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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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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他们俩一起沿着旋转楼梯蹄跶蹄跶地来到楼下的房间。这里没什么变化,人们也都点着火把。比尼一人在三台电脑前忙活着,处理楼上望远镜观察来的数据;其余的天文学家在干别的事儿,塞里蒙对那些事一窍不通。谢林一个人四处溜达,六神无主。弗利芒搬了把椅子直接坐在火把下,继续读他的东西。他双唇一张一合,用一成不变的语调背诵着星星派的祈祷。

塞里蒙脑海里闪过一些词语,他在想该如何来描述这里发生的一切。这些只言片语他已打算用在明天出版的《记事报》上。天刚黑时,有几次他脑子里的那台写作机器仍然还啪哒啪哒地作响——一个极其有条不紊、极其尽职尽责的写作步骤,他完全明白,这个步骤已经毫无任何意义了。可他居然幻想着明天还能出一期《记事报》,这未免太可笑了。

他同西弗拉交换了一下眼神。

"天空。"她小声说。

"我看见了。"

天空的色调再次发生了变化。现在仍然很黑,可怕的深紫红色,一种怪异的颜色,看起来宛如天庭里的巨大伤口正喷涌出血一样。

空气似乎变得浓厚了。空气变得稠密了,暮色笼罩了整个房间,好像伸手可及似的。摇曳的黄色火光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显得更为耀眼。楼下的烟火气味跟楼上的气味一样让人倒

胃口。火把燃烧时发出噼叭噼叭的声响,谢林这位重量级的心理学家围着中间的桌子绕过来转过去,发出的脚步声,把塞里蒙搅得心乱如麻。

不管有没有火把,都越发难以看清周围的一切。

终于开始了,塞里蒙想。完全黑暗的时刻——星星出现的时刻来临了。

他立刻想到明智的做法也许是找个舒适的壁柜把自己锁在里面,直到一切都结束。这样可以远离危险,避免看到星星,蹲在那里等待一切都恢复正常。但是片刻的沉思使他意识到这个想法很不切实际,一个壁柜——一个封闭的地方——也会没有光线。它不但不会成为一个安全舒适的避风港,相反会变成比天文台的房间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之屋。

还有,假如发生了什么大事,那种会使世界历史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大事,塞里蒙不愿在事情发生时自己却双手抱头,蜷缩在一旁。要是这样,他可就太怯懦愚蠢。也许他的后半辈子会悔恨终生,一旦他认定一件事有新闻价值,绝不会临阵脱逃。此外,他相当自信,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事,自己能够承受——况且会不会真有什么大事来临,他至少还保留着一丝质疑。

他纹丝不动地站着,耳边不时传来西弗拉的吸气声,这是当一个人正快速隐入黑暗的世界时,努力保持镇静而发出的急促呼吸。

这时传来了另一种声音,一种新的声音,听上去断断续续,模模糊糊。要不是室内一片死寂,要不是日全食临近,塞理蒙注意力反常,根本就不可能听到它。

新闻记者紧张地站着,屏息倾听着。随后,他小心翼翼地挪往窗边,凝视窗外。

塞里蒙发出一声惊叫,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谢林!"

屋里一阵骚乱,大家都看着他,指指点点,问东问西。心理学家一会儿便来到他身边,西弗拉紧随其后,甚至蜷曲在电脑前的比尼,也转过身去看。

外面,多维姆像一团不发光的暗火,竭力向卡尔盖什看上最后一眼。在城市所在的方向,东边的地平线已消失在黑暗中。从萨罗城到天文台的道路成了一条暗红色的线,公路两旁的树木,在灰暗的光线下,已分辩不出独立的一棵棵树了,看到的只是一片阴影。

但是,让大家注目的是公路本身,因为在路上,另一片阴影在移动,样子十分可怕,像是一头怪异的野兽一路蹒跚着,往天文台山的山坡上爬去。

"看哪!"塞里蒙声嘶力竭地大叫,"快告诉阿瑟!从城里来的疯子!弗利芒的那些人!他们来了!"

"到日全食还有多长时间?"谢林问

"15分钟,"比尼用粗粗的嗓门说,"可他们5分钟就能到这儿。"

"没关系,让大家继续工作。"谢林说,声音中透露出镇定。他竭力克制住自己,说的话出人意料地带有一种命令的口气,在这个高潮时刻,他似乎要把蕴藏在内心深处的力量都发泄出来。"我们去阻挡他们。这地方建得像要塞一样坚固。西弗拉,你上楼去告诉阿瑟现在的情况;你,比尼,好好看着弗利芒。如果迫不得已,你可以把他打翻在地,教训教训他,不过,别让他离开你的视线。塞里蒙,跟我来。"

谢林走出房间,塞里蒙紧紧跟在后面。螺旋式的楼梯往下延伸,消失在潮湿阴郁的灰色朦胧之中。

他们往下冲了50英尺,身后敞开着的房门里透出来的摇曳不定的暗淡的黄色光

线不见了,上上下下的黑影向他们压来。

谢林停了一下,胖乎乎的手抓住胸口。他眼珠凸出,干咳着,整个身体由于恐惧而不停地颤抖着。无论他刚才找到了何种良策,现在似乎都无济于事了。

"我不能……呼吸了,你……下去,关上所有的——"

塞里蒙往下走了几步,然后转过身说:"等一等!你能坚持一下吗?"他自己呼吸也急促起来,空气像黏稠的糖浆,在他的肺中进进出出。一想到自己一个人将进入神秘的黑暗之中,心里不禁万分恐惧。

要是保安把门敞开着,怎么办?

他害怕的不是那些暴徒,而是——

黑暗。

塞里蒙意识到自己终究也害怕黑暗。

"呆在这儿别动。"他说这话真是多此一举,因为谢林浑身无力,瘫倒在塞里蒙刚刚离开他的那步台阶上。"我马上就回来。"

他一步跨两个台阶往上奔去,心里怦怦直跳——并非全是由于跑得太急。他绊倒在室内,从支架上拿起一个火把。西弗拉盯着他,茫然不解。

"我能跟你一起去吗?"她问道。

"可以,不,不行!"

他又跑了出去。火把的气味异常难闻,烟熏得他睁不开眼睛。但他紧抓火把,好像高兴得要吻它一样。当他飞奔下楼时,火焰往后飘着。

谢林动弹不得。当塞里蒙向他弯下腰时,他睁开双眼,呻吟起来。新闻记者用力摇着谢林的身子。"行了,坚持住,我们有火把了。"

他伸直胳膊,高举着火把,用胳膊架着踉踉跄跄的心理学家,在火把的照耀下往楼下走去。

底楼漆黑一片。塞里蒙感到恐惧再次向他袭来。但是火把划破了黑暗,为他指明了一条道路。

"保安——"谢林说。

他们在那儿?逃跑了吗?看来是跑了。不对,有几个阿瑟安排的保安,挤在门厅的墙角,浑身瑟瑟发抖。他们双目无神,舌头伸出了嘴巴,根本看不出有其他人在场的迹象。

"听,"塞里蒙粗声粗气地说,他把火把递给了谢林,"你听外面有声音。"

他们听见了。那嘶哑的呼叫声零零碎碎、断断续续。

不过,谢林说得不错。这天文台建得像一座要塞。它是上个世纪的建筑,那时新加伏特建筑风格正发展到鼎盛时期,其特点是稳固、耐用,而不是好看。

一英寸的铁条插入水泥窗台,做成铁栏栅保护窗口。墙是用石块砌成的,即使发生地震也不会塌倒。大门是一大块橡木板,关键的地方都用铁加固了。塞里蒙检查了一下门闩,他们都插得好好的。

"至少他们不可能从弗利芒来的那条路进来。"他喘着气说,"听,听他们来了!他们就在门外!"

"我们得行动起来!"

"不错,"塞里蒙说,"别光站着不动!帮帮忙,把这些陈列柜拖过来顶着门——把火把

拿开,那烟快熏死我了!"

柜子里装满了书、科学仪器等,像个天文博物馆。陈列柜有多重,只有上帝才知道,但在这个危险时刻,塞里蒙的体内似乎被注入了某种超人的力量。他边推边拉,把陈列柜放好——谢林帮了他一下——就像移动枕头一样轻松随意。在他搬动这些笨重的柜子,调整其位置时,柜子里的微型望远镜和其它仪器东倒西歪,还听得见玻璃摔碎的声音。

比尼会杀了我的,塞里蒙想,这些东西可是他的命根子。

可是没有时间想那么多了。他用尽全身力气把柜子一个接一个地推过去顶住大门,几分钟之后就筑起了一道屏障,假如暴徒真的冲破了橡木板,他希望这道屏障能抵挡一阵子。

不知从远处的什么地方传来了拳头打门的声音,这声音隐约可辩;尖叫声——嚎叫声——

真相是一场噩梦。

拯救的渴望驱使着这群暴徒,从萨罗城蜂拥而至。火焰派告诉这些人,只有捣毁了天文台,他们立刻就会得到拯救。可是随着黑暗渐渐临近,一种无法忍受的恐惧几乎使他们的大脑失去了思维的能力。他们没有时间去考虑找汽车、武器,选一个领导,甚至建一个组织,他们徒步向天文台走来,并赤手空拳向天文台发起攻击。

现在,他们来了。多维姆的最后一抹光辉,最后一束红光,无力地撒在这群只有惊恐万分的人身上!

塞里蒙嘟哝了一声。"我们回到楼上去吧!"

在刚才大家聚集的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全都去了天文台的圆屋。当塞里蒙冲进去时,他一下子愣住了,屋里弥漫着的一种神秘的平静,活像是一幅画。耶莫特坐在巨型天文望远镜的控制面板旁边一个小靠背椅上,似乎今晚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天文研究之夜。其他人聚集在小型望远镜边,比尼在一旁指挥着,声音紧张,极不自然。

"大家听着,日全食之前快速拍下多维姆,并换好底片,这至关重要。这里,你们一人一台照相机。我们必须得到所有相关的资料,你们大家都知道——知道曝光的时间——"

人们憋住气,小声嘀咕着,表示同意。

比尼用手抹了一下眼睛。"火把还燃着吗?别担心,我看到了!"他使劲往椅子上一靠,"现在请记住,别——别只想着拍好照片。星星一出现,不要浪费时间去想一次拍两张照片,一张足矣。还有——要是觉得自己撑不住,就赶快离开相机。"

在门口,谢林小声对塞里蒙说:"带我去见阿瑟。他去哪儿了?"

新闻记者没有立刻回答。天文学家的身影在他眼前晃动着,若隐若现,头上的火把变成了黄色的斑点。房间里死一般冰冷。塞里蒙感觉到西弗拉的手碰了他一下——只一下——然后,他就看不见她了。

"太暗了。"他悲泣地说。

谢林伸出双手。"阿瑟,"他摇摇晃晃往前摸索着,"阿瑟!"

塞里蒙上前走了一步,抓住了他的胳膊。"等等。我带你过去。"他设法穿过了房间。他闭着眼睛,以免看到黑暗;他停止思考,以免头脑混乱。

没有人听到他们走动,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谢林摇摇晃晃撞上了墙壁。

"阿瑟!"

"谢林,是你吗?"

"是我,是我。阿瑟吗?"

"怎么啦,谢林?"这是阿瑟的声音,没错。

"我想告诉你——不必担心那些暴徒——大门非常牢固,可以阻挡他们进来——"

"当然。"阿瑟喃喃地说。塞里蒙觉得这声音听上去像是从几英里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从几光年远的地方。

突然,他们中间一个身影飞快地动了起来,抡起胳膊一阵乱打。塞里蒙想那人也许是耶莫特或比尼。可当他摸到信徒外套粗糙的面料之后,他知道这人一定是弗利芒。

"星星!"弗利芒大声喊起来,"星星出现了!别拦着我!"

塞里蒙意识到他是想设法靠近比尼,然后摧毁那台亵渎神明的望远镜。

"看——外面——"塞里蒙叫道,可是比尼仍缩在电脑前。当完全的黑暗笼罩整个天空时,电脑可打开照相机,并快速将这一瞬间拍摄下来。

塞里蒙伸出手抓住了弗利芒的外衣,使劲一拽,又拧了一下。突然有人紧紧卡住了他的喉咙,他身子不停地摇晃起来,面前只有影子,脚下像踏空了地板。一只膝盖狠狠朝他肚子一撞,疼得他头晕目眩。他哼了几声,几乎跌倒在地。

他愤怒地喘息着,缓过一口气之后,又浑身是劲儿。他一把抓住弗利芒的肩膀,使劲地摇晃,伸出一只胳膊勒住他的脖子。这时他听到比尼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在喊:"我看到了!注意!准备拍照!"

塞里蒙马上明白了一切。整个世界的景象快速驶过他那受到重创的大脑——一切都混乱不堪,所有的人都在恐惧中发出刺耳的尖叫。

接着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最后一缕阳光已渐渐退去,踪影全无。

同时,他听见弗利芒最后一声吃力的喘气声,比尼惊愕而低沉的大叫声,以及谢林发出的怪叫声,一种刺耳的歇斯底里的笑声——

随后是一阵突然的寂静,从屋外袭来的、奇怪的、死一般的寂静。

塞里蒙松开双手,弗利芒打了个趔趄。塞里蒙注视着信徒茫然的两眼,只见他仰望着天空,眼中反射出火把微弱的黄光。他看到弗利芒嘴边布满白沫,听到他喉头发出动物似的呜咽声。

带着恐惧的心理,他抬起头来,把目光转向天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

透过黑暗,星星在闪闪发光。

不是比尼那个可怜的理论中所说的一打或两打星星,而是成千上万颗星星,一颗挨着一颗,一颗紧接着一颗,像一堵看不到尽头的墙。可怕的光亮布满天空,构成了一道让人目炫的屏障。成千上万颗强大的太阳,撒下能烧灼灵魂的光芒。此时,整个世界是一片寒冷、可怕和凄凉,寒风阵阵,让人颤栗。可星星那冷漠的光芒,更让人觉得可怕。

他们敲打他灵魂的深处,他们像连枷一样不停地击打着他的大脑,他们那冰冷、可怕的光亮就像百万只铜锣同时敲响。

天哪,他想。天哪,天哪,天哪!

但他的视线被定格得无法移动,只好仰起头,从圆屋顶的开口往外看。他全身肌肉僵硬,动弹不得,注视着布满天空的那道巨大的屏障,一脸的无助和恐惧。他觉得他的头脑在那个无止境的光亮的攻击下已经丧失了功能,他的脑髓变成了一颗玻璃弹子,在他空空如也的头颅里来回地滚动;他呼吸极不顺畅,体内的血液在血管里倒流。

终于,他能够开闭眼睛了。他发出哀伤的声音,喘着粗气,小声嘀咕着,竭力恢复自己的自制力。

塞里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喉咙紧抽,不能呼吸,他全身肌肉都由于极度的恐怖和难以抵御的恐惧而颤抖。他模模糊糊地感到西弗拉就在附近,可他必须努力回忆她是谁。他必须好好想一想他自己是谁。楼下传来一阵可怕的击打声,一阵不断打门的声音——像是一只千头怪兽,想往房间里闯——

无所谓了。

一切都无所谓了。

他知道,他要发疯了,可内心深处还有一点理智仍在呼喊,竭力想驱散如洪水般袭来的黑暗恐惧。发疯确实很可怕,知道自己要发疯就更可怕——片刻之后,你的肉体仍将存在,所有健全的理智将死亡,将被黑暗的疯狂所吞噬,知道这些,会更可怕。这就是黑暗三部曲——黑暗、寒冷和毁灭!明亮的宇宙之墙被粉碎了,那可怕的黑暗的断亘残壁正在倒塌,向他挤来、压来,把他淹没。

一个人匍匐着向塞里蒙爬来,推了他一下。塞里蒙挪动了一下,双手捂着僵硬的脖子,一瘸一拐地朝发光的火把走去;在他发疯的视觉中充满了火光。

"火光!"他尖叫着。

阿瑟正在一个角落里哭泣,呜咽声听上去十分可怕,像是一个受了极度惊吓的孩子。"星星——所有的星星——我们以前都不知道,我们以前什么也不知道。我们以前总认为6颗星星就是全宇宙,我们没有见过的星星就是永远永远的黑暗,墙倒了,我们不知道——我们无法知道——什么也——"

有人去抓火把,火把倒下去熄灭了。就在那一瞬间,可怕而冷漠的寒星更逼近了,

塞里蒙环顾四周,透过星星那可怕的光亮,看见科学家们惊得目瞪口呆,在恐惧中不停地徘徊。他设法来到走廊,敞开的窗户吹来一股刺骨的寒风,他站在那里,任凭寒风吹拂脸庞,嘲笑吹过来的冷气。

"塞里蒙?"身后有人在叫他,"塞里蒙?"

他继续大笑。

"看啊,"过了一会儿,他说,"这些就是星星。这就是火焰。"

窗外的地平线上,在萨罗城那个方向,发出了猩红的光,光越来越亮,但那不是太阳的光。

长夜又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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