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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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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基于个人的出发点上,想来舍身救人的是黄静婉,她只是在星期六的晚间回到家里来,和父亲母亲都见过了面,星期的早晨,她就匆匆地又跑到医院里去了。

这是因为那个不幸的诗人王大鸣,被断定了只有一节有限的时日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先前还多少是当做不怎么可信的妄言,用一种任意的态度处理,如今一切的转变正象那个医生所说的那样,虽然知道没有什么用,也仍旧住到医院里去。这个消息,很快地就被黄静婉知道了,她当时就告了假,赶到医院里去看他。

那正是一个上午,走进那高大的医院的门,要经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在那甬道里,有更猛烈的风势,卷起地上的落叶,扑打着对立的高墙,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下抓住她,使她的脚步立刻加快了。跑出去才又看到那晴朗的天,和耀眼的太阳——虽然在初冬的日子里,太阳没有多大的温暖,在那沉寂地站立着的一排病房中,她一下就找到了王大鸣的名字,于是她轻轻地敲着门。

她的心跳着,她有点急,同时又觉得不知道怎么样来开始她的第一句话,但是里面没有回应,她就轻轻地推开门走进去。

在近窗的高床上,王大鸣正睡卧着。只有两个星期没有见面,他的脸上失去了血色。他仰卧着,他的脸部不舒适地扭着,他的长发,象浮在水上一般地散在白枕的上面。她那轻微的走动的声音,并没有惊醒他,她就静静地立在床前,贪婪地望着他的睡相。她那无由的爱情,一直也不曾衰落,想着果真有那么一天,她的眼睛就湿润了。她想那也许是不可能的,许多人世间的事原来有奇迹般的变化,由于她的不灭不变的真情,也许有一个想不到的转机,“那么,”她想,“一切事就都另外是一个样子了。”

当她正这样想的时节,王大鸣睁开了眼晴,他好象一点也不惊讶,(或许他已失去了惊讶的能力,)他呆呆地用那一双迟钝的眼睛望了些时,才低微地,稍稍带了一点惊奇的语气说:

“原来是黄小姐,我没有想到,请你原谅——”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那只突露着青筋的手,等着静婉才要和他握手的时候,他突然又缩回去了。

“我不大方便和人握手,我的病是传染的,请坐吧,那边有一张椅子。请你看,我的脸好么?”

“很好,和从前一样。”

“我瘦了么?”

“不觉得瘦——”

她续说了两句谎话,连自己都觉得语调有些不自然:可是他却满意地说:

“是呀,我也这样觉得,可是这个鬼医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我住院,这简直是有点拿我开玩笑!”

他好象很不平似地叙述着,可是他分明地觉察到他对于人生那份洒脱嘲弄的性情不复存在了,他起始感到对于人生的留恋。

“今天天气好吧?”

为了要给他点安慰,她故意地说:

“不怎么好,”

“不是有大太阳么?”

“有太阳也没有热力,风又大——”

“唉,只要有阳光,就是美丽的了,如今我只想起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坐在稻草堆里,秋天的太阳照出一片金子的颜色,使我的眼都不大睁得开,我也正好闭起眼睛来梦想着——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到底想了些什么,我也许想着赶紧长起来吧,如今我长起来了,可是我只觉得悲哀……”

“过两天你好了起来,大太阳还在等你呢。”

“可是岁月不等我了呵,它很早就不再等待我了,我也是一无所有了,除开我的一身哀愁。”

“只要你好起来,再复得到健康,你什么都能够得到的。”

黄静婉深情地说着,不自觉地脸红了起来。可是王大鸣并没有想到许多,他只是象一个缺乏自信心的人重复得到了保证那样快乐,勉强地笑着说:

“是那样么,我是就要好了么?

实际上他的病并没有好起来,在以后不断的探视中,她只发现他的颧骨显得更红了,两颊更瘦陷了,一对眼睛更没有光采,手臂也瘦得可怕了。可是他的听觉变得异常敏锐,一点微细的声音也不能忍耐;他的眼睛也不能忍耐光线,他的性情也变得异常暴躁,有时候简直是无理的蛮横。

在星期日这天的早晨,静婉是和静纯一路到医院里去的。当着推开病房的门,一个医生正在为他诊视,静婉象是和这个医生都熟了,当着王大鸣没有看见的时候,那个医生无望地摇摇头。

医生出去的时候,静婉赶紧随他走出去,不信似地问着:

“大夫,您看他近来怎么样?”

那个医生还是固执地摇着他的头:

“没有希望,没有希望,至多不过两个星期。”

“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么?”

“那是超乎人的力量以上了,照我的诊断,那是一点挽救的法子没有了,我们现在所能做的,只是怎么样使他毫无痛苦地离开这个世界。”

“是这样么?——”

她突然间张大嘴哭起来了,她就走到庭院的中间倚着一株白杨哭着。寒风吹着她那被泪水浸湿的部分使她感到刺痛,可是她不能制止自己的情感,一直到泪好象已经流尽了她才止住。她用手帕擦着残留在眼睛上的泪水,在走廊的尽处站了好一些时她才再走进病室去,使她惊奇的是那里面又加了四个探视的人。其中的一个女的她知道是秦玉,有一个男人也很面熟,可是想不起来他的名字。他们只是相互地点点头,没有说什么,一齐把忧郁的眼睛望着病人。

他已经不大能说话了,他也没有看到别人的样子,他的眼睛闭着,嘴微微地动着,嘴唇现出一种青灰的颜色。他的眉紧紧地皱着,有时候无头无尾地吐出几个字音来,那是不为人所了解的,象谜一般的断语碎句。

秦玉始终没有走近他的床前,一张丝手绢紧紧地掩了嘴,她那美丽的脸装成一副愁苦的样子,时不时地摇着头。

没有人说话,她进来不久他们就要走了,又打过一番招呼之后,静纯送他们走出去。在这时候,静婉忽然起了一个勇敢的念头,她站到他的床前,把头俯下去,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脸上,那灼热使她吃了一惊;可是由于她的凉润,王大鸣缓缓地张开了眼睛,她却立刻羞赧地移开了。

“你,你,你是哪一个?呵……天太热了,人生是多么辛苦的一次旅行呵!我真疲乏了,怎么,怎么,你还有这么多的精神?”

她没有回答他,她不能回答他的话,她一想到不久在她那眼睛里宇宙便不再存在了,心里就忍不住一阵酸痛,她的泪又从眼角垂下来。她的心里想着:

“天地是多么不公平呵,偏要那些庸碌的人没有用的人活着,充满了这个世界:一个天才,一个旷世没有的天才却不能活下去了,这,这真是多么使人伤心的事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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