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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县长直沉着脸,心里非常的着急和讨厌,而肚子也饿了。他就想大概该要吃饭了吧?惟愿听差来一请,就可以把这讨厌的场面结束。他于是焦躁地看着门口等待着。

“我以为重要的是实行普及教育。”施服务员兴奋的说,“多设平民学校,叫所有人民都要进学校。”他张着幻梦似的眼睛好像看见了他想象中的乡村和城市都设着许多学校,无千无万的人民都规规矩矩成行成列的坐在讲堂上,只看见黑压压的头,而他自己则挺胸高站在讲台上庄严地挥着手向他们讲话。“我相信只有这样才是根本办法。……”

听差拿着茶壶到茶几来倒茶,施服务员稍稍让开一点,仍然望着陈分县长说下去:

“人民的智识开了,自然就减少犯罪的行为……”

刘县长向听差递一个眼色,用可以使三个人都听见的声音说道:

“饭成了么?”

施服务员发怔的望了他一眼,立刻兴奋地把两手一摆,说:

“当然再没有‘犯罪’的事了呀!到那个时候,土匪也没有了!……”

刘县长、陈分县长和听差三个人倒都一怔地望着他,立刻都忍不住哈哈笑了,听差竭力忍住,只是在肚子里笑得发抖,把茶倒在杯子外边了。

“你们笑什么?”施服务员惊愕的望着他们,立刻红了脸奇怪的问,“我觉得这理论没有什么可笑的。那么你们的意见怎样?”

大家都就不笑了,局面立刻僵了起来。

听差于是赶快说:

“监督,吃饭了!”

陈分县长趁势就起身告辞。刘县长也不留,起身送他。施服务员心里有点不舒服。但恐怕人家认为自己浅薄,立刻赶上一步大声说:

“好,我想有机会,我还想和你们讨论一下。”

陈分县长笑着向他点点头,刘县长也嘲笑地向他点点头,就把陈分县长送到大堂外。回了进来的时候,刘县长一路喃喃地骂着这可恶的陈分县长。他忿忿的顿了一脚道:

“哼,你这狗东西,硬要和我捣蛋!好嘛,我就要给你看看!”

他跨进三堂后的门槛的时候,见施服务员还站在天井边,两手插在裤袋里,张着梦幻似的眼睛望望蔚蓝的天空,又望望铺满阳光的天井。

“这‘孩子’倒是很容易利用的!”刘县长想,“放着这一个现成宝贝我都不用一下,更待何时?”

“施委员!”他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头说,“刚才这陈分县长太‘那个’了!你正讲得起劲的时候,他竟这么狂妄的笑起来!这种人,你何必同他多谈。对牛弹琴,他懂得什么东西!”

“是呀,那简直太不成话了!”施服务员忿忿的说。

“施委员,我要请问你一句,你能作战吗?”

“作战?”施服务员见他问得那么认真,就又兴奋起来了,“那自然是可以的。不过我要问一问,是怎样的战?”

“是打土匪。因为在这冬防期间,我们随时都要准备的。”

“我们在学校里边,因为偏重在政治,所以我们的军事是没有学全的。我们学的是平原战,山战还没有学过。”他说到这里,立刻又觉得自己的这话太天真了,会使得面前的这人减少对自己的重视的,于是举起右手来补充说:“不过,军事学里边的种类,照我看来其实是差别不大的。只要肯干,我想都容易。我在学校里的打靶是第三。你看见过打靶么,监督?”他偏着脸认真地向他一望,随即又闪着梦幻似的眼光说起来了,同时用手向前面一指:“我们那次的打靶场比那天井边有好几十个远,相距二百米远。我们用了几种姿势:立射,跪射,卧射。我两枪都中在对面靶子的圆心,只有第三枪打了一个偏差,但也偏不多。要是那一枪也射进圆心就好了!”

刘县长越看越觉得这“孩子”太有趣,不由得笑起来了。

“好,好,很好。”他又拍拍他的肩头说,“我一定借重你。”

立刻就转身走去了。

施服务员觉得自己的话还没有说完,立刻在他后面赶了一步喊道:

“我想能够练习练习一下更好。”

“唔唔。”刘县长没有停步,只是向他掉过半面脸来微笑着点点头就一直走去了。

拉开门帘,刘县长一脚踏进房间的时候,黄村长非常局促地拿着卷边博士帽站起来,脸色现着忸怩和慌张,斜侧着身子站在旁边,等候着一定会来的严厉的申斥。刘县长向他横一眼,就在桌上轻轻一拍,不高兴的说道:

“咹,你们简直把事情给我弄得糟透了!”一屁股就坐下虎皮椅子去。

黄村长不敢用眼睛正视他,只垂着头,在旁边站着,手捏弄着博士帽的卷边。

刘县长忿忿的看他一会儿,看见他手指上戴着两个很耀眼的黄澄澄的金指环,他立刻又提醒自己,这样对他太严厉有点不大好,因为他们这些人在地方上是有相当势力的,而且现在又正要用他的时候。

“你坐下吧!”他和缓一下呼吸之后,用嘴唇一指,说。

黄村长就又先用左手摸着背后的椅子吊着半边屁股坐下去,赶快用两眼左右看看,说:

“监督同陈监督谈了之后怎样?”

刘县长耸一耸肩头。停了一会儿,才说:

“我想你在门帘后已都听见了——可是你们弄得太糟了!据他说那吴老娃出的是四百块钱!”

“监督,这恐怕是他胡乱说的!”黄村长把已经准备好的话脱口就说出,“吴老娃这人本来就是疯里疯气的。”他立刻给他举出证明:“譬如那次我叫我家长富去向他要三十个蛋。因为那次我们那里过军队,那连长派一个勤务兵来向我说,马上要一百个鸡蛋。那时候,恰恰我们家里的鸡蛋吃完了,逼得我挨家挨户去寻,弄得真是气都透不过来!恰好那天正遇着吴老娃他们几个人来镇上卖蛋,但他说只有这三十个了,其中有二十个是已经答应了人家先用了钱的。我家长富用好言向他说,这是公事,就通通把它拿来。后来他却说那是六十个!弄得我和他吵了,讲了好半天,他才明白过来。他就是那么疯里疯气的!”他随即觉得这话的力量太轻了,刘县长会反过一句很巧妙的话来把自己问住的。他于是坐得更直一点,索性再举出一件和刘县长有过直接利害关系的事来:

“譬如那一次监督交一支毛瑟枪给我,叫我发卖给他,监督的朱单上是批明的着缴一百元。他总是叫苦说买不起。我那回又向他讲了很多话,说地方上要防土匪,你们有钱人不买,谁买?而且监督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这是地方上的事。后来他又说这不是新式枪,是毛瑟枪,顶多值二十块。我又和他费了不少唇舌,他才交出一百块来。后来他却逢人便说我欺了他,卖了他二百块钱!你看,监督?”他于是立刻叹一口气,诉起苦来了:“真是,我们这些在地方上当公事,真是很难的!吃了力还一点也不讨好,弄得天怒人怨的!……”

“好了好了,”刘县长怕他再说下去,厌恶地打断他的话,“现在不必再说这个吧!我问你,前天你说白森镇有人要告陈分县长,怎么他们还没有把状纸递来?”

“是这样的,监督。”他怀疑地闪着眼光看了刘县长一眼才放了心,说,“听说陈监督知道那回事了,把他们传了去恐吓了他们一阵,说是如果敢这样,就把他们打烂关在班房里!他们就都吓怕了!不敢了!”

“哼!”刘县长立刻把眼睛横了起来冷笑了一声,“好吧,我告诉你,你可不必向别人说!我这两天要到黄村来一下,叫他们把呈文亲自送到我手上来。我要替他们伸冤!哼,这简直越来越不像话了!你给他们说,叫他们不要怕,有本县长给他们作主!你今天一回去就赶快准备!”

黄村长巴不得他说出这样的话,赶快高兴地躬腰答道:

“是。”拿起帽子就微笑地出去了。

刘县长从玻璃窗望见他走过天井边,仍然是那样土头土脑的步法,左肩微耸,右肩微吊,身子和脑袋向上一冲一冲的走出三堂的门去。

天黑的时候,刘县长感到一些愁闷,因为天上堆满乌黑的云,密密层层的,在预示着快要下雪的景象,这样上路是不舒服的。待到半夜,一天的黑云忽然被一口风吹散得精光,一轮月儿露出它明澈的白脸在青空上悠闲地窥看人间,洒下来一天井如水的清辉,房间里点的煤油灯光都顿时减色。刘县长俯在窗前渐渐高兴起来了。一看天井对过施服务员的房间,只见房门关住,纸窗下方微微透露出一小团微弱的黄光,想是扭低了煤油灯芯,睡了。他于是立刻叫听差马上去把保卫队张大队长叫来。

张大队长是一个高长的大汉子,头上包着大布包头,两眼还好像没有睡醒,迷迷糊糊的。他一走进来就端正的把两脚跟一碰行了个敬礼。

刘县长就向他说明,刚刚得到一个密报,说是从白森镇边境,向黄村来了一股土匪。要他马上去把一队团丁通通叫起来,准备好全副武装。他最后把右手伸出来一指,下命令道:

“叫他们通通到衙门前集合,由本县长亲自带去。同时赶快先派一名团丁跑去通知黄村长一声。”

张大队长又行了一个敬礼,就走出去了。顿时全个县府里里外外都闹哄起来。

刘县长又把听差叫来嘱咐几句,叫他赶先到前面路上去布置去了,之后,就走出天井来,是一地的好月亮,金亮的星星满天。经过三堂门后边的时候,只见外面,听差们,团丁们,轿夫们,正在跑来跑去忙着一团,几盏被提着的风雨灯的黄光在那微暗中穿花似的亮来亮去,步枪们发出磕撞的声音。忽然一条光带一闪,是光着头的收发师爷提着一盏风雨灯在二堂出现了,就站在那儿指手划脚的在大声指挥。同时还听见远远的地方传来马蹄跺打着石板的声音。顿时形成一片紧张的空气。他忍不住笑了一笑,兴奋地感到自己的权力:只要自己一句话,人们都就忙起来了。

他走过去用手重重拍着施服务员的门,用着带点慌张的声音喊着他。

施服务员一下子惊醒来了,好像远处失了火似的,只听见一片嚷声和狗吠声。他吃惊的跳出被窝,一面揉着眼睛赶快拉开门,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袭击着他,同时感到寒冷得皮肤都长鸡皮疙瘩。刚刚一看见刘县长慌张似的走进来,向他说:

“匪来了!”

他顿时全身都战栗起来了。

“你抖么?”

“不,不,冷得很!”他赶快镇静的说,立刻把煤油灯扭亮起来,一面扣着军服,拴束斜皮带,一面着急地问:

“匪到哪里来啦?”

“说是到黄村了!”刘县长紧张的说,随即亲热地拍拍他的肩头道:

“老弟,今天是你用你本领的时候了!你去帮我的忙吧!”

“好,我就走!”施服务员非常感动了,想不到他今天突然称他“老弟”,立刻挺起精神来说,“可是我还没有枪。”

刘县长见他那么认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了:

“老弟,你以为我真的让你上火线么?我要借重你更大的事呢,请你帮我计划和指挥。你只要带我的一支手枪就是。至于马,我已叫人给你预备了!”

施服务员全身都紧张了,马上伸手在灯光旁边拿了两本作参考的军事学书装在一个皮包里。有一本《野外勤务令》他拿起来看看也装进去了。刘县长陪他一道出去的时候,只见一大队提着枪的团丁在街心排成一条长长的列子,有些在咳嗽、吐痰,有些在发抖。十几盏在月光下显得不很亮的风雨灯从排头分配到排尾。一乘绿纱大轿摆在阶下,四个轿夫等候着。一匹黄马四脚站着,在左右地甩摆着尾巴,喷着鼻气。已经静了下去关门闭户的两旁人家,都从半开的门缝伸出头来恐怖地把这街心望着。这街上立刻形成一片森严的气象。刘县长竭力忍住笑坐进绿纱轿里去,四个轿夫一下子就抬起来。队伍也就“向左转”成双行,在前面开道走起来了。施服务员一脚踏上左边的马镫,马却提起后脚跳起来了,把他甩了开去。前面的队伍和轿子都走了。他慌得赶快跑到马的右边来,还没有挨拢身边,马又提起后脚跳起来了。队伍已走远了。他急得满头是汗,在旁边跟着马转圈圈。他想这太笑话了!正在没有法,一个看门的跑出来帮他拉着马嚼子,扶了他一把,他才爬上马背,赶上前去了。他想:幸好刘县长没有看见呢!他赶上了队伍,跟在轿后,一出了城门的时候,只见满田野都洒遍明月的光辉,好像淡烟似的笼罩了远远近近的一切:左前边是一带疏疏落落散缀着的白点,那是些村庄的白壁,一丛一丛黑蓊的树林杂立在那些村屋之间,一带渐起渐高以至渐远的山丛,骆驼背脊似的从左边直绕到前面远处似乎又折转回来包到右边,右边的山下则闪亮着一条长长的光带,那是河流,月光在河流里破成碎点。远远地,犬吠起来了,与河流声应和着。村屋,树林,山丛……都好像神秘地在窥看这大路上点缀着点点黄光的队伍。施服务员在这样美丽的梦幻似的光景中,好像读到了一篇古代英雄立马山巅的故事。他于是在马上挺起胸脯来了。他预想着在一张点了两支洋蜡烛的桌上,自己将怎样伏在一张地图上一面翻看着备作参考的军事学书,计划着怎样排兵布将,指挥着那些团丁们向那月光下黑黝黝的山峰去作战。而事过之后,军长会怎样来电嘉奖。于是觉得肚前的方白铜扣都特别光辉起来。

忽然在前面路的转角上,队伍的排头刚刚一到,一个喊声突然冲破了沉寂叫了起来,队伍都起了一点骚乱。施服务员非常吃惊了,美丽的月光都好像顿时失色,恐怖包围了他,本能地赶快摸着腰间挂的手枪。刚才的幻梦都逃得无影无踪了,只有一个尖锐的现实的令人脑子发涨的念头在脑子里响着:“呵呀,要干了!”

前面的轿子停了下来,他也慌忙下马,一种不曾经验过的恐怖,使得他捏着手枪的手都发抖了。只听见刘县长在轿子里大声的然而镇静的喊道:

“什么事!”

那声音使他惭愧:“他都那么镇静,而自己竟就发抖了么?笑话!以后还要见人呢!”他想着,走到轿前,把头向刘县长伸去慌忙说道:

“就要干了么?我就叫他们散开?”

刘县长镇静的把手一摇:

“不忙。让我看清一下情势!”

其时,已见两个背枪的团丁提着风雨灯和一个听差押了一个遍身穿得非常褴褛好像叫花子似的人走来了。施服务员非常兴奋,以为这大概就是捉着的匪了,而捉这样的匪竟是这么容易!却见那匪扑的一声就在轿前跪下来了,干哭似的喊道:

“大老爷伸冤!我们家给匪抢了!”

“哦,原来他竟是被匪抢的!”施服务员想。

刘县长赶快走出轿来,皱着眉头问道:

“你是哪里人?”

“给大老爷回,我们是城里人。”

“什么?”刘县长着了急,威吓地说。

“我……我……我……”

刘县长赶快望听差一眼,听差就赶快在那叫花子似的人背上一掌,生气的说:

“你发昏了吗?你刚才不是说你是黄村山边上的人?”

那人发慌了似的,赶快自己打了一个嘴巴:

“是是,大老爷,小人是黄村山边上的人。我遭抢了!我真是气得发昏了!”

“那么有多少匪?”

“很多。有几十。”

“你晓得那些匪是从哪里来的?”

“是从白森镇来的。说是里面还有陈监督呢!”

刘县长勃然大怒了:

“什么?有陈监督?你别胡说!”

那人吓得直发抖,以为自己说错了,赶快说:

“不是不是。大老爷!不是陈监督。”

“哼,你在混说些什么?”

听差见刘县长吼了起来,又赶快推了那人一掌,威吓着:

“你在混说些什么呀!”随即把脸抬起来望着刘县长道:“监督,他刚才说那群土匪是和陈监督打了招呼的……”

刘县长立刻打断他的话,喝道:

“你不准恐吓他!让他自己说!”

那人又赶快说起来了:

“给大老爷回,是的,那群匪是和陈监督打了招呼的……”

刘县长用了诧异的眼光望了施服务员一眼,意思好像说:哈,你看!随即他又掉过头去喝道:

“这家伙打胡乱说2,我不相信!”

他问明了匪的方向和情况之后,马上叫带下去,同时补说道:

“他们这些遭了抢的人很可怜,好好把他带着,不要为难了他。”又伸出手指向他一指安慰他:

“你不要伤心。本县长现在就是给你们去打匪的!”

施服务员奇怪的看了半天,见刘县长掉过胖脸来的时候,便闪着怀疑的眼光问道:

“这才奇怪!怎么那些匪会和陈分县长打招呼?”

“是呀,我也不相信!”刘县长摇摇头说,“不过陈分县长平常对于老百姓太‘那个’了!他们怀恨在心,也许这回遭了抢就栽诬他也是可能的。自然遭抢的人也很痛苦……”

施服务员觉得他轻轻就把这事情抹开,似乎不免有官官相卫之嫌。他用了他推理的脑子想了一想,觉得在这样的时机应该提出自己聪明的意见来,以显示自己的并不浅薄。于是赶快用手把刘县长一拦,响着很明确的声音说:

“不过‘无风不起浪’,据我看这事情是很可怀疑的!”

“自然自然,”刘县长马上点点头,“我也很赞成你的意见。”他愉快地暗笑着就进轿子里去。

于是队伍又向前走起来了。

月儿在一簇乌云里穿了过去之后,更加明亮起来,清辉泻在山,林,村庄,河流,以及大路上走着的人马身上。风雨灯里火舌的光都显得更加淡黄了。施服务员坐骑在马上一路想着刚才刘县长尊重了自己的意见感到了非常兴奋,于是对陈分县长的可疑之点更加明确起来,就像手上紧抓住辔头一样的明确。他觉得非常忿恨。预想着这一战恐怕要一直打到白森镇去。

东山顶黑暗的天边涌现出一片鱼肚白,好像山那面谁提了一盏灯在照着似的,这时候,黄村的市镇好像一大簇黑色的森林似的在眼前的坡下出现了。队伍就直下坡去。一朵黄色的火光和一团黑影从那镇口向队伍一摇一摆的移来。到了近前才看出是一个人提着风雨灯,一个人在灯后,身子和脑袋向上一冲一冲的走着,后面还跟了两个背枪的。一看就认出是来接他们的黄村长。

施服务员同刘县长并着肩一进了黄村长的八字粉墙的屋里,马上就要了地图铺在桌上借着洋蜡烛的火光看了起来。刘县长立刻出去了,把他一个人留在屋子里。他高兴着把书翻了出来,一面伸出食指在地图上的网似的线条上指点着,像一条蚕在那上面爬来爬去似的,细心的计划着。最后他觉得很有把握了,只等刘县长进来,就向他说出自己的意见。他仔细的再看一遍,烛光照亮他的军帽顶和遮阳。忽然听见脚步走来了,进了门槛了,他马上高兴的看着自己手指指着地图上的山脉线条说:

“监督,我已经计划好了,我们的队伍就抄着这条羊肠沟上去包围……”

他一面说着,一面高兴的抬起脸来,他立刻怔住了,原来进来的人在举起两手张开杯口大的口打哈欠:

“呵呵呵……”

一看,原来是刘县长的听差。他立刻脸红起来,不好意思地走到门外边向外一看,只见天已渐渐明亮,但却显得昏黄色而沉闷,他知道这是一夜不睡眼睛疲倦了的缘故。一群黑点子的乌鸦哇哇哇地叫着打天井上的天空飞了过去;麻雀子叽叽地在乱飞着唱早歌;天井边的一株橘树下的鸡笼内一只黄毛雄鸡扑扑的拍拍翅膀,又伸长颈子叫了起来,四邻的鸡声也跟着唱和;远处犬声也吠起来了。一口晨风吹来,脱光叶子的橘树丫枝扫着墙脊摇摆。他打了一个冷噤,赶快退回桌边来了,烛光已显得淡了,给从门口和纸窗渐渐袭进来的晨光占领了房间当中的方桌,两边靠壁的椅子和壁上挂的屏对都已耀眼地现得分明。那听差已坐在一张椅子上垂着头打盹。他又只得再去埋头看地图,地图上也已给晨光把烛光驱逐开去。他吹熄了烛。他想他们干什么去了?但觉得又不便去寻他们,只得焦躁地等着,看着。渐渐地图上的白光转成黄色,抬头一看,原来太阳的金黄光线已射上窗外的西墙。他又皱着眉头跑到门边看,天井里仍然只是一片讨厌的麻雀声。他掉头来看那听差,只见听差的头仍然垂着,渐渐向下点,一下子点了下去,马上吃惊的醒来,睁开迷糊的眼睛。他忍不住着急地问起来了:

“监督呢?”

“说是出去打去了。”听差模模糊糊的说。

“怎么?”他不舒服地自己对自己似的说,“怎么我的计划都还没有给他,就打去了?”

天已大亮,屋子里的桌椅屏对都耀眼地现得分明,刘县长才高兴的走了回来,熬了一夜显得有些灰暗的胖脸闪着微笑,把手向他一挥,说道:

“喝,已经打退了!”

“怎么呢?”施服务员感到一点失望,赶前一步奇怪的问,“怎么我连枪声都没有听见呢?”

刘县长哈哈笑了起来:

“这些土匪不是大军呀!见我们一来他们就吓跑了!不过,”他一说到这里,脸色就严重了起来,“那些匪向着白森镇跑去了!唉,这陈分县长平常不晓得他在干什么的!”

“是呀!”黄村长跟着进来,垂手站在旁边插嘴说,“全村的人都在说陈监督通匪呢!”

“这怎么行?”施服务员忿激地跳了起来,“我们应该追打到白森镇上的。我已经在这儿弄了半天计划了的!”他看着那桌上的地图,心里非常不舒服。

“呵呵,”刘县长赶快向他摇摇手说,“这事情我觉得有点为难,我曾经考虑了一下:我们今天的打匪是突如其来的,事前没有通知过他。假使我们赶过去,陈分县长会慌了起来,他会反过来把我们当作土匪打也说不定的,那我们就糟糕!因为那白森镇是在山上,居高临下,很讨厌的!”

“虽然很讨厌,可是这种事我们不能马虎呀!”

刘县长的胖脸立刻显得很严重,把嘴唇凑到他耳边去,悄声说:

“我觉得这事情很难处,老弟!假使我们进到白森镇上,一定会使陈分县长很难堪。因为人家说他通匪,不管有没有这回事都倒给坐实了。自然我不应该顾虑到这些,但我觉得应该顾虑到军长的面子,因为我们都是军长委下来的人呀!而且他还是参谋长的亲戚!”

施服务员很诧异的看着他,心里想:“嗬!原来一般人所谓的世故深、顾虑多的庸碌官吏就是这样的人物呀!这种人作起事来真是误国误民!”他不服气的把两手一拍,和他的悄声相反大声的叫了起来:

“即使他的亲戚是军长算什么呢?难道参谋长能包庇他这样吗?”

“嗳嗳,”刘县长故意怔了一下,现着迟疑似的脸嘴,用右手抚摸着腮帮子闪着眼睛。

“不过……”他又迟疑的说。

“有什么不过不不过呢?”施服务员见他那样多“世故”的顾虑,更加忿激起来了。他觉得军长派他来服务,而且自己也抱着理想来服务,现在就正是“建树”的时候了,在这儿应该争取自己意见的胜利。但为了避免引起面前这人对自己反感,他就把声音放低下来带着要求似的口吻说:

“好,你觉得为难,那么你让我带着团丁追去吧!你以为怎样?”

刘县长这才真的感到为难了:“假使这‘孩子’真的蹦出去,那事情反而讨厌了!”他摸着胡须尖迟疑地慢吞吞的说:

“可是你……”同时心里想只有“那件事”来解救了,于是焦急地望了门外一眼。

“那有什么?你既不便去,又不让我去,我觉得……”

刘县长恐怕他在众人的面前说出不方便的话,于是赶快做出高兴的样子在他肩上一拍道:

“好!这也很好!那么我就借重了!”

施服务员心里又好笑了。从刘县长那变化无穷的态度中,他觉得完全看穿他的把戏了。“他怕死!”他想,“这才是重要的!什么军长的面子不面子都是鬼话!好,我去就是!”

他忽然大吃一惊了,只听见一片嚷声在大门外边腾了起来。几个人都立刻紧张着眼睛掉头去望着门外。但看不见什么,只听见一片乱嚷的声音:

“大老爷伸冤啰……”

“大老爷伸冤啰……”

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在中间混杂着,哭号着。接着是团丁和听差们大声的吆喝:

“不准叫!”

“不准闯进来!”

“你进来,我就要打了呀!有什么事情!说!”

“大老爷伸冤呀!我要亲自见大老爷呀!”

刘县长立刻感到轻松了,站开来大声喊道:

“什么事?”

一个听差跑来说他们是来喊冤的。

“放他们进来就是!”

马上就见十来个农民苦皱着被太阳风雨变得黑红的脸,有的头上包着一片破布,有的光着头现出顶上盘的辫子,把门口堵得黑压压的一拥的进来了,连声喊着“大老爷伸冤”,都陆陆续续跪下地去。两个有着络腮胡子瘦得脸骨棱凸的农民跪在最前面,双手捧着写好了的状纸顶在头上。刘县长用嘴唇一指,黄村长就立刻接过那两份状纸来送到他手上。他对着鼻尖翻了开来,皱着眉头郑重地一行一行看了下去,渐渐忿怒起来了,鼻孔不断的发出声音。施服务员惊异的张开嘴巴把他望着。最后他很生气的把两件状纸向施服务员的手上塞去,忿忿的说道:

“哼,这简直……你看,这这这……真是!”

施服务员着急地等了半天,以为他大概要很凶的叫出什么关于那状纸里的意义来了,但一听完,却等于没有听。他一接着状纸,就赶快贪馋地看了起来,才知道两件都是控告陈分县长的状纸:一件是白森镇的二十个村民的联名,一件是黄村的三十个村民的联名。文体和罪状都差不多,罪状列举十大条:通匪,敲诈,非刑逼供,诬良为盗,纵差苛索,勒逼捐款,收受贿赂,强卖枪支,强买民马,助强抑弱。他觉得这“助强抑弱”和“敲诈”两条其实都可以包括上面好几条的,但为了凑够十条,也许才这样的吧?

“这真太不成话了!”他看完的时候忿忿的说,“真是该死!”

地下的农民们立刻又一片声喊了起来:

“大老爷伸冤呀!”

刘县长大大的叹一口气,摇一摇头,道:“咹,你看这种事真难办!我从前就向他告诫过几次。这种事情,你看,我要不向军长报呢,当然不对;但要向军长报呢,人家又说我正县长排挤他!你看,难不难!”

“这有什么为难?应该要给军长报去就给军长报去!”施服务员看见他当着在诉苦的人民面前还在那样什么“为难”不“为难”的,于是更觉得这“世故”的胖脸庸碌而讨厌了,那脸上还有着一层油汗。

“不过……”刘县长还在迟疑着的样子,眼光直看着他。

施服务员于是忿忿的说了:

“好,你既然为难,那么我帮你给军长转去就是了!我倒不怕他什么亲戚不亲戚!正义应该做,我们就做!”

“对了!”刘县长立刻心里高兴的想,还用手摸着胡须,故意闪着眼睛迟疑了一会儿,随即笑道:

“你转去也好,不过……”

“怎么不过?”

黄村长指着地下的农民们说:

“你们听见了吗?监督接了你们的状纸了。这位委员也给你们伸冤!”

于是十几个头马上就在地上磕点起来。

施服务员全身都紧张了,感到自己就是正义的化身,高兴着今天能够为人民作点有益的事业。他叫他们起来,不要磕头了,而且很兴奋的挺起胸脯把手向他们一挥:

“好了,你们去吧!你们的状纸我要给你们转到军部去的!”

他立刻拿笔尖蘸了墨写一封信,连状纸一同装进信封里,交黄村长马上交邮挂号加快寄去。

刘县长见人散尽了的时候,轻轻拍着他的肩头笑道:

“你们青年办事的精神的确很不错,说做,马上就做,我很佩服。自然,这件事太严重了,而我的处境确是有点困难。你转去当然比我转去要好得多。不过这回假使没有你在这儿,我也要给军长转去的!”

施服务员只是高傲地笑一笑,心里想:“别说那许多风凉话好吧!你们这些世故深的人办得了什么事!”

他们回进城里的时候,刘县长完全在胜利的愉快中沉醉而且兴奋了,像喝了无数瓶甜美的葡萄酒似的,整天胖脸上油光光地。施服务员在自己的房间里老远就听见他和司法官庶务们随时在玻璃窗里发出高声的谈笑。司法官们都走开了的时候,施服务员出现在天井边,刘县长还一点也不疲倦地,又忍不住请他到自己的房间里来,隔着办公桌对坐着,喝着浓浓的香茶,讲着陈分县长的事情。讲到紧张的时候,他立刻禁不住偏了脸故意问施服务员道:

“据你看来,军长对这事情会怎么办?”

“当然撤职查办!”

“那么我这衙门里又要添一个犯人了!”刘县长把两手一拍,忘我地哈哈笑了起来,“不,不,是犯官!”他立刻修正道。同时觉得自己从来是讲涵养的,这样放肆的露骨的谈笑不大好;但心里太痛快,就像煮沸了的滚油似的,总是向上波动,向上跳舞,实在忍不住,仍然说下去,“犯官自然不好把他关到监牢里的罗!我已经想过了几回,怎么办呢?假使有一天军长的密电忽然来说:‘仰该县长,即将该分县长逮捕拘押,听候另令法办。’那么怎样办呢?”他故意张大眼睛望着施服务员,但不等他回答,他已伸出食指指向玻璃窗外斜对面的一间房间;施服务员顺着那指尖望过去,就正是自己房间的隔壁。

“你看吧,”刘县长笑着说,“我看只好把那房间叫人给他打扫出来了!门口给他派两个背枪看守的团丁。自然,我想脚镣是不好给他上的,你以为怎样?”

施服务员同意的点一点头。

“可是不上脚镣又有点不放心呀!”刘县长又哈哈笑起来了,“而他的吃饭自然不好同牢里一样的,那当然该我掏腰包的罗!哎呀,我想着想着有点难过起来了!我们从前常常都见面的熟人,现在忽然要叫我把他关起来了!如果他在对面的窗口伸出头来说:‘喂,刘监督!你早呀!’唔,这情景太残酷了!”他马上拿两手就把眼睛蒙了一下,好像真的就看见那难堪的情景似的,心里真的难过了一下,但他生怕这愉快给暗淡下来,立刻把这抛开,又哈哈笑起来了。

“好,我要请问你,”刘县长又说,“据你看来,军长会委什么人来接替?”他说到这里,就把两手伏在办公桌沿,胖脸凑前一点,两眼含笑地紧盯住施服务员。从那眼色看来,好像说:你有希望吗?

施服务员的心里立刻咚的跳一下,好像被一把铁锤在后脑一击,是重重的一击,有些发昏了。这实在是从来不曾想到过的,这简直是第一次,一种那样奇怪的念头居然像草似的在心里生长了起来:“也许是该我的吧?因为这回是我报告去的!”他不由自主地想。

“不知道。”惭愧地红了脸,他说。他实在忍不住了,倒反过去问他:“不过,你看呢?”

“据我看来,你大概很有希望吧?”刘县长玩笑似的,但心里忽然也希望能够这样,一方面这样的人容易对付;另一方面自己的一身边又少了一个掣肘的人物。为要加强这个想念,他于是更加确定的说道:

“我看一定是这样的!”

施服务员完全紧张了,心里别别别的好像有个皮球似的在那里乱跳。脑子里忽然又接着来了一个念头:“想不到我在毕业之后不久,居然要在所有的同学之上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上床去,头落在枕上,全身都好像感到泡在温水里似的发热,那一个思想固执地紧紧抓住他。他拿两手弯在枕上紧紧抱着头,渐渐地开始计划起来了:一到了任,首先第一步就着手调查户口的工作,把白森镇管区内的人口先有个确实的统计;第二步就把他们平均的划分出来,分成若干个单位,每个单位抽调出若干人来训练;第三步就派他们回去办平民学校,训练所有的人民;第四步……第五步……

他越想越兴奋起来了,居然想到军长传令嘉奖,说他是最好的模范,而且提升他为管理全县的县长了,于是父亲母亲都接到任上来。

刘县长每回和他在天井边遇见,两个老远就发出会心的微笑。

“军长的回电该快来了吧?”刘县长掩不住自己的高兴,大声说。

“我看是该快来了!”施服务员也掩不住自己的高兴,大声说。

“那么我们这里又要多一个犯人了!”

“那自然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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