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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你杀死了我的父亲!你谋夺了我父亲的财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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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僵持着的三人,同时迅捷地举起了惊诧的视线。只见那扇被推开了尺许宽的门,门口魅影般地出现了一个人。那人身上,穿着一袭并不曾穿着整齐的黑缎绣花的睡衣。手里拄着一支粗粗的手杖。那人的面目,相当的可怕:两条浓而粗的眉手,几乎皱成了一线。一双细小而透凶光的眼珠,正闪烁于深凹的眼眶之中。在他高耸起的颧骨以下,那脸的下半部,形成了一个上丰下锐的锥子形。

这第四名登场的角色,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神经错乱的病人王俊熙!

病人摇摇晃晃走进门来,他把他的失了重心似的身子,支持在手内那支橡木的手杖上。他先不说话,却将一种凶狞得如同一头饿虎似的眼色,凶射到了佩莹与小邱的脸上;那神情,简直像要把这一男一女整个儿的活吞下去方始甘心似的。

在这完全出于不意的局面之下,室内的一双男女,先是大大吃了一惊。在一秒钟的犹豫中,他们立即感觉到了他们所处的局势。当时,那个青年的后脑骨上,似已被压上了一方沉重的铅块;只见他的头,逐渐地,逐渐地,在那里一分,一分,尽量低沉了下去。

而这少妇呢,她的两靥,好像将要滴下鲜红的水浆来。她的失却了媚意的眼珠,失神似的死盯着脚下的地毯;她似乎在默祝那条毯子,快快变成“月宫宝盒”中的神毯,好把她的身子载起来,快快从窗子里破空飞出去。

病人把这一种神经上的酷罚,加上了这男女两人的身上之后,他自己的神经,似乎已感到了一种宽畅。他回转身,关上了那扇门。想了想,他又俯身插上了栓子。然后,他暂时收起怒眼,愉快地向那医师招呼。

“哦!余医师!——”他用兴奋的声调这样喊着。他的形容,虽是那样枯悴,而他的语声,几乎已和无病的人们一样。他说:“凭你轻轻的几句话,竟扫清了我胸头的疑影。你看,我的病好啦!我真不知道,我要怎样感谢你才好?”

“我的提议怎么样?”医师从坦背的软椅里,略略抬起他的身子,他似乎感到很高兴。

“真聪明!”病人翘起一只拇指。他走向这医师贴近的一只软椅,缓缓坐下来。他把那支手杖,倚在身旁说:“你向我提议:细细盘问一下那些下人们:在最近,有没有什么陌生人物,瞒住了我,常在这里走动?这真是一个聪明的办法!”

“结果怎么样?”

“我把那些的下人,逐一唤到我的卧室里,逐一向他们细细地盘问。几乎问到了一半的人数,他们都推说不知道——哼!他们明明是不肯说哪!”病人又举起他的怒目,在佩莹脸上横扫了一下。他高声续说:“后来,问到秋兰——那个十四岁的小丫头——她居然被我吓出来了。”

他说时,格格地发出了一阵神经性的怪笑。

“哦!”医师敏锐的眼角里,闪动着期待的光。

“据秋兰说:在最近的一两个月中,果然有那样一个人,鬼鬼祟祟,常在这里出入——这人像是太太的亲戚。——那是一个吃白面的人,很穷;常常来借钱。所以太太嘱咐我们:万不能让主人知道。——

“根据这小丫头的话,我计算日期,我在楼梯上遇见鬼的这天,那个活鬼,他是来过的。秋兰说:当时他还曾向我们这位好太太,要去了一包旧衣服——是呀!我看见的,那家伙的肋下,夹着一个包——。”病人又恶狠狠地连声说:“好啊!不能让我知道!不能让我知道!哼!鬼戏!”

“那么,这个人,究竟是谁呢?”医师打断了他的恨恨声。

“这要问她呀!这要问我们这位好太太哪!”病人那双细小而可怕的怪眼,又猛袭上了佩莹的脸。

那女人喘息着,不发一言。她只下意识地,使劲摩擦着手中的小手帕;那方不幸的薄薄的绸子,几乎被她揉出一个洞来。

“好呀!你不响,装死!那就算了吗?”病人只管咆哮:“好好的人不想做,偏偏要做鬼!那个活鬼是谁?你说!你说!你说呀!”

那女人似乎经受不住那种难堪的侮辱。她猛然抬起头来说道:“那是谁?告诉了你,不怕你会吃掉我!那是我的哥哥。他来走动一下,那也犯法吗?”

一旁的那位医师,听到了这话,眼光立刻一亮。他在微微点着头。

“唷!你的哥哥!”病人似乎感到一呆。连着,他又冷酷地讥刺道:“哦哦!我倒不知道,你有这样一位体面的令兄哪!恕我失于招待,不胜抱歉之至!喂!我的好太太,我们是至亲。你为什么不替我们介绍一下呢?”

“嘿!那是用不着的!他穷,你有钱,高攀不上。”

“哦!他穷,我有钱,高攀不上!不错,这话说得有理。不过,他既知道高攀不上,为什么常在我的眼前,白日里出现呢?”

“做哥哥的,来探望一下妹子,那也犯法吗?”

“是呀!做哥哥的探望一下妹子,那并不犯法。不过,你们通同着,那样装神弄鬼,吓人!那也并不犯法吧?”病人说到“你们”两字,眼内的怒火,却像横飞的流弹似的连带波及了那个蜷缩着的小邱的身上。

“呣——呣——呃——”这时,有一种要想遏止而不能的二期肺病似的干嗽声,从这室内光线较晦暗的一角间发出。——这是小邱喉咙口的声息。他像一头五月里的垂死的病狗似的,不时伸着舌尖,在舔着他的干燥欲裂的嘴唇。

“我——我们曾吓过你吗?”这是佩莹答辩的声音。她的声带,分明有了显著的变异。但她却还勉强支持着她最后的壁垒,不愿立即移转阵地。

“还说不曾吓我!还敢说不曾吓我!你们——你们串同那个活鬼,扮成了十二年前那个死鬼的样子,当面向我捣鬼,还说不曾恐吓我!?”一种无可遏制的盛怒,使这病人,完全忘却了多年来的顾忌。他一面怒喊,一面颤巍巍地作势,好像要从椅子里站起来,扑向那个女人的身上去。

此际,室内唯一镇静的人,却是那位言行奇特的医师。他本来是仰着脸,取了一种懒惰的姿势,平稳地靠在那只舒适的坦背软椅内,做成一种躺在理发椅上静待修面的样子。他的神态,简直表示出:即使地球翻了身,与他也完全不相干。至此,他感觉到这室内的“火药味”,已增加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他觉得他已不能再维持他的镇静。于是,他微微抬起了他疲倦似的眼皮,发出一种冷水似的声音浇向那个病人头上去道:“嗳!王先生,最好请你平平气,静静地讨论。——夏医师说过:你不宜发怒,一发怒,你的血管,很有爆裂的危险哩!”

呵!这兜头的一勺冷水,其灵速超过了任何最有效的灭火器!当然,一个有钱的人,他决不肯把他自己的血管,看得像一头猪的血管那样轻贱的!因之,这医师轻轻一句话,马上已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验。只见病人掉转了他细小的鼠眼,悚惧地,在这医师脸上,闪烁了一下。立刻,他竟很驯良地自动收了他十分之五的怒火。

病人的怒火,已被一种无形的冷水,迅速浇熄了下去。但是,相反的,那个女人一听到了“十二年前”四个字,她的俏媚的眼内,立刻被起了一种怒燃的狂焰。只见她的身子,脱离了她的座位,重重咬了咬牙。然后,发出一种恶毒的冷笑,轻鄙地说:“哼!你还敢提起十二年前的事;我正要请问你:在十二年前,你做过了些什么好事呀!?”

这突如其来的反攻,使这病人瞪直了眼,一时呆怔得失掉了应付的语句。

只见,那个女人,她使劲一扭她的颈脖,把几缕披拂在耳鬓边的乱发,抖到了脑后去。连着,她竟像一头发威的母狮似的,直抢到了病人的身前。她一叠连重复地数说道:“你还敢提起十二年前的事!你还敢提起十二年前的事!你想想:你在十二年前,做过了什么好事情呀!?”

“嘿!好——你自己做的什么好事?我不问你;你倒还要问我吗?很——好!就请你说:我——我做过了什么事呀?”病人定定神,他用一种拖长的调子,强制地这样说。他的刚收敛的暴怒,分明又被对方盛大的火焰,迅速传引了过来。可是,他的语声,虽很汹汹可怖,而在音调之中,分明已含有一种虚怯的意味。

只听那女人,嘶声锐叫着道:“你做过什么事?你杀死了我的父亲!你谋夺了我父亲的财产!——十二年前,你在那家害人的黑店里,做的是什么事?你自己想!你自己说!”

这女人带喘,带说;一面提起她的纤足,在地毯上面狠命地践踏;就在这重重的顿足声中,她的凄酸的泪水,却像黄河决口那样,从她怒红的眼眶之中,不断奔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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