利第二保护。是为这问题发軔之始。其后经过三十年战争及一六四八年一七六九年战争。这两州才完全合并给法国。自此公认为法国领土者将一百年而普法战争起。普国割这两州时。那裹肯认是攘夺。还不是说的光复旧物吗。所以割让后五十年间。一部分故老遗民。暗中拿爱祖国这句话相激厉。一面政府当道。也是拿爱祖国这句话相诰诫。同是一句话。却是归结到正反对的两极端。也算得互古未闻的奇语了。

虽如此说。两州人民。比较的还是认法国当祖国者居多数。所以那回割让条约。虽经两政府交换。而亚尔莎士人婴城固守尚四十余日。到粮尽械竭。才勉强纳降。两州人民跟著还力争住民投票自决所属。德人不许。忍气吞声算了。一面在法国议会当时两州所选出的议员。向国会作决别演说。拿“长毋相忘”“复归有日”的话来相矢誓。一字一泪。给法国人和两州住民一种极深刻的激刺。这都是那回割让时所演沈痛悲壮的史剧了。到这回割还法国。虽不敢说全体住民个个都满足。但总算欢迎的多。反对的少。前回所演种种悲剧。一出也没有演过。德人虽亦有“住民投票自决所属”的煽动。住民却是置之不理。这可见两州归还法国。总算得名正言顺了。

论起两州隶德的年代。实在比隶法的年代还久长些。为甚么定要倾向法国呢。据我看来。第一件。当十六七世纪时。德国文化程度。实在有些不及法国。故两州改隶以后。自然易于渐染法风。第二件。莱因左岸的住民。本来都带一种活泼跳脱的性质。和法国国民性相近。和德国国民性相远。第三件。自从德国占领以后。求治太急。努力用同化政策。事事加以干涉。不知法国大革命以来。自由平等理想。深入人心。两州民既已习之若素。专制之威。如何能受。所以愈干涉。愈生反感。愈防范愈招携贰。德人所以不能终有两州。一半也算咎由自取哩。记得当时老毛奇将军有句话。说道。‘亚尔莎士洛林。过得五十年。才算真真我们德国的领土呢’。他的意思。也是认定了这块肥肉不是很容易吞得下去。不料恰恰到了第四十九年。就要吐却出来。毛奇的话。竟成谶语了。

法德两国所以拼命的争这两州。并不是面子上争领土伸缩的名誉。其实军事上生计上。两州之对于两国。真有“得之则生不得则死”的切肤利害。军事上呢。老毛奇叫他做“最短的国境防备线。”

梅孜和司脱拉堡两要塞。都是世界著名难攻不落的坚垒。生计上呢。米尼特的铁矿区。广袤四百六十三方里。绵跨两洲。每年产铁二千一百万吨。计德国全境每年产铁总额二千八百五十万吨。这个矿区所产。占了四分之三了。五年以来。所以能军械日新持久不屈。都是靠这矿的供给。两州关系。既已如此重要。所以法国开战之初。即以恢复两州为最主要之目的。中间和英俄两国缔结密约。头一条就是要求讲和时以此为主要条件。一九一六年时威尔逊想做调人。要求两造宣布战争目的。法国首举的便是恢复两州。后来威尔逊提议讲和条件十四条。便将这条加入。明白承认。反观德国方面。虽屡次提议讲和。然而对于这一条。始终绝无丝毫让步的表示。和议所以中梗。未始不由于此。倘使战局成为两败俱伤的局面。那么到议和时。对于这个问题。不知还有多大的争执。后来德国一败涂地。这问题竟在休战条约上轻轻松松一刀两段的解决。也算五年来人人意想不到的事哩。两州的历史和他的价值。既已大略说明。再叙我们行踪罢。

我们离开伏垒。天气已将近晚。匆匆乘车往东进发。雨却渐渐大起来了。当黄昏惨淡的时候。冒著风。冲著雨。行这千里萧条的原野。虽然我们异乡异客。没有什么风景山河之感。但对著这种气象。也不免“人言愁我始欲愁”了。将近日落时。已经由法国洛林州入到旧德国洛林州——洛林割让时。仅割其半。所以从前德法二国。各皆有此州名。——当初开战时。法国军队。曾由此地侵入。其后德军越比来攻。始仓皇调返。那时用兵痕迹。还隐约可辨。将到梅孜附郭。经过一座森林。随行参谋官指点说是一七九八年法国革命军大败联合军之处。还有个纪念碑呢。我想那回战胜。真算得人类进化史上一场义战。可惜天黑。不能下车凭吊了。我们一路饥寒交逼。直至晚上快十点钟。才到洛林省城的梅孜。幸亏客栈是早已经知会过的。替我们留下很丰盛的晚饭。诸君试想。这顿饭是怎么个滋味呢。

客栈里挂一幅画。很有意思。画的是中间坐着一位极慈祥的老太婆。旁边两位女孩儿。大的穿亚尔莎士服装。小的穿洛林服装。都扑在他怀里。那题目是‘认娘还要投票吗’。因为那时德国和中立国报纸。每每援引威尔逊十四条的民族自决主义。说亚洛两州改属。也该由住民投票一次。法国人反对他。这画就是表示这个意思。我说法国人也未免过于意气用事。其实投票一次。还不一定是大多数通过改属吗。这样子取得这两州的主权。不是更公正更巩固吗。两州问题。纠缠不休的已经好几百年。因为德法两国你来我往的拿他当战利品。那住民就像从前俄国农奴一样跟着土地移转管辖。没有一回尊重他们自决的权利。所以终久成一个问题。这回还是照钞旧文的解决。能否算做永远解决。我还不敢断言哩。

我们新近从伦敦泰晤士报上看见美国人赛蒙一篇通信。——此人是著名新闻记者。曾和我谈论。说西洋文明定要根本改造。——说‘梅孜这地方。是法德两文明直接交冲点。大礼拜堂及某附近代表法国文明。车站及其附近代表德国文明’。我听见这话。觉得很有趣。所以一到梅孜。就想按图索骥的研究一番。虽是对于两国国民性没有深邃的研究。不能下精辟的观察。但就表面看来。也像有几分领会。车站一带。土人叫做新城。礼拜堂一带。叫做老城。两城气象。一望便觉截然不同。新城建筑。都是方的粗的坚实的朴素的严整的。老城建筑。都是圆的多角的致巧的流丽的。那街道。新城表示一种意匠的秩序的感想。老城表示一种自然的自由的感想。再看那民情。新城自然觉得有一种方严峻整的美德。老城自然觉得有一种活泼乐群的美德。子细看来。真是两种文明好个对照。别处都市。割出一区自为风气的。未尝没有。例如美国各市的唐人街。欧洲各市的犹太人街。虽住民气象。与别不同但总是寄人篱下。不能把自己的文明特情表示出来。像梅孜这样的实是少见。因为两边都是很高等的文明。程度相当。同生息于自治政制之下。各人能彀把他固有的特长。用平等的方式尽量发挥。

所以特质都显豁呈露了。现时虽未能淳化为一。但接触既频繁既切密。则化合作用。自然发生。将来或有一种新性质的文明。从此地胎孕。也未可知。就这点看来。德法两国屡争二州。迭为胜负。安知不是全人类进化事业之一种手段呢。我因此又想起欧洲文明。为什么内容如此其丰富。分化如此其灵敏。就是因为接触的机会多。消受的机能惯。我国从前除了印度以外。没有机会和别方面的高等文明接触。无怪停顿到今了。现在机会到来。且看我们能不能利用罢。

我们在梅孜住了一天半。照例应看的地方都看到了。内中最令我感动的。却是一个新铜像。该市公园正中。本来有一座德皇维廉第一的铜像。光复之后。市民把他毁了。别造一座来替代。我们来游的时候。正在拿石灰捏成像范。还未动工呢。你猜这替代维廉第一的人是谁。玻安加利吗。不然。克里曼梭吗。不然。岳福吗。福煦吗。不然不然。法国前代的英雄某人某人吗。更不然。他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也并不像那一位有名人的相貌。他身穿法国兵卒的军衣。头戴法国兵卒的军帽。背著一个军用皮包。右肩擎一枝枪。左脚踏着一件德国军帽。像碑底下刻着cn las aj三个字。——直译为“拿住他们了”——若定要问这人姓甚名谁。我只得拿中国话答应。说是姓法名叫兰西的一位兵大爷便了。我看了这铜像。觉得他用意真是深长美善。他表示出一国中历史上大事业。并不是一两位有名人做出来的。乃是大多数无名人做出来的。所以这个铜像。我叫他做“平民化”的铜像。其实欧美今后大势所趋。那件事不是“平民化”。

这铜像不过一种显著的表征罢了。

我们昨日才看新战场。今日又来看古战场。看的什么。就是梅孜郊外圣帕里华一带古原。一八七○年拿破仑第三的大军在此地打个大败仗。闹到国内革命。身为俘囚。和这回维廉第二的末路。恰好一个对照。我们来游时。正碰着一大群市民围着一座德国纪功碑。演那“长绳百尺拽碑倒”的把戏。那碑是一个铜狮子擎着德国国徽。张牙舞爪。我们到得跟前。狮子正倒滚下来呢。——相隔十来丈。还有一碑。是德意志女神。手拿一箭。射向法境。那碑是前两天拽倒了。一群孩子在神身上正爬着顽。我们便向这些孩子讨点破铜片带回做纪念。一面周览平原。只见水田漠漠中轻风吹动麦秧。好像波绞皱漾。除远远望见一座土堆说是当时战士丛冢外。战争遗迹。一点看不出来了。五十年事。如梦如梦。直可发人深省。但不知那梦中人前梦后梦却相续到几时才了哩。

十一日夜间四点钟由梅孜搭火车。天亮就到司脱拉斯堡。——以下省称司堡。司堡是亚尔莎士的省城。从前德国经营这两州新领土。就拿这里做中心点。所以规模比梅孜更为宏大。全市也可分作老城新城两大部分。老城以大教堂为中心。教堂全部用红色石筑成。所以我起他一个名叫做赭石寺。赭石寺为十三四世纪遗物。是精丽之峨特式。内部全用攒叠式的圆柱。一大柱以无数小柱围绕之。攒而为一。各小柱皆透凿离立。雕镌之精。生平少见。旧城内屋舍的建筑。许多都是文艺复兴时代式。楼房多凸出。好像飞檐。上层比下层宽。屋顶多作尖三角形。家家外墙。多有壁画。满目都是古香古色。赭石寺旁边。有一间十五世纪的古屋。如今拿来做饭馆。我们就在那里吃晚饭。并不是贪他菜好。只算顽古董罢了。新城是德国割领后所建。以德皇行宫为中心。行宫前面一个大广场。右边一带为各行政官署。左边一带为大学和图书馆。正对面为州议会和法庭。广场中间便是大公园。那种庄严整肃的气象。简直成了缩影的柏林了。这就是司堡大概的形势。

司堡当第一世纪。已见纪载。原是欧洲中部一座有名的古城。十三世纪前为天主教圣僧采地。十三世纪至十七世纪为德意志自由市。一六六一年。始隶法籍。那时正路易十四全盛时代。所以他的市民对于法国文化感受极深。贡献亦不少。发明印字机的顾丹伯。创造法国国歌的黎士礼。都是本市籍贯。所以他的市民。对于法国对于世界。都很有点自负。法国人向来也拿他当国中声明文物很重要的一部分。所以巴黎罗浮宫前面有八座女神像。代表全国。内中一座。就是司脱拉斯堡女神。自从德国割去亚洛二州。巴黎市民便在这神像左臂上缠一块黑纱。表示持丧服的意思。每年到割让纪念日。总有无数人集在这女神像下。徘徊瞻恋。继以痛哭。五十年来如一日。直到这回休战条约实行。两州完全光复。那神臂黑纱方才除掉。如今满身都挂著极美丽的花球花圈了。我曾做过一首诗写这件事。诗虽不好。也把他记下来。

司脱拉斯堡女神歌‘忆共众灵戏玉京。餐霞浴曦能驻龄。罡风一夜吹梦堕。只影沦谪随客星。银汉半枯碧槎断。雌凤雄龙不相管。高鬟撤珥任云慵。绣襦委箧随涴(亞尔莎士妇女服饰喜戴角巾高盈尺其裙皆刺绣)尘涴云慵秋复春。旧时鸳侣愁知闻。玉当缄泪回环寄。青鸟无凭空断魂。叩阍问天天不语。诏我灵风与梦雨。乌纱笼臂篆沈忧。绿玉垂胸结延伫。

(普法战役曾从军者立有一会其会徽之绶章黑绿相间黑示持丧绿表希望巴黎人亦常将此章悬神像胸际)多情今夕是何年。云卷长空月自圆。相将驾鹤好归去。瑶池广乐正喧阗。却看王母头如雪。相思待与从头说。点检零脂未忍施。中有唬鹃万丝血’。

我们在公园散步。迎面来一位老头儿。襟上带著黑绿绶相间的铜质小徽章。一望就知道是普法战争时候的军人了。我就迎上去和他攀谈。据他说当一八七○年普军围城五十天。打进城的炮共十九万三千七百二十二颗。城中旧建筑毁去了什之七八。当时他们的守将有句名话。说是“你拿去是可以。要我送给你却是不能。”

至今他们市民还常常念著这两句话呢。这位老头儿他说他自己住在这城里四十九年从来不肯说过一句德国话。他和我们唠唠叨叨的说了一大堆话。虽是语无伦次。我总觉得十分可敬。现在新任都督。名叫游霞卫。也是本城人。普法战后。大去其乡。五十年不履故土。这回战争。在凡尔登立过大功。光复后带了八师团在这里防守。可惜他正往巴黎。我们没有会见。

我们游亚洛二州。刺激最深的。就是法国人这点爱国热诚。他们全国人无论男女老幼识字不识字。对于这件事都当作私仇私恨一般。痛心刻骨。每饭不忘。法国能彀轰轰烈烈站在世界上头。就是靠这点子精神贯注。将来若有世界大同那一天。把国界破掉。那是别一个问题。若是国家这样东西一日尚存。国民缺了这点精神。那国可就算完了。这点精神和所谓军国主义却是根本不同。军国主义是要凌夺别人。这点精神只是防卫自己。就个人而论。必要人人对于自己努力正当防卫。不畏强暴。然后强横的人才知敛迹。所以个人勇于自卫。便是裁制恶人的最好法门。推论到国家。则国民勇于自卫。便是裁制暴国的最好法门了。这回大战。在人类进化史上很有价值。就是为此。我们对于法国人很表敬意。也是为此。回头看我们中国人。说他没有这点精神吗。不能。你看这回对于山东问题。那一个不激昂慷慨。说他确有这点精神吗。这却还待商量。你看现在全国中有人提起台湾一个字吗。我们失台湾。还是在法国失亚洛二州后二十年哩。都是战败割地。情形全然一样。人家是深痛彻骨。五十年间没有一刻忘记。我们在当时。何尝不也是人人惊心动魄。不过三五年。早已撇在脑后。像是公认抢劫的人有正当权利了。然则今日虽然磨拳擦掌的争山东。等到山东当真被人拿去后。只怕也把他当作第二个台湾一字不提了。我不敢说从前争台湾现在争山东这些举动都是出于虚伪。但可惜只像小孩子一般。一时恼起来。闹得泼天撒地。过了点把钟。便全然忘记了。这叫做只有冲动。没有情操。我想我们中国人。智力不发达。是很容易补救的一件事。情操不发达。那却是不治之症。什么好主义拿到中国都变成‘恶化’。为的就是这个毛病。我们说要爱国吗。像法国人这种爱法。真可以令我们反省哩。

至于讲到亚洛二州本身问题。德国同化政策。虽然没有成功。却是影响很不小。毛奇说是过了五十年可以安心。我想若是没有这回战争。德国再下几十年水磨工夫。未始无成功之日。因为前次割让以后。许多法国有血性的人都搬走了。德国人便移植了许多进来。现在情形。洛林州虽是法人占优势。亚尔莎士州却是德人占优势。因为他本来是德意志民族的自由市。加以五十年来刻意经营。自然是势力日增了。不过因为德国是专制政体。他们爱自由惯了。有点不愿意。这是和德国军阀的恶感。并不是对于德国文化根本反对。倒反因为两种文化。接触得近。现在隐然造成非法非德亦法亦德一个小小的新文化区域来。德国人从前想拿他做战利品。固然失败。法国人以为他从此回了娘家。恐怕也要斟酌哩。记得我们在梅孜的时候。拉着一位十一二岁的小孩子问他是法国人还是德国人。他说‘我是洛林人’。后来到司堡拉着一位十七八岁的。还是拿那句话问他。他说‘我也不管是德是法。只要没有兵的国。我就愿做他的国民’。这虽是孩子话。却可以看出个中消息哩。

四 莱因河右岸联军驻防地

休战条约第五款规定莱因河左岸一带应由联军暂时占领。派兵驻防。该约签字后。即时实行。现在这驻防地分三个区域。第一。法比军共同驻防地。以迈阳士为中心。第二。美军驻防地。以哥布列支为中心。第三。英军驻防地。以哥龙为中心。这一带都是德国工商业极繁盛的所在。如今变成军事要冲。我们合当一游。

十二日正午。由司脱拉士堡起行赴迈阳。我们到这些驻防地。立刻起几种奇异的感想。第一件。并不见有什么军用票。第二件。并不见有什么铁路警察。第三件。并不见有什么民政署。这些事在欧洲人眼里。自是认为固然。但我们将日俄战争时奉天一带情形和现在青岛济南一带情形比较起来。觉得我们那时还是中立国。好意借条路给人家走一走。那大军所过。便有这种种把戏。此地乃战胜国在战败国境内驻防。倒反这样客气。好像强权的适用。西方人和东方人还分些程度哩。

迈阳为海色大公国首都。当德国革命时。各联邦君长都亡命境外。惟这海色大公虽已退位。仍住市中作一良善市民。算是一个例外了。法军总司令芒场将军正回巴黎。他那副司令勒特将军住在迈阳附近之威士巴顿。十三日约我们到那里午饭。威士巴顿是莱因河岸著名风景地。歇夏时各国人都往游耍。号称中欧的销金窟。有威廉第二一所极壮丽的行宫。那守将便在宫内设宴。入席前先领著我们遍游该宫。他自己住的便是皇后卧房。衾褥妆镜。不移而具。勒特向我们一一指点。面上很现出几分得意之色。像是说‘大丈夫不当如是耶’哩。我一路参观。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觉得天道好还。实在可怕。这不是活画出一位义和拳和拳时候北京大内里头的瓦德西吗。威廉追怀往事不知何以为情。

同席的有一位英国女军官。终席议论滔滔不绝。大约说的都是女子当兵不让男子这一派话。还说。‘军队快要解散。闷得慌。可惜再不能得这种壮快生活了’。我们正为他是个女子。不好将他的话驳回。但觉得英雌气味。有点不可向迩。男人吃了军国主义的迷药。已经把世界闹到这种田地。还禁得起女人助兴吗。好在这种人也不过少数。不然。真算得人心世道之忧了。

我们饭后在威士巴顿山上公园游览一回。便回到迈阳。晚间法军的参谋长在海色大公故宫请宴。极力说莱因左岸一带应该从德国分离另设一个缓冲国。还说是本地方人民多半都愿意。我想这自然是法国人一相情愿的话。断不会成为事实。若说这一带果然有设缓冲国的必要。恐怕是将亚洛两州合并于现在之‘联军莱因占领地’才算公平哩。但缓冲国之议。现在已不成问题。且不说他罢。

十四日由迈阳赴哥龙。沿途所经。正是莱因河风景最胜处。这一带当晚春初夏的时候。葡萄遍山遍谷。桃杏杂花相间。岸上的地。天上的云。河里的水。都是五色的。每天傍晚。有许多极壮丽雅洁的游船。溯洄上下。真算得画里光阴。诗中国土。可惜我们来得不是时候。正当阴冬沈寂。周围境界都像睡著。况是战后疮痍满目。那里还有人敢想到行乐。河上一条游船也没有了。只有些鲨鱼式的煤船。倒还络绎不绝。替这冷静的河流做些点缀。两岸上无数古堡。隔十里八里便看见一座。堡的式样。种种不同。好像专做来替画家布景。这些堡都是中古时代骑士贵族留下来的纪念。还有许多绿林豪杰。都会拿来做他的窟穴。倘使能彀叫这些堡神各各背他自己的履历。只怕每一座堡都可以供给一部浪漫忒派小说的材料。我们如今都说他是黑暗时代的遗物了。但就这些堡神冷眼看来。现在比他们能彀光明几多呢。只怕要‘待考’罢。还有一座日耳曼女神像。是德国统一后新近做来记功的。这十九世纪新体美术的女神像参在许多古香古色的旧堡中间。摆出个庄严神圣样子。就像新出来的德意志皇帝统率著几十位固有的联邦君长。从容坐镇。日耳曼女神。也算是兼领莱因河河神了。但现在的莱因河。变成‘长江之险与敌共之’。正不知这位女神独立苍茫。背地里淌了多少眼泪哩。

哥龙是普鲁士的大工业市。德国全国的大都会。除了柏林汉堡就数到他了。论起这地方。在军事上本来不算重要地点。因为他和那永久中立的比利时接壤。能有什么军事作用呢。然而自开战以来。哥龙实已成了军事中心。德皇的大本营。有好几次就驻扎此处。事后看来。乃知这里的铁路仓库等项。无一不是秘密中作军事预备。可见德人破比利时的中立。处心积虑。已非一日了。

哥龙车站之宏壮。号称欧洲第一。五年以来。西战场几百万兵。大半由此调动。如今也是德国和协约国交通孔道。站内设有英国军官稽查护照处。非盘诘清楚。不能放行。市内大小各旅馆。都由英司令部全数征发。非经许可。不能投宿。我们这回来游。因为英法两国政府都用半公式的招待。所以不觉得有什么不便。后来我游德国。往返都经过此处。才知道种种麻烦。竟是出人意外哩。这是后事。慢提。却说我们早上九点多钟便到哥龙。英军司令部特地从远处调得一位懂中国话的参谋官专司接待。替我们预定下游览三日的日程。除各项参观外。还专备一游船泛莱因河。可惜我们还要游法境北部战场。那些地方。又是没有火车可坐的。沿路按准日期一站一站的预备军用汽车伺侯。原定只在哥龙一日。程期不能变更了。当时因为和局未定。我们不知到底能否一游德国。很想在这里稍多盘桓领略德国风味。既已办不到。只得穷一日之力。到处一游。

他那有名的大桥。跨着莱因河上开七条大路。中间行人。左右两条马车路。又左右两条电车路。又左右两条火车路。桥的两端。树着普鲁士历代帝王四尊铜像。其余桥栏上雕刻无数。真算极天下之大观了。他那有名的教堂。算是欧洲五大伽蓝之一。是峨特式和文艺复兴式调和的一种建筑。真足耐人瞻仰赞叹。其他画苑博物馆之类。只得匆匆挂一个号。实在不能细观了。我们还有一件很要紧的事。是要买德国书。可惜关于战事的书。坊间完全绝迹。其他新出书也不多。只得将哲学文学类的名著。随便购些。托英司令部代为转运。因为这点小事。晚间在司令部宴会席上。还起一番小小辩论。那英国司令官对于德国文学哲学很下些苛刻的批评呢。唉。因一时政治上的利害冲突。连学问上也生出偏好偏恶来。真是人类的普通弱点。好在这种现象总不能久罢了。司令部欢宴之后。跟着还有一个茶会。大小军官咸集。款待极其殷勤。这是我对于英国政府应该极表谢忱的。

第二天早上。往游哥龙附近一个地方。名叫亚痕。这亚痕是一千二百多年前沙里曼大帝的首都。还有那时候一座古寺。岿然尚存。便是大帝陵寝所在。所以我们特地一游。据说大帝遗骸。系用埃及木乃伊法泡制过。至今不朽。棺内藏宝物无算。其后经两次发掘。(第一次。九九七年日耳曼皇帝阿特三世。第二次。一六一五年腓力特列红髯帝。)搬掠一空了。只剩遗骸在内。这回休战退兵的时候。德人怕协约国要拿这有名的木乃伊去做博物馆陈设品。所以事前就搬往柏林。我们看见的。只有一个连盖揭开的空铜棺了。还有大帝加冕时所坐的石头宝座。陈设在楼上。此外纪念物。多不可见了。

我们当这回大战后来到这个地方。真有无限感慨。想起沙里曼大帝当时。战胜回教国民。再建西罗马帝国。他的版图。北极北海。南临地中海。将现在德意志法兰西比利时瑞士的全部和意大利西班牙的北部。打成一片。俨然开出欧洲一统之局。他却把国家当作私产一般处置。拿来分封三个儿子。以后德法意三国的分立。就从此起。虽说是各民族各有特性。合拢来诚非容易。但是倘使那时在一个政府统治之下。各民族接触调和的机会甚多。各特性自然会化合成个通性。那么。欧洲一千多年来的战争惨祸。总应该减省许多。或者人类全体的进步。远在今日之上。也未可知哩。自从沙里曼种下这祸根。一直闹到如今。种种国际问题。不能解决。别的不用说。就是凡尔登亚尔莎士洛林和哥龙这些地方。德国人说是历史上应归德国。法国人说历史上应归法国。哥龙自十三世纪以来皆为自由市。当一七九一年至一八一四年属法国。就像春秋时代齐鲁两国。争汶阳。争济西。争了一百多年。若在今日拿中国人眼光看来。争的算什么一回事呢。却是欧洲多少国境问题。差不多都是这类性质。这样说来。沙里曼不是一个‘始作俑者’吗。我们游亚痕古寺时。和一位看守寺门的老婆子攀谈。他说。‘都是这位大帝不好。左讨一个老婆。右讨一个老婆。——沙里曼有后妃九人。——养出恁么多儿子。分出恁么多国。叫我们今日还是鸡犬不宁’。我听了这话。不觉‘点头道是’者再。

我们又重要入法境。视察比法战地了。从此又没有火车可坐。只得仍用三辆军用汽车前行。所走的就是开战时德军侵入比法的那条大路。横穿谟士河。经过比利时的纳点市进入法境。想起当时百万轮蹄。气吞一世的从此路前进。今日衰草斜阳。川原无极。只是‘冷清清一片埋愁地’了。我们半日之内。由法入比。由比入法。走过三国境界。那国境上别无何等天然限域。只有一个记里木牌权当标帜。我在车上默想。甚么叫做国家。不过人类脑中无端幻出一条界线便了。楞严说得好‘同是菩提瞪发劳相’。为这一条幻线。杀人盈野。杀人盈城。将来世界大同后。回顾这种史迹。只怕对于这时代的人类心理。有点难于索解哩。

我们沿着谟士河。渐渐入到法境。那道路实在破坏得不成样子了。下午四点钟前后。我们三辆汽车。坏了一辆。只得归并著坐。再行一点多钟。嗳呀。不好了。又坏了一辆了。修理半天。毫无办法。天渐渐黑起来了。离前站还有好几点钟的路程。大家已经硬着心肠。预备在这路上露宿一宵了。好容易才打听得附近有个小地方。名叫池佛。那里仿佛还有几片破房子。只得拿那一辆未坏的车。分几次运送投奔。到那里居然有一家三等客栈名叫白马店的。很承他的情。替我们腾出两三间屋子来。还蒸得一条鲜美的白鱼。供应我们晚饭。我觉是生平未经尝过的异味。到今日还牢牢记得哩。

白马店住了一夜。明天汽车还是修理不出来。只得跑路到附近一个小车站。搭火车折往比利时京城。再由此京搭车迳返巴黎。剩下几处战地。只好待下次再行游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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