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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摊开纸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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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对黑宝石,从酒杯上抬起,凝视在鲁平的脸上。她耸耸肩膀,在冷笑。

忽然,她胸前的蓝色线条又是一阵颤动,咯咯咯咯咯,她竟扬声大笑起来!

这样的笑,在她,已经并不是第一次。在郁金香,她曾同样地笑过一次,那是在我们这位红领带英雄被剥夺了警务员的假面具的时候,她这笑,笑得非常美,非常媚。就为笑得太媚了,听着反而使人非常的不舒服。

鲁平在想,怎么?难道把戏又被拆穿了吗?

他忍不住发窘地问:“你笑什么呀,亲爱的?”

“我笑吗?嗯,亲爱的,”——她也改口称鲁平为亲爱的了。“你,真胆小得可爱,而也愚蠢得可怜!”

“我,我不很懂得你的话。”

“请勿装样子!”对方把双手向纤细的腰肢间一叉,撅着红嘴唇直走到鲁平身前说:“请问,你是不是把这两杯换了一个方向?”

这女子会掷出这样一个直接的手榴弹,这,完全出于鲁平之不意。他白瞪着眼,呆住了。至少,在这片瞬之间他是呆住了。

对方带着媚而冷的笑,像幼稚园中的女教师,教训着一个吃乳饼的孩子那样向他教训:“你不敢在我家里抽我的纸烟,为什么?你全不想想,一整包刚开包的纸烟,我可能在每支烟内,加上些‘笑气’之类的东西吗?哎呀,你真胆小得可爱!你太迷信那些侦探小说上的谎话了。”

“嗯……”鲁平的眼珠瞪得像他部下孟兴的眼珠一样圆!他听他的女教师,继续在向他致训:

“还有,你把这两个杯子,换了一个地位,这又是什么意思?请你说说看。”

“……”

“噢,你以为,我在这两只杯子的某一只内,已经加上了些蓝色毒药或者氰化钾了吗?假使我真要玩这种小戏法,我能当场让你看破我的戏法吗?傻孩子,难道,你全不想想吗?”

吗?吗?吗?吗?吗?

鲁平一时竟然无法应付这些俏皮得讨厌的“吗”!

这女子把腰肢一扭,让全身闪出了几股蓝浪。她飘曳着她的伞形的大袖,走回那只桃花心木的圆桌,她说:

“胆小的孩子,请看当场表演吧!”

她把两只杯子一齐拿起来,把右手的酒,兑进左手的杯子,再把左手的酒,兑进右手的杯子,兑得太快,酒液在手指间淋漓。嘟,嘟,她在两只杯子里各喝了一大口。

她的喝酒的态度非常之豪爽。

然后,她把两杯中之一杯递向鲁平的手内,嘴里说:“现在,你很可以放心了吧?亲爱的?”

鲁平在一种啼笑皆非的羞窘状态之下接过了那杯酒。他连做梦也没想到,他的一生将有一次,要在一个女孩子的手里,受到如是的攻击。

叮,杯子相碰。两个脸同时一仰,两杯酒一饮而尽。

酒,使这个女子增加了风韵;酒,也使鲁平掩饰了窘态。

空气显然变得缓和了。

鲁平放下杯子,夹着纸烟,退坐到那只双人沙发上。这女子挈挈衣襟,遮掩住赤裸着的大腿,挨着鲁平坐下。电一样的温暖,流进了鲁平的肩臂,浓香在撩人。她伸手抚弄着鲁平的领带,投射着轻轻的嘲弄:“久闻红领带的大名,像原子弹那样震耳,今日一见面,不过是枚大炮仗而已!嘿,胆量那么细小,怕一个女人,怕一杯酒!”

鲁平突然把身子让开些,恼怒似的说:“小姐,你注意我的领带,是几时开始的?”

“在郁金香里,何必大惊小怪呀?”

鲁平暗暗说:“好,你真厉害!”

这女子又说:“告诉你吧,今天下午,我接到情报,有人在四面打探我昨夜里的踪迹,我就疑心了。但我没有料到就是你——鲁先生。”

“哈!你的情报真灵!”鲁平苦笑。心里在想,看来韩锡麟这小鬼头,他的地下工作,做得并不太好哩。

这女子把左腿架上右腿,双手抱住膝盖,嘴唇一撇。“难道,只有你的情报灵?”

鲁平伸出食指碰碰那颗小黑痣,呻吟似地说:“我的美丽的小毒蛇,我佩服你的镇静,机警!”他把那股暖流重新搂过来,欣赏着她的浓香。“亲爱的,你使我越看越爱,甚至,我连你的沟牙管牙也忘掉了!”

这是鲁平的由衷之言。真的,他的确感到这条蓝色响尾蛇的可爱了!

这女子把她的小黑痣贴住了鲁平的肩头,嘤嘤然地说:“据我记忆所及,你在那郁金香门口开始,称我为亲爱的,到现在,已经造成了第三十六次的记录啦。”

“你的记忆真好,亲爱的!”

“第三十七次。”

“你愿意接受这个名称吗?亲爱的。”

“三十八!”那对有暖意的黑宝石镶嵌上了鲁平的脸,“我以为这两个字,在一面,决不能随便出口,另一面,也决不能太轻易的就接受,记得,西方的先哲,曾为‘爱’字下过一种定律:爱的唯一原则,决不可加害于对方。好像圣保罗也曾向什么人这么说过的。”

鲁平在惊奇着这个女子的谈吐的不凡。他索性闭上眼,静听她嘤嘤然说下去。

戒备,渐渐溶化在那股浓香里!

她继续在说:“假使上述的定律是对的,那么,你既然称我为亲爱的,你就该放下你的任何加害我的心,对吗?”

“对!”这边依旧闭着眼。

“那么我们绝对以坦白相见,对吗?”

“对!”

“你说那个陈妙根,是我亲自带人去把他枪杀的,对吗?”

“对呀!”鲁平突然睁开眼,“难道你想说不?”

“嘘,我曾向你说过不吗?”她侧转些脸,在鲁平脸上轻轻吹气,一种芝兰的气息,在鲁平脸上撩拂。“老实告诉你,我对这件事,原可以绝不承认。因为我并没有留下多大的痕迹,没有人会无端怀疑到我。”

鲁平在想,“小姐,自说自话!”

她在说下去:“但是,我在郁金香内一看到说这话的人是你,我就不再想抵赖。我知道跟你抵赖不会有好处。”

香槟酒来了!

世界上的任何人,上至那些满脸抹上胜利油彩的征服者,接收大员;下至一个小扒手,都喜欢香槟:接收大员当然欢迎有人称颂他的廉洁;小扒手当然也欢迎人家说他“有种”。总之,一头小白兔也欢迎有人抚抚它的兔子毛。我们这位绅士型的贼,当然也不能例外。

他被灌得非常舒服。但是他还故意地问:“为什么一看见我,就不想抵赖呀?”

“一来……”她只说了两字,却把那对黑宝石,镶嵌上了那条鲜红的领带。然后微微仰脸,意思说是为了这个。她索性把鲁平领带牵过去,拂拂她自己的脸,也撩撩鲁平的脸。

“还有二来吗?”这边问。

“二来,我一向钦佩你的玩世的态度。”那对黑宝石仿佛浸入在水内,脸,无故地一红,“你知道,钦佩,那是一种情感的开始哩!”

鲁平像在腾云了!但是,他立刻憬然觉悟,在一条小毒蛇之前腾云是不行的。他把身子略略闪开些,真心诚意地说:

“听说,那个陈妙根,是个透顶的坏蛋哩。”

“当然哪!否则,我何必捣碎他?”

“你有必需捣碎他的直接理由吗?”

“当然!”

“我能听听你的故事吗,亲爱的?”

“我得先看看你的牌。”蓝色线条一扭。

“已经让你看过了,不是吗?”

“不!”睫毛一闪,“我要看的是全副。假使你是真的坦白对我,你该让我先听听,你在这个讨厌的故事上,究竟知道了多少?”

“知道得不多。”鲁平谦逊地说。他在想,虽然不多,好在手里多少有几张皇与后,你别以为我是没有牌,投机!想的时候他把身子坐坐直,整一整领带,换上一支烟。然后开始揭牌。

“亲爱的,你听着,”他喷着烟,“第一点,你跟你的同伴,是在上夜里十点五十分左右,走进那宅公园路的洋房的,即使我提出的这个时间略有参差,但至多,决不会相差到十分钟以上!”

他的说话态度,坚决、自信,显出绝无还价的余地。对方颔首,表示服帖。

“你带领着两位侍从,连你,一共三个。”

那双妩媚的眼角里透露出一丝轻倩的笑。她说:“噢,连我,三个?好,就算三个吧。”

就算?字眼有问题。鲁平忍不住说:“假使我是发错了牌,亲爱的,请你随时纠正。”

“别太客气,说下去。”

鲁平觉得对方的神气有点不易捉摸,他自己警戒,发言必须留神。否则,会引起她的第三次的咯咯咯咯咯,那该有多么窘!

他继续说:“你的两个侍从,其中一个,带着手枪——带的是一支德国出品‘leuger’枪。那个家伙个子很高,他姓林,对不对?”

他吃准刚才在郁金香门口跟黑鹏比武的那个工装短发的青年,就是昨夜里的义务刽子手。他听这位黎小姐用日本语称他为“海牙希”,所以知道他是姓林。

这女子居然相当坦白。她又抚弄着鲁平的领带,嘴里说:“名不虚传!”

鲁平在对方的称赞之下得意地说下去:“还有一个,大概就是刚才在郁金香内陪你小坐过一会的青年绅士,穿米色西装的。你说他姓白。他和你的交情很不错。大约他也像我一样,喜欢称你为亲爱的,记录也一定比我高,对吗?”

他的问句显然带着点柠檬酸。

对方的红嘴唇一撇,蓝线条一扭,说:“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告诉你吧,你在捕风捉影了!”

她又补充:“你看刚才那个穿米色西装的小家伙,线条温柔得像花旦博士一样的,他会参加这种杀人事件吗?喂,大侦探,说话应该郑重点,别信口乱猜,这是一件杀人案子呀!”

她又耸肩,冷笑,神气非常坚决,绝对不像是说假话。鲁平在担心,不要再继之以一阵咯咯咯咯咯。还好!她只冷笑地说:

“大侦探,请你发表下去罢。”

“那么,”鲁平带着点窘态,反问:“除了那个姓林的家伙以外,还有一个是谁?”

“还有一个是谁吗?告诉你,根本不止还有一个哩。”

“那么,还有几个是些什么人?”鲁平真窘。

“你问我,我去问谁?”一枚纤指在他脸上一戳,“别让大侦探三个字的招牌发霉罢!”

她怕这位红领带的英雄下不了台,立刻把一种媚笑冲洗他的窘态。她说:

“别管这些。你自管自说下去罢。”

鲁平带着点恼意说:“你们这一伙,”他不敢再吃定是三个——“在这洋房的楼下,先击倒了两个人,把他们拖进一间小室,关起来。对不对呀?”

“对,说下去。”

“以后,你们闯进了二层楼的憩坐室。那时候,陈妙根已经回来。你,曾在那张方桌对面坐下来,跟这坏蛋,开过一次短促的谈判。这中间,你们曾威胁着他,把一串钥匙交出来,打开了那只保险箱,搬走了些什么东西,连带地带走了那串钥匙,对吗?”

“对,说下去。”

“在谈话中间,你曾敬过这位陈先生以一支绞盘牌。对吗?”

“好极。”红嘴唇又一撇,眼角挂着讥笑,“一个专门以拾香烟屁股为生涯的大侦探,是福尔摩斯的嫡传哩!还有呢?”

鲁平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恼怒在想,小姐,暂时你别太高兴!拖着红色领带的人,不会带着鼻子上的灰就轻轻放手的!想的时候他说:“你记不记得,那位陈妙根先生,在跟你开谈判的时候,曾把一沓钞票,横数竖数数好几遍。对不对呀?”

那对黑宝石突然闪出异光。她像在喃喃地自语:“是的,当时他曾向我借过一张钞票哩。”

“噢,他曾向你借过一张钞票?是美金?美钞?伪币?还是ono?”鲁平猛喷了一口烟,烟雾中浮漾着得意。

这女子格外怀疑了。她知道鲁平得意是不会无因的。

鲁平紧接着问:“你知道这一小沓钞票的用途吗?”

这女子思索了一下而后说:“他把那沓钞票,整理了一下,想差遣着我们中间的一个人,代他去买一包纸烟。”

鲁平暗暗点头,在想,这是一个欲擒故纵的好方法。想的时候他问:“当时你们怎么样?”

“当然不理他!”

鲁平在想:好极了!你们当然是不理他,而那位将要服铁质补品的陈妙根先生,当时所希望的,正是你们的“当然不理他”。然后,他才能把这主要线索,随便地留下来,真聪明之至了!

他对那位已经漏气的陈妙根先生,感到不胜其佩服。他又问:“当时你曾注意到他的神气吗?”

“他知道死神已经在他头顶上转,他很惊慌,吸纸烟的时候甚至无法燃上火。”这女子在怀疑的状态之下坦白地回答。他想听听鲁平的下文。

这边却在想,好,精彩的表情!他又问:“后来,你曾注意到那沓钞票的下落吗?”

“没有。”

鲁平想,这是应该注意的,而你竟没有!聪明的小毒蛇,凭你聪明,你也上当了!

他微微耸肩尽量喷烟,暂时不语。

沉默使对方增加怀疑,她的那颗精彩的小黑痣再度贴上了鲁平的肩尖,催促着:

“咦!为什么不说下去呀?”

鲁平赶紧躲闪着这个纸币的问题,他说:“我手里还有好多张纸牌哩。”

“那么,揭出来。”

“我的最重要的一张,知道你们发枪的时间,是在十一点二十一分。毫无疑义!”

那双黑眼珠仰射在鲁平脸上,表示着无言的钦佩。

“还有,我知道你们在开枪打死了陈妙根之后,曾在尸室中逗留过一个短时间,约摸五分钟左右。对吗?”

“对。”

“还有,我知道在这最后逗留的时间中,你们中间有一个人,曾把窗帘拉下来。对吗?”

“对。还有?”

“我又知道,最初,你们并不曾准备就在那间屋子里用枪打死他,我猜测得不错吗?”

“歇洛克,请举出理由。”

“因为,你们用的那种leuger枪,声音太大,你们决不会傻到连这一层也不考虑,对不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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